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品 盛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壹】

乾隆的生母钮钴禄氏,满洲镶黄族人,四品典仪官凌柱之女,13岁时入侍胤禛贝勒府邸名号为格格,康熙五十年(1711年)在雍和宫生下弘历,因康熙喜欢弘历,钮钴禄氏母因子贵,地位得以提升,于胤禛即位后入住景仁宫,先被封为熹妃,后晋升为熹贵妃。

乾隆即位后,奉生母为崇庆皇太后,迁居慈宁宫。钮祜禄氏的一生贯穿整个康乾盛世。乾隆事母至孝,她是清朝皇太后中上徽号最多(九次)、最高寿的一位(享年达86岁)。她一生福寿双全,子孙满堂,享尽了天伦之乐。

与孝宪皇后一样,孝贤纯皇后貌似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幸福皇后,身为爱新觉罗·弘历的妻子,她是这历史上同样为数不多福寿双全的皇帝、半真半假的风流天子真心忆念的妻。

世人多道乾隆六巡江南,是明访也是微服,江南春色入怀,惹一身桃花债。甚或,西域的黄沙大漠中也有他的一线情缘在。他的后宫佳丽中,确有一位来自回族的爱妃,宠爱甚笃。

在民间故事和小说家的演绎中,这位来自西域,体带异香的女子,成为风流天子一生之中难以忘怀的情结。他为解她思乡之苦,特意为她建了一座“宝月楼”。

然则,不论弘历一生经历了多少女人,他宠怜过几许红颜,谁都无法取代孝贤纯皇后.富察氏,在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她亡故后,弘历悼念她的悲切,比之汉武帝对李夫人的魂牵梦萦不遑多让,哀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与他一样,自幼都是得天独厚的人。弘历自幼天资过人,气度不凡,为父所重,十余岁时又被圣祖康熙带入宫中亲自**,住进毓庆宫,明里暗里都当做下一代的接班人,而富察氏的出身亦是分外显赫,家教优良。

与明代的皇后大多出于寒门不同,清代从选秀女开始就严格控制门第人选,非八旗女子不得入选,能册为皇后的,清初又以蒙古族居多。

清代皇后中,真正出身于上三旗(正黄、镶黄、正白)的并不多,出身镶黄旗的更不多。身为乾隆皇帝的嫡室和第一任皇后,孝贤皇后不仅旗籍高,而且出身于高门显宦,世代簪缨。

富察氏家族从追随清太祖(努尔哈赤)开国到世宗朝(雍正)名臣辈出,屡建功勋。曾祖父、祖父不提,她的伯父马齐和马武,皆是权重一时的要臣,她的父亲是察哈尔总管、一等承恩公大学士李荣保,她的弟弟是保和殿大学士傅恒,而她自己,是那著名的精明皇帝雍正为自己的皇位继承人精心择定的正妻。

雍正五年(1727年),16岁的富察氏被指婚给当时的皇四子,17岁的弘历。是年七月十八日,雍正帝在紫禁城乾西五所的二所(弘历即位后更名为重华宫)为皇四子弘历和富察氏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典礼。雍正七年(1729年),雍正皇帝又赐自己所爱的长春仙馆作为儿子媳妇在圆明园的居处,对这对小夫妻关爱备至。

弘历早在四年前的雍正元年(1723年)就被秘密立为储君,毫无疑问,在雍正眼中,弘历的嫡福晋就是统摄六宫的皇后,将来的一国之母。

以胤禛一贯殚精竭虑、深谋远虑的性格,他对这个儿媳的人选断然不会掉以轻心。富察氏是他综合多方考虑之后,所择定的最佳人选。

不知为何,在史料上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我暗暗为胤禛的眼光赞叹不已。有清一代,富察氏是当之无愧、无可争议的一代贤后。

雍正虽素性清冷刚毅,然绝非不解风情的男子,我也坚定地相信,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事实证明,胤禛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那沉稳风流的儿子,需要什么样的女人来配合和挟制。他为儿子择定的贤妻,不单才德兼备,且与弘历一生感情融洽,恩爱甚笃。

在一桩充满政治因素的婚姻中,这是多么难得的琴瑟和谐?说是天作之合,亦不为过。除却皇位,日渐稳固的江山、日渐充盈的国库和一个美貌与才德兼备的贤妻是胤禛送给儿子最好的祝福和礼物。

层层琉璃重檐,连绵如碧海,朝阳映照其上,耀眼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从坤宁宫到长春宫,再到重华宫,重重垂花门,穿过笔直的天街,漫长的宫墙如赤色的巨龙,延伸至无际。

蓝天澄澈高远,阳光淡然洒落,如下了一场翩跹蝶雨。我站在孝贤曾住过的长春宫外想,宫名“长春”,意在春光常驻,可浮生流离,又哪有不凋、不败、不去的永恒呢!所谓长春,只不过是一种祈愿罢了。

这里住过的人,有明朝天启年间的李成妃,清乾隆皇帝的孝贤皇后。孝贤殁后,弘历下令保留长春宫孝贤皇后居住时的原陈设,凡是她使用过的奁具、衣物等,全都保留,一切按原样摆放,并将皇后生前用的东珠朝冠、东珠、朝珠等物,供奉在长春宫。

每年的腊月二十五日和忌辰时,乾隆帝都亲临凭吊。这种陈设和做法保留了四十多年,直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才撤掉,允许其他后妃们居住。

这些曾在这里住过的人,思来,唯有孝贤最幸福。但她的幸福,真的有那么不劳而获,理所当然么?诚然不会。

这世上没有虚妄的太平,古今亦然。一个最简单的人,一段最平常的生活,剖解开来看,也一定有波澜壮阔,令人感怀处。

能够看到的史料里,无一不是这样显现:孝贤皇后事亲至孝,博得后宫亲长的一致认可和好评;她事夫至诚,与弘历同甘共苦,休戚与共;她宽宏大度,善待妃嫔姬妾,视她们的子女为自己的子女……

她安分随时,平易近人,却不是个木讷愚钝之人。可想而知,统摄六宫,面对着一大群同样姿容窈窕,心机不俗的女子,光靠德行是会被人玩死的。

处理深宫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得心应手,孝贤定然是精明内敛,大气温柔的女人,懂得举重若轻,恩威并施,不动声色。

弘历的御制诗数量虽多,水准却平平,唯有提及孝贤的篇什情真意切,动人心怀。弘历忆及亡妻,除却盛赞其贤德,还常念其姿容窈窕,这证明在阅遍群芳的皇帝心中,这位皇后的容色亦是不俗的。

形象一点想,恐怕正如那句古诗里形容大家闺秀的那句:“任是无情也动人。”何况她还是这等识情解意的女子,举止投足有一种叫人不能忘怀的缱绻温柔。

史载,孝贤出身名门望族却素性恭俭,有异于一般世族女子,她日常所居不喜佩珠玉,只配通草绒花。(绒所制的假花。《燕京岁时记》云:“花市者,乃妇女插戴之纸花,非时花也。”假花一名“象生花”,一般称为“通草花”。通草即灯芯草,茎体轻,空心,用它加工成通草片,巧制成花朵,便是最初的装饰假花,因而有“京师通草甲天下”之誉。)

如今想来,赞她,倒不单是为她恭俭,不忘本,而是欣赏她的绝顶聪明。孝贤定然是深谙人心,又甚解意趣的女子。想她那风流挑剔的夫君,一生可查的嫔妃就有40余人,尚还有未被史籍载入的艳福若干。

