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匪巢恬静

啾啾鸟语飘然入室,把花静宜从沉睡中唤醒。她幽然地睁开双眼,望着头顶上的木楼板,满心疑惑:“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此前留下的记忆,除了钻心的头痛之外,搜寻不到任何东西。环视着漆黑的木板壁,上面挂着一件白而耀眼的东西。花静宜仔细看了看,原来是个银项圈,靠窗一侧还挂着一面铜镜,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花篮和她的医药箱。她猜测,这大概是一个女孩的闺房。透过打开的木格窗,巍峨苍翠的青山立时映入眼帘。时序已是早春,青山深处云遮雾绕,呈现出清秀瑰丽的景色。

“雪英,雪英。”花静宜大声喊道。

木楼处响起了脚步声,房门吱嘎响了一声,敞开的门缝里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两只明亮的眼珠儿一转,憨态可掬。花静宜挣扎着坐起身,招了招手道:“小朋友,过来,你叫什么名字?”小孩没有回答他,转身咚咚咚跑出去,接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房门被推得更大了一些。几个脑袋重叠着出现在门缝里,一个个轮着乌黑的眼珠儿审视着她。

“小弟弟,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面对她的提问,几个脑袋同时摇了摇。最上面的一个先缩了回去。紧接着一个稚气的声音对着山坡叫喊,山坡上回了几句话。然后,挤在门缝里的几个脑袋都缩回去了。

房间静寂下来,记忆深处的情景像水中的礁石,慢慢凸显出来。

花静宜随伤兵医院从太湖撤到湖南长沙。她除了参加红十字会在湖南的活动,还被湖南医护学校聘为医护教官,整天为工作忙个不停,一直抽不出时间回贵阳探亲。

后来,故宫博物院有一批文物需要运回贵阳,特请谷守诚派宪兵护送。谷守诚征求花静宜的意见,是否愿意随同运送文物的车回贵阳。其时,恰逢她所在的医护学校放假,就同意了。当然,她也想见见另一个人——她的谷子哥。从太湖边撤退后,谷止戈的第四团被调回贵阳,并以该团为基干,组建一个新师——102师。谷止戈在处分期满之后,顺利被提升为102师副师长,目前他正率部在贵阳整训,准备迎接新的战斗。花静宜此行的主要目的就在于他,一旦谷子哥率部开赴战场,两人不知何时能有机会再聚。

日本侵占东三省以后,为免历代珍藏的国宝被日军洗劫,自1933年2月始,故宫博物院即将珍贵文物装箱南迁。5月15日,最后一批文物13427箱零46包被迁至上海。12月8日,文物转运南京。上海抗战打响后,南京直接面临日军的威胁,因此,故宫博物院又把文物分南、中、北三路西迁向大后方。其中,南路文物上千件国宝转运长沙,被存放于岳麓山畔湖南大学内。南京失守后,湖南的形势也变得空前严峻,加之日军有针对性地轰炸我大学校园,所以故宫博物院决定将文物转运贵州。院长马衡呈文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孔祥熙,称此批文物为参加纽约世界博览会精品,需妥善押运。故行政院、内政部、教育部令贵州省妥为寻找存放地点,并令湘黔滇绥靖公署安全押送。

第一批次的文物已安全押运至目的地。花静宜是跟随运送第二批次文物的车回去,文物出长沙后,一路平安,不想在怀化境内出了问题。

出事时花静宜坐在第二辆车上,只见第一辆车前轰的一声爆炸,还不待司机反应过来,她乘坐的汽车底下也发生爆炸,汽车向前冲了一段,翻进小山沟里。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现在想来,文物运输车队应该是遭遇了土匪的伏击。可是,后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呢?她成了土匪的人质,还是被好心的老百姓救下?如果是人质,为什么看守她的只是几个孩子?如果是被好心人救下,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政府?花静宜乱想一通,心里一团乱麻,又恐惧又害怕,不知如何是好。

她索性从**坐起,这时腿部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头上又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摸了摸头,原来额头右边被撞起一个大包。花静宜摁了摁,又晃了一下头,觉得头顶的伤痛应该只是撞击性外伤,不至于造成严重的脑震**。她掀开麻布被条,立即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味。原来脚腕受了伤,被人用粗布包着厚厚一包草药。她骤然一惊,难道自己摔断腿了?如果仅用草药简单包扎,会不会溃烂?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她急着把手往伤口上又按又摁,凭经验判断,应该只是崴到了,并没有断掉。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花静宜轻轻解开麻布,浓重的腥味儿熏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待适应了一阵,她掰开结成了硬块的草药察看,果不其然。花静宜松了一口气。由于身体热量的缘故,草药的绿汁浸到了麻布上,把包裹的麻布染成了绿色。她自小在苗家山寨长大,对苗家平常所使用的跌打损伤药多少有些了解。虽然她不能辨别被捣烂的草药是何种植物,但其熟稔的味道让她想起了外公和母亲。一想到这趟探亲之行居然遭此境遇,不知是否还能与他们见面,她不觉潸然泪下。

空气中突然飘来一缕烤红薯的香味,受此**,花静宜瞬间感到饥肠辘辘。她小心地下了床,扶着床沿踮着脚走了几步,脚腕处有些生疼,但不是很碍事。她推开房门,看见四个孩子围坐在火坑旁,其中两个耳戴莹亮银耳环的女孩相对而坐,手里玩着解绳套的小游戏。稍大些的男孩拿着火钳身子前倾,照看着火中的红薯,最小的男孩拿着剥开一点的红薯呼哧呼哧地吹着热气。门的响声把孩子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一个个轮着亮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

他们顺着花静宜的目光,落在小男孩手里的红薯上面。小男孩发现了花静宜的企图,惊怯地勾下头,把红薯藏在身后。姐姐有十来岁,表现得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她看了一眼花静宜,转身和小弟商量着什么,小弟坚决地摇晃着花脸。姐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小弟手里夺过红薯,掰了一大半递给花静宜。小弟哇地放声大哭,边哭边念念有词。大概是在向什么人告状,因为房屋旁边的山坡上有人回话。

好像几个世纪都没有吃过东西一般,红薯的香味让花静宜的身子整个空了,软了,她一把接过红薯就往嘴里塞。姐姐见到花静宜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想了想,又把另一半红薯塞到她手里,追出门看弟弟去了。

过了一会儿,姐姐抱着还在抽泣的弟弟回到屋里,他的花脸上多了一道痕迹。照看红薯的男孩把一个烤熟的红薯刨起来,姐姐对他说了几句话,男孩虽然馋涎欲滴,却笨拙地挟起红薯递给姐姐。姐姐于是放下小弟,掰了一小半递给他,转身把另一半塞给花静宜。花静宜推迟了一下,但饥饿让她再也无法抗拒。

花静宜从小生活在衣食无忧的家庭里,一直是独自享受美味而丰富的食物,未曾像眼前的孩子们那样,共同分享难得的食物。然而,孩子之间相互关爱和礼让的行为,让她心里暖融融的。在他们纯真的目光中,伴随着红薯一起咽下去的,还有几许感动的泪水。她担心被孩子们看见,就转过身悄悄抹去。

2

木廊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几个孩子像小鸟一样飞了出去,圆圆的银耳环在欢快地晃动。门槛阻挡了小男孩,他笨手笨脚地翻越,不小心栽倒在地,又开始哇哇大哭。姐姐回身把他提了起来,放到廊上。

花静宜扶着门框看着来人的背影,孩子们亲昵地扯着她的衣角,依偎在她身旁。她放下背篓,把小男孩抱在怀里,用毛巾帮他擦拭鼻涕。花静宜见她那么年轻漂亮,猜想应该不是这四个孩子的母亲。姑娘转过身来,见花静宜在看她,一愣,眼里顿时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惊喜、欣慰,还有一点儿愧疚。在短暂的目光交接中,年轻姑娘欲言又止,艰难地道出一句:“你,醒了?”

难道我昏迷了很久吗?花静宜心想,她懂一点简单苗语,就用苗话问:“你回来了?”

年轻姑娘眼睛一亮,兴奋地直点头,然后把弟弟放在妹妹背上,叫他们进屋去。

“你是姐姐还是母亲?你叫什么名字?”花静宜猜想她是姐姐,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仍然多问了一句。

“我是大姐。”姑娘用苗语回答,“我的小名叫米,你叫我阿米好啦。”

“阿米。”花静宜叫道。阿米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神态特别清甜。她这一笑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花静宜急切地想了解自己的伤情,就问:“我睡了几天?”

“三天。”阿米回答的时候还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我是怎么受伤的?”这个问题一说出口,花静宜随即感觉有点儿唐突。果然,阿米眼里出现惊惧的神色。她抬头望了一眼山寨对面巍巍的山间,咬着嘴唇把头摇了摇。为了不让她感觉难堪,花静宜转而用温和的语气问:“草药是你采摘的吗?”阿米点点头。

阿米已经把从山里打来的东西取出来堆在廊角,一堆是猪菜,一堆是洗净的草药。花静宜艰难地走到背篓旁,把几缕草药抓在手里,看了又看。外公周沁源懂苗药,曾经给她介绍过不少苗药知识。在阿米采来的草药中,花静宜叫得出其中几种的名字,知道这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阿米怕花静宜见疑,把每种草药的药名及药性都说了出来,又说:“我知道你是医生,但山寨里没人懂西医,我们就只好用苗药给你治伤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医生?”

“药箱,你背着药箱,还有你肩上绣着红十字。是我阿妈把你背回家的。”

“是吗?谢谢你阿妈,”花静宜想起车上装载的文物,急切地问:“和我一起的那些人呢?他们现在在哪里?车上的东西呢?”

阿米说漏了嘴,恐惧地望一眼四周,眨着大眼睛看着花静宜,闭上嘴摇了摇头。忽地她站起身,看着花静宜道:“你几天没吃东西了,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两小半烤红薯根本不够填肚子,听她这么一说,花静宜还真感觉饿了,肚子咕咕地叫起来。阿米搀扶着她进屋坐下,从某个隐秘的地方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碗柜后面储藏室的门,提出一只竹篮。里面放着一只土罐和一只土陶盘,盘里盛着满满的鸡肉。

阿米把土罐放在铁三脚架上,把火刨开了一些,火苗轻舔之下,土罐遂发出吱吱的响声,浓浓的粥香飘溢而出,**着屋里每个人的神经。孩子们放下了手里的游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土罐。两个姐姐有意用矜持掩饰美食对她们的**,继续玩着绳套游戏。只是她们不时瞟向土罐的目光里暴露了本能的欲望。

阿米舀了一碗热好的稀饭递给花静宜,花静宜见男孩的眼睛随着土碗转到她手上,颇有些不安,便客气地给他递过去。阿米把男孩伸过来的手打了一下,对花静宜道:“快吃快吃,我这就舀给他们。”说着,她从碗柜里取出碗,分别给两个小男孩舀了一小瓢稀饭。接着她架起锅,把鸡肉块倒进锅里加热。之后,拈了一块放进弟弟的碗里,又拈一块递到妹妹手上,其余的全部盛到盘里,放到花静宜面前,说:“吃吧,你需要补身子,这是我阿爸特意进山打来的野鸡。”

“你也吃。”花静宜劝道。阿米摇了摇头,缩着手坐在火旁,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她吃。

花静宜是真饿了,纵然面前有五双眼睛瞪着,她仍如风卷残云一般,喝掉了两碗稀粥,盘中的鸡肉除分了两小块给男孩子,也被她吃得一点不剩。阿米一边起身收拾盘碟筷子,放在木盆里洗刷,一边道:“你能吃就好,身体恢复得就快些。”

花静宜刚开始还有落入匪巢的担忧,这会儿完全被这些可爱的孩子们融化。她想,如果眼前充满亲情和谦让的屋子也是土匪窝的话,那这样的土匪窝也太温馨了。

傍晚,花静宜坐在廊上,欣赏着山里的美景。牛铃叮当叮当地撒过山间小路,忽听到村子下面沸腾起来,几个男孩穿过屋边的小径,迅疾往下冲。两个女孩也咚咚地跑去。阿米提着满满的一木桶猪潲在廊下猪圈喂猪,她听到妹妹的脚步声,喊了两句。她们停住脚步,迟疑地回了一句话。待姐姐再说话,她们一溜烟跑了。

阿米提着桶上来,在屋边的泉水沟里洗刷木桶。花静宜好奇地问:“他们跑下去看什么?村子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米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回道:“叫拿东西去装粮食,我们有米吃了。”

有米吃不是好事吗?为什么阿米不高兴呢?花静宜眼前浮现出刚才喝粥时望着她的几双饥渴的眼睛,忽然明白,这家人和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都没粮食了,只能靠红薯充饥。

“哪来的粮食?”花静宜问。阿米提着洗刷干净的木桶走进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花静宜碰了一鼻子灰,忽然开了窍,一定是有人外出打劫弄到了粮食,拿来分给村民。但她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就换了语气问:“山寨下面不是有很宽的田坝吗?怎么会没粮食呢?”

“有,我们有很多粮食,但政府征军粮,把我们的粮食都征走了。如今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以瓜菜代替粮食填肚子。”

他们的生活这么艰难,自己却在这里增加他们的负担,花静宜觉得很惭愧,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阿米道:“你给我们添什么麻烦?饭都还没多吃一口呢。”

“明天送我走吧,添个人就添一张嘴,我会拖累你们家的。”

阿米笑着打量她一眼,道:“你刚醒过来,这样子能走吗?”

