第五品 哀荣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鹭点烟汀。

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

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苏轼︽行香子︾

【壹】

董鄂妃去了。承乾宫成为他心中禁地,无人可以擅自踏足。

夕阳惨淡地照在宫墙上。披散明光,将福临的影子拖得极长。摈弃了随从,他独自走到这地方。若不是身上穿着黄袍,身为帝王的威严还支撑着他,此刻他看去跟任何潦倒街头、失魂落魄的人无甚区别。

跨过那道宫门,抬头看到院内盛开的梨花。一阵风过,似雪非雪,纷扬落下。

又看到她,心知不是幻觉。她曾在这世上伴他四年。相濡以沫,深爱一场,怎是幻觉?可又怎么不是幻觉?她人已不在了,他无法逃避的悲哀事实,却又觉得无时无刻无处不能看见她。她的亡故,使她彻底占据了他的世界。

她曾居住的宫殿,幽凉深静。待在里面觉得一切宛如昨天,厮守的日子很长很长……

微风掠过,雕花**,锦帐隐隐起伏似水波摇撼。快乐的、悲哀的事重重叠叠、潋滟不绝,一桩桩、一件件都明晰起来。

开门见到外面阳光盛烈,凡有感情的,哀乐事,都在这阳光下蒸散了——像不知一生已过几度秋凉。承乾宫梨花飘零如雪,似这一世竭尽心力护持,犹不得长续片刻的情分。聚散别离,都有尽数。任他身为天下主,亦无力改变和挽回。

这旷阔的深宫,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而今,无处不布满了她的影子、气息,尤其是这承乾宫。在她之前,是谁住过这里,在她之后,还有谁能住进这里,这些已不为福临所想。终顺治一朝,此处不得再有第二人进驻。

承乾宫,取其体承上意的意思,意谓做妃子的不可违逆皇上。后世入住于此的宫妃也会怀想吧,这里曾住过一位董鄂妃,无论身前死后,顺治对她的荣宠都到了本朝无可匹及的地步。

董鄂氏十八岁入宫,依例已过了参选秀女的年纪,可福临不管不顾,执意召她入宫。顺治十三年(1656年)八月,董鄂氏甫一入宫即立为贤妃。仅仅过了四个月,十二月,再晋她为皇贵妃,名位仅在皇后之下,行册立礼,颁赦。

且不论董鄂氏晋封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单是为册立皇贵妃颁诏大赦天下,已是明显与礼制不合的事情。福临却顾不了许多,虽然在孝庄太后的竭力反对下,他不能如愿立董鄂氏为皇后,但这阻挠,丝毫改变不了情深忘我的皇帝要向至爱的女人表露心意的意愿——给她皇后礼遇。

他天真以为,全心全意的爱宠能护心上人周全。孰料送她到万人瞩目的高度,却是迫她孤寒。她逝后,他写下三四千字的《孝献皇后行状》,巨细无靡,情思绵绵。

记忆犹新的是,她一再追问他:“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心下恻然,百年之后,我这个旁观者从中读懂她的无奈和不安。而福临,彼时的沉浸在欢愉之中的他,他懂吗?

谁不想做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怕只怕恩爱难偕。紫禁城,从不是适宜爱情生长的地方。因它注定要被左右,无法纯粹。无论哪一座宫苑,住过怎样绝代风华的女子。无论怎样华美惊心的过程,故事的结局总逃不过离散。她是在问他呀,若有一日死亡逼近,你我离散之后,将身归何地,情归何处?

中国的言语之中,有许多伤人甚深的字句,董鄂妃令我想到的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迥异于许多沦落后宫的女子,董鄂妃内心清淡,不是利欲熏心的女人,她没有野心。她在皇宫里尽的是为妻的本分,兢兢业业做好每一件事,处理好每一件事,把握好每一丝分寸,照顾好每一个人。

她活得太周全了!当福临执意要立她为后时,这聪明的女子固辞不就,反问他:“陛下是把臣妾置于火炉上炙烤吗?”

爱情本身是不分对错的,无奈她的爱人是皇帝,就不得不引人注目,告别平凡。他要她成为天下女主,她纵然不愿沾染虚名,势在必行的情况下,却不得不以实际行动告诉天下人,她足堪大任,无愧他的深恩。

深宫禁苑对于董鄂妃来说,不是不知终身何在的凄惶,她清醒的知道,她的归宿是他的怀抱。可她别有一种凄凉意,一入深宫,她就必然要担当与他相爱的压力。

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条路、这种压力不是普通女子可以承担的。

她的蕙质兰心,素来为他所钟爱,她亦需用蕙质兰心回报他的钟爱,担当起管理后宫的重责,承担起天下人对她的误解和质疑。

相较红颜冷落的女子,董鄂妃的独宠一身诚然令人艳羡。上天待她宽厚,她亦是知足。所求的,只是跟所爱的人厮守。

我深信,对她而言,相守于庙堂,相携于江湖,无甚差别——心之所安,即是归处。恐怕,携手江湖,并肩于陌上红尘,才是她心之所愿。

悲哀的是,她的爱人是君王。于是,这皎静如梨花的女子,注定要踏足这是非之地,如履薄冰。

故宫里,宫墙夹道,常有风过。呜呜作响的风声,仿佛悲鸣。是风的悲鸣,还是人心的悲鸣?我不得而知,是以常存有恐惧。

董鄂氏的到来,让宫中其他的女子如临大敌,形容冷淡,黯然失色。纵然董鄂妃做得再周全,她再大度,福临的全副身心只在她身上,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真爱是具有排他性的。福临在为董鄂氏所写的祭文之中,不单诉说了董鄂妃的诸般好处,还历数了前废后——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娜木钟的诸多劣迹,譬如骄纵,善妒,性喜奢靡。继任的皇后小博尔济吉特氏亦不被福临所喜。

