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宁静如画

上海失陷后,由于国军无序后撤,导致之前精心构筑的澄锡国防线随之崩溃。日军直扑南京而去,这倒给了撤出上海的各类机关一个喘息之机。战地医院撤向太湖,准备逐步撤往江西方向,见没有日军追击,便在太湖边暂时安顿下来。

日军忙着追击国军,还来不及封锁水路,所以苏州河边挤满了逃难的人群。雷云泉等护送花静宜和欧阳雪英趁乱钻出日本人的包围圈。沿路打探到的消息相当混乱,有人说088师在太湖整训,补充兵员,又有人说该师从上海撤出后,与同等装备的国军精锐087师一道,转赴南京,成为南京的守卫部队。这些消息真假莫辨。在前往太湖的途中,并没有见到本部所设立的收容及通讯站。这让雷云泉连长感到相当困惑,觉得于常理不合。

这天傍晚,他们一行走进周庄,走进这座江南水乡的千年古镇。其宁静祥和的气息宛如一汪清澈的潭水,从来都是那么纯净透彻,水波不兴,仿佛与近在咫尺的战争毫不相干。两天来四人历经艰险,精神紧张身体劳累,急需找个安全之所休息一下。古镇的气氛令人周身泛起一股懒慵的情绪,仿佛要把身心融入这千年古镇里,哪怕危险就在眼前也无所谓。花静宜提议道:“雷连长,敌人离得远了,我们在周庄歇一晚,明天再走吧。”

雷云泉负有保卫花静宜安全之责,自然不敢造次,道:“花医生,敌人紧跟在后面呢,我们还是到下一个镇子,或者在一个不起眼的村子落脚为好。”

走在周庄的古街巷里,看着四处浸漫着幽远历史气息的楼宇,花静宜想起了在英格兰旅居的日子,觉得这样的生活应当与战争无关。于是她采取姑娘们惯用的手段,撒娇道:“雷连长,老乡,你看这里多安静,哪里会有敌人呀。我们就在周庄住一晚,等明天醒来,有精神了,我们就赶个大早继续赶路,行吧?”

“好吧,好吧。”男人到底拗不过女人,说,“这里的房子倒是有一些味道,咱们就住上一晚,明天清早走。”

几个人沿着古巷,一边观赏古镇风景,一边寻找清静整洁的旅店。时序已是十月,走近福安桥时,临河的垂柳虽然没有浓郁的绿叶装饰,其枝条仍然随风依依,宛如江南女孩灵动的身姿,飘逸出许多柔情来。桥对面是一座气势宏大的宅子,沿着河面摆开,楼宇层叠,雕梁画栋,宏大而阔气,同时也有几分淡然与宁静。

花静宜被这座大宅子的气魄镇住了,心想,这是何人于何时建造的古宅呢?等过了桥走近宅子,见上面所书的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沈宅”,她才猛然想起,眼前这座宅院竟然为富甲天下的大商人沈万三旧宅。

同行人并不知沈宅为何,更不知沈万三为何人。但是,他们也同样被沈宅的气势所震撼,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北京的皇家庭院也不过如此吧?”其实,他们又何曾到北京见过皇家园林呢?

离沈宅不远处有一家福瑞旅社,前厅面朝大街,其侧有画廊临河,在垂柳和桂花树的掩映下,泊了几条船,呈现一派小桥流水的景象。花静宜欢喜地道:“我们也不用到别处寻了,就住在此处吧。”

几个人涌进前厅,旅社却显得分外冷清,只有一个中年人守着店子。见他们进来,他倒是吃了一惊。

“老板,有客房吗?”

“有,有。”店老板应道,眼睛却奇怪地往他们身上瞟。

“要两间临河的客房。”花静宜道。

“别说两间,十间都有。”店老板道。

“为啥子呢,这么好的地方?”花静宜疑惑地问道。

“几位先生小姐是从上海过来的吧,还会不知道原因吗?”

欧阳雪英笑道:“老板说的是鬼子吧,他们离这儿远着呢。”

“是吗?但镇上听到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说鬼子朝这边开过来了,所以大多数人都逃走了。前些时候待在镇上的难民,不敢继续停留,朝太湖方向逃了去。”

“难怪这么大一个古镇那么清静。”

店老板摇晃着钥匙上楼开了两间房,房间的陈设虽然简单,但十分洁净。推开窗子,柳树依岸,乌篷船轻扬地穿过蜿蜒的小河,碧绿的河面泛起阵阵涟漪。花静宜倚在窗前,观赏着眼前如诗如画的景致。周庄与上海近在咫尺,然而,坐在窗前回味上海滩的激烈会战,仿佛梦境一般,已是很久远的故事。

房门笃笃笃地响了,欧阳雪英打开门。雷云泉站在门前,道:“花医生,我去街上探探消息,你们先休息一下,待我回来再上街吃饭。”

花静宜道:“好的,你去吧,多加小心。”

雷云泉上街时,花静宜和欧阳雪英趁机小憩,以驱走连日来路途的劳顿。待他回来,已是夜色迷蒙。花静宜见他脸上挂着欣喜的神色,就问:“雷连长,打探到部队的消息了?”

雷云泉笑道:“咱们先别说部队的事,我找到了一家美食店,咱们先去好好地享用一番。”

赶了一天的路,欧阳雪英早已饥肠辘辘,此刻听到美食二字,馋涎顿时在嘴里打转,脱口问:“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走吧。”雷云泉转过身,领着他们下了楼。绕过沈宅外墙,转过街角就看到一个挂着大红灯笼的饭庄。灯光映照着店前的匾额,上面大书三个字——“万三家宴”。店里人进人出,好不热闹。

在战争阴云笼罩之下,这大概是古镇周庄唯一热闹的去处了。花静宜心想,虽然地上敌人不断迫进,天上敌机轰炸,但人们照样在这个傍晚,安然地享用着美食。古人云:“民以食为天。”可见饮食对于老百姓来说,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情,比日本鬼子挑起的战争还紧急了。

雷云泉是有心人,早就安排随行的中士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候着。见连长领着两位小姐走来,中士羞怯地站起身,又是招呼又是安座,仿佛对待公主一般。落座后,即有侍者拿着菜单走过来,请他们点菜。雷连长和中士都来自贵州乡下,护卫工作他们做得很周到,可点菜却不是他们所长。

花静宜主动拿过菜单,见各种菜名密密麻麻地排了两页,这令她吃惊不小,不禁暗想,一顿家宴难道比满汉全席还丰富么?从菜名来看,有些是她见过又吃过的,有些是听说过却未曾尝过的,还有些是既没听过也没尝过的,菜的花样之丰富是她前所未见。虽然这些菜无非都与江南的水产和海鲜有关,可菜名却取得新奇,难怪敢取‘万三家宴’之名呢,可见当日江南首富多姿多彩、活色生香的富足生活了。

花静宜看着菜单想着美味佳肴,差点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另外三人一会瞪大眼睛看着她,一会又望望其他餐桌上的菜肴,饥色满面。她便先点了一盘芝麻糕,一盘胡桃糕,然后吩咐侍者:“请马上把糕点送上来。”侍者立即转身叫人端上两盘糕点。几个人都是早晨出发时喝了一点稀粥,吃了一点面饼,早就变成了汤汤水水,这会儿见到糕点,也不客气,大快朵颐地吃起来。

花静宜道:“慢点吃,小心噎着。”她点糕点是让他们填下肚子,待会儿可以享受美食。又问侍者:“‘万三家宴’最出名的是什么菜?”

侍者得意地说:“万三家宴的每一道菜,都称得上江南绝品,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此享用美食。”

花静宜心道,这些天承蒙两位老乡照料,得以顺利钻出鬼子的包围圈,理应好好犒劳他们,再说这一路下去,还不知能在哪里像现在这样安闲呢,在此饱餐一顿,即使明天遭遇不测,也可做个饱死鬼了。有了这念头,她便不像平时那般节省,有意朝着味美和珍稀的菜名,毫不犹豫地点了菜单上推荐的“周庄三绝”——鲈鱼、白蚬子,银鱼。至于“蒸焖鳝筒”“清蒸鳗鱼”之类,因为前面已经有鱼就不再点,而“万三蹄”“万三糕”等,万变不离其宗,做法虽然不同,味道也应大致相似,花静宜避开它们,点了一些与贵州风味食品有差异的菜肴。

侍者离去后,不大一会儿,菜陆续上齐。几个人虽然吃了一些糕点,毕竟还是饿了,又是能吃的年纪,因而菜一上桌,就被他们如风卷残云般吃得干干净净。花静宜初始还想保持一点大小姐风度,对新上桌的菜肴浅尝辄止,后见他们埋着头呼啦啦地抢食,毫无一丝男子的气概与风度,就顾不得许多仪礼,放开手脚大嚼大咽,觉得这种吃法还真爽气。她想,所谓的修养,原来是为了限制人的欲望。转念又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果不是和两位大兵在一起,何尝有今日的口福呢?

待胃里终于感觉到饱意,雷云泉抬头看了一眼桌子,见上面已经摞起高高的一堆盘碟,堆满了吃剩的残渣。这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伸手把菜单抓在手里,边看边对着桌上的盘子,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然后把菜单递给中士。中士伸手推开,说:“不用加菜了,我看够了。”

“你看看菜单嘛。”雷云泉用手指敲着菜单,以目示意。中士接过去看了看,咋舌道:“啊,周庄三绝,十法币一道,这么贵?”

“你们怎么回事?”欧阳雪英抢过菜单一看,顿时也傻了眼。雷云泉小声而尴尬地道:“这么贵还叫家宴?我看应当改名叫‘孙二娘黑店’。”

欧阳雪英问:“你们来的时候,团长没给你们钱吗?”

“给了两百,之前雇车什么的,花得差不多了。我俩的军饷一个月才六元法币、二角钱的草鞋钱,如今就是把我们卖了,也凑不齐这桌饭钱。”

这句话吓得中士差点把一个田螺壳吞进了肚里,他瞪大眼睛看看连长,又看看花静宜。欧阳雪英道:“我一个月二十五法币,静宜是医生,比我高,四十法币。”

花静宜见他们诚实又胆小,又好气又好笑,道:“两位先生不要在意,只管吃饱喝足,待会儿结账没有钱,你们尽管走人,把我们押给老板好啦。虽然战争期间卖人的生意不怎么样,但我们多少还值点银子吧。”

“不行,这不行,把你们扣押在这里,团长还不得毙了我?”雷云泉把衣襟一掀,道:“实在没法子,等会儿你们先走,我留下来,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这不是吃霸王餐吗?”欧阳雪英说:“不行不行,这是违反军纪的重罪,我们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雷云泉笑了,道:“咱088师出来的是什么人哪,国军中的精锐,怎么能违反军纪呢?咱是等着挨老百姓的板子。”

花静宜温和地笑道:“吃吧,放心吃吧。我在国外上学的时候打过工,有一点积蓄,支付这顿饭钱没问题,如今也只有管得上顿管不得下顿了。”

雷云泉和中士同时松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雷云泉道:“花医生,今儿个让我们两个爷们儿占你的便宜,我们怎么好意思呢?”

