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运筹帷幄

“静宜,你要去哪儿?我陪你去。”

欧阳雪英大大咧咧惯了,只要自己人在宿舍,门就总是敞开着。这回,见花静宜打扮得花枝招展,拎着小手提包要出门,她马上叫嚷起来。

花静宜笑道:“我要去会男朋友,你是不是想去当电灯泡?那可是照亮了别人,灰暗了自己哦。”

“我本来就没有花小姐那么光彩照人,还怕灰暗了自己不成?最多不过回归本质罢了。”

花静宜见她说得有趣,就笑着走进她的宿舍。自从上次在姑父家与王涤非见过面,他就抓紧时间讨好自己,想趁热打铁,赶在姑父离开上海之前,把两人的事情确定下来。但花静宜毕竟心明如镜,知道这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自己心里已经装了一个人,对他根本没有感觉。而她之所以答应与王涤非见面,不过是因为她的生命细胞中,天生就融入了政治成分,即便对那个男人没感觉,也愿意配合姑父把这出戏唱下去,顺便数数电线杆什么的。此时她见欧阳雪英要去充当电灯泡,觉得再好不过了。想到这里,她便笑问:“你手臂上的伤好了?”

欧阳雪英甩了甩手,说:“没有伤着筋骨,加上你花教官缝合的技术又如此高明,哪能还有什么事呢?”

花静宜很感动,说:“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看我们雪英就比男人更坚强。”随后她优雅地把手一挥,说:“想当跟屁虫,就走吧。”

欧阳雪英锁上门,跟着花静宜下楼。花静宜说:“我不是千金小姐,出门约会却还带着一个丫环,够贵族够气派的。”

“你是花小姐呀,你看戏曲里面,但凡千金小姐约会情郎,哪一个不是丫环跟前跟后牵线搭桥?”

“也就崔莺莺身边的那个红娘有名而已。她一出名,后来所有牵线搭桥的人就都被称为红娘了。其实,如果心中没有情,任她费力,又哪里牵得起线来?”

穿过教堂走廊时,她们听到里面传来铿锵的说话声。花静宜站在门边,透过门缝朝里望了望。原来是全体学员把白大褂都换成了淡黄色的军装,由部队派出有战地救护经验的军医对她们进行战前强化训练。护校的老师毕竟没有实战经验,只能培训一些救护常识。而学员们最终是要到战地医院实施救护的,因此,确实需要这方面的岗前培训。

军医是一位中年人,他在台子上举着亮晃晃的手术刀,道:“在普通医院,这只是一把小手术刀,一个工具,但在我们战地救护医院,它就是我们医护人员的武器,是部队战斗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的战士一想到这把手术刀能治好他的伤,救他的命,他就敢于冲锋,敢于同敌人拼命,那么部队的士气和战斗力就会大大提高。而且,我们每多救一名战士,部队就多一份战斗力,多一分必胜的信心。当然,如果我们实在回天乏术,”说到这里,中年军医声音低沉下去,“至少,我们也能为他们减轻一些痛苦,让他们最大限度地感受到我们所给予的人文关怀……”

“说得多好哇。”欧阳雪英感慨道。

“因为这是他的经验,是他的体会,也是他的思想。”花静宜转过身来,说:“他已经把这些升华为一种信仰,一种道德力量。”

“信仰,道德力量?”欧阳雪英疑惑地问,“我认为你才具备这种东西呢,因为你总想用关爱的目光来观照交战双方,把每一方都当人看。”

“那是因为我长期生活在国外。如果是在国内,长期感受着日本人带来的威胁,我想,我也不会那么超然,我可能照样是一名战士。”

欧阳雪英肯定地点点头,道:“是的。”

花静宜用诧异的目光审视着她,问:“那么你呢?你既然和普通人一样感受着日本人所带来的痛苦和灾难,为什么还能做到如此超然?居然还申请加入了红十字会?”

欧阳雪英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说:“我,我只是一个为生存而奔波、奋斗的普通人,还无法把个人的工作与道德、信仰联系起来。我之所以加入红十字会,是因为觉得他们的工作相对战场救护来说,要轻松得多。”

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花静宜感觉出她在说谎,而且,这还是一个天衣无缝、无可指摘的谎言。当然,她也知道,谎言之所以无可挑剔,往往是借助了大道理,用大帽盖把私心和虚情假意掩盖在里面,普通人哪里敢去揭开呢?即便揭开了,还要再度分辨一番,一般人又哪有这样的见识?

对花静宜来说,欧阳雪英是一个谜。

走出耶稣教堂的大门,王涤非已经喊了两辆黄包车等候在大门口。他今天特意邀请花静宜陪他去机场接人,所以脱掉了军人装束,换了一套白色西装,配上白色皮鞋,头戴白底斜纹的鸭舌帽,整个一上海滩花花公子的装扮。

在王涤非还没有转过身来的时候,欧阳雪英眼尖,一眼就认出了他,夸张地说道:“哟,好时髦的装扮,我看还真是你的白马王子呢。”

花静宜轻声笑道:“我不需要白马王子,我要寻找的是真命天子。”

王涤非转过身来,见花静宜已经走到跟前,欢快地道:“来了?上车吧。”当他的目光和欧阳雪英对上时,两人凝视了一眼,又赶紧避开。他假意问花静宜:“这位是?”

“我的同事,红十字会的欧阳雪英。我看她一个人在宿舍,就顺便叫上她一起出来逛逛。”

欧阳雪英也假意地问王涤非:“我,不会影响到你们吧?”

“不会,不会。我本来打算和静宜去机场接一个从美国考察回来的中学同学,多一个人正好呢。”王涤非道,“不过我只叫了两辆车,这样,你们先走,我随后赶来。”

“大家一起走吧,”花静宜说,“郑成龙乘坐的飞机几点到达?”

“十一点,但飞机晚点是常事。”说着,王涤非把挂在胸前的怀表链抽出来,看了看时间,“现在十点钟整,我们慢悠悠地晃过去也来得急,顺便带你们到上海滩海鲜馆尝尝鲜。”

欧阳雪英兴奋地说:“托白马王子的福,我今天可是有口福喽。”

“什么白马王子?谁知道是不是红皮萝卜?”花静宜悄声说。欧阳雪英则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两人会心一笑。刚好有一辆黄包车过来,王涤非立即叫住了,然后微微弯腰,说:“两位小姐请上车先行,小生随后跟上。”

黄包车摇摇摇晃晃地朝虹桥机场方向跑去。

虹桥机场的设施简陋,原来由保安部队驻防,与日本海军陆战队一营地相距不远,其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因此,保安队已于两天前被主力部队替换下去,由088师一部守卫机场。与主力部队相比,保安队军容不整,纪律散漫,看守相对松懈;而主力部队则军容肃整,作风严谨,办事认真。虽然从表面上看,已经穿上了保安队服装的主力部队并没有多大差别,但细心的人,则会从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中发现端倪。

来到虹桥机场,机场方面通知,由于天气的原因,飞机要下午才到。王涤非笑道:“于乘客是人不请客天请客,于我是天不请客人请客。走吧,我很荣幸能对两位小姐践行诺言。”

“呵呵,”欧阳雪英看着在花静宜笑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花静宜好奇地问。

“世间所谓的缘分,不过是有心一方精心设计的局,这样就能轻而易举地捕获一颗芳心。”

“说什么呢?”花静宜唬了一下脸。

王涤非走在前面,见她二人在后面嘀嘀咕咕,便道:“通过与两位小姐一起出门,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当女人和她的闺蜜在一起的时候,男人就变成了一道凉拌菜。”

两个女人咯咯地笑将起来。欧阳雪英睨了他一眼,道:“想不到王副官还这么幽默。”

“王副官?你们原来认识?”花静宜不解地看着欧阳雪英。欧阳雪英一愣,见王涤非不停地在旁边向她眨眼睛,才装着猛然醒悟的神态,说:“噢,前些天你不是跟我说过王少爷在警备司令部任副官?”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说的?”花静宜一头雾水。

欧阳雪英假装发现新大陆的样子,兴奋地指着前面的一座海鲜馆,说:“那不就是海鲜馆?”又对着花静宜说:“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踏什么鞋,海鲜馆满上海都是,比地上的洋狗屎还多。”因为生气,花静宜说话也毫不客气起来。

“也不尽然。最近从长江上游逃来的日本炮舰挤满了黄浦江和上海海域,我国又加紧撤退厂矿、学校,并尽最大限度地进口战略物资,使得上海洋面如同热闹的集市,本地渔民都已经打不到鱼了。现在市面上的海鲜都是周边地区供应的,所以在海鲜馆里难得尝到真正的海鲜味了。”

“从江北和浙江方面运海鲜过来,路途并不长,理应不会影响海鲜的质量。”花静宜也较起真来。

欧阳雪英和王涤非提到海鲜,目的不过是转移花静宜的注意力。见她果然中计,两人暗自松了一口气。来到海鲜楼前,王涤非说:“这里环境不错,两位小姐稍等,我去问一问有没有新鲜的海味,如果有,我们就将就在这里吃,怎么样?”

欧阳雪英道:“让王少爷破费了。”她担心花静宜再提出什么质疑,有意一口一个王少爷。

王涤非进去一会儿,就站在门口向她们招手。两人遂携手进门。

一位戴着小瓜帽、肩上搭着一条毛巾的侍者走上前询问:“请问先生小姐,是要前楼的包房,还是要后楼的包房?”

王涤非奇怪地问:“前楼与后楼,有什么区别吗?”

他凑近前神秘地说:“前楼一应客人都接待,后楼对内不对外,只招待身份尊贵的先生小姐。”

王涤非把眉毛一挑,道:“怎么?现在社会上到处都讲民主了,难不成你这里还讲等级?”

侍者道:“先生误会了,我们的后楼也叫观机楼,从后楼的包房里,可以把机场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哦?”王涤非说:“既然如此,那你怎么知道哪些客人是内部的,哪些客人是外部的、普通的?”

侍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说:“这位少爷,不瞒您说,咱们在市井上混的,全靠这双眼睛吃饭。否则,什么时候脑袋瓜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王涤非点点头,道:“我们是来机场接重要客人的,就安排我们最便于观机的包间。”

“好咧,楼上请。”侍者高声吆喝道,领着他们来到位于三楼尽头的千山亭。推开门,只见房内有两面是明亮的玻璃窗,透过它,可以把不远处的机场尽收眼底。

花静宜问:“包房为啥取名叫‘千山亭’?”

侍者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画,说:“我们每间包房里面都有一幅画,而包房名的寓意就隐含其间。”

欧阳雪英看了看,只见上面有一幅山水画,旁边题写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落款是上海滩时下颇为有名的画家。但她一时没看明白其中的寓意,就问:“为什么观飞机的包间,偏生取了一个与山有关的名字?”

侍者微微一笑:“观机、观画、观人,其实追求的就是一个‘悟’字。一千人悟出一千个理,这画和人都别具深意。如果一千个人只看出一种意思,那不仅是画家白画了,客人也白看了。”

王涤非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嗯,有道理,”花静宜看了一眼王涤非,“先生果然是市井有高人。不过,我还听过一种说法,当某地某一阶段的文化风气逐渐颓废,文化创造的源泉接近枯竭时,如果文化的土壤仍在民间,那么一种新的文化生命即将从此诞生。”

王涤非道:“这话颇有道理,华夏民族每个王朝的主流文化,都会随着王朝的腐朽而衰败,但华夏民族文化却能够生生不息传承至今,就是由于新文化的种子在原有的深厚的土壤上,生根、发芽、成长,直至完全取代旧的文化形式。”

“可是,你们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没有明白画的寓意。”欧阳雪英道。

花静宜说:“以人们一般的理解,飞机无非是大鸟,把千山与飞鸟联系起来,画的寓意不就出来了么?”

