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鏖战正酣

淞沪抗战自8月13日始,国军部队一度扫**了外围据点的日军,攻占了日本海军俱乐部等重要据点。从西安赶来参战的第三十六师,攻占了汇山码头,迫使驻守码头的日军进入英租界缴械投降,给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和压力。年轻的中国空军自战争第一天开始,就与日本空军展开了空中肉搏。8月14日,高志航率第十四航空队击落四架日机,这是中国空军在本国领空首次击落敌机,极大地鼓舞了中国军民的抗战士气,从此,“八·一四”成为中华民国空军节。

面对中国军队的强劲攻击,日军抵挡不住,退入江湾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凭险死守,并依靠停泊于黄浦江口的第三舰队炮火支援,给予中国进攻部队严重打击,使之屡屡无功而返,并造成黄梅兴旅长等高级将领牺牲。战争一时陷入胶着状态。

面对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坚固的堡垒,国军自指挥官到前线将士,就像一条狗面对着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懊恼而无头绪。

左翼军前线指挥部。赵世忠将军熬得两眼通红,俯身看着摆放在桌上的宽大地图,用拳头敲着江湾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据点,问:“守诚兄,只剩这最后一颗钉子了,难道我们就没办法拔掉它吗?”

谷守诚苦笑道:“攻其坚而无利器,这是陷我们于不利的关键。”

“是呀,”赵世忠叹了一口气,“所以我请求张将军从南京调来了炮十团、炮八团等重炮团。只是,我万万没料到重炮团一上阵,就成了日舰及日本空军的靶子。如今两个炮团损毁殆尽,余下的人员和日本人打起了游击。我军既不能击溃敌人的坚固堡垒,又不能对步兵进行掩护,使我步兵成了敌人肆意扫射的活靶子。这仗再这么打下去,我手里的这点本钱,恐怕要赔光了。”

“确实不能硬拼了,没有炮火支援,主动进攻就变成了把肉送进狼嘴里。”谷守诚说,“而且,这仗也不能再继续拖下去,我们必须在两天之内解决江湾的日军。否则,等日本国内的援军到达,必陷我军于更加不利的地步。”

“南京决心在上海与日军展开一场大规模的决战,已动员在各地整训的中央军陆续开赴上海。上海开战后,持上海战事不扩大的日本陆相改变了初衷,决定在上海等南方地区发动全面战争,并成立了上海派遣军司令部。估计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上海战事将进一步升级。而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我方是否占据有利地位,关键在于我们能否在近几天内,即日本援军到达之前,解决江湾海军陆战队。”

“报告,南京最高军事委员会急电。”

参谋副官把一份报告递到赵世忠手里,赵世忠看了一眼,然后递给谷守诚,又在屋内转了几圈,苦笑道:“老头子坐不住了,临阵换将,把自己最为倚重和信赖的陈诚将军派到上海,指挥上海方面的对日作战。倒是我把早已被任命为贵州省主席的守诚兄的前途给耽误了。”

“什么前途,国家前途就是我辈的最高前途。能够为抗战做一点贡献,是我的责任,而能够协助世忠兄做一点工作,则是我的荣幸。”

“谢谢守诚兄,但愿我们还能为抗战做点贡献。”

“陈诚将军一直在谋划上海方面的战事,由他出任前敌指挥,算是从幕后走向前台。不知他在解决上海日军方面,能出什么新招?”

随后,参谋长洪德奎拿来前敌指挥部最新的兵力部署方案,并在图上标示出来。从地图的形势上看,国军兵力对上海日军形成了严密的包围,占据了绝对优势。但指挥所里几位前线将领深知其中的严峻形势,怎么也兴奋不起来。

“赵将军,陈司令电话。”

赵世忠快步走到隔壁的电话室,接受来自前敌指军部的电话指示。待他走出来,脸上挂满了喜悦的神色。谷守诚见此情景,好奇地问:“世忠兄,陈将军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前敌指挥部决定再次对江湾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发动进攻。为配合这次进攻,陈司令特地从南京调来了铁甲车团,还给炮十团配备了几枚化学炮弹。另外,南京还命令空军协同配合,负责压制黄浦江上的日本舰队炮火。”

铁甲车团和硫黄弹两件利器,无疑将提高进攻的胜算和机率,谷守诚暗自松了一口气,道:“陈将军为了这次进攻,是不惜血本了。”

赵世忠道:“我手里成建制的部队已经不多了,这次进攻需要把预备队也押上去。”

自战斗打响,因为谷止戈团长被抽调执行“火种”行动计划,所以驻扎在虹桥机场的谷团一直被作为预备部队,没有参加战斗。谷守诚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便道:“赴上海的中央军多了,‘火种’计划已全部交由保安队执行,谷团也该拉上去一显身手了。”

身为前线指挥将领,大家亲眼目睹了上海之战的残酷性,自然知道把部队拉上去意味着什么。谷守诚的话触碰了两人心里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赵世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守诚兄,谢谢理解。”

“世忠兄不必客气,身为军人,保家卫国是我们的责任。”

谷守诚把目光重新盯在江湾的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上面,一片红色的圆圈把它包围得水泄不通。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据点,居然让国军精锐部队损兵折将,等到日军本土组成的派遣军抵达上海,国军还支撑得住吗?按照目前的战局发展下去,如果两军在上海展开大决战,其后果将不堪设想。目前唯一能够抢占的先机,就是拿下江湾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使日军在上海失去支撑点,那么,即使日本援军不日抵达,国军仍然处于相对有利的地位。相信国军前敌司令陈诚将军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它。

然而,国军能看到的形势,日军又何尝不看到?日本海军陆战队数千人,苦苦支撑这么长时间,其目的就是固守待援,以便转扭当前极度不利的战局。谷守诚早知日本海军陆战队是一座极其坚固的堡垒,战争开始之前曾多次提醒赵世忠注意这一点,现在看来,赵世忠仍然轻敌了。此时,因为儿子谷止戈的团又将进攻这座堡垒,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再次提醒他:“世忠兄,杀牛要用宰牛刀,要攻克日本人经营数年的堡垒,仅靠人力不行,还得依靠生炮支援。”

赵世忠面露难色,道:“关键是我们并没有什么利器,只能靠那几枚硫黄弹了。”

“唉,”谷守诚摇着头道,“在上海交战,没有制空权和制海权就只能被动挨打。”

“我空军飞机数量倒不算少,但老式飞机占了多半,而且,有些还是国防部、财部政那帮家伙吃了回扣购来的破飞机,上天转几圈,就再也飞不上去了。没有飞机工业,加上缺乏维修设备和技术,我们的飞机打一架少一架,日本飞机却越打越多,所以他们始终牢牢地控制着制空权。”

“既要面对地面炮火,还得躲避空中轰炸,我们进攻就会受到限制。光靠死打硬拼,恐怕不仅不能奏效,还可能再次吃大亏,造成我军将士的重大伤亡。因此,要取得胜利,我们必须出奇制胜呐。”谷守诚这么说,实在是因为太担忧儿子和他所率部队的安全的缘故。

2

战争产生了大量难民。花静宜和欧阳雪英服从红十字会的安排,一直在负责难民的安置工作。他们除了在市郊设置难民安置所,向内地疏散人员,还要向逃进公共租界的难民运送食品和水等生活必需物资。

