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卧薪尝胆

战争不断扩大,沿海人员纷纷内迁,各种思想和意识流派也随之进入内地。不同的政治势力相继登台亮相,使贵阳这座后方山城也变得空前热闹和复杂起来。

以省主席吴鼐臣为代表的中央派系势力进一步加强,沉重打压了以王光华为首的地方军阀势力。后者并不甘心失败,除了努力加强己方势力对省城贵阳的控制,还积极转变策略,企图通过光灿企业公司,把触角和影响力向地方延伸。这严重影响了中央派系势力在黔省的政治和经济基础。而国共合作的政治形势,让共产党的活动变得合法化,除了第十八集团军驻贵阳代表,延安方面已经知会省政府,将把原来从贵阳撤出去的干部派回,重建中共贵州省工作委员会,以加强对贵州共产党活动的领导,积极宣传抗日新主张。

延安方面的这一要求,令吴鼐臣十分头疼。仅一个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就已让贵阳变得复杂化,许多学校、文艺团体或多或少都受到他们的影响与控制。

由于抗战之初国民政府在抗战策略上的失误以及宣传上的被动,国民政府一度被视为对日妥协,受到广大爱国知识分子的批评。尽管蒋委员长后来发表抗日演讲,却不能从根本上扭转人们业已形成的看法。

另外,在东北问题上,蒋介石曾向张学良发布了不抵抗命令,与共产党发布的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形成鲜明的对照。抗战开始后,尽管广大爱国将领、国军官兵对日本侵略者进行了殊死抵抗,国民政府也先后组织了一系列大会战、保卫战,得到全国民众的积极支持,掀起了抗战新**。但是,在更大的范围内,国民政府以撤退代替了防守,以避战和保存实力代替了积极寻找歼敌战机。此种战术对于避开日军锋芒,保存国军实力,坚持长期抗战,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但避战而不是决战,撤退而不是进攻,对于鼓舞战斗士气,激发民众抗战热情,起到的却是消极作用。更何况在撤退过程中,国军组织混乱,军纪不严明,使一系列有计划的撤退变成了溃败。溃兵沦为土匪,祸乱地方,严重损害了国军形象。

与国军的撤退相反,共产党领导下的第十八集团军,迎着日军的锋芒深入敌后,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抗日根据地,采取了一次次的军事行动。尽管这些战斗规模不大,取得的成果较为有限,却极大地鼓舞了抗战士气,激发了民众的抗日热情。由此,共产党及其军队在民众心中树立了良好的形象,被视为坚决抗日的军队,得到社会各界的同情和广泛认可。就这样,共产党以其坚决的抗战决心,间接地影响了后方的学校和知识分子。

虽然吴鼐臣在贵州实施的各项有利于抗战的新政,都得到积极的贯彻,然而,作为一个清醒的政治人物,他仍然从贵阳三足鼎立的政治形势中,产生了严重的危机感。他认为,如果不改变政府的形象,进一步争取民心,即使国民政府领导全国民众取得了抗战的胜利,但民心却可能尽归共产党,使国民党的执政基础丧失殆尽。

开明的政治家可以建立良好的政治秩序,教化社会风气,却缺乏应对潜流暗涌的险恶形势的经验。面对贵州当前错综复杂的局势,吴鼐臣觉得势单力薄,应对乏力。因此,他亲自赶赴武汉,向蒋委员长汇报了贵州的政治形势,以及共产党在贵州的活动。

共产党一直是蒋介石极为关注的对象,他指示:“守诚将军是湘黔桂滇的绥靖主任,治安问题、异党活动问题,你要多和他商量。不过,当前抗战形势日趋危重,后方政府之一切政治策略和军事行动,必须起到安定社会的效果,千万不能闹出什么乱子,影响抗战大局。”

其时,谷守诚对第三清剿区的斩草除根行动,令湘省震动,匪患一时绝迹。加之武汉已成为日军下一个军事目标,为保卫武汉,国民政府大量调集军队沿长江布防,湘省也入驻了大量军队,土匪更不敢轻举妄动。作为负责地方治安的绥靖主任,谷守诚便把目光转向了黔省。当吴鼐臣向他提出维护黔省治安的要求时,双方一拍即合。随即,谷守诚把宪兵司令部移迁至临近黔省的湖南芷江,除了监视匪患一向严重的湘黔边地,他还以宪兵两个团加强对芷江机场的保护,以免机场遭到敌特及日军特种部队的破坏。绥靖主任室则随他一起,移迁贵阳。

两人经过短暂的会面,谷守诚提出给他十天时间进行调研,然后再碰头,提出一个系统的社会治安方案。

谷屠夫驾临贵阳,造成贵阳人心浮动,凡是有一点问题的人都胆战心惊,生怕撞到他的枪口上。然而,谷屠夫到贵阳之后,并未采取任何行动。熟知内情的人透露,谷司令每日只是身着长袍马褂,领着便衣随从,逛逛街、听听戏,或者到学校听师生们发表抗日演讲。据此,人们便说,虎毒不食子,谷守诚虽在湘拥有屠夫的恶名,然而回到家乡贵阳,他以温柔为怀,采取安抚而非屠杀的策略。当然,也有人拭目以待,包括吴鼐臣省长。他认为谷守诚既然答应解决贵州政府不统一、社会基础不稳固的问题,依他一贯的秉性,定然会拿出一个妥善的解决方案。

过了十天期限,谷守诚提出再延长五天。接到宪兵送来的这个请求,吴鼐臣暗自发笑,心想:“守诚兄,对付土匪只需一策,那就是一个杀字,即可将其斩草除根,可对付地方军阀和共产党,非这个字就能解决问题吧?”他想起许多共党案的主角,临上刑场还写诗明志,诸如“牺牲我一个,幸福数亿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等。面对这些不怕死的角色,杀戮只会暴露操刀者的弱智和胆怯。更何况在国共合作时期,实施此种手段,会让己方在政治上处于更被动的境地,他相信谷守诚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到了约定的碰头日,吴鼐臣早早来到办公室,吩咐何秘书:“谷司令一到,即引到我办公室来。”他才翻阅了几张报纸,就听大院里的卫兵高声叫道:“立正,谷司令到。”吴鼐臣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心想,老谷还真是军人作风啊,到哪都要摆一摆军人的气派。就任省政府主席后,他曾下令政府大院内严禁高声喧哗。这条禁令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到不折不扣地执行,看来今日它在谷司令面前失效了。

走廊上传来很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身军装的谷守诚出现在门口。吴鼐臣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握住他的手摇了摇,道:“守诚兄,还劳你亲自过来?你一个电话,我就上你那儿去啊。”

谷守诚说:“鼐臣兄,你是主席,理所当然的地主,别说我只是一尊泥菩萨,就是各路大神到了,还不都得上您这儿汇报?”

“守诚兄此言差矣,以贵州而论,您才是真正的地主,况且我这主席之职还是从老兄那儿抢来的呢。”

“哪里,哪里,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皇帝都还轮流坐呢,更何况是省主席?”

两人打着哈哈,走到沙发前。吴鼐臣比谷守诚高一个头,因而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谷守诚虽然个子不高,却显得精神干练。吴鼐臣松了手,指着沙发客气地道:“守诚兄,请坐。”

“坐,坐。”谷守诚说着,坐了下来,把副官留在外面。

侍从进来倒好茶水,关上门出去。吴鼐臣说:“请喝茶。”谷守诚于是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文人墨客赞西湖的龙井茶,作为军人,我还是喜欢贵州的山茶,云南的普洱茶。这两种茶性子烈,味道纯正绵长。”

吴鼐臣笑道:“有守诚兄这番评价,我们可以此为据,称贵州茶为军人茶喽。”

“我对家乡茶的偏爱,纯属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能引以为据。”谷守诚笑笑,用手轻轻拍了拍沙发,语气一转:“鼐臣兄,你交代的任务,难办呐。”

吴鼐臣一怔,笑道:“事情就是再难,还能难倒老兄?”

“此事要说办难,就肯定难办,不过只要下决心,也不是不能办。”

“老兄这么一说,可把我搞糊涂了。”吴鼐臣问,“你明确告诉我,究竟能不能办,怎么办?”

“老兄是不是想解决地方军阀和共产党的问题?”