福临嫌弃她愚钝、木讷,不是讨他欢喜的那种灵巧女子。若不是孝庄太后的压力和董鄂妃以死相谏,福临亦准备废掉这个无甚过错的皇后。

若说福临与娜木钟之间尚且有性格不合相处不来的矛盾,继任的孝惠章皇后实在无辜。她本身无过错可言,刻薄一点说,福临对她冷淡如路人,连相处犯错的机会都不屑给她。

在他举世瞩目、舍生忘死的爱情里,从来就没有她的戏份,她却顶着空虚的一个名分,为他尴尬地奉献出一生——见证他和她“旷世不渝的爱情”。这是孝惠的悲哀,亦是数百年来身在宫中的女子共同的悲哀。

我能够理解少年天子的悲哀,太多事备受掣肘,不容做主。身前是大清草创,基业未稳;御座下,清朝贵胄虎视眈眈;身后烽烟四起,明朝旧属尚在江湖为祸。

在福临看来,自己不过是一个顶着皇冠的傀儡,身不由己,心力交瘁。遇见董鄂氏之前,连他自己的感情都任人左右,难以自主。

在遇见董鄂氏之后,他有焕然重生的感觉。是她的到来,让他觉得除了帝王权位之外,人生还有可以追寻的事。她是他的理想,他灵魂的皈依。

如知己一般的爱人,令他感受到生命的静洁无瑕。又仿佛为了她,他可以重振。爱,让他有了与外界对抗的力量。野史中传说董鄂氏是襄昭亲王博穆博果尔福晋,因入宫觐见邂逅福临,两相钟情。这种说法不见于正史,不足以全然采信。

可以确信无误的是,董鄂氏身为八旗名门闺秀,偶然的机会与福临相见。相见之后,正如那词人所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站在那里,一双清净的眼眸,像隔着迢迢的山水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啊!一定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爱,你看到她时,就觉得世界都亮了。

你怀着温柔而虔诚的心,只想着靠近她。只要靠近她,万事都完满了,美好了。那世间的烦嚣、尘埃,都如烟尘散尽,一点也入不到心里来。

与她相识,勾起他灵魂的波**。一想起她来,整个人就像荷叶蓄满了雨露,摇摇****,要泼出来,泼到这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天之外。

“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杨花雪。”隔着深远的红墙,延续着思念。他们的恋爱过程,一定有所阻挠。后来,历经波折终如愿生活在一起。

他是历代帝王中佛缘慧根极深的一位,亦教她参禅学佛。她于是有了疑问:“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安身立命?”

她的眼睛像是极遥远天际的明亮星辰,欲坠未坠。她微薄的笑意,又像是星的微光从他眼前划过。

当时的他,亦只是笑笑。却不料,这是她参禅礼佛所悟心结所在。生于安乐,死于忧患,纵然她拥有他全部的宠爱,身在这紫禁城中,过着鲜花着锦的生活,她亦是长存谨慎和不安的。

她暗藏心事,这心事正源于眼前的浓稠恩爱,这不安来自于对将来的困惑,对人生最终结局的困惑。

到那时,可会是孑然一身的孤凉?

想来,在那样两相温存、花月相谐的时刻,她已然比他更敏感地觉察到好物难坚、情深不寿的道理。只是,她不忍道破,怕拂了他的兴。

四年的宫闱生活,董鄂妃操持宫事时规行矩步,事事周全,不肯让人说了一句不好,耗尽了心力,终于承受不住丧子之痛,香消玉殒。轰烈的爱,终抵不过无常索命的严逼。我心再留恋你啊,还是要先行一步,舍你而去。

闲梦已远,岁月悠长。还来不及叮咛,来不及抚慰、凝望,什么都来不及了。生死离别迫在眉睫,她先他而去了。

而今孤身在世,他比她更茫然、惶惑、无措,如同身处天地之始,洪荒之荒。世界崩殂。新的秩序还未建立起来,亦无从思索……一切都癫乱了。万物寂灭。

唯一还能感受到的,是存于这寂灭的空中,兀自翻涌不息的痛……剧烈如火,焚心蚀骨的哀痛。家国天下,都舍下罢!不恋生了,追随她去,可以吗?

衮衮黄袍,遮掩不住他日渐瑟缩的精魂。御座威严,难承他心散神摇的哀痛。皇朝天下,又哪里再寻一个心神相契的她?

