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风起云涌

贵阳花溪河畔周家庄园。

秋天的田野遍地金黄,浓郁的果香在空气中流淌。刚刚收割完黄豆,把地空闲出来,周雅琳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领着仆人又开始锄地。云贵高原地贫,农民素有冬季闲地的习惯,但抗战伊始,情况就不同了,她计划种上一些秋季作物,以应付来年之需。

周家是这一带的大家族,拥有数百亩田地,父亲周沁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居然去跟随红军长征,至今杳无音信。有人说他在陕北,有人说他已客死他乡。父亲一把年纪了,还闯**折腾,难怪不了解他的人会骂他“周疯子”。

可周雅琳却很理解父亲,他总是对新生事物充满了孩子般的天真与好奇,这使他浑身充满了追索的动力。从少年时代起,父亲就把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作为毕生追求。自从跟随孙中山参加辛亥革命后,父亲几乎参加了历次重大的革命活动,见证了贵州民国以来所有的历史变革。他还一度出任贵州省大汉军政府枢密员、黔军总司令部参议、参议院副议长等职务,后来,怀着对国民革命前景的失望,他一度辞职回家,隐居乡间。

当红军经过贵州境内时,父亲受其政策鼓舞,又把救国的希望寄托在这支士气高昂、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队伍上。他之所以毅然决定跟随红军北上,与他参加历次社会变革的目的一样,就是想深入了解这支队伍,再次见证伟大的历史变革。

父亲的性格深深地影响了周雅琳的人生。最初,因为父亲的关系,自己接触到了那个神秘的男人,被他不凡的气质吸引,终于委身于他。然而,她渴望的爱情竟如昙花一现。毕竟,那个男人属于社会,而不是女人和家庭。经过短暂的相亲相爱,他很快就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开去,其时,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多年来,每次回首审视这段爱情,理智都会告诉她,自己不过是他失意时的寄托。好姐妹洪素贞也经常骂傻,简直吃了那男人的迷魂药。然而,这段情感却是她唯一的爱情,每每回味,总是充满着梦幻般的诗意和温暖。“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周雅琳总会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特别是看着他们短暂爱情的结晶——聪明美丽的女儿花静宜时,周雅琳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然而,父亲的北上却让周雅琳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把一份偌大的产业丢给了她。周雅琳一向养尊处优,从来没有管理的经验。好在庄园的仆人和佃户都是老老实实的乡下人,她分派什么活路,他们都会认认真真、本本分分地做好。而且乡间的治安较好,几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偶遇困难年景,才会出现一些小土匪,但他们敬畏周沁源的名声,不敢轻易上门骚扰。因此,周家庄园还是勉强维持了下来。

按照周家庄园的收入,周雅林本可以在城里过衣食无忧的生活,每天逛逛街,和洪素贞等老朋友一起打打麻将。但她厌倦了这种寄生虫般的生活。早年在贵阳女中上学时,曾经有一位老师对王阳明颇有研究,向她们宣讲王学,周雅琳受其影响很深。后来,她随父亲到上海,结识了一些有志于从事社会改革实践的人士,他们坚持“知行合一”、坚持社会实践的志向也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只是一次邂逅,即改变了她对人生方向的选择。随着对方地位的升高以及女儿的成长,为保护女儿计,周雅琳想尽力抹平岁月留下的感情印记,远离是是非非。

这次从上海迁回贵阳,周雅琳独身一人生活在乡间,把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读书,使早年埋藏于心的理想的种子又萌发起来。因此,她干脆利用周家庄园作为实践园地,过起了躬耕生活。

天清气朗,骄阳直射大地。周雅琳还没锄一垅地,已累头满头大汗,感觉手心火辣辣的,摊开一看,才发现磨出了不少水泡。几位女仆锄了两三垅地,却仍然像没事人一般,按照先前的频率不紧不慢地继续劳作。周雅琳看得有些羞愧,鼓起劲抓起锄头又锄起来。或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国家的形势总不至于会坏到那种地步,她心里想。

女仆阿兰转过身来,见周雅琳抬锄的手软绵绵的,便喊道:“大小姐,你歇着吧,我们多挖几锄就顶得你挖的了。”

阿梅也站着拂了一把额头的湿发,道:“大小姐,‘秋老虎’很毒,你到树荫下躲一躲,中暑可伤身子呢。”

“没事儿,没事儿。”周雅琳嘴上不愿意示弱,手臂却软弱无力,连锄头都举不起来。仆人便面带微笑看着她,显得那么温和而宽容。在周雅琳还很小的时候,她们就到周家照顾她了。尽管她身上发生了很多故事,但她们看她的目光一如往常,不管男女老少,一律把她当成未出嫁的姑娘,称她为大小姐。周雅琳无法拒绝她们的好意,终于放下锄头,走到菜园边冠盖如伞的银杏树下,解下头上的草帽,拿在手里当扇子轻轻摇动。仿佛响应她心里的召唤一般,一股凉风从树梢拂过,把树叶沙沙地翻卷起来。周雅琳的秀发随风飞舞,清爽的凉意在全身弥漫着,整个人变得通透起来。

“快哉,此风!”周雅琳心道,她还从未享受过如此快意的风。这让她想起早年读过的宋玉的《风赋》。宋玉可是历史上第一个把风写得快意平生,把它人格化的诗人。当时,周雅琳认为,自然之风稀松平常,哪里会那么精彩,那么富于人格魅力呢?宋玉未免过于夸张了。然而经过一番劳动,周雅琳确实觉得,这会儿的这阵风,诗人们怎么拟写都不为过。

一阵自行车铃声沿着小路飘过来,周雅琳抬起头,见一个面清目秀的青年人跳下自行车,站在她面前,谦恭地问:“请问大姐,前面是周园吗?”

“你到周园找哪位?”周雅琳客气地反问。

“我找周雅琳女士,这里有一份请柬送给她。”

“我就是周雅琳。”她站起身,温和地笑着。

青年把一身粗布衣服打扮的周雅琳上下打量了一番,被她雅致的神态折服,确信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便从自行车后架的包裹里,拿出一叠信件,翻了一封递给她,说:“第20军杨森部奉国防部军令,即将开赴淞沪前线,‘筑光音乐会’将在今晚举行专场音乐会,欢送将士出征,特邀您出席。”

“哦?”周雅琳虽然是因为上海局势紧张才回贵阳老家的,但她心里并不认为战争马上就会开始。现在,她回来不到两个月,政府居然就要把驻贵阳的第20军调往上海,局势变化之快实在出乎意料,看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20军马上就要开走吗?”

“前锋部队已经开拨,大部队也已整装待发。”青年从城里来,消息毕竟灵通一些。他见周雅琳低头看请柬,又道,“常老师请您一定要参加音乐会。”

“好,你告诉常老师,我争取赶去参加。”

“好的,我们等您!周女士,再见。”青年挥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

周雅琳再次展开请柬仔细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欢送20军上前线杀敌专场音乐会,演出地点:省政府大礼堂。”

筑光音乐会与20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是热爱音乐的热血青年组织的,以宣传抗战救国、激励青年上前线杀敌,鼓舞民众抗战士气为目的的音乐组织,原名为筑光音乐研究会,以四川商会馆为活动地址。四川军阀杨森部改编为中央军第20军调驻贵州后,这个妻妾成群的、好色的军阀头子,为了表明自己爱好音乐,便将其改名为筑光音乐会,并亲自参加了成立大会。在会上,他号召贵州青年要大力支持筑光音乐会,积极投身抗日救亡运动。如此,筑光音乐会取得了合法身份,积极在全省范围内开展抗日救亡音乐演出活动,把许多进步青年都吸引到音乐会的周围。

筑光音乐会成立时,周雅琳刚从上海回到贵阳。因为音乐会里的重要成员和艺术指导常仁镛与周雅琳在上海就认识,算是老相识,所以这个小老乡特地邀请她和洪素贞参加了成立大会。之后,周雅琳虽然隐居乡间,但也时常关注音乐会的活动,甚至还抽空参加了其中一次重要的晚会。而常仁镛也颇敬重这位大姐,时常把写好的歌词派学生送过来,征求她的意见。因此,她决定参加今晚的音乐会,这既是对抗日救亡宣传活动的支持,也是对小老乡常仁镛的支持。

想到上海即将遭遇战火,周雅琳不觉为女儿担忧起来。离开上海之前,她和洪素贞曾要求谷守诚等花静宜从国外回来,一定要劝她回贵阳,离开那个随时都可能被引爆的火药桶。她也写信跟女儿交流了此事,要求她从缅甸直接乘飞机回贵阳,哪想女儿直接飞到了上海。花静宜在写给她的信里,说战场就是她的职场,给伤员实施人道主义救助是她的理想。

女儿的性格与她极为相像,当初她爱上那个人的时候,父母(那时周雅琳的母亲还健在)死活不同意,洪素贞等一帮好姐妹也劝她,说这场邂逅的爱情不会有好结果,可她死活不听劝,摆出一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架势。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她的爱情最终成了过眼烟云。她唯一的安慰就是收获了一个女儿,如今女儿又将与自己一样,在上海赴汤蹈火,怎么不令她万分焦虑呢?