“沾光,这叫沾光,什么占便宜?花医生的便宜你们敢占吗?”欧阳雪英嗔怪道。

雷云泉闹了一个大花脸,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道:“瞧我这嘴笨的,连话也说不好。”

“没关系,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只要你们上战场多杀些鬼子就好了。”

雷云泉把胸脯一挺,道:“打鬼子没问题,我们088师和087师、36师一道,在上海组成铜墙铁壁,坚守了整整三个月,鬼子硬是没有突破我们的正面防守呢。”

“你们这三个师都是德国装备,武器好。这说明一个问题,只要我们的武器和鬼子相当,战斗力就不在他们之下。”欧阳雪英总结道。

“对,如果不是鬼子有空军和海军支援,单以陆军比拼,上海之战孰胜孰败,还是个问题呢。”

这时,侍者又端上一大盘田螺,香喷喷的味道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一次雷云泉谨慎了许多,客气地道:“花医生,我们吃饱了,不要再上菜了。”

“都最后两道了,”花静宜劝道,“吃吧,今天我们以吃好吃饱为原则,不够再添。”

“有花医生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雷云泉笑着,伸出筷子拈了两只田螺放进碗里,细细地品尝起来。他的举止变化令花静宜悄然一笑,心想,“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看来古人真是看透了人性啊。

田螺清香的味道令雷云泉啧啧称道:“我生长在清水江边,从小到大吃过无数田螺,各种做法都尝试过,却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味道。”

中士道:“老人说,‘一条虫脏一锅菜,一只田螺香一锅汤。’家乡做田螺无非是用水盐菜煮,或做成麻辣田螺,这都是为了去掉田螺浓重的腥味。像这种清爽的做法,我也是第一次尝到。”

“这叫姜汁田螺,用姜既可以去腥味,又能保持田螺清甜的味道,是东南沿海的一道名菜。不过,好像周庄的这道姜汁田螺味道又更鲜美一些。”欧阳雪英道。

“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你已经尝遍了东南美味似的。”花静宜笑道,“你今日觉得姜汁田螺味美,我看不过是朱元璋穷困潦倒时吃的那碗豆腐渣罢了。人一旦穷极饿极,就以为天下美味皆不过如此。”

欧阳雪英并不服气,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万三家宴菜肴的味道,与别处确实不同吗?”

花静宜被这句话问住了,她放下筷子莞尔一笑,道:“毕竟是曾经的江南首富,家宴果然名不虚传。”说罢,她把头探出窗外,望着影影绰绰的沈宅,感慨道:“想当年,沈万三富甲天下时,沈宅一定是大红灯笼高高挂。他享受了万三家宴的美味后,与成群的妻妾夜夜笙歌。只是,他们定然不会想到,沈宅会沦落至今日这等寂寥与清冷的境地。”

“其实,何止沈宅,多少皇宫大宅,多少红墙绿瓦,最后不都破败得只剩下一堆残泥烂瓦了吗?”

欧阳雪英的话勾起花静宜无限的联想。“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即使贵为皇帝,生前呼风唤雨,死后也不过变成人们嘴里的一道闲话而已。既然人都要复归平凡与卑微,为什么在生前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时候,一味沉浸于争权夺利的游戏中,而不为万民谋取更多的福祉呢?

雷云泉和中士也吃饱了,放下筷子束手坐着听她们说话。为了不让他们有被冷落的感觉,花静宜不再说宫女和诗歌的话题,吩咐欧阳雪英:“雪英,把账结了,我们走。”

雷云泉从衣兜里摸出几张钱,道:“我去结吧。”

花静宜压下他的手,说:“下次吧,等我们回到家乡,你请我吃清水江田螺。”

“没问题,”雷云泉爽快地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亲自到田里摸田螺,做一桌家乡的美味招待花医生。”

“行,就这么说定了,如果回到了贵州,我一定到你家里去做客。”

2

周庄街头,死一般的静寂。

附近楼房里射出的几点灯光,清冷得像夜的贼眼一般,仿佛在摇曳着可怕的绿光。从楼房的布局来看,平日的周庄,应当是一个人烟繁华的市井,可现在刚入夜,就不见任何人的踪影,莫非大家都因逃避战争灾难远走他乡了吗?鬼子离这儿还远着呢,再说他们的目标并非周庄,更不会由此往西攻占太湖,而是直指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

在街上小走了一段,几个人折回旅店。花静宜有意和雷云泉落在后面,问:“雷连长,刚才没有打探到消息吗?”

“我们通过周庄邮局探到了部队的消息,部队经过短暂休整之后,师部率一、二、三团卫戍南京去了。”

“你们第四团呢?谷团长呢?”

“我们四团转进太湖方向整编。”雷云泉犹豫地道,“我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不知道准不准确。”

“什么消息?”

“我们团长出事了,据说要被押往南京接受军法从事。”

“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花静宜的心顿时被吊到半空。

“我也不清楚,只听好几个人都说‘上海保卫战的英雄沦为街下囚’,大家都在为团长抱屈。”

“哎呀,你们谷团长与日本鬼子拼杀都不怕,怎么会犯军纪呢?”花静宜焦急得紧,责备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雷云泉看了花静宜一眼,道:“我不是想让你好生吃顿饭吗?再说这只是小道消息,不见得是真的。”

“笑话,多大点事,我会吃不下饭?”所谓鸭子死了嘴壳硬,花静宜嘴上这么说,心却往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沉下去,身子禁不住哆嗦了几下,自语道:“这年头,小道消息比官方消息可靠。”

“为什么?”

“因为官方消息往往夹杂了官员们的意志,所以相比之下,小道消息反而真实得多。”

雷云泉听花静宜的语气不对劲,后见她的神色也变了,就关心地问:“花医生,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说这话的时候,花静宜的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这个时候,她第一次体会到谷子哥对她的重要性。她脑子疾速地转动着,测算着周庄与南京的距离,想亲自去南京说情,把谷子哥解救出来。

“为什么单单第四团转向太湖,不与其他团一同撤向南京呢?”花静宜天真地认为,谷子哥有今日之难,可能是脱离了部队的结果。如果带着部队,谁还敢把一个团长怎么样?

“这个,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雷云泉说,“据说在上海保卫战中能打的部队,经过短暂整编,补充兵员之后,都撤下去卫戍南京了,不能打的部队则撤向江西、湖南等地区整训,以切实提高战斗力。至于我们第四团,将以此为基础,组建一支新的部队。”

“是不是谷团长舍不得离开老部队,跟着他们上了南京?”

“不会,不会,我们团是团长亲自训练出来的,他哪里舍得撇下自己的心血?再说,如果不掌握部队,一个团长,哪怕是一个将军,也与普通士兵的战斗力无异。”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谷团也是后来才并入088师的,与其他三个团并不融洽,经过上海三个月的抗战,整个师才融为一体。”

“这便是生死相依、生死与共的袍泽之情,”花静宜道,“谷团长是很重义气的,他是不是割舍不下这份战斗情谊?”

雷云泉摇了摇头,道:“不会,情义与责任,孰轻孰重我们团长肯定区分得很清楚。”

“情义,道义?”花静宜眼前一亮,道:“铁肩担道义,你们团长该不会是想要去保卫南京吧?”

雷云泉沉吟道:“他要去保卫南京,不至于不率部队去啊,他一个人能起什么作用?”

“你们两个在后面叽咕什么呢?快走吧,回店里好好睡一觉,明天好继续赶路。”欧阳雪英催促道。

回到店里,欧阳雪英打来热水给她泡脚,花静宜心事重重,道:“你泡吧,我待会儿洗洗就成。”

“那怎么行?赶了这两天的路,泡泡脚可以解乏。老人常说,睡前泡泡脚,抵得一罐药呢。”欧阳雪英把水端到她脚边,要给她脱鞋。花静宜赶紧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洗过脚上了床,两人各自仰面躺着,一时间睡不着。欧阳雪英问:“你说这回能守住南京吗?”

“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军事家。不过,从上海撤下那么多战士去卫戍南京,至少能像上海那样守几个月吧?”

“兵败如山倒,国军精锐都在上海拼得差不多了,补充的兵员大多是新兵,战斗力肯定不如先前。从日本方面来说,挟上海胜利之威,一鼓作气直杀南京,无论在士气和战斗力方面,都会给我军造成很大的压力。”

花静宜看了欧阳雪英一眼,道:“听你这话,好像你是个军事家似的,你先前在部队待的时间不短吧?”

欧阳雪英一愣,辩解道:“我也就随便瞎说呢。”接着她疑惑地问:“088师往南京去了,谷团却撤到太湖边休整,这究竟是咋回事?”

“他自己也到南京去了。”花静宜忧郁地道。

欧阳雪英似乎并未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轻轻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花静宜转眼再看时,她已经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原来已经睡着了。

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花静宜怨责一句,对欧阳雪英躺下就能入睡的习惯,心里倒是十分羡慕。她翻来覆去一直想着谷止戈的事情,感觉躺在**如同睡在一堆沙砾上,愈发羡慕欧阳雪英。

她和谷子哥自小青梅竹马,长辈们很看好这种关系,曾经有人开玩笑说她是谷子哥的小媳妇。然而,生活最终给他们开了一个玩笑。姑父对她呵护有加,却在她的感情问题上,设置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障碍,使她和谷子哥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她认为谷守诚存有很大的私心,他想把自己作为一个砝码,一个策略,甚至是一条纽带,与贵州权倾一时、富甲一方的王家联姻,从而达到控制贵州的目的。

“如今贵州省主席另有他人,你的如意算盘不是落空了吗?”花静宜幽怨地叹了一口气。辗转反侧到深夜,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轻轻的敲门声又把她惊醒,她警惕地问:“谁?”欧阳雪英猛然醒来,机敏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紧紧地盯着门的方向。

“是我,雷云泉。花医生,鬼子进镇了。”

“什么?”花静宜和欧阳雪英同时跳下床,两人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立即抓过衣服摸索着穿上,打开了门。

雷云泉和中士等候在门口,楼梯口闪着一点亮光,仔细一看,原来是店老板拿着小手电。他怕暴露目标,便用毛巾把手电蒙起来,只透出一点朦朦胧胧的光亮。店老板晃了晃手电,说:“跟我来。”

从三楼下来,他们穿过二楼的走廊。二楼静悄悄的,昨晚留宿店里的客人,得知鬼子临近周庄的消息,早就离开。店老板引着他们穿过回廊,来到后面河岸的码头边。静悄悄的河面上浮着如游丝一般的雾,雾丝拂在脸上,居然有一股刺脸的寒意。天冷了,花静宜想,又悄声问雷云泉:“鬼子不是很少在夜里行动吗?这回怎么破例了?”

“哪还是夜,你看看东方?”

花静宜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花静宜心里暗叫了一声糟糕,昨晚商定天不亮上路的,结果却睡过了头。店老板送他们上船,解开了缆绳,说:“你们走吧,顺着这条河下去,就碰不上鬼子了。”

“大叔,你不走吗?鬼子可是很凶残的。”花静宜问。

“总得有人守店,鬼子还能把我一个老百姓怎么样?”他把缆绳往船上一抛,顺势推了一把,木船便迅速地离开码头。大家赶紧蹲下,一只手把着船沿,另一只手使劲挥动着与好心的店老板告别。

雷云泉用力地摇着橹,轻巧的快船灵活地飘移,逐渐偏离了河中心,船体也剧烈地摇晃起来。花静宜道:“雷连长,你会不会划船啊?”

