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品 秉政

乍着微绵强自胜,荒台古槛一凭陵。

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苍崖梦欲腾。

几向远林闻怨笛,独临虚室转明镫。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袁克文︽寒云讽父诗︾

【壹】

步上太和殿高高的石阶,在丹陛上远眺,巍巍紫禁,恢弘宫阙,优美廖远,令人浮想联翩。“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这里不单是两千年帝制文明积聚的巅峰光华,在唐朝大明宫早已**然无存的状况下,这里或许是五千年华夏文明存留最鲜明的例证,亦是当下中国依然健在,不被激进的物欲损毁的古老文明。

纵然它此时,更像一具残骸。昔日荣华繁盛,一去不返。

想起明清两朝的两位皇帝,明朝的万历和清朝的康熙。这两个男人,各自创下了中国历史上帝王这个职业的单项纪录,明万历帝是长达28年不朝,超越了嘉靖帝,创下历史上皇帝怠政的最长纪录。同时,万历这个年号,用了48年,是明朝使用时间最长的年号。他亦是明朝在位最久的皇帝。清康熙帝长达61年在位,除却乾隆,他可算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

比较这二位的职业生涯,是很有意思的。明实亡于万历,清渐盛于康熙。他们同是绝顶聪明的人,行事风格却又是如此不同。

还有一层格外深长的联系,暗与两朝兴衰接替相连。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康熙的先祖努尔哈赤统一北方女真部落,称汗,建立后金,奠定大清基业,秣马厉兵,图谋中原。

时光递进至1644年,清军入关,顺治皇帝在太和门举行登极大典。这次典礼,由于睿亲王率先头部队到京只有五个月,先前被战火焚毁的皇极殿(清改称太和殿)未遑修整,因此这次的登极大典是在皇极门(清改称太和门)举行,仪式比较简略。

彼时,顺治登上临时设置的宝座,诸王、贝勒、贝子、公等立于金水桥北,文武百官立于金水桥南,王公文武官员跪进庆贺的表文,大学士宣读表文之后,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即告结束。顺治之后的清朝皇帝,均于修缮一新的太和殿举行登极大典,典礼隆重庄严,礼仪繁琐。

典礼当日拂晓时分,担任禁卫的步军已经屯守于紫禁城各门。内阁会同礼部、鸿胪寺官员设置放宝玺的宝案于太和殿御座之南正中,设放置群臣进献表文的表案于殿内东间之南,设放置诏书的诏案于东间之北,又设放置笔砚的笔砚案于殿内西间,另设一黄案于殿外丹陛正中,由銮仪卫的官校陈设法驾卤薄于太和殿前广场和太和门直至午门外的御道两旁。典礼中演奏的乐队随之。

一切准备就绪,嗣皇帝先到内廷太后宫中行三跪九叩礼,然后乘金舆,从乾清门左门出,前引后扈大臣、豹尾班、侍卫随行。到保和殿降舆,先到中和殿升座,在典礼中执事的各级官员先在此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官员各就其位。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翊卫人等随皇帝前往太和殿,皇帝升御座。太和殿东西檐下,设中和韶乐乐队,当皇帝御宝座,乐队即奏乐,若处在先皇丧期,乐则设而不作,只在午门鸣钟鼓。

皇帝即位之后,太和殿阶下三鸣鞭,在鸣赞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礼。此时应奏丹陛大乐,若处丧期,亦设而不作,群臣庆贺的表文亦进而不宣。

典礼最后要颁诏。其时,大学士由太和殿左门进殿,从诏案上捧过诏书放在宝案上,由内阁学士用宝(盖“皇帝之宝”印),大学士再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捧至阶下,交礼部司官放在云盘内(装饰有云纹的木托盘),由銮仪卫的人挚执黄盖护送由中道出太和门。

阶下再鸣鞭,皇帝还宫,文武百官分别由太和门旁的昭德门、贞度门随诏书出午门。将诏书放置在龙亭内,抬至天安门城楼上颁布。时皇帝返宫,大学士将印玺交回,贮于大内。

一般人会以为,皇帝上朝处理政务会在前朝的太和殿中,亦即民间传说中的“金銮殿”。实质上,太和殿的政治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功用。

太和殿是用来举行各种重大典礼的场所,例如皇帝登基,大婚,恭上皇太后徽号,册立皇后,命将出师,新授官员谢恩,传胪,宴飧等……此外每年元旦、冬至和万寿节,一年中三个最重大的节日,皇帝在此举行“大朝仪”,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

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之前,科举考试的最高一级“殿试”,亦在此举行,后虽改在保和殿举行,殿试后,钦点状元,宣布进士名次的“传胪”仪式,仍在太和殿举行。

大的典礼一般在拂晓举行,殿内外燃烛照明,殿内和丹陛下的鼎炉里点燃檀香和松柏等香料,香烟氤氲。时,檐下奏乐,午门鸣钟鼓。气氛肃穆庄严。

原谅我有一种错觉。我总是会情不自禁,把此时经过的人想成当年在此劳役的人,转念就觉得自己荒谬,那时在此的人,哪会如现在这般自由、散漫,不拘礼法。来来去去,言行举止自有法度。

举行大朝仪时,亦不是所有人聚集在太和殿里,文武百官在太和殿广场上按品级跪拜,朝贺,丝毫不准错乱、僭越。寻常时日,太和殿广场都严禁人进入。

从太和门走到乾清门,由前朝缓缓步入内廷,跨入那道宫门,亦像是走入两个朝代。站在这两道宫门前,凝望着朱红色大门上斑驳而凝重的门钉,每走一步,离前尘旧梦就更近一些。

乾清门广场,有种岁月涤**的空阔清寂感。这条狭长的广场,又称“横街”,是紫禁城内的一条分界线。横街以南是外朝,横街以北是内廷。广场两侧各有一道禁门,东为景运门,通往外东路宫区;西为隆宗门,通往外西路宫区。