这一世悲辛交集。白首偕老,只是幻梦一场吗?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生死别离之后,他想起她的种种,那已经变成了一个湮开的,无所不在的感觉。她这个人,是他生之精魂,是他十八年帝王生涯中最波澜壮阔的牵挂,是淹覆在浩瀚人海中无人可代的痛。

眼望着众生芸芸,他和她,原来还是芸芸众生。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虽则君临天下,又何尝有一时一刻,与这尘寰有一线之隔?

真正的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事到如今,谁来告诉他“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的道理?谁来告诉他,没有了她,他又将往何处安身立命?

人世茫茫,生如寄旅。何处方是彼岸?三生石畔,奈何桥边,先饮孟婆汤,跨过桥的人会不会已忘却了前生的恩爱?

繁华过处,似水无痕,再浓重的悲哀,再深长的故事,亦仿佛可以吹散在天地之间,不会留下痕迹。

从来,铭心刻骨的爱与痛与人无尤,只和自身相关。

【贰】

当坤宁宫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巨大的压抑和莫名的悲哀。

被命运投掷到紫禁城中的女人们,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不幸成为了皇帝的女人之一,内心最大的梦想无非是有朝一日,凤翱九天,登上皇后的宝座,与那男子并肩立于万人之上。

那情状要比现今职场残酷的多。偌大的紫禁城,老板只有一个,竞争者却有万千,三年一选秀,还有成千上万家世显赫或身世清白的良家美少女源源不绝地补充进来。想想就觉得“压力山大”。

现代职场,老板再苛刻,环境再差,待遇再不尽如人意,最悲愤的结局莫过于撂挑子不干!东家不做做西家,只要不死心眼,总有个容身处。一朝身陷宫中,所谓选择,就成了妄想。

一入宫门深似海,却并非个个都能脱颖而出,身得荣宠。即使晋为妃嫔,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亦非一劳永逸。从竞争的残酷性上来说,现代的小说电视剧所虚构的宫斗虽然夸张失实,却并非不存在。

民间传说皇帝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宫娥三千。事实上,历朝历代,皇后以下,妃嫔的名额,份例都有定数、成例,连皇帝本人亦无权轻易改变,当然,违规操作的并不少,已是心照不宣。

传说中后宫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就真实的情况来看,大部分亦不过是出身良好,面目周正,气质纯良而已。尤其是看过光绪的后妃图后,我实在有为光绪一哭的冲动。

宫中的女子分住于内廷东西六宫中,十二宫院中女子为数不少。据不权威统计,明朝的宫苑,即使在最乐观最公平的竞争下,每一宫的妃嫔也要击败接近9个对手才能入主一个宫殿。每位妃嫔在宫中的待遇与她是否得宠有极大关联。

清朝,从最高级别的皇后到最低等的答应,无论是待遇还是地位都是云泥之别。诸位女子为自己,为家族,只有力争上位,才有可能出人头地。

入得宫来,也不是立刻就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对一般的宫女而言,只是基本的生活水准较寻常人家更有保障。但宫规琐细,动辄出错,受罚代过是家常便饭。妃嫔虽然地位较宫女有提高,但同样言行举止受限,若无足够的力量自保,又不幸才貌出众遭人嫉恨,想全身而退或是善终都难。

如“乾”所象征的天和“坤”所象征的地,乾清宫为皇帝的寝宫,坤宁宫是明清两代皇后的寝宫,亦是清朝帝后大婚的场所。

位于两宫之间,四方亭型的交泰殿取“天地**,康泰美满”之意,象征着“天地合熙”,是明朝帝后大婚时的寝殿。

交泰殿,中轴线上的第五座宫殿,梁枋彩饰上第一次出现了凤的影子,粘了些女性的气息。此殿为每年重要的节日,皇后举行内廷重大典礼、千秋节(生日)时接受朝贺礼的地方,相当于皇后正式处理内廷事务之所。清乾隆皇帝将其改作安放二十五方宝玺的地方。这些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宝玺曾受到袁世凯的垂涎和觊觎。

交泰殿正北是坤宁宫,多数时候这里被笼统认作为皇后的寝宫,就像乾清宫被理解为皇帝的寝宫一样。明朝,这里是皇后的正式寝宫,但在清朝,皇后不住在这里,皇后仅在交泰殿受贺之前,来这里休息一下。

坤宁宫虽然基本上是明代的建筑,在清代却有很大改动。明代坤宁门在清代顺贞门的地方,今天的坤宁门在明代是一道围廊叫“游艺斋”,与御花园相接。

明清两代坤宁宫的内饰大不相同。清代坤宁宫的室内格局,完全依照沈阳故宫清宁宫的样子,保存着一部分满族的风俗习惯。室内顺着山墙有前后檐通连的大炕,窗纸糊在窗棂外面,在炕上祭神,炕沿鼻柱上挂着弓矢。

“盛京大政殿后曰清宁宫,祖宗时祀神之所,祭毕,召王公大臣进内食祭肉。国初定鼎燕京,则于乾清宫后殿坤宁宫行祀神礼,一如清宁宫之制,至今仍循旧章。”清代宫廷祭祀中,最有特色的是堂子祭和坤宁宫祭神。