“莫非上海终究是我们娘俩的伤心之地?”周雅琳用力甩了甩头,努力把这个念头抛开。这样悲观地预想女儿的未来,会给女儿的命运带来不洁之物。

“大小姐,大小姐!”小亚从村子里冒出来,一边叫一边朝这边跑。她是阿兰的女儿,因为周家的资助,得以在城里上学。假期的时候,小亚便跟着母亲到周家来帮忙。周雅琳知道她有事,于是沿着蜿蜒的小径迎过去。

“家里有事?”周雅琳问。小亚扑棱扑棱地闪着大眼睛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诡秘地笑笑,凑近她小声说:“村子里有女孩子准备去桃源洞,已经点香了。”

“是吗?我们快走!”周雅琳牵着小亚的手疾步朝村子里走去。

游桃源洞是湘黔边境苗乡侗寨特有的一种巫术活动。七月半鬼节前后,一些年轻姑娘只要坐着长凳,点了香烛,闭一小会儿眼睛,灵魂就会脱离躯体,骑着马儿游桃源洞。

桃源洞分为十二层,每层都代表一种灵魂的所在,附近一带人的灵魂都在洞里,通过观察其灵魂的位置,即能够预测这个人的生老病死。这种活动也逐渐传到了附近的苗家寨里。周雅琳一直牵挂女儿,想借姑娘们去桃源洞的时候,看看女儿的灵魂所在,顺便预测一下她的命运,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她便叫仆人留心村里姑娘们的举动,没想到小亚倒是个有心人,帮她逮到了这样的机会。

小亚在前引路,领着她穿过曲折而洁净的青石板路,来到一座木楼前。在屋前的石阶下,两人就听到有节律的拍腿的声音。上了石阶,穿过前廊走进堂屋,里面挤满了围观的人,袅袅的香烟从人群头顶飘溢出来,散发着一种旷古而幽远的味道。

受父亲影响,周雅琳是贵阳市反封建的青年干将之一。因为女儿的缘故,她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接受这种神秘的苗侗巫术。当香烛的烟雾飘来,见到村民被一种幽冥感笼罩着,显出庄重肃穆的神情,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

“大小姐。”有人轻轻地喊了一声,把身子侧了侧,堂屋里其他人也自动给她让出了位置。她与姑娘们面对面站着。姑娘们身边坐着一个满头银发、满脸皱纹的老太,她递过来一条小凳子,示意周雅琳坐下。

据说,在姑娘们去桃源洞的过程中,必须有老太陪伴,一来是为了防止姑娘们的马儿跑得过快,把她们的灵魂托得无影无踪,以致不能按时回归,使身体枯竭而死。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老太就要坐上去,压一压马儿,让它放慢速度。二来,如果姑娘们在桃源洞中迷失了方向,老太要及时提醒她们收心。此外,当姑娘们遇到具有隐喻意义的现象又不理解时,见多识广的老太则充当翻译。

三个青春少女并排坐在一条凳子上,她们双目微闭,好像正在享受什么,神情舒展。

“银杏树,风,噢,好凉快的风。”姑娘们享受着习习凉风,嘴里快活地叫出声来。

想到自己刚刚从根杏树下过来,其情其景与姑娘们的描述毫无二致,如果此时她尚在银杏树下歇凉,与姑娘们的灵魂不期而遇,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呢?

“那边有两个人在锄地。”右手边的姑娘叽咕道,中间一个则热情地叫唤起来:“大妈,太阳这么大,到树下来歇歇凉。”连唤了两声,她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说,“她不理我们,难道是聋子吗?”左边的姑娘欢喜地抬起手指了指,轻声道:“那边过来了两个帅哥,我们去逗逗他们。”她的提议得到了另外两个姑娘的一致响应,连说:“好,我们唱首山歌逗他们玩儿。”三人随即按着山歌的音律唱道:

情妹下河咧,洗衣裳罗。

双脚踩在青石上,

手拿棒捶朝天打,

双眼观看少年郎,

棒捶打在妹手指,

痛不痛在郎心上?

其音袅袅,其韵悠长,随风律动,如在旷野。周雅琳凉意袭身,毛发耸然。

从她紧张的神情来看,老太猜测她可能有事询问,便催促姑娘们:“姑娘们,别耍了,快马加鞭到桃源洞去,看看临近村子都有什么人落在里面。”

“好嘞。”姑娘们答应之后,骑着马儿欢跑,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桃源洞前。接着,她们用苗语唱起了韵律清亮的叩门歌。霍然一声巨响,桃源洞门轰然打开,姑娘们打着马儿跑了进去。

老太问:“大小姐,您要看谁呢?”

周雅琳心里牵挂着两个人,此时竟不知先问哪一个为好。她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叫她们看一看我父亲,看他在什么地方?”

姑娘们似乎听到了她的话,就问:“您是说周老爷吗?我们刚才在桃源洞门口,看到他和几个大人物在“摆龙门阵”(即聊天)。”

周雅琳骤然一惊,她知道,如果父亲的灵魂出现在桃源洞门口,就意味着他没病没灾,好好地活着。但她又不敢确定,惊疑地问:“真的吗?意思是他老人家还活着?”

“对呀,老人家好好地活着呢。”中间的姑娘回答。

周雅琳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时,姑娘们的灵魂走进桃源洞第二层。周雅琳回过神来,小心地问老太:“能不能让她们看看我家姑娘,花静宜?”

“花小姐?”

周雅琳点点头,对老太道:“只是她们可能不认识静宜。”

老太笑道:“不是还有你吗?母女的灵魂是相通的,她们可以通过你认出花小姐。”

姑娘们把第二层的灵魂看了个遍,没有发现什么,于是继续唱歌来到了第三层。姑娘们拍马闯进去时,迎头撞倒了一个人,她们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惊喜地叫了起来,“花小姐,是你吗?你母亲正找你呢!”

“我知道,可是我这里脱不开身。”一个姑娘应道,活脱脱是花静宜的声音。

周雅琳失态地叫了起来:“静宜!”

花静宜并没有回应母亲的呼喊。

左边的姑娘高声尖叫道:“花小姐,花小姐,你身上全是血,全是血。”

周雅琳一听,大惊失色,连忙焦急地问:“静宜,怎么回事?”

老太见周雅琳一副被吓坏了的样子,握住她的手,道:“第三层不应该有血光的,请大小姐放心。”回头问姑娘:“是花小姐身上流血,还是她衣服沾染了别人的血?”