他风流一世,什么样的绝世艳姝没见过,她唯有选择这清雅不俗的装扮,行端庄静柔的举止,才能既不失身份,又能给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感觉。

身居中宫之位,饰金佩玉乃是常态,惟其不饰,才见得特殊。金玉之饰,固然令人平添几许贵重,却也易使人觉得倦怠疏离,总觉得与之相亲的是尊位,与之相爱的是礼法,那供起来的人儿,天长日久总是易成摆设。

大凡皇后被疏远,究其原因,总不外是姿容稍逊,姿态太正,使皇帝丈夫难生情趣和亲近之心。而孝贤,反其道行之,做素净打扮,在阖宫珠翠粉黛中,凸显出自身气质端凝,秀雅婀娜。

如此做寻常女儿家装扮,像一道清泉流过,平添几许温柔亲近缱绻意,弘历与之相处容易放松下来,视其为知己和可以交心诉情的妻。

有时候,身为帝王,会比普通人更渴望普通而平实的情感,即使这平实仍是经过装点的富丽。

荣华富贵与生俱来,不虞匮乏,三跪九叩,前呼后拥已成常态,那种看似寻常的夫妻之情和男女缱绻之爱,反而令人心向往之。这便是为什么李隆基会与杨玉环密订鸳盟,求一个“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孝贤是自信的,同时亦是非常聪明的。

【贰】

回顾孝贤的一生,她何尝不想和他过着红袖添香,并看星河的日子,那种只属于两人的安宁和平静,奈何此生已托付帝王家,既然享受了常人难想的尊荣,就必要做出一定的牺牲。

住到潜邸之后,弘历身边便有了为数不少的侍妾。同为富察氏的庶福晋,早于孝贤生育皇长子,而孝贤所生皇长女不到两年即殇。

结婚四年之后,孝贤终于如愿以偿,生下皇次子,雍正亲自为她所生的嫡子命名为“琏”,意味皇位永续之意,弘历亦在乾隆元年(1736年),自己正当盛年(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密立此子为继承人,可见对正妻嫡子的爱重。

如果说,雍正十年(1732年)之前,孝贤所需应对和处理的妻妾关系并不算太复杂,是年之后,弘历身边又陆续出现了才貌双全、风姿绰约的女子高氏和苏氏。

她们不单正值豆蔻年华,且都是雍正为儿子精心挑选的女子。面对这些强劲对手,孝贤只能与弘历一样笑纳。她心中想必清楚,一朝弘历登上帝位,他的身边无可避免会出现更多的女人,他也必将有更多的子嗣。

古时的婚姻和家庭理念固然讲究道德和忠贞,却绝非如今的一夫一妻相互忠贞可以定义。

世间任何一段美满姻缘,都必将经受考验和波折,真正的感情,必须经历得与失、苦与乐、悲与喜、亲与疏、恩与怨、生与死,才能得以明证。

弘历和孝贤的第一个儿子、曾被雍正寄予厚望的永琏,于乾隆三年(1739年),不到十岁即因“偶感风寒”而去世。爱子的早殇对夫妇二人的打击都是巨大的,一度大到弘历难以去面对爱妻,不由自主疏远。他们的感情进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停滞期。

岁月无声流淌,自从雍正九年(1731年)五月生育皇三女固伦和敬公主之后,直至乾隆十一年(1746年),孝贤一直没有生子。单是一个嫡女的存在,无法弥补她内心的伤痛、疲惫和孤苦。

紫禁城的倾世繁华,湮灭了多少人真实的悲喜。

孝贤,她于百般的哀痛之中,目睹着一个一个嫔妃受宠,一个一个皇子诞生,还要打起精神,应对好一切,善尽教养之责,恪尽皇后的本分。

说不苦,是假的。

做一个贤妻,一个贤后,她不需争,却需忍。没有人可以做到完全不嫉妒,除非她(他)心中完全没有那个人存在。孝贤显然不是,所以我相信,暗地里她的内心是饱受磋磨的。

所谓宽仁大度,一视同仁,乃是先将自己心头的血气磨平,将身为一个女人天性里的种种爱执、妒忌以礼法教养消融。

此生已托付帝王,就注定以他的悲喜感受为意,此生已担负天下,就必须学会忘却自我。聪明、懂事、得体、精明,还要纯真、豁达,如此才是他心中完美的母仪天下的人选。

想来都替她辛苦,要爱一个人到如斯境地,不怨怼,不嫉妒,连失落都要自行吞咽,若无其事,柔肠百结兀自笑靥如花。

爱到拥有又放下,比未曾拥有就放下,要难上加难。伴随着人间帝王,应对着红颜无数,这爱本身即是异常艰辛的修行。

她赢得了他的敬,他的爱,乃至他余生铭心刻骨的思念,这背后的原因是她始终以他为念,承担了不为人知的压力,独自吞咽着为人妻,为人母的辛酸。她已自觉地将自己的生命与这男人融为一体,她的爱,比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更纯粹、持久。

她对他的好如春风化雨,让他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但在日后回忆起来,点点滴滴都渗入血骨,日日夜夜,摧折心肝。

“沉思往事立残阳,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后来的后来,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取代。

乾清门一道宫门隔开,外面是国,里面是家,这家国是不分的。她始终懂得收敛他的心,纵然弘历是一只注定翱翔九天的雄鹰,一条腾于四海的巨龙,孝贤亦能驯服他,做他最坚实温暖的后盾。

当弘历经历了内心的磋磨,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再度寻找停泊之地时,他选择回到孝贤身边,此时的孝贤对他没有冷颜冷语相待,一如既往交出了自己的心,用不改初衷的柔情,温暖了曾经因失意而拒避她的丈夫。

无论是以曾经的青春繁华慷慨相赠,还是以岁月的漫长荒芜相欺,她对他,始终初心不改。

我热切地赞美这个女子,不是因为她在历史上的贤惠名声,而是因为她对丈夫的爱,超越了小我,达到一种令人钦敬却难以达到的高度,合了佛法所言的“戒定慧”:戒,就是拒绝伤害;定,就是爱而不动摇;慧,就是爱而不执著。

超越了世间浮华,喧哗中的寂静,传说中的爱向来美得很遥远,很辛苦。

乾隆十一年(1746年)四月,孝贤生下了第二位嫡子,皇七子永琮。这个孩子的到来,对孝贤和弘历都意义重大,弘历心中一直深藏着立嫡子为继承人的愿望,而孝贤,如获新生,她从这个姗姗来迟的孩子身上,再度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孰料这个孩子和他的姐姐、兄长一样福薄命浅。乾隆十二年(1747年)二十九日,在新的年节即将来临之际,永琮就因出痘而夭折。

尚未来得及从爱子降生的喜悦中回神,甫又跌入了另一重噩梦。此时,孝贤所生育的二子二女(皇长女、皇三女、皇二子、皇七子),唯有一女——固伦和敬公主长成,并已于乾隆十二年(1747年)出嫁。

深宫之中,孝贤备觉凄凉寒苦。

皇二子与皇七子的接连去世,对于一心要立嫡子为储的乾隆也是沉重不过的打击,为此他曾颁谕特意谈及这一问题:“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心殷继述,未敢稍有得罪天地祖宗,而嫡嗣再殇,推求其故,得非本朝自世祖章皇帝以至朕躬,皆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岂心有所不愿,亦遭遇使然耳,似此竟成家法。乃朕立意私庆,必欲以嫡子承统,行先人所未曾行之事,邀先人所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耶。”