堂子祭祀是满族国俗,坤宁宫祭神是对堂子祭的补充。皇太极以堂子祀典为最尊,遇不祭堂子时,将所祭诸神供奉于寝宫清宁宫。清初,按清宁宫旧制,将坤宁宫改建为内有三面连炕,两口锅灶,外有神杆的祭神之地。

坤宁宫所祭之神教派不一,有释迦牟尼、观音、关圣人等,亦有满蒙民族信奉的神灵。每天会有朝祭、夕祭,每天的朝夕祭帝后可不参加,但重要的祭神活动,帝后要亲自到场,有一些祭祀活动要皇后亲自主持。

因坤宁宫西半部为祭神的场所,每天杀猪煮肉,不便常居,但为了沿袭皇后正位中宫的制度,洞房仍设在这里。大婚时期,帝后在坤宁宫的东暖阁洞房,一般只待两三天。合卺宴后,翌日行过朝见皇太后礼,第三天举办过庆贺筵席之后,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居所,皇帝回到养心殿,皇后可自由选择东西六宫中的任何一座宫苑居住。

除却一些特别得天独厚,特别名正言顺的女子,寻常女子想登上皇后的宝座是难上难。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成为皇后,似乎已经是一个女人一生能获得的最高尊荣和地位(当然还有皇太后,这个更考验人)。亦有不愿成为皇后的女子,比如顺治帝的董鄂妃,当皇帝坚持废后,改立她为后时,她坚辞不就,不恋皇后名位。

董鄂氏清醒自知,已是宠冠后宫,内廷恩怨集于一身,若再一心求进,不知收敛锋芒,怕是更遭嫉恨。更何况,她要的是夫妻情真,不是天家富贵。

内心深处执手相看的宁静浩大,远胜于万人之上的虚妄荣光。

【叁】

有人说,外朝是正史,内廷是野史。这话并非百分百正确,却让人兴味盎然。

儿时爱看古装连续剧,醉心于宫装女子。霓裳羽衣,裙裾飘飘,娇颜如花,眼波带露,纤腰柳摆,低眉扬袖间,已倾了国倾了城。

云想衣裳花想容,那美貌之下隐藏的欲望和用心,咄咄逼人,令人怦然心动,又忍不住黯然神伤。想起那句诗:“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记忆中,西宫娘娘(原谅儿童时期不专业的叫法)永远比东宫娘娘更美艳也更阴险,更善于撒娇弄痴,卖弄风情,争宠争位,挑拨离间,替儿子争太子之位,后宫之中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牵连到国祚,又难免忠奸恶斗,一场场腥风血雨。

不管是人心所向,还是历史真相,大多数奸妃总是棋差一招,不能遂愿。一般而言,皇后的地位是能够保障的,小户人家休妻尚要摆得上台面的说法,以七出之条为依据。废黜皇后——一国之母,更不是心血**一句话的事。这事必须长年累月坚持不懈吹枕头风才奏效。即使奏效,皇帝点头,还要获得大臣支持才行。而政治博弈,结局往往出人意料。

盖因明朝皇帝大多个性鲜明,行为举止出人意表,明朝皇后们反而黯淡无光,一生际遇平淡无奇,似是坤宁宫的固定摆设,挨到老死不过换得一个冷冰冰的谥号,真真应了“红颜老死”四个字。倒是几个“奸妃”活得姿态盎然,不甘寂寞,恰似一枝红杏出墙来,放在整个历史舞台上都煞是抢戏。

相比于外朝,我更流连于内廷。女人天性里对八卦的探究让我对每一处宫院,每一扇门,乃至每一处陈设都充满兴趣,在历史理性的轮廓和框架之内,用理解和想象去处理情节。丰富、完善这些细节,犹如电影的创作和剪辑,煞是快意。

宫苑深深,繁花映月露,穿殿过廊,浮光掠影中,总能不经意发现时间深处的一树花开,似是故人来。

再惨烈的宫斗,再黯淡的生活,都有温柔可采撷。惊心动魄,心碎欲死的波折动**之后总藏有忠贞和信义,这人世大信,它不仅属于古人,也依然存在于今人的内心。

明末的三大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无不与内廷后妃攸关,牵连国祚。万历皇帝的长子、悲剧的光宗朱常洛,是前两案的男主角。他的儿子熹宗朱由校,是“移宫案”的男主角。(这个容后另立篇章细述)。

历史上,后宫之争屡见不鲜,几乎你能想象到的所有戏码都出现过。可是,一个明媒正娶、年轻貌美、知书达理的皇后要和一个出身乡野的粗鄙妇人斗智斗勇,还险险遭害,除却天启一朝,恐怕也绝无仅有。

朱由校极品在,他是历史上最热爱木工、热爱建筑的皇帝,是大名鼎鼎、空前绝后的木匠皇帝。他心灵手巧,营建的水平之高连巧匠亦不能及,如同鲁班转世,与他治国方面的低能成鲜明对比。

史载,朱由校性好营建,他在这一方面无师自通,堪称天才。经常带领太监在皇宫大内大张旗鼓地盖房子,亲自设计,亲自施工,换一个身份,他会是极为称职的建筑商,或是极为负责包工头,但绝非是皇帝。