站在紫禁城的乾清门前,日色朗朗,我始终觉得那是一条通往别处的时空隧道。与外朝的太和门不同,内廷的乾清门,似乎是通往某些人内心深处的一条孤长暗道。它始终给予我这样的暗示和指引。

乾清门建于明永乐年间,其两侧分别是通往东西六宫的内左门和内右门。内左门外东侧有庐房十二间,由东向西依次是当年的散佚大臣(负责侍卫事宜)值班处、文武大臣奏事待漏处(大臣们上朝奏事的等候处)。乾清门广场横街南侧,与排房相对有五间板房,为宗室王公奏事待漏处。

值得一提的是,奏事处是宫内传递公文的机构,分为外奏事处和内奏事处。清代奏事处接到奏折题本,传递谕旨的过程大体是:每日零点,各部院派一笔帖式捧奏匣至东华门,待门开后,笔帖式随奏事官将奏匣交至景运外的外奏事处。

待乾清宫门开之后,外奏事处将奏匣送至内奏事处,由内奏事处的奏事太监送呈御览。凌晨两点左右,乾清门前有一白纱灯放到阶上不久,奏事官即捧前次经御批的奏折出门,发还各部院衙门,并分别说明“依议”、“知道了”、“另有旨”等。

乾清门内正对乾清宫,左右是侍卫值房, 内奏事处位于乾清宫西庑月华门南,与外奏事处不同,此间的办事人员全为太监。雍正七年(1729年),因清廷连年用兵西北,战事紧急,军报频繁,雍正帝特命在靠近养心殿的在隆宗门内临时设置军需房(又称军机房),不久,改为军机处。

初时,雍正帝派怡亲王允祥、大学士张廷玉、蒋廷锡等入值,专为办理一切军需事宜。雍正十年(1732年)内改为常设机构,正式命名为“办理军机事务处”。 雍正驾崩之后,乾隆曾一度废除军机处,改设总理事务处,不久又重新恢复。

初时,军机处不参与其他政务决策,后来权力渐大,逐渐取代内阁实际秉政处理政务的机构,凌驾于内阁之上。

一旦入住军机,可谓是深入参与到帝国政务的核心层,军机大臣权责如此之大,位高权重令人艳羡。可是实际上,当你站在隆宗门内,面对着那一排军机值房,你会由衷地感觉到为臣子的艰辛和不易。军机值房内的陈设是如此简单,除却必备的办公用品和必要的休息设备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陈设。

为防止君权旁落,清朝皇帝对军机处的限制极严。中央和地方的官员不得将奏报的内容事先透露给军机大臣;军机大臣不得在军机处办理本部院的事,各部院大小官员不得到军机处找本部堂官请示事务。

军机大臣每日分两班轮值,办理皇帝当日交办的事情,随时听候宣召。军机处的印信由内廷收藏,需用时,由值班章京亲自通过内奏事处“请印”,用毕即还,不得延误。连军机章京(军机处办事人员)的值房,亦不许闲人窥视,违者重处不赦。为了执行这些规定,每天都有一名御史,从旁监视。

晚清时,张之洞入内觐见,到军机处找恭亲王奕议事,想起先朝遗训,这位老于宦海的权臣,依旧不敢僭越,止步阶下不前。

【贰】

千秋史册自有其公允之处,对一位皇帝的功业的评价,从不是以他在太和殿举行过几次大典、威仪如何来评断,而是以他日常施政的得失来评断。

一个庞大的帝国运转起来,一日事有万千,仅仅是一年三次的“大朝仪”远远满足不了处理政务的需要。

清朝皇帝普遍较明朝勤政。日常所做之事有御殿视朝(后改为御门听政)、御殿传胪(殿试发榜召见新科进士)、懋勤殿勾到(每年秋后,皇帝亲自审批判决死刑的案件)、宫中日常视事(批阅奏折、召对臣工、引见庶僚)、接见外国使节等。

皇帝的主要工作是处理政务,上朝听政,谓之“常朝”。永乐年间,因三大殿建成之后毁于火灾,当时又战事连连,常朝遂改在三大殿的正门——奉天门举行,并逐渐演变成“常朝御门仪”,俗称“御门听政”。

明朝旧例,文武官员每日拂晓时分到奉天门参加朝会,皇帝接受朝拜、处理政事。届时午门击鼓,文武大臣列队从午门左右掖门鱼贯而入,按品级,文东武西,分列于太和门两侧广场上。(悲剧的是无论皇帝本人是否有兴致出现,文武百官都得每日到此聚集。而明朝后期的皇帝多以怠政出名,大臣们深受其苦。)

如果皇帝大人如约出现,辰时(7~9点)升座,阶下鸣鞭,大臣行一跪三叩礼,九卿六部大臣依次奏事,当班的内阁学士负责记录皇帝意见,退朝之后拟旨,颁行天下。奏事毕。鸣鞭,皇帝乘舆还宫,百官依次退出。

朝仪制度极严,其时有监察御史纠举礼仪,众臣不得喧哗、耳语、吐痰或牙笏坠地,步履不稳重,否则将以失仪罪论处。

电视剧里王公大臣议事,在朝堂上熙熙攘攘、吵翻天的景象,在真实的仪轨中,是绝不允许出现的。皇权至威,岂容纵容挑衅。有一步行差踏错,足以获万死之罪。

清朝自顺治起,就有“御门听政”之举,到康熙时,“御门听政”更加频繁。许多军政大事,都是在听政时决策的。雍正帝以后一直没有间断,直到咸丰初年以后,由于朝政日趋腐败,皇帝体弱多病,“御门听政”渐渐不行。到同治、光绪年间,由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御门听政”遂告废止。