姑娘们仔细看了看,说:“是她的护士服上沾满了血,花小姐安然无恙。”

“是吗?是真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周雅琳松了一口气。受此惊吓,她像虚脱了一般,浑身软绵绵的。她再也不能在现场待下去了,急着钻出人群舒口气。老太忙叫大家让道:“小亚,你扶大小姐回去。”

走出堂屋,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周雅琳幽幽地回过神来。虽然觉得这种民间的巫术有些荒诞,然而此时此刻,它却带给自己莫大的安慰。

2

回到家,周雅琳小憩了一会儿,就走到书房提笔给女儿写信,把姑娘们刚才所描述的在桃源洞内发生的怪事,详细地告诉了女儿。她想到女儿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是不是预示着上海即将开战了呢?还是女儿将要到别的战场参加战地救护?周雅琳不敢确定,只能提醒她凡事要加倍小心。

写完信,她从抽屉里取出信封把信装好,并小心地贴上邮票。她原本决定骑马进城,趁早把信发出去,希望在战争爆发之前,女儿就能收到。不过,自从陪女儿赴上海上学之后,她多年没有沾过马背了。

周雅琳幼时聪明伶俐,周沁源很宠她,把她当男孩子来养,很早就教会她骑马。所以,马儿理所当然地成了她主要的代步工具。后来,等到女儿去达德中学上初中,母女俩经常共骑一匹云贵高原的特种矮马,沿着花溪河岸的荒草滩驰骋而过,成为乡村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时的静宜就像邻家新长成的少女,青春活泼乖巧可爱,怎么在国外游走一圈,就变得如此倔强呢?想到女儿好像从手心飞出去的小鸟,再也难以盼到她飞回来的一天,周雅琳真后悔送她出国留学。否则,她也许还是当初那个对母亲百依百顺的小姑娘,好像自己的一道影子,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如果她跟随在父亲身边,由父亲教育成长,她又会养成什么样的性格呢?这个假设让周雅琳很惊讶,因为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思来想去,周雅琳最终决定还是打电话向谷公馆叫车。她好些天没见到洪素贞了,也想和她说说话,顺便去城里的周园看一看。如果用谷公馆的车,晚上回来也方便一些。

周家庄园离城里大约有二十里地,不到半个小时,谷公馆的车就驶进了大院。

“大小姐,谷公馆派车来接你了。”

周雅琳穿着一身对襟便装,这虽然是乡村便服,但穿在她身上,又显出一种别样的韵味来。连谷公馆的司机刘师傅也不觉往她身上多看了几眼,赞道:“大小姐这身衣裳还真洋气。”

周雅琳笑道:“我这是乡村装扮,土气得很,你们家洪太太那才叫洋气。”

刘师傅道:“嗨,我们太太那是大上海十里洋场的‘洋气’,大小姐这是乡下的‘洋气’,看着大方、顺眼。”

周雅琳看了刘师傅一眼,抿嘴一笑,心想,你看自家太太都不顺眼,这活路还做得下去吗?

轿车进了城,周雅琳先上邮局把信寄了出去,然后才转到谷公馆。

洪素贞在屋里等着,一见轿车进了院,就迎出门来,大声嚷嚷道:“先前几次三缺一,打电话叫你,你都说没空,今天哪路神仙给你放假了?”

“我这个山神自己给自己放假了,专门到城里来会会朋友。”周雅琳上前挽住洪素贞的胳膊,一起往屋里走。洪素贞盯着她的着装,道:“哎,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倒是别有一番风韵呐,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乡村婆子了?”

“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乡村,我还是我,只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乡村。那里比较清闲、清静。”

“嗨,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嫌我们干扰你了?既然如此,以后你只管住你家城里或乡下的周园,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是!”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周雅琳忍不住嘀咕一句,“什么事情都喜欢走极端。”

洪素贞本是一个有口没心的女人,眼珠儿轱辘一转,又道:“哎,你也好久没玩了吧,趁你进城,我找几个人来陪你好好搓几把?”

“不行不行,我今天进城是真有事!”说着,周雅琳把筑光音乐会的请柬拿了出来,“筑光今晚要为第20军上前线杀敌举行专场音乐会,作为老会员,我们与其在家里搓麻将,不如去那里凑热闹,怎么着也算是为男儿上战场壮行。”

“上战场杀敌是男人的事,我们女人瞎凑什么热闹?不如在家里安安心心摸几把麻将来得过瘾。”洪素贞一副很泄气的样子。

“筑光没有给你发请柬吗?我去找小常!”

“发了,就是不想去。”

“嗨,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在上海的时候,我看你挺仇恨日本人的,抗日的劲头十足,怎么回到后方却像被抽了筋似的,没一点志气了?”

“在上海那还不是做给爷们儿看的吗?我家四个男人,有三个在战场上厮杀,我为他们操心都不够呢。老二原来是19路军的小连长,自从在福建被老头子派宋希濂的部队缴了械之后,他就跑回家,死活不肯再回部队。后来,他进了税警团,整天除了操练就是捧着一本书,你说这能有多大出息?还跟老大一样,死活不愿意结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家还说这两个都是孝子……”说到伤心处,洪素贞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果然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体会到洪素贞的难处,周雅琳同情地紧搂着她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活法。”

“老爷子在上海与日本人纠缠不休,这会儿老大所在的部队又开过去了。日本鬼子的枪炮比我们的好上几倍,人在枪林弹雨里钻,那还不等于是把命拴在裤腰带上?”洪素贞稍微停顿一下,换了口气,又道,“我想通了,我操心也不顶用,既然现在已经回到贵阳,就好好过自己的安逸日子,至于其他事情,听天由命吧。”

“我想,你确实不该那么心焦,我们今天送20军上前线,也是支援守诚和止戈他们。而且,有大后方那么多人民做坚强的后盾,他们一定会打败日本人,平安归来的。”

“是的,是的。”洪素贞不好反驳她的话,轻轻地点头道。

这时,墙上的时钟敲了几下。洪素贞抬头看了一眼,说:“六点了,我们先吃饭吧。听说你要来,我特意叫他们炖了一只乌骨鸡,煨点鸡汤给你补补。”

周雅琳扑哧一声笑了,道:“就知道你喜欢喝鸡汤,所以我特地捉了两只老母鸡带过来。”

洪素贞也笑了:“我还是老观念,以为乡村物质匮乏,什么都没有呢!”

“乡村的物质生活肯定比城里匮乏,但我们能够种、养的东西倒是不少。”

洪素贞领着周雅琳走进餐厅,在饭桌旁坐下。见只有自己和素贞二人,周雅琳忍不住问:“止戟呢?他还在乡下住吗?”

“不确定,他喜欢到哪里住就到哪里住。穿着也是,有时保持着军人的严整作风,有时又不修边幅,懒散得不成样子,而且行踪不定,像个云游和尚。”

那还真是痴了。周雅琳心想,半晌才说:“可能先前被缴械一事,对他刺激不小,脑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看不如给他找个媳妇,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他就不会瞎想了,而且还能拴住他的心。男人啊,一旦心被拴住,身子也就安静下来了。”

“未必!我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知道,”洪素贞满脸疑惑的神色,“这个老二,打小跟着乡下外公长大,心眼儿实。当初他抱着救国救民的理想参军,没料到放着外国人不打,自家倒闹起内讧来,打来打去,就把他弄糊涂了,到最后居然还被缴了械。有段时间他经常上弘福寺,说是要出家,他老子与弘福寺主持通了气,故意说他尘缘未绝,才没有当成和尚。”

听到他们夫妇俩用这样的计谋算计孩子,周雅琳哑然失笑,又不禁同情谷止戟来:“这也怪不得孩子,你说今天是朋友,明天是对手,后天又变回了朋友。这样搅来搅去,没有脑子的还好,听令行事就行,有思想的,哪有不被搅糊涂的?”

洪素贞心疼儿子,长时间无语。过了一会,她才苦笑道:“你说这老大跟老二,怎么不像他父亲那样,见到漂亮女子就死缠烂打,非弄到手不可?”