乾隆十三年(1748年)正月,乾隆恭奉孝圣宪皇太后东巡,皇后随驾出巡。弘历的本意是要带着丧子之痛的皇后出宫散心。但因此行皇太后也随同出行,身心俱损的孝贤还要在婆婆面前不失礼数,恪尽孝道,强作欢颜。

途中,似乎是已有预感,孝贤请求早日返京。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当御驾抵达山东境内,本已孱弱不堪的她,终于油枯灯尽,一病而亡。

皇后的骤逝,看似突然,实则是经年累月的劳心劳力,内外交煎所致,并非无因。

22年的夫妻生涯,不长不短。她见过他十余岁的清俊儒雅,二十岁的英姿勃发,三十岁的沉稳干练。本以为可以白首偕老,共尝甘辛,而今却要舍他而去。

弘历,原谅我。尘世劳苦,患难交错,要你一人应对,原谅我,不能相陪了。

就算曾经那么亲密无间,总会有一天慢慢消失不见。爱如海般寂寞深情,却终会消失在寂静、广阔、深沉的岁月里。

【叁】

恩情廿二载,内治十三年。

忽作春风梦,偏于旅岸边。

圣慈深忆孝,宫壶尽钦贤。

忍诵关睢什,朱琴已断弦。

夏日冬之夜,归于纵有期。

半生成永诀,一见定何时?

棉服惊空设,兰帷此尚垂。

回思想对坐,忍泪惜娇儿。

愁喜惟予共,寒暄无刻忘。

绝伦轶巾帼,遗泽感嫔嫱。

一女悲何恃,双男痛早亡。

不堪重忆旧,掷笔黯神伤!

这世上有许多顾念亡妻、深情耿耿的男子,留下许多悼亡的诗文,我读过诗经里的《绿衣》,读过潘岳,读过元稹,读过苏轼,读过贺铸,读过纳兰,但我读到弘历的这一首《戊辰大行皇后挽诗》时,依然不可避免地怆然欲泪。

汉武帝为李夫人招魂时,作感伤之言:“是耶非耶?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他对李夫人再真的感情,亦不过是一个多情帝王对一位绝代佳人的怀想,而此时,弘历对孝贤的忆念,是一个丈夫对结发妻子的追忆,字里行间都是过往相处的点滴,无可取代,无可复制。

对弘历而言,曾经的柔情如许,都随逝者的肉身湮灭在浩瀚时光中,遍寻不回了。

雕梁画栋斑驳了往事,烛光温暖着回忆,他所拥有的,只剩细节,孝贤所有的真善美,都只能留待回忆里反刍。

内心的轨迹开始变得明显,他看见了她这一生对他的好:他看见她眉目淡淡,笑着为他献上亲手缝制的燧囊;他看见她容色倦倦,为照顾他的病体,多日衣不解带;他看见她以苍生为念,跪在佛前,虔诚祈愿,待得甘霖普降,终展笑颜;她与他同心同德,休戚与共;她对他,不离不弃,不怨不怒,至死不渝。

聪明如弘历,岂会不知?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爱他比她深,亦不会有人待他比她真。她倾尽了一生心血去爱他,情深不寿,所以心血耗尽,走在他前面。

最温柔的最决绝。爱妻的猝逝,对一生顺遂的弘历而言,打击太大!他是太无力,太彷徨了!彻骨的内疚和遗憾,这锥心之痛,令一向沉稳自持的乾隆皇帝举止失措,几乎发狂。

是以,他不惜逾制,举行史无前例的国葬,要她死后极尽哀荣,他知此生未及与她留下子嗣,是以对皇后的家族极尽荣宠。

《清宫词》中以“外家恩泽古无伦”来形容。她对侄儿福康安视若亲生,以至于后来有小说家以此为契机,虚构故事,说那福康安是他的私生子……

他如此固执地要留下属于亡妻的每一点气息和遗迹。那御舟“青雀舫”是她薨逝前所乘,存留了她最后的泪渍,见证了他们的生离死别。他不惜叫人凿开城门,动用万千人力,将其运进城内……

那场举世无双的丧葬,他撇开内阁大臣的议定,径自降旨定大行皇后谥号为“孝贤”,此举在清代实无先例。

死亡最开始只是一颗种子,渐渐成为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思念的阴影覆盖了他的余生。

开始像是一切静止,而后是周而复始、剧烈不息的悲痛,使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懊郁的帝王开始迁怒于人。先是皇子,其后牵连到臣下,因觉皇长子、皇三子在皇后丧期不够悲痛,严厉申饬,明旨褫夺了他们的皇位继承权。言辞之严厉现在读来也觉惊悚。可想而知在当时,皇长子和皇三子是如何惶恐不安。

孝贤皇后的薨逝,更直接导致了乾隆年间的宦海风波,大批官员因在皇后丧礼期内,因表现不能令皇帝满意而被治罪、赐死。

仿佛,失去了贤妻的皇帝不再刻意维持自己明君的美名。

乾隆十三年(1748年)三月二十五日,皇后梓宫移至观德殿,乾隆帝“感怀追旧,情不自禁,再成长律,以志哀悼”。

凤阵逍遥即殡宫,感时忆旧痛何穷。

一天日色含愁白,三月山花作恶红。

温凊慈闱谁我代,寂寥椒寝梦魂通。

因参生死俱归幻,毕竟恩情总是空。

廿载同心成逝水,两眶血泪洒东风。

早知失子兼亡母,何必当初盼梦熊。

生死归幻,恩情成空,他甚至不由自责,如果没有生下两位皇子,或许皇后就不会早逝了!在他的心中,爱妻的生命比能继承皇位的嫡子,更令他珍重。

可惜,死亡是如此强大,如此决绝,他在它面前全无抵抗之力,一败涂地。

艳美浮生,抵不过白头韶华,他仰面的刹那,心神萧瑟,彻骨落寞,如紫禁城大雪纷扬落下。

那一刹那的孤苦,仿佛茫茫世间只剩他一人。纵然贵为人间帝王又如何?也挽不回爱女、爱子、爱妻的性命。

无常到来,连拖延一些时日都难。天子的权位,对公平而冷硬的死亡而言,可会有用?

衣香鬓影掩过了心底叹息,他在她死后深觉万事皆空,浮华如梦。虽顺时而行乐,忆去岁而难忘,终不能尽情尽兴。

尘缘倥偬,他待其他人,纵然恩爱也是收放自如,他在他们面前,唯我独尊,去留随意。唯独在她面前,放下了帝王的尊严,尽情宣泄内心的憾恨和对她的眷恋。在她面前,他是痛失爱妻的丈夫,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挚情之人。

每一年的良辰佳日,急管繁弦的热闹之中,被人间荣华所拥簇的帝王,总会在乐境之中,想到九泉之下的皇后。一次又一次来到长春宫,瞻仰着皇后的遗像和遗物。

宫殿寂静,帷帐空垂,春风既过,斯人不再,令人感伤的又岂止是岁月流逝,人之苍老,还有阴阳永诀,恩爱难继。

你知道么?我的期待很小,很小,不过是,能与你再见。

【肆】

他在她死后,观花望月,花开花谢、阴晴圆缺,无不牵动情肠;巡幸游历,时时处处,触景生情,都能忆起故人。

风景还似旧时温柔,四季流转间,终于明白,没有那个人并肩携手,从此后,看见的就是不一样的山河岁月。

他一面如此厌倦冰冷而无望的现实,恨不能长睡不醒,与爱妻梦中相见、相会,再续前缘;一面却屡屡自勉要达观,掌管好一个庞大的帝国,将大清基业推至鼎盛的程度。

与你分别后,我拖延不去,是因还有未尽的尘缘。

康乾盛世在弘历的经营下达到顶峰,国土空前统一。西北,天山南北的叛乱被平息,清政府在历史上第一次实现对新疆全境的完全统治。在东北,康熙年间成功抵御了沙俄的入侵,双方划界而治,现今包括库页岛在内大片俄国领土都还在大清的版图内。北部,内蒙古和外蒙古依然是满洲王室的后院。西藏叛乱也被福康安等大将迅速平定。