如遇大风、雨、雪天气,“御门听政”也可停止或改期。乾隆二年(1737年),“御门听政”正赶上大雨,奏事官员都淋湿了。事后,乾隆分赏官员两匹纱,侍卫和执事官各一匹。

有赏也有罚,“御门听政”时,奏事官员是不许迟到或不到的。道光十六年(1846年)二月,一次因奏事官未到齐,道光帝对迟到的官员分别处以罚俸二到四年的处分。

清朝的皇帝按时举行“御门听政”。每次“御门听政”之前,都由皇帝事先传旨内阁,由内阁传知在京各部院衙门,各部院官员将要进奏事情写成奏本装入奏匣内,准备好当面呈奏。

“御门听政”举行前,乾清门首领太监将皇帝宝座、屏风陈设于乾清门正中,宝座前设一黄案,案前再放一毡垫,供官员跪拜进奏时用。乾清门侍卫在宝座前左右翼立,丹陛以下,有领侍卫内大臣、内大臣、豹尾班及侍卫持枪佩刀分左右相对而立。各部院前来奏事的官员先在朝房恭候。

皇帝御驾到来之前,先传旨。官员得旨之后,马上到乾清门阶下按次序分品级,东、西相对而立。记注官、科道官、翰林等也分别到规定的地方站好。

皇帝升座之后,各部院奏事官依次将奏匣放在黄案上,再跪向皇帝呈奏。当面承接旨意。若奏有机要之事,科道官侍卫等退场,大学士、学士升阶,由满族内阁学士跪奏,皇帝降旨遵行。

【叁】

穿过横街,进入乾清门,从高台甬道步上乾清宫月台,这座内廷正殿面阔9间,进深5间,重檐庑殿顶,上覆黄琉璃瓦。规制与前朝太和殿同,为内廷后三宫之首。

甫入殿内,就有一股阴凉袭体,好像遁入古旧时空,与门外的光鲜亮烈无涉。乾清宫的高大廊柱,有种岁月浸润的沧桑之美。明朝14位皇帝以及清朝的顺治、康熙两位皇帝,都以乾清宫为寝宫,处理日常政务。

仰望御座,凝望“正大光明”四个字,念想最深是康熙。爱新觉罗·玄烨,八岁登极,在位61年,威加海内,励精图治,无数次力挽狂澜,毕生勤政不怠,政事绝不假手于人。又能量才任用,不拘满汉,终奠定大清盛业,成一代圣主明君。

“正大光明”这四个字,原来的匾额由顺治御笔亲书。这仿佛是冥冥中一种托付。顺治帝一直厌恶自己的帝王生涯,恨其不得自由。他的儿子康熙却没有他的挣扎和不甘愿,坦然将帝王这个职位打理得极其称职到位。

如果说,真有“天命所归”,那么“天命”的意思应该不是说谁生来应该做皇帝,而应该理解为谁当之无愧,天生适合做皇帝。比起他儿子雍正的兢兢业业,康熙这皇帝做的是游刃有余,乐在其中。

若非乐在其中,他不会有那么持久的**和毅力。数十年来,殚心竭力,犹如一日。

他生来并非太平皇帝。清室定鼎中原,玄烨冲龄践祚,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世非承平。前有权臣制约,清朝贵胄伺谋皇权,后有三藩之乱,沙俄犯境,彼时台湾仍在明朝旧臣郑氏父子手中,而蒙古诸部内乱频生,噶尔丹叛乱未平……又兼黄河水患,年年灾患不断,时时流寇四起,民间有人以朱三太子之名,煽动民众逆反。种种忧患,不可细述尽言……

治家尚不易,治国犹难千万倍。天下事,按下葫芦起了瓢,这情况古今皆同。身为外族,玄烨治国的难度,更倍于明朝所谓正统皇帝。换做是另一个人,一定焦头烂额,身心倦怠,苦不堪言。幸而他个性刚毅果断,又不失宽忍,英明,内任贤臣,外委良将,终将国家大事调理得清清明明。

自亲政之日起,到去世之前,除因生病、三大节、重大变故外,只要身在宫中,他几乎日日勤政不辍。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大学士奏请皇帝,隔三四日听政即可。康熙道:“朕听政三十余年,已成常规。不日日御门理事,即觉不安……”其勤勉自制、坚持不懈的敬业精神,足以令明朝皇帝羞愧,集体掩面而逃。

皇帝本人精力十足,百分百敬业,因此清代“御门听政”的时间也早的吓人,春夏季是卯正(早6点),秋冬季在辰初(早7点),一些住所远离皇宫的大臣,为了早朝不迟到,半夜就得动身。长此以往,绝对熬人。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有大臣向皇帝奏请,“分班启奏”,“或令满汉正佐轮流。”康熙闻奏后,将每日御门听政的时间修改为春夏季辰初初刻(7点15分),秋冬季则改在辰正初刻(8点15分)。

同时放宽条件,允许体弱多病者适时请假,年事已高的大臣可坐轿进入紫禁城,下轿处是景运门外的箭亭,离乾清门稍近。这是他体恤大臣之处。而有明一代,未有大臣获此优恤。

如乾清门所象征的连接内外的关系,清代帝王选在乾清门临朝听政,比明朝具有更浓厚的现实色彩。制衡外臣(藩王、属臣)和内侍(近亲、外戚)之间的权力角逐,平衡双方的势力,维护皇权的稳固与权威,其间的微妙和艰险,是每一位出色的皇帝必须学习和谙熟的功课。

除紫禁城外,清代皇帝在御园离宫亦常处理政务,西苑的瀛台,畅春园内,圆明园的勤政殿,避暑山庄的澹泊敬诚殿、烟波致爽殿等,都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不同于明朝后期身居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受宦官蒙蔽的诸位皇帝,玄烨一生如龙腾四海,亦如猛虎出林。平定山河,自有其长空净洗、快意恩仇之处。