“对,”侍者说,“无非是一种祝福,抑或视为一种清静无为,不想在千山中看见飞机。至于其他,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看飞机与观画,都当不得饭吃。你这里有些什么新鲜的东西,拣几样上来,填饱肚子才好坐而论道呢。”

“是。”侍者看了王涤非一眼,好像为自己刚才不言正事感到羞愧的样子。他把桌上的菜单递到王涤非手上,说:“我们店里的主要特色都在这里,先生请随便点。”

“好,好,我随便点,幸好你没叫我点随便。”王涤非看着菜单,点了几样特色海鲜,问:“两位小姐每人再点一样菜?”

“你点,你点。有男士代劳,我们只管享用就是,何必再费心思?”

王涤非拿起另一张菜单,问侍者:“刚上市的大闸蟹,为何单独列在一边,而且一只只卖五个铜板?据我所知,一只阳澄湖大闸蟹在市面上要卖十来个铜板呢。”

“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店里卖的正是阳澄湖大闸蟹。”

“既然如此,为何这般便宜?”

“先生久不进店了吧。最近新蟹上市,大闸蟹肉鲜味美,尤其是蟹黄,更被称为食品中的黄金。取其寓意,上海所有的海鲜店都把它作为招牌菜向顾客推荐,而且一律每只仅售五个铜板。即使三位客人不点,我们也要加上的。”

“为什么?”王涤非问。

“黄金?皇军?”花静宜自言自语道。

“对,蟹黄暗喻为日本皇军。所以上海的海鲜店,要把蟹中黄金蒸了吃,煮了吃,煎了吃,炒了吃,煨了吃,或者直接让它包裹在坚硬的蟹壳里,我们囫囵吞枣将其整个吞进肚子里,给它来个一锅端,还有的则不屑于吃,丢在大街上喂野狗。”说到这里,侍者把头稍稍凑近王涤非,“听说最近国军主力都开进上海了,估计南京方面已经下决心要把上海的皇军剁烂了吃掉呢。”

“嘘,”王涤非道,“做生意的还是莫谈国事为要,以免惹祸上身。”

“好咧,阳澄湖大闸蟹三只,马上就来。”侍者笑着把毛巾往肩头一耽,吆喝着下了楼。

透过玻璃窗,在机场周边的空地上,隐隐约约可看出多了一些什么东西。王涤非仔细看了看,猜想那应该是经过伪装的防空火炮阵地。由此看来,《淞沪停战协定》已经正式终结。正如侍者所说,南京方面已经决定在上海对日开战了。既然普通侍者都洞悉到这一点,无孔不入的日本间谍又如何不知?既然对日本海军陆战队进行突袭的条件已经不存在,何不趁早动手,在日本援军没有到来之前,把日本在上海的据点一一端掉?

“王少爷,在看什么呢?”欧阳雪英踱了过来,目光顺着王涤非注视的方向望去。王涤非朝她使了个眼神,走到桌边坐下,说:“静宜,你好像对观看飞机不怎么感兴趣?”

“在国外,听到飞机的轰鸣声就心烦,谁还会把它当成大菜鸟来欣赏呢?只有我们的国人,仍然把它当成西洋镜一般稀罕。”

王涤非沉思了一会,道:“是呀,落后就得挨打,这是不争的历史事实。现代战争越来越追求海陆空立体配合,谁拥有制空权和制海权,谁就拥有了战略上的优势。与日本训练有素的陆军相比,我们的部队基本上都是青年农民,算不上正规的常备军队。南京方面倒是希望在上海与日本决一死战,但如果把大量的主力部队集中到这个狭小的区域,我担心,这场会战会成为异常残酷的绞肉机。”

花静宜看着他道:“既然你这个当参谋的看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向警备司令部、南京国防部提出你的意见和建议?”

王涤非知道她受西方的思维方式影响很深,行为和处事都遵循民主的思想和原则。可这毕竟是在中国,先别说向南京方面反映自己的意见和建议,就是以参谋的职责而言,也无权参与重大决策。参谋部流传着一句名言: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他这个参谋顶多就是画一画战场态势图,或被派到下面部队、某个国防工地,代表司令部监督任务的落实情况。至于对上面提出意见,他好像还从来没有获得这样的机会。

“南京,国防部,那是天,天是不可触摸的,天意从来高难问。”王涤非苦笑道。

“菜来喽!东海小黄鱼一条,鳗鱼一份,清蒸大闸蟹三只。”一个年轻侍者用托盘把菜端上来,像唱歌一般报着菜名儿。

欧阳雪英闻到了大闸蟹四溢的香味,兴奋得两眼放光。王涤非先夹了一只放在盘子里,摆到花静宜面前。花静宜谦让地推给欧阳雪英。后者也不拒绝,用受伤的手拿起筷子轻轻地压住蟹,另一只手灵巧地剥开了蟹壳,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惊叹道:“哇,味道真鲜,还真是肉厚味美的‘皇军’呢。”

“吃吧,今天放开吃,不够咱们再要。”

花静宜指了指牌子:“别看见便宜就想占,人家做生意的不是傻子,每人限点一只。”

“‘美人’限点一只,咱是‘丑人’,应该可以多点几只。”欧阳雪英吃得津津有味,听了这话,笑着凑趣一句。王涤非笑着看了花静宜一眼。花静宜道:“真是个傻姑娘,傻得可爱。”

2

虹桥机场检查站。

一辆挂着日本国旗的海军陆战队三轮摩托车朝检查站飞速驰来,驾驶者是日本军官车山勇夫,车里坐着水兵斋藤要藏。前些天车山勇夫因为急切请战,反而被上司剥夺了带兵权,他心有不服,一直想弄清楚自己得到的情报是否准确,国民党主力军是否已经进驻上海。所以,他领着铁杆兄弟斋藤要藏,像日本浪人一般在街头四处游**,想从中国保安队方面查出一些端倪。在这个过程中,他越来越坚信自己的猜测,因为他发现,当前驻扎在中国方面前沿阵地上的保安队,已经不是原来的保安队。

但是,车山勇夫不能仅靠怀疑,他必须拿出确切的证据摆到指挥官面前。

看见日本军用摩托来势汹汹,身着保安队制服的国军士兵丝毫不敢懈怠。值班排长命令士兵进入临时掩体,架起机枪严阵以待,自己则领着一位士兵向前走几步,高高地举起右手,以阻止摩托车进一步靠近检查站。车山勇夫为了显示自己高超的车技,将要撞上值班排长时猛地旋转摩托车车头,卷起一团尘土。

他敏捷地跳下车,气冲冲地走到值班排长面前,大声吼道:“你的,让开,大日本皇军有重要公务进入机场!”

值班排长毫不相让,严肃地说:“机场重地,按照中日双方停战协定,日方不得随便进入我方要地和其他重要场合。如有特殊公务需要出入,请出示关防文书。”

“我的文书,没有。大日本皇军有权出入上海任何一个地方,对你们的值勤情况,进行检查。”来中国的时间长了,车山勇夫也能够说几句并不标准的国语。

“对不起,没有关防文书,没有上级命令,我们无权给你们放行。”

“我,奉命对机场进行检查,你为什么不放行?”车山勇夫的手指戳到了值班排长的脸上。排长被这句气势汹汹的质问惹火了,脸憋得通红,像一只要决斗的公鸡,横眼瞪着这个可恶的日本军官。

“你敢阻拦大日本皇军?”车山勇夫径直向值班排长撞了上去。值班排长见来者不善,本能地后退几步,准备从腰间掏枪。车山勇夫猛扑上去,与他扭打在一起。藤斋要藏见状,也迅速扑向值班排长身后的年轻士兵。年轻士兵却像猴子般身手敏捷,将身子稍微一迈,使他扑了个空,跌了一个趔趄。待他回转身再次扑向年轻士兵,后者怒不可遏,直接拉开枪栓,对准藤斋要藏开了一枪。枪弹穿过他的身体,把一砣红色肉团砸在他身后的土地上。藤斋要藏“啊”的一声,抱着身子扑倒于地,哇哇地痛苦尖叫,鲜血从他嘴里汩汩流出。

车山勇夫见藤斋要藏被打倒在地,一时分了神。趁他的手些微松劲的瞬间,值班排长一跃而起,一腿踢向车山勇夫。车山勇夫就地一滚,忙从腰间掏出枪。说时迟,那时快,值班排长也掏出枪对准车山勇夫“砰、砰”就是两枪,车山勇夫顿时倒地,挣扎了一阵,最后他身子一挺,眼珠瞪着天上,一动不动。他至死都不明白,中国官兵今儿个是怎么了?

看着横摆在地面的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值班排长知道闯大祸了,吓得脸色煞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咋办,排长,咱们把日本人干掉了?”年轻士兵惊恐地问。

值班排长缓缓地看了士兵一眼,从他期待的神色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责任,于是灵醒过来,把胸脯一挺,大声说:“日本兵是我下令干掉的,由我承担责任,与你无关,请你归队。”

“可是,排长?”

值班排长怒不可遏,吼道:“这是命令!”

士兵畏惧地退回去,只剩值班排长独自面对着两具尸体。他在思考该如何处理这桩大麻烦。

就在车山勇夫横闯检查站时,王涤非已经接到了抵达虹桥机场的郑成龙,与他随行的还有一位美国新闻记者斯科特。一行五人走出机场后,远远地看见值班排长与日本军人厮打在一起。王涤非在警备司令部工作,知道如何与日本人打交道,他飞快地跑过去,但还没来得及制止,血案就已发生。

花静宜拉着欧阳雪英迅速跑向两个倒地的日本人,对他们的尸体分别进行了检查。发现两人均已死亡后,她摊开沾血的双手,道:“都死了,没救了。”

王涤非很清楚眼前这桩血案对上海意味着什么,他心里一急,便指着地上的尸体怒道:“看看你们干的好事,才上来没几天,就闹出命案,要是保安队也像你们这样行事,天下岂不早就大乱了吗?”

值班排长见横空杀出一个身着白色西装的公子哥儿,劈头就指责他的不是,于是把鼻子一哼,道:“请问你有什么权利指责我?我只是在执行公务。”

“天,杀人也叫公务?”王涤非被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

“杀人当然是犯罪,但对于肩负卫国职责的军人来说,枪杀敌人就是我们的工作。”

“还主力部队呢,就这点素质?这桩案子涉及国际纠纷,日本人正愁找不到在上海开战的理由,这下你可给他们提供机会了。”王涤非边说边往外掏军官证,道:“我是警备司令部中校参谋王涤非,你为什么非要把人打死不可?”

“他上来和我拼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保安队在机场值勤五年从未出事,你们才来三天发生命案,对此,你可有什么要解释的?”王涤非生气地道。

从机场涌出来的群众越来越多,值班排长对大家激动地说:“是的,我要解释。倭寇侵我疆土,扰我家园,杀我同胞,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希望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这就是我想说的,我要大声说的。”

“说得好。”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美国记者斯科特也大声叫好,拿起相机走上前,要给值班排长照相。王涤非暗自叫苦,心想,如果这事被捅了出去,上司又知道我是这儿军阶最高的军官,我不承担责任才怪呢。于是他赶紧阻止斯科特,并对郑成龙说:“请让你的美国朋友不要拍照,一旦把这事儿报道出去,麻烦就大了。”

花静宜道:“没事,让他照。反正国内已经建立了严格的新闻审查制度,你们不让报导,他的新闻也就无法在国内刊登,等他邮寄到国外,黄花菜都凉了。到时,想必这桩公案也有了一个妥善的处理方式,你还愁什么责任问题?”