这话似乎伤了雷云泉的自尊,他悻悻地道:“哼,笑话,我是在清水江边长大的,会走路的时候就学会了游泳。你们第一次帮家里打下手是打酱油,而我是帮着划船。”

花静宜顺着他的意思,笑问:“这么说来,雷连长的水性比得过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喽?”

雷云泉也笑了,道:“我虽然不敢自比‘浪里白条’,但也可以一口气穿过河底。家里穷,为了筹学费读书,我十五岁开始就在江上放水排,从王寨放到常德。你们想想,我连清水江那么凶险的河流都挑战过,眼前这波澜不兴的河流还在话下吗?”

果然,过了一会儿,雷云泉变得驾轻就熟,划着周庄快船轻扬地从狭窄的河道**过。河两岸的垂柳不时拂着船篷,沙沙地响着,映衬着垂悬于两岸楼道的沉静。如是往日,时值晨起,人们会用绳子吊着水桶,从河里打水,洗漱、淘米煮饭,开始一天的生活。此时快船过处,楼房紧锁,门窗封闭,人去楼空。

嗖!一枚子弹在镇子上空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消失在深邃的天空里。船上的人便望着空中那道已然消失的弧线发呆。

哒哒哒!哒哒哒!子弹骤然响了起来,鬼子进镇了,这表明鬼子将借助手里强大的武器,肆意**手无寸铁的百姓。

“店老板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欧阳雪英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保住命,生活就还有希望,何必守着小小的旅店不放?”中士也很疑惑。大家都为店老板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那是他的家,他还能逃到哪里去?”雷云泉说,“盗贼来了我们可以逃命,但不可能把整个家都搬走。我们逃得了一时,却不可能永远逃离自己的家园。”

是啊,不可能所有的人都逃离家园,我们也不可能永远逃离家园。花静宜望着镇子那边被枪弹照亮的天空,心里默默地想。

3

江南水路通畅便捷,到了下一个镇子,打听到谷团和伤兵医院已经撤向太湖的消息,而此处恰好有车通往该地,几个人便弃船登岸。待走到车站一看,并不宽敞的地方挤得水泄不通。原来从周庄那边逃来的难民,都希望从这里坐车转移到太湖去。无奈人多车少,绝大部分人都挤不上去,只能滞留原地。

看着人山人海的候车人,雷云泉才意识到弃船是多么愚蠢的举动。他提议转回去坐船,花静宜不同意,说坐船太慢,不如顺着公路走,碰运气看能否搭上便车。果然被她言中,走出镇子不远,他们就遇到一辆军用运输车,几个人赶紧招手,车便停了下来。司机伸出头叫道:“雷连长,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雷云泉见司机居然认识他,兴奋地回道:“我们从上海撤出来,这就赶回部队去。”

“啊,顺路,上车吧。”司机爽快地道。雷云泉这会儿突然记起来,说:“师傅姓盘吧,榕江县人氏,曾经在谷团待过一阵,后来调师部运输队去了。”

“对,对,”盘师傅点头,“雷连长记性真好,我在谷团待的时间不长,没想到你居然记得我。”

雷云泉稍显得意地道:“老乡嘛,哪能不记得?”

“全团都是老乡呢。”盘师傅笑着,回头望了一眼车厢,歉意地道,“只能委屈几位坐车厢上面了。”

“没关系,有车坐比走路强万倍了。”花静宜客气地道。

盘师傅听了她的话,问:“这位美女也是老乡吧?话音这么亲切。”

“哦,我来介绍一下,”雷云泉说,“这位美女姓花,名静宜,是一位医术高明的医生。我们这次就是奉师长之命,把花医生安全护送到后方的。”

盘师傅想了想,道:“是不是那位医生?那位让鬼子和国军都敬佩的红十字会医生?”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天下人都知道啊。”盘师傅笑道,“花医生,我们都看过您的新闻,在我们眼里,您就是天上派来的天使啊,连鬼子都说您良心大大的好,您出大名啦。”

说着,盘师傅跳下车,请花静宜坐到驾驶室去。驾驶室里面的两位中年人,也连忙下车让位。花静宜赶紧道:“我容易晕车,车厢上面空气好,还有风景可看,就不怕晕车了。”

盘师傅不相信地看着她。花静宜坚决地点点头,道:“开车吧,我坐这里挺好。”盘师傅知道无法说服花静宜,感慨道:“人称战场牡丹、生命天使,果真不假,心地那么善良。”

车慢慢地开动了,车厢上的乘客把着车厢边沿站在两边。风吹拂得花静宜秀发飘飘,衣袂翩翩。中士看着眼前如画的美人美景,小声说:“花医生美如夏花,这是我亲眼所见,可我没见报纸上说她是天使啊。”

雷云泉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道:“就你还看报?一箩筐大字都不识,让你看也看不懂,你就看好你那杆枪,多杀几个鬼子,报销了够赔本就行。”

“说什么啊,我可不想赔本,我爹还叫我回去传宗接代呢。”

“你这小子。”雷云泉骂了一句,不过,中士的这种想法让他很感动,在残酷的战争中,作为一名军人,希望能坚持到战争结束,是多么美好多么顽强的愿望啊。

日本空军追击从上海撤退的国军,把公路炸得坑坑洼洼的,虽然政府动员民众及时抢修,但这些天日机每天都会按时光临,因而路面仍然极不平坦。车厢摇晃,路途艰辛,他们除了中途购买食品当午餐,又躲避了一次敌机。后来,他们竟然美美地睡着了。将要抵达目的地,盘师傅给车加水时,大声叫道:“快到了,爬上前面的小山坡,就能看见太湖了。”

太湖?欧阳雪英听到这两个字,兴奋地站起来,摇醒沉睡的花静宜,道:“静宜,太湖到了。”

花静宜突地站起身,抬头张望,问:“太湖在哪儿?”

雷云泉见她迷糊的样子,指着前面的山坡,笑道:“在前面,翻过坡就到。”

花静宜索然地坐下,掩着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这觉睡得美的,比昨晚在旅店里睡得还香。”

“要是能有个枕头,那就更香了。”欧阳雪英应道。

“有床有被有枕头,那不就是房车了?亏你想得出。”

车上的人看着欧阳雪英笑了起来。见雷云泉把一双大眼睛对着她,欧阳雪英把脸扭向车外,圆圆的脸蛋儿居然绯红一片。

汽车上了坡,从坡上俯瞰太湖,绚丽美艳的湖光山色顿收眼底。夕阳铺满了湖面,湖里折射出粼粼波光。一只只渔船在波光中穿梭,即使是在这个清冷的时序里,丰收的温暖仍然可感可触。

“真美啊。”花静宜由衷地赞叹,眼前流泛的美景纯净得仿佛从来没有被战争的硝烟染指过。

部队和伤兵医院设在镇外。汽车下了坡,进入湖边的小镇。部队的到来显然让这座宁静的小镇变得热闹许多,街道上四处可见身着军服的国军官兵。

突然,欧阳雪英指着街边的茶馆,道:“静宜,快看。”

花静宜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打扮得花枝招展,与一个军官坐在临街的茶桌上促膝谈心。

那不是钟丽姬么?花静宜心想,和她坐在一起的男人那么面熟,曾经在哪儿见过?欧阳雪英问:“那个男军官是谁?”

中士突然道:“连长,我刚才见到了谢营长,他在茶馆里喝茶呢。”

“是吗?”雷云泉回过头瞧了瞧,那座茶馆已经落在后面,看不见了。“谢营长作战有功,如今是我们的副团长了。”

花静宜这才想起,原来和钟丽姬坐在一起的,竟然是谷团的谢长万,谷子哥曾经带他和其他几位营长到家里去过。如果不是中士提及,花静宜几乎把他忘了。战前曾听大家说钟丽姬攀上了一位军官,没料到却是谢营长。只可惜清秀灵气的苏营长,看起来颇精明能干,居然在攻打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战斗中不幸牺牲。而三营长介严,也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一将功成万骨枯”,上海之战以谷团而论是如此,以其他部队而论,想必也是如此,牺牲的成了冤魂,活着的则占用了牺牲者的功劳,踩着战友的鲜血攀上高位,享受美好的人生。

谷子哥也该是这样啊,为什么经过那么艰苦卓绝的战斗之后,他非但没升官,反而沦落为阶下囚了呢?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即让花静宜既惶惑又心痛,不知该怎样把谷子哥从南京解救出来。

汽车在镇外的一个小村停下,盘师傅跳下车,转过身说:“花医生,你们到了,伤兵医院就在靠近湖边上的那几座房子里。”

欧阳雪英敏捷地跳下来,准备帮扶花静宜一把。花静宜边攀越车厢边说:“不用,不用,你让开。”随之跳下车。雷云泉望着湖畔小山坡旁的几座披满彩霞的旧房子,疑惑地问:“盘同志,那不是几座破庙吗?怎么会是伤兵医院,你是不是搞错了?”

“怎么会错呢?我拉过伤员来这里,也从这里把重伤员转移到湖西去。”

花静宜也道:“没错没错,国内的伤兵医院大都设在庙里,而国外则设在教堂,因为这类建筑平时没有人,宽敞、寂静,敌方炮弹一般不会攻击它们。加上这都是鬼神居住的地方,弥漫着浓浓的宗教气息,容易让伤员们得到心灵的慰藉。心灵宁静了,战士们的伤病自然也恢复得快。”

“看看,盘师傅,我们花医生既是天使,也是专家吧。”雷云泉不无得意地说,“师长下死命令,要求我们把她安全接出上海,现在这项任务终于完成。可惜师长率部开往南京了,我们无法当面向他交差。”

“是啊,我们也会记得雷连长的辛苦,记得战友们这份深厚的情谊。”欧阳雪英笑道。

花静宜摇手告别,道:“雷连长,谢谢你一路的照顾。盘师傅,祝你一路平安,再见。”

“再见。”

汽车重新启动,缓慢地朝前滑动。雷云泉望着花静宜的背影,这几天悬着的心轻轻地放下来。他望了一眼南京的方向,心道,团长,按照师长和您的命令,我把人安全接回来了,可您这会儿在哪儿呢?

伏波神庙紧挨着村子,沿着曲折的沙砾路朝那里走去,花静宜很快就见到了挂在庙堂上的伤兵医院标志——一面红十字旗,它在绚烂的夕阳中颇有几分炫目。

几个人影在旗帜前晃动,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待走近一看,原来是三个人在庙宇前的石坪上做着什么。待站着的人侧过脸来,花静宜见是时晓红,惊喜地叫道:“晓红。”时晓红扭头见到花静宜,一时间愣在那里。蹲在地上的范小娟腾地跳起来,接住了欧阳雪英张开的手臂,两人搂在一起兴奋得又叫又跳,又搂住花静宜,又跳又笑:“雪英,花教官,你们终于回来了。”

听到范小娟欢快的叫声,屋里的护士们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到走廊上,笑盈盈地与花静宜打招呼。欧阳雪英兴奋得大叫:“姐妹们,咱们又见面了。”

“是啊,感觉好像隔了几个世纪,大家都担心你们回不来了呢。”

“瞎说什么呀,小娟。”时晓红把手里的白纱布放在盆里的盐水中洗了洗,拿起来准备给伤员清洗伤口。欧阳雪英转过身,伸手去拽时晓红的手,时晓红不小心碰了伤员一下,伤员摁住前额痛苦地大叫起来。

和众人打过招呼后,花静宜的目光才落到伤员身上。他的头顶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两边是红白相间的皮肉,几只白色的蛆在里面蠕动。花静宜从未见过感染成这样的伤口,连她这么有经验的医生,都不忍目睹。这会儿居然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胃里搅动,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恶心,严肃地问:“晓红,你们怎么照顾的,让伤员感染成这个样子?”