吴鼐臣痛快地道:“是啊,地方军阀在前,共产党的问题在后,当前我们能做的,只是抑制他们的影响力。”

“共产党的问题,是蒋委员长的心头大患,比之倭寇入侵更严重,因此才有‘攘外必先安内’的策略。这个难题连老头子都解决不了,凭我等智慧又如何与老头子相比?我就是想替他分忧,想替吴主席分忧,只怕也分担不了啊。”

吴鼐臣听着听着,神色黯淡下去,他看了谷守诚一眼,心里嘀咕道:“守诚兄,你这一通话不等于没说吗?”

谷守诚话锋一转,道:“自孙总理在广州建立军政府开始,军阀问题就是国民政府要解决的头等大事,东征、北伐的目的就在于此。尤其是北伐,其核心目标是消灭北洋军阀,建立统一的中华民国,这个目标实现了没有呢?”

“当然实现了啊,不然中华民国哪里会建都南京?”吴鼐臣道。

“表面上看确实是这样,事实却是虽然北洋军阀被消灭了,可全国却出现了无数的小军阀。在他们眼里,蒋委员长并非中华民国的总统,而是比他们更有权势的大军阀。他们惧怕他的权威,所以向他投降,然而中华民国的行政权,在军阀的地盘上实际上得不到贯彻与落实。包括在贵州,中央政府的政令以及你吴主席的政令,都被打了折扣。我们需要解决的正是这个问题。”

对谷守诚这一番话,吴鼐臣开始满心疑问,最后心悦诚服,点头道:“是的,是的,守诚兄道出了问题的关键,只是老头子听到这番高见,不知会作何感想。”

谷守诚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道:“目前我们就是想给老头子树立彻底清除地方军阀势力,保证政令畅通的一个典型范本,不知鼐臣兄以为如何?”

吴鼐臣一怔,不知谷守诚想到了什么策略,居然说出这么有气魄的话来,便反问道:“守诚兄将施何计?”

谷守诚阴险地一笑,道:“鼐臣兄是个政治家,处理问题一般采用政治的方式,我是个军人,处理问题靠的就是枪杆子。毛泽东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这话无疑是对军阀政权极好的总结。所以,对付军阀还得用枪杆子。”

“这个,这个——”吴鼐臣犹豫了。他担心自己在任期间,会因杀戮而闹出政治丑闻,这样不但会造成后方不安定,对抗战大局产生极大的负面影响,而且也辜负了蒋委员长对他的信任。再说,他一个文人,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喜欢以血腥的方式解决政治问题。他站起身来,面朝窗外沉思良久。

谷守诚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道:“鼐臣兄,表面上我们是建立了中华民国,以政令不出都门来形容,未免言过其实,但政令真正通畅的,也就江南几个省,东北、华北和西北,哪个省区不是由军阀把持着政权?地方军阀与国民政府反目,又何止一两次?云、贵、川等地,也是借助抗战的时机,中央政令才得以进入,然而地方军阀的影响力并没有消失,他们或多或少都在左右着地方政权。如果我们暂且选择贵州,彻底扫清这里的军阀势力,为中央政令在地方的畅通建立一个样板,那么这对于国民政府组织抗战以及战后国家的政治建设,都将具有非凡的意义。”

吴鼐臣回过头来,凄笑一声:“守诚兄,于国政统一的意义,自不消说,只怕到时候我俩都会被千夫所指。”

“如果于国有利,何至于爱惜我们的荣誉?”谷守诚潇洒地道。

吴鼐臣冷静地道:“守诚兄,我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为国谋政,如果既能利于国家,又能利于身家,岂不更好?”

“有理,有理,鼐臣兄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谷守诚呵呵一笑。

吴鼐臣听他笑里藏话,重新落座沙发,问:“莫非守诚兄有更好的主意?”

谷守诚得意地捋了一下胡须,道:“办法虽不算好,但足以解决鼐臣兄的烦恼。”

“什么办法?”

“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如果我们让共产党和地方军阀斗起来,使其两败俱伤,那我们中央一派坐收渔利,岂不妙哉?”

“计策妙则妙已,只怕他们不会轻易上当。”吴鼐臣犹疑地道。

“我还怕他们不上当?”谷守诚十分自信地说。见后者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他就招了招手。吴鼐臣把头凑过去,谷守诚在他耳边如是说了一番,道出自己的妙计。吴鼐臣听了,高兴得连连拍手:“妙,妙,如此一来,贵州军阀和共产党两方面,只怕都要被守诚兄牵着鼻子走了。”

“最后就只剩鼐臣兄一人坐大了。”两人开怀地大笑起来。

2

早晨八点,王光华乘坐一辆黑色轿车驶出王家公馆,转到一个街口,随即被两架运菜的板车堵在路中央。板车碰在一起,白菜撒了一地,两个车夫不去拣拾,反而叉着腰破口大骂,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王光华在车里听得烦躁,打开车门冲到板车边,怒斥道:“两个黄毛小儿,吵什么吵,快把车拉一边去,给老子让路。”年轻的车夫瞪了王光华一眼,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老子是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的,我们的菜车被撞了,你赔我?”王光华一听,更是遇到了冤家对头,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道:“一个小小的办事处,居然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撒野?”

不待王光华把话说完,年轻人敏捷地抽出手枪,对着王光华当头开出三枪。王光华还没反应过来,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贵州王,就像一头死猪栽倒在地。鲜血从他头上喷洒开来,开出一朵鲜艳的花。

“老子就是撒野,让你到阴曹地府告状去。”年轻人踢了王光华一脚,“敢和第十八集团军作对,就是这下场。”

车上的警卫听见枪响,立刻推开门跳下车来,还不待他有所行动,年轻人就先发制人,对他开了一枪。警卫顿时倒地。

远处的警笛急骤地响起,警车朝街口奔来。年轻人从容不迫地从怀里掏出一颗手榴弹,向汽车扔了过去。随着一声巨响,汽车轰地爆炸,随即燃起熊熊大火。街面一片混乱,年轻人转身往文笔街方向迅速撤离。

几名宪兵和警察跑到事故现场,简单地查看了一下,问明了凶犯逃走的方向,除留下两人保护现场,其他人尾随过去。

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大院。郑成筑率领征召的新兵和准备赴延安的进步青年出操,大家刚刚操练完毕,正准备吃早餐,忽然听到门口喧哗起来。郑成筑感觉势头不对,立刻吩咐道:“小山,你跟我去看看,其他人在院内警戒。”

大门口,十余名宪兵和警察要冲进来,哨兵竭力拦住他们,双方登时剑拔弩张。郑成筑不明就里,即便心中大为惊讶,却他依然不动声色、用威严的语气问:“请问,大家到我办事处有何公干?”

领头的宪兵班长气势汹汹地道:“刚才贵部一位负责采购的士兵枪杀了王参议长,我们一路追踪下来,发现凶手已逃进大院。”

“什么?王参议长被人杀害了?”郑成筑惊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就在几分钟前,”宪兵班长道,“请让我们进去搜查,把他揪出来。”

郑成筑脑子迅速地转动着,心想,是办事处的人枪杀了王参议长呢,还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办事处?或者凶手真的躲进了大院?

如果是故意陷害,那问题可就复杂了,这让他和王家在旧冤的基础上,又添了新仇。而且本来宪兵们对办事处的工作就百般刁难,再出现这种问题,今后办事处的工作将更加难以展开。

“我们刚才在大院里出操,并没有人逃进来,”郑贵筑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凶手就是办事处的?”

“据目击证人说,凶手自称是办事处负责采购的人,我们一路跟踪,亲眼见他逃了进去。凶手究竟在不在办事处,待我们搜查过后就知道了。”

郑成筑说:“小山,你去后勤部问问今早都谁出去采购了,是否已经回来。”

小山转身进去,过了一会出来说:“后勤部今早出去采购的两个人都回来了。”

郑成筑说:“听到了吗?我们的采购人员早回来了。再说,我们的后勤人员是临时聘用的,并未给他们配备武器,所以怎么可能持枪杀人呢?还是请各位到别处搜查吧。”

这时,更多的宪兵和警察聚集到办事处门口。领头的宪兵胆子大了起来,大声道:“凶手在不在这里,我们搜查便知,你们凭什么妨碍我们执行公务?”说着,他就要往里冲。张小山哗拉一声拉开枪栓,把枪对准了宪兵,宪兵也把枪对准了办事处的人,冲突一触即发。

宪兵班长抗议道:“你们这是包庇,该不会是做贼心虚,不敢让我们搜吧?”