“静宜,你有所不知,打死日本人,这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的意思是,打死中国人就好玩了?”人群中有人高声质问,引得四周的人议论纷纷。

王涤非不再理会他们,只看了值班排长脚上的草鞋一眼,又转而注视他的眼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刘朝阳。”

“刘排长,我命令你,立即建立隔离带,把围观的群众劝走,以保护现场。然后我们立刻向上级报告,等候下一步指令。”

“是。”刘排长向王涤非行了一个军礼,然后指挥士兵驱散围观人群,在现场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并用雨衣把尸体掩盖起来,等候上面派人进行调查处理。

王涤非走到郑成龙跟前,道:“成龙兄,此事牵涉到中日关系,我得立即向上级汇报。你们先回市里,等把事情处理好,我再过去看你们。”

“大敌当前,诸事缠身,更何况遇上这个意外事件呢。”郑成龙理解地点头道,“把斯科特安顿好,我就赶去大后方了。我们订购的水轮机不日就要到达广州港,我得抓紧时间回贵州选址、安装,军工厂和制药厂都急需电力供应。”

“行,辛苦成龙兄了,才到上海就要走,我都没尽地主之谊。”

“你还不是一样?”郑成龙看了看花静宜,笑道:“把与女朋友约会的时间都用来处理国家大事了,还有比涤非兄更辛苦的吗?”

王涤非苦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书呆子也变幽默了。”

“什么幽默,我可是陈述事实。”

王涤非望了一眼正提着相机抓紧拍照的斯科特,问:“你这个朋友怎么样?可靠吗?”

“可靠。美国人做事讲原则,而且很认真。斯科特是《华盛顿邮报》的记者,他是看了斯诺采写的关于中国红军的消息,对中国产生了兴趣,抱着来华全方位报道中国抗战,向世界介绍中国的想法过来的。”

斯科特听得懂中文,这会他听见两人在谈论自己,便凑上前,指着被雨衣覆盖的两具尸体说:“我觉得,这是中国抗战中的一个插曲,是中国对日作战的一次小小的胜利。我要向世界人民报道这场发生在上海虹桥机场的战斗,中国军队取得了完胜。”

王涤非被斯科特的话弄糊涂了,他惊讶地张大嘴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郑成龙道:“斯科特,我的朋友,我觉得这不是一次战斗,而是一个事件,一桩血案。虽然中国军队取得了完胜,但这是在我们占绝对优势的条件下,而且此事极可能给中国政府惹出大麻烦,所以绝不能在国内报道,除非得到上层允许。你明白吗?”

“否,否,”斯科特摇着手指头道,“这就是一次战斗,我亲眼看见两个日本军人冲向中国军队设置的检查哨,中国士兵警告无效,日本军人再次向中国军人挑衅,在一比一对阵的情况下,中国军人击毙了日本军人。这是一场军人之间的对决,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战斗。”

斯科特说话的时候,王涤非和郑成龙不停地摇头。斯科特也被他们弄迷惘了,末了他不自信地问一句:“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郑成龙看着他,认真地说:“斯科特,你说的道理都对,也是事实。可能中国的普通百姓也赞同你的看法。但在中国的领导人看来,这毕竟是一桩可能引起国际纠纷的重大事件,所以不能单纯地从表面来看。”

“不从事实看问题,不从表面现象看问题,那中国领导人都从哪些方面看问题?”斯科特完全迷糊了,他大概连自己在问什么都不明白了。

“以一般情况而论,中国领导人既不从事实看问题,也不从普通逻辑推理的角度看问题。因为按照封建皇权的思想,皇帝的意志代表上天的意志,就是事实,所以中国人看问题,往往不需要了解事实,只需要看上面作出怎样的定论,这种定论也许就是最终的事实。”

“啊,不,成龙先生,你又是一般事实,又是一般结论,我都被你弄糊涂了,不明白你所说的。什么是事实?中国领导人的需要就是事实?”

郑成龙和王涤非会心一笑,他道:“让你糊涂,让你弄不清事实,这就是我们的目的。”

“如果结论就是事实,那么,真正的事实岂不是被掩盖起来了?”

“确实是这样。所以你站在中国的土地上,就得按照中国人的逻辑来思考问题。”

“在中国的土地上,胜利不叫胜利,还不允许报道事实真相,哪有这么荒唐的逻辑?”

“自从秦王朝的朝堂上出现指鹿为马的事件,直至现在,中国人每天都生活在这种荒唐的逻辑之中,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不仅仅是逻辑,而是中国人真实生活的写照。”花静宜笑着用英语说了这么一句。

“荒唐的逻辑,对普通人来说,就意味着思想的黑暗。中国人数千年来能够在黑暗中生存,并且忍耐这么久,真的非常了不起,非常伟大。”斯科特由衷地赞叹。

他的话让在场的人五味杂陈,大家咧了咧嘴,却不能笑出声来。

为打破这尴尬的场面,郑成龙提出回市里。王涤非对花静宜说:“静宜,这里很快就会成为是非之地,为了安全起见,你们还是和成龙兄一起回吧。”

花静宜见现场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就点头道:“好吧,我们走了,你多加小心。”王涤非被这句体贴的话感动了,动情地挥着手道:“走吧,处理这样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次,不会有什么事的。”

于是,花静宜和欧阳雪英携着手,跟随郑成龙与斯科特走了。王涤非一直注视着他们。花静宜的美丽和善良,都深深地打动着他,让他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下午,仍然觉得世界是如此温馨而美好。他并不知道,如果花静宜得知此时她的谷子哥就在机场后面一个隐蔽的指挥所里,听取团部参谋汇报检查站发生的意外情况,也许她的心思就转向了谷子哥,而不会对他说出这番话了。

3

虹桥机场保安部队枪杀日本军人的消息,由088师团迅速报到国军左翼方面军司令部。时值谷守诚和俞秉南来到此处,与司令官赵世忠及参谋长洪德奎一起,进一步研究上海之战中部队与后勤的协同配合问题。当参谋副官把事件报告送到赵世忠将军手上,他看完后,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最后把报告书往桌上一摔,拍案而起,向副官命令道:“传我命令,把枪杀日本人的值班排长刘朝阳和士兵刘阿丸枪决,立即执行。把刘排值班士兵关禁闭,给该团团长记过处分,把处理结果上报淞沪警备司令部张治中将军,并通知日本使馆和海军陆战队派员前来认领尸体。”

在赵世忠将军口传命令的时候,洪德奎迅速看了师部传来的紧急情况通报,随后又递给谷守诚和俞秉南。副官记录好命令,行了军礼正要出去。

“慢着。”洪德奎站了起来,看了赵世忠将军一眼,犹疑地说:“赵司令,我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不能仓促处理。”

“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不枪毙他们,就不足以平息日本人的愤怒,就会引起他们的警觉。这对我们即将打响的上海之战,将造成极为被动的局面。”

“司令所虑极是,但是,”洪德奎放低了声音,道:“司令这是从我们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果站在日本人的角度思考,既然你们枪毙了自己的部属,说明错在你们,这恰恰给日本人制造出错在我们的口实,到时候日本人把挑衅的责任归咎于我方,我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赵世忠幡然醒悟,立即表现出从善如流的样子,问:“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该怎么办?”

“在东北和北平,日本人没有士兵失踪都还要故意制造理由,上海的这起事件,我们极有理由怀疑,这是日本军队蓄意制造战争口实的一个手段,因此,我们的作战部队必须提高警惕,抓紧时间做好战争准备。同时,我们也得考虑到也许此事是日本下级军官个人所为,并不代表日本高层的想法。如果是这样,我们还得从长计议,做好政治解决的准备。这就得仰仗秉南兄和守诚兄两位与日本人长期打交道的老手出面,与日本驻上海领事馆进行谈判,寻求政治解决的可能性。”

“我认为,此事牵涉到中日双方在上海、在整个南方的战略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最好将报告提交张治中将军,由他请示南京国防部。我们则根据国防部及蒋委员长的意见,认真细致地做好善后工作。”谷守诚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如今自己已离职他就,不应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他也看清楚了,随着南京方面把中央军源源不断地调往上海,上海战事的主动权已非赵世忠所能控制的,也不是张治中将军所能控制的,而是牢牢地掌控在老头子手里。不过,从全局考虑,他必须提醒赵世忠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能莽撞行事。

赵世忠问参谋长:“机场守备部队是哪一部分的?”

“属于第四团,也就是谷公子率领的谷团。”洪德奎看着谷守诚道。谷守诚并不知晓谷止戈团被调防虹桥机场,但他刚才的话似乎有为儿子辩护的意思,便不安地道:“我所提意见,完全是出于公心,并非有意为犬子解脱罪责。”

赵世忠把大手一挥,道:“这是偶然事件,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如果要追究责任,赵某理当承担主要责任。”

谷守诚用感激和钦佩的目光看着赵世忠。

俞秉南道:“‘百密终有一疏’,就这一事件来说,虽然具有偶然性,但发生这样严重的、导致伤亡的流血事件,又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我们早就说过,主力部队缺乏与日本流氓和无赖打交道的经验,即使今天不出事,明天也会出事,这里不出事,那里也将出事,更何况是日本人有意挑起事端呢?”

赵世忠听了,笑道:“秉南兄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土包子进上海,面临着水土不服的问题喽?”

俞秉南尴尬地笑道:“赵将军误会了,第一个造反派领袖陈涉还知道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也不是天生的上海人,但日本人好比难以驯服的野兽,和野兽打交道,我们就要学会避让,如果硬碰硬,必然会惹出事端。”

“奶奶的。”赵世忠仰天一声长啸,道:“在中国的土地上,还任由倭寇横行霸道,这还有天理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们早已忍无可忍了,但是我们又不得不维持最大限度的忍耐,客气一点的,骂我和谷将军奴颜婢膝,不客气的,骂我们是日本人的走狗,是卖国汉奸。赵将军这会也该理解我们的难处了吧?”

“国之衰,民之殇,为将者上不能为国家分忧,下不能庇护百姓,这何尝不是我们的耻辱?”

谷守诚笑道:“好啦,我们开的是时局政策会,不是失职检讨会。在虹桥机场这件事上,我们还是研究一个周全之策,避免给日本人落下战争口实。”

“打,我们倒是不怕,怕的是日本人在国际上大肆宣传,老头子又最为迷信国联,一旦他们发表批评意见,还不是由我等背黑锅?”

洪德奎道:“驾车冲击我方重要设施,与我保安队发生严重冲突,这事本来错在倭寇,但将对方两名打死,我方人员却安然无恙,这下错又转到了我方,毕竟再怎么有理,也不能把人给打死。任何冲突一旦死了人,死人的一方总会博得外界的同情。”

“妈的,倭寇在我国东北、华北烧杀抢掠,滥杀的无辜民众难道还不够多吗?为什么国际上的理又不站在我们一方?”