时晓红感到十分委屈,但她没有解释,只默默地用盐水把伤口中的蛆清洗出来。这时,范小娟已经与欧阳雪英分开来,重新蹲下身端着盆,好方便时晓红清洗纱布。

“小娟,给我一杯冷开水。”时晓红说。范小娟起身后,花静宜蹲下来,默然地端起范小娟放下的盆。时晓红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

“花医生。”被白布覆身,一直勾着头的伤员这会儿看她亲自为自己服务,就侧过脸来努力朝她挤出一个笑容。

“别动。”时晓红把住伤员的头。花静宜温和地道:“别动,你的伤口有些小的感染,待时护士给你清洗过后,很快就会恢复,到时你就可以重新拿枪打鬼子了。”

伤员一边抹眼泪一边鞠躬,道:“时护士,花医生,你们真好,感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花静宜看得目瞪口呆,虽然她很质疑时晓红处理感染伤口的方式,但时晓红对伤员无微不至的呵护,让她深受触动。

范小娟担心花静宜批评时晓红,解释道:“花医生,我们知道这样处理不符合技术规范,但上海之战我们牺牲了许多优秀的战地医生,剩下的大多跟随重伤员撤到了后方,留在太湖伤兵医院的几个医生根本忙不过来。时晓红的爷爷是乡村医生,她便采取爷爷的土办法给伤员疗伤了。”

“像这种情况,用抗生素或消炎药物就能有效地阻止伤口感染,你们为什么舍近求远?”

范小娟苦笑道:“我们何尝不想使用这种方法?可医院目前连最简单的消炎药物都严重缺乏,不少留在我们医院的轻伤员,都挨成了重伤员。”

“这怎么行呢?这怎么行呢?”花静宜喃喃地道。

她是一个受过现代医疗教育的医生,对伤员的救治都严格按照技术规范进行处理。在她看来,治疗技术涉及人格尊严,任何草率的行为都是对生命的漠视与不尊重。上海保卫战中的特殊经历,让她深深感受到书本与现实的严重脱节,尤其是西方医疗技术与中国现实的严重脱节。仅就治疗战争创伤而言,治愈伤员需要多次手术。但医生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残酷现实是,在中国,尤其是在战地救护医院里,手术所需的麻醉品及必需的抗生素都严重匮乏。这就意味着即使实施了认真严格的手术,仍然无法保证伤员及时地康复。

即便如此,花静宜仍最大限度地保证医疗方案符合技术规范要求。

时晓红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低着头不安地道:“花教官,我也知道这样不行,可是撤到太湖边上的几家伤兵医院,除了必要的生理盐水,几乎什么药物都没有。在符合技术规范与挽救伤员生命之间,我们只能冒险而为,尽竭尽全力挽救他们的生命。”

“遵守技术规范也是为了尽最大可能挽救伤员的生命,这一点是一致的。”花静宜道。此时她非但不能责备如此富于爱心、主动想办法救治伤员的护士,还应当鼓舞她们的这种积极性,便道:“你们做得很好,如果伤病医院多一些像你们这样的护士,战士们必然会少一些痛苦,康复得更快,也就能够尽快归队了。”

“行,我们一起努力。”花静宜说着,对欧阳雪英道:“红十字总会最近陆续接到国外的药品捐赠,你和总会联系一下,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总会和上海分会,让他们想办法送一批抗生素和消炎药到这边来。”

伤病员大部分是087师和088师的战士,大家都听过花静宜的事迹,她的到来给这座充满了忧伤和痛苦的医院带来了欢喜和希望。花静宜去巡视设在菩萨殿堂里的病房时,大家都争着和她打招呼。伤员们一扫往日的阴郁,脸上露出了欢欣的笑容。

太湖边上的伏波庙,是渔民们集资修建的。先前太湖水域宽大,风浪过后,常给渔民带来灾难。渔民们为了祈祷神灵庇佑平安,便供奉伏波将军神庙于此。

从建筑的形态上看,以修建年代不同,风格存在差异而形成了两组建筑。一组修建年代较近的建筑,为纵向排深的三座大庙,屋宇雕梁画栋,图案鲜艳而精致,气势恢宏。第一座庙宇供奉观音菩萨,第二座供奉伏波将军,这两座庙堂为伤兵医院。第三座庙宇供奉如来佛祖,其庙堂又比前面两座宽大了两倍,中间的供堂用作病房安置伤员,两旁隔的长廊,由伤兵医院稍加改动,隔离成几间房,一边作为护士住所,一边作为守卫和担架兵的住所。佛祖庙的侧面,原为主持住所,现为医院药房和办公处所。

紧邻新庙堂的,则是两座相对较小的小庙,不仅外观上只有新庙宇一半高,一半宽大,而且由于缺乏维护,有些地方残垣断壁,呈现几许破败的景象。伤势相对较轻的伤员,就被安排在这两座庙宇厅堂上。

听说花静宜来了,负责临时管理伤病医院的张院长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说:“花医生,你终于平安回来,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既然你来了,我这个院长就可以解脱了。”

“谢谢大家的关心,”花静宜道,“我回来也只是协助张院长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并不能承担院长之责。”

“你是战地医生,比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土医生强万倍。你看,伤员们也十分信任你啊。”张院长谦虚地说。

花静宜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张院长出身中医世家,战争开始后,政府征调了一批中医人员参军,对他们临时进行了为期两个月的培训,就派上了战场。中医调理一般的病症还可以,但要他们负责伤员的治疗和康复,就有些勉强了。她说:“张院长是知道的,我是国际红十字会员,这决定了我不能担任我方军队医院的领导。但出于红十会员的道义和职责,我又必须对伤员进行救治,体现人道主义关怀。某种情况下,这种关怀甚至还要体现在对待敌方伤员的身上,这是部队医生所不必承担的责任。”

花静宜觉得他说得似乎正确,但细想起来又有些不妥。不过,作为一名医生,她觉得行动高于理念,行动本身就是对理念的注解,也就没必要再作过多的解释与争辩。

把伤兵医院的病床检查过一遍,花静宜觉得院方确实已经尽力对伤员进行了有效的救治和处理。在这座世界上最独特同时也最简陋的医院里,伤员能得到如此精心的护理,花静宜把这归结于绝大多数护士的爱心,其中又以时晓红为代表。

检查的结果震撼着她的心灵,也改变着她的医疗理念。未进入上海战场之前,她信奉技术至上,认为唯有高超的技术方能较好地救治伤员的生命。然而,走下战场,尤其是在伤兵医院里,她所看到的一切又在挑战着她的信念。她认为,细致的护理、温馨的照料、充满爱心的关怀与呵护,同样是促使伤员康复的良药。

张院长客气地道:“花医生,我们都是你的学生,你看到什么不足,要立即给我们指出来,我们一定加以改正。”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能做得这么好,已经很不错了。”花静宜虽然这么说,仍然觉得有话需要和救护人员商量,一是关于护理方法,确实有待改进;一是对她们的工作加以肯定,激励她们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工作。想到这里,她说:“晚上能不能集中医院的工作人员开个会?”随后她说明了原因。

张院长爽快地答应:“好啊,凡是有利于工作、有利于革命同志身体康复的事,我们都要不遗余力地做。”

他的话令花静宜刮目相看,心想,张院长也许治疗伤病的技术不怎么样,但他能够从善如流,这种胸怀是作为领导者必须具备的条件。

4

国军南线指挥部。

赵世忠由上海撤出来后,出任闽浙赣绥靖公署副主任,尚未上任,又被国防部临时赋予负责南线国军撤退和整编事宜的重任。承担几个军、数十万国军的整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令赵世忠难堪的是,他可以提出这些部队的整编方案,却不被赋予指军之权,这犹如让他在钢丝上跳舞,费尽周折却不讨好。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们,见安排整训的地方太偏僻或太穷,或补充的兵员不尽如人意,便把气撒在赵世忠头上,或上门当面指责,或在电话里臭骂一顿,把他气得吐血。至今,他仍被羁留在太湖畔,不能前往福建赴任。

参谋长洪德奎代表赵世忠将军送走参加整编会的将军,准备转回指挥部时,一辆轿车停在司令部门口,从里面钻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洪德奎一愣,立即跑上前迎接,欣喜地道:“谷司令,您什么时候到的?”

“哪里哪里,赵司令这是奉国防部命令,为他人作嫁衣。”

“为他人作嫁衣是往好听的说,往难听的说,这是在为国防部擦屁股。”赵世忠走过来,自我解嘲道。

谷守诚一怔,遂拍掌大笑:“好,好,世忠兄终于也食人间烟火了。”

赵世忠也笑了起来,说:“守诚兄到老弟的地盘来,事先也不通报一声,往严重里说,这可是偷袭。”

“我就是想对赵将军来一个偷袭,看赵将军备战工作做得怎么样嘛。”谷守诚哈哈大笑,“事实证明,赵将军在上海和鬼子拼了三个月,依旧防备严密啊。”

赵世忠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守诚兄,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咱们同病相怜呐,都是从上海撤下来的败军之将,原本已经被发布任命为省政府主席,后来又都转为绥靖区副主任,仍然是给人擦屁股的角色。”

“国之殇,乃我等之哀。我们败出上海,南京不让我们承担责任,已经算是对我们最大的仁慈了。”

“战略是南京制定的,要制裁也应当从南京开始。”三人说着话,走进了指挥部宽大的办公室。谷守诚望了墙上的地图以及布置整洁的办公桌一眼,道:“世忠兄到哪里都是一丝不苟啊。”

洪德奎吩咐参谋倒茶后,在会议桌边坐下,道:“两位将军总说自己是败军之将,我认为上海之战,败在几个方面:首败为战略,我们压根就不应当与倭寇正面对决。倭寇初始战略也是与我们正面对决,和我们拼消耗,结果虽然我方损失大一些,但就两国后备力量对比来说,吃亏的是他们。所以后来他们改变了战略,既拼正面,又绕道杭州湾登陆,给我们来了个迂回包围,造成我军战略上的被动。就此而言,战略之败,国防部应承担主要责任。”

见两位将军听得津津有味,洪德奎继续道:“上海战败的第二个方面,败在兵器。‘兵者,国之利器’,我们训练的兵战斗素养高,作战技术强,综合战斗力并不输给日本。但是,我们手握的兵器不如人呐,除了陆上对决,人家还有空军和海军联合压制我们。就是在如此被动挨打的情况下,我们仍然坚守了三个月。因此,虽然在上海之战中我国军整体失败,然而就我们部队来说,算不得败军。”

谷守诚道:“有见地,有见地。世忠兄,难怪你所率的部队这么能征善战,原来军中藏龙卧虎,藏着这么优秀的参谋长啊。”随即他转了语气,道,“真应当让国防部那帮家伙来听一听这番意见。”

赵世忠苦笑道:“国防部并非无高人。初战时,国防部同意我的意见,支持主动开战,可老头子不同意。等到江防和海防部队不能阻挡日军登陆,国防部提议我军撤出上海,老头子又寄希望于即将开幕的国际联大,逼我军死守,造成战略上的被动。之后,我军在日军追击下仓皇后撤,使我们精心构筑的澄锡防线瞬间崩溃。好在南边有一座太湖以资阻敌,西面有首都南京,否则,日军乘胜追击,我军毫无喘息之机,只怕整个西南后方都落入敌手了。”

赵世忠把手一挥,道:“好啦,撤到太湖,我军得以进行短暂的休整,算是缓过气来了。今天我们兄弟相见,也不必再开上海之战的检讨会了。守诚兄,你在湖南待得好好的,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洪德奎身子动了动,想说什么。赵世忠抬手阻止了他,看着谷守诚小心地问:“是不是为了止戈的事?”