“不是告诉你们了吗?凶手绝不是办事处的人,肯定是有人诬陷我办事处。”

“既然是诬陷,为什么不敢让我们搜查?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同样归政府管辖,难不成你们享有特殊的治外法权?”

双方严重对峙,气氛十分紧张。郑成筑决定作一些让步,道:“我们没有享受治外法权,只是不允许有人诬陷我办事处。好,就让事实证明我办事处的清白。请你们派两位宪兵和两名警察作为代表,进入里面搜查,看凶犯是否藏匿其中。如果没有,请各位以后不要再找办事处的麻烦。”

宪兵班长随即点了一个宪兵两个警察,跟随郑成筑走进大院。郑成筑指着大院的人说:“我们的人正在吃早餐,请你们看一看,里面是否有凶手。”

宪兵班长没有搭话,直接往厨房奔去。郑成筑大为惊诧,示意张小山尾随其后。不一会儿,他拿着一包肮脏的衣服,从厨房里冲出来,大声道:“郑代表,你好好看一看,这是什么?”

臭气熏天的衣服上,沾满了斑斑血痕。郑成筑明显感觉这里边有诈,就问:“这是从哪里找到的东西?你怎么证明它就一定是凶手的衣服?”

“凶手自称是办事处的厨子,这是我们从厨房的下水道里捞到的。现在人证物证俱在,郑代表还有什么话好说?”

郑成筑心里很紧张,表面上却强作镇定,道:“你说凶杀案发生在几分钟之前,现在正是厨房忙碌的时候,凶手怎么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溜进去,从容脱掉衣服,并塞进下水道里?”

说着,他忍着臭气察看了一下衣服,接着道:“而且衣服上的血迹明显已经过了较长一段时间,新鲜的血痕经过浸泡,会散开、变淡,哪里会有这么深的颜色?”

“郑代表看一看,这可是没有湿水的血痕,已经干了。”宪兵把衣服打开给郑成筑察看,脸上浮现出迟疑的神情。

“不对,如果是几分钟之前的凶杀案留下的,血迹不可能干得这么快。”郑贵筑毫不相让。

宪兵忽然惊惧起来,横蛮地嚷嚷:“反正我们在办事处发现了凶手的证据,你们就必须把他交出来。”

“诬陷,”郑成筑道,“这必然是有人精心策划的一桩谋杀案,目的就是想栽赃到第十八集团军头上,我们将向省政府提出强烈的抗议。”

宪兵班长也不示弱,冷笑道:“郑代表,冤有头、债有主,既然郑代表庇护凶手,不愿把他交出来,那就烦请郑代表跟我们走一趟,到宪兵团部去说清楚。”几个人围上来,就要强行把他带走。

张小山横着枪,把身子挡在郑成筑面前,说:“让开,胆敢冒犯长官,你难道不怕心谷司令翘胡子吗?”

谷守诚在怀化枪杀冒犯长官的宪兵之事,已经传得尽人皆知。宪兵班长听到这话,吓得脸色刷白,连带手里的衣服也掉在地上。他朝郑成筑敬了一个军礼,道:“对不起,郑代表,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郑成筑道:“我并不是凶手,所以没必要跟你们走。如果你们有证据证明办事处里谁是凶手,可以随时把他带走,否则,还请你们离开。”

宪兵班长无奈,只得拾起又脏又臭的衣服,灰溜溜地向门口走去。突然,办事处门口再度喧哗起来。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哨兵厉声叫道:“谁再靠近一步,我就开枪。”

院子里的人受到惊动,立即操起枪冲到门口。

原来,调任贵阳的省保安处一团团长王涤默听说父亲在街头被人枪杀,便率领保安团将办事处团团包围,扬言若不交出凶手,将把办事处夷为平地。

办事处的武装人员立即在大院外设立了警戒阵地,严阵以待。王涤默站在队伍前,见郑成筑走到门口,挥了一下马鞭,凶狠地道:“郑成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拐走了我妹妹不说,还派人枪杀你的恩人。如果今天你不把凶手交出来,老子就把办事处踏平,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郑成筑回头,发现宪兵和警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一边,让保安团唱起了主角。他感觉事有蹊跷,便道:“涤默兄,我们不能听风就是雨,或许是有人蓄意谋杀王参议长,然后栽赃给办事处,好让我们双方打起来。在案件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们先不要大动干戈,以免中了有心人的奸计。”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你骗了我妹妹,难道现在还想骗我吗?”王涤默把手一挥,命令道:“弟兄们,给我上!”

“站住,通通站住,不然,我们的机枪也不是吃素的。”张小山大吼道。

保安队员抬头看见门洞里架着的两挺机枪,惊得站在原地不敢挪动半步。

双方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3

谷家大院。

三楼书房里宽大的书桌上摆满了古今中外的战略书籍,墙壁上则挂满了军事地图。谷止戈坐在**,常常对着地图,一看就是一整天。

上海之战,先胜后败,败得窝囊,败得莫名其妙,这无论是对谷止戈,还是对其他国军将士,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战后,虽然谷止戈所率部队一再扩编,部队战斗力逐步得到恢复,他也由团长提升为102师副师长,但令他不明白的是区区数万人的日军,为何能抵御数十万国军的强大攻势?

谷止戈认为,想清楚这一问题,将在下个阶段的抗战中,找到抵御日军凌厉攻势的办法,同时,或许可以找到日军的软肋,做到出奇制胜。

谷止戈发奋钻研军事,还来自一个隐秘的动力。在母亲不经意的话语间,他已经知晓了花静宜的身份,这让曾经钟情于花静宜的他大吃一惊,同时,他也理解了父亲多年来的苦心。即便如此,他对花静宜的思念却越来越浓,他愈发感觉到自己对她的不可抑制的爱情。

与花静宜尊贵的身世相比,谷家太平常了,他谷止戈太卑微了。为了能配得上她,他要加倍努力,以更加昂扬的姿态去战斗,在成千上万的国军将领中,出类拔萃。尤其当雷云泉少校从湘西带回花静宜的信,她首次对他表露了强烈的爱意后,他觉得自己除了在爱情上勇往直前,在抗战中勇往直前,没有了任何退路。

然而,母亲和家人都不了解他的心事。如今他率部在贵阳整训,有时间待在家里,母亲对他的终身大事也愈加关心。特别是当她从丈夫口中得知,花静宜公然拒绝王家公子的求爱,是因为她爱着自己的儿子。原以为棒打鸳鸯散,哪料到偏偏散不了。夫妻俩都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心烦意乱,生怕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趁机把谷止戈的婚事办了,以绝了花静宜的念头。洪素贞抓紧落实这个计划,四处托媒人物色合适的姑娘。当然,做母亲的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万一哪天他不幸在抗日战场上以身殉国,也能给谷家保留一支香火。

这天,媒人跑来向洪素贞报喜,说某商人家有一位姑娘,年方十八,知书达理,国色天香。商人听说对象是谷家大少爷,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是姑娘要求与大少爷见一面,如果中意,婚事马上就可以确定下来。洪素贞听了欢天喜地,赶紧上楼劝谷止戈前去相亲。

洪素贞一进房,见谷止戈像和尚坐禅一般端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图,心疼得紧,念叨道:“儿呀,和尚打坐还念念经,你打坐一动不动,小心脑子出毛病呢。”

谷止戈嫌母亲打搅了自己的思维,长长地叫了一声“妈”,表达不满和抗议。

“妈什么妈,看看你们父子三人,都快把咱们谷家大院变成军事指挥部了。你老者的房间,全是讯息情报,整个一军事调查局;止戟屋里全是坦克和汽车模型,变成了坦克兵团司令部;你的房间呢,不是书就是地图,成了作战参谋部。”

“妈——”谷止戈的声音拖得更长了,不满的情绪愈加明显。

“好了,好了,嫌妈念经,我不念了。”洪素贞走到儿子身边,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胡子拉碴的大儿子,“没个女人照顾,整天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不是说不念了吗?”谷止戈看着母亲道。

洪素贞嗔怪道:“妈能不念吗?你都快三十了,和你一般大的,人家母亲都领着孙子上学去了。我呢,你们父子一走,整个家里空****的。”

“妈,对不起,等把这仗打完,我们一定回家好好陪你。”

“你娶个媳妇在家陪着妈不行吗?”洪素贞在床边坐下,道:“哎,这次有人给你介绍了一个姑娘,上大学二年级,人长得很漂亮,身材也好。父亲是做生意的,家里很有钱。你能不能抽空和她见上一面?”