他射技精绝,弓马娴熟,虽长于宫中,亦不忘祖训,不失游牧民族彪悍本色。有许多的皇帝,外强中干,治内政严苛寡恩,处外事心慈手软,丧失原则,贪图苟安一时。而玄烨张弛有道,内心原则清明。

平定三藩,收复台湾,与噶尔丹鏖战数年,两岁之间,三出沙漠。栉风沐雨,并日而餐,不毛不水之地,黄沙无人之境,终令蒙古土尔扈特部归附。他自谓:“可谓苦而不言苦,人皆避而朕不避。”相比明朝皇帝兵临城下,犹自想弃国而逃,独善其身,玄烨作为人君的担当,有目共睹。

签订《尼布楚条约》,护卫疆域,遏制沙俄的野心。他的作为光耀后人,足以令后世丧权辱国的君主无地自容。

玄烨尝言:“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一时不谨,即贻千百世之患。”身为人主原无宴息之地,夙夜孜孜,惟鞠躬尽瘁而已。这话听来心酸,却令人感怀。为人君者当如是!为人君者有几人?

对他的儿子胤禛,我报以私人的情感,怜他治国勤勉,清正不易,对玄烨,我由衷敬他勤慎宽仁,天纵英明。

玄烨不是完人,不犯错误。他日后反省自己,在时机不对的时候下令撤藩,战祸绵延十余载,弄至生民动**,国祚不安,日后思来,是有欠周详的冒险举动。运气差一点,可能帝位就不保。

还有文字狱,不乏一些捕风捉影之说,但为了皇权稳固,对知识分子既要威吓,又要笼络,既要维护尊重他们固有的文化传统,又要明言昭昭宣告他们,认清时势,新的时代已经来临,除却顺服之外,别无他途。

烽火乱世之后,有这样的一位有为的君王主政,让百姓休养生息,是天下苍生之福。

所谓康熙盛世,天下承平,想要巍巍功业,搏一个后世称善,俯仰无愧,暗中却是寸寸心血捱成。

【肆】

与康熙历历可查的勤政相比,万历的怠政同样是史不绝书,令人诟病的。说万历怠政其实是冤枉了他,他只是不临朝听政,不是不处理政事。否则明朝一早沦亡,撑不到崇祯时候。

都是童年继承帝位、早熟的君主,万历九岁,康熙八岁,同受辅政大臣辖制。一位被首辅张居正拘管,一位受制于顾命权臣。康熙好一点,他从即位之初就受顾命大臣挟制,皇权与旗权始终暗战交锋。少年天子天性坚忍,暗中积聚反抗力量,对世事艰险有更多担待和预料。

万历悲剧一点,一开始,他的母亲和导师以及大伴,联手为他打造了一个完美世界,并向他掩饰真相,掩盖自身为人的缺陷。这使得他对于人性和道德持以天真幻想,待到理想幻灭,就觉得世界颠倒,备受欺瞒,进而怀疑一切,否定一切。

——我始终觉得万历皇帝的心理转变与其道德楷模、精神导师张居正的偶像坍塌有致命关系。

他对张居正的彻底否定,是他对自己自幼所受的文化理念的彻底质疑和推翻。那一套道貌岸然的道德体制,他不能摧毁,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反驳、对抗。

同样是绝顶聪明。自幼受到极完备的教育,有当世名师大儒指导,读遍经史子集,练习书法,通晓历史,学习如何明辨事理,辨析人臣之心,掌握处理政务的策要。两个孩子学习的内容和繁重程度是差不多的,但万历比康熙受到的制约要多。

譬如,张居正会限制他练习他喜欢的书法,告诫他艺术的精湛对治国并无裨益。而康熙,可以保有他的兴趣,无论是书法,射猎还是和一群少年在宫中练习“布库”(日后以此为奇兵智擒鳌拜),这无疑令玄烨的心智更为健全。

以处理政事而论,明朝创业的几位皇帝都是勤于政务的,早朝之外还有午朝和晚朝,规定政府各部门有185件事必须面奏皇帝。到了中后期,虽然早朝制度令皇帝和大臣都疲惫不堪,不堪其苦,还是没有多少人敢背离祖制,彻底荒疏朝政,只是换了更便捷的处理方式——假太监和内阁之手。

万历登极之初,所谓御览奏章,只是在大伴冯保的指导下,根据诸位大学士的“票拟”做出批复。至于具体的处理意见,已经由张居正为首的大学士们做了“票拟”,皇帝只需再用朱笔批写一遍,写上“如拟”、“知道了”即可。

按照明朝惯例,皇帝只需亲自批写几本,剩下的由秉笔太监代笔。冯保即是他的秉笔太监。直到万历十年(1582年),张居正逝世之前,万历都是按照这样的方式履行皇帝的职责。他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在此之前,他对这位股肱之臣的信任是毋庸置疑,不可取代的。

万历皇帝14岁大婚,皇后和妃子都不是他所青睐的女子,前者成为皇后,只是为了让皇帝之后册立妃嫔的举动合法化,后者身为太后身边的宫女,虽然机缘巧合被他临幸为他生下长子——朱常洛,依照礼法被封为恭妃,却非他自心所倾慕的女子。

皇宫里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身边这些唯唯诺诺的女人无法使他获得乐趣。

万历所喜爱并且终身为之不渝的,是后来身为九嫔之一的淑嫔郑氏。而在当时,她还要过几年才能和他邂逅相遇。困居在皇宫中的少年必须独自承担这无所不在的枯燥和乏味。他因此感到空虚和烦躁也是理所当然。