花静宜试着打探:“阿米,和我一起的那些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阿米的脸阴下来,转身走进屋去了。

这时,一个穿着黑衣的小个子男人扛着一袋粮食急咻咻地走进屋,两个女孩像两只跟屁虫般紧随其后。穿过走廊时,见花静宜看着他,他笑着用极短促的语言打了一声招呼,把袋子丢在堂屋一角,然后边比划边对阿米说着什么。他们说得太快,花静宜听不清楚,但从他们的语气和神色里,花静宜仍能感觉应该是发生了异常情况。

阿米到廊上取下晾晒的草药。花静宜问:“是不是有人受伤了?”阿米忧郁地点点头,也许是慌了神,她操着夹生的汉语哭道:“我叔叔中枪了,伤得很重,快死了。”

花静宜一急,站起身道:“快,快带我去看看。”脚腕一扭,她痛苦得脸也变了形。花静宜的提议让父女俩一愣,两人对视了一眼。阿米说了几句话,父亲还犹豫着。

花静宜冷静地道:“阿米,我是外科大夫,专门治疗枪伤的,请你带我去。”阿米看向父亲。父亲紧咬了一下牙关,终于点了点头。阿米赶紧过来搀扶花静宜。花静宜道:“带上我的医药箱。”父亲折身进房,把医院箱背了出来。

阿米叔叔家离得并不远,沿着泉水沟往下走几十米就到了。村民们都以为他快死了,因而都跑来探望,悲怆的气氛笼罩着每个人的脸。见阿米扶着花静宜穿过走廊,围观的人自动让出一条道。

家人或许也认为伤者没救了,便让他躺在一块铺了层薄棉的门板上,摆在堂屋一边。受伤处在肩膀的位置,已经被包裹了厚厚的麻布,但鲜血仍然不断地渗出来,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花静宜先查看了一下伤者的脸色,见他虽然失血较多,脸色苍白,但不至于危及生命。她有了信心,果断地命令大家伙退出堂屋,点上灯,准备进行手术。

医药箱里有一套简单手术所需的器械和药品。待一切准备就绪,她坐在凳子上开始实施手术,阿米和父亲站在一旁当助手。

这或许是世界上最简陋的手术台,然而又是受到高度关注的一台手术,村子里关注伤者生命的人都集中在屋前。此时,夜色渐浓,他们就站在黑暗中,等待手术结果。

子弹钻进了肩胛骨,用手术钳取时,花静宜颇费了一番周折,弄了好几次,才牢牢夹住。拔出来以后,花静宜把它放在眼前看了看,舒了一口气。此时,汗水湿透了全身,额头上布满豆大的汗珠。阿米随着她的目光看血淋淋的子弹头时,看到了她脸上的汗水,便掏出帕子帮她抹去。花静宜感激地点点头,随即开始缝合伤口。

手术缝合对花静宜可是轻车熟路。尽管已经提前让伤者吞食了一点麻木神经的鸦片,但阿米父亲还是在弟弟嘴里塞了一块竹片,以免他咬伤舌头。剧烈的疼痛让伤者几乎把竹块咬断了。家人看到了他渴望生存的坚强意志,眼里不由得流露出希望的光芒。

“好了。”给伤者包扎好绷带,花静宜吐出一声长长的气息,头脑一阵昏厥,身子朝后倒了过去。阿米立即用身子护住她。花静宜听到杂乱的说话声,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3

公路尘土飞扬,一个小型车队朝怀化城驶来。

国宝在湘西遭土匪打劫,花静宜又下落不明,谷守诚心急如焚,率领宪兵司令部人员连夜由长沙赶往湘西。轿车颠簸了一路,他一夜不敢睡,听司机说快到怀化城了,谷守诚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近来湘西地界不宁,匪祸严重,他们不仅掠夺商旅财物,甚至时常“要求”路过的军车留下买路钱。为了治理匪患,保障抗战后方的安宁,他这个绥靖主任可没少花心思。张治中将军整训湘政,下派干部深入基层,加强社会管理时,他所率领的宪兵部队紧密配合这项工作。根据匪情需要,他设立了三个清剿区,从宪兵各团抽调了一百余名年纪较大的下级军官,由警务处进行短暂培训后,即派驻各乡镇任“助理员”,以调查户口为名,组训民众,侦防匪情。

无奈这些“助理员”平时飞扬跋扈惯了,到了地方之后,既不把乡长放在眼里,还以“剿匪”为名,吃喝玩乐,滥杀无辜。就在上个月,第三清剿区所在的黄岩区派驻的25名“助理员”,居然被土匪一天之内全部杀光。谷守诚因被其他公务缠身尚来不及处理此事,想缓一缓,没料到土匪得寸进尺,更加猖獗,居然把国宝和花静宜也给打劫了。这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吗?这还了得?于是他决定先治匪患,匪患不除,绝不收兵。

谷守诚难得眯一会眼睛,车子却停了下来。原来路边聚集着一大群人,中间两人正在推推搡搡。他非常生气,对副官命令道:“下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副官立即下车了解情况,随后回来报告:“报告司令,我部一宪兵与空军中校发生争执,并打了中校一耳光,目前两人还在争吵。”

谷守诚平时是恪守“忠孝”伦理的,宪兵横行蛮道、以下犯上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轻易饶过。正是他们的胡作非为,才造成了25名“助理员”被杀的黄岩事件。事情尚未得到妥善处理,眼下又再度发生了此类事件,谷守诚气不打一处来,把胡子轻轻抖了抖,猛地推门下车,朝争吵的人群走去。后面车上的宪兵立即跳下车来,围了上去。副官高喊一声:“谷司令到。”

群众从未见过这阵势,哄地散往两边,让出一条道。正在争吵的宪兵和空军中校停下来,呆呆地看着迎面走来的谷守诚和气势威严的宪兵。

“为什么争吵?”谷守诚低声问,不怒自威。

宪兵觉得本部司令到来,定会替自己作主,壮着胆子道:“他撞了我,还不道歉。”谷守诚问:“所以你就打了他耳光?”宪兵碰上谷守诚严厉的目光,低下头道:“是的,他本来没有理嘛。”

“他打了你一耳光?”谷守诚把目光转向空军中校。中校见对方来了援兵,知道今儿个撞上了灾星,战战兢兢地道:“是,我是不小心撞了他,但他也蛮不讲理。”

“你没有对他动手吗?”

空军中校脸色惨白,摇了摇头:“没有,我向他道了歉,他还动手打人。”

“拿下。”谷守诚把手一挥。空军中校吓得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但荷枪实弹的宪兵并没有冲向空军中校,而是把正露出得意笑容的宪兵押了起来。宪兵明白了眼前的处境,顿时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道:“司令,我知错了。”

谷守诚并不理会,严肃地道:“以下犯上,目无尊长,罪不可恕,拉出去毙了。”

宪兵们押着犯了错的宪兵往野地里走去。周围群众神色大变,有人同情即将被处决的宪兵,也有人向谷守诚伸出大拇指。中校扑通一声跪在谷守诚面前,道:“司令,请你原谅他,他只是一时冲动,罪不至死啊。”

谷守诚冷冷地道:“你起来吧,我带兵无方,请大家多加谅解。”说着抛下目瞪口呆的群众和跪在地上的中校,转身上了车。几分钟后,野地里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他的身子像被虫子蛰了,轻轻哆嗦了一下。车慢慢朝前驶时,谷守诚对副官说:“请你安排一下,对这位士兵家属按作战烈士的标准给予抚恤。”

福建会馆门前,宪兵八团团长焦祥云焦急而不安地等待着。刚才,手下已通过电话报告,说谷司令在进城的时候,现场处决了一名以下犯上的士兵。往上追究,就是他这个团长带兵无方啊。最近八团所在的第三清剿区风水不顺,先是二十多名助理员被土匪杀害,然后是押送国宝的车子在本区出事。虽然押送部队非本部人员,但事情出在自己所负责的地界,他这个团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前面瞭望的副官跑来报告说,车队出现了。焦祥云整了整军装,挺起胸脯继续等候。

“立正!”在威严的口令声中,谷守诚下了车,焦祥云上前敬了军礼。谷守诚只是点了点头,目光在警卫排整齐的队列上轻轻扫过,径直走进院子里。焦祥云小心翼翼地随侍左右。在团部办公室主位坐下,谷守诚对站立一侧的焦祥云道:“坐。”

焦祥云依言坐下,道:“司令一路辛苦。”

“还好,路上没有遇到土匪。”谷守诚说着,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焦祥云骤然心惊,额头上浸出了冷汗,陪着笑脸检讨道:“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枉费司令苦心栽培,请司令处分。”

“处分?我看不必了,还是争取戴罪立功吧。”他稍事停顿,温和地问:“调查到国宝的下落了吗?花医生是否有消息?”

焦祥云摇了摇头,问:“我们派出了大量的调查人员,还动员了可以利用的内线,都没有打探到任何消息。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报,原来的惯匪近期都没有大的行动,打劫国宝不是他们所为。所以,我们怀疑,是不是运送国宝的消息走漏了出去,被日本人或掌握部队的实权人物打劫了?”

谷守诚骤然一惊,目光紧盯着焦祥云,责备道:“你怀疑,有事实依据吗?我们把怀疑作为结论,上报行政院,行政院会接受吗?谁会相信日本人派了一支特种兵深入我后方,扮成土匪打劫了国宝?”

焦祥云抹了抹额头的汗,道:“司令,我继续派人全面调查,务必找到国宝的下落。”

“限你三天之内找到国宝,”谷守诚依然是轻言细语,“还必须保证花医生的安全,她可是我们的巾帼英雄。缺一样,提头来见我。”

“是。”焦祥云站起身大声回答,脸却吓得刷白。

“坐。”谷守诚还需要他为自己办事呢,不想让他过度紧张。

焦祥云重新坐下后,小心而迟疑地道:“司令,如果国宝是土匪所劫,他们必然是为钱而来,可为什么至今都不来索要赎金呢?”

“我不管是什么人打劫,我只要找到国宝和花医生。”谷守诚换了铿锵的语气。然后,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把手在地图上划了一下,道:“从地图上看,第三清剿区就巴掌大一块,用梳子多梳几遍,就是几个虱子也该被梳出来了,土匪怎么就销声匿迹了呢?”

焦祥云苦笑道:“司令,湘西这块地方,自古盛产土匪。我们平时去调查,土匪都是一伙老实巴交的农民,待人之盛情可谓世间少有。但正是这些淳朴的人,转眼间就可能变成凶悍无比的魔鬼。”

谷守诚紧捏拳头朝地图猛地一捶,咬牙切齿地道:“杀,杀,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掉一人,当年委员长不就是用这个手段对付共匪的么?对付土匪还得采取这个法子,必须彻底清除匪根。”

谷守诚阴毒的目光令焦祥云浑身寒毛倒立,他喃喃地道:“司令,就是因为我们的助理员滥杀无辜,才惨遭土匪杀害。我担心这样做会激起民愤,引起民变。”

谷守诚鼻子里发出一阵冷笑:“民变?如今国难当头,后院起火,还谈什么抗战救国?这个时候发生民变,就是站到了卖国的立场上,让亲者痛仇者快!”

“报告!”团参谋拿着一份材料走进会议室,道:“司令,团长,我第四侦察小队送来一份报告,称与花医生同行的国军上尉欧阳雪英已被找到。”

“快,快命他们把欧阳上尉安全护送到团指挥部。”还不待谷守诚说话,焦祥云急道。待参谋出去,他松了一口气道,“人在,线索就在,咱们挖地三尺,不怕找不到他们。”

谷守诚无语。欧阳雪英是他派给花静宜的贴身护卫,她还活着,为什么静宜不见了呢?她会不会出了什么问题?这么一想,他的眉头锁得更紧,脸色更加沉郁。

4

阿米和花静宜坐在廊上说话。一阵铜锣响过,阿米站起身张皇地看向屋外。花静宜奇怪地问:“阿米,铜锣响你紧张什么呢?”

阿米附在花静宜耳边悄声说:“锣声是我们寨里召集人的信号。”

“天都晚了,还召集人干什么?”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阿米悄声提醒了一句。

花静宜恍然大悟。此时,村里人因她救了阿米的叔叔,所以都把她奉若神明,才一天时间,就已经有好几个人请她去诊病了。阿米一家更是把她看成救命恩人,阿米也和她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花静宜用手指了指阿米,小声问:“莫非你也要去?”

阿米望了一眼山坡,惊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每遇重大事情,寨里凡是有劳动力的人家,都必须出一个人。如果我父母不去,待会儿集中的时候,我就必须去凑人头。”

“凑人头?”花静宜惊讶地看着她,怎么也无法把这个清纯靓丽、心地善良的姑娘与无恶不作的土匪联系在一起。她犹豫地问:“平时你们家都是谁去凑人头?”

“我妈,”阿米说,“我爸不让我妈去,我妈不让我爸去,但家里总得有一个人去。我妈说,我爸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倒了,这一家子都无法养活,所以通常情况下都是我妈去。”

“凑人头?不是要打枪吗?怎么会让女人去?”

“做事的另外有人。寨子里一般人家只需画一画脸,穿上黑衣,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原来是这样。花静宜明白土匪是怎么一回事了,其中许多人都是老实善良的农民,平时种着地,一旦遇到特殊的事情,即被裹挟着参与打劫,成为名副其实的土匪。

正说着话,阿米母亲背着竹篓急匆匆地赶回家,把背篓放在廊上,从里面拿出一兔子和一只野鸡,交代道:“这是你阿爸打的,把它送给叔叔补身子。”说完她进屋端着土碗狼吞虎咽地喝了两碗酸汤,又用烟锅巴把脸抹成黑色,披上蓑衣,背上猎枪,把竹斗笠往头上一盖,转身跑出门去。这时,远处又传来集合的锣声。阿米对着母亲的背影叫道:“阿妈,小心一点,遇事莫打头。”

看着阿米母亲消失的背影,花静宜想,她们也许要趴伏在哪个山沟里过夜了。她又回过头问阿米:“既然不愿意参加,为什么还要去呢?”

“必须去。不然,以后我们家遇到大事别人不会帮忙,我们也不能住在寨子里了。”

花静宜苦笑着摇了摇头。善良的阿米却往乐观处想,她双手合十,仰望着天空祈祷:“老天会保佑阿妈的。”想起阿妈的吩咐,她拎起廊上的野鸡,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叔叔?”

阿米叔叔已经苏醒了,虽然失了一些血,身体却无大碍。花静宜觉得有必要继续观察伤情,便和阿米一起出门。

阿米叔叔躺在摆放于走廊前的藤椅上,两个孩子围在他的膝边。见到花静宜和阿米,他挣扎着坐起来,叫孩子搬来凳子。花静宜说:“我坐这里就行。”说着在廊前的美人靠上坐下,伸手摸了摸病人的前额。见他没有发烧的迹象,花静宜放心了。阿米进屋把野鸡交给奶奶,出来和她并排坐着。

“叔妈也去了吗?今晚是去哪里?”