后来,由于战争造成国军官兵大量伤亡,战地医院的医护人员人手不够,红十字会便命花静宜和欧阳雪英到088师战地救护所工作。于是,两人放下手头的工作,匆匆赶到前线。那里四处躺着负了伤却来不及包扎、没有及时转运到后方的伤员。看着这血淋淋的场景,听着他们痛苦的呻吟,花静宜的心在滴血。

临时救护所负责人是医护学校的医生,他见到花静宜好像见到了救星一般,高兴得不得了,连连道:“花医生,欢迎你的到来。”然后,他指着满地的担架和上面的伤员说:“最近,日本海军旗舰“长门号”进驻吴淞口,从舰上起飞的飞机屡屡轰炸我军阵地,给我军造成重大伤亡,我一线救护人员也伤亡惨重,导致伤员运送不出去,得不到及时的救治,结果造成了二次伤亡。我,我这个当医生的,良心上过意不去啊。”

花静宜听说过“长门号”军舰的事,用最近上海报章上的话说,“长门号”驻泊吴淞口,等于鬼子把刀架在上海人的脖子上,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据说曾经有人私募死士,趁夜色渡袭“长门号”,无奈日本舰队防守严密,白白损失了一批英雄壮士。花静宜边听他说话,边往外衣上套医护服装,眼睛四处张望,观察地上的伤员哪一个最急需救治,嘴里却道:“雪英,你往红十字会打电话,叫他们派一些人过来运送伤员。”

“好的。”欧阳雪英答应着跑出门,正好碰见同样上到前线的时晓红、范小青等一帮同学,大家意外相见,虽然很高兴,却来不及说更多的话,只拉了拉手,算是问候。经历了这些天的战争洗礼,大家都一洗学生气,变得成熟而深沉了。

欧阳雪英说:“花教官在里面,要给伤员做手术,你们快进去帮忙。”

范小青跑到花静宜身后,叫了一声:“花教官。”此时花静宜已戴好了口罩,只朝她点点头,道:“你当我的助手,我们准备手术。”

范小青愉快地答应,当她找到手术器械转过身来,看到花静宜揭开了伤员血淋淋的腿时,顿时吓得色变,把手术器械丢在桌上,蹲在地上哇哇地干呕起来。

“还不适应?那你先适应一下。”花静宜冷静地说,又招手把远处的时晓红叫过来,道:“晓红,你来做我的助手,我们开始手术。”

时晓红胆子大许多,拿起器械准备起来。两人互相配合,迅速进入状态。这时,一名护士领着一位保安队员过来:“花医生,有人找。”花静宜看了来人一眼,问:“有什么事吗?”保安队员说:“队长让我给您捎来一封信。”他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信件,花静宜点点头,示意来人把信放在她的衣袋里。来人按照她的示意做了,花静宜又朝他点点头,表示感谢,随即把头埋下,认真为伤员处理伤口来。

花静宜一直忙到下午五点,把从战场上抬下来需要手术的伤员,全部处理好并送走了。临时救护所的房子已经空了,她摘下湿透的口罩,解开湿漉漉的秀发,一屁股坐下来。几个因重伤没有抢救过来的伤员尸体被抬了出去,她静静地看着,感到既无奈又无比沉痛。尽管她和其他医生都做出了极大的努力,但在死亡面前,还是无能为力。

欧阳雪英走过来,道:“花教官,刚才办公室打来电话,说你表哥回上海了,要你回家一趟,有事商量。”

花静宜本来累得够呛,却听到这样的话,就没好气地道:“这里忙得气都喘不过来,我哪有时间回家?”说完,她想起大敌当前,身为空军飞行队中队长的表哥不在机场,却回到家中,是当了逃兵还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这么一想,花静宜倒着急起来,想起衣袋里还有一封信,就随手掏出来,撕开信封抽出信,原来这正是表哥托人带来的。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静宜表妹,请你务必回家一趟,有要事相商。表哥全立德。”

花静宜觉得事有蹊跷,便立刻站起身脱掉医护服朝外走去。欧阳雪英正在帮助医生清理垃圾,见她匆匆离开,就放下工具追了出来:“花教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回老房子去看一看,那里出了点事情。”

“我跟你一起去,”欧阳雪英紧跟着她,“你可别埋怨我多事,咱们如今是称不离砣,砣不离称了。”

花静宜笑道:“傻啊,你,‘称不离砣,砣不离称’,这话是老百姓用来形容夫妻关系的,我们是什么?是同事,是同志,也是姐妹。”

欧阳雪英脸红了,道:“我这条命是你捡来的,自然是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嫁人了怎么办?你总不至于像古代的丫环那样,跟着小姐一起嫁过去,当小妾吧?”花静宜故意取笑道。

“那个时候的事情到那时再说,现在只说现在。”欧阳雪英道,“怎么没有车呢?搭出租车过去要快得多。”

花静宜道:“亏你还是学战地救护的,战争期间,任何移动的物体,都可能成为对方射击的目标,我们只能走路去了,而且还只能这么走。”

花静宜贴着墙根,走着“S”形路线。欧阳雪英道:“看你年纪不大,懂的事情倒不少,真不愧是教官。”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知道的这些,不过是从书本上或者从别人的经验中学到的。”

欧阳雪英叹了一口气,道:“要不是这狗日的战争来得那么快,我还真想安静地读一点书。”

“别说粗话,”花静宜道,“任何时候,我们都要有修养,要做一个谦谦君子。”

欧阳雪英脸一红,道:“对不起,打小我耳朵就被这骂声骂出老茧了。”

熟悉的那条弄堂显然也遭到了轰炸,街口的几栋房屋倒塌了,瓦砾遍地。两人小心地踏过去,走到曾经熟悉的楼前,门口居然站着两位荷枪实弹的宪兵。花静宜一怔,忽地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心道:“宪兵都堵到门上了,莫非表哥真当了逃兵?”

待她们走近前,宪兵们很有礼貌地立正,把身子挺得笔直。花静宜看了面无表情的宪兵一眼,轻轻叩响了门。不一会儿,表嫂雷幼兰就过来开门了。只见她身着一件花格旗袍,头发烫得曲卷起来,与初进上海时判若两人。“变化真快啊。”花静宜心想,嘴上却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夸道:“你变得真漂亮,我都不认识了。”

雷幼兰得意地咯咯笑着,领着她们往里走,道:“你表哥昨晚回来了,特意请你过来吃饭。”又抱怨道:“他一来就叫我回贵阳,乡下哪里比得了上海好玩呢?真讨厌这该死的战争,鬼子真该死。”

“问题是该死的鬼子目前还死不了,所以我们得躲着他们,躲着他们的炸弹。”全立德边说边从沙发上站起,朝花静宜迎了过来。

“表哥。”花静宜惊喜地叫道,身子上前一倾,想给他来一个英国式的拥抱,忽然想起这是在中国,人们还不习惯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于是只定定地看着他。

全立德微微一笑。在他的笑容里面,花静宜发现了一种与友善不相称的冷静与决然。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心想,莫非表哥叫她来见面,是因为他面临着生死抉择吗?如果真是这样,身为战斗机飞行员的表哥,有什么必要临阵脱逃呢?