“不是,”谷守诚明确地道,“我是受蒋公子经国之邀,到赣南出席他所举办的干部整训班结业典礼,并参加赣南成果检验会。”

赵世忠一旦上任,也将面临治理地方的问题,因而对此也来了兴趣,问:“赣南的事我听说了不少,它究竟‘新’在什么地方?是不是照搬了苏联那一套?”

“成功的社会治理,自然有相同的地方。蒋公子治理赣南,主要是亲民,激发干部的革命理想和奉献精神。他亲自参加干部训练班,进行艰苦的训练和坚定的革命意志体验。我想,如果所有的地方干部、革命同志都能像蒋公子和赣南的同志那样,具有如此坚强的革命意志和乐观主义精神,何愁倭寇不灭、家国不兴旺?”

“守诚兄对蒋公子评价很高啊,”赵世忠道,“记得当年就是守诚兄送蒋公子从上海登船赴苏联留学。后来蒋公子加入共产党,写文章抨击老头子,声明要解除父子关系。用鲁迅评价贾宝玉的一句话——‘他是封建统治阶级的逆子二臣’转用于当时的蒋公子,同样恰如其分。蒋公子归国之后,何以转变得这么快呢?”

“这叫殊途同归吧。”谷守诚觉察到了赵世忠话语里淡淡的嘲讽意味,认真地说:“虽然革命的道路不同,但目标都是为了国家的发展、民族的强盛,从这点来说是共通的。”

“难道我们与共产党的革命目的也相同吗?”赵世忠反问,随后补充一句:“共产党和国民党相互为敌,最终是要消灭对方的。”

“在事关国家命运的问题上,我们不是抛开分歧、精诚合作了吗?”谷守诚见赵世忠无语,笑道:“赣南闹过共匪,如今蒋公子治理有方,呈欣欣向荣气象;湘省也闹过共匪,张治中将军主持湘政,向赣南学习经验,大量训练基层干部,把中央的政策贯彻到基层,为抗战建设一个坚强的大后方。我想福建与湘赣两省的情形差不多,建议世忠兄处理好整编军事的事情后,顺便走走赣南,一者学习经验,二者给创新者打打气。”

听到这里,赵世忠终于听出味道,笑道:“守诚兄真是高人呐,替人做嫁衣也做得天衣无缝,只怕我的手段没这么高明,把嫁衣缝成破衣。不过,我是直筒子,鼓舞士气倒是来得几下。”

“你说呢?”谷守诚反问一句。

赵世忠没有正面回答,说:“我看谷公子对她倒是情深,得到命令后,立刻派了身边最精干的两位手下去接应。根据沿途的报告,她们晚些时候就将安全抵达。”

“犬子只是执行命令,一切还不是仰仗世忠兄的精心部署,派人沿途暗中保护?”

赵世忠笑了,道:“他们从小青梅竹马,至今仍然情投意合。谷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守诚兄何不撮合他俩?”

谷守诚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世忠兄,我替人家看护公子,却纳入自己家中,怎么向老头子交代?若外人知道此事,岂不骂我不地道,骂我背信弃义?”

“守诚兄言重了,感情之事,于当事人有情,于世俗有理,即使暂时在理字上说不过去,以后也会得到人们的谅解。守诚兄何至于抱残守缺呢?”

谷止戈和花静宜的关系,是谷守诚最为烦心的一件事。他和太太四处托人给止戈介绍女友,无奈止戈总是不是避而不见,就是见了也一言不发。洪素贞原决意给他娶一门亲,但谷止戈居然威胁他们:“娶了媳妇丢了儿子,只要你们娶了,我绝不踏进谷门半步。”而他自己把王家公子涤非介绍给花静宜,本想待他们事成,也可让儿子死心。无奈一段时间下来,两人的关系如温吞开水,不冷不热,没有任何进展。如今他听说儿子违反军令,被南京方面抓了去,要被军法从事。谷守诚自然知道儿子脱离部队的原因是想把在上海与倭寇作战时积累的经验运用到南京保卫战中。一腔热血,忠勇可嘉,相信南京方面只是为了严肃军纪做做样子,最终不会把他怎么样。纵然判他个三五年徒刑,刚好可让花静宜死了这片心,这件棘手的事无形中就得到解决。

现在听赵世忠这么说,他苦笑道:“世忠兄,我哪里是抱守残缺,我实在是有难言之隐啊。”

此话似乎触动了赵世忠的心事,他长叹道:“世事从来都这样,苦心孤诣,却得不到世人的理解。”

谷守诚见赵世忠脸上流露出焦虑之色,问:“世忠兄是叹国事还是叹眼前的处境?”

“整编的事,有责无权,千头万绪,唉。”

“有其责而无其权,事情就难办了。”谷守诚在上海历尽世事之艰辛,自然理解赵世忠眼下的处境。“想必世忠兄还不至于如此,国防部毕竟赋予了世忠兄整编部队之责。”

“国难当头,各位将军基本上还能服从大局,较以往扯皮、拉山头、拥兵自重等事情,倒是少了许多。关键是对某一方案的理解与配合。比如在整编中,我们计划以与倭寇作过战的部队为基干,大量编入新征召的新兵,这样,军官与倭寇打过仗,拟定作战方案会更郑重些,会较多地考虑双方的力量对比。由于新兵与日军接触较少,一旦作战命令下达,则不知畏惧,勇敢冲杀,如此必将以作战技术上的突破,获得整体战略上的成功。”

赵世忠点点头,道:“是啊,他们与倭寇作过战,懂得倭寇的战术特点,用此教育部队,我们的部队就能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谷守诚想了想,问:“世忠兄,你想过负面效应没有?将军们都领教过倭寇的军事实力,心理上有阴影,可能会知畏而兵不前,这样的部队是不会有较强战斗力的。”

“这也是我的整编方案遭到质疑的原因所在。”赵世忠道,“为了解决此类问题,我们配合整军方案,举办军官训导班,激发军官的革命**和为国献身的精神。”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只羊领导的一群狮子,永远打不过一头狮子领导的一群羊’。对于革命工作来说,计划和方案确定之后,干部和将领就是决定性因素。我个人认为,世忠兄的整编思路是正确的,关键还得想办法提高军官的意志和素质。”

“我们就缺乏像止戈团长这样诚勇可嘉的军官。”说到这里,赵世忠顺便说了他对谷止戈违反军令事情的处理:“我已经向国防部专电报告,要求他们及时命令止戈返回太湖掌管自己的部队。”他稍事停顿,接着道:“不过,原定将他提拔为副师长的事,可能泡汤了。”

“勇而无谋,且目无尊长,给他一些教训也好。”谷守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明里不承认,其实转道太湖边,部分原因也在于儿子。

赵世忠道:“守诚兄,想当年我们不也是一腔热血?为了革命目标不惜牺牲生命,哪里会把官阶放在心上呢?”

“人和国家一样,初出茅庐或初建之时,机动灵活,生机勃勃,一旦事业成功,制度建立,就会瞻前顾后,变得保守、沉闷和笨重起来。”

说到这里,洪德奎走了进来,把一份报告递给赵世忠。赵世忠看过又递给谷守诚。谷守诚一看,原来日本参谋本部下达给华中派遣军的命令,被我情报机关破译了。参谋本部命令:华北方面军和海军,配合华中派遣军相机攻占敌国首都——南京。

谷守诚放下电报,走到挂在墙上的敌我战略态势图前,认真查看起来。当他把手在太湖与南京之间比划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兴奋地道:“世忠兄,日军集中力量直扑南京,我们可否集中一只铁拳,对日军的侧翼来个拦腰痛击?以兵法而论,这也算得上是一杆回马枪呢。”

洪德奎鼓掌叫好,望着地图道:“好啊,我们从上海撤出之后,一直在思考如何拖住日军后腿,延缓其进攻南京的时间。只是苦于没有较好的方案,也找不到日军的薄弱点。”

赵世忠望着地图沉思良久,忽地抬起头来,问:“以两位的观察而论,要完成这一任务,拟派哪支部队为好?”

“对,守诚兄分析得很对,具体到集中在太湖周围的战斗部队,哪支部队具有这样的特点呢?”赵世忠追问了一句。

谷守诚抬起头思索着。

洪德奎道:“既然是突袭,必须是精干的战斗集团。如果出动一个军,目标过于庞大,势必会被日谍侦知,但如果只出动一个师,以我军的战斗力而论,这样的侧击根本无法对日军形成致命的打击。”

谷守诚道:“国军精锐都在上海被打垮了,一般部队的士气还没有得到恢复,其武器装备也不足以对日军形成威胁。此前战斗力较强的087、088及36师,又被调往南京担任卫戍部队。从战术上讲,把这三支攻击力较强的部队用于防守,实际上是用其所短,而如果把他们置于南京外围,发挥其强大的攻击性,反而会对日军形成战略震慑。”

“当初我也舍不得放手这两个师,他们就像我的两只灵活有力的拳头,”赵世忠苦笑道,“可南京方面要调动,我不得不同意呀,否则就变成拉山头了。”

“南京也是想借这三个师的威名,对敌人造成强大的震慑效果,鼓舞我方卫戍部队的士气。只怕南京受上海之战的影响,在南京保卫战中,同样首鼠两端,战不下决心战,守不下决心守,撤也不下决心撤,弄得将帅失据,战士失措,未等日军攻击,内部自行溃败。”洪德奎不无忧虑地道。

“不过,这个主意足以证明守诚兄是个军事家,”赵世忠看了地图一眼,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事实上,自古以来,面对外族入侵,中原不乏具有战略眼光、真知灼见的军事家和思想家,可为什么自宋代之后,中原在与少数民族军事力量的对决中,屡屡溃败呢?关键之一点,在于中原受到宋儒理学的影响后,人的精气神萎缩了、内化了,缺乏活力。满清贵族居然能以二十万骑兵横扫中原,就是书生把持朝政,战守失据的结果;三岛倭寇敢于侵略我泱泱华族,即受此鼓励。就上海会战反思,我们的战士无疑英勇而顽强,将领也不乏思想,但缺乏坚定果断的决策者。”

说到这里,赵世忠挥了挥手,道:“我们知道怎么打架,却挥不起拳头。守诚兄,空有一腔热血,空有良好的军事思想,如果没有行动果敢的决断者,那这一切终将灰飞烟灭啊。”

谷守诚痛苦地点点头:“为改变此种积弱积贫之状况,拯救民族于危难,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加强整训将帅,整训军队,培养一支敢打敢拼的部队。同时,要着手整训干部,整顿机关作风,培养勇于实践、勇于创新的干部队伍。唯有如此,将来也就不会遭遇有思想不能落实、有兵不能调用的尴尬境况了。”

“立国立制,失掉了先前的朝气,部队似乎也变得笨重,不再机动灵活。这还真是一个怪现象。”

赵世忠玩笑道:“守诚兄,当年我们这些革命青年,如今鬓发斑白,都成了老头子,哪里还能和年轻的时候相比呢?”