“我没时间。”谷止戈把手一挥,断然拒绝。

“这姑娘人很不错,再说妈都答应人家了,你就算帮妈一个忙,去见一面,好不好?”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见谷止戟站在门口。谷止戈高兴地道:“妈,您不是需要人帮忙吗?愿意帮忙的热心人来了。”

“帮什么忙?”谷止戟看看哥哥,又看看母亲,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母亲物色了一个好姑娘给咱们家当媳妇,劳驾你去见一面,帮妈把她接进家里来,等我们不在家,也好有人陪她。”

谷止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哥,什么忙我都可以帮,这个忙我可帮不上。这是妈给你物色的媳妇,又不是给我物色的。”

“不,这是妈是给咱谷家物色的,不管嫁给谁,妈只要这个好姑娘能当咱谷家的媳妇就行。是不是,妈?”

还不待洪素贞说话,谷止戟抢先道:“父亲最讲究长幼尊卑,你这个大哥都还没结婚,我当弟弟的哪能抢先一步?再说了,妈说人家姑娘长得十分出众,万一我把她娶进门,哥哥后悔了,那我岂不是有了夺人妻之嫌疑,这兄弟以后还做得成吗?”

洪素贞打了谷止戟一下,道:“少贫嘴。”回头求谷止戈道:“你就依妈一回,行吗?”

谷止戈看着母亲,似乎于心不忍,但又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道:“妈,我不是不愿意依您,只是我是个军人,‘瓦罐难免井边破,战士不外阵中亡’,万一哪天我牺牲了,岂不是害人家守寡?既然她是个好姑娘,咱就更不能害人家呀。”

洪素贞心里一沉,泪水流了出来,她什么话也没说,起身走出了房间。兄弟俩看着母亲的背影,唏嘘了一回。谷止戟道:“你从小就是个孝子,你就不能依妈一回?”

谷止戈针锋相对地道:“你从小不在妈身边,就不能委屈一下,接一个婆娘进家,代替你服侍妈?”

谷止戟大笑起来,道:“哥,看来你不是独身主义者,而是所得非意中人,所以才不愿前去赴约的吧?”

“在妈面前少这么说,省得惹妈伤心。”谷止戈警告道。全家人都知道,父母坚决反对他和花静宜在一起。

“咱们这不是关起门来说话吗?”谷止戟转身关上门,坐到床沿上,看着谷止戈好奇地问:“哥,大家总说花小姐怎么样怎么样,这次我手下那些弟兄,回来也对她赞不绝口。她在英国待了几年,真有变得那么好吗?”

“你手下兄弟怎么说的?”谷止戈没有正面回答二弟的话,反问道。

“他们说她身上散发着一种高贵而迷人的气质,往人前一站,既平易近人又令人顿生景仰之心。”谷止戟笑道,“难道说那个小时候与你形影相随的跟屁虫,真镀了一层金?”

“你后来没见过她?”

“自从她去上海上学后,一直没再见过。”谷止戟笑道,“人说女大十八变,难道一个乡下女孩进了城、留了洋回来,就变得像公主一般倾国倾城了?”

她还真是公主,谷止戈心道。

“在江湾战斗中,天上敌机轰炸,地上机枪横扫,她能在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大门前,从容镇定地抢救双方受伤官兵,你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嗯,”谷止戟点头道,“看来这个巾帼英雄并非浪得虚名啊。不过,她充其量就是现代军中的花木兰啊。”

“不是军中花木兰,而是天使,播撒仁爱的天使。”

“哥,既然是天使,你为什么不大胆追求?难道要把天使拱手让人吗?”

“唉。”谷止戈长叹一声,默默地摇摇头。

“哥,自己的幸福自己做主。战场上什么样的堡垒你都敢进攻,怎么面对这座爱情堡垒,你反倒退缩了、害怕了?”

他知道一时半会跟止戟说不清楚,因为他并不知晓花静宜的身世。否则,他也不会说得这么轻巧了。

“要是我,管他呢,就是皇帝的姑娘,老子照样抢来做媳妇。”

说者无意,听者伤心。他何尝不想这样?只是他不想让父母伤心,不想让花静宜当寡妇。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花静宜。但正如弟弟所说,他真担心有人会把花静宜抢去。当初听到父亲为花静宜和王涤非牵线搭桥时,他的心都碎了。好在后来她拒绝了王涤非,这个消息让他一度振奋不已。

“据雷营长说,你训练的这批战士,战术素养一流,说说你训练部队都有哪些好经验?”

谷止戟谦虚地笑笑:“战斗目的决定部队训练的方式。我训练部队时,主要着眼于山地战,也就是假定倭寇攻入内地,我们将在大后方的山地高原与鬼子展开长期的战斗。一旦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我军作为后备力量,可熟练运用现代装甲兵器,对其展开短促突击,攻破其防线。哥哥所属部对与其他国军部队一样,主要是着眼于当前的战场形势,在战场上构筑一道坚固的战斗堡垒,以阻止敌人进一步占领我国土,并消耗敌人的战斗锋芒和力量。如果说我训练的部队着眼于能打,哥哥所部则着眼于能守,二者是截然不同的。”

“对,对。”谷止戟的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兴奋地拍着腿,道:“我们这支部队初入上海时,战斗力很强,曾经横扫过汇山码头上的日军。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部的防守能力胜过攻击能力。”

面对哥哥欣喜的目光,谷止戟欲言又止。他站到书桌前,随手翻了翻书堆,其中一本书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把它抽出来,朝谷止戈挥了挥,笑道:“哥哥也看这个?怎么不看蒋委员长的剿匪手册呢?”

原来他拿的是第十八集团军编写的战斗手册——《论敌后游击战》。在八路军进入敌后作战,取得一系列胜利之后,很多国军司令官都对游击战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邀请八路军指挥官到部队讲述游击战法。于是,第十八集团军司令部索性编写了这本小册子。谷止戈手上的这本还是军校同学郑成筑送给他的。

谷止戈说:“八路军游击战法,神则神矣,只是于我不适用。”

谷止戈知道弟弟赞赏游击战,他所谓的山地战,其要旨就是立足于游击战。为了不引起弟弟的情绪反弹,他借着弟弟的话郑重地道:“正如你所说,战斗目的决定战术,我军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在正面战场上阻止敌人的进攻,防止国土被进一步占领,如果采取游击战法,岂不是拱手把阵地、把城市让给了敌人?”

谷止戟道:“哥,你这么理解有你的道理,但过于狭隘了吧?游击战的要旨是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不,这个观点必须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我们政府和人民有可以立足的国土和城市,有宽大的后方纵深,不然,一旦我国土被倭寇全部占领,我国人民沦为亡国奴,政府不仅无法领导人民抗战,而且也将在国际上丧失威望,哪里还能凝聚力量消灭敌人?”

谷止戟眼前一亮,笑道:“哥,你这观点,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确实很有道理。”

“这也是事实。好在我国尚有宽大的纵深,国民政府还在坚持正面抗战。共产党非执政党,他当然可以说不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而国民政府却不能。”

谷止戟觉得哥哥分析得很有意思,就在书桌前坐下,专注地往下听。

“游击战军队的军需供给和生存方式,主要是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这可以从两方面来分析。一方面,在敌后依靠群众生存的军队,其规模和战略战术必然会受到严重制约,如果没有国军在正面战场强有力的牵制,如果倭寇占领了全国,把战争的主要力量用于围剿和扫**敌后游击队,那么游击队根本无力与之相对抗。以东北抗日义勇军为例,即使有关内支持,他们的行动终归失败,剩余力量不得不撤向苏联境内。

另一方面,在国民政府正常运转的情况下,群众实际上已经通过政府的方式在支持抗战,因此,国军只能依靠政府,也就是间接依靠了群众。如果国军转到敌后,那就不得不取消部队的编制等,把所有部队化整为零,变成群众之一员。如此,部队的战斗单位不存在了,又依靠什么去组织、领导战斗人员?