此外,朝鲜、缅甸、越南等国,年年来朝、岁岁入贡。清朝人口也达到历史的某个高峰,呈现一派升平景象。

唯一的至深的遗憾是,这一切的尊荣和喜悦都来不及与你分享。也许,洗尽铅华的你并不在意吧?也因此,我的欢喜才会那么短浅,那么无谓。

红颜成枯骨,君自临天下。黄土掩埋的只是你的骨骸,那始终鲜活的部分,被我深藏在回忆里。

他从未视她故去。死,是多么令人痛彻心扉的字眼,多么绝望的事!对他而言,孝贤只是躲在他怀里安睡而已。她的气息仍伴随着他,在这宫中,在这活着的每一天……

在这至为安宁的角落,沉默,深情凝视,她听得见他所有的诉说,理解他常人难辨的心意悲喜。每一年的生辰忌日,大年小节,弘历必亲临静安庄酹酒,从不相忘。

他对孝贤皇后,待之如生,每有重要行止和大事都特地到她灵前殷殷告知。他对她的思念,不止于在其丧满百日时所写的一篇情意深长的《述悲赋》,不止是御制诗中洋洋数百首的悼亡诗。他对她的思念,贯穿了此后的余生。

今生今世,今夕何夕?这人世的播迁要如何才能诉尽呢?你可知,生前恩不尽,别后事斯多?

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他六十大寿,前往皇后陵前酹酒,毫不掩饰自己的伤感,感慨道:“六旬我独庆,百世汝称贤。”纵然我长命百岁,青史称贤,你我名传后世又如何?你不在我身边,今生都不会再回到我身边。

盛世的繁华背后,是我无以言表的苍凉。

年复一年,枯树几度生出新花,岁月无声的流逝让人惊怕。

时光困住了人,还不顾一切向前,回忆合着心跳一起,羽化成思念,在岁月的角落里闪着嶙峋微光,照亮前路,伴我走完余生漫漫。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春,时年80岁的皇帝,再往陵前,作诗云:

三秋别忽尔,一晌奠酸然。追忆居中阃,深宜称孝贤。

平生难尽述,百岁妄希延。夏日冬之夜,远期只廿年。

这诗感伤中稍带欣慰,他对九泉之下的妻子说,我与你阴阳相隔,无法把这么多年的经历与苦楚一下子都告诉你。想起当年与你度过的一个个冬夏日夜是多么美好,唯一能够安慰的是,和你相会地下的愿望再过不到二十年就能实现了。

乾隆六十年(1795年),他亲往皇后陵前酹酒三爵,仍是余情未了,悲切难言:齐年率归室,乔寿有何欢?(你先我而去,剩我一个人,活得再长,又有什么欢愉可言?)

最后一次到爱妻陵前,是嘉庆元年三月初九日,是乾隆帝带着新即位的嘉庆皇帝一起去的。这年他已86岁,与孝贤皇后阴阳相隔48年。

望着陵前高矗入云的松树,乾隆帝写下了这样伤感的诗句:

吉地临旋跸,种松茂入云。暮春中浣忆,四十八年分。

在“四十八年分”句下,已贵为太上皇的弘历自注:孝贤皇后于戊辰大故,偕老愿虚,不堪追忆!

时光一泻四十八年,多少悲喜都悠悠,唯有思念在孤独里固执地不可遏止地生长着……

放不下吗?偕老愿虚……

他一生自诩文治武功,自号“十全老人”,人世间哪有真正的十全十美?他对世人呈现华美幻象,拼命维系着帝王的尊严,可午夜梦回时呢?那一抹肝肠寸断,如何自释?

踏碎这一场盛世烟花,跋涉一生,回忆尽头,不过是山河岁月空惆怅,今生今世已惘然。

今生结束,轮回无边,夫复何言?

【伍】

若以康乾盛世为界,大清的帝业逐渐从巅峰步向衰亡。这是注定的,不可更改的。到达顶峰之后,再往前走的路必然只能向下。

从鼎盛的高度滑坠下来,这坠落的力度是早已设定的,冥冥中重复无数次的轮回,盛衰荣枯,非人力、信念所能改变挽回。

时间是沙漏,无论你怎么放置,它总是流逝。可我站在这里,仍是不由自主地怅然啊!怅然!仿佛看见紫禁城在眼前坍塌……

奄奄一息的它发出微弱而清晰的质询——为什么历史的面目千变万化,它的躯壳千变万化,可它的骨骼却那么坚硬,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历史血脉奔涌的方向,永远是百川纳海,是什么造就了千变万化的世事,又是什么造就了这世事背后的殊途同归?是什么因缘形成宿命,让人无从更改,无法躲避?

一个个朝代经过,史书一页页翻过,指尖犹带沧桑气味。我们可以由一个朝代摸索、了知另一个朝代诞生、发展、变化、衰败、覆亡的规律,亦可以从一个人身上了知更多人的荣、辱、盛、衰的经历。

人和人之间,总是这般面目相似,事与事之间,总是有迹可寻。

面对这座承载了太多细节和往事,世世代代波诡云谲、悲喜莫辩的故城,我实在难以用过于言情、舒缓、华美的笔调来描述其间发生的人和事。那种不符合史实的臆想、调侃、抒情不符合我对它的认知。

我目光所视,依旧是坤宁宫。冷眼看过了几世别离,情缘浮沉,它似是尘世浮舟,引渡有缘。

有些人一开始就注定抵达那里,开始自己的命途,而另一些人,却幻梦成空,终其一生也无法抵达。

以孝贤一人为镜,阅尽荣华,阅遍悲欢,位正中宫的皇后们,她们一生的经历,总有轨迹可寻。屹立在繁华顶端,不过是从一场孤独走向另一场孤独,要恨,只能恨造化弄人。

孝贤殁后,后位空悬。乾隆皇帝失意落寞,性格日渐暴戾,后宫事务繁冗,于情于理都必须册立新后。

当时后宫之中最具竞争力的是纯贵妃苏氏和娴贵妃那拉氏。而纯贵妃苏氏的分位,还居于娴贵妃之前。苏氏虽然早已被抬旗,但毕竟是汉女,孝宪圣皇太后为保大清皇统纯正,力主册立那拉氏为后。

乾隆亦知自己立嫡子为皇储之心人尽皆知,此时的娴贵妃那拉氏膝下无子,而纯贵妃苏氏育有二子,皇三子和皇六子,皇三子永璋虽在孝贤皇后丧仪期间被严厉申饬,排除在皇位继承人之外,但苏氏还有皇六子永瑢。

若立苏氏为后,永瑢就势必成为嫡子,这显然违背乾隆感情上的意愿。其次,为皇权内部的稳固考虑,若立苏氏为后,日后引起诸子之间皇位争斗的可能性和满汉大臣之间党争的波**要比立那拉氏更甚。