叔叔看了花静宜一眼,似乎不愿说这件事,气氛显得有些尴尬。花静宜把话题引开,吩咐阿米叔叔多注意休息,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补身子,这样恢复得快些。见没有其他事情,两人起身出门。阿米奶奶客气地留花静宜在家吃饭,阿米委婉地拒绝了。

阿米扶着花静宜走出廊头,两个头上包着头帕、背着猎枪的年轻土匪,站在泉水沟边看着她们,很客气地道:“花小姐,我们老大有请。”

“你们老大?在哪里?”花静宜心想,你们老大不是带人出去打劫了吗?怎么还有闲心请我呢?

站在前面的土匪把头一甩,道:“你们跟着我走就知道了。”

阿米担心花静宜会遭遇不测,神色紧张起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用眼神暗示她别答应。

“我腿脚不方便,再说天也快黑了。”此时,暮色隆重地拉开,笼罩着寨子四周的山头。

土匪看出她们脸上的疑问,客气地道:“放心吧,老大听说了花小姐救人的事情,十分高兴,特意派我们来接花小姐呢。”他转过身吩咐后面的土匪一句,那人便沿着寨中小径跑远了。不一会儿,他身后跟着一顶滑竿走了回来。

“花小姐腿脚不方便,就坐滑竿进山吧。”

花静宜心想,土匪是有备而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于是不再推脱,上前坐进了滑竿里。土匪又对阿米说了一句苗语。阿米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扶着滑竿跟着出了村子。

一行人沿着环绕山寨的溪流进山。山色迷蒙,虫儿悠扬的鸣叫让周围显得更为沉静与幽远。溪边藤蔓缠绕,不时可见幽深的黑洞,偶有水流从洞中涌出,轰然有声。萦绕于山间的气息湿漉漉的,浸透出一股彻心的寒意。滑竿悠然地晃**着,花静宜的心思也**悠悠的,猜不透土匪请她的目的为何。

溪涧两边的山势徒然巍峨险峻,前面仿佛没了去路,折了一个弯,一座簇新的风雨桥突现于眼前。花静宜抬头环视四周,心道,该到土匪的老巢了吧?

果然,风雨桥头的廊柱上靠着一个人,他怀里抱着一杆老枪,用凶狠的目光看着他们。走在前面的年轻土匪向他喊了一句话,他重新恢复假寐的姿态。

过了桥再往前绕过一个坡,天色更暗,山间却豁然开朗。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畦很大的水塘。水塘对面,几栋新木楼层叠于塘边,楼上的灯光映在水面上,使水面变得莹亮而灵动。

年轻土匪唿哨一声,就有一只船从水塘对面**了过来。年轻土匪与阿米一起,小心地扶着花静宜上了船。花静宜看着土匪青春俊朗的面容,想着如果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同样可以变得知书达理,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

山里,鸟儿欢鸣。塘边草丛,虫儿欢叫。大自然一齐演奏着美妙的协奏曲。花静宜看着水里的星光被波浪**开去,船儿靠向了一处宁静的村落,感觉自己好像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渔人,蓦然闯进了美丽宁静的桃花源。

5

咯咯咯。隔壁屋子里传出一串奇怪的女人笑声。

花静宜好奇地扭过头去,望着右边一幢黑幽幽的屋子。年轻土匪提醒道:“花小姐,这边。”花静宜只得跟着他走进了左边宽大的木房。穿过走廊,她就闻到了飘溢的香味。

堂屋正中央的火塘里,燃烧着一塘火,通红的火苗欢快地舔着三脚架上的铁锅,里面炖着的嫩猪肉发出滋滋的响声。此情景好似在提醒客人,主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

花静宜壮着胆子在火塘边坐下,阿米紧随着站在她身后。土匪头子豪爽地挥了挥手:“请坐,大家都坐下吃饭。”

他说请坐,火塘边其实只摆着两把椅子,正位上的一把,他自己坐着,另一把花静宜坐着,可见大家伙平日难得在他面前坐下。但既然他发话了,大家便不能不坐,没有凳子,就席地围坐在火塘边。只有阿米仍然站着,她大概是担心席地而坐,一旦出现意外,不方便应对。

花静宜悄悄地观察着屋子,这里和老百姓的家居房子差不多,陈设简单,少了几许家的温暖气息,却显得豪气。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土匪窝,花静宜甚至觉得,今晚坐在这温暖的火塘边,和一般的山寨人家并没有差别。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花静宜问:“你怎么知道我姓花?”

土匪头子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先吩咐手下:“给花医生倒酒。”又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就像我的姓名,道上就没几个人知道。”土匪头子说得很平静。阿米主动提起茶罐,给花静宜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花静宜道了一声谢谢,看着土匪头子,笑问:“这世界无名不以立,既然还没人知道你的大名,说明你混得不好啊。”

“我燕山确实混得不好。”土匪头子乖乖承认,还自报了家门。他慨叹道:“土匪难为啊。”

“好人难为,老百姓难为,你们当山大王的,老百姓揭不开锅的时候,仍然吃香喝辣,快活赛神仙,哪里会难为?”花静宜随之笑了笑,道:“燕山,作为一个江湖豪杰,你这个名字也太稀松平常了吧?”

“我哪是什么英雄豪杰?我姓燕,因为排行老三,所以知道的人叫我燕山,不知道的人叫我燕三,就这么一个不出名的大号。”土匪头子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看起来居然有几分腼腆。忽地他抬起头,逼视着花静宜:“不像花医生,您在上海滩可是鼎鼎有名。”

“什么?我?”花静宜看了燕山一眼,心想,莫非你是从上海滩溃败回乡的国军战士,混不下去就占山为王了吗?于是她好奇地问:“你,去过上海滩?”

“上海滩?”燕山摇摇头,道:“我虽然没到过上海,但武汉、长沙、南京都还去过。我曾跟随第10军军长王天培打到徐州外围,如果不是王将军遭人暗算,说不定我们这些第10军的湘黔子弟可以直捣黄楷府,将北伐的旗帜插在东三省,何至于使其沦陷于倭寇的铁蹄之下?”

“不错,北代时期我第10军士气高昂,气吞山河,战无不胜,被称为‘钢军’。”说到这里,燕山的神色转而阴沉下来,愤慨地道:“卸磨杀驴,当今的国民政府不地道,不地道啊。北伐之后,军阀照样割据,第10军上至军官下至普通战士都被驱散,不是流落江湖,就是落草为寇,十万之众几存二三。你说,是谁把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弄成了今日这个样子?”

花静宜一时无语。她可以诊治人们身体上的疾病,但对于社会疾病,却提不出合理的方案,甚至连解答面前这个曾经的革命战士、如今的土匪头子的问题都不能够。不过,她认为燕山身份的转变,至少说明国民党对革命战士的安置存在问题。

突然,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传来。花静宜望了望黑黝黝的屋外,猜测发出这声音的肯定就是刚才那个女人了。除了花静宜,屋子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对此习以为常。只有土匪头子流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头整个耷拉下来。屋里的气氛显得更为沉闷。

燕山端起酒碗朝花静宜一举,道:“喝酒。”

花静宜端起土碗,一股浓重的红苕味扑鼻而来,堵得她心慌,又却不过燕山的盛情,只得浅浅抿了一小口。

燕山豪气地拿起酒碗当空灌,一滴未掉。他放下碗,道:“绝不流汤滴水,这才是干。”

花静宜苦笑着摇摇头,道:“承蒙好意,我确实不会喝酒。”

燕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会说苗话,不是苗族也与苗族有关,怎么可能不会喝酒?”

“你怎么知道我会说苗话?”花静宜十分诧异,看了身旁的阿米一眼。

燕山爽朗地哈哈大笑:“我的地盘我做主,在这块地上,我就是伏在地上的一条猎狗,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花静宜老老实实地解释:“我外公是苗族,我在苗寨里生活过,会说几句简单的苗语。”花静宜话语一转,“不过,我确实不会喝酒,因为在苗家,女人一般是不上桌的。”

“上桌,上桌,我们苗家可是很尊重妇女的,阿米不就在桌上吗?”燕山笑道。

“我是医生,不能沾酒,否则给病人做手术的时候手会颤抖,酿成不可饶恕的罪过。”

燕山神色黯淡,道:“行吧。”他端起酒碗咕噜噜又喝干了一碗,把碗一亮,对在座的几位年轻土匪道:“你们也干了吧,难得今晚清静。”

燕山吩咐道:“给花医生舀一碗肉,她不愿意大碗喝酒,就大块吃肉陪我们。我们喝一碗酒,你就吃两片肉,行不?”

燕山笑了起来,气氛显得比刚才融洽许多。花静宜一直在为阿米母亲担心,便忍不住问了一句:“燕头领,您说今晚无事,可阿米母亲为什么又出去了呢?”

燕山一怔,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见她并无深意,笑道:“我说的无事,只是我们这里无事。如果大家都无事,那我们今晚吃什么、喝什么?”

“我们吃的野猪肉,喝的红苕酒,这些都是山里自产的啊。”

燕山沉重地摇摇头,道:“我招待花医生您的,是自产的、干净的东西,因为我不想用不干不净的东西玷污您。但我们要活命,必须干活,哪怕是做土匪。”他端起酒碗咕噜一声又喝掉一碗,抹了抹嘴,道:“做土匪好比打猎,猛兽打不过,不打,小兽要留着长大,不打,怀孕的野兽一带俩,也不能打。”

“讲这么多道道,土匪还当得下去吗?”花静宜心里直犯嘀咕,却不敢说出来。

“守十次也捕不到一次,所以当土匪也辛苦,还得担惊受怕。”

“那就不当呗,如今国将不国了,不如调转头打鬼子去。”花静宜见机鼓动了一句。

“国家没有前途,也该给老百姓留一条活路吧,否则,国家于我何益?”燕山猛然抓起土碗朝板壁一摔,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土碗碎裂在地。屋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燕山瞟了一眼花静宜苍白的神色,歉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又提高声音控诉道:“我们真是被逼得走上这条不归路啊。”

年轻土匪为了缓和气氛,赶紧给燕山摆上一只新土碗,斟满酒,和几个同伴同时站起来,谦恭地道:“老大,我们几个平时多得您照顾,敬您一碗酒,祝您平安、顺意。”

“谢谢,几位辛苦了。”燕山一口气把酒灌进喉咙,把碗用力一放,土碗磕在火塘边沿的条石上,裂成几块。他似无所见,瞪着通红的眼睛虎视着花静宜,忽地把大手一挥,道:“官吏贪污腐化,保安和宪兵横征暴敛,地主恶霸欺凌百姓。你说,不给老百姓活路的政府,老百姓怎么会支持它,怎么不反抗它?”

一个年轻土匪叽咕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与其在政府的**之下惨死,不如活在日本人的铁蹄下呢。”

燕山瞪了年轻人一眼,道:“大丈夫之死重于泰山,我们就算是死也要拉着日本人陪葬,哪能向他们讨饭吃?”

花静宜见机问道:“这么说来,黄岩的助理员是你们杀的?”

燕山警觉起来,眉毛倒竖,看了花静宜一眼。花静宜假装若无其事,边伸手朝锅里拈了一根骨头边道:“报纸上说的,这件事情惊动了整个长沙,弄得满城风雨。”

为什么这里会有上海出版的报纸?莫不是他们抢劫内迁的商团时截获的?花静宜翻着报纸,满心纳闷。燕山参加过北伐,又注意通过报纸收集信息,这让花静宜觉得眼前的对手并非一个简单的人,假如自己想顺利逃出匪穴,只怕要费一番周折了。

燕山看着花静宜,朗朗地笑道:“花医生,你是大美女,我也曾经是一个北伐英雄,自古英雄爱美女,我对你真是充满了仰慕之情。”

花静宜原以为燕山的奉承话会让她倒尽胃口,没想到这会听来很是入耳。不过,她又担心他有非分之想,于是苦笑道:“我算什么美女,不过是个平凡的医生罢了。”

“此言差矣。你是医生,但并非普通医生,而是在战场上救死扶伤、闻名上海滩乃至全国的巾帼英雄。如果你不是这样的英雄,即使不是我,你也会被其他头领抢上山当压寨夫人了。”燕山又是一阵得意的笑。

花静宜想象着他所描述的情景,身上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心想,连土匪都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谷子哥却对我无动于衷呢?难道我对他没有吸引力?如果谷子哥知道我落难于匪巢,他会舍身前来救我吗?

都说相爱的人心灵相通、命运相连,谷子哥,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女人凄凉的叫声又传了过来,屋子里的人一愣,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半晌,花静宜举了举酒碗,道:“感谢燕头领瞧得起,我敬大家一杯。”待大家喝了酒,花静宜笑道:“看来这几张报纸是我的护身符,随身带着它,我在湘西有肉吃有酒喝,畅通无阻啊。”

“不错,至少对花医生来说是这样。”燕山以奇怪的眼神打量了花静宜一眼,道:“在我们苗家人看来,医生和会放蛊、掌握巫术的巫师是一类人,一般人同样不敢招惹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会落在你们手里?”

“因为你是医生,又是一位巾帼英雄,所以如今你还活着。”燕山答非所问,四两拨千斤地推开她的问题。

这话让花静宜骤然一惊,她忙问:“你的意思是,我的同伴都死了?”

燕山脸色一沉,端起碗猛灌了一口酒,道:“在土匪面前,死亡是没有理由的,活着才需要理由。”

“请问,我活着的理由是什么?”花静宜不知哪来的勇气,直视着燕山问道。他避开花静宜的目光,轻轻吩咐道:“去把你们嫂子带来。”

“来,湘子,到我身边来。”燕山站起身张开了臂膀。被称作湘子的女人见到燕山,咯咯地笑着,像小鸟一样欢快地扑过去,把身子整个地挂在燕山的身上。她定定地望着他,喃喃地道:“燕山,燕山,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整天都不来见我?”

燕山搂着湘子,温柔地道:“我不是刚去看过你吗?我有客人在呢,坐下来好好说话,好吗?”