野史之中,通常会把不是正位,出身寒微而受到异常宠爱,进而因此影响到朝政的女子视作妖孽。正史虽然刻板一点,但亦会用春秋笔法来记录评价这样的女人,言辞之中的鄙薄显而易见,而拒绝去思考这样的女人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事实上,郑氏之所以受到特殊的宠爱,绝非因为她容貌有多么姣美,以她和万历几十年的感情来看,再美的女人都有色衰的一天,色衰而爱不弛,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皇帝与她倾心相待,视彼此为独一无二的灵魂伴侣。精神上的欣赏和依赖,超越了皮相的限制。

郑氏性格开朗,聪明机警,是个识情解意的女子。她和万历有着一样的兴趣和读书爱好,也有生活上的默契。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无微不至的倾心照顾,而彼此感情上又能互相呼应。她个性之中的果断坚毅,天然地弥补了皇帝本人不足为外人道的优柔寡断,郑氏对万历性格的了解和洞察,令她敢于对他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态度,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随时待命等候宠幸的妃子,对他唯唯称是。

私下里,她会用撒娇的方式去调侃,激励皇帝做决定:“陛下,您可真是一位老太太。”这使得皇帝对她产生了外人无法比拟的亲密和尊重。

在万历清算张居正之前,郑氏所引发的争端还没有那么大。皇帝如何去宠爱一个女人,只要不涉及国政,都是皇家私事,外臣无法干涉。

张居正过世之后,他生前所制定土地政策存在弊端,由此引发官员弹劾,万历逐步意识到自己多年以来大权旁落,备受欺瞒。皇帝决定振作雄风,成为名副其实的君主。

随着弹劾张居正的官员增多,万历看到一个前所未见的真相:他一直以来全心信任的首辅大臣是个如此表里不一的人。

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张居正不是他自幼敬奉的道德完人。他严令万历不许他贪恋女色,提倡节俭,不许他营建宫室,收敛珠宝,连他喜欢的书法都禁止,自己却聚敛了大批珠宝,珍奇古玩,书法真迹,蓄养了大批绝色佳人。私生活之奢靡到令他这个皇帝都自愧不如。相比张居正,万历的日子过得多么清苦和乏味。

想当年14岁的万历在太监的引诱之下,在西苑举行夜宴。内容之精彩丰富令这个自幼备受拘禁的可怜孩子大开眼界,就此流连忘返。事后被太后和首辅知悉,皇帝被严加申饬,险些因此被废去帝位。万历在太庙前跪了很久,又拟下种种决意悔过永不再犯的条陈,这场风波才告以平息。

张居正才高绝代却刚愎自用,把持朝政数十年。他与冯保内外联手,把持政务和朝廷人事的任免权,他还屡屡有僭越之举。这些事,在他未死之前,身处宫中的皇帝并不知情。

皇帝觉得愤怒,开始怀疑自己。更令他愤怒的是,他发现这些在张居正死后一哄而上,意欲取而代之的臣子,本意都不是为了道德和正义,甚至不是为了他们赖以谋生立命的国家。

他们相互倾轧和指责,目的是为了谋取更高的地位和权力。这是一个多么荒诞的世界,这是一群多么道貌岸然的读书人。

可想而知,后知后觉的万历皇帝是多么的愤懑和无力!或许在所有的大臣眼中,包括他母亲慈圣太后的眼中,他都只是个行使权力、繁衍后代的工具。他们不关心,也不关注他这个人是否开心、快乐,有什么样的真实想法和意志。

紫禁城宫阙万千,只是华美壮丽的囚笼。由于体制礼法所限,他甚至不能自在地游猎,寄情山水,放松心情。他所能信任和倾诉的知己,只是那个生活在翊坤宫的女子——郑氏。他们花前月下,俪影双双,把酒言欢,这已经是皇帝为数不多的娱乐和放松。

同样受到体制和礼法的拘限,清朝比之前的朝代要进步的多,最大的进步体现在对皇位继承人的选择上,立贤不立长,而明朝,却坚定的奉行立长的规条,认为这样符合礼法。

亦因如此,郑氏虽然备受宠爱,迅速晋位为妃,又晋为皇贵妃,宫中地位无人能及。她所生的儿子却没有名正言顺的资格继承皇位。仅仅因为这个孩子不是长子。

万历自己是隆庆皇帝唯一的儿子,所以毫无阻碍继承了皇位,但当他想让自己与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继承皇位时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而这个儿子也确实聪明优秀,讨人喜欢。

主张立长子的大臣们,搬出礼法教条来扼制他,反过来集体威吓他。可想而知,万历是多么抑郁和愤怒!

对万历而言,住在景阳宫的恭妃王氏是他生命中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连一抹动人风景都算不上,临幸她并且有子,是个偶然的意外,他已然为他的一时冲动买单,为他当初的一夜情负责,然而,他真的很难对这个女人有深刻的感情。

若说她是可怜之人,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可怜人?

在册立储君的问题上,万历和康熙同样面临困扰,情况又略有区别。万历在与大臣的对抗中逐渐败下阵来,心灰意冷。而康熙晚年与一帮野心勃勃、各出奇谋的儿子斗智斗勇,心力交瘁。

与万历相比,玄烨更懂得为帝王,他的帝王谋略,由外及内,由政事到家事,无不彰显。玄烨妃嫔众多,子女之多亦是历代帝王中可数的。他的后宫却能维持,至少维持表面的平静。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到如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看鬓染霜雪,精力不再。这种凄凉或许每个英雄老来都会有。

每每这样想起,我就有一种难言的凄凉。这世上,到底有几人能死而无憾?