——历史确有其吊诡之处,有时违背常理,让人十分无语,我对上天的安排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怎样的因缘才会使这样的一个人成为帝国的统治者。

如若早生两百年,在他的先祖永乐帝营建紫禁城之初,朱由检必能与当时最著名的建筑师、紫禁城的总设计师蒯祥引为知己,相得益彰。若他晚生几百年,在现代,以他的奇思妙想和层出不穷的灵感,成为国际知名的建筑设计师也是绰绰有余。

令人惊讶的是,这庞大古老的帝国的管理者还是个半文盲,由于父亲朱常洛不见宠于爷爷万历皇帝,很迟才出阁读书。太子地位朝不保夕,连带他这个皇孙,也没有受到应有的素质教育。所谓天家富贵,金枝玉叶,说破那层虚妄,竟不如庄户人家能同桌而食,寒温相慰。

情如纸薄。

与他早死的父亲朱常洛一样,朱由校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皇帝,一个自得其乐的怂人。而他的皇后张氏,却是历代皇后中可圈可点的人物。一个女子,最终竟力挽狂澜,成了明末乱局中中流砥柱。她一生的经历和作为堪为礼之所尊奉的皇后典范,不愧为贤后。

明朝的后宫,为避免外戚为祸,对后妃们的家世背景并无太大要求,一般而言,只要家世清白即可。张皇后是河南祥符县生员张国纪之女,出身也仅只是清白读书人家。她入宫之初,就因其教养良好给人留下举止端敬的印象,与自幼失学失教的朱由校形成鲜明的对比。

朱由校自幼由乳母客氏带大,对其感激不尽,即位之后极度宠幸、依赖,对她有求必应,言听计从,进而宠幸她的对食太监魏忠贤。

魏忠贤虽然善于逢迎,但若无客氏,就不会有他日后的权势滔天。客魏二人沆瀣一气,把持朝政,明之亡,外患、阉祸、党争、叛乱,原因错综复杂,此二人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可不提。

张皇后入宫之前,客氏已经盘踞宫中多年。她被封为“奉圣夫人”,自由出入宫禁,入住咸安宫(寿安宫)。其受宠的程度远胜于后妃。正史影影绰绰,野史则言之凿凿,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身份还是乳母,按规矩早该遣送出宫,若非跟皇帝有私情,单凭哺乳之恩,岂能屹立于宫中不倒?

举凡生性懦弱的男人,或多或少都有恋母情结。客氏妖媚好**,风姿绰绰,她心机深重,又与皇帝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引诱年少无知的朱由校自然不在话下。

从客氏被遣送出宫的那一回,朱由校自述:“朕思客氏朝夕勤侍朕躬,未离左右,自出宫去,午膳至晚通未进用。暮夜至晓臆泣,痛心不止,安歇毋宁,朕头晕恍惚。以后还着时常进内侍奉,宽慰朕怀。”亦可得知,他对客氏的感情绝非报恩这么简单,其情状更似相思不舍,却和唐玄宗某次遣返杨贵妃之后的反应如出一辙。

史载张皇后容貌端丽,举止娴雅,选入宫中时被朱由校一眼看中,客氏和魏忠贤阻拦不及,自从张皇后位正中宫,客氏就如鲠在喉,势必除之而后快。

幸而昏聩的朱由校虽然专注于木艺创作,任由客魏二人把持朝政,对张皇后还是情深不渝,亦是因为有他护持,客魏二人才不敢过于明目张胆。饶是如此,客氏还是暗遣宫婢除掉张皇后腹中胎儿,假借捶背之机,暗下重手,使皇后流产,从此不育。

当时,偌大宫闱,腥风血雨不绝,达到历代宫斗的**。遭逢毒手的何止张皇后一人?举凡熹宗的后妃,无不身遭其害。裕妃以直烈忤客魏,被幽闭于冷宫中断绝饮食,活活饿死,死时尚怀有身孕;冯贵人被矫旨赐死;成妃曾用侍寝之机替其他被贬的妃子求情,招来客魏的忌恨,被幽闭在长春宫中断绝饮食,幸好她早有预料,平日先在檐瓦中藏有食物,虽免于一死,仍遭贬谪,至崇祯即位才恢复位号。

凄风苦雨中的坤宁宫,张皇后的中宫之位形同虚设,生活之窘迫令人难以相信,不啻冷宫。皇后的名位,不曾给她带来荣光,反而只有无处不在的危险。

客氏自知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在名位上和皇后相提并论,便一心想在别处找补回来。她每一次出宫返家,排场都极大,必要用顶级的规格,最煊赫的排场,盛服靓妆,燃沉香如雾,清尘净道不在话下。她要乘轿骑马,在紫禁城晃悠半圈,形同帝后出行。她招摇过市,一定要以这样的形式宣告示威,意在证明她才是紫禁城真正的女主人。与皇后一较高下之心,不言自明。

面对客氏的挑衅,可以想见张皇后是多么的屈辱和尴尬,对这年轻的女子,她又要有怎样的情商和定力,才能忍下不提。

张皇后知书达理,虽知丈夫不堪大任,但他毕竟是这朱家天下名正言顺的掌舵人,欲弃而不能,碍于客魏二人权势太盛,张皇后只能寻机劝谏,善加引导。某次,朱由检到她宫中来,张皇后正在看书,熹宗问她在看什么书,张皇后说是《史记·赵高传》,朱由检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人却不笨,听后沉默不语。