在艰苦的敌后条件下,只能依靠共同的理想和信念,这样,部队必须转变为一支政治力量而非军事力量。共产党作为非执政党,为了壮大自己的力量,所以必须同时肩负政治任务和军事任务。但这对于国军来说,是不现实的,政治是国家上层领导的事,军队只负责相对单纯的军事任务。也就是说,如果国家不存在了,军队实际上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也就无所谓敌后游击战。我个人认为,在国家政权尚存的情况下,只能把敌后游击战的抗战方式交给敌后民众,交给其他爱国势力,包括共产党,国家则负责支持和援助他们。”

谷止戈笑了:“事物是普遍联系的,怎么能单纯地就军事谈军事呢?军事如果不和政治、经济相联系,怎么会得出正确的结论?”

两兄弟正在说话,忽然桌上的电话铃声大作。谷止戟顺手抓起话筒,听了一下,又把它递给谷止戈,道:“雷少校。”

谷止戈听了几句,腾地跳下床,严肃地道:“你立刻率领本部人马过去,坚决阻止保安队围攻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必要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控制住王涤默及其保安队,把郑代表等人员救出来。”

挂断电话,谷止戈气呼呼地道:“真是无事生非,保安队居然诬陷第十八集团军郑代表枪杀了王光华参议长。”

“什么?王光华被枪杀了?要不要我调人过去对付保安队那帮软蛋?我的人一上,他们保准会被打得稀里哗啦。”

“不用,派我们师的人过去,保安队不敢打,只要能把人救出来就行。否则,共产党又有批评政府的借口了。”

“哥原来是胆小怕事的和事佬啊。”

“后方不宁,前方震动,咱们当然不能让后院起火。”

“要是有人故意制造事端,诬陷第十八集团军呢?”谷止戟思索着,脸色沉郁下来,道:“哥,看来贵阳要来一场风暴了。”

谷止戈疑惑地道:“你说谁会枪杀这个贵州王呢?”

谷止戟脸上浮起一丝嘲弄的笑容:“这就是你所说的政治,你有机会好好研究研究了。”

4

谷止戟开着越野车,朝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方向冲去。

谷止戈望了一眼身旁虎虎有生气的谷止戟,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情。这个在苗寨姥姥家长大的弟弟,身上有一股蛮劲和一种桀骜不驯的野性,可谓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为。他既羡慕弟弟凡事放得开,不缩手缩脚,又担心他闯祸,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在这种特殊时刻,谷止戈对他横冲直撞地开车没有任何不满,在车子疾速转弯时,也只是看着前面,双手紧紧地把着扶手。

就像车子行走在街道上一样,谷止戈感觉无论是就国家形势还是个人前途而言,都走进了一个复杂的困局中,面临着两种乃至多种选择。

就国家的前途来说,国军将士的士气和民众的抗日热情,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但在这种抗战的大好形势下,却出现了某种暗流,一种欲与日本鬼子媾和的暗流。他们认为凭中国现有的军事力量,根本不可能抵御日军强势的进攻,不如趁后方还没有遭到战争的破坏,与日本媾和,或许尚能保住相对完好的半壁江山。

这两种派别的情绪无疑都在谷止戈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从积极方面来说,他曾率领部队与日本人拼杀过,知道日本人不过如此,因而对抗战的前程持谨慎的乐观态度。就消积极方面来说,他对日本兵器的威力有深刻的认识和体会,像所有遭遇战火洗礼的老兵一样,对敌人强大的炮火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至于个人情感,他同样遭遇了进退维谷的困境。花静宜已经克服了先前的羞涩,公开向他表达了爱情,他也确实对她怀着深深的感情。原本一桩男情女愿的爱情应是幸福美满的,可由于花静宜特殊的身世以及父母的反对,使得他对此望而却步。

谷止戟曾对他说“敌人坚固无比的碉堡你都敢率部攻击,为什么不敢对父母的阻拦发起冲锋;面对敌人的飞机大炮你毫无惧色,为啥惧怕一个小女子的爱情”,他内心认为这话说得有理,但面对具体问题时,他又变成了缩头乌龟。

矛盾积累到一定的程度就会爆发。他迅速把王参议长被杀及保安队与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的冲突事件,进行了简单的梳理,认为当前贵阳的形势表面上看起来错综复杂,其实不外乎三种并存的势力:一种是以王光华参议长为首的保守的地方军阀势力,他们试图阻止中央势力进入贵州,以维护昔日主导贵州政局的美梦;一种是共产党势力,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自共产党前贵州省工委书记林青被枪杀后,据说主要领导干部已赴延安抗大学习,但共产党的影响力仍然无处不在,尤其是国共展开合作,第十八集团军在贵阳设立办事处之后,办事处俨然成为共产党在贵州的形象和代表,也成为引导贵州抗日救亡活动的主要机构和力量;第三种无疑就是中央派系势力。在国土大面积遭到日军占领之后,像贵州这样贫穷落后的高原地区也日益变得重要起来,逐渐成为抗战前线之坚强的大后方。巩固这样的后方,对于巩固国民政府的统治和坚持持久抗战,都具有积极的意义。这么说来,让地方势力和共产党进行火拼,对中央巩固其在贵州的统治是极为有利的。

是不是作为绥靖主任的父亲谷守诚和省主席吴鼐臣,利用地方军阀与共产党代表之间的矛盾,有意制造事端,让二者火拼,从而坐收渔利呢?谷止戈摇摇头试图甩掉这个念头,一者他不是搞政治的,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卑鄙无耻。二者他相信自己的父亲,父亲一向重视传统道德,坚持以仁爱为本,断然不会违背自己的道德操守,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打击和排斥异己。

莫非确是中央势力暗中动手,然后嫁祸于共产党,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想到这里,谷止戈本能地一颤,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刚才调兵阻止双方火拼的行为,岂不是破坏了父亲的好计?

谷止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认为处理异己也应当光明磊落,而不能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再说第十八集团军虽然是共产党的部队,毕竟同属于国军序列的战斗部队,如果办事处遭到地方保安队的攻击,102师居然不派部队相救,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谷止戈决定帮助第十八集团军,除了出于与郑成筑在贵阳达德学校的同学情谊,也有同属于国军同病相怜,对方有难即出手相助的意思。

雷云泉率部把保安队堵在办事处门前,保安队人数虽多,但慑于中央军的威力,他们皆露出畏惧之色。谷止戟驾驶越野车猛然冲过,吓得他们纷纷散开,有些人甚至趁机躲到了墙根底下。

车在大门口停住,兄弟俩跳下车,站在三支部队之间,威严地审视着眼前的形势。保安队团长王涤默与谷止戈是军校同学,毕业之后,谷止戈参加了国军部队,王涤默却凭借父亲王光华的势力,回黔军部队发展。后来,黔军被并入中央军,王涤默不愿意,便由黔军营长转任地方保安团长。上次在娄山关事件中他的保安二团遭受重大挫折,可他不降反升,调回贵阳出任新扩编的保安一团团长。

见到谷止戈,王涤默气冲冲地走上前,责问道:“止戈,我的父亲让郑成筑派人给杀了,我带人来出这口恶气,你为什么要派部队干预?”

谷止戈瞪着他,道:“值此抗战之际,你不率领部队上前线抗日,却在后方生事,引得社会动**不安,我能不干预吗?”

“我,我只是要求惩处凶手,还我父亲一个公道。”王涤默的语气稍稍软了一些。

“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办事处郑成筑代表派人枪杀了王参议长?”谷止戈问。

王涤默精神一振,气愤地道:“凶手开枪的时候,自称是办事处人员。宪兵和警察一路追踪下来,发现他逃进了办事处,而且宪兵还从他们的厨房里搜出了血衣。”

谷止戈一愣,转身看着站在大院门口的郑成筑,问:“郑代表,王团长所说是实情吗?”

“纯属栽赃陷害。”郑成筑道,“今早办事处没有人员外出。宪兵过来时,厨房里好几个人都在碌忙,没见到谁进来。血衣是旧痕,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我处。”

“不,郑成筑在狡辩。”王涤默道,“郑成筑的为人,别人不知道,止戈兄还不知道吗?我欣赏他的才干,极力引荐他,让他在黔军中一路升迁。没想到他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不仅拐走了我妹妹,还背叛了国家,背叛了黔军,率部投向了共产党。这样无情无义之人所说的话,你能相信吗?”

“什么叫拐,当初是你妹妹自愿的,那叫爱情。”谷止戈道,“别再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啦,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我的看法是,把案子交给警察,你率部回营去吧。”

“不行,”王涤默愤然道,“今天我不教训这个姓郑的小子,我王字就倒着写。”

“王字倒着写还是王字。”有人逗了一句,周围发出了嬉笑声。

谷止戈没有笑,竖目瞪着王涤默。

雷云泉懂得谷止戈的意思,怒斥道:“放肆,不服从师长的命令,你想造反吗?”