5

悠扬的口琴声从湖畔传来,花静宜从梦中惊醒,走下床推开窗,让琴音伴着清凉的湖风更显得清丽婉转。

“谁在吹口琴呢?”花静宜想,穿上棉衣向湖畔走去。通向湖边的小径,两边长着高高的芦苇丛。苇穗在风中轻轻摇曳,向脸颊拂过来。花静宜用手拨开苇穗,向前探出头。湖畔边一片宽展而平坦的岩石上站着一位美丽的护士,几个伤员围坐着,仰头专心致志地听她吹口琴。花静宜看到昨天在庙前被处理伤口的战士,他的脸上浮现着难得的幸福笑容。护士背对花静宜,身着绿色的军服,伫立于水边,微风掀起裙摆,使她看起来美丽而婀娜多姿。

一曲终了,战士们热烈地鼓掌,一边称好一边道:“再来一首。”

只听得时晓红用浓重的湖南口音道:“唱一首什么歌呢?”想了想才说:“来一曲湖北民歌《龙船调》,好不好?”

在伤员们的鼓动下,时晓红对着湖面放开嗓子清唱起来:

正月里是新年(哪咿哟喂)

妹娃我去拜年(哪呵喂)

金哪银儿梭银哪银儿梭,

阳雀叫(哇咿呀喂子哟,那个咿呀喂子哟)

清扬的歌声随着湖水一起泛动,为烟波浩渺的太湖增加了无限的柔美与温情。唱到“妹娃要过河哇,哪个来推我嘛”时,她用灵动的目光环视着伤员们,伤员们兴奋地大声应道:“我就来推你嘛。”

时护士和伤员的互动感染了花静宜,她悄然钻出芦苇丛,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向礁石。有两个战士见到她,想打招呼,花静宜连忙摇手制止,走到他们中间坐下。

时晓红唱完歌才发现花静宜,脸突地红了,道:“花教官,没想到惊动了您。”

“没事没事,你唱得很好,我来听听。”

时晓红道:“花教官留学英国,英文歌曲唱得很好,我们欢迎花教官来一首英文歌,好不好?”

“好。”伤员们鼓起掌来,把期待的目光转向花静宜。花静宜无法推辞,只得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轻快的苏格兰民歌。一曲唱完,时晓红又鼓动她再来一首,花静宜于是唱了一曲贵州高原的苗族飞歌。

她的歌声再次赢得伤员们热烈的掌声。之后,时晓红道:“革命同志们,太湖晨光音乐会到此结束,现在到了检查和换药时间,大家回到各自的床位,接受值班护士的检查,解散。”

“也就这几天。我喜欢吹口琴,清晨早起,无所事事,就到这里来吹,有伤员闻声而至,慢慢地就形成了惯例。”

“晓红,晨光音乐会是很好的精神疗法,对伤员的伤病和精神恢复有很大的帮助。所以你要坚持下去,如果可能,就发动更多的姐妹们参与进来。”

“行,我听花教官的。”

花静宜微微一笑,道:“我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一定当好你的粉丝,每天过来支持你。”

“谢谢。”时晓红受到鼓舞,满脸桃红,显得十分高兴。

受到时晓红的启示,尽管环境差,花静宜仍然决定因陋就简,尽最大可能为伤员创造一个温馨舒适的环境。在检查病房的时候,她向院长提议在庙堂内部搞一次彻底的大扫除。这个建议得到张院长的赞同,全院上下立即行动起来。

花静宜既感到欣慰,又对张院长充满了敬佩。如果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那是因为秀才是思想者,他们有造反的思想,却缺乏果敢行动的勇气。倘若把造反当成一项艰巨的事业,仅有思想是不够的,还需要许许多多身体力行的实践家、行动者。王阳明在贵州悟道,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思想者,而后,他到江西,把思想转变成坚决的行动。如此“知行合一”,使他成为明代影响最为深远的思想家。至于孔孟,他们在社会改造方面缺乏具体的行动,故而他们的思想仅停留在口头上、竹简上,并没有改变社会现实。有了这番感悟,花静宜干起活来更起劲,也干得更欢了。

花静宜在菩萨庙堂前拔草,钟丽姬检查完病房,就脱掉军队护士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扭着曼妙的腰身从众人面前走过。姐妹们眼里流露出复杂的目光,有人羡慕有人嫉恨,甚至还有人对她的举止感到愤怒,朝她吐起口水。当她经过花静宜身边时,花静宜抬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温和地问:“丽姬,你有事出去吗?”

“嗯,我到镇上去看一位朋友。”

“大家都在搞卫生呢,你不能把卫生搞好了再去?”

钟丽姬显得有些紧张,看了看手表,撒谎道:“这位朋友从上海远道而来,我们已经约好了的。再说,我是护士,打扫卫生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我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的话立即引来众人不满的目光。为了不引起众怒,花静宜换了语气道:“既然约了朋友,你就赶紧去吧,别让朋友久等。”

钟丽姬得到台阶,感激地瞥了花静宜一眼,摇手道了一声“拜拜”,好像担心有人拖后腿一般,迈着碎步赶紧溜掉。

时晓红道:“小娟,有话当面说,不能在背后这么说同志,或许人家真约了朋友呢。”

“约了朋友?约的不就是一营那个野老公?那人在家里讨了婆娘的,她这是赶趟儿去给人当小老婆呢,还以为拣了什么大便宜。”

“是货不便宜,便宜不是货嘛。”有人讥笑一句。

众人大笑。

花静宜走近范小娟,道:“小娟,晓红说得对,我们要以宽容之心对待革命同志,即使有错误,也要真心帮助她进步,对不对?”

范小娟非常尊重花静宜,听了这话低头不语。

两辆轿车沿着沙砾路驶近庙堂。两位英武的将军在副官的陪同下,径直走了过来。张院长抬头见到他们,马上笔直地站立,高声喊起口令:“立正!”

全体医护人员迅速丢下手里的活计,挺起胸脯直立着。走在前面的赵世忠将军问:“你就是张院长?你们在干什么呀?”

“报告将军,我们在搞大扫除。”

“好,好。”赵世忠赞扬道,对谷守诚说:“危境不乱,可谓大将风范。”

“强将手下无弱兵嘛。”谷守诚回了一句,他在医护人员中见到了花静宜的身影,朝她招了招手,道:“静宜,过来,你和院长一起,引赵将军视察伤兵医院。”

花静宜本想躲过姑父的眼睛,无奈却被他发现,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她哪里知道,姑父和赵世忠将军其实是以视察战地医院为幌子,前来看望她,她哪里躲得掉呢?

“姑父。”花静宜怯生生地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花静宜总是对姑父心怀敬畏,无论如何都亲近不起来。

“听说你们从上海出来,一路穿过日本人数道封锁线,还平安吧?”

“还好,”花静宜道,“多亏了谷子哥手下的雷连长,一路上对我们照顾有加。”

谷守诚引着她走到赵世忠面前,说:“赵将军,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的外甥女花静宜。”

赵世忠把花静宜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锐利的目光让花静宜心里直发毛,心里不高兴地道:没见过人还是咋的,怎么这么看人呐,还是统率千军万马的将军呢。赵世忠笑问:“就是那位被上海滩称为“牡丹”“天使”的花医生啊?”

“正是,花医生留学英国,医术高超,我们很多战士的生命就是她救回来的。”张院长道。

“我听说了,”赵世忠换了一副和善的笑容,“据说花医生还救了一位日本军官,在日军内部也很有名呢。谢晋元团长在给我的报告中,高度赞扬了花医生精湛的医术和救死扶伤的大义。”

花静宜脸微微一红,羞涩地道:“将军过奖了,我不过略尽了一点应尽之责。”

“药品。”花静宜脱口而出,“赵将军,战争给伤员带来无数的创伤,治疗创伤除了进行手术,最主要的还得依靠抗生素和消炎药物。但这两种药物医院目前严重缺乏,这极大影响了伤员们的康复进程。”

“知道了。”赵世忠道,转身吩咐副官,“请你记下来,回去以后马上想办法,迅速筹集一批药品送过来。”

赵世忠雷厉风行的作风赢得了花静宜的好感,她高兴地道:“谢谢赵将军。”

赵世忠见医院的条件虽然简陋,但病房干净整洁,伤员们的精神状态也不错,心里十分满意,道:“张院长,你们的工作做得不错嘛,在附近的几所伤兵医院中,你们的条件最差,可秩序最好,也最整洁。”

张院长不敢居功,道:“除了我们医护人员敬业外,也得益于花医生的指导。”

伤员们见到两位将军,显得颇为激动,纷纷抬手敬礼。赵世忠也激动起来,道:“同志们好,战友们好,你们要养好伤,争取早日重返战场。”

视察过第一病房,转向第二病房时,赵世忠问:“医院里还有多少伤员?”

“260个。”张院长道,“庙堂这边住不下,我们就把伤势较轻的伤员安排老百姓家里。”

“很好。”赵世忠道,又对谷守诚说,“守诚兄,这些有战斗经验的伤员可相当于两个连的兵力啊,这样的战士到哪里去找啊。”

“是啊,战地医院挽救了很多战士的生命,为我们抢救了很大的战斗力啊。”

“对,战地医院是部队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赵世忠总结道。

花静宜插道:“医院主要体现了人道主义关怀。”

两位将军笑了。

在第二病房,伤员们得知将军前来视察,整齐地站在各自的病床边,抬手向两位将军行礼。回过礼,赵世忠上前握住一个战士的手,道:“同志们,英雄们,快把手放下,把手放下,该我们向你们敬礼才是,你们辛苦了。”

“将军辛苦。”

“同志们流汗又流血,大家辛苦了。”赵世忠道,“今天我和谷将军一起来看望大家,感谢大家在上海保卫战中所作出的巨大贡献。是你们勇敢顽强的战斗精神,粉碎了倭寇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美梦。希望同志们尽快养好伤,返回部队,用我们英勇不屈的精神让倭寇不断遭致新的失败。”

赵世忠哽咽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许多:“当然,上海之战,我们遭遇了困难,以后还会遭遇困难。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倭寇占领了无锡,很快就可能向太湖地区发动进攻。希望同志们养好伤,返回部队参加保卫太湖、保卫祖国的战斗。否则,太湖也许就要落入敌手,成为新四军江南支队的游击区。”

赵世忠一愣,看着战士们期待的目光,又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只得把目光转向谷守诚。谷守诚微微笑着,并不作答。赵世忠无奈,艰难地道:“新四军和老百姓融为一体,可以机动灵活地打击鬼子,而我们国军是正规军,讲编制、讲粮弹供应、讲作战方案,总之,我们的一招一式都有技术规范,不像游击队那样,以消灭敌人为最高原则。”

面对将军的话,战士们久久无语。他们用目光表达他们心中的疑问:“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这样呢?”为了维护将军的尊严,他们没有提出来。不过,直到两位将军走出病房,他们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视察过病房,赵世忠将军在后院办公室召集一个汇报会,听取院长及医护人员的意见。趁此机会,谷守诚把花静宜叫到一边,问:“静宜,你既然回到了后方,将来有什么打算?”