面对朱由校这样低能的丈夫,对妻子儿女接二连三夭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昏聩如斯,她还能指望谁?多年宫闱生活磨砺,惨遭客魏陷害之后,张皇后更为谨慎静定,平素避其锋芒,谨言慎行。能不与客魏发生冲突时,她隐忍不言。涉及国家大事,她却是慷慨激昂,寸步不让。她的争,不为自身,这是这个女人最让人激赏的地方。

一个女子,在遭受了多年的折磨之后,还能秉持信念,她的所作所为,不是狭隘的嫉妒,单纯的挟私报复。关键时刻坚持道义,以天下苍生为念,这是我最敬重她的原因。有这样一位皇后在朱由校身边不离不弃,也是上天给朱明王朝留下的最后一丝薄面。

天启七年(1627年),熹宗病危,魏忠贤想继续把持朝政,用自己侄子的孩子冒充皇子继承皇位,逼迫张皇后胁从。张皇后毅然回绝说:“从命早晚是死,不从命早晚也是死,不从命而死,死后还有面目见列祖列宗。”魏忠贤无奈,只好放弃这一计划。

在她的启发下,朱由校最终下定决心把皇位传给其弟信王——即后来的崇祯帝。朱由检害怕招来杀身之祸,竟不敢继位。

此时又是张皇后出面,说服信王继位。面对皇嫂的凛然大义,朱由检终于不再犹疑。当时情况危急,信王进宫时,张皇后暗中嘱托,不能吃皇宫里任何东西,水也不可以喝。崇祯一天一夜没有喝水,只吃自带的干粮。他们的谨慎,确保了客魏的奸计无法得逞。

崇祯即位之初励精图治,惩治客魏,铲除奸党,朝野振奋,天下称善。朱由检感念皇嫂恩德,对其礼遇有加,奉为懿安皇后。

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祯帝自缢煤山,张皇后亦自缢殉国。纵观这女子的一生,在生,不负于义;在死,不亏于节。她即使不为皇后,嫁作寻常人妻,也会是极明慧,极受人敬重的女子。

这看似悲剧的结局,我却是为她松一口气的。从此告别紫禁城,告别坤宁宫,告别那个令人无语的男人,告别那个糟糕透顶的时代,做一只真正的凤凰,涅槃重生,展翅高翔。

来生,如果有来生,就做一个自在被爱的女子,有一个心量相当,言谈相契的丈夫。不用身家显赫,不须功成名就,但会在思念时写信告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彼此安贫乐道,直至白发齐眉。

【肆】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慈宁宫花园整肃宁静,温暖明媚。遥想那前朝,内廷的争斗,竟似是斜阳巷陌的流光一线,映着桃花人语,前半生烟水朦胧,风摧浪迭,到如今,独倚栏杆,回首月明处,那半生磋磨,思来浑如阶下春草,不过是渐行渐远渐无踪,竟有些淡看荣辱繁华的逍遥。

但我想,能走到这里安享晚年的人,大大小小也熬过了九九八十一难,躲过无数明枪暗箭,经过几次死里逃生。谁人不曾刻骨铭心,几经沧海?

能住到这里的人,未必是上了年纪,但大多都是有经历的人。

天启皇帝的张皇后,在崇祯帝即位之后,被迎来此处颐养天年,说是养老,她也不过是人到中年,和当时正位中宫的周皇后差不多大。朱由校夫妇对她尊敬有加,此时的宫中也终于不像天启年间那么乌烟瘴气了。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过过平静的日子。

但毕竟,这已不是熹宗年代了,属于她的年华已经褪尽,她和她故去的夫君一样,代表着一个过去的朝代,只能作为一个标本,一个称号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中。人们在想起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想起两个字“前朝”,唇齿之间都带着年华衰败的朽气。

她纵然活着,其实也如死了一般,亦只有这样犹如死了一般,她才能获得长久以来梦想的和平和安宁。

比较而言,明代的后妃下场多数凄凉。明英宗以前,因皇帝死后有嫔妃殉葬制度,所以紫禁城内没有给太后、太妃、嫔养老的宫殿。明英宗下旨废除了殉葬的旧制,并修建了仁寿宫。

熹宗张皇后住的慈宁宫,始建于嘉靖十五年(1536年)四月,嘉靖十七年(1538年)七月竣工,是嘉靖帝为其母蒋太后所建。万历十一年(1583年)因火灾被毁,万历十三年(1585年)重建。慈宁宫的周边还有寿康宫和寿安宫,为太妃、太嫔随居,颐养天年之所。

明朝能熬成太后太妃再安居于此处的并不多。在明代,紫禁城西北隅一带比较空旷,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座宫殿,住着养老的太后、太妃们。比较著名的有成化年间的周太后,天启年间的郑太妃(万历宠妃)、李选侍(光宗宠妃),崇祯末年的懿安皇后张氏(天启皇后)。