王涤默还待反驳,雷云泉使了一个眼神,随后两个强悍的警卫冲上前,三两下就制服了他。王涤默的副官和警卫正想有所动作,雷云泉大吼一声:“退下,通通退下。”

四围响起国军士兵的吼叫声。保安队胆寒色变,乖乖后退。雷云泉又命令道:“把枪放在地上。”保安队面对老百姓如狼似虎,可从来没有遇到过今日这样的阵势,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都照着他的命令执行了。

谷止戈对被缴了枪械的保安队说:“大家把枪留下,回营房去等候命令。至于你们旅长,我们暂时带回师部,进行教育。大家今后应当以抗日为重,避免纷争,给敌人以渔翁之利。”为了表示自己的公正,他转身对郑成筑说:“郑代表,保安队缴了枪械,你们也把武装撤了吧。既然出了命案,又与办事处有所牵连,我想你们还是应当接受调查。由警察局出面独立调查,还原事情的真相,行不行?”

郑成筑点点头。

谷止戈把手一挥,说:“大家都撤了吧,雷少校,把保安队的武器一起带回营房。”

“是。”

驱散了保安队,雷云泉命令部下把地上的武器搬上车,撤回城关的营房去了。

办事处门口安静下来。郑成筑走到谷止戈身边,抱拳道:“止戈兄,止戟兄,谢谢你们出手相助。如果不是你们出面调解,今日这麻烦还不知该如何解决呢。”

谷止戈看了看四围,道:“郑代表,上车吧,兄弟有几句话说。”说着他率先上了越野车的后座。郑成筑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谷止戟也上了车,等候大哥的指令。

郑成筑像被虫蛰了一般,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我们是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部队,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再说我们在贵阳处境艰难,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好与各方面的关系,怎么可能给自己制造麻烦?以我和王参议长的关系,虽有旧冤,但无新仇,我没有理由派人暗杀他啊。”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谷止戈点点头,问:“依你的猜测,是何人制造了这起案件?”

“以犯罪的手法及习惯性思维,我推测可能是特务或宪兵所为,何况这也是党国领袖一贯的做法——制造事端,然后嫁祸于人。自中山舰事件始,十余年来,这样的事件还少吗?”郑成筑说完,不由得看了谷止戈一眼。虽然他相信谷止戈的为人,但他所指责者,乃止戈所在的党国,尤其宪兵方面的领导者又是他的父亲谷守诚。

谷止戈尴尬地笑笑,道:“成筑兄,虽然你对问题的看法胸有成竹,也要给我留点面子嘛。”

郑成筑不好意思地道歉:“止戈兄,兄弟直言快语,得罪了。”

谷止戈点头微笑,算是接受了道歉,又寻思道:“兄弟,惹上了这桩麻烦事,你的处境就危险了。我建议你最近几天除了加强安全保卫工作之外,要尽快向上级汇报,换一个新人来接替你的工作。”

郑成筑感激地道:“谢谢,刚才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准备向上级反应我的要求。同时,我有个消息要向你们提前透露一下,为了进一步领导贵州的抗战,延安方面决定公开重建贵州省工委,到时请两位开明的老兄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

“我们是军人,不应当干预政治。”谷止戟回头道,“不过,不管何党何派,凡是有利于抗日救国的活动,我们都支持。是不是,哥?”

谷止戈点点头:“当然,抗日救国是大事。一切党派之活动,只要着眼于抗日,都应当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支持。”

5

一桩原本按照计谋发展的事件,却因为谷止戈的干预,偏离了预想的轨道。谷守诚非常生气,却又如哑巴吃黄连般无可奈何。

吴鼐臣坐在沙发上,看了谷守诚一眼,苦笑道:“守诚兄,你这个老子干的好事,却让儿子废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他居然把保安团长给抓了,这还不捅了马蜂窝?王家人会善罢甘休吗?”

“管他呢,王光华横尸街头,也算是除去了一个障碍。”

“眼看就要把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把共产党套进来,想不到却被两个小子解了套。而今矛头很可能会缠绕到我们身上,我们必须作好应对的准备。”

吴鼐臣想了想,说:“守诚兄,要引起双方火拼,原本应当对他们各打几枪,把他们打迷糊了,方能达到效果。如今只打了一方,另一方还清醒着呢。”

“对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还没有打在痛处啊,趁现在王涤默这么一闹,咱再给他们来狠狠的几下子,他们自然会把火气撒到王家头上。这样,大火不就烧起来了吗?”

谷守诚眼前一亮,继而又黯淡下来,狐疑道:“这个计策好是好,如果击中其要害,就能达到老头子所强调的限共的目的。只是经过王涤默这么一闹,办事处方面加强了警戒,咱们哪里还有下手的机会?”

“狐狸再狡猾,也有被猎人抓住的时候。只要我们周密部署,再加一点耐心,还怕逮不着机会吗?”停顿了一下,吴鼐臣又说,“实在没有机会,派人假扮土匪向办事处扔几颗炸弹,外界还不得同样往王家方面猜想?反过来说,如果在王家案子上,我们让警察再找一些假证据,让共产党脱不了干系,使整个案子看起来扑朔迷离,然后借助报纸发布信息,把水搅浑,我们正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谷守诚竖起大拇指笑道:“鼐臣兄真不愧是玩弄政治的高手啊。”

“过奖,过奖。”

两人正得意之时,窗外忽然传来锣鼓声和鞭炮声。省政府大院和省府路一向是禁止鸣炮和喧哗的,什么人居然斗胆违犯省长禁令?谷守诚和吴鼐臣惊奇地走到窗前,只见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抬着一具棺材走进了省政府大院,又是敲锣打鼓又是鸣放鞭炮,还有女人扶着棺材放声号哭。两人面面相觑,眼里分明在说:那不是王家人吗?敢情他们抬着棺材到省政府上访申冤来了?

谷守诚转身走到办公桌前,拨通电话后,道:“请接102师师部。”

不一会儿,总机回话:“102师部接通。”

谷守诚听到回音,问道:“请问谷副师长在吗?”

“我就是,请问你是谁?”

这时,窗外鞭炮声骤然响起,谷守诚像受到刺激一般,大声喊道:“崽呀,你来看一看,你惹出来的好事。”

“什么好事?”谷止戈此时正坐在地图边,一边研究地图,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国防部刚发布训令,命令102师做好准备,随时调赴抗战一线。恰逢师长柏君健这段时间生病住院,全师的担子就落在谷止戈身上。

“什么好事?你把王涤默抓了,王家抬着棺材敲锣打鼓上省政府申冤来了。”

谷止戈道:“父亲,对付这类事情,政府不是一向轻车熟路吗?学生请愿政府可以用机枪对付,现在居然有人抬着棺材冲击政府,这简直是造反。对付造反人员,架起机枪哒哒哒,一了百了,有什么困难的?”

“放肆!”谷守诚对着话筒大喊一声。

话筒抖了起来,谷止戈惊得把它摔向一边,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把话筒重新贴近耳朵。

“父亲,”谷止戈叫道,“我师兵员严重不足,近期确定送到我部的两批壮丁,一批来自湖南,原有一百八十人,到贵阳只剩下五十,一批来自江西,出发时有一千人,到贵阳只剩下两百。他们不是在路上丧生,就是临阵脱逃。我部即将开往前线,部队兵员还有一些缺额,既然保安队不维护治安,且在后方滋事,那我就向上面打报告,把贵阳保安旅编入我部,随我部到抗战前线戴罪立功。”

“不行,最近贵州各地匪情不断,保安旅将主要用于维护后方治安。把他们整编上前线,如果后方出了乱子,不仅你脱不了干系,你老子我更脱不了干系。”

“父亲不是有在湘西清剿土匪的成功经验吗?”想起父亲在湘西所犯的罪恶,谷止戈觉得不可原谅,讥笑道:“一说到父亲的大名,连小孩子都不敢哭了,土匪哪里还敢作乱?”

谷守诚气极,一时说不出话来,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谷止戈看了看没有声音的话筒,微微一笑,把话筒扣在电话机上。

过了一会,电话重新响了起来,谷止戈抓起电话大声地叫了一声:“父亲。”

“是我,柏君健。”

谷止戈赶紧立正,道:“师长,请问有何指示?”