因此他几番思量,最终择定无子的那拉氏为后。尽管如此,对先皇后钟情不忘的皇帝,不愿立刻册立新后。在他心中,皇后只属于孝贤一人。

事母至孝的乾隆既不愿违背母亲的意愿,又不愿在皇后大丧期间册立新后,索性采取了拖延政策,在对外的诏书里也流露出抵触情绪,自称是奉皇太后懿旨册立娴贵妃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务。

后来,在皇太后的屡次施压之下,时越三年,直到乾隆十五年(1750年),乾隆才正式将那拉氏立为第二任皇后。

虽然乾隆身为皇子时,那拉氏已是他的庶福晋,但她一直不是很受宠,且不论与死生契阔的孝贤皇后比,就是跟后来的高氏、苏氏、金氏、魏佳氏比,受宠程度也是远远不及,直到正位中宫之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屈指算来,那拉氏从登上后位到含恨而终,一共17年,不算太短浅的光阴。

她和他之间,不是没有令人留恋的温存时光。至少在正位中宫起初的五六年间,那拉氏与乾隆关系不错。一直未有子嗣的她,在这段时间有了自己的三个孩子:皇十二子、皇五女、皇十三子,长成者,唯皇十二子一人。

后来,永璂因母妃那拉氏的缘故,失爱于乾隆,24岁即郁郁而终。身为皇子,生前死后都未受册封,可见乾隆对这个儿子的冷落。

一世慢缓,亦如白驹过隙。这美满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胜景不再。展眼望去,那拉氏一生崎岖,写满失意。与之前的冷落相比,登上皇后宝座,才是她一生悲剧的真正开始。

紫禁城的残酷在于,不是你登临高位就能获得恒久的恩爱,亦不是你心如止水,甘于隐没,就能换来苟且安稳。更为残酷的是,外朝的臣子们还可以辞官而去,内廷的妃嫔们却连下堂求去的资格都没有。

入得那道宫门,就被生生剥夺了自主权,没有要求的权利,只剩等待的义务。

生命陷落在紫禁城,在限定的街巷内行走,或徐或疾,终点都是一样。剩下的选择,无非是怎样在四面宫墙内熬过漫长的一生。

渴望爱和温暖,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可这里的恩爱注定短浅,温柔也经不起打量。在这个地方,谋生或谋爱,无疑是提着露水做灯笼,偏偏有无数人的命运与之捆绑在一起。

那拉氏一生的命运转折与孝贤皇后密不可分。她因皇后薨逝,机缘巧合被立为新后,亦因终身无法逾越乾隆与孝贤之间的情分而落寞失意,终至被乾隆厌弃,下场凄凉。

站在那拉氏的角度,其实是进退两难,动静皆不宜。继皇后是非常吃力不讨好的身份。不作为,有负皇后的身份职责,难免被人指摘,视之懦弱无能;作为,一言一行又会不可避免地被众人拿来和先皇后作比(最要紧的是,乾隆心中时时有此念,并常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来)。

若后宫仍是孝贤主事,以她宽仁公允的性格,必不会苛待那拉氏。即便换一个人为后,那拉氏只要不存过分的争宠之心,以她的资历,尽可以湮没在乾隆的如花美眷中,安度流年。可命运偏偏安排她登上后位,当她成为皇后,她才逐渐体味到母仪天下的繁难和不易。

纵观乾隆一生,他所眷恋欢喜的女子,无一不是柔媚可人、性格讨喜的类型。

是否真的善解人意不要紧,最要紧是懂得讨他欢心。那拉氏性格刚强,做不到孝贤皇后当初的隐忍、宽仁,人到中年的她,容色亦逊于后来圣眷正隆的金氏(嘉妃)、魏氏(令妃)和自回疆而来的佳人和卓氏(容妃)。

这份失落,不是不重的。

孝贤薨逝三周年,时值册立新后之时,乾隆作诗寄哀,中有“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之语。他亦不是无知无感之人,全然否定那拉氏,奈何他最真挚的感情俱已付与孝贤。

风流如他,身边还有那不断有如花似玉、用心机巧的妃嫔邀宠献媚。任那拉氏再肯用心,他们之间的情分亦不是朝夕之间可以转换的。

生死天涯,孝贤之死让乾隆余生负愧,耿耿不忘。她的骤逝构建了她虚幻的完美,凸显出那拉氏真实的不完美。

蛰伏于亡魂的阴影之下,那拉氏却连恨她的理由都没有,孝贤生前待她不薄。怨不了亡人,只能对身畔之人生怨,目睹他风流如故,先宠金氏,后恋魏佳氏、和卓氏,却始终视她可有可无。

枕畔人似无心。不能不怨愤啊!她容颜渐衰,心神渐竭,而身边的情敌层出不穷,一如既往强大。

乾隆和孝贤的关系中,从来就有许多人并存,那拉氏原先并不起眼,亦不招嫉。可自从被他摆上了皇后宝座,她便成为他忆念中首当其冲、最为扎眼的第三者,成为他拒避的人。同样,换了身份,她亦无法像当年那样遥遥相看,默默悲喜,心平气和了。

风过重门,庭院幽冷,万人看她尊荣华贵,她走入的却是更深、更远、更广的凄凉。

皇后的尊位,是冷酷的陷阱,那御座,是天下间最残酷的刑罚,似冰又似火,无一刻不折磨她身心。

年复一年,她目睹他对旧人钟情,对新人怜惜,唯独对她这半旧不新的人,不冷不淡。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何处做错了,也许她什么都没做错,只错在不该登上后宫之主的尊位。

这份不尴不尬和长年累月的积郁,使得那拉氏对皇帝爱恨交织。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从相敬如宾走到怨怼丛生。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潜藏的失望是如此强烈,一腔孤愤,终会覆灭这虚伪的繁华。

时光演进至乾隆三十年(1765年)正月,那拉氏随同乾隆南巡。

这第四次的南巡成了她命运的又一个转折点。南巡初期,一切都还正常,在途中,皇帝还为她庆祝48岁千秋。闰二月十八日,他们来到杭州,在风景秀丽的“蕉石鸣琴”进早膳时,皇帝还下令在那拉氏的早晚膳食中,另加膳品,并令赐食扈从的王公大臣并江南大小官员,帝后之间的关系并未破裂。

到了当天晚上进晚膳时,皇后就没有再露面,陪着皇帝进晚膳的只有令贵妃魏佳氏、庆恭皇贵妃陆氏、容妃和卓氏。此后,皇后再也没有露过面。

满族的习俗最忌讳私自剪发,皇后只在皇太后、皇帝驾崩时,才可以剪发。当时的皇太后、皇帝都还健在,那拉氏的举动,落在好面子的乾隆眼中更添罪责,认定她是存心挑衅,蓄意诅咒。

如果帝后可以和离,那拉氏此举无疑是宣告对皇帝彻底的失望,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帝王是不容挑衅的。一生唯我独尊的乾隆几曾受过这样不留情面的对抗?盛怒之下的皇帝,当日即派额驸福隆安将皇后由水路先行送回京师。

史册对此事语焉不详,有记载也是皇帝事后的一面之词。没有人知道,那拉氏到底因何事触怒乾隆,两人闹得如此不可开交。

野史传说是风流皇帝欲微服登岸,寻花问柳,那拉氏闻讯劝谏皇帝不要贪恋江南美色,言语起来,多年的积怨之下,那拉氏孤注一掷,孰料,覆水难收。皇帝以此为由,就势与她决裂。

对于帝后失和,我比较倾向于相信另一种说法——即使真有所谓寻花问柳之举,亦不过是导火索,南巡途中发生的另一件事才是引起帝后决裂的根本原因。

17年前,先皇后孝贤陪同乾隆东巡时,在济南一病不起,后死于德州。此后,乾隆每次途经济南时,总是避开此地,绕城而行。这一次,乾隆亦作诗云:“济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剧,十七年过恨未平。”

试想一下。这诗落在那拉氏眼中会是什么滋味?多年的积郁,加上这些偶然事件的不断刺激,足以令那拉氏不顾一切爆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亡人的深情,对其他人的顾念,无一不是对她莫大的讽刺!