“不,我不,我就想让你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湘子任性地道。花静宜在一旁观察着,心想,这样的女人嫁给土匪燕三,还真是明珠暗投了。待听她说话,又觉得好像哪儿不对劲。这时,湘子从粗壮女人手里接过一个洋娃娃,塞在燕山手里。燕山一手拿着洋娃娃,一手搂着湘子,重新坐了下来。在这个娇美的女人面前,他前后判若两人,性情变得极为温顺。

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花静宜得出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湘子以母性般的柔情抚摸着洋娃娃,喃喃地道:“燕山,你看我们的孩子多乖、多可爱啊,你为什么丢下我们不管呢?”

“我没有丢下你们,你没看到我有客人吗?”燕山看了花静宜一眼。湘子抬起头,轮着眼睛审视花静宜良久。花静宜从她眼中看到了女人特有的妒意。不待大家反应过来,她惊恐地躲到燕山身后,大叫道:“不是,她不是客人,她是妖怪。燕山,快把她抓住。”

燕山试图让湘子镇定下来,无奈湘子像暴怒的母狮,不加控制地挥舞着双手在燕山脸上抓着,打着。燕山一个劲地躲,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粗壮女人。粗壮女人大步走过来,把湘子从燕山怀里拎开。湘子在壮女人怀里老实了,又把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燕山。燕山松了一口气,无奈地挥着手道:“下去吧,带她回去休息。”粗壮女人挟持着湘子走了,走廊里留下湘子可怜的哀求声:“燕山,我和孩子在等着你。”

燕山整了整衣衫,坐下来默默喝干了碗里的酒。他看着花静宜,眼里露出悲戚的神色,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活着的理由,我希望你能治好湘子的病。”

“她怎么啦?”花静宜明知故问。

“她疯了。”燕山答应,接着补充了一句,“她原来是个好女人,一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人。”

一阵沉默之后,他似乎有了表述的冲动。在这座深山中的匪巢里,花静宜听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国民革命军第10军在洪江誓师北伐,受到了当地民众的热情支持,人们纷纷捐款捐物。女学生们还写信夹在所捐物品里,鼓舞北伐军奋勇杀敌,统一中国。

从湖南大学毕业、加入北伐军任少尉的燕山某日收到了一双做工精致的布鞋,里面夹着一封落款为湘子的信。信的字迹清秀,语言优美。信中没有当时人们常说的热情洋溢的词句,只鼓励收信人坚定革命意志,勇敢细心,注意身体,为民众多杀仇敌。同时,信中还向革命军人表达了仰慕之情。

这封带着浓浓少女情怀的信,令燕山十分感动。在激烈的战争间隙,其他人把信纸拿来卷烟叶,他则悄悄躲在战壕一角,独自品味着少女湘子独特而细腻的情感,想象着她青春美丽的容颜。这成为他在北伐硝烟中的精神寄托。

后来,周围的战友不断战死,燕山却奇迹般地存活下来,他把这归结于湘子写给他的信的力量。它像一道护身符,护佑着他。当然,燕山也曾把湘子作为心中最亲切的倾诉对象,给她回信。他和她谈战争,谈理想,谈人生,甚至谈论青春与爱情。就这样,湘子成了燕山在整个北伐期间形影不离的朋友。

其间,燕山经历过大小数十次战斗,随着部队的扩编,他由少尉被提升为上尉。此时,燕山已经给湘子写了数十封信,却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当然,如果不是军长王天培遭国民党右派的杀害,导致部队群龙无首,进退无据,只能长时间驻扎于与北洋军阀对阵的前线,燕山和湘子的故事大概就如同战争的硝烟一般,最终烟消云散。湘子会变成温暖燕山的一个旧梦,长存于他的心底。然而,好像上帝突显灵光,就在部队前途灰暗,燕山的前途也一片迷茫之时,湘子的信突然降临,让他也看到了目标与航向。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军长一去不复返,部队先是没有主心骨,即至军长遇害,给养断绝,师旅级将官为免遭杀害,纷纷逃亡,部队瞬间溃散。曾经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北伐钢军,一度名存实亡。师之不存,毛将焉附?上尉燕山只得选择离开部队。在与师长辞行时,师长听说他要回到第10军誓师北伐之地洪江,想起和洪江县长的交情,就写了一封介绍信,请他酌用这位年轻有为的上尉。

第10军的基础部队多为黔东与湘西子弟,该部溃散后,大量携带枪支弹药并有战斗经验的人员回乡,正义之士维护乡邻安全,祸害之人危害乡里。

洪江与湘西其他地区一样,遭受匪患,正是用人之际。上尉燕山持信来到,洪江县长立即聘请他为县保安队长。燕山到任后,大有作为,接连发动几次清剿,使县内土匪纷纷逃离,界内一度风平浪静。此时,燕山也利用工作之便,访到了湘子的真实身份。她的真名叫严洪湘,果然是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子,被称为洪江一枝花。

燕山了解了这桩订婚案背后的详情,知道范家不仅与官府往来密切,与当地匪首也称兄道弟。若湘子嫁入范家,如同活人跳进了火坑。于是,燕山决定英雄救美,不让地方恶势力玷污他心中的女神。

在与湘子见面之前,燕山有意上演一出帽子戏法,他以燕山战友的名义给湘子写了一封信,告诉她燕山在一次战斗中身负重伤,生死不明。临离开部队时,燕山要求他把湘子的信和自己写的最后一封信,转交给湘子。如今他由沅水溯流而上,经洪江回天柱县,将在洪江厘金局码头停留,希望能与她碰面。燕山还为此次接头约定了暗号,即他将租一只小渔船在临近码头的地方垂钓,头戴一顶破毡帽。

关于见面暗号的机智设计,燕山认为这是他人生中的得意之作,所以不厌其烦地描述其中的细节。他哂笑着说,如果对象是一个丑八怪,他随时可以把破毡帽丢进水里,当然这种假设并不成立。事实上,他之所以如此安排,是想给自己和湘子设置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信托人送去之后,燕山忐忑不安,担心湘子想不起他是谁,不会贸然赴约。待到约定的时间,他租好了船,划到湘子到达码头时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然后把钓钩挂上鱼饵放进水里。

这时,他想起姜太公垂钓,不用钩子不挂鱼饵,唯求愿者上钩。姜太公钓的是施展才华的机会,燕山完全没有那么潇洒,他不过是做做样子,热切地希望湘子“上钩”。钓钩放下去不一会儿,浮标竟然起了反应,先是慢慢地动了几下,在他不经意的时候突地往深水里走,手里的渔竿剧烈地抖动起来。经过和鱼儿一阵势均力敌的博弈,一条金光灿灿的红尾大鲤鱼被提出水面。

此时,为了赴这次莫名其妙的约会,湘子脱掉了护士服,身着一套不起眼的家居服来到厘金局码头。这样装扮,一则是因为码头上人来人往,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二则希望给燕山的朋友一个稳重的印象。

湘子本是一个腼腆的女孩,她之所以前来赴约,是想解开一个心结。燕山曾经给她写过66封信,清晰地描述了第10军的成长经历,即由一支黔省的师组建起来的部队,在北伐战争中勇往直前,渐渐成为国民革命军的主力部队,被喻为钢军。湘子一封封地回,把她的少女情怀,她对革命的热情,对革命者的钦佩,及至后来转变为对上尉燕山的仰慕,如同涓涓细流一并淌进了信里。直到上尉燕山变成爱人燕山的时候,湘子想要触摸他的灵魂,这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自己早已陷进了一场深深的单相思之中。

鲤鱼鲜艳的金光仿佛菩提轻拂杨柳枝,让湘子在混乱而嘈杂的码头,一眼就望见了收获大鲤鱼的燕山。然而,和鲤鱼博弈时,他头顶的破毡帽不小心被风刮进了水里。这是他从土匪手里缴获的战利品,而洪江本地人又只戴草帽和斗笠,所以要再找到一顶旧毡帽,只怕还得费些时候。那就意味着他和湘子初次见面的机遇,就像破毡帽一样随沅水漂流而去了。

正懊丧时,湘子直奔渔船而来,亭立于岸石之上。虽然她穿着一套旧衣裙,但阳光披洒在她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令燕山睁不开眼睛。他恨不得时光就此凝固,让他俩变成一尊雕塑,让青山碧水、蓝天白云都成为相对凝望的一对年轻人儿的陪衬。

“你,来了?请上船。”燕山把鱼儿放进船舱的水里养着,望了一眼湘子,又看了看船里的鱼儿,想着这个意外的收获,既是一个好预兆,同时也是他能送给湘子的一份极好的礼物。

他站在船尾摇橹,湘子端坐船头,船轻轻地飘过平静的水面,一个美丽的倩影在水面**漾。有那么一会儿燕山希望就这么永远地划下去,直到河的尽头。

船离开喧闹的码头,来到一处宁静的河湾。湘子头也不回,凝视着水面,问:“燕山怎么样了?”

燕山一愣,对于这个事先演练了一千遍的问题,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燕山后来问过湘子,你问我第一个问题时,为什么看着水面?湘子回答,看着水面,就是看着我自己,我问你,也是在问我的心。

燕山走向船头,重新拣起掉在了水里的答案。他说,第10军打到济南城外时,为了限制王天培将军所部发展壮大,国民革命军总部除了命令该军停止进攻济南以外,受其右翼控制的总后勤部,还拒绝供应弹粮。获得喘息之机的北洋军阀卷土重来,对第10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击,战斗就在这种极不平衡的状态下打响,第10军遭到北伐以来第一次惨重的失败,不得退至二线,与北洋军阀形成对峙局面。随着军队仓促撤离,许多伤员被临时疏散在村民家中,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这个建立在真实背景之下的虚假故事,让湘子伤心不已。她泪流满面,喃喃地道:“燕山,燕山,你已去了,而今我抱着你的信,你的心,你的历史,也要随着这清亮的江水去了,干干净净地去了。”

燕山这才注意到湘子怀里抱着的匣子,骤然惊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信,燕山写给我的信,如今他去了,也让这些信随着他去吧。”湘子说着,泪水哗哗地淌下来。

“别,别,或许燕山还在人世呢。”燕山道,又问:“燕山寄给你的信都收到了吗?”

湘子的心思多缜密啊。燕山被她的真情感动了,想着自己曾经如火一般的革命**,想着曾经喊着高昂的口号浩浩****北伐的军队,如今一切都已烟消云散。唯有湘子的真情,如眼前这般清澈透底的沅水,可鉴日月苍天。

湘子把匣子打开,取出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他的信从战场寄出来时,皱皱巴巴的,还沾上了硝烟和泥土,但都被湘子清理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她还给信纸贴上了美丽的花边,把自己细腻的柔情,贴在上面。

这是燕山青春时代最辉煌的历史,却由一个少女替他保存下来。

燕山被感动了,道:“燕山不是第10军的代号,他和我一样,是军中的一位革命战士。如今第10军遭遇挫折,燕山身负重伤,已经离队回乡。”

湘子用她素净的手抚摸着信匣,默默地道:“燕山,燕山,你在哪里,我听得到你的心跳,为什么你却听不到我的呢?我给你回了每一封信,你信里的话,就像石头落进水里,在我的心中泛起了无限涟漪。”

湘子的倾诉让燕山感动不已,他轻轻地呼唤着:“湘子,湘子。”

湘子侧过身来,透过泪眼望着他,他也深情地望着湘子。两人默默地对视,直到目光透过泪眼,穿透了对方的心灵,钻进了对方的心窝。

一切明白了然。

忽地,两人破涕为笑。湘子把信匣放在一边,扑进他怀里,撒娇道:“燕山,燕山,我呼唤了你一千遍、一万遍,你为何今日才出现?”

搂着少女温婉的身体,他感觉到了湘子的心跳。爱人的责问让燕山羞愧满怀,他歉疚地道:“湘子,我在心里答应了你一千遍、一万遍,你就是我生命中的女神,是你的呼唤护佑我,穿过死神设置的重重黑幕,回到出发地来寻找你。我今日终于找到了,我的爱。”

湘子顽皮地扯了一下他的耳朵,嗔怪道:“可是为什么你来了还要玩这套骗人的把戏,故意弄出一个山重水复的情节?”

“因为我担心我只是一个幻影,一个你不能接受的幻影。”

“傻瓜,傻瓜,笨蛋,笨蛋。”湘子挥舞着绣拳捶打燕山宽厚的胸膛,笑出了泪花,“当一个女人向她爱的男人掏了心,她就只剩下一副躯壳,除了跟男人走,她还有什么选择?”

“噢。”湘子挣开他的怀抱,重新拿起信匣,站在船沿做出欲投入水里的动作。燕山吓得神色大变,赶紧小心地陪着笑,讨好道:“湘子,那是燕山的心,如果你把它丢进水里,燕山也就没有心了。以后即使他想把心交给你,又如何在这滔滔江水之中找寻呢?”

湘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道:“花皮料嘴,谁晓得信里面是一片玉壶丹心呢,还是满纸的谎话?”

燕山牵着湘子的手坐下,道:“湘子,我收到了你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就是这封信,引着我一路走来,找到了你。湘子,我的湘子,如果不是你的信,可能我真像刚才那个故事里的燕山,不知消失于何方呢。”

“燕山,燕山。”少女湘子感动地依偎着他,目光投向对面的镇子时,忽地满面愁容:“燕山,你怎么今日才来,你来晚了,下个月我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燕山,我该怎么办?”

燕山早已得知此事,却不便明说,他需要试探湘子的心思。于是,他略微把湘子推开,道:“湘子,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湘子所说的细节,与燕山所了解的大体相当。从她的叙述中,他知道湘子对于这门亲事满心不情愿。这让他拿定了主意。

“燕山,你带走我吧,用这船载着我顺水漂流,让我做你的新娘,好不好?”

燕山心里说好,嘴上却没说出来。因为他想堂堂正正地迎娶美丽的湘子,让世人分享他们的幸福。他点点头,坚定地道:“湘子,我希望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做我的新娘。”

“燕山,我已经在心里、梦里为你穿了无数次漂亮的嫁衣。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美美地做你的新娘。”湘子兴奋地表达着心愿,幸福之情溢于言表。当她的目光掠过对岸厚重的灰白色砖瓦墙时,飞扬的神采消失不见,神情随之黯淡下来:“燕山,我担心范家的势力太过强大,我们突破不了这么沉重的黑暗,不如我们逃走吧?为了我们的爱情而私奔,我愿意随你漂流到天涯。”

“谢谢你,湘子。但我是男人,我要为我的女人撑起一片天,不管它有多沉多重。”燕山决然地道。

“你真好,我的爱人。”湘子把头贴在燕山胸前,流溢着幸福的热泪。

7

如同所有主人公一样,上尉燕山的故事到快乐处戛然而止。

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土匪燕山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似乎不愿从故事中走出来。听众也不愿离开浪漫爱情故事的氤氲情绪,急切地期待着故事的结局。

在这个深山温暖的夜晚,花静宜从燕山的爱情故事里,想到了她的谷子哥。如果他知道自己陷于这大山深处,他能否像燕山一样,为爱不顾一切地率部前来解救她?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她又会不会像湘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投入爱人的怀抱?