“死人?个把死人还不容易?”谷守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上海监狱里不是有很多死囚和重刑犯吗?对这些人的处置,我和秉南兄曾经有一个意见,拟等到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把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放出来,祸乱地方,给占领当局制造一些麻烦,这也算是死囚们为抗日做点力所能及的贡献。既然现在可以用到他们,就让他们提前做吧。我们从重监室里提两个死囚出来,穿上保安队服装,拉到检查站前面,用日本军官车山勇夫的枪把死囚毙了,说车山勇夫把我保安队员打死,我方迫于无奈反击之,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赵世忠一拍桌子,道:“妙计,就这样办。”

洪德奎微笑道:“让一个给日本人陪葬就行,不必拉两个,我方检查站警备森严,日本人突袭我方守防阵地,枪杀了两个士兵,其他人居然毫发无伤,又没有激烈的战斗,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时,参谋副官进来,响亮地道:“报告,集团军司令部命令。”

赵世忠接过文件,看了一眼后,说:“张将军命我全权处理虹桥机场事件。”他把文件转递给参谋长,说:“现场方面就按守诚兄的建议办,由参谋长负责。这一次我们要与上次冲突的处置办法完全不同,上次敌我双方不约而同地表现了静默,报纸上也不见只言片语,这次要把现场安排好之后,大张旗鼓地进行宣传,召开新闻发布会,让记者到现场采访,争取在宣传这块,先声夺人,用强大的舆论造成一个既成事实,封堵日本人的嘴。”

随后他又转向谷守诚和俞秉南,郑重地道:“既然采取主动,我们就要主动到底。守诚兄和秉南兄与倭寇周旋有经验,是谈判高手,等明天,不,待新闻记者会召开之后,市政府方面要主动向日本领事馆发表一个照会,请日方派人与我方一道,对现场进行勘查。随即肯定会陷入无休止的交涉和谈判,这样拖下来,无论是战还是和,都将为我们赢得准备时间。”

谷守诚和俞秉南见事已议决,准备告辞离去。赵世忠忽然想起什么,急道:“守诚兄请留步,兄弟还有事请教。”

俞秉南见状,先自出门走了。谷守诚在原地站定,问:“世忠兄还有何见教?”

赵世忠歉意地笑笑:“上海的事拖了谷兄的后腿,以致谷兄不能即时就任贵州省主席。如今蒋委员长把主席一职另委他人代理,耽误谷兄的前程了,实在对不起。”

“哪里,哪里,我不是由四省绥靖公署副主任晋升为主任了吗?几天时间,就官升一级,天底下哪里还有这等美事?”

“守诚兄这是安慰我,四省绥靖主任毕竟是一个虚职,比不得省主席一职来得实惠,既拥有实权,又可以在民生上办很多事情。绥靖主任嘛,责任在于维护地方治安,剿匪重于经济,影响谷兄政治才能的发挥。”说着,赵世忠微微叹息一声:“堂堂国民政府的命令,朝令夕改,威信何在?”

“细节决定成败,甲午海战,中方舰队的实力远超过日本,小日本之所以敢于挑战强大的北洋水师,最终取得完胜,就是因为他们在参观北洋水师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细节。”赵世忠卖一个关子,有意停顿下来。

“什么细节?”

“日本参观团一位成员,用手绢在北洋水师旗舰的炮管上摸了一下,手绢上立即沾满了灰尘。他们由此得出结论,北洋水师貌似强大,内部管理实则非常混乱,日本海军凭借严密的管理,有素的训练,完全能够打败外强中干的北洋水师。”

“国政混乱,军备不修,即使外表像一头强大而威猛的狮子,最后也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守诚兄和我屈于人,此生命运只有任人摆布了。”赵世忠笑道,“好吧,既然守诚兄有容人容事的境界和雅量,我就不再絮言了。”

“大敌当前,国家命运悬于一丝,我们个人的前程算得了什么?”谷守诚起身告辞,道:“我这就回去落实世忠兄布置的任务。”

4

虹桥机场检查站掩体旁,有一幢简单的平房建筑。088师上校团长谷止戈和上海警备司令部中校参谋王涤非正待在第一间平房里。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维护好现场,等待下一步行动指示。

此时,这两位贵州老乡、昔日贵阳达德中学的老校友、时下的情敌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谷止戈爱情事业双双遭遇困境,表面上虽然努力表出现和善的样子,内心却异常焦虑。作为个性率直的青年军官,他还没有学会很好地控制和掩饰自己的情绪。因此,内心的焦躁通过眼睛流露出来,让他看起来异常严峻。相比之下,王涤非虽处于被动地位,但他是率性而随和,通过这几年在司令部的历练,自认为能够和各色人等融洽相处。无奈这种自信却在这位老乡面前受到挑战,他不明白为什么会造成这种局面。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两人所说的话居然没有超过三句。

叮铃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待王涤非转回头,离桌子较近的谷止戈已经伸手抓起了电话。

“参谋长。”谷止戈肃然站起身,听着电话,嘴里接连说了几个是。挂断电话,他朝王涤非使了一个眼神。他的神情不言而令,不怒而威,使得王涤非像副官一般,乖乖地跟随其后,重新走到血案现场。

进入虹桥机场总共有三条通道,案发这条是主要通道,但自从案发后,军队就将其封锁起来,以阻止普通人员靠近。

谷止戈默然地对现场作了进一步勘验,亲自用脚步丈量从摩托车到掩体,以及尸体到掩体的距离。他让一个士兵站在岗哨位置,自己则站在车山勇夫尸体的位置和方向上,说:“假设我在这个地方射击,你随后倒在地上,表演一下,看看实际情形是怎样的。”

随着他以手枪的姿态比划,士兵服从命令倒在地上。谷止戈看了看,又走近前察看一番,道:“起来吧。”他拽着手把士兵拉了起来,亲自帮他拍去身上的尘土。士兵惶恐不安地道:“团长,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在场的官兵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团长,不知他意欲何为。谷止戈并不解释,只是在士兵刚才倒地的地方,用脚跟在地上打了一个旋转,标上记号,然后对大家说:“注意,待会儿司令部要在这里枪决一位士兵,现在大家开始行动,对周边进行清场,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检查站,任何人都不得走漏消息。”

战士们听到命令立即展开行动,值班排长刘朝阳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呈现死灰一般的白。刘阿丸的身子则像筛糠一般抖动,惊恐地抽泣起来,他哀求道:“团长,求求你,别枪毙我,我还没讨媳妇,连一根小种苗都没给老刘家留下呢。”

刘朝阳鄙夷地白了刘阿丸一眼,道:“孬种,没骨气的东西。咱们是为国而死,死得其所。”然后不屑地看了谷止戈一眼,依旧把头高高昂起。

谷止戈走上前,双手用力按在刘阿丸的肩头,用坚毅的目光看着这位年轻士兵,一字一顿地道:“刘阿丸,你和排长都是我们谷团的英雄,是国家的英雄,我们有什么理由枪毙英雄呢?我谷止戈要向师部和军部为你们请功。”

出乎意外的是,刘阿丸听了这话不但没有破涕为笑,转而抱着谷止戈失声痛哭。谷止戈边安慰他边问:“怎么啦,一个大老爷们儿哭成这样像什么话?”

“为什么感谢神呢?这可是我们上级做出的决定啊。”谷止戈不解地问。

“上级的决定往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视是否有利于自己,只有神才能作出最公正的决断。”

谷止戈因为已经和父亲通过电话,知道赵司令最初那个没有发出的荒唐决定,不由得心下默然。

王涤非站在一边,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里觉得颇为滑稽,不由暗自窃笑。

清场完毕,谷止戈命令大家集合等候。远处,一辆军车朝检查站疾驰而来。谷止戈精神振奋,亲自站在队列前喊口令“立正,向左看齐,稍息”。

车停下,几位军警押着一名“保安队员”走下车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去,好像在问:“这位兄弟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把检查站当成刑场,当众枪毙他?”

在谷止戈的安排下,军警把身着保安队服的罪犯押到指定地点。这名即将被执行枪决的犯人低垂着头,双目流露出绝望的神色。但他好像已经服从了死神的安排,行为显得顺从而配合,没有丝毫的反抗。谷止戈戴上白色手套,从车山勇夫身上拣起日式手枪,把它递给站在车山尸体旁边,同样戴着白色手套的行刑队刽子手。

两位看押死囚犯的军警稍一松手,囚犯刚准备站起身,还没待大家反应过来,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一粒子弹射中了他的左腿膝盖,一股鲜血流淌出来。

“不!”囚犯向前伸出一只手,试图阻止刽子手行刑。此时,另一粒子弹又直接击中了他的胸口,他来不及挣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鲜血从他身体里喷涌而出,像游蛇一般在地上蜿蜒。

过后,刽子手把手枪递给谷止戈,由谷止戈再依原样放到车山勇夫的手上握着。

一场精心设计的局就这么完成了。

监狱的军警执行完任务,登车绝尘而去。剩下谷团执勤的战士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中几个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活人被枪毙,一时不能适应,肚子里急剧地翻腾起来。

谷止戈走到队伍前面,看了一眼刚刚死去的囚犯,说:“大家看到地上这个人了吗?他和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他曾经也和我们一样,身着黄色军服,当兵扛枪吃粮,但后来他背叛了我们的理想,背叛了人民,沦落为十恶不赦的大土匪、抢劫犯。他手指上虽然和我们一样起了老茧,但这只代表着他的罪孽,而我们手上的老茧,则代表着我们为国服务的资历,是英雄的标志。为什么要枪毙他呢?两位日本人死在我们团的阵地前面,上面追究下来,必然要有人为此承担责任。但是,如果让我们英勇杀敌的战士们承担,让大家流汗流血最后还要莫名其妙地奉献生命,不仅会伤民众的心,还将拷问我们整个社会的道德底线,我们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上面决定让一个死刑犯来承担这样的责任。我提醒大家,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对此事严格保密,面对记者采访以及上级调查的时候,必须众口一词,说此人是我们的兄弟,被日本人打死后,我部战士才愤而反击。至于其他问题,一概回答不知道。听到没有?”

“听到了!”这一次声音洪亮,整齐划一。

团部参谋从平房里走出来,高声叫道:“团长,参谋长电话。”

谷止戈说了一声解散,迈开大步走向平房。电话果然是洪德奎参谋长打来的。他问:“谷团长,行刑队执行了吗?战士们观看行刑之后,情绪上有过激反应没有?”