那拉氏独自从水路返京。来时煊赫,去时凄清,彼时千头万绪,此际心明如镜。

废弃的结局清晰逼近。事已至此,她反而坦然了。眼见那孤帆远影去悠悠,把年华悲喜都带走。

付出这么多年,隐忍这么多年,她受够了!如许辛酸,如许深情,被他轻掷于地,不屑一顾。到头来,她谁都比不过,甚至比不过江南春色和那些莺莺燕燕对他的吸引。

一生匍匐,等不来他一刻垂怜,片刻顾念,不如就此断绝,从此别过。

南巡结束,回到京师不久,乾隆下诏收回那拉氏手中的四份册宝,即皇后一份、皇贵妃一份、娴贵妃一份、娴妃一份,裁减了她手下的部分佣人,到了七月份,那拉氏手下只剩两名宫女,按清宫制度,只有常在才有两名宫女。

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七月十四日,那拉氏离开人世,终年49岁。时乾隆在木兰围猎,闻知那拉氏死讯,皇帝不为所动,一切行程照旧,嬉戏游猎不怠,只命那拉氏的儿子皇十二子永璂回宫奔丧,同时传旨,丧葬仪式下降一级,按皇贵妃的丧仪入殓。

若按皇贵妃的丧仪规定,每日应有大臣、公主、命妇齐集举哀、行礼。在那拉氏的丧事中,这一项被取消了。身为皇后,她既未附葬裕陵,也未单建陵寝,而是随众葬入裕陵妃园寝内。

更有甚者,按惯例,凡葬在妃园寝内的,无论地位有多低,都各自为券,而那拉氏却被塞进了纯惠皇贵妃的地宫,位于一侧,堂堂皇后反列于皇贵妃之下。

清制,凡妃、贵妃、皇贵妃死后都设神牌,供放在园寝享殿内,祭礼时在殿内举行,嫔、贵人、常在、答应则不设神牌,祭祀时,把供品桌抬到宝顶前的月台上。那拉氏不设神牌,死后也无祭享,入葬以后也只字不提,不单和孝贤皇后死时的极尽哀荣不可比,就连民间百姓也不如。

乾隆待她如斯凉薄,不是没有人为她鸣不平。当时有御史上书,请依皇后礼举丧,结果被谪伊犁。12年后,乾隆东巡途中,又有个不晓事的愣头青——名叫金从善的书生上书乾隆,言及建储、立后之事。

乾隆为此发怒道:“那拉氏本是我即位前的侧福晋。我即位后,因孝贤皇后病逝,她才循序由皇贵妃又立为皇后。后来她自犯过失,我对她一直优容。国俗最忌剪发,她却悍然不顾,我仍然忍隐,不行废斥。她病死后,也只是减其仪等,并未削去皇后名号。我处理此事已经仁至义尽,况且从此未再立皇后。金从善竟想让我下罪己诏,我有何罪应当自责?他又提出让我立皇后。我如今已经68岁了,岂有再册立中宫皇后的道理!”一怒竟将金从善处斩。

从此后,无人再敢在乾隆面前提及那拉氏,亦无人再敢言及建储、立后,一切唯他乾纲独断。

自来帝王薄情,不令人意外,但乾隆历来自命宽仁,轻易不肯落人口舌。唯独对她,斩钉截铁,恩断义绝。

他的薄情,待她尤甚。仿佛这年久日深,她没有一丝温存可悯,莫名地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拔除时,毫不犹豫。不仅如此,他还要将她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清除,不留一丝痕迹。只当这个人,从未出现,从未存在。

执意否定她的存在,即是护卫他和孝贤之间无可取代的感情和地位。对乾隆而言是理所当然,他对此毫无愧疚。

我们理解乾隆这个人,既不能只看他的风流,不见他的深情,亦不能只见他的痴心,不见他待那拉氏的凉薄。

那拉氏并非不良善,也不是刻薄,罪有应得。她是犯了乾隆的忌,盖因孝贤死后,乾隆再也不需要皇后,他心意坚决,那拉氏不明所以地成为牺牲品。

三更鼓,送无常。这一世,她追逐他,如同追逐那镜中月华。本是幻梦,她活得太认真,我却不能不欣赏她这份真,有些痛,身不由己,如利刃在前,避无可避,唯有举身相迎,承担最后结果,即使碎裂。

忆昔花间初相见,虽未成欢,亦未成怨,谁料到日后如此不堪?

若魂魄能知觉,黄泉下不相见。多年后,史书如何书写,已不为她所顾念。

是我才疏学浅,翻阅史料,未见记载那拉氏住在哪座宫殿,这样也好,只当她从未来过,从未在这孤城里陷落,煎熬过。

夕阳残照,天地苍茫。这一世,人如孤鸿,谁不是谁的过客?

【陆】

站在空无一人的午门广场上,眼前高低错落的阙楼如双翼展开,人称“五凤楼”。今日天气晴冷,阳光下的琉璃黄瓦分外耀目,正对的门洞则幽暗深远。每当我站在这里的时候,都有一种进入时光隧道的感觉。

当年大清国的皇后都是由这里抬入紫禁城的。如今数过来,不过是几个指头的事,从大清门、天安门、端门、午门、昭德门、中左门、后左门、乾清门到坤宁宫,在当年,这便是一位皇后一生的历程。

我记忆里的帝后大婚,以同治年间最盛。无论是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还是因当时统治者的虚荣心需要,这场大婚,都是一个必要的仪式,虽然它的盛烈之态形同一个帝国的回光返照。今日的清宫旧藏里有《光绪大婚图》,可供人遥想一下当年的辉煌。

只有在即位前没有结婚的皇帝才能举行大婚典礼,故而从顺治、康熙算起,到同治年间,大清王室至少有200年没举行过这样大规模的典礼了。

古之婚俗有“三书六礼”,“三书”指在“六礼”过程中所用的文书,包括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是指由求婚至完婚的整个结婚过程。“六礼”即六个礼法,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纵使是平民,这一路礼俗逶迤行来,所耗精力也不少,而皇帝大婚尤为豪华,极其繁琐隆重。

因清朝是选秀制度,问名已是不需,婚礼由皇家钦定,请期也是形式而已。剩下的仪式主要分三部分,即纳采、大征(纳征)、册立奉迎。

同治十一年(1872年),17岁的同治皇帝载淳大婚,七月二十六日,行纳彩礼。八月十七日,行大征礼。大婚之前,皇家需向皇后家“大征”,即民间俗称的“过彩礼”。礼部尚书灵桂为“大征礼”的正使,侍郎徐桐为“大征礼”的副使,取意“桂子桐孙”,希望这位新皇后能够为大清王朝带来更多子嗣。

婚礼定于九月十四日举行,比普通人家迎娶新妇要多一道的程序是,皇家需先行册立之礼。九月十三日,同治帝“告祭天、地、太庙后殿、奉先殿”。

九月十四日凌晨寅刻,同治帝穿上礼服,驾临太和殿,亲阅册立皇后的宝册,然后派遣正副使,持节奉宝前往后邸行册立之礼。

十四日行奉迎礼,皇帝先往慈宁宫谒见两宫太后,禀告迎接之事,而后皇帝驾临太和殿,接受群臣朝贺,继而派遣正副使,代替皇帝前去亲迎,皇后的凤舆此时已从乾清宫启行至后邸恭候。