康熙晚年,太子废而又立,九子夺嫡。大臣们见风使舵,举棋不定。当中的诡谲也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甚至于一个不慎,被一众儿子逼宫造反,他这一代明君就不得善终。

了解一个男人尚且不易,了解一位帝王更难。康熙乾纲独断,不容大臣置喙,带领他的帝国步向巅峰。

万历懒于同道貌岸然各怀居心的大臣直面,他避居内廷,与自己深爱的女人和孩子相依为命。既然处处受制,做不到乾纲独断,万历就干脆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太和门,大臣们从此看不见皇帝临朝理政的身影。乾清门,也不为他们而打开。

世人多怜宫女哀,谁又深明帝王怨?没有人试图去了解,真正理解万历的想法和需要,他们奉为圭臬、津津乐道的是冷冰冰的礼法和教条。

皇帝只要活着就好,只要他身在宫里不逃跑就好。至于他具体在哪里,想什么,想做什么,臣子们不在乎。到了后来,皇帝只是象征皇权的图腾。这种放任的状况,在如今看来,有些类似于君主立宪制,实质上却没有推动历史的进步和改变。

古老而庞大的帝国自成体系,缓慢运转。对峙仍在继续,万历在内廷当他的鸵鸟,爱新觉罗氏在塞外秣马厉兵。

没有人知道,大明朝的希望已经随着这个原本资质过人、力图励精图治的年轻人内心的希望一起陨落了。大明朝已经不再年轻,而他亦不再年轻。

“一夜凄风到绮疏,孤灯滟滟帐还虚。”他在宫中并不荒**,亦不无道。国政,懈怠了也就懈怠了罢!反正他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君王。

这天下,虚虚假假,多少人做戏,轰轰烈烈,到头来一场空欢喜。这天下,早已不是他想要的。且由得他们作弄去。

没有人听他在深宫里深长的叹息。那是他,对自己和一个时代的失望。

没有人,看见他眼中光华泯灭的时候,塞外正火光簇簇,烽烟四起。

声裂云霄的厮杀和战歌中,那马背上的民族正策马扬鞭往中原而来。

【伍】

而今我终要落笔,写这个清朝三百年间,最勤勉的帝王,亦是我最心仪的男子。爱新觉罗·胤禛——清世宗雍正帝。

自明成祖定都北京城,肇建紫禁城以来,明清两朝近500年间,皇帝24任,我唯独对他起了意,失了心。

如风,起于青萍。这与爱情无关,我想,我能懂得他的不易。我对他的心许,是对一个古老灵魂的认可。

康熙晚年,九王夺嫡,至今也是被人津津乐道、勤加演绎的大戏。如果,你肯稍稍留心,你就知道,网络上有多少文艺女青年,不辞劳苦,借着手中的一支笔,道尽对康熙,以及他的诸皇子们意**的绵绵爱意。那冷面王,不动声色,心如烟海的皇四子胤禛,更是这连番大戏不可或缺的男主角。

这是梦想。每个女孩都希望能遇上这样的男人,安忍如山,深藏如海,有君临天下的野心,执掌天下的能力。偏偏还有,不肯轻易宣诸于口的深情。他有悲悯天下,安抚苍生的愿心,可他自身,却是个寂寞、孤独、劳累如孩子般的男人,需要人去理解、照看。

好吧,就让我追随你。容我盲目地相信,爱情是生命的信仰。就让我执迷,即便我不是你的唯一。即使我会被你利用,算计,成为你登临九五途中一块微不足道的踏脚石,只要你能在清寒无人的月夜,想起故人,还有一丝不舍,一声隐隐的叹息……

在不肯耽歇的在时间之流中,七世的叩首换来一世的相遇。无论是心口的朱砂痣,还是窗前的白月光……只要我们曾经相遇,曾驻足在彼此的生命里,哪怕不曾亲口道破一个爱字。

喧嚣不是今日才有的。正史、野史抑或现代言情,生前死后,人们从未停止对他的议论。诸多猜测,褒贬不一。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以资质而论,胤禛无疑是非常适合做皇帝的人。

做皇子时韬光养晦,小心谨慎,打破英明神武的父亲的疑虑,从诸皇子争位的乱局中步步为营,脱颖而出。为帝之后雷厉风行,杀伐决断,不畏人言。他用13年的时间,殚精竭虑,承前启后,奠定基础,开启了“乾隆盛世”的盛局。

诚如康熙遗诏:“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清八爷党,贬十四弟,囚隆科多,诛年羹尧。整肃朝纲,他弄权谋理直气壮,算筹谋渊深海映,犀利惹人惊,威猛不胜叹。自己也是甚傲。因他谋的,不是一世声名,而是百姓福祉,万世基业。

站在时间的断点上,事不关己地看,可以轻描淡写地评价,他的雄心终是幻化,皇图霸业怎抵得过风云变,世事迁。然,立足于他的命中。他一世筹谋、劳心,算不负上天许他九五至尊的名位。他无愧于心。

对一个帝王而言,紫禁城有太多可供追溯的地方。如非意外,他们的一生都将围绕着这里,起伏跌宕。在这帝国的中心,朝会,处理政事。百般忙碌,晏起,嬉戏游乐,千种荒诞。

思来前事,如一幅铺陈其事而又刻板的长卷。光怪陆离,细节难料。画中人如囚鸟,生来被囚在这世间最大最华丽的囚牢里,命中注定,无路可逃。

是以,那至高无上的御座成了大多数人心中唯一的向往。

所不同的是,有人心怀怨愤,难当大任;有人甘之如饴,鞠躬尽瘁;有人被无知无识的推上御座;有人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权力私欲,视做皇帝为满足逸乐的合法捷径。有人是明了自身的责任,勇于担当重任。

深知那只是起点,而非终点。

【陆】

叩响那扇历史的门,步入光阴深处,每一位皇帝一生的线索都很好追索。紫禁城的“如常”,隐埋了无数的“无常”。其实,无论故宫里的哪一座宫殿,无论多么壮阔和气派,华美的陈设都一样有着沧桑的过往。