“静宜,你长成大姑娘了,更漂亮了。”全立德轻声赞扬了她一句。

花静宜羞涩地笑笑,指着欧阳雪英,道:“这是我红十字会的同事欧阳雪英,我们是好姐妹。”

“表哥好。”欧阳雪英问候了一句,笑着反驳她的话,道:“什么同事,我是静宜小姐的丫环。”

“我看你就是一个调皮的鬼丫头。”花静宜小声骂了一句。两人随即笑了起来。全立德把目光在欧阳雪英脸上扫了一下,后者似乎害怕被他看透,头一低,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

雷幼兰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走进餐厅,桌上摆满了好菜。花静宜惊喜地道:“哇,这么丰盛的家乡菜,闻着就香,表嫂的手艺真好。”雷幼兰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乡下人不会做饭,你们将就着吃吧。”

花静宜也不拘束,拿起筷子拈了一点尝着,点着头道:“嗯,味道真不错,好久都没有这么好的口福了,谢谢表嫂。”她忽然觉得屋子里好像缺少点什么,环视一圈之后,问:“宝宝呢?”

“在睡觉呢,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打炮,闹得我们睡不着,这会儿好不容易没炮声,他就睡了。”

表哥变戏法般拿出一瓶法国红葡萄酒,找来几个玻璃杯,说:“大家喝一点酒。”

“别,我们当医生的最好不要喝酒,喝多了,做手术时手容易颤抖。”

“这酒,今晚是一定要喝的。”全立德把酒杯推到花静宜面前,道:“这瓶酒非常特殊,它是南京一位特殊人物赠送的,是作为我们的庆功酒。虽然现在功还不成,但我们也把它喝了吧,不然,只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最后的话语音一沉,把桌上的气氛也压了下去。

花静宜端起酒杯轻轻地摇晃着,把葡萄酒潜藏的气息摇醒,然后放到鼻子前闻着,使浓浓的酒香直入肺腑。她瞪大双眼看着全立德,似乎在问,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干杯。”全立德端起酒杯与大家一一碰过,头一抬潇洒地喝干了,然后看着大家。他的目光那么温柔,那么生动,似乎对此情此景很是眷恋与不舍。他又拿起酒瓶把酒杯倒满。花静宜默然地看着,感觉他心事重重。

“静宜,我知道你很忙,今晚把你叫回来,有两个意思。一是想见你一面,你回国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没有机会碰上。二是感谢姨妈和你,把这么大的房子给我们住。明天你嫂子就回贵阳去,我也要上战场,所以今天算是交接,将房子完璧归赵。”

“表哥,你客气了。”听到他说上战场的话,花静宜觉得好生奇怪,想起门口站岗的宪兵,就朝大门方向看了一眼,问:“表哥说要上战场,确定吗?”

全立德呵呵笑了起来,道:“我是军人,如今大敌当前,我不上战场,还能去哪儿呢?难不成当逃兵?”

心中的疑虑终于被点破,花静宜放下心来,轻松地笑道:“我还以为表哥另有其他任务呢。”

全立德怔了怔,道:“我们的任务就是战斗,除了这个,哪还会有其他任务?”

见表哥说得那么坦率,花静宜知道自己多心了。但表哥只是一个中尉飞行员,他在战事最急的时候回家,又被宪兵特殊保护,在这种不平常的现象后面,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不平常的举动呢?

见表哥没有再说下去,花静宜也不好多问,就往欢快的事情上说:“表哥,每当你们驾机和日本人在天空厮杀的时候,上海市民都不顾危险,走上大街仰望长天,看我们的雄鹰与日寇搏击。当日机被击中,或被追击时,大家会发出阵阵喝彩和掌声呢。”

欧阳雪英说:“何止如此,市民们可是兴奋得手舞足蹈,把手里的东西抛向天空,表示庆祝,高楼住户甚至还在窗前挂出床单当彩旗。有市民说,在“上海大世界”看戏,都没有看我们空军与日机战斗来得精彩呢。”

听了这话,全立德绽出一个微笑,随即又换成了苦笑,他道:“我们的战友同仇敌忾,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战斗技能,在一对一的对决中,我们甚至还略占上风。但空中战斗既比技术,更拼实力,我们的飞行员损失一个就少一个,日军则不同,他们可以把更多的飞行员派到中国来,派到上海来。”

全立德说这话时神情刚毅,却带着一种悲观的语调,令花静宜不由得一愣,她不服气地道:“不错,但表哥所言只是暂时情况。我国有四万万同胞,难道不能训练出更多更好的飞行员吗?”

“你呀,还是那个倔强的、永远不服输的小妹妹。”全立德看了花静宜一眼,对妻子和欧阳雪英说:“静宜打小就特别要强,做任何事情都要做到最好。姨妈带她来我们家做客的时候,我们男孩子打泥巴仗,她也要参与,常常弄得一身泥水,而且只要谁打着了她,她非要还击人家不可。”

全立德的话勾起了花静宜对家乡的回忆,她变得兴奋起来,道:“哎,表哥,你知道我最怀念家乡的什么味道吗?”

“什么味道?”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盯在她的脸上。

花静宜说:“在国外那几年,每到春天,英格兰的草原绿草青青,我想起白居易‘浅草才能没马蹄’的诗句,就邀同学们一起去草原上纵马驰骋。那时,呼吸着异国他乡春天的味道,我就会想起表哥带我钻进家乡梅林里的情景:漫山遍野的杨梅树上,挂着红得透紫的梅子,真像一幅精致的油画。”

欧阳雪英咽了一下口水,道:“哎,我的大小姐,这么好的菜,你却让我们想起梅子的味道,是不是故意影响我们的胃口呀?”

花静宜情绪很好,笑道:“不是不是,我又不是曹操,说梅子是想起家乡的好,并非想让你望梅止‘饥’。”她看了全立德一眼,继续说:“秋天的时候,你们寨子后面有一棵巨大的泥梨树,每当秋风吹过,泥梨就从树上掉下来,铺了满满一地。我们拣呀拣呀,边拣边吃,等到吃饱了,竹篓也装满了,回家拿锅一焙,泥梨壳张开,露出黄色的肉,香喷喷的,与生吃相比又是另一种味道呢。”

“还有拣油子,你最喜欢跟我妈去油茶山上拣油子了。我妈当时还夸你是个持家的能手,有旺夫相,看将来哪个有福气的男人可以娶到你呢。”全立德笑道。

“去去去,姨妈就喜欢瞎说。”花静宜脸一红,娇嗔地道,“那时候我就是一个野孩子,你们闹什么我跟着闹什么,整个一跟屁虫。”

全立德见欧阳雪英面露不解之色,解释道:“静宜小时候是被当成男孩子养的,因为这样养出来的女孩能干、会持家。我们家乡的育儿观与大上海有很大区别吧?”