周雅琳瞟了她一眼,笑道:“我看守诚也不是这样的人,如今像他这样的身份,哪个不是好几房姨太太?今晚音乐会送行的杨军长,家里都有七八房姨太太,守诚可仍然只有你一个。”

洪素贞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说他当初对我嘛。”

“我看也不完全是人家死缠烂打的哦,明明是某人见到帅哥的一个眼神就被电晕了,自己主动靠上去的。”

“去去去!”洪素贞假装生气,打了一下周雅琳的手臂,“止戈坚决不同意家里帮他娶亲,老二根本就不和你谈这个事儿,省保安处最近委他招了一个新兵训练营,于是他带着这群年轻人,这里跑那里窜,与其说是训练,不如说是游山玩水。你说这两兄弟是不是存心要谷家绝后?”

“呸!乌鸦嘴。”周雅琳恼怒地骂。

洪素贞正在舀汤,自知说错了话,抬手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算作惩罚,然后歉疚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现在这当婚不婚,当嫁不嫁,我做娘的不是着急吗?”

“谁当嫁不嫁了?”周雅琳笑问,明知洪素贞在说自己的女儿花静宜,却不说破。

这话倒提醒了洪素贞,她说:“我们在上海的时候想牵线搭桥,把静宜介绍给王家少爷。听说他们在国外没有见上面,如今王少爷也该从欧洲回来了,不知他俩见过面没有?互相是否中意?”

“我看你真是劳碌命,我的女儿我都不操心,你操那么多心干嘛?”周雅琳微笑着抗议。

“是你女儿,我不是她姑妈吗?当姑妈的不着急,谁着急?”

周雅琳用调羹小心地尝了一口汤,赞道:“你家王嫂熬的这个汤味道还真鲜。”

“王嫂手艺是不错。她以前就在我们家做过,我这次回来后又把她重新请来。熟人用着顺手。”

“听说守诚要奉命调回贵州任省主席了?”

“报上是这么发布消息了,但安排撤退那一摊子事,他还没有办妥当,对南京那方面不好交代,所以可能还要再延宕一些时候。只怕等到打起仗来,他又走不脱了。”洪素贞显得忧心忡忡。

“据说,他们把张治中将军都派上去了!既然阵前的主将已经确定,那守诚从上海撤回来,还不是迟早的事?”

说这话时,周雅琳的语气有点异样。洪素贞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默默地喝掉碗里的汤,然后拿起筷子扒了一下菜,又把筷子放下。这时,王嫂端着一盘时蔬过来,放在桌上,问:“大小姐,汤还好吧?”

“好,好!我家阿兰姐就做不出这味道。”

“味道好的话,您就经常过来坐坐,尝尝我做的菜。”王嫂满意地笑着,拉上门出去。

“大家都认为离开上海就万事大吉了,可如今贵阳也不平静。”洪素贞把头凑近前,诡秘地道,“据说,共产党的活动越来越频繁,特别是对于文艺团体、学校成立的抗日群众团体,他们渗透得非常厉害。”

“先别说人家,我家就有一个‘老’共产党员追着共产党到延安去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一年多过去了,就是没有任何消息。”

“放心,老爷子命大,说他是‘老’共产党员,那真是抬举他,他可是贵州最早的同盟会员,国民党的老资格呢!他那个人,毕生追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不论党派,不论背景,只要哪一方正确,就跟着哪一方走。现在他觉得共产党正确,就跟去了,这还不跟玩儿一样吗?”

“瞧你说的!依你这么说,拿着枪拼来拼去,岂不都是在玩儿?”

“战争是成人的游戏,泥巴仗是孩子的游戏。”洪素贞觉得自己说了一句精彩的话,就笑了起来,“如果我们不是这身份、这年纪,那还不是照样什么好玩,就玩什么去?”

“我看你除了启蒙比我们早,比我们会玩男人,其他的也不比我们强。”周雅琳开玩笑道。

洪素贞反讽道:“我这点本事哪里比得上周大小姐?我们玩的都是普通男人,周大小姐玩的可是极品男人,别人千方百计都靠不上边的。”

周雅琳温和地笑笑:“我那不叫玩。我是初次恋爱,毫无经验,纯属上当。”

周雅琳的故事仅有几个人知晓,在谷家也属绝密。洪素贞意外提及,自知失言,忙转移话题,问:“你说这共产党奇怪不奇怪,他们专门往学校、老师、孩子中钻,这是什么意思呀?”

周雅琳想了想,问:“社会上哪个环境对人的影响最大?”

“学校。”

“哪个群体对社会的影响最大?”

“老师呀!”

“哪个群体最受社会关注,并能够决定一个社会的将来?”

“当然是孩子!谁家还不把自家孩子当宝贝一样疼着爱着?”洪素贞的回答毫不含糊,但话一出口,她也愣了一下,马上惊叫起来,“哎呀我的妈呀!如果共产党把这几个群体都收服了,将来掌握政权岂不是理顺成章?未来的江山岂不就成他们的了?”

洪素贞用一种忧虑和不安的神色直直地看着周雅琳,后者肯定地点点头:“这就是共产党的高明之处。国民党争权夺利,争枪械争地盘,共产党却像孙悟空一样,钻进了国民党的肚子里,钻进了人们的心里,开始了洗脑工作。”

“我的天!”洪素贞紧张地握起周雅琳的手,“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可不能再继续隐居了。对于这江山,你也算不得身外之人,将来有你也有我们的一份,你可要提醒他们,好好想办法保住它。”

“不,江山是主人不是客,”周雅琳坚定地摇摇头,“还是共产党说得好,江山是人民的,即使今天不归人民,总有一天会回归人民,谁能挡住历史的洪流呢?”

“你?!”洪素贞惊讶地张大嘴巴,“雅琳,如果我们不是多年的姊妹,而且从来没有分开过,光听你说这话,完全就像一个共党分子。”

周雅琳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是共党分子,理由你比我更清楚。但是,共产党宣传的是一种先进的民主理念,其他民众一旦开放思想,具备一些民主意识,即使不加入共产党,在思想上也会向它靠近。当然,国民党内不乏具有民主思想的人,但这些人的思想不占主流。以当前形势而论,日本帝国主义是国共两党共同的敌人,在对待日本人的问题上,此二者思想都是统一的。你能说国民党员就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就是国民党员吗?”

“雅琳,你真是一个演说天才,可惜你的这份才能被埋没了。”洪素贞敬佩地注视着周雅琳。

“我最近读了一些书,想了一些问题。当前国共已经合作抗日,我想,至少在抗战问题上,两者的目标接近一致。”

“我还是觉得你说这话时,更像一名共产党员。”洪素贞笑道,稍停一会,又凑近前悄声道,“如果你像女共产党员,我看筑光音乐会的那几位负责人更像是男共产党员。他们不仅对学员和歌咏队进行艺术指导,更有可能是在进行思想改造,特别是那个常老师。你看歌咏队排演的节目,全是什么《九·一八》《义勇军进行曲》,共产党不就是唱这些、宣传这些的吗?”

“你还是理解错了,这些都是抗日救亡歌曲。在抗日问题上,是不分民族不分党派的。”

“可是,写作这些歌词的人,偏向共产党多一些。”

“如果国民党更民主,抗日意志更坚决,他们同样会站在国民党这边。现在,南京表态坚决抗日了,全国民众不都在拥护它吗?”

洪素贞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讪讪地道:“我劝你还是少凑些热闹,离他们远一点,免得受他们影响。不然,有些事情将来不好向其他人交代。”

周雅琳道:“素贞,你多虑了,先前贵州的共产党组织,不是已经被三姑父给破坏了吗?共产党贵州工委的书记林青,不是被押往南明河边的驿马坡枪毙了吗?组织都被铲除了,哪里还有什么党员?再说,面对这么血腥的屠杀,哪一个血肉之躯不害怕?还不躲得远远的,保命要紧?”

见周雅琳点出了谷家三叔,洪素贞尴尬地笑道:“对付敌人,谁不是这样,他这是对老头子忠心呢。”见雅琳不答话,又道:“共产党员可是不怕死,无孔不入的。最近又有风传,说是逃到延安的人,最近借着国共合作的时机,杀了回马枪,那些曾经领教过红军厉害的地方军阀以及手上沾着共产党鲜血的人,个个都紧张得要命。”

“没有那么严重!贵阳目前还是政府的天下,不过,马上就会是谷家的天下咯!”周雅琳见话题太沉重了,故意调侃道。

洪素贞不满地白了她一眼,嘟囔道:“不就是一条看门狗,帮人看家护院守江山?”