追述雍正的政治生涯,从雍王府起,到位登九五。由雍和宫入主紫禁城,在太和殿即位,他不居乾清宫,选择将自己安置在养心殿,他的一生是简单、明晰的。

雍和宫是我在北京最常去的地方,一则为它是藏传佛教的寺庙,可以常去静思;二则因为这里曾是他的府邸。这里的一草一木,虽然经历岁月播迁,诸般变换,仍存留着他的气息。

那微妙的,执著的气息。

他留下的雍和宫至今香火鼎盛,奉存信仰,祈愿世间有情众生安乐,证得正觉,是功德无量的。

在彼时,雍和宫是胤禛潜龙在渊之地。他选择了在此蛰伏。在九王夺嫡的凶险年代,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刀锋断崖,稍有闪失就万劫不复,一旦失势很难东山再起。

允禩和太子之争,帝位最后落入他囊中,固然应了那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他并非始终稳占上风,也不是没吃过亏。康熙的诸皇子中,比他得势获宠的大有人在,一开始的太子允礽,中期的皇八子允禩,后来的允祥和允禵,包括早逝的皇十八子,都比他有情感和政治上的优势。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康熙第一次大封皇子,皇长子、皇三子都受封为郡王,胤禛仅受封贝勒。

经此一事后,他更谨慎了,绝不轻举妄动。面对虎视眈眈、野心勃勃的兄弟,面对天威难测、圣心难断的父亲,他领悟了“争是不争,不争是争”的道理,韬光养晦,以亲近佛法来隐匿野心、结纳兄弟,使他们不起猜忌;事父诚孝,适当展露才华,以实干忍让和处事宽和得当来获得信任,不陷入党争。

胤禛采纳亲信智囊的意见,暗中注意积累人脉、贤名,培植人才亲信。不要说他狡诈,皇位只有一个,这是谋大位的必须。简而言之,他做到了,所以他成功了。

不能说他对释家的兴趣全是伪装,他生性勤俭,不好逸乐,不耽美色,甫一登基,即罢鹰犬之贡,表示自己不巡幸,不游猎。他将这种作风维持了一生,跟他的父亲和儿子截然不同。

从日后施政的作为来看,他亦不负慈悲的本意。禁朋党,肃吏治,追缴贪污亏空,对八旗贵胄是金刚怒目,毫不手软。“摊丁入亩”(将人丁税摊入地亩,按地亩之多少,定纳税之数目。地多者多纳,地少者少纳,无地者不纳。此项举措有利于贫民,不利于地主)、“废除贱籍”、“废除腰斩”、治理黄河水患,疏浚水渠,开放洋禁,对黎民百姓是菩萨低眉。

雍正45岁登基,在这之前已有多年的办差经历,深明世务,洞察世情。他本是精细强干之人,又有在明争暗斗中培养起来的政治经验。用“治大国如烹小鲜,处政事若庖丁解牛”来赞他,并不为过。

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冬,康熙帝在热河和南苑行猎之后“偶感风寒”,住在畅春园休息,命皇四子胤禛往天坛代行冬至祭典。十一月十三日凌晨,康熙病情恶化,至夜间猝然逝世。隆科多宣读遗诏。几天后,胤禛在太和殿登基,年号雍正。

他即位之后不久就开始有流言盛传,说他矫诏篡位,康熙原本属意传位于皇十四子允禵。此言基本可以认定为权力集团别有用心的恶意中伤,而后世百姓不明所以以讹传讹。

根据清朝的用语规范,传位诏书均写为“传位皇某子”。如果将其中的“十”字改成“于”,成了“传位皇于四子”,就读不通了。而且清代的诏书中“于”与“於”字是不能互用的,诏书中用的都是“於”字,无法更改。此外,清代诏书都是用满、汉两种文字写的。满文是竖写的,难以篡改。

鉴于自己即位之后流言喧嚣尘上,为免儿子之后遭遇同样的尴尬争端,雍正采用秘密立储制,早早将即位诏书安放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

这是他不曾宣诸于口的苦心。

当其时,八爷党尚未肃清,随时有可能制造大乱,举朝官员拭目以待,姿态暧昧。弟弟允禵态度强横,母亲乌雅氏强硬,死不配合,一心认定钟爱的小儿子才是最佳的皇位继承人……父亲留下了一个外表繁荣,内在亏空巨甚的王朝。

他是登御座皇位未稳,掌江山天下待定。我知他那一刻在九重宫阙,必定内外熬煎,忧心忡忡。

早年间,他曾对心腹戴铎说过,“况亦大苦之事,(指为帝)避之不能”。而今他不能避之。

少白先生所摄的故宫影像中,有一幅是宫门微开,透出一线明光,一位帝王茕茕孑立,剪影苍凉。这样的情态,让我悠然思及胤禛。历史的细节零落,而他背影斑驳。

念想中,殚精竭虑、勤于政务的他,少不了从天色幽暗忙到天色欲晓,偶尔放下朱笔,独自向隅。他是那样累,那样无依。这是我心头的剪影,亦是时间深处的背影。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诗经《邶风·柏舟》如此确切地表明了他的心意。诗中失意的君子大臣可以泛舟其流,以敖以游。可以独步山水,寄意林泉,长吟以纾解内心的抑郁。他却连那点自由都没有,被困在紫禁城中。他要熬住,连心意也要善加隐藏,不能被人窥破。

奈何生在帝王家,奈何身为天下主。全天下的人都有资格说累,他没有。全天下的人都有权力罢工,他没有。

他将证明给天下人看,他是何等的名正言顺当之无愧。幸好他身边还有忠心追随的允祥,还有张廷玉、隆科多、年羹尧、岳钟琪等一干股肱。但天下事,冗沉巨细。日理万机、千头万绪需他去定夺,怎能怪他心思复杂、城府极深。他不缜密,只怕一个不慎就被人钻了空子。