“后来,后来的故事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上尉燕山变成了土匪燕山。”燕山两眼通红,把头轻轻侧向湘子离去的方向,“少女湘子变成了疯子湘子。”

“我是说中间的过程。”花静宜强调道。在听了这个故事后,她感觉自己和这群粗莽土匪的距离拉近了。如果说她刚走进匪巢的时候,是以一种对立的情绪观察着他们,那么此时,她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她推测一定是燕山和湘子的爱情出现了某种变故,才使得他无法在世间立足,落草为寇。

“与这个老道、充满了罪恶的社会相比,我们太幼稚了。”燕山总结道。

“革命都不曾动摇这个罪恶社会的根基,上尉燕山却想通过爱情来改变现状,可笑的是,仅靠一场革命是无法革除人们血液里流淌着的封建文化的。即使革命取得了暂时的胜利,封建意识仍然能够找到适宜的土壤蛰伏起来,一旦遇到合适的气候,它又将苏醒过来重新残害社会。花医生,你是了解历史的人,应当知道每一次农民革命的胜利成果,最后都被封建主义者霸占的原因吧?”

燕山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花静宜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热血青年的影子,笑道:“燕山头领,我觉得革命意识也是可以潜伏的,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上尉燕山的精神气质。”

燕山垂下头摆摆手,道:“花医生,你别取笑我了,以革命性与封建性对立的情形而言,革命性是少年的事,封建性则是老年人的事,少年时代意气风华的革命者,至暮年则沦为封建主义的守护者。少年梁启超曾经写过少年中国说,‘少年弱则中国弱,少年强则中国强’,一个人、一个政党乃至一个团体,大体都脱离不了这样的规律。以我而言,如果我还保留着一点少年的血性,那也只是为了生存。假如我是南京,啊,武汉那帮革命老爷们,取得革命的成果后,我还不得照样与当年的革命对象、封建军阀打成一片?”

“不会,你不会。”花静宜说。

燕山似乎很受这话的鼓舞,眼里放出一道亮光,道:“我不会,是因为我出身于下层社会。”

花静宜笑了,心想,一般的上层人士总以为农民落后,是需要教育的阶层,谁能想到,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她居然和一个土匪头子讨论起革命性的问题?所谓农民落后,只是既得利益者不愿交权的一种借口罢了。毛泽东正是看到了农民的革命性,才得以发动他们建立起强大的武装割据政权,成为抗战救国的一支强大力量。如果他也以农民需要教育为借口,把农民排斥于革命队伍之外,那么共产党还能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少女湘子和上尉燕山的爱情,很快在小小的洪江县城引起了轰动。范家作为洪江境内的大户,三少爷范伟和湘子的订婚曾受到人们高度的关注。同样,湘子主动提出退婚,首先在家里遭到强烈的阻拦。

就严家这样普通的商贾之家而言,与范家结亲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傍上势力强大的范家,不仅有了可以依靠的强大臂膀,还多出一条生意门路。一旦退亲,势必会得罪范家,严家的生存环境也将变得非常糟糕。社会的一般情形是,各种势力无论红与黑,总是苟且相连,交织在一起,共同维系着社会的平衡,而得罪了范家无疑等于捅破了洪江这片天空。

然而,人不顺意时喝水也会噎着,严家人遭遇了两难的事情,除了女儿湘子绝然要求退婚,她背后还站着一个保安队长燕山,他其实就代表了荷枪实弹的保安队。他们剿匪有功,正受到当地民众的热情支持。

自古以来,兵匪一家,保安队除了剿匪之外,他们与土匪同样不无苟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严家父母无法做出决断,只好以死相逼。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湘子可不管这些,她张扬地吊着爱人的臂膀穿街过巷,把脸上洋溢的幸福撒满洪江大街。

面对年轻气盛的保安队长燕山的公然挑衅,厚重沉稳的范家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暂时退让。范家这池子的水太深了,随时都可能把人卷进去淹死。在燕山与湘子享受着阳光一般灿烂的爱情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陷入范家精心设计的阴谋之中。

保安队接到湘西地区保安司令部一道命令,要求洪江县保安队配合地区保安队,共同围剿共产党的一支起义部队。恰好这时,一位曾经与燕山在第10军共事,后参加南昌起义的战友,来信邀请他率部起义,至少也应当保持中立。从战友的来信里,燕山看清了地区保安司令部的命令是一个圈套,目的就是让自己去送死。燕山也打听到,范家有一位老表在地区保安队任副司令,他推测这个圈套可能就是范家这位亲戚安排的,是专为自己设置的死亡陷阱。但违抗上级命令,他必然要遭到军法从事,那样的话,自己还有活路吗?即使罪不至死,他也不会再有安身日子。燕山不得不做出艰难的抉择。

此前,燕山拒绝了湘子携手浪迹天涯的要求,到此他不得不郑重考虑这个问题。他事先作了周密的安排,托朋友给湘子改了一个名字,让她进怀化医院工作。临率保安队出发的时候,他写信告诉战友自己率部出发的时间。当然,他对国内的军阀战争已深感失望,决定离开军职,与湘子过一种相对安然的隐居生活。

围剿开始后,事情果然如燕山所设计的那样进行。在临近红军根据地近十公里的外围,燕山所部即与红军的前哨部队接触,待红军阵地响起枪声,燕山命令部下发动猛烈进攻,攻占了他们的前沿阵地,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地区保安司令部。紧接着,燕山所部又朝红军的二线阵地发动攻击。等他们终于将其攻占下来,发现己方陷入了红军的包围圈中。燕山所部的士兵或呆呆地站着,或把打光了子弹的步枪丢在一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束手就擒。

原来燕山发布命令,要不惜一切代价,与红军决一死战。因此,在第一波次的进攻中,士兵们就几乎打光了所有子弹。待到攻占二线阵地,他们回头向队长索要他所许诺的充足子弹时,队长居然不见了。

队长燕山究竟是已经战死沙场,还是身负重伤?所有的人都不清楚。战斗结束后,有几个不愿加入红军的保安队士兵重新走了一遍战场,试图找出他的尸体,可他居然像战场上的硝烟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于燕山,在地区保安队的战斗简报中,有一句话提到:“在麻阳境内的剿匪战斗中,洪江保安队长燕山神秘失踪。”

失踪的燕山躲在怀化医院里,成了一名老实厚道、沉默寡言的锅炉工。当人们知道美丽大方、人见人爱的护士芳子小姐,居然嫁给这个黑脸锅炉工之后,纷纷笑言这是把鲜花插到了牛屎上。而沉浸于幸福中的芳子,面对嘲笑总是温和地回答,鲜花插在牛屎上才能吸收更多的营养,绽放得更加艳丽。

一对假名夫妻、一对深深相恋的爱人就躲在医院一角,平静地生活了许多年,并养育了一对乖巧可爱的儿女。在平常的日子里,寡言的锅炉工默默地蹲在锅炉房门口,在履行职责的同时,守护着自己温馨的小家,照看着调皮可爱的儿女,欣赏着美丽动人的妻子。偶尔,他会回忆起当年气吞山河的战斗生活,回忆起第10军军长王天培纵横战场的飒爽英姿。然而,仅仅因为倾向于国民党左派,因为非凡的战绩而遭人嫉妒,他被国民党右派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于杭州,与名传千古的英雄岳飞同样终于三十九岁。

“多么年轻、多么有前途的将军啊。”寂寞的时候,锅炉工会莫名地摇摇头,心想,如果将军还在,上尉燕山此时会不会已经变成少将燕山了呢?这样的推测并非不可能,北伐时的许多少尉,此时已是中央军中的少将。锅炉工为自己,也为王天培将军感到冤屈。不过,他也会为自己的智谋而得意,因为比起将军的生存手段,他的本事丝毫不差。如果当年王天培将军也像其他军阀一样,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而不听从所谓的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的指挥,何至于招来杀身之祸?

苗家人从来爱憎分明有仇必报,范家人同样如此。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二者对他们来说,尤其是要命的仇恨。范家毕竟是有权有势的世家大族,可保安队长燕山却让他们在洪江乃至湘西地界脸面全无。所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范家三少爷牢记大仇,其间发愤图强,先是投考了军校,后来又通过关系参加了宪兵部队,成为有权有势的人物。这个时候,他便利用宪兵部队的关系在全国布下网络,寻找燕山和未婚妻湘子的下落。

其实,用不着寻找,怀化离洪江并不远,普通人家都知道怀化医院的护士芳子就是洪江当年的美少女湘子。只是范家虽有家庭医生,但他从不会到混乱的医院去与穷人为伍,所以消息自然要晚一些才能传到他们的耳朵里。湘子家人也曾找来,要求认回她,但为了保护丈夫和孩子,湘子以货有相同、人有相像为由,严词拒绝。并非此时的她冷漠无情,而是她深知,一旦与家人相认,会给丈夫和孩子带来严重的后果。

天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天夜晚,驻芷江县宪兵司令部中尉连长范伟,率领几个精干强悍的宪兵找到了锅炉工的家。

燕山和湘子曾经美好的爱情由此变成了一场恶梦。

故事讲到这里,土匪燕山似乎不愿再触碰往事,闭起眼睛假装醉酒睡着了。他把头靠着宽大的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果然抽起了响亮的鼾声。

大头领真是睡着了,黑子说。又说,大头领像曹操一样,有睡觉杀人的习惯,我们还是走吧。说着他还指了指花静宜背后板壁上的枪眼。花静宜听了这话,骤然色变,立即道:“我们走吧。”其他人纷纷起身逃离匪窝,屋里一时只留下了燕山的贴身护卫。

8

怀化宪兵第八团司令部,欧阳雪英率领一支宪兵小分队列队站立,接受宪兵司令官谷守诚的检阅。

这支分队里都是驻湘省的宪兵精锐,其中包括两位太极拳高手、两位射击高手、两位攀岩高手和一名精通苗语的湘西籍宪兵,另外还有一位外科医生,加上欧阳雪英一共是九人,此时他们的装束全部为典型的湘西农民。

“报告司令官,宪兵特别小分队集合完毕。”包着头帕、身着苗族姑娘服饰的欧阳雪英站在谷守诚面前,向他敬礼道。看着平时军容肃整的精锐部队居然变成这个样子,谷守诚感觉怪怪的,却以严肃的语气道:“欧阳中尉,此次特别小分队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解救花静宜医生,明白了吗?”

谷守诚威严的目光扫过其他人,再次问:“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宪兵小分队响亮地回答。

谷守诚把手一挥,正待命令小分队出发,忽然,一个参谋副官匆匆跑来,对他耳语几句。谷守诚脸上显出惊异的表情,他把目光转向院门口,只见两部军用卡车慢慢驶进院子,从车上跳下一支十数人的特别部队。他们和宪兵小分队一样,身着黑色的苗族服装,只是从他们腰间,露出铮亮的枪管,明眼人一看就知那是德制冲锋枪特有的枪管。率领这支特别小分队的正是谷止戈团的雷云泉,此时他已晋升为谷团的少校副营长。列队齐整之后,雷云泉跑步走向谷守诚,行了一个军礼,朗声道:“谷司令,新编102师少校雷云泉率领特别小分队前来向您报到。”

谷守诚回了一个礼,欣喜地问:“你们来了?好,好。”

原来,谷止戈正率部在贵阳整训,得知国宝遭到土匪打劫、花静宜失踪后,他曾与父亲通电话,要求率部前来剿匪。谷守诚以该师没有接到国防部命令,不能随意调动为由,阻止他莽撞行事。不过,他建议儿子抽调精锐人员,组建一支特别小分队,协助自己。他担心土匪势力过于强大,驻扎湘西的两个宪兵团根本不够用。宪兵在湘西滥杀无辜,已经激起了民愤,如果能派一支不知名的部队提前进入匪区执行解救任务,或许更能保障花静宜的安全。宪兵团及欧阳雪英前期侦察得到的消息是,花静宜目前就被拘留于怀化附近的深山苗寨,生命尚且无虞。即便如此,他需要更多的武力支持,但这支部队目标不能太大,必须以精悍为主,以免打草惊蛇。

“真狡猾啊。”谷守诚想起土匪的作为,仍然震惊不已。原来国宝出事地点在湘黔公路芷江与新晃之间,在这一事件中,土匪玩了声东击西的策略,差点让谷守诚和宪兵搞错了调查方向。幸而宪兵安插在土匪内部的内线发回信息,纠正了他们的侦察方向和范围,才找到花静宜的下落。

然而谷止戈所训练的新兵,是专门针对倭寇进行阵地作战的,对于剿匪这样的山地作战并不在行。所以,谷止戟从手下的特种兵中抽调了十余名人员,组成了这支特殊的精锐部队。考虑到雷云泉熟悉清水江及沅水流域的山水风物,谷止戈便命其担任特殊小分队的队长,这也算兄弟俩的首次合作。

谷守诚指示道:“雷少校,请你率部全力配合宪兵小分队行动。这次行动统一由欧阳雪英中尉指挥。”

雷云泉看了欧阳雪英一眼,欧阳雪英也看向他,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好在天色渐暗,不容易被察觉。雷云泉似乎很乐意接受欧阳雪英的指挥,愉快地道:“是,我们小分队一定服从欧阳中尉指挥。”

看着小分队的背影消失,谷守诚才与两位团长回到团司令部。几位营长端坐在宽大的会议桌前。他走到主席位置上,宪兵八团团长喊了一声起立,谷守诚以手示意大家坐下,问:“各部都到达指定位置了吗?”