慈宁宫如今的规模,是清顺治十年(1653年)重修的,孝庄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入住,成为清朝入主紫禁城之后的第一任太后。其孙康熙即位后,她被尊为太皇太后,在此度过了45年。

慈宁宫是皇太后举行重大典礼的宫殿,每逢重大节日,或有值得庆贺的事,如给太后上徽号、进册宝,太后寿辰,以及皇帝即位、大婚、亲政,公主下嫁等,皇帝后妃都要来此给太后行礼庆贺。太后还要在此宴请额驸的母亲和族中的夫人们,以示两家结好。

紫禁城的东北隅有宁寿宫,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初建,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重建落成。到光绪年间,因慈禧太后居于此,又予以重修。几经修缮的宁寿宫区,终成一处面积相当大,形制规格很高的独立宫区。

康熙修建宁寿宫的动机,是为皇太后(顺治的孝惠章皇后)颐养天年。康熙自幼丧母,对这位嫡母的感情很深。虽非亲生母子,一样奉养不怠。

这位孝惠章皇后(小博尔济吉特氏)一生忍辱负重,形容黯淡。即使是在她被迎立为皇后时,也遮蔽在前废后的怨怒、顺治帝的漫不经心和董鄂氏的绝代风华之下,形同虚设。

不能说她不聪明,不能忍,不识大体。在顺治不顾天下人侧目地秀恩爱时,在董鄂氏让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恩宠面前,她默默承担着皇后的虚名,把一世芳华都祭奠给了一个虚名。换作另一个人,未必有她的坚忍和豁达。

她是生活在前废后(大博尔济吉特氏,静妃)、顺治帝、董鄂妃三人围墙夹缝里的人。顺治和董鄂妃的爱情天造地设,一见钟情,天衣无缝,任谁都无法熟视无睹。

其实,不是她横亘在他和她之间,而是他们突兀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是清朝贵胄,孝庄太后为政治考虑,执意要笼络蒙古各部,推行满蒙联姻的惯例,才选了她。

他和她爱情震古烁今,恨不能旷古绝今。她到来时,连配角都算不上,配角应是她的姑姑,顺治帝的原配,那位号称性格乖张跋扈,与顺治帝性格不合不能善处的蒙古格格,而主角,自然是才貌无双的董鄂妃。

从她被迎入大清门的那一刻起,那雪山草原已离她远去。听不见情歌高亢,马蹄清亮,毕生再回不到那泛着酒香奶膻的帐篷……

紫禁城再大,怎大得过山河大地广袤无垠?禁宫纵然千灯如月,又怎比得过塞外星辰的真实璀璨?再也不会有多情的小伙追逐她的马,拉起马头琴,对着她翩若惊鸿的身影,唱一夜的情歌。这般良辰好景和无忧无虑,再也不会有……

纵然她从此之后都生活在万人中央,可这嶙峋宫墙已割断她蹁跹的念想。

这蒙古草原上自由自在的公主,本该闲云野鹤般生活的姑娘,就如同折翼的仙鹤。这累累高墙,禁锢的不止是她的感情,还有她的一生的自由。

只要入得宫来,这一世前缘已定,前路虽未明,但自由一词基本就是奢谈。思前想后只得“认命”,可她分明比别人凄凉几许,尴尬几分。

唐人的宫怨诗里这样叹道:“泪尽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那是失宠的宫人在幽歌,暗想当日的荣宠,感慨君恩易衰,人家到底是有过一两日的恩宠可追思。想来还是有过一时半刻的眉山目水相映。

当真身为宫妃宫婢,失宠了也没那么引人注目,可以躲在自己的小小宫院里疗伤,可叹她经年累月从无恩宠可言,身为皇后,众目睽睽,不被人待见。

有时候,对一个人过于钟情就势必会对另外一些人残忍。顺治帝为了将心爱的女人扶上后位,死心不息想废后,任小博尔济吉特氏委曲求全,仍是被他挑出毛病来,找到由头就要对她发火。在日后斥责她在孝庄太后重病期间未能尽心服侍,有违孝道。这成了他废后的理由,停了她的中宫之职,不让她管理后宫事务,仅仅是保留了皇后的名号。

她其实未必在意能不能主理后宫,皇贵妃董鄂氏才是真正的皇后,这一点她早已知晓。她委屈圆融,安分随时,退让之心已然非常明显。可是,顺治依然要步步进逼,若不是孝庄太后不允许旧事重演,挺身而出替她说话,她不单后位不能保住,还要落一个不孝的罪名。

可是我想,只要她不傻,她怎会不好好地对待孝庄呢?即使尽心尽力谈不上,也不至于有亏孝道。毕竟,她是她在这千里之外陌生宫院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一旦孝庄有个三长两短,依着顺治的刚愎任性,第一个倒霉失势的就是她。

苦守成了枯守,她的人生从来就没有别的指望。人生总是这样,有时让人感伤太短,有时又让人痛恨漫长。

算起来,顺治帝薨逝的时候,她也不过才二十岁出头。风华正茂的,生生就成了皇太后。和她一样凄凉,却幸运地比她早走一步的是康熙帝的生母,死后被追封为孝康章皇后的佟佳氏。