谷止戈于是将刚才的情形作了简单汇报。洪德奎说:“谷团长,赵司令官叮嘱你,千万要注意战士们的情绪反应,一旦发现不良苗头,要果断采取措施,绝对不能让消息从我们这个渠道透露出去,否则,军法从事。”

“是。”谷止戈响亮地回答。

“你再审查一下现场,并保护好现场。待会儿我们要组织大批记者前去采访,报道倭寇的野蛮行径,明天可能还会有中日双方共同派员组成的调查团,到你团展开调查,所以要万分小心,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破绽。否则,一旦真相曝光,必然会陷我国外交于被动处境,也将陷我部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是,参谋长,我一定加倍小心,尽最大可能不露出破绽。”

“不是尽最大可能,而是绝不。”洪德奎说完,又补充一句:“这是死命令。”

“是。”谷止戈把胸脯一挺,果断地回答。

5

“卖报,卖报,看虹桥机场血案。”沿路街头都听得到报童吆喝。

三辆黑色轿车载着中方谈判代表,缓缓驶过街头,朝中日双方约定的谈判地点驶去。

虹桥机场案件已经过去两天了,但它仍然是上海街头的热点新闻,这自然得益于背后新闻策划的炒作。上海市和警备司令部就虹桥事件的新闻炒作做了精心安排,至此已经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日本方面虽然对事件的真实性,尤其对中国保安队员的死亡真相有所怀疑,但仅仅是怀疑而已,并不敢公开地提出来。

与以往被动的外交相比,虹桥机场事件发生后,中国方面实施了主动的外交策略。事发当天,按照在左翼军司令部议定的结果,俞秉南市长立即向日本总领事馆打电话,通报了情况,提出了外交照会的建议。中国外交部的外事秘书也向日本海军打电话,说明了虹桥机场事件的情况。日方当即发表声明,说海军陆战队官兵当日没有任何人员奉命外出。他们认为在海军陆战队营地与虹桥机场之间,双方均设置了重重关卡,即便有人外出,也绝对到不了虹桥机场。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被褫夺了兵权的海军陆战队官佐车山勇夫会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待到日方应中方邀请,派人赴虹桥机场勘验了现场,尤其看过报纸上详细的报道之后,国际社会一片哗然,日本国内一片指责之声。如此,日本总领事馆和驻上海海军陆战队陷入空前尴尬的境地。因此,在接下来两天的交涉中,总领事冈本显得底气不足,对中方提出外交解决的方案,均表示无异议。

听到报童的叫卖声,谷守诚叫司机停车,摇下车窗把报童喊过来,让副官买了一份报纸。报童把报纸递给谷守诚,在等待副官掏钱时,他乌黑的眼睛机灵地四下张望,继续吆喝:“机场血案,日本海军陆战队官佐擅自闯入我军检查站,开枪打死检查站哨兵,我守卫官兵当场将其击毙。”

翻开报纸,谷守诚见到记者采写的新闻报道上刊登了国军保安队队员横尸检查站的照片,认为此事目前正按照事先设计的路线走,并没有发生大的偏离。他心里虽然有些隐忧,但觉得问题不算太大,不至于让日本人揪住辫子而让南京方面下不来台。

中日双方谈判的地点设在苏州河畔的德国银行会议室里,位于双方势力所控制的中间地段。德国是双方目前都能接受的友好国家。中国在上海城内构筑的塞克特防线,就是德国设计师设计的,且国军主力部队的装备,也主要由德国提供。而德国又是日方极力拉拢和讨好的国家。选定这个地点是双方商议的结果。

由于担心日方使诈,对中方谈判代表进行报复性袭击,劫持以作为人质,上海警备司令部为会议保安进行了特别安排。他们特派警备司令部保安队在外围警戒,同时,抽调主力部队化装为保安队,在德国银行附近的中方阵地待命,一遇紧急情况即行出动。警备司令部还通过买通德国银行内部的中方高级管理人员,让保安队员化装成德国顾用保安人员,进入银行大院担任警戒。待谷守诚的车子停在银行后院,身着德国银行保安服的王涤非走上前来,为他拉开了车门,趁机把情况向谷守诚作了汇报:“日本谈判代表已经提前到位。”

谷守诚点点头,道:“继续加强警戒,切不可麻痹大意,放松警惕。”

王涤非庄重地点头答应,关上车门后,悄然退到一边。

在德国银行服务员的引导下,代表团成员朝后楼的会议室走去。以前,日本谈判代表总是借故迟到,这一次却反常地提前到场,让谷守诚颇有些意外。他靠近俞秉南,悄声说了一句:“日本方面吃了亏,终于坐不住了。”

俞秉南作为谈判的主要代表,已经得到了南京方面的明确指示,他对日方可能提出的要求作了充分的估计,便微笑道:“豺狼欲望太强,便少一些定力,少一分深沉。”

当中国谈判代表陆续走进会场时,日方谈判代表已经整整齐齐地坐在谈判桌前,虎着脸凝视着他们一一落座。俞秉南见谈判首席代表不是日本总领事冈本,而是总领事武官竹下根太郎,略有些诧异。只见他用阴沉的目光把中方代表团成员扫视一遍之后,朝俞秉南市长点点头,道:“俞市长,我受冈本总领事的委托,作为他的全权代表参加此次谈判。”

“没问题。”竹下根太郎用流利的中文说,随即从秘书手里接过一份文件,郑重地递给俞秉南市长,说:“这是我方提出的和谈基本要求,同时,也是向贵国政府提出的外交照会。”

日方的谈判条件只有简单的几条:对虹桥机场事件进行彻底调查,调查应当以日方成员为主,中国成员为辅;为了避免类似悲剧事件的再次发生,中方应采取两条主要措施,一、将保安队撤退,市内不保留中国任何武装力量;二、将保安队已筑之防御工事彻底拆除,日方将对中方的拆除行动进行监督。”

看完日方条件,俞秉南把它递给谷守诚,然后不动声色地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文件,递给日方代表,说:“这是我方提出的和谈条件。对于你们的条件,我方代表拟进行闭门磋商方能回答。”

日方代表竹下根太郎表示同意。他说:“行,我们各自闭门磋商一小时,行不行?”

得到俞秉南同意后,双方代表团随即起立,走向银行方面为双方准备的小会议室。

会议室的门一关闭,谷守诚生气地把桌子一拍,道:“这不是什么和谈条件,完全是要我们卖国的条件,一派胡言。”

俞秉南道:“不错,冈本总领事可能就是因此才借故不出席谈判。”

“他这是把小鬼推到前台,大鬼在后面押阵、捣鬼。”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人家的条件,我们还得想出应对办法。”

“贪婪的魔鬼加上无知,跟他们讲道理就是对牛弹琴,能讲通么?唯有一条出路,打!”谷守诚军人的强硬作风抬起头来。

“打是你们军人的事,谈是我们文官的事,无论是战时还是和平时代,这都是国与国之间关系的一种常态。”俞秉南笑道,“不过,今天的战场是谈判桌,所以我们还得立足于和谈,商议如何回复日方吧。”

见俞秉南这么说,大家遂把注意力转移到日本人提出的条件上来。

一个小时后,会议准时开始。此时双方不再客套,针尖对麦芒,唇枪舌剑地谈开了。

俞秉南说:“鉴于日方向我方提出了较为苛刻的条件和要求,站在我方的立场上,我方有权先行向贵方作出我方的答复:一、关于虹桥机场事件联合调查问题,我方认为,虹桥机场属于我国的领土范围,也是《淞沪停战协定》所规定之由我方管理的范围,在此范围内,无论发生何种案件,联合调查组成员的构成,均应以我方人员为主。二、关于虹桥机场案件的性质及处理建议,我方认为,这是日方海军陆战队军官主动向我国保安队发起的挑衅事件,应由日方承担主要责任。本着和平的原则,也为了尽快平息事态,双方理应各自处理伤亡人员及抚恤家属,处分各自责任人,并将结果告知对方。

竹下根太郎认为日本尚未作好开辟两个战场的准备,上海战争应当从缓。此次谈判他意在抱着暂时和平之目的而来,听到俞秉南有理有节的答复,认为这番话确实符合日本当前的利益,不禁频频点头。

轮到日方代表团发言时,他首先对俞秉南的发言表示满意,说:“俞市长的发言,秉承维护和平的意愿,这符合双方当前的利益。至于贵方提出的条件和要求,我代表团认为,如能遵循《淞沪停战协定》之原则,我方较为满意,在此也没有再进行特别答复的必要。”

俞秉南说:“既然贵方同意我方意见,会后,我们各自成立一个工作组,由工作组负责日常协调工作,以免再出现类似的悲剧性事件,对外界造成不良影响,进而影响上海的和平局面。”

“好,我同意贵方这一意见,回去我立即向冈本先生汇报,尽量落实这个决议。”

双方没有再提出别的意见,在确定了遇事商议的原则后,握手而散。

6

待日本和谈代表离开,中方代表团陆续上了车。王涤非不知什么时候换回一身戎装坐到车上,谷守诚惊诧地问:“我们的人都撤走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撤退?”

“我奉命通知将军到左翼方面军司令部开会,并要我随将军一同过去,接受一起特殊任务。”

谷守诚正要问,我这个司令还在这里,什么人会直接向你下达命令?忽然想到警备司令部已由张治中将军接管,不觉有些尴尬,问:“俞市长也一起参加吗?”

“是的,命令要求,和谈代表必须全部赶过去。”

“哦?”谷守诚轻轻地应了一声。在战云密布的特殊时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司令部急着召集大家过去,一定是发生了紧急情况。出了银行大院,俞市长的车已经开到前面去了,谷守诚急令司机:“跟上,跟上,不要掉队。”

三辆轿车陆续驶进大院,俞市长和谷守诚下了车,疾步朝大楼走去。执星官高声命令:“敬礼!”站岗士兵啪地托起枪,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气势威严。在曾经由自己主宰的地盘上享受到这种特殊待遇,谷守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回过礼,执星官又喊了一声口令:“稍息!”

俞秉南也感觉到了别样的气势,他边上楼边感慨:“中央军的风格,和保安部队就是不一样。”

谷守诚应道:“也就受德国顾问指导、进行过整训的中央军才这般模样,一般部队的军容军纪,和我们保安队差别不大。”

俞秉南呵呵一笑。谷守诚以为俞秉南不以为然,补充道:“我们上海的保安队,也是原来国军中的精锐部队。”

“这个我承认,只是同为主力部队,有些部队擅长游击,有些部队擅长阵地战,还有些能打硬仗,风格不一啊。”

谷守诚道:“论风格,那确实是各不相同。上海滩就是一座充满靡靡之音的城市,任何部队开到这里,都会被这里的风气同化。一般的人,谁还舍得离开这花花世界、十里洋场?”

俞市长笑着反问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莫非我们国军中的精锐,也感觉不到亡国之痛,跟着她们唱后庭之花吗?”

“那倒不至于。”谷守诚很相信自己长期掌握的这支部队,替他们辩护道:“别看我们的小伙子平时懒洋洋地游走在花花世界里,一旦出手,势必‘气吞万里如虎’,威猛异常。”

“但愿吧,但愿日本人的工事只是一堆骨头,而不是啃不动、锤不扁的铜豌豆。”俞秉南显得不是那么有信心。

走进警备司令部会议室,谷守诚以习惯性的动作和步伐走向自己惯常坐的主位,见赵世忠已经端坐其中,他就近在赵世忠左手边的一个空位坐下。赵世忠朝他点头,说了一声“坐。”又把右手边的空位指给俞秉南,道:“俞市长,请到这里坐。”然后命令参谋副官:“把情报资料递给俞市长和谷将军。”

谷守诚见几位参会人员全是军人,连儿子谷止戈也在座,一时间有些迷惑,不明白会议的内容为什么会涉及儿子这个团级干部,因为其他团长并没有参加。后来,看到他左手边的将领,他觉得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

赵世忠介绍道:“俞市长,谷将军,我给两位介绍一下,这位是第九集团军副参谋长、张治中将军的特别代表邓少伟将军。他将与我们共同研究并落实这项任务。”

副官把抄写的几份资料分发到谷守诚等人手里。第一份资料标示绝密,最后面是一份人员名单。

赵世忠说:“麻烦两位了,奉张将军命令,要求我开这个会,并邀请俞市长列席。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奉命成立了一个特别行动组,组长就是谷止戈团长,由警备司令部副官王涤非协助谷止戈团长开展工作,在座的三位连长是行动小组长。我刚才已经召集特别行动组开了一个小会,交代了工作原则,下面由邓少伟将军介绍特别行动组的任务。”