宪兵八团团长走到地图前,分别汇报了各营所在位置,道:“司令,我们宪八团、宪九团已经把第三清剿区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等司令下令出击。”

“好。”谷守诚把拳头轻轻地朝桌上一擂,道:“一旦特别小分队发出任务完成的信号,各团各营即以迅猛的战斗动作出击,把第三清剿区彻底消灭,鸡犬不留。”

在座的团营长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家面面相觑。宪八团团长问道:“司令,您是说鸡犬不留吗?”

“对。”谷守诚咬牙切齿地道。

“人呢?”

“男女老少,通通杀光,一个不留。我们要把这块毒瘤彻底地清除干净。即刻向各团营传达我的命令,凡参加清剿的官兵,每杀一个人,奖励法币两元。”

宪八团团长惊得说不出话来,喃喃地道:“司令,这,这——”

“抗战时期,土匪在后院造反就是给敌人帮忙,就是叛国之举,对叛党叛国分子我们能手下留情吗?”谷守诚冷静地道,随后果断地把手一挥,道:“执行命令,散会。”

军官们陆续离去,谷守诚走进隔壁的会客室。坐在会客室里等候的王涤非站起身来,朝他敬了一个军礼,道:“谷司令。”

谷守诚客气地道:“涤非,坐。一路辛苦了,用过晚餐了吗?”

“谢谢司令,晚餐我和团部的官兵一起吃的。”

“好,好。”谷守诚点点头,打量着王涤非,道:“在上海的日子很艰难吧,人都熬瘦了。”

王涤非笑道:“还好,司令收到我的报告了吗?”

“收到了。国防部认为这个情报很有价值,其中关于日本海军陆战队堡垒的情况以及日军炮击等参数,对我军下一步构筑国防工事,防守武汉三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涤非,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

王涤非谦逊地低下头,道:“多谢司令栽培,如果不是司令,哪有我的今天?”

谷守诚又连说了几个好,才道:“你的工作卓有成效,军统戴笠将军很赏识你的才干,原准备任命你为军统上海区的副区长。但他征求我的意见时,我说把一个专家型人才放在占领区做特务工作,大材小用了,他这才同意把你召回,到工兵司令部工作,督促并指导构筑长江沿岸的国防工事。涤非,你在日本留过学,又对日军在上海的工事及枪弹造成的损伤作了实地勘测,可谓知矛知盾,那么你对武汉保卫战持怎样的看法?”

“知道了,”谷守诚神色凝重,“武汉一旦失陷,日军的剑锋将直指长沙,看来我们得作一些周密的部署了。”

王涤非道:“日军之剑锋利,我军之盾单薄,一味的防守,势必会使我军陷入被动挨打的地步。与其如此,不如我军也拿起剑与敌对决,避敌锋芒之后,或能改变我军被动的态势。”

谷守诚沉思了一会,道:“对,你说得很对,我一定把你的意见转告国防部,转告张治中将军。”

王涤非不安地道:“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请司令不必如此重视。”

“智在民间,在基层。如果国防部在上海抗战之始就能听取我们的意见,对倭寇作坚决的打击,而不是待他有备而动,何至于落到今天这等被动的境地?看来中日之间的这场战争,长路漫漫呐,以后就要看你们年轻人的了。”说到这里,谷守诚问:“你有多久没见到静宜了?”

王涤非说:“上海撤退之时,我于租界见过她。按照司令的意思,我努力劝她留下,但她坚决拒绝,不愿留在上海。”

谷守诚笑道:“那是因为她对你的工作情况不了解。静宜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子,只要把情况说清楚了,她一定会支持你的。”

王涤非脸色微微一红,道:“静宜好像对我什么成见,并不那么热心。”

“感情是建立在沟通、交流的基础上,静宜今晚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多交流交流,相互之间多了解一下。”

“谢谢司令关心,我接到司令的电话,就立即赶过来了。”

“你先去休息吧,等静宜回来,你们俩好好谈一谈。”王涤非知道这话是送客的意思,又说了两句客套话,便起身走出会客室,由勤务兵领着离开。

9

关于燕山与湘子后面的故事,花静宜是在此后的几天里,通过阿米和阿米母亲的叙述拼凑起来的。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故事,但仍然形成了完整的脉络。

宪兵中尉范伟率领手下几个弟兄找到锅炉工和芳子的家,破门而入。没等睡在外间的锅炉工反应过来,几个强悍的宪兵就把他从**提起来反绑住双手,往他嘴里塞进一条毛巾,将他悬挂在低矮的屋梁上。范伟则冲进里屋,拖出芳子。芳子雪白美艳的肉体,让阴暗的屋子顿时变得雪亮。范伟心里喷涌着无边的怒火,一边是他曾经即将得手的女人,一边是横刀夺爱的男人。他眼珠儿转了几转,盘算着如何折磨他们。两个孩子受到惊吓,哇哇哭着喊妈妈。范伟把头一偏,道:“让两个小畜生把嘴闭上。”两个宪兵即走进里面,一人倒拎着一个出来,其时,两个孩子早已没了出的气。

锅炉工眼里喷射出浓浓的恨意,但他对眼前的情形却无能为力。范伟靠近赤身**的芳子,用手指轻轻地在她光洁的大腿上摩挲,道:“不要?我以为你想要呢,你不是很喜欢要吗?”他突然恶狠狠地把手伸到女人的下体,昏死的女人任由他摆弄着。范伟得意地哈哈大笑:“我以为你们能逃到天边呢,原来还是没有逃出我如来佛的掌心。”

范伟站起身来,使了一个眼色,手下的宪兵即乖乖地退出了屋子。他脱掉衣服,当着锅炉工的面,强奸了他的妻子。毫无反抗之力的芳子,由最初的痛苦绝望转而变得呆滞。

完事之后,范伟又把手下兄弟叫进屋,轮番强奸芳子,直至她像一堆肉泥瘫在**。锅炉工两眼通红,无力地垂下了头。临走,范伟把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在锅炉工的脸上。

待宪兵走远,邻居才敢过来解救锅炉工一家。然而,范伟已经对这个温馨美好的家庭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两个孩子死了,芳子疯了,锅炉工脸上留下了一道永久的屈辱印记。

复仇。

这是锅炉工痊愈之后所进行的第一件事。

锅炉工又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不错,他正是昔日的上尉燕山。燕山多方访问,打听到第10军的部分弟兄被红军打散后,流落乡间,落草为寇。燕山联络上他们,对范家和宪兵进行了疯狂的报复。

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范家遭到土匪洗劫,全家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全被灭口,并被剥光衣服摆在了范家大院里,供人观瞻。范伟又率所部对土匪进行报复性扫**,在一次激战中,他被黑枪击中后脑,倒地身亡。宪兵团部报告上级,宪兵中尉范伟因剿匪阵亡。

后来,从宪兵部队派到清剿区任助理员的宪兵,横行霸道,再次成为燕山的打击对象。在一个约定的时间里,各村对派驻的助理员同时动手,把第三清剿区内的助理员全部杀光,并丢进了深山中的溶洞内。

从上尉燕山到土匪燕山,从少女湘子到疯子湘子,对花静宜来说,仅仅只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对当事人来说,他们又经历了多少磨难。在他们身上,既体现了青年人革命理想的幻灭,也有普通人所承受的艰难遭遇。正是不合理的体制,让原本青春飞扬的燕山,被一步一步逼成了土匪。花静宜担心燕山对宪兵的憎恨,会转移到押运国宝的宪兵身上,对他们采取报复行动,于是她千方百计地打探他们的下落。

“和我一起被抓的那些宪兵呢?燕山把他们怎么样了?”

这天晚上睡下之后,花静宜试图从阿米嘴里套出一些信息。阿米回避着她的目光,也许她根本不敢多说燕山的事情。可她终究躲不过花静宜的追问,只得小声地道:“他们当时被丢进了一个深山溶洞,没有被带回来。”

“不远,也就一夜的路程,”阿米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燕山做事离我们山寨总是只有一两夜的路程呢。”

糟糕。如果上面派来寻找她的人还在出事地点周边侦察,只怕十天半月也找不到这里。那些被丢弃在溶洞内没吃没喝的宪兵们,这么多天过去,不饿死也会被豺狼吞了,哪里还有命呢?

“从车上搬回来的东西呢?那些东西放在哪里?”

“这个我不太清楚,不过听我阿妈说,东西搬回来的时候,大头领说要小心一点,箱子里装的都是宝贝,将来可以换大钱。”

这么说来,燕山还是识货的,不会轻易毁掉这批国宝。花静宜又感到奇怪,既然燕山已经得到了这批国宝,为何不向政府索要赎金反而把它们藏起来呢?他这样做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大头领一般会把抢来的东西放在哪里?”花静宜再次发问时,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人人憎恨的宪兵。

“我哪里知道?我们不过是跟在土匪队伍后面,给他们壮壮声威。”阿米说,“土匪队伍看起来有上千人,其实真正的土匪不过才几十人。”

这就是裹挟为匪,所谓的乌合之众了。花静宜心想,他们一次次跟土匪前去抢劫,最后还不都沦为土匪了?便说:“虽然是从犯,可到底也是土匪,遇到政府派兵清剿,还不得牵连其中?”

“那怎么办呢?”阿米着急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遇到这种事情,最好躲在一边,别去呗。”

“不去,我们家在寨子里就待不下去,不去,粮食都让政府派人搜刮光了,我们没有活命的东西。”

到底是农民,眼浅。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除了当一个协从土匪,可能还真没有更好的出路。

“睡吧,明天大头领还要用轿子抬你去为湘子治病呢。”

花静宜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叹息一声,道:“看就看呗,她那个病,得送到正规医院治疗才行。”

“大头领请你去,不过是想得到一个心理安慰,你就权把死马当成活马医。”

阿米这句话几乎让花静宜笑出声来。忽然,廊外沙沙地响着,好像有什么异常的响动。阿米侧起身,把幽然的目光投向迷蒙的窗子。

“阿米,阿米。”有人在窗子下轻轻地喊她的小名。阿米以为是准备架竹梯到窗边来唱歌的年轻小伙子,就欢快地爬起身,走到窗前悄声说:“今晚你到别处去吧,我房里有客人呢。”

窗外的人固执地要求阿米打开窗子,想借着星光的影子,望一望阿米的脸。阿米愉快地答应了,伸手打开了窗子。花静宜对乡间这种窗外情歌的恋爱方式十分好奇,也抬起头,想看看月光下那年轻小伙的脸。

花静宜握枪的手垂了下来,瞪大眼睛努力辨识对方。

“我是雪英,静宜,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快穿好衣服跟我走。”

花静宜终于听清了欧阳雪英的声音,待看到她脸部的轮廓,她顿时被一股巨大的欣喜淹没了,“雪英,你还活着啊,你怎么来了?和谁一起来的?”

原来,欧阳雪英所率领的宪兵小分队在内线的引领下,经过重重险阻,顺利找到了阿米家。刚才假装来敲窗对歌的人,就是宪兵队的内线。

“出去之后再告诉你,快走。”欧阳雪英催促道。

花静宜毕竟受过专业训练,很快就穿好了衣服。

黑暗中有人问:“这女孩怎么办?”

“干掉她。”

“别,别,带她走,她会是我们医护学校里最优秀的护士。”花静宜边说边走到阿米身边,用身子护着她,道:“阿米,跟我们走吧,我答应过你,要把你送进长沙护校。”阿米吓得脸色苍白,恐惧地点了点头,走到床边麻利地穿衣服。

“万一她在路上暴露目标怎么办?”

长时间的沉默。欧阳雪英看着花静宜道:“宪兵小分队得到的命令是,必须绝对保证你的安全。”

花静宜能感觉得到欧阳雪英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放心吧,阿米是个好姑娘,她一定会按照我们的要求做的。”

待阿米穿好衣服,欧阳雪英推了花静宜一把,让她先翻出窗台,由她在后面照顾阿米。花静宜担心欧阳雪英做手脚,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欧阳雪英知道她的意思,轻轻一笑,悄声道:“放心吧,花小姐,丫环雪英一定听主人的吩咐。”

窗前搭着长长的竹梯。她们从竹梯下来后,接应的宪兵并不领着她们往路上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向山寨的后面。在一片茂密的松树林下面,又有两个队员接应他们。松林下面是一个陡峭的悬崖,宪兵小分队在上面搭起了绳梯。有人在花静宜腰间拴了绳子,把她领到悬崖头,让她顺着绳梯而下。花静宜感觉绳梯晃**不已,中途不得不停下好几次。幸而在阿米家时敷了她采来的草药,脚伤好了一些,勉强能够走路,不然她还真下不了绳梯。

阿米和欧阳雪英下绳梯就方便多了,她俩根本不用拴绳子,顺着绳索就滑下了悬崖。一行人从悬崖下穿过一条羊肠小道,来到一处宽敞的田坝,田坝中间是一条水流潺潺的溪沟。溪沟对岸的半坡上,又是一座竹树掩映的山寨,木楼的窗前闪着点点星光,宛如夜不眠的睡眼。清凉的风顺着溪沟刮过来,拂在脸上,令人变得无比惬意。如果不是想着刚从匪巢里逃出来,还要穿过数座有土匪守卫的寨子的话,肯定会让人觉得这是一次很悠然的星光旅行。

仓癝实而民知礼节啊。湘地自古盛产粮食,百姓自耕自足,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根本用不着落草为寇,把脑袋拴到裤腰带上过日子。定然是官府横征暴敛,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加之湘西原属偏远之地,生活无所依的百姓便占山为王,利用其处于云贵与湖广要道上的便利,打起了过往商贾的主意。

欧阳雪英还活着,这让花静宜感到了一种意外之喜。她有好多话想问她,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待欧阳雪英上前挽起她的臂膀搀扶她时,花静宜把她看了又看,问:“我们走了,谁来解救国宝呢?”

“宪兵司令部另外派了一个特别小分队处理这件事,请你放心。而且,司令部已严令宪八团、宪九团对第三清剿区斩草除根,永绝匪患。国宝跑不到哪里去,即使掘地三尺,也会把它们找出来。”

“什么?”花静宜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紧紧跟随在她们身后的阿米。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或许她根本就听不懂欧阳雪英那夹杂着浓重江浙口音的汉话。

“为什么?”花静宜问。

前面传来一个嘘声,告诉她们别说话。欧阳雪英咬着嘴唇摇摇头,毕竟宪兵司令下达的命令,不在她掌控的范围之内。花静宜回头望了一眼黝黑的山寨,脑海里浮现出阿米弟妹可爱的身影。然而,面对即将降临到他们头上的灾难,她不知该怎样向他们传递消息。将来,当阿米向她问起家人的下落,她该如何回答呢?