“止戈,有个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建议整编保安队的事,我认真考虑过了,它对补充部队缺额,增强部队的战斗力,无疑都是极为有利的。”

“是,师长。”

“不过呢,贵州省情,我们大家心里都有数。这里山高皇帝远,自古以来,百姓就不服教化,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匪情比较严峻,所以保安队方面的力量,只能增强,不能削弱。否则,一旦造成后方动乱,我们不好向上面交代啊。”

柏君健师长所说与父亲如出一辙,他可以和父亲争论,却不能不服从师长的命令,只得乖乖地说:“师长,您的意思是?”

“我建议你撤回那道报告,把保安队的武器发还给他们。至于王涤默团长嘛,你们是同学,我看你们喝一顿酒,握一握手,就把他放回去吧。不然,我们批评保安队管案子是狗拿耗子,我们管保安队,也要被人骂狗拿耗子呢。”

“行,我听从师长命令。”说着,谷止戈呵呵一笑,道:“师长,我们都被称为国家的看家狗呢,要是哪只耗子想破坏这个国家,我们还真得把它拿下。”

“行,行,”柏君健师长轻轻一笑,“你年轻精力旺盛,管管闲事也无妨。我一个病人,连自己都管不了,可管不起闲事喽。”

挂掉电话,谷止戈反身坐在椅子上,望着墙上的地图。这时,二团团长邓元彪领着两位营长气呼呼地走进师部。

邓元彪上前一步,道:“副师长,近来战士们普遍反应,说粮食根本不够吃,眼看部队就要开上前线了,总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去打仗吧?”

谷止戈一愣。他还兼着第一团的团长,想起一团营长也反映过这类问题,但他当时并没有在意。心想,同样的钱,战士们以前能吃饱饭,怎么现在吃不饱了呢?莫非是后勤部门克扣饷银了?

谷止戈把目光投向二团三营营长顾凯军:“凯军,具体说一说你们三营的情况。”

“上个月后勤部门发给我们的粮菜,还能看到一些肉,这个月别说菜,连饭都不够吃了。副师长,战士们吃不饱饭,又要进行艰苦训练,只怕还不到战场,身体就垮掉了,哪里还有打仗的力气?”

谷止戈又问了另一个营的情况,回答都差不多。谷止戈本想命令副官把勤务官叫来询问情况,转念一想,万一真有什么事情,也不好当面处理,不如先调查清楚再说,因而说道:“元彪,二营长,三营长,这件事等我问明情况再说,好不好?”

顾凯军说:“副师长,你一定要查一查啊,否则,我们不好向战士们交代啊。”

谷止戈肯定地道:“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全师官兵吃饱饭。”

几个部下放心地点了点头。谷止戈问:“元彪,部队的士气怎么样?”

“士气很高啊,听说马上要上前线,大家都摩拳擦掌呢。我也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影响部队的士气,这才向副师长反映情况的。”

“古人常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哪里是小事呢?”谷止戈道,“士气高就行,不过,还应当按照严格的标准训练士兵,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明白吗?”

顾凯军道:“明白!副师长,在抗日战场上,咱们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大家的想法是,要加紧训练,在自己流血的时候,让鬼子流更多的血。”

“好,好。”谷止戈连说了几个好,部下懂得他这是准备送客了,敬礼后立即离去。谷止戈就他们反应的问题稍微思考了一下,决定亲自到后勤处调查情况。

“王副官,走。”谷止戈边叫边走出门,王副官小跑着跟了上来。他们径直朝师部后勤处走去。

师部后勤处设在一户地主的大院里,里面堆积的麻包占据了整座大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酸菜味儿。谷止戈皱了皱眉,心想,后勤处弄这么多麻包的酸菜干吗呢?

“副师长。”见谷止戈进来,后勤处人员停下手里的活计喊道。除了几个记账人员,其他人都忙着搬运东西,个个挥汗如雨。见此情景,谷止戈心里兀自软了几分,心想,战士们常怀疑后勤处有油水可捞,可以眼下的情形而言,后勤工作也不容易啊。

“干嘛弄得这么,这么多酸菜?”谷止戈想问他怎么弄得如此狼狈,出口时改成了酸菜。

刘处长憨厚地一笑,道:“副师长,不筹备酸菜,我担心再过几个月,部队连菜都吃不上了。”

“怎么回事?”谷止戈没想到刘处长主动涉及了这个问题。

“物价上涨得太快了。我们进入基地的头一个月,白菜才两三分钱一斤,每人每月两元钱的菜金绰绰有余。如今几个月过去,白菜价格翻了一倍,此时恰逢青黄不接,菜少价高,所花费的钱更多,法币越来越不值钱。所以,我们只好筹备一些酸菜,这样既能给战士们改善伙食,还可以减少物价上涨的压力。”

原来如此。谷止戈出生在富裕之家,一向不用为衣食发愁,自己也就很少关心物价,想不到在伙食问题上,还有这么多的奥妙。听了刘处长一番话,谷止戈认为他在保证官兵伙食的问题上,还是动了一番脑筋,伙食标准降低,并非他克扣和贪污,而是上涨的物价所致。

“部队就要上战场了,还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保证大家吃好喝好,让他们浑身是劲地上战场打鬼子?”谷止戈用商量的语气问。

刘处长笑问:“副师长,您是说在现有菜金的基础上改善呢,还是增加伙食费?”

谷止戈道:“在现有的基础上如何,增加伙食费又如何?”

“增加伙食费,那就简单了,手里有钱,还怕买不到菜吗?”刘处长笑道,“如果是在现有的基础上改善伙食,那么提前筹备粮食,准备一些干菜,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佳办法。如果部队继续待在基地,我还准备采取其他措施,如把领到的法币及时通过银行,兑换成银元,这样可以避免法币贬值产生的副作用。”

谷止戈有些感动,心想,在保障部队供给方面,刘处长还真是想了很多办法,也确实很有办法。他知道部队尚有少量的积蓄,就说:“你做得很好,不过,我们还是得想办法加点菜金。部队不是有些积蓄吗?我跟师长汇报一下,看能不能动用这笔钱,给全师官兵改善伙食。另外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向社会募集一些资金。总之,一定要让我们的战士上战场之前,个个养得精神十足,生龙活虎。”

后勤处工作人员听到谷止戈的话,都笑了起来,说副师长真是关心士兵的好长官。

这时,一位通讯参谋匆匆跑来,向谷止戈敬礼后,附在他耳边小声汇报。谷止戈一愣,问:“他来干什么?”转过身向后勤处的官兵挥了挥手,道:“辛苦大家,我代表全师官兵感谢大家。”随即带着王副官离开大院。

郑成筑在师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远远看见谷止戈回来,他就紧走几步迎上前,道:“谷师长,兄弟向你求救来了。”

谷止戈把手一抬,阻止他说下去,道:“有话屋里说。”

郑成筑只得跟着谷止戈进入师部。谷止戈指着沙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吩咐道:“王副官,倒杯茶来。”他在郑成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问:“成筑兄,什么事这么紧急?”

“我办事处刚收到一批国际捐助给第十八集团军的武器弹药,根据司令部方面指示,要求我处派员押送至西安办事处。此事关系重大,为了防止闪失,我特来向谷师长借一个精干的排,押送这批武器。”

听到武器二字,谷止戈眼睛都亮了,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武器?是何人捐赠?”

郑成筑虽然从谷止戈眼里看到了狼一般的目光,但仍然坦率地说:“南洋爱国华侨捐资购买的,共计二十卡车的枪弹和迫击炮等物资。”

“哇,这么多。”这次谷止戈是真的眼红了。

“是不少。”郑成筑老老实实地答道,“自从我115师取得平型关大捷以来,国际上给予了广泛的关注,对我八路军的捐助很多。不过,爱国华侨对国民政府的捐助更多,陈嘉庚先生还给国军捐飞机呢。与之相比,八路军得到的捐助可谓小巫见大巫。”

“八路军毕竟只是一个集团军,三个师的编制,国民政府可有两百多个师呢。”谷止戈说,“据说国民政府对八路军的军需供给,以八路军所报数字为准,这待遇可够优厚了。”

“我军深入敌后作战,人员增加较多,战斗消耗很大,政府供给的军需哪里够用?关键还得依靠群众从鬼子手里缴获枪械。”说到这里,郑成筑又回到正题上,“谷师长,能否借给我们一支押运部队?”