那精美至极的凤舆中放置着一柄如意,代表御驾亲临。

婚礼当日,两位福晋带领各位女官戴凤钿、穿蟒袍、挂朝珠至皇后家侍奉。九月十五日子时一到,钦天监的官员立即向外报吉时,四位福晋率内务府的女官开始为马上就要成为皇后的阿鲁特氏改换装束:梳双髻、戴双喜如意、身穿大红龙凤同和袍,喜袍中间是喜字,一边为龙一边为凤。大婚时,坤宁宫洞房里用的也是这种图案。

是日,锣鼓喧阗,夜如白昼。从阿鲁特氏母家到皇宫午门的御道,黄沙净道,宫灯高悬,皇后仪仗浩浩****。

是日万人空巷,前来观礼的百姓将御道挤得水泄不通。凤舆一入午门,便人头攒动,争相观看。

为表普天同庆,两宫太后在大婚这天下谕:特许大开夜禁,凡是身着花衣的人都可以进入午门观看皇后仪仗。紫禁城,这座皇城禁地,平时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地,两百多年来破例开禁,此旨一下,不单百姓,连外省官员都雀跃不已,为这百年盛典借故入京或滞留不回。

是年八月,距离九月15日的大婚吉期还有一个多月,北京城内已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入京拜贺的地方官员,采办贡品的大内差官,借机前来做生意的商贾,游玩看热闹的各色人等,纷纷涌入京师。京城内大小会馆,客栈、连寺庙都住满了人。远的咱想不着,就想前几年的奥运会,那盛况肯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喜爱热闹的百姓们积极参与盛事,纷纷出动购买花衣,结果不到一天,城里连戏装都被人们抢购一空。

据说当时大前门旁有一家雨衣店,平时卖花瓴和高丽货,店主脑筋相当灵活,一见花衣供不应求,便用高丽纸画成彩衣出售,买者络绎不绝,这家大发横财。总之,人们想尽办法穿上花衣,进入午门观看大婚盛典。

凤舆一到,午门楼上钟鼓齐鸣,皇后由大清门入宫,同治帝从乾清宫起驾,前往坤宁宫。

过了大约一盏茶功夫,凤舆入乾清门,皇后下轿,一手拿着一个苹果,随侍宫女把苹果接住,福晋、命妇立即捧上宝瓶,内藏特铸的“同治通宝”、金银线、小金银锭、金玉小如意、红宝石以及五谷杂粮等。皇后手拿宝瓶,进入交泰殿。进入殿门时,门槛上专门设置了一双朱漆马鞍,鞍下放两颗苹果,寓意“平平安安”。皇后跨过去后,由专人引导站定。

清代,坤宁宫的东端二间是皇帝大婚时的洞房。房内墙壁饰以红漆,顶棚高悬双喜宫灯。洞房有东西二门,西门里和东门外的木影壁内外,饰以金漆双喜大字,寓意开门见喜。洞房西北角设龙凤喜床,帐被都是江南织造所供,上绣一百个神态各异的顽童,称作“百子帐”和“百子被”,帝后大婚时要在这里住两三天,然后再另择其他宫殿居住。

这场大婚共耗费白银1130万两,相当于当时清政府全国财政收入的一半。

【柒】

从阿鲁特氏母家到紫禁城这段路,说长不长,她走了五年。从同治七年(1868年)开始的初选,到同治十一年(1872年)最后一次选秀确立她为后,阿鲁特氏力压群芳,一步步走近中宫之位。

她是幸运的,出身名门,祖父是大学士赛尚阿,外祖是郑亲王端华,其父崇绮是清代唯一的旗人状元(蒙古正蓝旗)。阿鲁特氏品貌端庄,气质娴雅,举手投足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尊贵气质,才华亦出于众人。

这般出身和修养,作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是相当合适的。所谓“选后选德,选妃选色”。几轮选拔下来,不单是慈安太后属意她,连原本属意瑜嫔的同治皇帝也渐渐对她倾心。

有书记载,孝哲皇后“幼时即淑静端慧,崇公每自课之,读书十行俱下。容德甚茂,一时满洲、蒙古各族,皆知选婚时必正位中宫”。

选秀时,当同治缓步走近阿鲁特氏,将玉如意交到伊人手中,意味着后位已定,天下又有了新的女主。

这个儿媳妇是众望所归,慈禧却对她心存不满。一来她原本属意员外郎凤秀之女富察氏,富察氏年轻识浅,容易掌控,稳重识礼的阿鲁特氏明显不好驾驭;二来阿鲁特氏的外祖父郑亲王端华是当年咸丰的顾命大臣之一,与慈禧是政敌,辛酉政变时,被慈禧处死,现在政敌的外孙女成了儿媳妇,她难免对此不心存芥蒂;三来眼见自己的儿子和慈安心意一致,与她这个生母反倒见了生疏。

此时尚有慈安太后压制,慈禧不便像后来一样明目张胆,在光绪的选秀大典上的一声断喝,强命皇帝将玉如意交给隆裕,只得将不满压下,同意立阿鲁特氏为后,同时要求同治立富察氏为慧妃。

同时,知府崇龄之女赫舍里氏,被封为瑜嫔。大学士、前任副都统赛尚阿之女阿鲁特氏(皇后阿鲁特氏的姑姑),著封为珣嫔。

阿鲁特氏家学渊源,诗文娴熟,平日与同治帝谈文论诗,皆对答如流,令其甚为钦敬。皇后犹擅能用左手写大字,为时人所称道。《清宫词》里有一首咏同治皇后的诗:“蕙质兰心秀并如,花钿回忆定情初。珣瑜颜色能倾国,负却宫中左手书。”

阿鲁特氏一心寄望帝君有所作为,开中兴之业,时时温言劝谏,鼓励夫君,而同治帝也并不昏庸,得此贤妻,自有一番振作,欲展少年抱负。

婚后帝后关系融洽,两人恩爱甚笃,也是帝王家难得的。悲剧的是,皇后始终无法获得慈禧的欢心。根本的原因不是皇后不够优秀,不够得体,是皇后的到来,极大地刺激了慈禧,激发了她的危机感。

大婚之后的皇帝就要亲政,这就意味着两宫同治、垂帘听政的时代必将过去。不肯交权,是热衷权术的慈禧的心结,何况,二十六七岁就开始守寡的她,看着儿子媳妇如此和睦,触景伤情,难免没有一丝失落、怨怼。

当初慈禧力主册立富察氏为后,亦是老谋深算。富察氏学养有限,比皇帝还小两岁,自然很难做得皇帝的左膀右臂,况且年轻貌美又轻浮,若年轻夫妇耽于逸乐,不思进取,慈禧则更有理由牢牢把握住权柄。

现在,皇帝在皇后的鼓励下预备励精图治,宫中又有慈安太后做后盾,难保有一日不会大权旁落。从这个意义上说,皇后的到来无形中宣告了慈禧的时代即将结束。她自然不能甘愿。是以慈禧一方面抬举慧妃,另一方面压制皇后,放任慧妃明里暗里挑战皇后的权威。