邓少伟接过话,道:“这是南京命令第九集团军执行的一项特殊任务。任务的起因嘛,我想大家手里都有军统特殊调查组整理上报的绝密情报。通过这份资料,我们可以看到,伴随日本军事行动而来的,是大规模轰炸、焚烧和毁灭我们的学校、医院、科研院所以及文物古迹,这之中重点是学校,尤其是著名大学。在占领天津之前,日本飞机就对南开大学进行了重点轰炸,并相继焚毁了南开中学和小学。同时,在占领区内,日本皇军大肆逮捕和杀害知识分子、民族精英,甚至对素质较为优秀的群体进行了残酷的扫**。据内线报告,此举是日军摧毁中国文化、彻底奴役中国的罪恶计划之一部分。”

邓少伟的介绍让在座诸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大家随即怒容满面,眼里射出一道道怒火。

“卑鄙!无耻!”俞秉南气愤愤地道,“日本人当然明白,摧毁一个民族的抵抗,首先在于消灭他的民族精英;要消灭一个民族,就要消灭他的文化。从历史来看,西夏族之所以灭亡,就在于其文化连同民族精英,一股脑儿地被蒙古骑兵摧毁、消灭。日本人想必就是从这之中得到了罪恶的经验。”

“不错,在内线传来的报告中,日本人确实把蒙古骑兵作为皇军的导师和参照物。所以南京命令我们,在上海战争打响之前,必须开展一场抢救文化和民族精英的运动,把学校教师及各方面人才,尽可能向大后方转移。此次行动有一个特别代号,叫‘火种行动’,意即我们要把中华民族的火种尽可能多地保存下来,使我泱泱五千年文明古国,能够薪火相传,生生不息。一旦文明的火种被熄灭,那么,我们的子子孙孙将失去精神家园,沦落为倭寇的奴隶。”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已经考虑到抗战的长期性和残酷性,大量的人员和物资已成功转移到大后方。但从眼前的这份情报来看,我们对日本人的野蛮和无耻考虑得还不是很充分,因此,我们要对学校教师、科研人才、医疗人员等各方面的专业人才,进行拉网式搜索,最大限度地把他们撤向大后方,实在不能撤退的,也要帮助他们隐名埋姓,绝对不能让日本人实现其罪恶之目的。”

谷守诚的一番话,说得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说什么为好。

邓少伟问:“我们以什么名义把他们的名字剔除出去呢?如今是国共合作抗日,党派已经不能成为一种罪状,更何况他们的共产党身份并没有得到证实。国难当头,急需抗战人才,总不能再执行‘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漏掉一人’的剿匪政策吧?”

“他会让你证实吗?”谷守诚冷笑道,“要是能够证明,我们岂会让他活到现在?”

“嗯,嗯。”见两人争执起来,俞秉南清了清嗓子提示他们,然后犹疑地道:“这个,既然名单是上面拟定的,必然有其合理之处。我个人认为,如今国难当头,我们内部不应再分民族、分地域、分党派,执行全民族抗战,才可能彻底打败日本帝国主义。所以,我们首要的就是摒弃民族和派系纷争,即使对方与我们的政治立场不同,也不是内部敌对的条件,更何况他们还没有暴露出与我们相异的政治观点和党派身份。按照无罪推定原则,怀疑不应当成为惩治一个人的证据和条件。”

大家都看着他,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未表示反对。俞秉南继续道:“就一个民族来说,思想观念应当是多元的,我国历朝历代无不包含了支持与反对两种思想。而从法国启蒙运动来看,反对政府的思想精神,后来居然逐渐成为其文化精神中最核心的精华部分。所以,在这批名单中,某些知识分子,即便他们有反对现政府的倾向,但他们并没有反对中华民族,反对人类。因此,其文化精神和思想观念固然不被我们认可,但那或许会成为华夏文明前进过程中的参照,我们有什么理由把这种参照留给日本人?”

听到这里,赵世忠松了一口气,笑道:“对,对,反对者与赞成者其实是一对孪生兄弟,我们不必把他们割裂开来。”

赵世忠是个纯粹的军人,与谷守诚军人与官僚兼而有之的特性相比,他的思想单纯很多,也包容很多,较少考虑社会的功利性。他接着说:“有句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看知识分子其实也就嘴巴上叽里呱啦地说几句,其他也没什么大能耐。纵然有能耐,只要我们把日本鬼子打出去,建立起强大的国家机器,任他们再闹腾,也不过是几条调皮的小鱼,我们用鱼网一罩,他们就莫可奈何了。从历史来看,知识分子总是害怕知识分子,也只有知识分子才能整到知识分子。不过,我认为只有伪知识分子才整知识分子,因为他们下手总能戳到致命处。”

谷守诚心里五味杂陈,表面上却装出大度的样子,笑道:“世忠兄过奖了。”稍停,又笑问:“世忠兄说知识分子是调皮的小鱼,那么,我这条伪知识分子,就是死鱼、臭鱼了?”

“如果你真是伪知识分子,那就不仅是死鱼、臭鱼,因为它们过些天就臭掉、消失了,而伪知识分子的言论和文章,却充斥于书卷中,遗臭于万年之后呢。”

谷守诚抓到了赵世忠话中的把柄,道:“世忠兄,如果不是对你知根知底,听了你这番言论,我还真以为你是共党分子呢,至少也应该是替共党说话的赤色分子。”

“依你所言,我这观点跟赤色分子宣传的一样新颖和前卫喽?”赵世忠笑问。

“我看有点,能够说出这种话的人,不是共党就是共党的同情分子。”邓少伟道。

“否。两位有所不知,自先总理倡导革命以来,我党之理论与革命实践,也曾经是最先锋和前卫的理论,现今何至于落后了呢?我记得国共合作时期,鲍罗廷给我们讲课时,曾多次告诫我们要警惕一种现象,这即是革命者一旦成功,就会转为反革命。我们这些曾经的革命者,在掌握政权之后,不仅思想变得保守了,而且被一同革命的共产党骂为反革命。由此看来,任何革命政党要永葆思想上的革命性、理论上的先进性,就必须紧跟时代的发展,不断调整和充实自己的思想理论,任何固守一端、抱守残缺的政党,都可能陷入我国民党之现状。”

“是啊,”赵世忠点头道,“我们是军人,军人的枪杆子是对准敌人的。当年北洋军阀枪杀了李大钊先生,我们骂它反革命,于是把枪口对准了它。可后来,我们自己枪杀了多少优秀的学者、思想者,包括曾经为国共合作做出巨大贡献的瞿秋白先生,他曾经可是我们的导师啊。共产党如今骂我们是反革命,我想,至少在对待中华文化和文明上,我们确实是自毁长城。法国作家雨果曾经有一个假设,如果法国缺少了五十名省长,与缺少了五十名文学艺术家、科学家,结果分别是怎样的?缺少了省长,再选举就是,而缺少了五十名科学家和艺术家,法国就不成其为法国了。”

“如果中国古代没有了老子、孔子,没有了李白、杜甫,当代没有了胡适、鲁迅等,会怎么样呢?中国也将不成其为中国了。”

“这就是我们执行‘火种’行动计划的目的所在。”赵世忠想了想,道:“从此次撤退人员来看,基本上不以政治思想为标准,来判定一个人对社会的贡献。我个人认为,这也应当作为以后的一个通行标准,因为政治标准仅是基于某一党派的思想观点作出的。中华民族毕竟是涵盖多元文化的大同社会,是一座思想和文化的百花园,不同的思想和文化将长期并存。如果仅存几种花草,或以某一类花草为标准,而把其他各类剔除出园,那它还称得上百花园呢?”

王涤非指着名单问:“邓将军,对于某些必须坚守岗位的知识分子,比如某些报人,我们该怎么办?”

“对于这种撤离实在有困难的,可以替他们作好安排,一旦战争打响,即行撤至公共租界内。我要说的就这些,还有什么问题吗?”邓少伟说到这里,环视在座的人一眼。

谷守诚见名单上居然写着花静宜的名字,心里颇有疑虑,她可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怎么会登上必须撤离的重要人物名单呢?是不是她特殊的身世被人知晓了?便问:“花静宜年纪轻轻的,怎么也上了名单?”

邓少伟道:“花静宜不是谷将军的侄女吗?”

谷守诚一愣,笑道:“原来你们都知道啊,不会是看在袍泽情谊的份上,对小侄女施恩惠吧?”

邓少伟认真地道:“名单是经过反复斟酌确定下来的,主要考虑个人的能力和将来的发展潜力,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其他因素。”

赵世忠道:“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罗通尚且十二扫北呢,以年龄论才干,我们早就落伍了。”

“那是,”邓少伟也笑了,“为什么会把花静宜列入撤退名单呢?我来解释一下。她是国际红十字会委派的观察员和联络员,随着中日战争规模的扩大,国际红十字会必将派遣大批的医疗专家来我国,以支持中国的抗战。届时花静宜将发挥重要的作用,是我们不可缺少的人才之一。”

原来是这样。谷守诚心想,他只站在花静宜与谷家的关系上来思考问题,却没有把她作为一个独立的社会人看待,因此,并未看到她潜在的社会价值,也算是有眼无珠了。

邓少伟见大家都没有问题了,便朝赵世忠点点头,道:“请赵将军作重要指示。”

“重要指示都在文件上说清楚了,我没有其他指示。”赵世忠说,“时间紧迫,大家散会即开展行动,俞市长、邓将军和谷将军留下,其他人可以走了。”

待屋里只剩下四人,赵世忠歉意地朝谷守诚笑笑:“守诚兄,兄弟刚才口误,对不起了。”

“世忠兄只是说现象,又不是针对我,为何还要往我身上套呢?”

一句话说得大家轻松地笑了起来。

赵世忠说:“守诚兄,俞市长,谈判的结果如何?”

俞秉南把谈判情况大致通报了一下。赵世忠沉默一会,看了邓少伟一眼,道:“邓将军说吧。”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这仗早就该打了。”谷守诚感慨道。

“是啊,南京方面努力用时间换国防实力,看来此计划即将化为泡影。”赵世忠应道。

7

是日晚,第九集团军司令部作战室。

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宽大的敌我力量分布态势图,红蓝图标清晰而鲜明。长桌前,右边坐着第九集团军旅以上军官,左边则坐着警备司令部、江苏保安队等地方部队的将校。大家表情肃穆,似乎在等候一个庄严时刻的到来。

“张将军到。”随着卫士一声口令,端坐的众将官腾地站起身来,昂首挺胸,笔直地站立。

“坐,坐,各位请坐。”张治中将军是一个干练的军人,话虽不多,但对部属的态度亲切而友善。

北伐时期,张治中任司令部副官处长,谷守诚任司令部上校副官,所以两人也算是老战友,多年未见,免不了多聊几句。张治中将军道:“守诚兄,我一来就挤兑了你司令的位子,我这个战友不厚道啊。”

谷守诚笑了,道:“谷某代理警备司令,面对倭寇,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军到来,实在让谷某卸去了身上的重担。”

“哪里哪里,守诚兄经营上海多年,我已向国防部打了报告,还得挽留守诚兄在上海协助我一段时间。”

“如果工作需要,这是谷某义不容辞的责任。”谷守诚毅然地道。

张治中把头转过去,敛起脸上的笑容,目光严肃地从大家脸上扫过,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他用沉缓的语气说:“这是我们第九集团军司令部和淞沪警备司令部成立以来的全体成员会议,自率部进驻上海,我一直希望召集这样一个会,但条件不成熟。面对倭寇的层层进逼,南京国防部终于下了决心,要在上海与倭寇进行一场战略决战。下面,请刘参谋长部署作战方案。”

刘参谋长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拿起靠墙的竹棍,指着江湾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以及汇山码头的海军陆战队俱乐部,说:“这一带是敌人的固守阵地,此前,我087师已对其形成了包围之势,待战斗打响,即由087师及上海警备部队协同配合,务求将该敌一举全歼。日本第三舰队抽调海军陆战队一部,及从日桥商团中征召退役军人,组成一个新的战斗单位,已于昨日相继进入宝山路、八字桥、天通庵等阵地,与驻杨树浦、虹口的我088师对成了战略对峙。此股日军进入阵地时间较短,尚未形成坚固工事,所以,此方向战斗由088师及江苏保安队等部队共同完成。我军务必发扬艰苦作战之精神,务求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其歼灭,然后转向协同087师完成攻占海军陆战队指挥部,及肃清汇山码头等地日军的任务,将倭寇从上海彻底驱逐出去。此战的关键是088师及江苏保安队的行动效果,须出其不意,发挥短促突击的能力,一鼓作气达到战斗目的。”

“三天,我保证三天即肃清我各部队正面之敌。”赵世忠把头一昂,神态坚毅,缓了缓语气说:“我们的部队针对日本军队进行了年余的训练,部队装备精良,士气很高,早就盼望着打这一仗了,早打肯定能争取战场上的主动。”

张治中将军满意地点点头,转而看着负责率部向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攻击的王师长,问:“王师长,攻占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及肃清该方向之敌,需要多长时间?”