“姑父,我还是那句话,我是一名战地医生,哪里有战争,哪里有伤员,哪里就是我的战场。”

谷守诚和气地道:“我知道,静宜,我知道救护伤员是你的职责和理想。但我个人认为,仅仅作为一个战地救护医生,你的作用是不是太有限了?”

花静宜望了庙宇一眼,道:“佛家语,‘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挽救生命的工作,哪能说有限呢?”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工作,发挥更大的作用,挽救更多人的生命。”谷守诚无非是想劝花静宜到后方安全之所,接着道:“张治中将军出任湘省主席,除了大量培训干部外,也在积极创办医护学校。你可以像当初在上海一样,利用知识和技术,为部队培训更多的医护人员。”

“这个,”花静宜迟疑了一下,“蒋经国先生治理赣南,实行新政,创办学校和医院,他确实有写信邀请我去那边工作。”

“他认识你?”谷守诚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她,心想,难道蒋公子知道了花静宜的身世?为什么他不邀请别人,偏偏邀请花静宜呢?

“不认识。”花静宜肯定地道,见谷守诚紧张的样子,轻轻一笑,道:“都是报纸惹的祸,蒋经国先生也是从报纸上知道我的。”

“看来你成名人了。”谷守诚道,为了避免花静宜和那边见面,他决计耍一点小‘阴谋’:“是这样,我刚从蒋公子那边过来,他已经聘请到合适的医生了。不过,他很爱才,如果你去,他一定会聘用你的。”

“关键是我这里脱不开身,”花静宜道,“我总不能丢下眼前的伤员不管,就去医治另外的人吧?”

“这些战士都只受了轻伤,很快就能康复。你不如和我到张治中将军那里去,再说,随着战事扩大,国际红十字也将动员大量医护人员援助中国,届时你还可以发挥联络和协调的作用嘛。”

“既然这样,你马上把手边的工作安排好,今天就随我过去?”

“不,不行。”花静宜摇着头道,“我是这所医院唯一的外科医生,我不能马上离开。”其实,如果花静宜真想离开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因为医院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医生,而是药品,只要把药品的问题解决,她离开与否,问题都不是很大。但对她个人来说,这却是个大问题,因为她想留在此地等谷子哥平安归来。这点小小的私心,她难以启齿。

军人作风就是迅速。这里谷守诚还没说服花静宜,赵世忠那边的汇报会就已结束。赵世忠从会议室走出来,见花静宜站在庙堂前的院子里,便大声道:“花医生,请跟我走,我和守诚将军还要视察几所战地医院,我聘请你当我们的技术顾问,省得我们外行人净说些瞎话。”

花静宜尚在迟疑,赵世忠走近身边,悄声道:“跟我走吧,我明天会送给你一个大礼,很大很大的礼,好吗?”

花静宜看了他一眼,尽管她无法猜到“大礼”的内容,却无法拒绝赵将军的热情和盛意,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望着赵将军的虎背,她扪心问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礼物呢?”

6

尖锐的防空警报响起,花静宜刚好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原本急着跑出房间躲飞机,但见沉睡着的欧阳雪英只是懒懒地翻了个身,并没有醒来,她自然不能舍弃同伴独自逃命。

旅社的窗正对着太湖,透过窗子,太湖美景可尽收眼底。花静宜走到窗前,看见几架飞机钻出云层,慢慢悠悠地降低高度朝小城飞了过来,其姿态好像风筝一般飘逸。临近湖边时,从飞机上掉下了一串东西,紧接着,湖边掀起几朵巨大而雪白的浪花。停泊在湖边的小船,有些被震碎了,碎片随着波浪游**。而被炸弹击中的大船,船体被洞穿,慢慢地朝湖面倾斜。

“啊,飞机,敌机来轰炸了。”欧阳雪英被猛烈的爆炸声惊醒,跑到花静宜身后,惊惶地道:“静宜,敌机来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这儿没有人跑。”花静宜道,“你看湖边,渔民们只是从船上下来,走到沙滩上,看着自己的渔船被炸弹撕碎。”

果然,日机在空中肆虐地朝湖岸码头投掷炸弹,渔民们静静地站在岸边,好像旁观者一般,观赏一场精彩的游戏。侧过头朝城里的街道望去,一架敌机向居民区投掷了几枚炸弹,几间房屋顿时燃起滚滚浓烟。除了前去救火的男人,街上的人依然平静如常,该做什么依然做着什么,好像生活秩序从来没有被敌机的轰炸所打乱。这种景象让欧阳雪英很困惑,道:“轰炸不起什么作用,它还炸什么呢?”

敌机往城里投了几枚炸弹后,盘旋一周又回到湖面上空,沿着湖边码头继续向水里投掷炸弹。花静宜十分困惑,道:“他们往水里投掷那么多炸弹干嘛,帮渔民捕鱼吗?”

欧阳雪英认真地观察,想了想说:“不会,鬼子才没那么好心。”

“那他们是在干嘛?”

“他们不是炸鱼,而是炸船。船对渔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生存的资本;船对要从湖上撤退的军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运输工具。”

听欧阳雪英这么分析,花静宜突然明白过来,原来鬼子的目的在于破坏国军撤退的交通线啊。看着湖边冲天的水柱,她想起了伏波庙里的伤兵医院,道:“敌机会不会轰炸伤兵医院?雪英,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必须立刻赶回去。”

“好的,花教官说上哪里,本姑娘就跟去哪里。”

“贫嘴!我收拣一下东西,你马上到司令部找赵将军,请他派一辆车送我们回去。”

“赵将军不是要送你一个大礼吗?礼物都还没送来,他会让我们回去?”

花静宜笑了,道:“哪来什么礼物,赵将军是把我们哄上车,请我们到司令部来做客。”

坐轿车往医院赶时,沿途经过遭遇敌机轰炸的渔村,湖边飘浮着船体的碎片。渔民默默地从水里捞出尚可使用的家当,有人则在岸边搭建棚子,作为临时住所,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自然。然而,在平和的表象之下,是坚强的忍耐力和随时都可能喷发的怒火。

在衣裳破旧的渔民中间,不时可见身着淡青色服装的道士在和渔民们攀谈,有些甚至在帮助渔民搭建房子。花静宜感觉奇怪,问:“雪英,那些帮渔民搭建房子的是什么人?”

“政府工作人员吧,不然怎么会来帮忙?”欧阳雪英猜测。

“你确定没看走眼?政府工作人员怎么身着道士袍?”

“道士袍?”欧阳雪英忽然醒悟过来,道:“我想起来了,他们是同善社的人,据说这些人都是彭祖的弟子,与彭祖一同修行、向善,一同享受尘世的幸福。我们医院有些护士还曾受邀参加过同善社的活动呢。”

“同善社活动?”花静宜很好奇。

“无非是一些讲经念佛的活动,要求人们向善,不与人为敌,即使他人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我们也应当以平和的态度对待之。”

“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参加了?”

“我哪有时间参加?你也知道,在和平主义者面前,我是和平主义者,在强盗面前,我绝对是个反抗者。”欧阳雪英笑了笑,接着道:“范小娟她们几个都参加过,听说钟丽姬参加这类活动最多。”

这个钟丽姬。花静宜心里叽咕了一句,问:“雪英,你是军人出身,你怎么看待同善社这个组织?”

“任何国家、民族都存在宗教信仰,在现代国家,宗教活动必须受到世俗法律的规范和约束,因而存在合法与非法两种。”花静宜说,“就我们国家来说,还没有对宗教活动进行规范。不过,从历史经验来看,几乎所有的战乱和百姓起义,都存在宗教因素,有时宗教组织甚至承担了组织和号召的作用。以此来推断,大凡战争期间出现的宗教活动,特别是以某种组织出现的宗教活动,尤其值得警惕。”

欧阳雪英惊讶地问:“静宜,事情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吧,村民之间吃斋念佛,相互帮助不是一件好事吗?”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但现代社会应当强调政府等公共组织的权威,绝大部分的公益活动,应当由政府出面承担和组织,如果某一组织取代了政府的作用,必然意味着对政府工作的分化和瓦解。”花静宜又加重了语气,道:“何况这类由几个人控制的组织,一旦其领导人受到敌特的影响和掌控,必定会沦为敌人利用的工具。”

司机听她们议论同善社,插话道:“同善社成员还到部队来动员士兵加入他们的队伍呢,我看他们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人,善什么善呢?”

花静宜看了欧阳雪英一眼,心道,你听到了吗?

欧阳雪英笑道:“国军都是革命同志,哪里会参加这种低级趣味的民间组织?”

“那也不一定,如果同善社以厚利诱导,说不定就有人上钩。”司机毕竟见多识广,说话一针见血。

轿车开到了医院,两人走下车即感觉到某种不祥的气息。医院遭到敌机轰炸,几座主要的庙宇完好无损,只有旁边那座小庙被炸塌了,医护人员和轻伤员们刚刚清理完毕。在庙旁的地上,用白布卷着两具尸体。

“谁?他们是谁?”花静宜走到站在尸体旁边的张院长身边,急切地问。张院长眼里盈满了泪水,悲怆地道:“时护士,她为了抢救一个战士,冲进庙里。砖墙倒塌,他们俩都被压在了里面。”

花静宜轻轻哦了一声,那个曾经充满活力、耐心细致的姑娘,此时居然静静地躺在地上?花静宜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泪水悄然涌出。

“时护士,”一声凄绝的叫喊传过来。花静宜缓缓回过头,原来是前天时晓红用嘴替他吮吸伤口的那位战士。他由人搀扶着走过来,到了人群外,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时晓红的尸体爬去。人们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爬到时护士尸体旁边,他嘣嘣嘣在地上嗑了几个响头,终于控制不住地号啕大哭:“时护士,时姐姐,你走了我怎么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老天,你怎么这么无眼,让好心人这么快就走了?”年轻战士对着苍天大声质问,悲愤的声音随着风儿飘过湖面,渺渺回响。

7

有些人的离去,并不会让人感觉生活有什么变化,可时晓红的牺牲,却让整个医院蒙上一层忧伤,仿佛所有人的心里都破了一个洞,显得空落落的。花静宜走在路上,不时回过头去,好像时晓红会咯咯地笑着走来。每当这时,花静宜就抬起头遥望湖边小土岗上垒起的新坟,坟头总是鲜花环绕。她知道那是战士们对一位好护士的祭奠与怀念。已亡之人,能得到如此的厚爱,说明她的灵魂依然以某种方式活在人们心间,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最让花静宜感觉空**的是早晨。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时晓红用她美妙的口琴音乐填满了湖畔的早晨,太湖的晨光就在悠扬的琴声中,悄然而至。时晓红的离去,让太湖畔的早晨出现了空白,如今填补它的,只有风儿掠过湖畔、回**于芦苇丛时发出的幽鸣。临冬的湖畔,寒意袭人,伤员们每天早晨仍然坐在那块流溢着口琴声的礁石上,以静默的方式怀念先前美好的时光。好像时间定格于此,永远不曾逝去一般。

这天晚傍,花静宜听到寒风的呼号,就沿着小径走向湖畔。

“花医生。”

花静宜抬起头,见一个英俊战士向她敬了一个军礼。

“中士。”花静宜叫道,忽然见对方身着少尉军服,惊喜地道:“啊,都当上军官了?”