谷止戈反问道:“你的助手张小山呢,办事处不是新整训了一批新兵和学员吗?让他们搭乘弹药车去西安,两得其便。”

“很不凑巧,张小山刚刚押运一批前方急需的药物走了,同行的除了新兵和为抗大招收的学员,还有几名国际红十字会医生。据说这些医生是周沁源先生的外甥女花静宜接来的,都是一些技术精湛的外科专家,一部分已经被被送到武汉前线,剩下这几个要求到八路军部队。为了他们的保证安全,我只好命张小山亲自带队护送。”

谷止戈一惊,却不好明着问花静宜的事,道:“张小山走了?办事处的保卫工作怎么办?”

“还有几个保卫,应该没什么事。”郑成筑故作轻松地笑道。

“成筑兄忘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树欲静而风不止,咱们千万不可粗心大意。”谷止戈郑重地叮咛道。

“谢谢谷师长关心,我会小心的。前些天那个事,只是一个意外,我办事处一向光明磊落,并没有做那些杀人的卑鄙勾当,不必在意他人的指责。”

一番话未说完,郑成筑急得汗都出来了,哀求道:“谷师长,我这也是为国为民,请师长帮这个忙,好不好?”

“成筑兄别急啊,我这里实在有困难,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路。”谷止戈故意卖了一个关子。

“哪条路子?”郑成筑仿佛看到了希望,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谷止戈轻松地耸耸肩:“止戟那里啊,你们不是曾经有过很好的合作吗?”

“前次是有过合作,但我听说他所率部队从国外新进了一批装备,如今正在作适应新装备训练,我担心他不愿意。”

“军情大事,哪里由得他愿不愿意?我来跟他说说。”谷止戈站起身朝门外叫道:“王副官,接贵阳税警团一营。”

不大一会儿,王副官报告:“师座,税警团一营电话已接通。”

谷止戈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道:“止戟,成筑兄向我借兵,但我部已经进入战备状态,不能借给他,你看你那里能不能借一个排给他。”

“借兵干什么?又要和保安队开战吗?”谷止戟在电话里大声嚷嚷,“内哄搞一次可以,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吧。”

“不是,他有一批南洋华侨捐赠的武器,需要押送至西安。”

“押运武器?又不是护送税款,他把我税警团看成什么了?真把我当镖局局长了?”

“武器也是税款购买的,护送抗战武器,等同于护送税款嘛。”谷止戈笑道。

电话那端,谷止戟拍了一下脑袋,笑道:“看我笨的,哥不提醒的话,我还转不过弯呢。既然如此,我同意借兵,请你叫成筑兄来我这边具体商量一下,看需要派什么人,派多少人。”

“好,我马上派人送他到你那里去。”挂了电话,谷止戈说:“他同意了,让你过去商量具体事宜。”

“谢谢,谢谢。”郑成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谷止戈把他送至门口,吩咐道:“成筑兄,多加小心啊。”郑成筑点头,登车离去。

待郑成筑和谷止戟协商好借兵事宜,天色已暗。谷止戟留郑成筑吃晚饭,他因为事情千头万绪,就委婉拒绝,急急忙忙离开了税警团部。

文笔街几盏路灯亮了,昏暗的灯光反而让傍晚更加迷离。街两旁全是些低矮的房子,灯光透过窗子映到了街上,让高原之夜变得温暖而安详。然而,迷蒙的巷道却使郑成筑感觉有些孤单,也有些紧张。少年时代,他只身一人穿行于此,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怎么反倒害怕了呢?是因为年长,还是因为身上所肩负的责任?他试图寻找当年的冲天豪气,但是找不到了,不知道自己把它遗失在何处。他一边疾步朝前走,一边用余光瞟着街道两边幽深的巷子,提防从里面冲出什么人来。

郑成筑赶紧赔不是,还鞠躬表示歉意,可头还没低下去,两只手就被人给抓住了。郑成筑心里咯噔一沉,试图挣扎,无奈后面的人把他的手反剪朝后,让他动弹不得。他放声大喊,嘴巴才张开,一团毛巾及时地塞进他的嘴里,站在前面的高大个子用一个麻袋扣在他头上。

此时此刻,郑成筑后悔没有听谷止戈的告诫。

第二天清早,谷止戟领着精心挑选的一排税警赶到第十八集团军驻贵阳办事处。办事处的院门敞开着,二十辆军车一字排开,司机已经洗漱完毕,陆续上车,等待出发。其他几位工作人员也在前后忙碌。见谷止戟率领一班人马过来,读新书店经理陆大明热情地迎上前,道:“谷营长,你好你好。”

“陆经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陆大明打着哈哈:“我有一些书要搭车运到重庆,见办事处忙不过来,就留下来帮忙。”他望了望谷止戟身后,问:“郑代表呢?”

谷止戟诧异地看看四周,道:“我正想问你呢。”

“郑代表自昨天出去后一直没回来,是不是在哪里给耽误了?”

谷止戟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见此时军车司机已经上了车,准备出发,为了不影响他们的情绪和行程,谷止戟命令带队的排长,道:“邓排长,每两人上一辆车,由你全权负责押运至西安,必须保证军车的绝对安全。”

“是。”邓排长响亮的回答。

“上车,出发!”谷止戟把手一挥,年轻士兵手持冲锋枪,登上军车后,满载枪炮的军车隆隆地驶出文笔街,朝城外驶去。

目送最后一辆军车消失,谷止戟即朝大院走去,道:“走,进去再说。”

两人走进办公室,内心压抑着的不安和忧虑尽显脸上。陆大明问:“究竟怎么回事?郑代表生活一向很有规律,不可能夜不归宿啊。”谷止戟道:“昨天我们谈妥了押运武装的事,差不多六点半了,我留他在税警团部吃饭,他不愿意,说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你说他还能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触动了两人的神经,同时想到保安团的事情上。陆大明说:“是不是中途遭到保安团劫持了?”

谷止戟有些不相信地摇摇头,道:“王涤默刚被102师放出来,他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对八路军办事处的代表下手?”

陆大明寻思道:“别小看王涤默,旧恨又添新仇,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谷止戟猛地把手在桌上一拍,道:“这个流氓、地痞、恶棍,上一回让他逃掉了,这次又干出这等不耻的事来,我马上带一队人马去保安团部,掘地三尺也要把郑成筑找出来。”

“他从我部出来时,说是直接回办事处,你说他还能去哪里?我看他肯定是遭遇了劫持。咱们还是赶快行动,尽量在保安队下手之前找到他。”

“如果他们真的有心杀害他,只怕郑代表活不到现在了。他是否还活着,关键看敌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行,我还是得先回去,派人在贵阳城内明察暗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好,”陆大明道,“这样虚张声势,至少能给敌人造成心理上的震撼,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好,我这就去办,同时调动其他力量帮助查找。”谷止戟说,“在成筑兄未归来之前,请陆先生暂时负责这里的工作,超过十二个小时,陆先生可以向警察局和宪兵队报案。如果他回来了,也请你及时打电话通知我。”

“行。”陆大明握着谷止戟的手,把他送到大门口。待谷止戟身影消失,陆大明心情无比沉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勾着头转身走进了办公室。

陆大明是贵阳市地下党的负责人,他一直在暗中协助郑成筑的工作。最近,根据内线情报,陆大明已经被列入了宪兵的黑名单。按照中共中央南方局“隐蔽精干”的指示,组织上决定撤退已经暴露的部分同志,并随军车离开贵阳,这其中就包括他。但由于办事处严重缺乏人手,局势又还不到十分危险的地步,陆大明在办事处协助工作,相对比较安全,因此郑成筑要求他过段时间再走。然自王光华被枪杀后,郑成筑和他充分估计到办事处可能面临的严峻情况,提出了应对方案,即要求中央利用国共合作的有利时机,重建贵州省工委。此方案已经得到上级的认同,目前正在物色回黔人员,撤退面临着威胁的郑成筑和陆大明,另派干部出任贵阳办事处代表一职。

陆大明从抽屉里拿出他们认真研究的方案,原本前两天就要向上级汇报的,郑成筑见办事处任务重,人手少,因此又把它压了下来。现在看来,报告不能不发了。陆大明在报告上签了字,穿过走廊来到后面的电报室,把它交给发报员,道:“请把报告加急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