周雅琳好说歹说,才把一心想凑脚搓麻将的洪素贞拖来了。

省政府大礼堂前大红灯笼高高挂,两幅巨大的竖幅标语悬挂在大门两侧,右边的条幅是:“贵州人民欢送第20军上战场杀倭建功扬名!”另一幅写着:“筑光同仁为抗日将士豪饮倭寇血壮行色!”

大礼堂前车马如织,人头攒动,如今宣传抗日和支持抗日,成为社会的时尚,故而贵阳社会各界的头面人物都出来了。

车子驶入广场,洪素贞忍不住道:“场面这么隆重啊,比省政府举办新春年会还热闹呢。”

“关键是你这个即将上任的省主席夫人到了,格调自然也就变得不一样咯。”

洪素贞轻轻在她手臂上拧了一把,针锋相对地道:“关键是你这个贵妃娘娘莅临。”

周雅琳轻嘘一声。洪素贞忙道声对不起,又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下车吧。”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洪素贞回头见是王光华的车,惊诧地道:“怎么这位苗王也来了?他不是一向拒绝公开露面吗?”

周雅琳知道她说的是前省主席王光华,就说:“他又不是苗族,称不上苗王。”

“我看他的眼光和性格与苗蛮差不多。”

“你对苗族就那么有意见?”周雅琳的外公是苗族,而周家庄园的周边就是苗寨,故而听闻此言很是不舒服。

“我不是对苗族有意见,而是对这位苗王有意见。”洪素贞歉意地笑道。周雅琳也对这位地方军阀没什么好印象,准备拉着洪素贞避开去,无奈对方已经跳下车快步跟了上来。

“谷夫人,您好。您也有空出席筑光音乐会?”王光华的神态很是客气。他自从被迫辞了省主席,转任省参议长之后,一向深居简出。此次听说为20军送行,他才应邀出席,并答应在音乐会上发表抗日演讲。

“20军儿郎奉命上战场杀敌,我们理当为他们送行,就是没时间也要抽出时间来。”洪素贞挽着周雅琳的手臂,慷慨陈词。

“谷夫人果然深明大义。”王光华奉承道,又见洪素贞亲密地挽着一位衣着朴素却气质不凡的女人,于是不住地打量她,好奇地问:“敢问夫人,这位是?”

不待洪素贞说话,周雅琳抢先说道:“王参议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叫周雅琳,两年前,您担任省主席时,不是悬赏五万大洋买我父亲的头吗?”

“职责所在,职责所在。”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王光华哈哈大笑:“我还不是被老蒋逼的吗?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在贵阳,谁不知道周沁源周老先生和我是老交情?我可是他的学生。”

他对周雅琳的素装打扮很是不解,忍不住问:“周大小姐怎么这身装扮?”

“周老先生云游延安去了,她接过周园庄主的衣钵,正式入乡当了农民。”

周雅琳摇了摇头。洪素贞抢白道:“周老先生不是被你花五万大洋吓跑了吗?你五万大洋都买不到的线索,我们又怎么会知道?”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相逢一笑泯恩仇,我还期待有机会再向周老先生讨教呢!”

“谁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周雅琳冷冷地道。

王光华不敢再接她的话,就转换话题道:“周大小姐是不是很崇拜陶渊明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自当兵之日起,我就思谋着有朝一日解甲归田,如今这甲是解下来了,心却归不去了。”

“当然,你如今住着华堂彩屋,家里妻妾成群,哪里还能回到原来的破草屋?”周雅琳心里嘀咕着,却没有说出来。

洪素贞语直,笑道:“王参议长,我还记得陶渊明《归园田居》有一句‘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我家守诚也总说解甲归田,是不是对你们男人来说,权力比美女更有吸引力,所以你们的‘旧林’就是权力之林,权力的魔咒让你们变成无法解脱的羁鸟?尽管你们认为故乡很美好,但仍然愿意留在贵阳这酒池肉林?”

王光华被洪素贞滑稽而略带尖刻的一席话逗得哈哈大笑:“谷夫人批评得对,这话还只能私下里说说,不然,好像我们这些人真像报纸所批评的,‘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呢。”

上了石阶,走到大门前,专门接待贵宾的礼仪小姐走上前来,引导王光华朝里走。洪素贞急问:“我们呢?”礼仪小姐看了一眼他们手中的票,道:“你们坐嘉宾席,待会有人来安排你们。”王光华道了声对不起,遂跟着礼仪小姐进了侧门。

洪素贞把目光从他的背影上收回来,恨恨地道:“这只狡猾的老狐狸,别看他表面上笑嘻嘻的,背地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都是权力惹的祸,男人把智慧都用于夺权了,花精力思考其他事情的就少了。”周雅琳说,同时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如今国难当头,男人们还把主要心思用于玩权力游戏,只怕日本人会更加猖狂。”

这时,一个男青年走到她们跟前,道:“周老师,洪太太,请您二位跟我进去。”

周雅琳一看,原来正是骑自行车送请柬的那个青年,便问:“常老师呢?”

“常老师在后台指导,20军奉调走得急,音乐会是临时决定举办的,时间很仓促。”

青年人把她们领到嘉宾席就座后,就离开了。所谓嘉宾席,就是在普通观众席的前面,安了两排沙发,并在上面蒙了一层红丝绒。贵宾席则在原来摆放花草的空地上,特地留出一定的空位,安放了几张桌子。场子左边三分之一的位置,坐进了威武齐整的军人,另外三分之二的场地还空着,观众陆续进场。

“你是国民革命的坚定支持者,可你敢像《复活》中的聂黑留朵夫一样,把周家庄园的土地和财产分给仆人吗?”洪素贞心头正气得紧,针锋相对地道。

周雅琳摇摇头,苦笑道:“那样的话,我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丛浮萍,最后不知飘流到什么地方。”

“共产党就是要革掉你这种占有大量土地的地主,你自然不会支持这样的革命,甚至还会反对它。”洪素贞占了上风,得意地笑起来。

周雅琳知道她这话别有深意,便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由当初那个坚定的革命者沦落到革命的反对者,正是延安批评的反革命分子。”

“我觉得我一向就是这样。这么多年来,我的思想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啊。”洪素贞的话让周雅琳感到困惑、迷惘。

“这或许不是你的问题,你本来是你,只是形势发生了变化,才使得你这个当初的革命支持者,变成了如今的革命反对者。”

周雅琳忽然醒悟过来,笑道:“原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变化得太快。”

“所以,少年弱则中国弱,少年强则中国强,革命永远是青少年的事。”洪素贞最后来了一句总结性的讲话。

在她们轻声说话的时候,中间的贵宾席上,孤零零地坐着王光华和谢镜如。谢镜如是王光华的老乡,经他一手提拔,年纪轻轻就担任了旅长职务。当初王光华部下的两位师长倒戈反水,投向国民政府,逼他辞掉军长职务,谢镜如坚决反对,毅然与师长决裂。王光华所部被中央改编后,他出任省主席,于是就把这个忠心耿耿的部下招过来,给他安排了省保安处长一职。谢镜如回头看见了周雅琳一眼,悄声问:“那不是周家大小姐吗?”