告诉她,我对此无能为力吗?花静宜心底涌动着一缕悲凉而绝望的情绪。

小分队经过一片像壶口一般幽深的山谷。欧阳雪英小声地道:“注意,穿过这个山谷,前面就是一个宽阔的大坝子,到了那里,我们就算蛟龙归海了。”

山崖险峻,山路崎岖,不知谁脚下打了个滑,引起了山间窝棚的一阵狗叫。

“谁,谁在下面?”山上传来大声的质问,粗犷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引来更多的狗吠。住在山间窝棚里的土匪朝山谷胡乱放了几枪。

子弹打在山间的岩石上,溅出几阵火花。在前引路的宪兵见土匪只是漫无目的地放枪,把手一挥,道:“走,冲出山谷。”

一群人游蛇一般灵敏地朝山口冲去。突然一声唿哨划破夜空,两边的山头亮起火把,把狭窄的山谷照得通亮。

小分队暂时被阻隔在石窝里,欧阳雪英喊来两位神枪手,指了指火把,道:“你俩,一人负责打掉一边的火把,掩护我们冲过谷口。”两位神枪手立即猫腰跳上前,找到了最佳射击位置。欧阳雪英望了一眼大家,问:“趁着火把熄灭的时候往前冲,准备好了吗?”

“不好,我们中计了。”一位宪兵看清了前面的形势。他们虽然冲过了山谷,却被山谷两边的土匪阻击于谷口的石窝里,动弹不得。如果山坡上的土匪从上面发起冲锋,必然会将他们全部消灭。欧阳雪英也意识到眼下的处境,痛骂了一句:“他娘的,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怎么就被土匪发现了呢?”

“欧阳队长,也许土匪并没有发现我们的行动,只不过是我们碰巧钻进了土匪预设的口袋阵。”

“可这至少说明,土匪知道我们有所行动,才预设了口袋阵。”

花静宜想起土匪燕山说的“社会上层势力总是苟且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话,或许宪兵小分队今日的行动已被燕山安排的内线侦得,于是在此设了口袋阵等候他们。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宪兵小分队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两军相逢勇者胜。一位有经验的宪兵爬到欧阳雪英身边,指着右手边的土匪设伏阵地,建议道:“我带四个人悄悄摸过去,待靠近土匪阵地,我们同时掷手榴弹攻击。土匪没见过这阵势,必然会方寸大乱,你们就趁机突围。”

“行。”欧阳雪英镇定地点头,然后把手里的冲锋枪对准左边的阵地,肆意扫射一阵,掩护宪兵行动。土匪受此攻击,也朝着山崖猛烈射击。子弹溅起的沙粒像雨点一般,落在周围的树丛里。阿米紧贴着花静宜,从未经历过这种阵势的她,身子像筛糠一般抖动着。后者则紧紧地搂着她,给予她力量。

轰,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起,接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射击。预设阵地上的土匪被打得哭爹喊娘,跳出阵地抱头鼠窜。

“我们的增援来了。”欧阳雪英跳出石窝,一把拉起花静宜,奋力朝前跑去。花静宜紧紧地牵着阿米,三人跌跌撞撞地穿过山路,奔向火光闪烁的方向。

身材魁梧的少校雷云泉,正在指挥特别小分队用轻机枪阻击从山上冲下来的大股土匪。见花静宜朝他这边跑来,他大叫道:“静宜,这边。”

“雷连长。”花静宜眼睛一亮,拉着阿米跑到他身边。雷云泉迅速地把她们按在土坎下面,用身体掩护她们。在剧烈的枪战中,他大声对花静宜道:“花医生,我们又见面了。”

“谷团长,我们谷团长派我来救你。我手下这些强悍的兄弟,都是团长弟弟谷止戟训练的精兵。”

听了这话,花静宜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暖意,她特意伸出手握了握雷云泉厚实的大手,道:“谢谢,雷连长,我的兄弟。”

花静宜一句“我的兄弟”把雷云泉感动了,他说:“你们快走,我掩护你们。”转而命令机枪手:“打,给我狠狠地打。”

在宪兵的保护下,花静宜猫腰沿着壕沟朝夜的深处跑去。

忽然,山上枪声停歇,土匪也停止了冲锋。土匪燕山受酒精浸泡而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花医生,花医生,请留步,我求你留下来治好湘子的病,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正在奔跑的花静宜一愣,慢慢停下了脚步。她转过头来,对着火光冲天的山坡喊道:“湘子的病需要到正规医院治疗,我无能为力。”

“好的,谢谢。”

花静宜想到对方所面临的处境,眼泪忽地夺眶而出,大声喊道:“燕山,燕山,政府要发动清剿,你让大家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

对方静默了一会,回道:“谢谢花医生,你是英雄,是我们永远的朋友。”话音一落,山上的土匪朝天空整齐地放了一阵排枪,以苗族最庄重的礼节,礼送花静宜。

10

花静宜静静伫立于湘西这座边城旅店的窗前,望着窗外温柔流淌着的河流。像湘黔边地大多数河流一样,这条发源于山区的小河,在雨季来临之时,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奔腾咆哮。然而,在秋冬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它清澈透明,温暖绚丽,像是一位清纯的少女,令人不忍心打扰她沉思凝想。

花静宜也需要沉思。近些时候发生了太多事情,这让她的心思像刚睡醒时的一头乱发,需要梳理方能找得出头绪。关于燕山,关于自己和谷子哥的感情,关于阿米……

就在刚才,一位怀化的朋友要到长沙办事,所以她写了一封信,委托她把阿米送进长沙的战地救护学校。这会欧阳雪英送她们到车站去了。从学校毕业后,阿米将被分配到部队卫生队或者医院,这样也算给她找到了一条出路。

由阿米联想到她的家人以及苗寨里善良的百姓,也想到姑父谷守诚下达的那道残酷的命令。当然,以花静宜亲眼所见,第三清剿区内的许多苗家人,确实曾经参与为匪,可姑父为什么不追问他们作乱的理由呢?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赶尽杀绝?她了解的土匪燕山,曾经也是一个怀着救国救民热血理想的青年,只因生活所迫,他才一步步走向绝境。像燕山这样尚有一定身份地位的青年军官尚且如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将何以堪?

还有欧阳雪英,花静宜一直觉得她的身份像一个谜团。长久以来,她俩在一起相处融洽、配合默契,所以她就把心里的疑惑隐忍下去,觉得她是什么人,怀着什么目的,是她的私事,自己无权过问。可就在解救她的那天晚上,欧阳雪英指挥宪兵小分队时,居然那么沉着冷静,这让她感觉五味杂陈,认定欧阳雪英有事情瞒着她。

门被轻轻叩响了,不用回头,花静宜凭感觉就知道是欧阳雪英。

“我回来了。”果然,欧阳雪英用欢欣的语气说道。

“阿米上车了?”这是一句多余的话,是花静宜无话找话的过度语。欧阳雪英一愣,问:“静宜,你没事吧?”和其他人一样,欧阳雪英担心她在土匪窝里受到打击,脑子出了毛病。欧阳雪英得到指令,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花静宜,并小心观察她有没有异常情况。而旅店楼下两名宪兵得到的指令是,不许任何陌生人接近花静宜。这实际上把她与人群暂时隔绝开来。

以欧阳雪英对花静宜的了解,花静宜外表看起来温顺、柔美,内心其实很有主见,十分刚强。在上海抗战中,敌机在天上狂轰滥炸,机枪大炮的呼啸声缠绕于耳边,但她握手术刀的手从未有丝毫的抖动。她算是从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何至于在土匪窝里待了几天,脑子就出了毛病?不过,仔细观察起来,花静宜又好像确实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因为她现在动不动就凝神沉思。

“莫非她在匪巢中受了刺激?”这个念头让欧阳雪英的身子像被什么蜇了一下。

面对欧阳雪英探询的目光,花静宜微笑着摇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

“我看你在想什么人。”欧阳雪英直言不讳地道。花静宜脸居然红了,点点头,道:“是的,我在想我母亲和外公。”

欧阳雪英上前挽住她的臂膊,笑问:“就不想其他人了?”

“什么其他人?”

欧阳雪英仰着头顽皮地眨着眼睛,笑道:“比如说那个听说你出事,急着派人来救你的谷子哥,比如说那个千里迢迢从上海赶来看你的涤非同学。”

花静宜脸一红,转过身作势要打欧阳雪英,并威胁道:“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口无遮拦的臭嘴。”

欧阳雪英躲开她的手,抿着嘴道:“说真话就要被撕嘴,看来天生一张嘴就是用来说假话的。”

花静宜扑哧一声笑了,道:“小屁精倒是蛮会说,在雷少校面前怎么就变哑巴了?”

“什么雷少校,不就是黑大个吗?对着他那张黑脸,我有什么好说的?”欧阳雪英脸红透了耳根,嘟囔道。

“哎,这次如果不是黑大个来,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欧阳雪英故意岔开话题。

“是,我会记得你家黑大个和你的救命之恩的。”

“什么你家黑大个,雷少校是你家谷子哥手下的大兵呢。”欧阳雪英反击道。

这次轮到花静宜脸红了。过了一会儿,花静宜寻思道:“我刚才还真是在想我外公和母亲,不过要去看他们的话,有一道难题摆在我们面前。”

“什么难题?”

花静宜拿起桌上的电报递给欧阳雪英,道:“国际红十字会组织了一批专家从印度经缅甸到中国,为抗战服务。因为我熟悉这条通道,而且援华专家里面有我的熟人,他们指名要我去迎接他们,所以红十字会把这个任务派给了我。”

欧阳雪英看过电报,道:“抗战这么紧张,战地医生严重缺乏,这批专家的到来,无疑会为抗战增加很大的力量呢。只是,既然你都离家这么近了,何不先回贵阳看一看,然后从贵阳入云南方向过去?”

“云贵公路正在修建当中,还不能顺畅通车。另外,倘若再遭土匪打劫,不能按时抵达,会得罪那些专家的。”

欧阳雪英也没辙了,只得道:“这还真是两难的选择。”

花静宜把手一扬,笑道:“古人是‘匈奴未灭,无以为家’,轮到我们,是倭寇未灭,战争未熄,无以为家。还是以工作为重吧,我想如果外公知道了,他也一定会支持我的选择。”

“这个自然,你外公是一位开明得让人吃惊的老头,他一会投匪,一会又回归,在党派和政府之间来去自由,仿佛很享受呢。”

花静宜听出了话里嘲讽的意味,笑道:“非常之为,必有非常之能,有非常之能,必是非常之人。如果谁能修炼到我外公的境界,也算不虚度此生。”

欧阳雪英脸一红,无言以对。敞开的门被扣响,王涤非捧着一束鲜花站在门外,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笑着问道:“两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请进。”欧阳雪英找到了摆脱尴尬的台阶,连忙站起身接过花,道:“说曹操,曹操到,多漂亮的花呀。”她把花摆在花静宜面前,扮了一个鬼脸。王涤非在花静宜对面坐下,问:“静宜,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没,没什么。”花静宜避开他火热的目光,转而问:“老同学,你什么时候去武汉?”

见花静宜改了称呼,王涤非一愣:“这个,这个,待谷司令剿匪回来,向他请示以后再走。”

花静宜看了王涤非一眼,神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她先对欧阳雪英道:“雪英,你先回避一下,我和老同学有几句话说。”欧阳雪英听她话里的语气,情知不妙,便小心地退出去并把门带上。

花静宜没有理会,抬起头正视着王涤非,直截了当地道:“涤非,我很感谢你的关心和爱护,也感激你千里迢迢地跑来看我。”

“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花静宜把手轻轻一抬,阻止王涤非的表白,继续道:“我知道姑父他们的意思。前段时间,我也曾努力培养对你的感情,但是涤非,我不能欺骗自己了,其实在我心里,早已装进了一个人。他就是从小给了我依靠的谷子哥,我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早把依靠变成了依恋、爱恋。”

“静宜!”王涤非痛苦地叫了一声。

花静宜没有受到他的干扰,继续道:“涤非,我们是老同学,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很难培养出情愫。而我们的出身又让我们好面子,不愿承认现实,这就是我在感情上一度迷失的原因。这次落难匪巢,我看到了一对相恋青年的惊世爱情。尽管他们没有地位,没有金钱,但他们纵然经历了无数磨难,仍然不离不弃,真实地活着。可我们呢,我们拘泥于礼仪,违心地顺从长辈的意愿。涤非,如果没有经历这次磨难,我或许会嫁给你,做一个富家太太,我们会相敬如宾地生活一辈子。但假如说到爱情,我们都会很迷惘,对不对?所谓生死相依,所谓海枯石烂,对于我们而言,那仅仅是停留在我们所阅读书籍中的神话而已,而今,我却想触摸它,不想再欺骗自己。”

王涤非脸上渐渐地流露出绝望的神色,喃喃地问:“静宜,为什么,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爱的,我也认为我们可以创造爱情的神话,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花静宜满脸的歉疚,苦笑道:“涤非,如果我心里没有别人,也许——不过,我不想欺骗你,你真的是来晚了一步。”

王涤非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地道:“静宜,我不是来了吗?别人还没来呢。”

花静宜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在爱情的场景中,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误会。她指了指胸口,说:“我是说心里。”

王涤非脸上现出难堪的神色,问:“静宜,为什么?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为什么还欺骗我这么久?”

花静宜认真地道:“涤非,我没有欺骗你,也不想欺骗你。我确实对你有好感,也很欣赏你的气质和才华,但这些都不是相爱的理由。”

王涤非逼视着花静宜,道:“你这么做,是不是太残酷了?”

“残酷”二字触动了花静宜的神经,她想起姑父下达的命令,对苗寨人,对那些平凡的夫妻,是多么残酷啊。他们能逃过这次劫难吗?几个宪兵团和保安队,将第三清剿区围得铁桶一般,他们能躲过吗?