“八天。”王师长自信而肯定地道。

在座的将领都清楚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实力,王师长的话让他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军中无戏言,我给你八天时间,你部务必完成此作战任务。否则,一旦战斗陷入僵局,日军后援到达,我们就会陷入被动的处境。”

随后,张治中将军转向大家,道,“各位,虽然作战命令没有最后下达,但自散会之时起,部队必须秘密开进攻击阵地隐蔽待命,命令下达即全线同时发动总攻,争取打倭寇一个措手不及。”

“各位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

“好,回去准备,听候命令。”

将校们陆续离去,张自治将军走过来,握住谷守诚的手,道:“守诚兄,进驻上海后,我一直想登门拜访,无奈军务繁重,脱不开身。”

谷守诚歉意地道:“文白兄客气了,我听说文白兄是委员长直接用调令从病榻上调过来的,我几次要过来探望,只是最近接连出了几桩棘手的外交事件……”

“我还以为守诚兄是因为我夺了你警备司令的位子,对我记恨在心呢。”张治中笑道。

“哪里哪里,文白兄出任淞沪地区警备司令,我的警备司令部能并入你部,做文白兄的下属,跟文白兄学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有意见?”

张治中将军呵呵一笑,道:“守诚兄本是宪兵司令、四省绥靖主任、驻节一方的诸侯大员,如今把你拖在上海,实在是委屈了你。但上海的事情,我虽然力主要打,但打到一定的程度,和谈又不可避免。守诚兄和秉南兄与倭寇打交道多年,摸透了他们的脾性,而塞克特防线又是守诚兄指导经营的,所以无论是战还是和,上海暂时都离不开守诚兄。”

谷守诚道:“文白兄客气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文白兄自辛亥革命之后,就在上海参加了学生军,是老上海了。南京把文白兄调驻上海,我想与这一点还是有关系的。”

“守诚兄还记得?”张治中将军笑着,转而问道:“上海的撤退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按照我们事前拟定的计划,撤退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以上,重要的工矿企业、学校、医院等,基本上都已后撤,这些天我们正在加紧清查,务必全面落实计划,只是文白兄又给我们加了任务。”

“是啊,东北和华北方面的情况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谷守诚说,“按照《国际法》,战争不能轰炸民用设施,不能屠杀无辜平民,日本空军及占领军,却把大量的攻击力量用于针对我学校和医疗设施,将占领区内的学校全部摧毁,其罪恶的目的已昭然若揭。”

张治中将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为什么形势如此紧迫,我们仍然抽出精干力量用于实施‘火种’行动的原因。用毛泽东先生的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我们为中华文明保存一份火种,即使将来抗战陷入暂时的困境,日军占领了我国大部分土地,摧毁了大部分学校,却不能摧毁我们的精神与信念。依靠有限的火种,中华文明仍然会重新形成燎原之势。”

张治中将军拍了拍谷守诚的肩,道:“守诚兄,我们肩头的责任很重啊,在各自的岗位上,我们都加紧努力吧。”

“有文白兄领导上海的抗战,我们有信心力挽狂澜,立我中华于世界民族之林而不败。”谷守诚信心满满地说。

“过奖,过奖。”张治中笑了。

从位于南翔的第九集团军司令部驶往上海市区的路上,沿路都看到头戴钢盔、肩背德制冲锋枪的主力部队向上海市区悄然开进,此种情景让谷守诚不觉心潮澎湃。自淞沪协定签署到现在,他已经受够了日本人的冤枉气,而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八天,八天清除上海的倭寇。”谷守诚反复想着王师长给予的答复,莫名地摇了摇头。

8

“不,我不离开上海,哪里有战事,哪里就是我的战场,在上海战事结束之前,我绝不撤向大后方。”花静宜撅着嘴倔强地说。

“我的大小姐,我的姑奶奶,一旦战争爆发,上海就是火药桶,你往哪里钻?救助战争创伤者,这在后方同样可以实现啊。”王涤非哭丧着脸道。他协助谷止戈率领特别行动组,到苏州河附近执行督查任务,顺便过来劝说花静宜及早撤离上海。

谷止戈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王涤非无效的劝说,见他始终说不过花静宜,忍不住道:“什么上海战事结束前,上海之战还不知道打不打呢,何来结束之说?”

花静宜见谷子哥不帮她说话,心里原本怄着很大的气,这会见他这么说,就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不识炉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们身为军人,却不知道上海之战打不打。上海的老百姓可都明白,这仗已经非打不可了。如今上海十室九空,大部分民众都逃难去了,倘若不是即将开战,倘若上海和平而安全,你们会急匆匆地跑来劝我离开吗?”

“奉命也得尊重我个人的选择和决定。”花静宜小声地抗议,“强扭的瓜怎么会甜呢?”

王涤非道:“战争打响后,学校和医院都将成为他们的重点轰炸目标,所以,你个人的决定也必须服从形势的需要。”

“轰炸学校?这可是违背国际战争公约的野蛮行径。”花静宜把眉毛一扬,颇不相信。

谷止戈以老大哥的态度道:“动不动就说什么国际公约,要是遵守公约他小日本还敢发动战争?你跟强盗讲理去?”

“莫非他还能轰炸耶稣基督教堂了?”

“唇亡齿寒,炸弹是不长眼睛的,炸学校势必会波及教堂,这里肯定不安全。医护学校的其他老师已全部内迁,学生则加入卫生队,你孤守一室,有什么意义?”

花静宜被说动了,她瞟了谷止戈一眼,犹豫道:“炸弹满天飞,谷公馆就安全吗?”

“谷公馆靠近公共租界,日本人虽然野蛮,但至少他们目前还不敢公然挑衅列强。”

见花静宜答应搬走,两人就不再耽搁。王涤非似乎还有话要说,谷止戈催促道:“走吧,时间紧迫,我们的任务还很重呢。”王涤非最后说出了一句话:“静宜,照顾好自己,多保重。”

“保重。”说这话时,花静宜的眼睛从王涤非身上飘过,落到谷止戈身上。谷止戈点点头,上了吉普车,王涤非也上了车。两辆吉普突地发动,朝前冲去。

看着汽车消失在街道远处,花静宜回过头正要朝耶稣教会医院走,欧阳雪英站在身后,脸上浮着诡谲的微笑。

“你在看什么呢?”花静宜讪笑道。

“我在看一个采莲女脚踏两只船,晃悠晃悠,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水去。”欧阳雪英歪着脖子,眼睛斜视着街边古树。

“说什么呢。”花静宜嗔怪道。

“各人心里想些什么,各人心里明白,”欧阳雪英道,“我得提醒你,你可别像祥林嫂,担心灵魂被两个死鬼男人瓜分。”

花静宜没有心思和她扯白,道:“护校的学生明天就随部队去了,老师要内迁,刚才他们俩就是来劝我内迁的。”

“内迁?好哇,我们今晚把东西收拾好,明早就可以坐火车上路了。”欧阳雪英显得有些兴奋。

花静宜白了她一眼,道:“当难民你就这么高兴啊?我们的工作岗位可还在上海呢。既然现在不能住这里了,我就搬回谷公馆去,那里靠近租界,地点介于两军的中间地带,离红十字会又近,是个理想的住所。”

“搬来又搬去,你都不嫌麻烦吗?”欧阳雪英说,“与其如此,不如随学校老师一起内迁,反正内地也有我们的工作岗位。”

“我这小命是静宜小姐救下的,今后就跟定你了,算是以身相许。”

“去,去,去,找个男人以身相许去,我可不是同志。”花静宜假装恼起来。

经过门卫室,嬷嬷叫道:“花小姐,这里有你的电话留言。”花静宜跑过去,从嬷嬷手里接过纸条。原来是姑父打来的电话,要她搬回谷公馆住。花静宜被这种过于周到的照顾弄得心烦意乱,便把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箱。欧阳雪英好奇地问:“什么事?”

“什么事?好像满世界就只剩了我一个人需要照顾,我哪有那么脆弱?”

“你是我们的花教官,我们的战场救护导师,”欧阳雪英笑道,“可在长辈或者爱人眼里,你永远是需要呵护的鲜花,是弱者。”

花静宜觉得这话有理,就苦笑了一下。两人穿过教堂,见到医护学校的操场和花园里,满地花花绿绿,让人觉得似乎来到了五月的山野。风中,依然有纸片在飘**,像蝶花一般纷纷扬扬。

“怎么回事?”花静宜抬头问住宿楼上的“鲜花”制造者。

站在楼上的女生赶紧把头缩了回头。过了一会儿,只听一个声音颤颤地回答,“我们走了,日本人来了,我们坚决清楼,不留下任何东西。”

花静宜大声质问道:“难道你们想让日本人看到我们的软弱,我们的慌乱吗?敌人是害怕一个慌乱逃跑的对手,还是害怕一个组织有序、无比顽强的对手?”

楼上静默不语,纷扬的纸片似乎也在空中凝住了。

花静宜和欧阳雪英回到宿舍,收拣好衣服装进皮箱,提着箱子准备出门。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一排花枝招展的女生列队站在走廊上,微笑地望着自己。在她们一旁,堆着如小山一般的包裹。

“姑娘们,这是怎么啦?”

“花教官,我们明天就要跟随部队上前线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再聆听你的教诲。”范小娟道。

花静宜把手里的皮箱放下,走到站在前面的钟丽姬跟前。钟丽姬把长发高高盘起,身着铁绣色丝绸旗袍,蹬着一双红色高跟皮鞋,整个脱胎换骨,由学生妹变成了上海滩的潮流女。

“真漂亮。”和她拥抱的时候,花静宜轻轻在她耳边赞扬了一句。

旁边的时晓红听了,笑道:“花教官有所不知,我们的丽姬小姐,找到她的楚霸王了。”

钟丽姬不满地骂道:“乌鸦嘴,我们是在和花教官告别,你就不能说点吉祥话?”

时晓红辩解:“我们是和花教官告别,又不是霸王别姬,你担心什么?”