王光华点了点头,反问:“周沁源的事,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我的一位军校同学,现任成都警备司令部上校参谋。他看到报上发布消息,说周沁源是八路军高级参谋,不久前从延安经成都,准备回贵阳,被四川省政府聘请为经济指导顾问。”

“妈的,原来命令老子拼老命堵截红军,破坏共产党组织,枪杀共产党员,现在倒好,他们回头拼命讨好共产党,把老子给卖了。”

谢镜如道:“军长,如今国共合作抗日,形势变了。”

谢镜如连连点头:“我已经安排好了,成都的眼线随时提供消息,一旦周疯子踏进贵州,我们的人就会在路上把他给结果掉,保证不留下丝毫痕迹。”

王光华满意地点点头,他就喜欢谢镜如像警犬一样,绝对忠诚和毫无保留地执行命令。然而,他并不懂得,人的忠诚是需要附加一定条件的,当条件发生变化时,他们忠诚的对象也会发生转移。这就是历朝历代诸多皇帝、王公贵族最后都惨死于曾经忠实的奴仆之手的主要原因。

这时,一个头戴鸭舌帽、气质优雅的年轻人掀开厚重的幕布,从灯光明亮的舞台上灵活地跳下来,把节目预告单轻放在贵宾席上,然后朝周雅琳她们这边走来。

“周大姐,洪太太,欢迎你们光临筑光音乐晚会,这是节目单。”与别人都叫她周大小姐不同,常仁镛省略了一个“小”字。周雅琳学过歌唱艺术,在上海的时候还曾经对他进行过艺术方面的指导,有时当着学生的面,常仁镛也叫她周老师。所以,筑光音乐会的年轻人,也跟着如此称呼。

“常先生,谢谢,您辛苦了。”在这种公众场合,周雅琳还是客客气气地称他常先生,而不是小常。

“抗日救亡,前方将士流血牺牲,我们流一点汗算什么?”常仁镛谦虚道,又指着歌单说,“此次音乐会,初步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领导讲话,学生代表和市民代表发言,以鼓励抗日将士奋勇杀敌,而军人代表讲话,主要是表达感谢、表示决心。然后三场音乐会分别作为三个部分。之前我们还设想加入义捐义卖的活动,因为筹备匆忙,没有来得及准备义卖品,所以临时改为捐抗战款。我想征求一下两位老师的意见,不知这么安排是否合理?”

周雅琳边听他说话,边浏览节目单。她觉得筑光音乐会的这番安排,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第一部分有军人与后方民众的互动,能够增进相互之间的了解,而每场音乐会中间穿插一个募捐活动,虽然会对音乐会本身产生一些负面影响,但其积极有利的一面却是显而易见的,能够让大家积极参与到晚会当中,参与到抗战活动当中,表达各人澎湃的爱国情怀。

“行,我觉得你们的想法很有创意,节目也很好,能够激励民众的抗日热情。我很期待。”

周雅琳被他的情绪感染,没有丝毫犹豫:“行,我可以上台,只是在哪一个时段,演唱哪一首歌呢?常先生有什么好的建议没?”

“第二场主要表达苦难的主题,不适合您目前的处境;第三场太过于激越,情绪高亢,不太适合您的身份;我看不如安排在第一场吧,‘我们美丽的家乡’这个主题比较适合您。至于歌曲嘛,要不就演唱当前很流行的黔中民谣《小二郎》?”

周雅琳笑了,她很喜欢这首民谣,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嘴里还总是不自觉地哼唱。她觉得常仁镛能够挑选这首歌曲,说明他确实懂艺术,而且对她也很了解,便笑着答应:“行,就唱《小二郎》吧。”

“就这么说定了?”常仁镛敲定了这件事,高兴地跑回舞台后面去了。

“我还以为他会叫你唱‘打打打’‘杀杀杀’的歌呢。”

洪素贞所说的是常仁镛新近创作的两首抗战歌曲。当时,他曾拿来向周雅琳请教,一首名叫《打打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一首叫《杀杀杀,杀得日本鬼子一个不留!》。恰好被洪素贞看见了,她便借此取笑周雅琳。

周雅琳说:“唱‘打打打’‘杀杀杀’也不错啊,这两首歌采用了进行曲的节奏,在这种场合演唱,会很有感染力的。”

“感染力?我承认。但你也不看看最近都是哪些人在唱这两首歌?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孩子,或者是街头的混混。凡是有一点修养的,哪会喜欢这么血腥、这么暴力的歌曲?”

周雅琳问:“素贞,你这是怎么啦?日本人对我们的民众还不够暴力,还不够血腥?我们对他们打打打、杀杀杀,不过是针锋相对、以牙还牙,血债要用血来还而已。”

洪素贞似乎不愿意再和她争辩:“总之,歌曲要优雅一点、隐晦一点,这才符合有修养之人的身份嘛。”

周雅琳指着歌单说:“你看第三场的第一首,《大刀进行曲》,什么‘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这不是更血腥吗?”

“那是军队进行曲,总不能像儿女情长的爱情歌曲一样吧,不然怎么鼓舞士气?”

“你?怪人!”周雅琳觉得洪素贞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

两人还要继续争论,却见筑光音乐会的全体成员集体登场,开始演唱沙驼剧社社歌:

光明在我们前面,

责任在我们两肩,

同志们努力向前,

奋勇争先,

伟大的中华民族正在战斗,

战斗中我们要担起这份儿艰难。

沙驼是我们的旗帜,

旗帜下有一群纯洁青年,

在城市、在乡村,

我们唱歌,我们表演,宣传抗战!

我们要在战争中工作,

工作里学习。

同志们,

努力向前,奋勇争先!

演唱完毕,观众席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八点整,筑光音乐会正式开始。舞台中央事先摆好了一个圆形的高架话筒,常仁镛站在话筒前面,用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大家保持安静。喧嚣的会场戛然间变得鸦雀无声。他对着话筒轻轻一吹,把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今天,我们筑光音乐会的同仁,以及贵阳市社会各界的朋友们,在这里隆重集会,以音乐这种特殊的方式,为奔赴抗战前线的第20军将士送行。遗憾的是,敌情紧急,军令如山,我们尊敬的二十军杨森军长及数万将士,已离开贵阳,星夜兼程,奔赴前线。在这里,请让我代表在座的各位,以及二十万贵阳市民,和一千万贵州民众,向20军将士、向杨森将军致以崇高的敬礼!”

会场内响起热烈的掌声。

“向在察哈尔、华北、山西等前线浴血奋战的我军广大抗日将士致以崇高的敬礼!”

观众又是一阵热烈的鼓掌。

“筑光音乐会正式开始,下面,请贵州省参议会参议长王光华先生讲话。大家欢迎。”

王光华登上讲台,拿出事先备好的稿子念了起来。稿子无疑是由秘书捉刀,写得文白夹杂,所以他念得也结结巴巴,并不顺畅。随后由市政府推选出来的市民代表讲话。此人原是地方上一位有名望的老绅士,慷慨激昂地阐述实实在在的抗日道理。他一边讲还一边抖动着花白的胡须,倒是打动了自己,却没有打动现场的观众。

周雅琳笑着附在洪素贞耳边轻声说:“正如你所说,革命是年轻人的事,抗日也是年轻人的事,请一个老头子出面,再热烈的场面都被吹冷了。”

“中国是一个讲资历的社会,是崇老社会,老人虽然有资历,却不知不觉丧失了**与能力。”洪素贞道,“要这帮老人讲点经验、讲点道理还可以,如果是做工作,科学会被他们变成迷信,抗日会被他们变成投敌。”

周雅琳一愣,眼睛瞪得老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极端?”

“刚才,就是现在。”洪素贞嘿嘿一笑。好不容易挨到老绅士讲完话,气喘吁吁地下了台,常仁镛请学生代表上台。一位身着黑色中山装、戴着黑帽子的年轻人咚地平地跃起,跳到舞台上。他奇特的出场方式一下子就把现场观众给镇住了,会场安静了几秒,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年轻人昂首走到话筒前,大声地说:“我首先想请教大家一个问题。今日有土匪强盗闯入我们的家园打劫,掠走我们的粮食,**我们的女人,我们会答应吗?”

年轻人提高声音问:“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

“今日之日本,就是这个要抢夺的我们粮食、**我们的女人的强盗,我们能答应他们吗?”

“不能!”观众的回答气震楼宇。

“对,我们不能答应,也绝不答应。东北密林里的枪声,华北、山西前线的枪炮声,就是我们最为响亮的回答!”