先前的中士腼腆地笑笑:“还不是仰仗花医生的面子。”

花静宜诧异地笑问:“仰仗我的面子?我有多大的面子啊,能提拔你当军官?”

“领导说,我们护送花医生有功,就破格提拔我了。”

原来如此。花静宜笑道:“看来我面子还蛮大嘛。”忽然觉得有些奇怪,问:“少尉军务繁忙,怎么有空过来呢?”

少尉神秘一笑,道:“我奉上峰命令,专程来接花医生的。”

“接我?什么事呀?”花静宜觉得眼前这个年轻老乡,纯朴得可爱。

“你去了就知道。”他有意卖一个关子。

换作其他人,在夜幕降临的傍晚,她是不会随行的。但现在既然是这个有趣的老乡,她便欣然接受了邀请,跟随他走向湖畔。走近前,她才看到码头上停靠着一只汽艇,上面除了艇长,还有两位荷枪实弹的战士,可见小老乡此言不虚。

花静宜上了船,汽艇即离开码头,箭一般朝着闪烁着灯光的小镇驶去。镇外是第四团的临时驻地。花静宜一喜,心问,难道是谷子哥回来了?

湖风很大,吹得花静宜秀发纷飞,她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大声问:“少尉,你是奉谁的命令来接我?”

“是吗?什么大礼啊,还劳赵司令亲自费心?”花静宜原以为赵司令不过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儿。她越发觉得事情神秘而有趣,激起满心的好奇。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汽艇驶近镇子。码头上并排停泊着几艘宽大的楼船,璀璨的灯光从楼船上倾泻到湖面,使湖面泛着艳丽的波光,产生一种珠光宝气的感觉。琴声响处,轻曼的吴音绕着画船,飘浮于湖面,随着水波轻轻**漾,宛然千年以来的歌舞气息都不曾飘散。

令花静宜感到奇怪的是,前几天乘车经过这里时,码头明明遭到了敌机轰炸,而且这几日敌机连连向湖边扔炸弹,这些高大的楼船究竟藏在什么地方,才侥幸躲过一劫的呢?看着这些雕梁画栋、完好无损的楼船,花静宜不得不佩服船主的机敏与智慧。

少尉指挥汽艇靠近高大而靓丽的楼船。待汽艇泊近,早有浓妆艳抹的仕女走到船边迎接,用好听的吴音热情相邀:“哥哥,我家小姐弹评手段最高,唱腔也最好听哩。”

少尉不理会她们,把稳汽艇让花静宜轻巧地跳上船。楼船分为上下两层,少尉领着她攀到上层。船舱内挂着几只红灯笼,流溢出迷离的光。船头的表演台上,一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拨弄琴弦,唱着轻曼的吴音,使楼船里萦绕着令人心酥的杨柳烟花气息。时间尚早,船上的客人并不多。少尉把花静宜引到一张靠近船尾的桌上,透过船窗,即可见太湖的夜景,这算是楼船最好的座位了。

花静宜落座,少尉即准备转身离去。花静宜忙道:“老乡,你不坐啊?”少尉笑笑,道:“我的任务是把花医生送到楼船后在码头上等候,等事情结束,我还得送您回去。”

“事情?什么事情?”

少尉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待事情揭晓,花医生自然就会明白。”

“不就是等人吗?码头上寒风袭人,多冷啊,不如你们也到楼上来吧。”

“我们是奉命行事。”少尉强调了一句。

花静宜笑道:“上花船听歌啊,我请客,这又不是在战场上,听那么多命令干嘛?”

“无论听歌还是打仗,军人都必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面对少尉的倔强和认真,花静宜无可奈何,笑道:“去吧,去吧。”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花静宜的目光碰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惊喜地叫道:“丽姬,你怎么也在这里?”

和钟丽姬相对而坐的,是一位身着淡青色道袍、戴着圆顶帽的女道士。花静宜想起来了,这种装扮就是前几天欧阳雪英所说的同善社社员。

钟丽姬起身朝花静宜走过来,道:“想不到花教官也有如此雅兴,跑到镇上享受美妙的夜生活。”她看了一眼楼船外,问:“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我看长得挺帅,也挺有耐心的嘛。”

或许是少女时代读多了《红楼梦》的原因,在花静宜的印象里,女道士都如妙玉一般,飘逸着超然尘世的纯净。只是,眼前的道士却显得那么粗俗,身上满是尘世的味道。花静宜见钟丽姬对她一口一声师父,心想,这算什么师父,莫非少尉接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见她?眼前这个贼眉贼眼的道士,就是赵司令所说的大礼?这未免太搞笑了吧?

钟丽姬说:“这位是同善社天恩,元一道长,是一位道行很高的师父,很多人都曾得到她的教化。花教官不妨听听她传道授业,点化智慧。”

“哦?”花静宜道,“元一道长哪方面的道业能对我们有所启迪呢?”

元一道长从怀里掏出一些碟片,摆在桌上,说:“同善社同仁强调道,这是内圣外王,人天一体的大学问,比起现代的洋学,不知强过多少倍。”她伸过手拿捏花静宜的手,其粗糙的手掌令花静宜心里发毛,但她很好奇,就极力控制住内心的不适,听她继续说下去:“花教官今日之害,就是读太多洋书的缘故。今日倭寇之祸,也是洋人带来的坏结果。我们同善社同仁,要通过宣扬古理古道,达到上统天界,下驭凡尘,创造一个和谐美满的新世界。”

花静宜听着这番不着边际的理论,感觉好笑,不觉分了神。眼睛的余光瞟到了一个熟悉的军人身影,他在楼梯口晃了晃,随后退了下去。花静宜回头一看,原来钟丽姬正打着手势呢。钟丽姬干笑一声,道:“花教官,你和元一道长谈,我有事得先走了。”

花静宜心里直发毛,立刻道:“丽姬,你和她一起走,我还有事呢。”又对元一道长说:“道长,我今日还有事,改日再谈。”说着她站起身越过钟丽姬,率先冲下楼船。

谢长万副团长站在楼船甲板上,见花静宜过来,假装没看见似的把身子侧转一边。在码头上避风的少尉看见花静宜,赶紧迎上前,问:“花小姐,出了什么事吗?”

花静宜气急,有些语无伦次:“那个,你们,元一道长就是你们所谓的大礼?”

“什么元一道长啊?”少尉一头雾水,后见到钟丽姬、元一道长和谢副团长一起下了船,赶紧拉着花静宜避向一边,待他们离开,方说:“你说的就是他们吗?”花静宜点了点头。少尉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笑道:“不是啦,好事多磨,这只能算好戏开场之前一个小小的插曲啦。”

花静宜见他神态憨然可爱,笑了,问:“究竟有什么好事啊?该不会远在天边来不了吧?”

“快来了,快来了。”少尉道,“请花医生到楼船上耐心等待,好事马上就来。”

谷止戈轻轻拍着她的肩,道:“傻妹妹,我怎么就不回来嘛。”

花静宜抬起泪眼打量着谷止戈,任性地道:“谷子哥,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再也不想为你担心,再也不想看你受到军法审判,再也不想让你受委屈。”花静宜一口气说出了藏在心中已久的话。

谷止戈道:“你是医生,我是战士,战士的岗位是战场,医生哪能随时随地跟在战士身边呢?再说医生和战士的职责不同,战士的职责是杀人,医生的职责是救人,如果把医生和战士放在一个戏台上,那么肯定是一个当阎王,一个当菩萨,怎么能凑合在一起?”

“不,”花静宜撅着嘴倔强地道,“我就要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你,我不想再为你担心了。”

“不为我担心就不担心呗,为什么要随时随地看着我?”谷止戈笑道。

见谷子哥不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花静宜急了,任性地道:“不行,我就是要看着你。”

她的声音引得客人都把脸转过来。谷止戈道:“静宜,坐下说吧,大家都看着我们呢。”

花静宜摇着头道:“你必须答应我,不然我不坐。”

“要我答应你什么呢?”谷止戈温和地问。

听了这话,花静宜知道自己胡搅蛮缠了,扑哧一声笑了,拉着谷子哥的手顺势坐下来,问:“南京不是说要用军法处分你吗?怎么把你放回来了?”

“因为,因为,”谷止戈迟疑道,“我想去南京打鬼子,可南京守备部队太多,他们就放我回来率领自己的老部队。”

花静宜嗔怪道:“你真无情无义,怎么舍得离开自己的部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些可都是你亲自带出来的家乡子弟兵。”她似乎意犹未尽,说完这话,仍然把一双大眼睛看着谷止戈。谷止戈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小声道:“静宜,有些事你不懂的。”

“说说看,哪些事情我不懂?”花静宜笑问。

“南京是我国的形象和脸面,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保卫它。我是和鬼子有过作战经验的指挥官,理应把这种经验应用到南京保卫战上。”

“全面抗战打响了,和鬼子作战有经验的指军官多了去了,难道这些人都要跑去南京邀战吗?那还有何军纪可言?其他地区的抗战怎么办?”

他们的争论引来邻桌客人的不满,不断地提醒两人小声一点,不要影响他们听歌女演唱。花静宜环视周围一眼,把目光投向星光点点的太湖,道:“好啦,别再说南京,也让战争暂时离开我们吧,你难得回来一次,咱们就好好地听听歌。”

谷止戈把头凑近前,问:“伤兵医院情况怎么样?”

“鬼子占领无锡后,太湖地区形势危急,最近几天伤员陆续归队,尚未痊愈的伤员准备随医院撤向湖西。”

“你呢?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花静宜笑道:“我?我刚才不是表明态度了吗?下一步我就跟着你了,申请加入你们部队的卫生队。”

谷止戈瞟了她一眼,道:“进入部队?这不违背了你的理念和原则?”

“或许,”花静宜回头碰见他的目光,脸忽地热了起来,立即辩解道:“人的思想和理念往往会因时因事而改变。”

“我不希望你改变。”谷止戈明确地说,“以历史文化而论,中国数千年封建社会道德,鲁迅先生总结为‘吃人’二字,换而为杀人亦无不可。战争时期杀人如麻,和平时期官吏同样草菅人命;以当前的现实而论,中国战场普遍缺乏人道主义光辉,这给伤兵们增添了无数的苦难。你对人的关爱,对人道主义的坚守,无疑将成为一个典范。”

听谷子哥这么评价她,花静宜既兴奋又感动,羞涩地道:“还有许多人做着和我同样的工作,别把我抬得太高,缺了我一个,中国的战士并不缺少救护和关爱。”

谷止戈轻轻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手,道:“听谷子哥的话,坚持自己的理想,坚持自己的事业,使之成为这个黑暗而残酷现实的一道阳光,温暖更多伤残的身体和心灵。”

一道电流从手上传来,花静宜全身一阵战栗,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泪水浸润了她的双眼。她咬着嘴唇,乖乖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哥哥,我爱你,我爱你。”

这话,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