欧阳雪英点头笑道:“那是,只有王公贵族才爱弱不禁风的女子,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多数还是喜欢可以勤俭持家的女人。”

“说起来,静宜的名字还是一个道士给改的,她原来叫花君宜。镇远有一个青龙洞,据说道家著名人物张三丰曾在那里面修炼过。湘黔公路开通时,母亲和姨妈带我们去青龙洞游玩,我们几个小孩在一边打闹、游乐。一位老道士看到静宜后大为惊奇,他观看良久,说静宜面相非普通百姓之相,不是公主就是格格。我们当时笑个不停,说表妹就是一个乡下野孩子,与公主格格根本搭不上边儿。道士连连摇头说不相信,我们说如果不信,可以找大人证实。我哥就去叫来姨妈和母亲。道士端详姨妈良久,又问了姨妈几句话,要了一柱香火钱后,说这孩子本身就与君沾边,是个富贵相,只怕将来命运不济,所以要改一个名,纵不能大富大贵,但可保一生平安。”

“是的,是的,”花静宜笑道,“道士把我原来名字中的‘君’字改成了‘静’字,我开始还不喜欢,学着古人的语气说,‘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凭什么改我的名字?’母亲说,‘君’字是男孩子名字中常用的字,我的性格像男孩子,取一个‘静’字,可以让我内心宁静,更有利于我的成长。可我们生活在一个动**的年代,哪里还能寻到宁静的世外桃源?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改变它就能改变命运吗?现在想来,道士和母亲都太迷信,对这种东西大惊小怪了。”说完,她自顾自地笑起来。

“不能这么说,在中国,每个人的名字总是被赋予了一定的意义,”全立德说,“像我的名字,就因为爷爷曾是私塾先生,希望我能像古人那样立德立言于后世。可是,眼看今日之情形,倒不如把我的名字改为‘立武’呢。”

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花静宜说:“‘立武’只是暂时的,‘立德立言’方能长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在国难当头之时,中华民族的精英们勇赴国难,表哥如今所为,也算是投笔从戎,待到将日寇驱逐出我华夏大地之日,像表哥一样的读书人,最后还得回到书斋,去做圣人所为的‘立德立言’之事呢。”

全立德默然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方说:“瓦罐不离井边破,战将难免阵前亡,既然走上了抗战这条路,只怕我们没有立德立言的机会了。”

悲观的语气影响了饭桌上的气氛,雷幼兰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会没有呢?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儿子和我都会在家里等着你凯旋。”

全立德见状,强装笑容改口道:“这场战争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我们这代人的青春时光都在战场上消耗了,将来立德立言、建设国家的机会,恐怕只有依靠我们的后一辈了。”他抬起头,深情地望了楼上一眼,似乎在想象着儿子的将来。

“立正。”门口响起了口令,随即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全立德起身走出餐厅,随后一位英俊的青年军人与他一起走进来。这位青年军人与表哥的身高和体形差不多,只因军装在身,显得更加威武帅气。

全立德给他安了座,介绍道:“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第四航空大队副队长——陆海君同志。”随后又把雷幼兰几人分别向他作了介绍。

“家里美女如云,全中队长身在花丛中,难怪舍不得回去。”陆海君没有一点军人的严肃,活泼地笑道。

欧阳雪英惊喜地问:“陆队长和全哥都是第四航空大队的?前些日子,全国到处都在庆祝空军取得的胜利,报纸还称第四航空大队队长高志航为天神。据说他一次性击落了四架敌机。”

全立德见欧阳雪英一个劲地吹捧高队长,忙道:“高志航队长是我们的英雄,是我们空军的骄傲,但我们陆队长也非常了不起呢。”

“是吗?”欧阳雪英对空军很好奇。

“还用问吗?我们陆队长目前已击落三架日机,也是我们空军的英雄,只是大英雄的光环太耀眼,把民众的眼光都吸引过去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大英雄的光环是无数幕后英雄所成就的,也是许多普通人铺垫的。”花静宜冷静地道,先前她担心表哥是临阵脱逃,至此一颗悬着的心完全放了下来,心思也变得沉静许多。

“不错,花医生说的是事实,我们空军是一支新兴部队,需要一个英雄作为标杆,以引起社会的注意。这样更有利于我们建设一支强大的空中力量,是我们战胜倭寇的重要策略。”

花静宜点点头,道:“现代战争,谁拥有制空权,谁就占据先机。传统资本主义国家英国就十分重视空军建设,对空军的经费投入连续数年都超过了海军,这在其国内还引发了不少争议。可是,我国却完全没有意识到空军对于国防的重要意义,只一味地加强发展陆军。”

“陆军也是需要发展的,尤其面对侵略,最终还是要依靠陆军将鬼子赶出中国。当然,也应加强空军建设,如果没有空军掩护,陆军就可能陷入被动挨打的地步。”

“喝酒,喝酒,咱们边喝边聊。”全立德说。

陆海君端起酒杯,站起身与大家碰过之后,一口气喝干了。然后他看着雷幼兰郑重地说:“弟妹,刚才大家都在谈英雄,但我们不要忽略了你们家里的这位英雄,他是我们第四航空队的骄傲。前天,司令部还用专车把我们送到南京,接受蒋委员长的亲自接见,全中队长还被授予了勋章呢。”

“是吗?表哥,你对这可是一句话也没提啊。”花静宜看着表哥不满地道。

“就是一次正常的工作接见,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蒋委员长都接见你了,还不值得骄傲啊?”欧阳雪英惊讶地反问。

“你们别为难他了,我们的英雄只知对敌战斗,发炮射击,却不知如何应对美女们的提问呢。”陆海君笑道,“英雄称号是战场上打出来的,不是待在家里赢得的。弟妹,两位漂亮小姐,时间到了,我需要把英雄从你们身边带走了。立德,宪兵司令部的车子已在门外等候,我们走吧?”

全立德站了起来,说:“请再给我几分钟。”说着他匆匆朝楼上走去。雷幼兰知道他上楼干什么,道:“孩子睡着了,你别吵醒他。”

从楼上下来的时候,全立德脸上浮现出沉郁的神情。大家知道他们马上就要回杭州,于是都站在客厅里为他们送行。与全立德目光相对时,花静宜发现他眼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感情,有眷恋也有绝望。

全立德径直走到她跟前,道:“静宜,谢谢姨妈和你对我们的照顾,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希望你一如既往地照顾我们,照顾你的全新侄子。我希望他将来能过上一种全新的幸福生活。”

这样的临别赠言,让花静宜感觉非常压抑,她不停地点头答应:“表哥,你放心走吧,明天我们红十字会要把一部分人撤到湖南,到时表嫂会随车一起走。抵达湖南后,我会让他们再想办法送表嫂回贵阳。”

“静宜,你见过大世面,又会办事,把你嫂子交给你,我放心。”然后,他转过身去,也不顾众人在场,默默地把雷幼兰拥在怀里。雷幼兰害羞,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才任由他搂着。全立德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我走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把孩子抚养成人。”

从表哥这异常的举动里,花静宜感觉到一种生离死别的味道。“怜子何尝不丈夫”,是不是因为要执行一项可能再也回不来的任务,所以平时不善于表达情感的表哥,才在离别之时这么缠绵悱恻呢?当她把蒋委员长的接见与表哥此行联系起来时,心中更觉不祥。她想起古时候君主要大臣执行特殊任务时,总会给予对方特别的关照,如今身份并不显赫的表哥居然受到民国最高领导人的接见,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正是这类特殊任务的执行者呢?