“今天,我们在这里为第20军奔赴前线举行音乐会,为抗日将士壮行色,我们相信,凭着我们中华大家庭的团结,凭着泱泱五千年古国的文明力量,凭着卫青、霍去病等将帅勇往直前的大无畏精神,凭着岳飞、文天祥等抗敌外侮的英雄壮举,一个拥有如此气节和坚强精神的民族,小小的三岛倭国怎是我们的敌手?对于倭国的野心和阴谋,抗日前线的枪炮声,就是我们响亮的回答!20军将士披星戴月奔赴前线,他们带去的不仅是枪炮、气力和精神,也一并带去了我们贵州一千万后方同胞坚决的抗敌意志和决心。感谢杨森将军,感谢20军将士,中华民族万岁!”

“中华民族万岁!”

在观众呼号声中,20军后方留守处主任、杨森将军的代表上台表态。为免影响和破坏观众欢腾的情绪,他只简单说了几句感谢语,同时表达了全军将士不愿做亡国奴、坚决杀敌的决心。

之后,常仁镛在话筒前号召:“抗战救国,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我们进行第一轮抗战募捐。”

随即,筑光音乐会的工作人员捧着募捐箱出现在观众席的人行通道上。

“我捐助十块银洋。”

“我捐二十。”

“我捐一百。”

王光华写了一张条子递上去,常仁镛随即向观众宣布:“省参议长王光华先生捐抗战银洋五百。”

周雅琳和其他人一起鼓着掌,说:“想不到这‘苗王’也还算大方。”

“哼,什么大方?他为了买你家老爷子的头都愿意花五万银洋,买日本人的头,他倒只出五百,百分之一都不到,这还叫舍得?”

“因为在他眼里,我家老爷子的头值钱,而日本人的头一文不值。”周雅琳抿嘴一笑。

“有道理,有道理。”洪素贞呵呵笑道。募捐箱移过来时,她往箱子里捐了一百元法币,并对周雅琳说:“听这个音乐会,比在‘上海大世界’听戏贵多了。”

“得了吧,比你在家搓麻将倒是便宜得多。”

“那是,那是,我昨晚就输了六七百呢,”洪素贞说,“不过,搓麻将我是抱着赢钱的希望,这捐钱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

听洪素贞说输钱,周雅琳知道她是有意摆阔来了,就像佛家所说,有失才有得,有得必有失,输得起说明拥有得多。但听到她说捐抗战款好比肉包子打狗,周雅琳生气地道:“你舍不得用肉包子打日本野狗,等它们闯进你家里来了,看你还能不能安心地搓麻将?你虽然徐娘半老,但还颇有几分姿色,当心到时把你捉到慰安所里去。”

常仁镛报幕:“音乐会第一场:美丽的中国。”

音乐响起,欢快的旋律把观众的心从刚才激愤的抗日情绪里拉了出来。通过音乐,人们感受到了家园的美丽温馨和宁静。

正当周雅琳沉浸在音乐的优美乐章中时,忽然听到常仁镛在台上点她的名:“下面请周雅琳老师为大家倾情演唱一首由黔中民谣改编的歌曲《小二郎》。周老师既是我的老师,也是我们筑光音乐会的重要成员和支持者,大家欢迎。”

周雅琳于是款步走上台,在音乐旋律的配合下,把这首由地方民谣改编的《小二郎》演绎得动听、美妙,其中轻快的旋律深深地感染了观众的情绪。一曲终了,会场内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有观众要求她再唱一曲,周雅琳无法拒绝,便即兴演唱了流行于上海滩的电影《马路天使》的插曲《天涯歌女》,再一次赢得观众热烈的掌声。

周雅琳走下舞台,第二轮抗日募捐又开始了。落座后,她不自信地问洪素贞:“唱得怎么样?”洪素贞道:“敢情你拉我来是看你表演啊?”周雅琳嗔怪道:“什么啊,还不是小常临时安排的吗?”

“我知道,我知道,”洪素贞见她中计,笑道,“雅琳,当初你没有坚持唱歌,真是可惜了。”

“是啊,想当初和我一起为电影配曲的,如今有的都唱红了大江南北。”

两人说话的时候,大幕重新被拉上。待大幕再度拉开,一群衣裳褴褛的同胞或站或坐,或弯或直,摆成各种凄情惨状。

常仁镛报幕:“音乐会第二场:苦难的中国。”

“这是一群来自东三省的苦难同胞,他们用自己的亲身遭遇,反映了沦陷区的同胞们所经历的种种苦难,控诉日本鬼子万恶的罪行。就让我们随着他们的歌声,去松花江上,去黑龙江上,去东北大地,看一看日本人都对我们的骨肉同胞做了什么?请听第一首歌——《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苦难的同胞兄弟,和我的爹娘……”

凄婉的音乐旋律在礼堂宽大的空间内回**,深深打动了每一位观众的心。许多女性观众眼里都闪动着莹亮的泪花,她们还掏出花手绢不停地擦拭眼睛。

接着,他们又倾情演唱了一首《九·一八》,唱出了东北民众的心声,让大家心里很不好受。洪素贞沉浸在音乐所表达的苦难的氛围中,一时竟难以自拔。她抹着眼角轻声道:“雅琳,我真没有想到,音乐居然有穿透时空、穿透灵魂的力量。”

“这些音乐是东北人民苦难的呼唤,代表了他们的心声。”

“哪个肖之亮?”

“参加左联的肖之亮啊,老乡举行年会时,我们还一起吃过饭,你当时还劝人家退出左联来着。我看人家很听话嘛,现在都回了老家,算是彻底退出来了。”

“那是因为左联解散了,他当时可没答应。”洪素贞轻声笑道。

“事业之于男人,犹如婚姻之于女人,要是有人劝你退出自己的婚姻,你能答应吗?”

周雅琳不再回答,认真观看表演。虽然她已经多次看过这部剧,但此时坐在远离上海的家乡观看,又是另一番感受。她突然觉得大后方与上海的距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至少在文化上是相生相息的。这种想法更让她感觉到中华大家庭是紧密团结的一体。

但在表演过程中,原本设计的是由日本鬼子抽打老百姓,一个青年仗义执言,出面愤怒地制止“放下你的鞭子!”

“放下你的鞭子,否则我毙了你!”军人席中,一个士兵跳了起来,朝台上拉开了枪拴。显然,他看得太过入戏,以为这就是残酷的现实。身旁的战友一见势头不对,立即扑上去缴了他的枪,控制住这个情绪失控的士兵。会场上产生了一点小小的混乱。

待节目结束,常仁镛出来解释:“刚才出现了点误会,这说明我们演员的表演很成功,也说明无论是民众,还是士兵,都对日本鬼子极为痛恨。下面请继续欣赏由沙驼剧社带来的戏剧表演——《最后一个》。”

大家被抗日的主题所打动、感染,几乎所有的节目都无一例外地取得了成功。

音乐会进入第三场,主题是“伟岸的中国。”

第一首歌曲即是《大刀进行曲》,歌曲强烈的气势和旋律,瞬间就把会场的气氛推向了**。这一场音乐会还安排了几首当前在军队流行的进行曲,其中包括了常仁镛的《打打打,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周雅琳见洪素贞很认真地倾听着歌曲,不时还跟着哼唱,笑问:“省长夫人怎么不害怕血腥味了?”