大婚后不久,因皇帝少往慧妃处去,慈禧训诫同治:“凤秀之女,屈为慧妃,宜加眷遇。皇后年少,不娴宫中礼节。勿常往其宫,致妨政务。”她这么说,自有其冠冕堂皇的理由。

慧妃出自世代簪缨的富察氏家族,为满洲八大贵族之一,过往这个家族里最著名的人物是乾隆时期的孝贤纯皇后。此后,富察家接连产生出将入相的人物,傅恒、福康安就是这个家族的名臣,堪称历史悠久的椒房勋戚。与之相比,皇后的家世又稍逊一筹,只不过是近世稍得荣宠而已。

这番冠冕堂皇的训诫,对同治而言,并不起什么作用。对年少情深的皇帝而言,后妃的家世只是锦上添花之意,他在意的是彼此之间是否真的情投意合。况且以慈禧自身的出身而言,又何尝称得上显贵呢?不过是四品官之女,母以子贵而已。

对于谨言慎行、审时度势的皇后而言,这样严厉的申饬已是不能怠慢的明确警告了。为顾全大局,缓和婆媳之间的矛盾,阿鲁特氏委曲求全,劝皇上多去慧妃的咸福宫,少来自己的承乾宫,她知自己身为皇后,注定不能独擅专宠,若有了妒名,更落人口舌。

同治帝不是不知皇后的良苦用心,但一想到贵为天子,如今大婚亲政后还是个傀儡,连私生活都得被人横加干预,愈发觉得意兴阑珊。他既不敢违逆母后的意思,又不愿勉强自己去亲近慧妃,索性搬到乾清宫独居,以示抗议。

若换作一般的太后,僵持不下,多半也就妥协了,奈何慈禧不是一般人,在她心中,骨肉亲情始终不及她对权力的欲望,即使同治是她的独子。皇帝的反抗,更增添了她对皇后的反感。

同治帝亲政后,仍有稚气未脱的一面。一方面他急于建功立业,树立帝王权威,另一方面他不解民间疾苦,国事艰辛。

同治提出两大方案,其一将每年孝敬两宫太后的“交进银”由14万两增加到18万两。其二是重修圆明园,此事遭到重臣反对。慈禧有意先借朝臣来挫皇帝威风,事后再假意出来调停,安抚众臣,收买人心。

如今看来,同治的所为固然有不切实际、好大喜功的一面(慈禧遗传),另一方面却未尝不是为了讨好慈禧,缓和母子婆媳矛盾。

从来帝王难为,明君更需屡经患难磨砺。这一切的变数,给少不更事的同治带来毫无心理预设的挫败感。他身边更少有能在关键时候指引他的人。朝堂上,重修圆明园的方案遭到重臣反对;在宫内,又不得自由。

内外受困的少年皇帝抑郁之下开始荒怠政务,在随从的引诱下微服出巡,眠花宿柳。

事态的发展越来越偏离轨道。公平而言,几方都是失望的。深居内宫的皇后最是深感无能为力。她即使深知西太后与己的矛盾,这心结由来已久,以慈禧的心机之深,亦不是阿鲁特氏单方面努力可以化解。

她所受的教育,历代圣贤所教的女德、女诫,均未教会她如何应对这后宫艰险,面对这老谋深算的刁钻婆婆。

未等阿鲁特氏思谋出良策,惊变已至。同治帝驾崩,年仅19岁。同治帝驾崩,为清宫疑案之一,官方说法是天花病亡,民间则言之凿凿说皇帝身染梅毒而亡,未必是空穴来风。

同治帝病中,皇后不敢私自探视,慈禧怒责她:“妖婢!无夫妇情!”同治垂危之际,阿鲁特氏潜去探望,亲手为同治帝擦拭脓血,慈禧又怒斥她:“妖婢!此时尔犹狐媚,必欲死尔夫耶?”——堂堂皇后被欺凌至此,举动得咎,怎么做都错。

偶然得见,帝后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

试想他们少年夫妻,琴瑟和谐,若不生在帝王家,则可骑马、佩笛、带剑,纵横天地间,漠北射雕,江南听曲。畅意时,幕天席地饮酒舞剑;雅致时,红袖添香,灯下吟诗。纵然生在平民百姓家,寒温相慰,亦不失夫妻之乐。而今却落得如斯凄凉。

转而同治驾崩,慈禧违背同治帝遗诏,以兄终弟及为名,立同治帝的堂弟载湉(醇亲王之子,慈禧的外甥)为嗣皇帝,承继大统。

慈禧立载湉为帝,即视阿鲁特氏的皇后之位为虚设,不伦不类,罔顾礼法。依礼依情,慈禧都断无废黜阿鲁特氏皇后之位的权力。

有清一代,堂堂正正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屈指可数,分别是顺治的两位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和康熙的皇后赫舍里氏,阿鲁特氏是第四位。除非是同治帝下诏废黜,否则她地位尊崇,不可撼动。

可惜,所谓礼法规矩,向来只能禁锢心存良知、心有忌惮的人,在真正的强权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对慈禧这种无所顾忌的人而言,祖宗规矩只是笑话。她纵然不能明目张胆废黜皇后,亦有无数方法逼她入绝境。

夫君尸骨未寒,眼前生机已绝,皇后手中无兵无权,满朝文武唯西后之命是从,慑服在其**威之下。连顾命大臣、恭亲王奕加上慈安太后,都不是慈禧对手。孤立无援、年仅22岁的阿鲁特氏又如何能与根基深厚、老奸巨猾的慈禧为敌?

皇后之父崇绮探明慈禧意图,知道天命难违,暗示皇后殉葬,阿鲁特氏心灰意冷,殉节之志遂决,只问该怎么死。崇绮跪在外面,问:“不吃行不行?”皇后说行,于是绝食而死。此时离同治过世只有75天。

皇后既逝,慈禧去了心腹大患,下令厚葬,阿鲁特氏谥号孝哲毅皇后,与同治同葬惠陵。

饮恨而终,回忆却因你而柔软芬芳。你离去时仓促得像一阵烟,却留下我在迷烟中无休止地怀想。

岁月的枷锁,终抵不过因爱而生的坚强。你还欠我浮花浪蕊,一份温暖。

愿上苍眷顾,苍天怜悯,我还来得及,寻回你。等我寻回你的时候,希望还是旧时模样。我们还记得对方,还来得及完成相守的愿望。

逝去的已冰冷,飘零的未终结。孝哲死后,慈安太后不久也薨逝。慈禧大权独揽,此后唯我独尊,再无一丝忌惮。

回望当初,咸丰皇帝在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驾崩,年仅六岁的独子大阿哥载淳(同治)继位,据说咸丰帝早就觉察到慈禧野心勃勃,临终之前,密授一道朱谕给他所信赖、敬重、顾念的慈安——如果日后慈禧不能安分守己,慈安有生杀大权,尽可以按祖宗之法治罪于她。

同治驾崩,慈安目睹慈禧对亲儿、媳妇的残忍,取出文宗遗诏,直言自己握有制裁她的权柄,慈禧意态恭顺。慈安一时心软被其蒙蔽,把那份有杀生大权的朱谕烧毁了。光绪七年(1871年),慈安患病,本是小疾,却暴毙于钟粹宫,年仅45岁,传言为慈禧毒杀。

大清国势风雨飘摇,内忧外患频生,渐渐已病入膏肓。盛衰已有定数,任你强权倾世又如何?逃不过一场败亡。

耳闻的终结,眼见的毁灭。这宫苑深深,悲喜沉沉。到头来,谁主沉浮,又有何关系?挥霍今生,机关算尽,逃不过墓碑下孤独的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