全立德与妻子仅拥抱了一小会儿,但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是那么漫长,那么幸福,那么难分难舍。陆海君在门外等得急了,轻轻地敲了敲门。最后,全立德狠心地推开妻子,朝花静宜挥了挥手,说:“我走后,你和姨妈将收到我的信,到时候你们自会明白一切。”又叮嘱雷幼兰:“照顾好孩子,照顾好老人。”

“再见。”

“再见。”

他们穿过长长的弄堂,朝大街走去。

透过弄堂,三个女人借着路灯,可以看见大街上停着两辆黑色轿车。陆海君和全立德走在前面,几名荷枪实弹的宪兵紧随其后。全立德不时回头张望,好像一个即将离家的远行人,努力把眼前的一切永远地铭刻在心里。

轿车消失了,她们终于把目光从空****的街道收回。欧阳雪英说:“我觉得你表哥今晚的神情有点不对劲。”花静宜担心她把事情说破,让表嫂担心,就悄悄掐了她一下,说:“有什么不对头,他刚回家又要离开,心里肯定有些舍不得。”雷幼兰用一种很幸福的语调说:“他每次回家都这样,舍不得离开。”

“‘老婆孩子热炕头’在男人看来是无比幸福的事,他们又怎么舍得离开呢?”嘴上这么说,花静宜心里却直犯嘀咕,表哥明知她会来与他见面,为什么不把事情当面告诉她,非要拐弯抹角地写信?莫非真的有什么特殊秘密?

三人回到屋里。看着宽大的房子,雷幼兰有一种不舍的情感。她说:“静宜,你们今晚就在家里睡,不回去了吧?明天我就走了,这房子也算完整地交还给你了。”

花静宜知道谷止戈团明天将向日本海军陆战队总部发起进攻,如果今晚赶回去,就可以直接在前线抢救伤员。她还有一个隐忧,就是假如谷子哥在战场受伤,她可以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及时给予救治。只是表嫂这边,明天还得给她送行,这件事也非办不可。花静宜一时做不出决断,问道:“雪英,你说我们回去好,还是明天赶过来送表嫂好呢?”

欧阳雪英说:“明天将有一场恶战,战地医院我们非去不可。如果明天再回来,时间上就来不及,不如我们明天赶早把表嫂送走,然后再去战地医院,你看这样行不行?”

花静宜想了想,觉得这样两边都不耽误,就道:“行,那我们今晚就住在这里。战争照这么打下去,这房子以后在不在,可能都是一个问题。”

“放心吧,我的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吉宅也自有天相。”欧阳雪英故意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想不到你这鬼灵精这么会说话。”花静宜笑着骂了一句。

“不是啦,按照国际法,如果战争一方向平民轰炸或者损毁民用建筑,将被视为犯下了战争罪。我想,日本鬼子把大炮对准居民住宅区时,不能不有所顾虑吧。”

欧阳雪英若有所思,道:“我想,有险恶用心的也只是主导战争和统率部队的少数人。就普通士兵而言,他们是没有多少思想的,即便有,也轮不到他们主导战争的行动方向。”

她的话让花静宜眼前一亮,笑道:“你这话不就表明你是一个思想者吗?”

欧阳雪英扮了个鬼脸,道:“什么思想者,大小姐高看我了,我不过是陈述事实而已,这也是我的切身感受。”

雷幼兰把餐厅收拾干净了,见两人还在客厅里说话,就说:“静宜,时候不早了,家里有热水,你们先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说完她打了个哈欠,伸一下懒腰,倦意袭上脸颊,懒洋洋地道:“小家伙闹了一天,我先去睡了。”说完,她踏着拖鞋晃悠悠地上楼去,自言自语道:“乡下人总是睡得早。”

看着她的背影在楼上消失,欧阳雪英脸上流露出戏谑的神情,道:“是大家伙闹的吧?什么小家伙。”

花静宜扬扬手以示威胁,道:“看我不撕了你这张臭嘴。”

欧阳雪英辩解:“什么臭嘴,我说的可是实情。”

“不许你那么说我表嫂。”花静宜放低声音正告道。

“说实话也不许,难怪这世道假话横行。”欧阳雪英站起身,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道:“我先洗澡去了,忙了这么多天,脸都顾不上洗,身上的垃圾都可以吨位计。”

“在战场上还要脸干什么,再说了,也没人看你的小脸,只要大家知道你还是个活人就行。”

“那就趁我还是活人的时候,先把身子洗干净,省得一颗炸弹下来,把一个肮脏的身体埋进地里,脏了我华夏洁净的土地。”

“地里暂时不需要你肮脏的身子当肥泥来护花养草,你还是洗干净了,哪天好好地埋进哪个男人怀里快活去。”花静宜说着,抿着嘴轻笑起来。

“我也想这样,可我又不像花大小姐那么有气质和学问,让男人像蚊子一样围着你嗡嗡地转,也不像钟丽姬那么有魅力,能够迅速粘到男人的身上。”轻轻一叹,她又道:“我的白马王子骑着马儿到哪里去了呢?”

“今夜,你的王子就会骑着白马来。”花静宜呵呵笑着,走进房里翻出一套自己的睡衣,道:“洗了澡就换这套睡衣,看看合不合适。”

欧阳雪英看了看,调皮一笑:“穿着它约会梦中情郎,算不上合适,不过,穿着睡觉还是绰绰有余的。”

本应排兵布阵隆重开炮的炮兵,却干起了游击队的活,这仗打起来还真叫窝囊啊。作为一个从事战地救护的红十字会员,她对战争多少也有一些了解,如果没有掌握制空权和制海权,那么地面上的目标就成了敌人随意打击的靶子。刚开战不久就打成了这个样子,随着日本增援部队源源不断地从本土赶来,上海这一仗,国军部队还打得下去吗?

花静宜仰视着深邃的夜空,默默地想着心事,她又想起了表哥,想起了中国空军。最初的胜利并没有对战局产生多大影响,相反,日本飞机越来越多,对国军阵地的轰炸也越来越猛烈,国军的空军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

难道表哥真的害怕了?难道我们的空军部队退缩了?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让花静宜的内心感觉无比沉重。虽然她是个人道主义者,但在这场日本与祖国的战争中,她的人道主义情感和她的爱国心,是如此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甚至在许多时候,她的爱国心强烈地抬起头来,成为她主要的情感。

“冲个澡真舒服。”欧阳雪英走到她身后说。花静宜回过头,打量刚沐浴出来的欧阳雪英:湿发披肩,在宽松的睡衣下面,包裹着一具曲折有致的胴体,雪白的肌肤浸润出无比的温柔与性感。

如果不是因为战事,说不定雪英此时正躺在某个男人的怀里撒娇呢。花静宜心想,嘴里问道:“睡衣还合适吧?”