范小娟心直口快,道:“钟丽姬找到男朋友了,她那身珠光宝器的装扮就是男朋友送的。”

“丽姬,是真的吗?那人是谁?”花静宜也替钟丽姬高兴。

“营长,我们的营长,丽姬快要成为营长姨太太了。”

“哦?”花静宜惊讶地应了一声。钟丽姬脸色微微一红,羞怯地道:“人家只是把我当妹妹,并没有那个意思。”

花静宜心想,在战争的特殊时期,很多事情都乱了套,人能够活下去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能再苛求什么呢?便道:“如果你们真心相爱,有那个意思,又怎么样呢?”

“是啊,反正有人疼有人爱,还有衣服穿,这比什么都好。”时晓红仍然是那张利嘴。

花静宜笑着和她拥抱了一下,道:“也祝你早日找到疼你爱你的如意郎君。”

“谢谢,”时晓红说,“但愿花教官不要在意我们这几个问题女生给您惹的麻烦。”

“没有,你们那不叫问题,凡是带点问题的女生,都是聪明人。”

与她们一一拥抱过后,花静宜看着小山似的包裹,笑问:“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范小娟道:“那是我们的旧衣服,捐给红十字会的。我们想花教官应该用得着。”

“嗯,是的,”花静宜道,“我们国家太贫穷了,还有很多地方的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这些东西肯定用得着,明天我就叫人过来搬。”

时晓红道:“丽姬捐得最多,她有了新的,旧的全部不要了。”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钟丽姬道:“花教官,我们有一个请求。”

“说吧。”

“明天以后我们就天各一方了,我们想和你合影留念。”

“行啊,我也正有这个意思呢。”

女生们欢呼起来。在耶稣教堂外不远处,有一家照相馆,女生们簇拥着花静宜朝街上走去。

9

谷公馆。

谷守诚坐在客厅看报纸。花静宜挽着欧阳雪英从二楼旋转楼梯下来,向他道了一声“姑父早”。谷守诚放下报纸,道:“静宜,阿桑姐今天要回去,不如你跟她一道,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花静宜说:“这仗马上就打起来了,到时肯定有很多伤兵,急需战地医生,我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当逃兵呢?”

“那好吧,姑父也不勉强你。不过,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花静宜笑道:“姑父,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您就放心吧。”

“老爷,小姐,可以吃早餐了。”阿桑姐站在餐厅门口喊道。

“走,吃早餐去。”谷守诚起身走进餐厅。

花静宜看到餐桌上摆放的丰盛早餐,惊叫道:“哇,这么丰盛,阿桑姐,你都可以到大酒店掌厨了。”

“不,这只是在上海最后一次给我们做饭,”谷守诚纠正道,“到贵阳你还得继续帮我们做的。”

花静宜知道姑父忌讳阿桑姐说最后一次的话,见她有些尴尬,便打圆场:“阿桑姐,你走了我们会想你的。”

“老爷说得对,等过一段时间你们回贵阳去,我就又可以做饭给你们吃了。”

“静宜,待会儿车子送阿桑姐到火车站,你去送送她。”

“姑父不用车吗?”

“俞市长会来接我。”

吃过早餐,花静宜和欧阳雪帮着阿桑姐收拾好东西,坐车出了门。谷守诚送走她们,回到客厅里继续看报纸。不一会儿,院子里响起一阵汽车喇叭声,谷守诚起身出门,走下石阶时,回头望了一眼楼房,偌大的楼房显得空空****。想起因为躲避战火,上海不知空置了多少楼房。作为军人,谷守诚参与了无数次战争,此时却无比强烈地痛恨起罪恶的战争来。

秘书给谷守诚拉开了车门,俞秉南坐在车上,朝他点了点头,道:“守诚兄,按双方接触的情况,事情本来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但日本人却屡次提出谈判,这次还提出举行多国参与的谈判,其用意为何?”

“自昨晚接到你的电话,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认为日本人此举有两个目的,一是拖延时间,因为他们在北方的侵略行为,遭到了我军的顽强抵抗,消耗了大量的战争资源,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做好在我国南方发动战争的准备;另一个目的就是平息民怨,日本军人被枪杀,日本国内群情汹汹,上海总领事馆方面必然要做出某种强硬姿态。”

“英雄所见略同,”俞秉南笑道,“我方一再由着日本人牵着鼻子走,在外界看来,我们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啊。”

“也只能这样了,至少,在虹桥机场事件上,我们是胜利的一方。而且,我方竭尽全力做和平外交的努力,会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与同情。”

“弱国无外交啊,守诚兄,”俞秉南道,“就任上海市长以来,通过与日本及其他国家打交道,对此我真是深有体会。不过,自从国军主力部队开进上海之后,我感觉腰杆子硬了,说话的底气也足了。”

“是啊,如果老天能多给我们一点和平建设的时间,国内不发生那么多的战争和内乱,区区三岛小国,何至于敢在我泱泱中华面前如此嚣张呢?”

汽车穿过租界,来到工部局大院,日方代表的汽车已经停在大院里。中方代表走下汽车,在大会服务人员的引领下,走进电梯,来到三楼的谈判会议室。

会场正上方,挂着用中日两国文字书写的“淞沪停战共同委会会议”的条幅。这次停战会议是应日本的提议召开的,参加会议的除了中日双方代表,还邀请了英、法、美、意等四国代表列席。因此,会场摆成了六方会议的座牌。稍后,各国代表陆续来到。

他们分发的材料,除了日文外,还另附有中文翻译。上面所列,无非是举证中方违反《淞沪停战协定》的事例。

谷守诚看过文件,悄声对俞秉南说:“日方这次是有备而来,我们得分外小心啊。”

俞秉南显然胸有成竹,点头道:“是的,但理在我方,心中不慌。”

会议首先由日方代表冈本发言,他对举行“淞沪停战共同委员会会议”的目的进行了说明。随后,冈本语气一转,对中方代表严厉地说:“各位代表,最近一段时间,中方军队陆续朝上海开进,中国保安队和正规军已在上海郊区建设防御工事。此种行动,严重违反了中日双方签订的《淞沪停战协定》中,关于上海为不设防城市的要求,以及中国军队不得进驻上海,更不得设置防御性工事等相关规定。中国军队的行动,不独危及日方军队和侨民的安全,也将危及其他国家侨民的安全。在此我提请共同委员会注意,对中方无视停战协定,有意挑起事端的行为,各方应采取有效行动,加以制止,督促中方军队回到《淞沪停战协定》规定的范围之内。”

待冈本的话音一落,俞秉南即道:“各位代表,冈本先生所言,纯属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想必各位都已知晓,此前发生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官兵无视停战协定,带枪闯入我虹桥机场检查站,枪杀我保安人员的事件,就是日方蓄意策划并发动的挑衅行为。面对挑衅,我方一再隐忍退让,方保持了上海的和平与稳定。在此,我提请共同委会代表注意,应当制止日方再次发生此类挑衅事件。”

冈本代表说:“虹桥机场事件,是我方官兵擅自行动,并非海军陆战队的蓄意挑衅。我方驻军一直遵守停战协定,无论驻上海军队人员,还是驻军范围,都没有超出协定规定的范围。倒是最近一段时间,中国正规军源源不断地朝上海开进,集聚于上海周边,对上海的和平与安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意大利代表乔尼接过冈本的话,道:“最近,我们已经注意到中国正规军的行动。既然协议规定上海为不设防城市,双方的驻军应该维持在当前的水平,而不应破坏双方力量的对比和平衡。”

俞秉南道:“我必须提请各位共同委员会代表注意,各国军队有在本国领土上调防的自由,我正规军的调防行动,属于中国的内政问题,无须其他国家的同意和授权,更不能进行无端的指责。我们认为,设立共同委员会的目的,旨在维持上海的治安与和平。面对日方破坏和平之行为,乔尼代表却不加以指出,反而批评中方军队的正常调动,此举有意在协助日方进行侵略行为之嫌疑。”

俞秉南接着说:“各位代表,自虹桥事件发生后,日方一面表示要认真调查事实真相,以外交方式解决,一面却将军舰云集,军队大增,军用品亦大量补充,此外尚有大批军舰正在途中,源源而来。此种举措,不独对中国构成威胁,亦妨碍各国侨民之安全,且足发生危害之行为。中国在本国领土内,当然有权采取自卫之行动……我方秉承中央所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之一贯政策,对侨居上海之各国侨民,仍当加以保护。”

冈本说:“我在此声明一点,对于俞市长关于我方增兵之说,并不属实。我方停泊上海之军舰,皆系从长江中上游撤退之船舰。我方一直严格遵守淞沪停战之协定,维持上海和平之环境。倒是中国不断地增兵,不断向我方范围迫近,严重危及我方侨民及军队之安全。”

各方代表听了冈本的话,均向中方提出,要求中国保安队稍稍后退,以免发生冲突。

俞秉南说:“自日方不断增兵,并在日方所占据范围内构筑坚固工事之时起,停战协定已为日方所破坏。日方在中国北方发动了侵略战争,又在上海加紧备战,实际上日方在上海已对中方形成了战争状态,故日方已无提议召开停战委员会会议之必要。至于我国军队在本土行动,有着绝对自由之权利,此则无容他人置议。本着和平之诚意和原则,维持上海之治安与和平状态,如若日方将增调之军舰和军队撤回,我方亦愿将保安队后撤。”

冈本道:“我方军队的存在,完全是为了维持上海的军事平衡,为上海各国侨民的安全计,完全没有采取任何军事行动的企图,请各位代表体察。”

会议随即陷入僵持状态。俞秉南道:“对我方提出的和平条件,日方坚持己见,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我方认为,此次停战委员会会议,已不能取得实质性成果。因此,我方建议暂时休会,等日方能够拿出实质性和平建议与方案,我们再次开会。”

冈本急道:“俞先生,我方绝对是抱着和平之目的,提议召开此次停战会议的。”

各国代表见中方代表离席,也随即纷纷离去。日方代表不知所措,脸上浮现出满满的漠然与无奈。

坐车回返经过我方阵地时,看见我军战士埋伏在出击战壕里枕戈待旦,俞秉南道:“守诚兄,我不懂军事,但是我已经听到了战鼓的声音。这次可能是我们和日本人的最后一次谈判了。”

“是吗?”谷守诚已然知道了整个行动计划,但他还想听一听俞秉南对战争的看法,就问道:“秉南兄,我想问一句,作为市长、政治家,你对中日上海之战的前途是如何预测的?”

俞秉南沉思了一下,道:“就上海这座城市来说,我持悲观的看法。因为局部战争拼的是双方的利器,我方仅陆上部队还能与日军一拼,海军和空军目前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这就等于我方陆军部队处于日本三军的夹击当中,根本没有喘息之机。我方取胜的几率,在于延长战线,消耗日军实力,以时间换取空间,以时间实现此消彼长,从而赢得实力对比上的逆转。”

“也不全是,有时也是做给自己看的,我想通过积极的努力,达到以时间换空间和实力的目的。”说到这里,他有意停顿一下,道:“自《淞沪停战协定》签订以来,日本军队对我方发起了多少次挑衅?如果不是我和守诚兄积极配合,把尖锐的矛盾冲突化解于无形,我们哪里能够赢得国内建设的时间?赢得整编全国军队的时间?今天我们能够在陆上与日军一拼,也算是靠谈判赢来的,对吧?”

谷守诚点点头,道:“秉南兄,你说得太对了。时至今日,华北已是狼烟四起,在上海,我们恐怕再也拖不下去了。”

“也不必拖了,”俞秉南紧握拳头敲着腿,“上海人民被日军欺压太久了,民众的抗战情绪起来了,正当挟此高涨之民气,与倭寇决一死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