佟佳氏生前居于东六宫的景仁宫,生玄烨时不过15岁,成为太后时也只有23岁。薨逝于康熙二年(1663年),享年24岁。

一个个人走了,孝惠章皇后还得苦熬着。在我心里,这样一位所记寥寥、面目模糊的皇后并不寡淡,她隐隐像《红楼梦》里的史湘云:“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她若无这等气量,她若是那伤春悲秋的女子,恐怕会一早郁郁而终,断断熬不过那些惨淡岁月,并且撑到顺治帝过世之后,赢得康熙的尊重和温情。

事实上,小博尔济吉特氏对孝庄太后极为敬重。不单在她病重期间亲奉汤药,孝庄太后过世时,她悲恸欲绝。数十载光阴过手,紫禁城中亲情稀薄,她早已视孝庄为相依为命的亲人,纵然当初是她做主选了她做福临的妻子,令她堕入这悲惨无望的生活,可她毕竟呵护着她,她以她的睿智、坚毅,教会她如何去独力对抗人世的惨淡。如果这是她们注定根脉相连的命运,她庆幸有她相陪,受她指引。

若没有孝庄,就没有今日宁寿宫中繁华过眼、宠辱不惊的仁宪皇太后。是多少青春都葬送了,多少心酸都吞咽了,才换得今日的平和宽仁。她值得自傲的,应是自己这番仁厚豁达的天性,她终不愧是走马山河的英雄儿女,不是囿于一己悲怨的小女人。

她一定要活给福临看,如当日孝庄活给皇太极看,我知你心中另有所爱,一深至斯;我知帝王的权位之重,我生来的身份注定了我的不自由,注定了彼此有缘无分的贻误;我知我注定要活在与你不可分割,又形同陌路的世界里。

如果这是我的命,我认!但我定要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活得精彩、自在。这是我对你这一生的慢待最彻底最干脆的还击。

孝惠章皇后没有子女,对康熙视如己出,或许是自身平白遭受了太多冷落,她给这年幼丧母的孩子,温情眷顾,爱护有加,并不因他是皇帝而疏远防备他。

我信她一定了解,这世间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不爱,而是漠然,这宫中最可怕的不是皇权,而是人性的冷漠和自私。

康熙自幼并没有受到多少父母的关爱,待她也如同生母。她居住在康熙帝为她新建的宁寿宫中颐养天年,皇帝时时探望,晨昏定省不怠。她天寒时惦念外出的皇帝,命人专送御寒衣裘;逢皇帝生日时,遣人送上金银茶壶为礼祝贺。

《圣祖实录》载,康熙在外狩猎巡幸,每获猎物水果土产,亦必遣人驰送回京,令总管太监献与太后品尝。这般寒温相叙,亲情互眷,绝非做戏,表面文章。

我读熙朝的史料,知康熙对这位嫡母甚是牵挂、敬重,事事留心,时时在意。他没有将她视作一个摆设,成为标榜自己孝道,陈列给天下人看的标本,仅仅是供奉着就好。他关心她,不止关心她的寒温、起居,亦关心她内心的感情需求。

真切的关心,对一个冷清多年的人而言,比一切外在的封赏都重要。

他知她多年思乡,陪她回塞外故里。夏天,陪她去承德避暑;冬天,陪她在御园里赏雪看花。每年太后寿诞,必率子女贵胄大臣亲往祝贺,他甚至跳起满族的传统舞蹈,效仿彩衣娱亲。他尊重她,君国大事(如废立太子)亦必征询她的意见和看法。甚至公开对皇子大臣表态,太后的懿旨和朕的圣旨具有同等效力。

平日里,一旦康熙闻知太后身体有恙,即便是行巡在外,亦是亲问汤药,垂询不断。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十二月,太后重病,而当时的康熙帝也已是六十有三的垂暮老人,时因废太子事心力交瘁,头眩足肿不能行,仍以帕裹足至宁寿宫亲奉汤药,晚间就住在苍震门内的行帐中,未回寝宫。如此衣不解带,日夜看护在病榻前,直至太后薨逝。

孝惠章皇后过世时,时年77岁。我知她阖目时,必定是心无怨艾的。或许在临终前,握住康熙手的那一刻前,她早就释然了。

福临,这困缚了她一世的男人,还给她的,是一个比他还要出色,比他还要深情、执著的男人,玄烨。

起点在他,终点在他。她留下来,是为了见证他的儿子成就帝业,成为比他更大气坚定的男人。

她临终的目光因玄烨而亮起,那是无尽的眷恋和感激。虽然玄烨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但他们彼此做伴57年,余生漫漫。世间有哪一份爱情,能比这样的亲情长久?

与孝惠章皇后与康熙之间久远的温情比,康熙的德妃乌雅氏与儿子胤禛之间因皇位而生的龌龉、决裂让人伤感。乌雅氏63岁时,胤禛即位,乌雅氏为十四子允禵之故,拒绝上太后徽号,不肯移居慈宁宫,于雍正元年(1723年)卒于永和宫,时年64岁。

虽然身在宫中的女人不能摆脱和皇朝政治的天然联系,但我始终觉得一位母亲偏心太过,以致伤了母子之情,使兄弟不和,实在是不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