欧阳雪英扭动曼妙的腰身展示了一下,道:“很好,我这么胖居然能穿进花大小姐的睡衣,我对自己的身材有足够的自信了。”

“猴儿呀,你!得了杆儿就爬树。”花静宜笑道,捧着睡衣走向卫生间。

湿漉漉的卫生间里弥漫着香暖的气息,让花静宜感觉骨头都酥了。她轻轻拧开淋浴开关,热水顿时喷淋下来,严实地包裹起她青春美妙的身体,冲掉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劳累。花静宜仰面朝天,迎着温热的水,闭目享受着眼前难得的宁静与幸福,仿佛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忽然,表哥全立德离家的一幕在脑海里清晰的显现出来,特别是他回头时深情的一瞥,在他严峻的目光之下,满腔的**似乎都要从他的眸子里喷射出来了。花静宜打了一个激灵,一种冰冷的感觉从全身弥漫开来,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黑洞,一只无形的手把她的心狠狠地拽下去。花静宜的思维慢慢地变得明晰起来,心想,表哥一定是去执行某种特殊的任务了,而且这种任务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否则,以表哥的身份和地位而论,部队不会派出宪警为他保驾护航。说不定部队此举是担心表哥临时变卦,所以派人对他进行严密的监督。

欧阳雪英躺在**看书,见花静宜着一袭丝绸睡衣轻曼地走过来,便敏捷地跳下床,道:“我去把内衣洗了。”

“别,我想和你说说话。”花静宜拦住她。

她的语气有些奇怪,脸色也略显苍白。欧阳雪英小心地问:“静宜,你,没什么事吧?”

“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花静宜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望着外面。

欧阳雪英并不是那么细致的人,一时体会不到花静宜内心细腻的情感纠结,大大咧咧地说:“刚才王涤非打电话过来,问你在不在,人家对你可真是上心呢。”

欧阳雪英以为花静宜会在乎这件事,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见她无动于衷,继续道:“我说你在洗澡,不方便接电话,要他等会儿再打过来。他说等会儿没时间了,要我转告你,明天是否有时间见个面,他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一谈。”停了一会,又发表了一句个人的意见:“我觉得王家公子真是在乎你,你跑哪里他的电话就跟到哪里,还真是缠上了。”

花静宜转过身来,把一双大眼睛看着欧阳雪英,幽幽地叹一声:“我觉得我表哥再也回不来了。”

欧阳雪英吓了一大跳,脱口问:“为什么?”

花静宜却不想说出理由,只把目光再度转向窗外,默然不语。想起表哥此时正坐着车朝机场奔去,他的内心肯定无比的沉痛和坚毅。沉痛是因为他爱生活,爱家人,舍不得离开他们;坚毅是因为他的胸膛里沸腾着一腔爱国热血,愿意为祖国奉献自己年轻的生命。

3

杭州笕桥机场。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深沉的夜幕变得薄如蝉翼,晨曦渐渐铺满了大地。

一身空军戎装的全立德走进营房,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停机坪上的战机走去。机场离上海战区很近,为了防备日机偷袭,战机都开进山洞的机库里隐蔽起来,机场上只停着两架准备出征的飞机。一架是轰炸机,一架是护航的战斗机。按照计划,凌晨五点,全立德将驾驶轰炸机,目标直指日本战舰“长门号”。

其时,停泊在吴淞口海面的日本航空队旗舰“长门号”,是一艘载有二十余架飞机的大型战舰。自从该舰进到上海战区以来,等于在上海设立了一个临时机场。从舰上起飞的日本飞机,可以随时对在地面作战的国军部队、重要战略目标及上海市区进行狂轰滥炸,弄得人心惶惶。上海警备司令部多次想方设法炸掉它,无奈“长门号”自身防卫能力十分强大,海军舰艇多次试图袭击都无法靠近,而落后的中国飞机根本无法进入其防空火力范围之内,偶尔能够冲进其防空火网的,最终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机毁人亡。面对“长门号”所构成的严重威胁,同时打破日本舰队对上海的围攻计划,南京方面要求空军拿出一个专门针对“长门号”的轰炸计划。

由此计划来看,日本在太平洋战争的后期,对美国军舰所采取的“神风敢死队”的自杀式攻击行动,不过是国军空军针对长门号计划的翻版,他们也算是偷师学艺,装了一回孙子。日本人向来是喜欢装孙子的,喜欢向其他国家偷师学艺,然后假装是自己的发明创造,此是闲话。

计划很快得到了南京国防部的批准。随后,空军经过反复权衡,把计划下达给了全立德所在的航空大队。飞行员们见到有为国献身的机会,纷纷报名,最后,全立德争得了此次特殊的任务。

蒋委员长听说了空军的计划,决定亲自接见执行特殊任务的飞行员,当面对他进行嘉奖。数天前,空军派出宪警,护送全立德到了南京。蒋委员长高度赞扬他为国赴难的精神,还给他颁发了勋章。按照南京方面的指示,空军又护送全立德回到上海,与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诀别。全立德强作欢笑,与妻儿度过了最美好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还分别给家人写信,包括姨妈和花静宜,把自己为国捐躯的决定告诉她们。就在昨天,他把花静宜叫回家,把妻儿托付给她。他知道花静宜是一个有主见有本事的人,她必定会照顾好他们,所以他没什么牵挂了。

走向飞机的时候,全立德还在回忆昨晚的情形,虽然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从花静宜犹疑的神色中,猜想聪明的她可能已经从自己的行为中,猜到了一些苗头,只是她并未点破而已。

“能够猜到,好,至少我这一番拳拳爱国之心,家人能够理解,儿子长大以后,也不会怪我不对他尽抚育之责了。”全立德心里这样想着,走到飞机近前,才发现它被涂上了日本鬼子的膏药旗。涂装飞机的颜色和图案是整个计划之一部分,然而当真正走进涂着这种颜色的飞机,全立德仍然不免升起一股厌恶的情绪。

“他娘的。”全立德朝飞机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之后,他绕到飞机另一边,仔细检查了一遍。此时轰炸机的外形和日本轰炸机仍有很大的区别,但离远了看,差别也不是很大。另一架担任保驾护航任务的伊-16飞机,也涂上了膏药旗。驾驶伊-16飞机的战友,将在全立德成功对“长门号”进行自杀式攻击后,伺机攻击受创伤的“长门号”和从战舰上起飞的飞机与舰载人员。

待全立德从梯子上下来,空军领导和战友们不知何时已悄然无声地来到机场,站在他身后默然地看着他。全立德自觉不好意思,自我解嘲道:“我还不习惯驾驶涂膏药旗的飞机,得适应一下。”说完,他朝前走了几步,向负责此次行动的空军刘副司令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道:“报告刘副司令,一切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吗?”

刘副司令看了看时间,又朝护航战斗机的驾驶员点点头,问:“全立德同志,你准备好了吗?”

全立德知道这话的分量,把胸脯一挺,用坚定的声音回道:“报告司令,我已经准备好了。”

“好。”刘副司令道,把手向后一伸,“酒。”

站在刘副司令身后的陆海君副大队长,变戏法地端出一碗酒来。刘副司令双手接过酒碗,端端正正地递到全立德面前,道:“立德同志,喝了这碗壮行酒,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全立德自知此行所肩负的重任,他庄严地接过酒碗,豪气地一饮而尽,然后把碗往地上一摔,抹了一下嘴,大声道:“为了祖国,不辱使命!”