洪素贞反驳:“叫花子得句话,三年放不下。”

音乐会接近尾声时,常仁镛又一次站到话筒前,说:“同志们,同胞们,今天,借欢送20军将士出征,我们得以聚在一起。正是因为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我们才得已在大后方安静地听音乐、欣赏音乐。但是,从今天开始,为了不做‘忘国奴’,我们的音乐必须随着将士的脚步,到前线去,到乡下去,把抗战爱国歌曲唱遍大江南北,唱遍城市和乡村,唱遍祖国的每一个角落,激发全中国的抗战斗志,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让古老的中国接受炮火的洗礼,催生一个民主、自由、强大的新中国!下面,请大家起立,共同演唱《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大后方民众的大声合唱,山摇地动,声震环宇。

4

歌声戛然而止,绕梁的余音渺渺不绝。观众陆续退场,王光华看着舞台,目光呆滞,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请贵宾们上台和演员合影留念。”常仁镛在台上高声喊道。谢镜如于是招呼王光华上台,他这才起身。演员们站成一排,与贵宾们一一握手。此时贵阳阿麻相馆的的摄影师已经架好了照相机。待贵宾与演员站好,摄影师见王光华神色凝重,脸拉得老长,便高声道:“中间的大个子,别绷着一张苦瓜脸,没人欠你三百两纹银。”王光华本想发作,但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忍着,努力地把嘴咧开。

“苦瓜,茄子!”摄影师逗了一句,大家张开嘴之后,镁光灯“嘣”地响了一声。不待摄影师发话,王光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谢镜如见状,扯开腿跟了上去。

轿车等候在礼堂外,待王光华走近,恭候多时的司机替他拉开了车门。王光华钻进去,朝随后赶来的谢镜如挥挥手,又对司机说:“走吧,上二老爷家。”

他所谓的二老爷就是二弟王光灿。王光华共有三个弟弟,有两个跟着他在黔军中任职,只有老二,从小只喜欢捧着书卷埋头读书,并不爱好舞枪弄棒。在他的支助下,王光灿得以到日本上大学。与其他人学纷纷选择军事专业不同,他偏偏选择了冷门学科——煤炭专业。当初王光华听说此事以后,以为支助他上学的钱打了水漂,很是后悔。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弟弟居然成为全国知名的煤炭老板,一个有名的儒商。

王光灿富甲一方,但为人相当低调,毫不张扬。他在兄长王光华的王公馆对面买地修房时,为显示与王公馆的区别,有意将楼房建矮了半层,规模也小了大约三分之一。不晓得内情的乡下亲戚到王家走动时,看到两栋大小有明显差别的公馆,总是夸奖王光华,说当官的和做生意的就是不同,当官有权有势,所获钱财还十分丰厚,做生意呢,即使有两个钱,可怎么也比不上当官的厚实。每当这时,王光华总是无言以对。

王公馆离省政府大礼堂并不远。司机见王光华脸色黑得怕人,也不敢多话,只顾开车,不到十分钟便来到位于四方井的小王公馆。王光华跳下车大踏步往里冲,仆人们迎了出来,问:“大老爷过来了?”

“正在书房看书呢。”

“都这把年纪了,还看那劳什子干什么?书中既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

听到大哥粗犷的声音在大院内响起,王光灿赶紧丢下书卷走出书房。王光华冲进客厅时,见二弟已经叫仆人泡好茶摆在茶几上,站在屋里谦恭地迎候,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叫嚷道:“反了反了。”

“又怎么了?”王光灿提起茶壶倒茶,淡淡地问。自从被剥夺了实权,离开军职之后,大哥行事乖张,遇事大惊小怪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知这次又是何事触动了他的神经。

王光华端起茶杯猛地灌了一口,喘息一声后,道:“不出半年,整个贵阳,乃至整个贵州,到处都会被赤化。”

“什么?”王光灿不解地问,“莫非共产党一夜之间就夺权了?”

“那倒不会。”王光华见二弟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今晚第一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筑光音乐会的演出,明里是为第20军抗战将士送行,实则是替共产党作宣传,安排的节目全是赤化节目,什么《松花江上》《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还有《义勇军进行曲》。共产党过黔境时,也曾用这些歌曲宣传抗日。你说,这不是赤化是什么?”

王光灿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觉得大哥确实有些神经过敏了。黔滇邻境,云南的龙云牢牢把握着云南的军政大权,即使不在台上,也是云南的实际统治者,大哥做梦都想学他,把贵州变成自己的王朝。因此,凡是涉及影响他掌握贵州权力的事件,或者重要人物进入贵州,大哥都会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反应。

“现在是国共合作时期,全民抗日呢。”王光灿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见大哥轮着眼睛看自己,接着道:“你刚才所说的曲目,都是在全国最具影响力的抗战歌曲、爱国歌曲。”

“我不管是什么歌曲,这明显就是受共产党的影响,据说有些歌曲作者还是共产党员。我怀疑筑光音乐会里面,就有赤党分子在操纵那帮年轻人。你如果在里面听听,就知道所有的人都被蛊惑了,都跟着唱这些反动歌曲,唱得地动山摇,真不得了。”

“抗战是大势所趋,是不可阻挡的潮流。如今国难当头,自然需要发动后方民众同仇敌忾,凭着这股精神、这股团结、这股勇气,才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如果到处都像上海滩的某些舞厅一样,充斥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这样的靡靡之音,岂不是要亡国了吗?”

“亡国?与其拱手让给老蒋,让给赤党分子,倒不如给……”

王光灿知道他下面的话,立即抬手打断:“不,我们的国家是我们自己的,就像我们兄弟内部,有什么意见和分歧,那都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怎能让外族占山为王?”

“大哥,你还是在用老思维考虑问题,还在考虑军队、地盘。潮流如此,硬要阻挡,无异于螳臂当车。”

“那怎么办?”王光华焦虑地看着二弟,期待他能想出好办法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势。

“掌控经济。”王光灿道,“争地盘,南京是大佬;争民心,共产党是大佬;我们与他们争,明摆着没有任何优势。‘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我们应避其锋芒,争他们不曾着眼的东西,把贵州的经济牢牢地控制在我们手里。”

“对啊。”王光华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问道:“只是我们该如何着手呢?”

“粮食、枪械、衣料,这些都是战略物资,中央绝对不会放手,那我们就抓煤、抓木材。我最近注册了‘贵州光灿企业公司’,目的就是趁日本资本家从清水江木材市场退出时,全面接手他们手里的青山积木。大哥既然控制着地方军阀势力,又有军界的关系,何不做一桩不起眼,又能赚大钱的生意?”

“什么生意?”王光华听得专心,随即问道。

“烟土生意,这可是一本万利。在贵州,也只有大哥才做得通。”王光灿说,“共产党的导师马克思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等到贵州的财富都掌握在我们兄弟手里,看他们还有什么戏可唱?”

“高,高明。”王光华向弟弟竖起了大拇指。

这时,王大公馆的仆人送来一封加急信,王光华拆开来看了看,又递给弟弟,说:“我们的老对手回黔了。”

王光灿看了一眼,说:“谷守诚回黔,周沁源回黔,我们在黔,黔中豪杰齐聚一堂,以后的戏有的看了。”

“如果是那样,贵州可就进入‘战国时代’或者‘三国鼎立时代’了。可以预见的是,谷周必然联合,一旦他们做强做大,我们王家就可能会被边缘化。”王光华想了想,接着说:“我们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我们还有机会。”王光灿便把谷守诚想把周雅琳的女儿嫁给王涤非一事说了。

“涤非答应吗?他可是喝过洋墨水的。”

王光灿笑道:“花静宜也不错,是伦敦大学的医学硕士。我见过她的照片,真个是长得国色天香。”

“照片都是哄人的呢,三分人才,七分打扮,通过照片看人,也就五五开罢了。”王光华又补充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么多书,最后给人当了姨太太,还不是照样整日里陪人打打麻将?”

“这年头会打麻将也不得,据说南京老头子打麻将有一手,谁要是有资格陪他玩儿,那还不飞黄腾达?”

“我知道,我知道,婚姻之于政治,就像女人头上的花,虽然可以装饰,可以点缀,但女人的本质是什么样,她还是什么样。战国时代秦晋联姻,后来不是照样打得你死我活?反过来说,如果大家没有撕破脸皮,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我们正好趁机抓我们的生意,岂不更好?”

“对,对,对。”王光华想通了,笑骂一句,“对,咱就联他娘的一回姻。”

“不过听说那位姑娘很独立,有见识又有主见,所以我担心人家不会同意啊。”

“王家在贵州是第一大户,是诸侯王,让她当王公贵族的媳妇还不乐意?反了去了!”

两兄弟得意地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