【柒】

康熙帝驾崩之后,雍正在月华门外的养心殿守孝27个月。孝满本应回乾清宫居住,但他表示那是“皇考六十年所御”,“心实不忍”。他执掌帝位之后,为表对父亲的哀思敬重,不住乾清宫,移居当时陈设简单的养心殿,意在勤俭,为天下人表率。此后他一生的重心都在这里。

养心殿在乾清门西侧,是连接前三殿(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和后三殿(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的重要枢纽。养心殿,建于明朝嘉靖年间,清初顺治帝病逝于此,后乾隆、同治亦逝于此。

雍正年间,西北战事频急,雍正为处理政务,增设军机处。军机处位于乾清门广场。是他赋予了养心殿全新的政治价值。直到溥仪出宫,清代有八位皇帝先后居住在养心殿。

养心殿前殿为处理政事的地方。御座设在明间正中,上悬“中正仁和”匾,为雍正的御笔。宝座后设有书架,藏有历代皇帝有关“治国”经验、教训的著述,专为传给新皇帝阅读。一些官员在提拔、调动之前常被本部堂官领到这里觐见皇帝。皇帝有时也在这里接见外国使臣。

后殿是皇帝的寝宫,共有五间,东西稍间为寝室,各设有床,皇帝可随意居住。除了被宣召的后妃和随侍太监,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寝宫。正间和西间是休憩的地方,最东间是皇帝的卧室,室内不算豪华,但陈设用物细节处处动人,繁而不俗。

后殿两侧各有耳房五间,东五间为皇后随居之处,西五间为贵妃等人居住。同治年间,慈安住在养心殿后殿耳房东侧的“体顺堂”,慈禧住在西侧的“燕禧堂”,于前殿临朝听政,十分方便。想来,辛酉政变,诛杀肃顺党羽的决议亦是在此,这之后才有了慈禧掌国近50年。

“东暖阁”,面西设着两个宝座,悬挂黄纱帘。这里曾经是同治年间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处,现陈设仍保持当年原貌。

“西暖阁”被分割成几个小间,其中稍大一间悬着雍正所书“勤政亲贤”匾,是皇帝批阅奏折,以及同军机大臣商议军政的地点。

世人皆知的“三希堂”,在养心殿的西套间里,原是皇帝的书房,后为乾隆收藏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的地方。因有这三件珍宝,乾隆将此命名为“三希堂”。

世人不知,雍正更是有着很深艺术修养的皇帝,清宫的官器粉彩和珐琅彩是在他手里才有了杰出的成就。造办处每每呈上器物和奏折,百忙中他还要细细朱笔御批,指点精要,或叫来主管官窑的官员与之讨论,督促进度。

他请画师为自己画的一组《雍正行乐图》,图中他游猎、读书、钓鱼,戴着渔翁的斗笠,我每每看了都要笑,心疼他忙于政务,比起他儿子的逍遥、风流,他只能在忙碌的闲暇臆想一番,自娱自乐。

如此的不劳民伤财,不好大喜功。

养心殿的殿名出自孟子的“存其心养其性以事天”,意谓涵养天性。皇帝在迷乱的政事当中,更要时时保持清醒,保持心地明澈,方能方寸不乱,处事分明。

胤禛其实是一个心藏大善,秉性天真率直的人。若非如此,允祥又怎会不顾一切追随当时势单力薄的他,为他鞠躬尽瘁。若非如此,早年间,康熙怎会说他“为人轻率,喜怒不定”?

他是为了这江山将自己的率性隐藏,学会了帝王策,却不曾因帝位失了本性。

雍正的御批率性淋漓,直言要义,自有一番刚直磊落,叫人拍案称快。他是一个不马虎别人,也容不得别人马虎的人。他写的《大义觉迷录》,也有一份皇家男儿难得的天真、激愤,有一股不肯输于天下人的傲气。

他这份真心爽直,落在尘世不明所以、心存偏见的人眼底,却成了把柄、笑话。无怪乾隆上台,要将此书禁起。

我在深夜想起他的诗,有一番情意入怀,很想化作一缕清辉,一瓣落花,悄无声息去看一看他。看他的眼睛是否依然明亮坚毅,看他的鬓间是否已经有了星星白发。

翻飞挺落叶初开,怅怏难禁独倚栏。

两地西风人梦隔,一天凉雨雁声寒。

惊秋剪烛吟新句,把酒论文忆旧欢。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

——《仲秋有怀》

此时,我思及他。不知在彼时的仲秋月下,他思念的那个人又是谁呢?以他的心思深隐,我知,他会回眸相望,怅然一笑,却断断不肯言明。

他心里的苦,是为母子不睦,兄弟不谐,还是为尘事难清,一身重担却天不假年?

“辜负此时曾有约,桂花香好不同看。”只此一语的缱绻深情,已胜却他儿子留下的琐碎诗文无数。

说到底,雍正为帝毁誉参半不是因他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他公而忘私,不惮损伤当时贵族、官吏、士人的利益。他们指责他清除异己,残害兄弟,更污他毒死父亲,逼死母亲,其位不正。殊不知,对八爷党,他自有公允的评价和论断,记录在册。

对于政治死敌,仅仅断其党羽,将他们囚禁,令其永无复起之力。他是诛,但未杀。这份仁厚,留待时间品评,公道自在人心。

至于君主集权、铲除异己、大兴文字狱,封建时代哪一个有野心和魄力的皇帝,不曾下过几遭狠手?他不是唯一一个,不是最后一个,更不是最残暴的一个。他一生的作为,无愧御座上“正大光明”四个字。

“天孙犹有约,人世那无情。”他何曾畏惧人言?爱新觉罗·胤禛,这样的男儿,便该有万里山河相随,千军万马陪侍,旌旗招展号角声猎猎,拨马回望,大内残阳似血,金龙腾空,而他傲然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