“好。”刘副司令紧握住全立德的双手,用力一摇,随即拥住他,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拍。随后,空军领导和战友逐一上前,与全立德拥抱、告别,宛如易水边为荆轲送行的情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大家都明白全立德此行将一去不复返,因而,每个人脸上都凝着一种莫可言状的悲壮情怀。

与最后一位战友拥抱过,已然接近出发的时间。全立德抬起头,凝视着眼前的战友,似乎要把每个人的面目都牢记在心,把每个人的嘱托都背负身上。然后,他决然地转过身,坚定地朝轰炸机走去。

突然,队列中不知是谁起了一个头,轻声唱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随后,战友们齐声低沉地唱了起来:

唱到此处,声音突地提了起来,变得高亢激越: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机,穿破东洋海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东洋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全立德踏着战友高亢的歌声,沉稳地登上满载炸弹的飞机,回头向机场上送行的人微笑着挥了挥手,大声道:“再见了,亲爱的战友们。”然后把目光转向云南高原方向,大声道:“再见了,我的亲人。祖国万岁!”

“祖国万岁!”

在战友们的高呼声中,全立德坐进驾驶舱,拉上了机舱盖,发动了飞机。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机场上静默下来,除了发动机的轰鸣声,没有任何杂音。从士兵到将军,大家都以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位勇赴国难的英雄。华夏民族泱泱数千年文明至今仍然光芒四射,关键在于,每当我民族遭遇浩劫,总有无数的英雄挺身而出,救民族和国家于危难之时。在战友们的心中,全立德正是这样勇担重任、浩气长存的英雄,当然,如果国家需要他们之中的任何人作出牺牲,他们也会像全立德一样,挺身而出。

飞机从队列面前缓缓滑过,刘副司令举起右手,朝英雄行最后一个庄严的军礼。随后,队列齐刷刷地举起右手,向这位中国空军英雄、亲爱的战友作最后的告别。

全立德在战友的注目中,沉着地拉起操纵杆,飞机遂腾空而起。等战友的战斗机升空,两架飞机一同绕着机场盘旋一周。全立德最后俯视了一眼他曾经战斗过的机场,终于调转机头,迎着朝阳朝东方飞去。

清晨,海洋上空飘浮着一层薄雾,与天空的云交织在一起。从远处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把云雾浸染得色彩斑斓,宛如挂起了一道又一道彩色的织锦。驾驶着飞机在五颜六色的织锦里穿行,全立德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在云贵高原一个小镇的院落里,每当父亲把上了色的蜡染从大染缸里捞出来,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小伙伴们就欢喜地在彩带中钻来钻去,或者用蜡染布把身子一裹,只露出一张小脸来,让人分不清那是生动的蜡染画呢,还是一张真实的脸。

梦幻般的童年让全立德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当然,英雄也同样充满了儿女情怀。此时此刻,他对远在家乡的父母,对那片养育了他的高原小镇是如此的眷恋。或许,他血液里流淌着的勇敢无畏的血性,正是那包容而厚重的南方高原所给予的。

当飞机掠过湛蓝色的海面,沿着上海的城市边缘朝吴淞口方向飞去时,全立德往下看了看,机身下面的蓝色海洋碧波**漾,远处则是宁静的上海。他注视着似乎才从睡梦中苏醒的上海,再次想起了温柔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鼻子一酸,心想,亲爱的宝贝,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希望你们,希望我爱的人,我的同胞们获得长久的安宁与幸福啊。

当他们继续朝着吴淞口方向飞行时,停泊在海面上的日军战舰已清晰可见。在阳光的映照之下,战舰上日军飞机的机身闪烁着金属的光亮。全立德不禁一喜,周身的血液急速地流动起来——日本海军旗舰“长门号”已经近在咫尺。至目前为止,他们的行动还没有引起日方任何的注意,更没有遭遇飞机和炮火的拦截,偷袭行动几近成功。全立德再次认真地打量“长门号”,与此前在资料上看到的“长门号”特征一一作了对应:高高的舰岛,飘扬的膏药旗,舰甲板上停靠的飞机。

是的,没错,就是它!

全立德兴奋起来,朝侧面的战友打了一个手势,让他暂时飞进云层里隐蔽起来,又指了指下面,作了一个攻击的表示。全立德稍作停顿,向战友打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随后,他庄重地把手放在操纵杆上,轻轻一压,加大飞机的马力,使机头朝下,呼啸着向“长门号”撞了下去。

最初,军舰上负责观察敌情的日军值班哨兵早就发现了靠近军舰的飞机,但他们以为这是从台湾调来支援上海战争的飞机,所以并不在意,没有向长官报告。此时,舰上的日军战士都起了床,不少人已集中到甲板上,冷不防见一架飞机呼啸着朝甲板俯冲而下,吓得魂飞魄散,抱头鼠窜,有些人来不及找地方躲避,就直接跳进了大海。

“轰!”跳海者还未落进海里,身后不可一世的军舰“长门号”上,就响起一声惊天大爆炸。一团巨大的火球骤然升起,引爆了停靠在军舰甲板上的飞机,随之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爆炸声。“长门号”笼罩在一片火海中,军舰上到处是惊慌乱窜的日本士兵,海面上到处是哭爹喊娘的声音。

云层上面的战友目睹了全立德悲壮献身的一幕,他轻轻地甩甩头,把眼泪从眼眶里甩了出去。然后,他慢慢降低飞机的高度,把手压在机枪上面,飞机顿时连续地吐出火舌,把一串串愤怒的子弹射向了军舰上的敌人。

日本士兵毕竟训练有素,待他们从最初的惊慌中清醒过来,便架起防空大炮对着空中猛烈地扫射。突然,飞机遭遇了一击。飞行员不以为意,继续扫射敌人。但是,飞机越来越不听使唤,等他回过头察看,发现机翼已经起火。他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形势,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就调整机头,用手紧紧地把握住操纵杆,朝另一艘军舰撞去。

花静宜把雷幼兰送上了红十字会运输车,然后与欧阳雪英一起回到红十字会取药品。穿过街道的时候,她们突然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随后,目睹了国军战友对日本军舰的袭击。像往常一样,上海市民不仅没有躲避,反而纷纷走上街头,观赏国军战机与日本飞机在空中博弈。但这次,他们观察到的情形与往常不一样,在巨大的爆炸声之后,海面上空浮起一团黑色的烟雾,随着烟雾静息,一切似乎都已烟消云散。

花静宜也很诧异,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待她回到办公室准备医疗器具时,电话接听员宋小姐过来说:“花医生,警备司令部王参谋请你方便时回个电话,他说有要紧事找您。”

“知道了,谢谢你。”花静宜头也不抬地回道。等宋小姐出去,欧阳雪英见花静宜仍然无动于衷,道:“花大小姐,你就以这样的铁石心肠,对待别人的热心肠?”

“我不是铁石心肠,而是心如磐石。”花静宜背起医疗箱,道:“走。”欧阳雪英跟着出门,穿过街道朝战地救护所走去。

“号外,叫外,国军飞机勇撞“长门号”,三岛倭寇鬼哭狼嚎。”上海滩报童挥舞着散发着油墨香的快报,沿街高呼跑来。

顿时,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让上海滩民众沸腾了。

“报童,来一份报纸。”

“好咧,先生。”

此前,上海市民吃尽了“长门号”大炮和舰上飞机的苦头,已在心里数千次地诅咒它。如今它终于遭到国军飞机的撞击,受到重创,再也无法逞威风,市民们的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他们在兴奋之余,对英勇的国军飞行员油然升起一股崇敬之情。

“这里,报纸两份。”欧阳雪英对报童喊道。

报童立即跑上前,递过报纸。花静宜接过一看,上面只有一段简单的消息,描述了“长门号”被国军飞行员进行自杀式袭击的结果,以及市民通过观察所看到的一些情景,并没有详细报道战斗及飞行员的信息。不过,当花静宜联想到表哥的怪异行为,她顿时觉得十分不安。

“雪英?”