“当然不是你。”王涤非瞪大眼睛看着花静宜,大声道:“我冒着生命危险跑来看你,为你祈祷,等候你平安归来,可你居然说不爱我,一直不爱我。不爱我为什么要和我通信,在信里叫什么亲爱的?你——”王涤非暴怒了,把手往桌上狠狠一拍,歇斯底里地叫喊:“花静宜,你是不是和他联合起来戏弄我,取笑我,是不是?”

“不不不,涤非,请你别误会。”

“误会?我这是误会?”王涤非气得满脸通红。他又愤怒同时又表现出极度的无助,暴露出他在家庭教养方面养成的习性,即长期受到宠爱而形成的任性和专横。

“好,花静宜,你等着,等谷司令来了,我要当面和他说清楚。我倒想看一看,究竟是谁的误会。”说着,他气冲冲地拉开门,冲了出去。欧阳雪英担心花静宜,站在门外不敢离开,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看着王涤非离去,花静宜心情十分沮丧,觉得这个时候和王涤非摊牌,时机选择得不对,毕竟人家千里迢迢来看望自己,这么做无形中对他造成了很大的伤害。欧阳雪英走进房间,见花静宜垂头丧气的样子,道:“静宜,你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

花静宜苦恼地点点头:“雪英,我把人给得罪了,我是不是在为人处事方面,显得很弱智啊?”

“没有,静宜,你早该快刀斩乱麻了。长痛不如短痛,这么痛快地斩一刀,省得让大家心里憋气。”

“可是,就这么摊牌,是不是太残酷了?”花静宜想起了王涤非的话。

“战争让我们失去了许多东西,包括修养,包括从容和镇定。静宜,随他怎么样吧,你只管大胆地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欧阳雪英的话很有鼓动性。

“这话我爱听,”花静宜笑道,“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只关心我爱人的想法。”

11

宪兵司令部大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几个士兵从卡车上提下几只麻袋,抬向院子一角,麻袋凝结着紫色的血迹。

欧阳雪英觉得好奇,问:“这是采购的猪肉吗?用来犒劳参与清剿的战士?”近前的士兵看着她们把头摇了摇,没有回答。

忽然,花静宜发现地上有个东西在移动,勾下头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耳朵,下面有几只黑蚂蚁在用力推动。耳垂上还有一个圆圆的洞,花静宜想起阿米的两位妹妹,她们的耳朵上就穿着这样的洞。那么,这一定是戴银饰穿苗装的苗家女孩的耳朵了。欧阳雪英顺着花静宜的目光,也看到了被蚂蚁抬着的耳朵,她用脚刨灰将其掩盖了,骂骂咧咧地道:“我的妈,我以为是说笑,还真是割耳朵交差呢。”

“命令?谁会下达这么荒唐的命令?”

“谷司令啊,除了他,谁还能给清剿的士兵下命令?”见花静宜满脸疑惑的样子,欧阳雪英凑近她耳边小声道:“宪兵疯狂杀人的事震动了整个湘省,人们把谷司令称作屠夫、魔鬼。小孩子如果晚上哭,只要吓唬说谷司令来了,他们就不敢作声了。”

没想到外表儒雅的姑父居然会做出这么不人道的事!花静宜想起了阿米可爱的弟妹,想象着凶神恶煞的宪兵挥舞屠刀从他们圆乎乎的头上,把耳朵割下来的情景。她惊恐地闭上眼睛,胃里随即翻江倒海。她就近奔向一棵粗壮的树,抱着树干哇哇地狂吐。欧阳雪英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关切地问:“静宜,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把胃吐空了,花静宜方才缓过神,接过欧阳雪英递来的手绢。她先擦掉眼里的泪,然后才擦拭嘴巴,有气无力地道:“雪英,我们回去吧。”

“回去?我们还没见到谷司令,怎么就回去了?”欧阳雪英不解地问。

什么司令,简直是屠夫、民贼。花静宜靠着欧阳雪英,闭上了眼睛。封建时代有曾国藩曾屠夫,现在又有谷守诚谷屠夫,为什么这些所谓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居然比一般的草莽英雄更缺乏人性,做出草菅人命这等不齿之事?是什么让他们变得这样凶狠?莫非是他们所读的圣贤之书么?

一位副官领着几个人从司令部大楼出来,朝麻袋的堆放点走去。他们要清点刚送来的耳朵,作为奖赏的依据,然后泼上汽油在垃圾坑中就地焚烧,毁灭罪证。垃圾坑里陈迹很多,边沿被烧得漆黑,看来已经先有部队把耳朵送来了。

垃圾坑里不知烧毁了多少鲜活而无辜的生命。花静宜心里笼罩着绝望的情绪,极力拉着欧阳雪英想快些离开此地,一个劲地说:“雪英,我们走吧,我们快些走吧。”

欧阳雪英犹疑地道:“静宜,你在战场上什么情况没见过啊,怎么这会见到几只滴血的麻袋,就吐成这个样子?”

此情此景,花静宜的心在滴血,如何向她解释?又怎么解释得清楚?她脑海里满是阿米弟妹活泼可爱的样子,而她的鼻息里,似乎还飘溢着烤红苕的香味。花静宜痛苦地闭上眼睛,脑中储存的情景不仅挥之不去,反而越发清晰,一股愤怒的情绪在心底升腾起来。

“好吧,好吧。”花静宜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努力睁大眼睛望了一眼司令部,决然地道:“我们就进去会会这个谷司令。”

说着,花静宜昂首挺胸朝司令部大楼走去。欧阳雪英听花静宜的语气有些奇怪,先是一愣,后见她已经走进大厅,赶紧追了过去。

她们被勤务兵带到会客室,刚坐了一会,谷守诚就走了进来。

“谷司令。”欧阳雪英站起身来,想向谷守诚行军礼,但她看了花静宜一眼,又犹豫地把手放下。

“姑父。”花静宜敷衍地叫了一声,全然没了先前的亲切与热情。

“静宜,你们来了?”他在花静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神情疲惫,脸上显出几许苍老的痕迹来。他把花静宜上下打量一番之后,道:“静宜,土匪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姑父。”花静宜看了谷守诚一眼,冷笑道:“您是不是希望他们把我怎么样,才能找到屠杀他们的理由?”

欧阳雪英大惊失色,赶紧提醒道:“静宜?”

谷守诚似乎并不生气,反而以长辈的姿态宽容花静宜的任性。他把手一挥,道:“静宜,作为宪兵司令官和绥靖主任,我只是奉命剿匪,并不像社会上所说的滥杀无辜。”

“剿匪?没有滥杀无辜?”花静宜被谷守诚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气糊涂了,指着窗外大声道:“麻袋里面装的什么,全是耳朵,第三清剿区有那么多土匪吗?刚才,就在刚才,”花静宜说不出话来,不得不停顿一下,含着泪艰难地道,“麻袋里掉出一只耳朵,耳朵上有一个明显的耳洞,那明明是女人的耳朵,难道女人也是土匪吗?”

谷守诚心虚了,他避开花静宜质疑的目光,无力地辩解道:“在第三清剿区,男人也有穿耳洞戴银饰的,女人也有为匪作乱的。”

此时,花静宜似乎想为冤死的阿米弟妹们向姑父讨还血债,毫不退让地质问道:“男人穿耳与女人为匪,这只是个别情况,为什么偏偏个别都被杀掉了呢?”

谷守诚掏出手绢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道:“你看到的,不就是一只掉在地上的耳朵吗?”

花静宜被谷守诚这种无理的狡辩气糊涂了,呼地站起身走到窗前,道:“姑父,你来看看,你的喽啰们正在清点战利品,把它们作为奖赏的依据。一个团有几麻袋耳朵,你知道那是多少条人命吗?”

“静宜,太不像话了。”谷守诚猛地拍着沙发的扶手,怒斥道:“你一个小孩子家,怎么能对国家大事说三道四?我不就是处决了几个土匪吗?”

花静宜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吹胡子瞪眼的姑父。待听到“处决几个土匪”时,她抓住他话里的漏洞,反问道:“满满几麻袋的耳朵,那叫几个土匪?古有罪恶的万人坑,我看姑父也在制造万人坑,和日本人制造的南京大屠杀有得一比了。”

花静宜不得不承认姑父所说有理,但土匪祸乱后方,并不是他屠杀普通百姓的理由,她忍不住反驳:“姑父,祸乱地方的土匪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群众其实是无辜的。他们或许参与了一两次土匪组织的抢劫,但那也是迫不得已,他们是被土匪裹挟的。对这些群众我们应当采取教育而非屠杀的方式。”

谷守诚这时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从容地反问:“静宜,对于身体上的毒瘤和溃疡,你们外科医生一般怎么处理?”

对于自己的专业,花静宜可谓成竹在胸:“做手术将其切除啊,否则,它们极可能蔓延到全身,危及患者生命。”

谷守诚得意地捋着胡须,点头道:“静宜,对付匪患和处理毒瘤差不多,我们同样不得不将其切除,不然,花医生还有更好的方案吗?”

花静宜终于无话可说,她颓然地坐下,想到善良的阿米一家同样可能在此次清剿中遭到毒手——她无法继续想下去,捧起茶杯喝茶,泪水掉进去,被她喝进嘴里,苦涩之极。

谷守诚语重心长地道:“静宜,国家大事和医生诊治病人差不多,自有其特殊及必然规律,个人感情不能成为影响我们提出诊疗方案的依据。”

尽管花静宜内心充满了痛苦,尽管她认为对待人的生命,不能像对待病毒那般残酷无情,可她一时又提不出反驳姑父的论据,便只能假装一个乖孩子,低着头道:“是,姑父。”

“静宜,你心地善良,不能被某些暂时的、表面现象所蒙蔽,更不能被个人的情感所左右。我们和敌人、和叛国者的斗争,不是小孩子办家家,而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我们提倡人道主义,也支持对交战双方的负伤战士进行人道主义救助,但这不是对敌的主要策略和手段。如果以人道主义对抗敌人的霸道和野蛮,或许倭寇三个月亡我中华论早就实现了。”

“知道了,姑父。”花静宜再次点头道。

谷守诚本想再说些什么,见花静宜这个样子,反而说不下去了。再说他也不想继续在土匪案中纠结,因为社会各方已经对宪兵横加指责,使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如果不是老头子坚决支持他所采取的策略,只怕他现在已经引咎辞职了。沉默了一会,谷守诚举茶杯道:“喝茶,喝茶。”

屋子里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谷守诚问:“静宜,抽调你去缅甸的事,张将军已经在电话里跟我说了,你计划怎么安排行程?”

花静宜于是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打算。谷守诚仰身往沙发上一靠,道:“安排你回贵阳探亲,哪想到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不过还好,人安全,国宝也原封不动地找回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探亲的事以后再说,先把抗战的事安排妥当。据内部情报,日军正在调兵遣将,计划攻占武汉,以迫降我国民政府。即将展开的武汉大会战,将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役,对敌我双方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这批援华医生的到来,能够为我们解决很大的困难呐。”谷守诚说,“往广西方向的路面,比湘西地界要好一些,但同样不平静,所有我向张将军建议让雪英陪同你前行,张将军同意了。”

“红十字会方面不是只列支了一个人的出差费用吗?”

谷守诚笑道:“没关系,雪英同志的费用,由宪兵司令部报销。”他转向欧阳雪英,道:“待会儿你到财务室,领取这次出国的差旅费,我已经交代过他们了。”

花静宜由银洋想到了奖赏,由奖赏想到麻袋里的耳朵,想到那只打了耳洞的耳朵,不觉又是一阵恶心。

谷守诚喝了一口茶,假装不经意地说:“静宜,涤非临走的时候,来向我诉了一通苦。”花静宜的心一跳,紧张地期待他把话说下去。谷守诚见花静宜没有动静,看了她一眼,用长者的关怀语气温和地问:“你们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花静宜决定装傻:“我们好好的,没什么啊,涤非他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静宜,涤非是贵州王家的大公子,不仅留学日本接受了高等教育,而且在国防工程建设方面是比较杰出的专家,唯一的缺点就是过于相信技术。对于你们留过洋的年轻人来说,这也不是什么毛病,他不过就是对抗战前程持悲观的想法,但这与爱情没什么妨碍,你说是不是?”

“姑父,我知道您和姑妈都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我很感谢。我也知道涤非很有才华,但才华不是爱情的必要基础,两情相悦才能彼此相爱。我试图和他交流,建立感情,可现在我明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跟我说,那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关于这一点,他表现得很激动,也很愤怒,说你有意欺骗他,玩弄他的感情。”

“是的,姑父,我心里已经有了谷子哥,再也装不下别人。过去我总不愿承认这一点,但这次落难之后,我知道不能再欺骗自己的感情了。”花静宜老老实实地道。

“不行,”谷守诚决然地道,“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感情不是儿戏,这件事我们绝对不允许。”

“为什么,姑父?”花静宜正视着谷守诚。

“长辈自有长辈的理由,从一开始,你和止戈之间就只能是兄妹之情。你和所有的人都有相爱的权利,就是和止戈没有。”

“不谈婚论嫁的爱情就是无果之花,这有什么意义?”谷守诚质问。

“相爱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如果离开了爱情,婚姻又有什么意义?”

“你们年轻人就喜欢谈什么感情,老一辈人没有爱情,不是照样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吗?这就是婚姻的全部意义。”

“姑父,我们现在谈论的是爱情,不是婚姻。婚姻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长辈的确可以通过物质控制年轻人的婚姻。但爱情更多的是属于精神层面,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予以干涉。如果您执意反对我和谷子哥在一起,那么我们绝不会把爱情发展为婚姻,成为您和其他长辈干涉的理由。”

花静宜这段绕口令似的话,让谷守诚颇为费解。在爱情和婚姻这个严肃的问题上,他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究竟是怎么了,居然变得如此玩世不恭。谷守诚很清楚,再谈下去也不会谈出什么名堂,于是忽地站起身,背着手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好好好,我这个老顽固不干涉你们的感情,我倒要看一看,等你们撞了南墙,究竟回不回头。”

欧阳雪英以钦佩的目光看着花静宜,不明白一向温顺的她,何以突然变得如此桀骜不驯。谷守诚的话又让她暗自好笑。待谷守诚愤而离去,她朝花静宜竖起了大拇指,道:“静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花静宜苦笑着纠正:“非士,女别三日,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