“什么?”欧阳雪英仍然看着报纸,被一种兴奋的情绪所笼罩,没有注意到花静宜神色的变化。

“没,没什么。”花静宜把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觉得不能在没有完全确定自己的猜测之前下定论。

欧阳雪英把报纸甩得哗啦啦作响,她大声道:“好哇,‘长门号’这个作恶多端的恶魔不能再作恶,上海市民就少了一份威胁。”

“急啥哩,‘长门号’都被覆灭了,日本人还能怎样?”

4

国军左翼方面军司令部。

赵世忠将军杀得两眼通红,数天没有合眼了。一场势力悬殊且主动发起的战斗,最后居然打成了拉锯战、相持战,想起来都觉得窝囊。上海前敌总指挥部已经批准了他的计划,决定动用后备力量,对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进行最后一击。为配合此次作战,国防部还把税警总团的战车团调往前线,空军更是拟订了“长门号”的袭击计划。

此时,赵世忠守在电话机前,等待空军方面的消息。一旦空军计划取得成功,他就命令所属部队发动攻击。

作为久经战阵的前敌指挥官,赵世忠十分清楚眼前的处境。如果此次进攻失败,他将无力再组织一次这样大规模的进攻,这将是他永远无法抹去的耻辱。即便抛开个人的荣辱不谈,他的失败也将使国军在上海的战争形势陷于被动,无论是个人还是国家,都无法接受这种结果。因为日本大本营已经组建了上海派遣军,这支强大的增援部队已然对上海形成了封锁和包围的战略态势。而国军在南京方面的调遣下,后方集训的精锐部队正源源不断地开向上海。此后,上海的战事不会再局限于江湾、虹口这个狭长的地带,将会全面铺开。作为一名军人,作为战地指挥官,这些都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和掌控范围。

“轰!”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吴淞口方向传来,接着是一连串的爆炸声和大炮的轰鸣声。赵世忠心头一喜,心想他所盼望的结果终于发生了。可他毕竟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大将,在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

“报告!”作战参谋手拿文件,站在门口。赵世忠作了一个手势叫他进来。

“报告司令,据我方侦察员观察,停泊在吴淞口的日军军舰发生了内乱。”

“什么?”赵世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内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侦察员报告,日舰‘长门号’一架舰载机降落时,发生机械故障,撞向了母舰,飞机爆炸后,引发甲板上一连串的飞机爆炸,致使‘长门号’遭到重创。可以肯定的是,今后一段时间内,“长门号”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威胁了。”

“好消息,好消息。”参谋长洪德奎挥动着报纸,兴奋地跑进指挥所。赵世忠看着这个轻易不会激动的参谋长,等待他的下文。

洪德奎把报纸递给赵世忠,说:“司令,在我空军自杀式袭击下,‘长门号’舰上飞机悉数炸毁,军舰亦遭到重创。”

赵世忠看了看,见上面只有简短的消息,并无详细报道。于是,他把参谋送来的文件递到洪德奎手上,说:“可是,据侦察员报告,‘长门号’事件是日军发生的一次内乱所致。”

洪德奎接过侦察汇报材料看了看,笑道:“没想到同一事件,只因从不同的角度看待,居然就得到了不同的结论。”

赵世忠点头道:“嗯,每一方面的信息,都反映了不同群众对于该事件的意愿。可是,究竟哪个更接近于事实呢?”

“我觉得两者都反映了事实,或者说表相,但结果对我们而言都是一样的,即‘长门号’的问题已经不复存在,这将大大提高我军进攻的胜算。”洪德奎把目光投向地图,说:“铁甲战车已经集结到了第三团的攻击出发地,将配合第三团攻击目标正面。待第三团发起攻击,预备队谷止戈团即向敌侧翼发起进攻,相机攻占司令部这个最顽固的堡垒。”

“老头子把家底都掏出来投向上海,如果我们不能攻占目标,可真对不起他对我们的信任呐。”赵世忠看着地图上标示的目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作为多年的老搭档,洪德奎自然明白赵世忠此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不把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这块硬骨头啃下来,他身为参谋长,在拟订作战计划时没有把各种困难因素考虑进去,对于失败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突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赵世忠一把抓起来,大声地“喂”了一声。

“赵将军吗?我是杭州笕桥机场。今天早上,我空军中尉飞行员,第十四飞行中队队长全立德同志,驾驶轰炸机假扮日机,成功躲过日军的拦截,对日本重型战舰‘长门号’发动自杀式袭击。据我观测哨兵发回的报告,‘长门号’发生了大爆炸,遭到重创,已完全失去战斗力。”

“好!好!”赵世忠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声叫了两个好字,说:“谢谢空军同志,向空军英雄致敬。既然你们已经打掉了我们面前的拦路虎,下面就看我们陆军的吧。”

“谢谢。”挂断电话,赵世忠对在场的人大声道:“对‘长门号’的攻击确定是空军所为,空军对‘长门号’的攻击已取得完胜,下面轮到我们陆军上阵立功了。”

赵世忠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对作战参谋道:“给我接通三团、四团。”

“报告,三团接通。”

“报告,四团接通。”

赵世忠对着话筒,严肃地道:“我命令,第三团向目标正面,出击!”

命令刚发出,司令部前面不远处第三团的出击阵地上,就发出了怒吼声。炮弹呼啸着砸向目标前面的地堡,引起一阵阵猛烈的爆炸,激起的浓烟笼罩在空中,把街面压得黑沉沉一片。

“冲啊。”一声令下,第三团的战士们带着复仇的怒火跃出战壕,借着烟幕的掩护朝目标冲去。

哒哒哒,哒哒哒。

敌人从炮弹爆炸最初的震**中清醒过来,右前方一座隐蔽的地堡吐出一连串火舌,无数粒机枪子弹击中了冲在最前面的战士。他们一个接一个,重重地摔倒在地。后面的战士眼见形势不对,顺势匍匐,举起冲锋枪扫射反击。

然而,惨剧就此发生。第三团战士们匍匐在毫无遮蔽物的街道上,成了敌人任意射杀的靶子。纵然他们进行了英勇顽强的反击,但这种没有目标性的反击,并未给敌人造成实质性的威胁。

大街上,血流成河。

铁甲车部队见第三团的攻击不能奏效,就轰隆隆地开出隐蔽阵地,冲向街道,以增援进攻部队。铁甲车的炮火暂时把敌人的火力压制下去,第三团获得喘息的机会,撤到了铁甲车身后。铁甲车正准备随第三团一起后撤,这时,不知是谁大叫道:“不能撤,铁甲车冲锋!”于是,在情急的局面下,某个人荒唐的主意就变成了集体的无意识。第三团战士反过来把冲锋枪对准了铁甲车战士,威逼他们向敌人阵地冲锋。铁甲车抗争,却遭到更为严厉的逼迫。敌人趁机调整炮火进行猛烈地轰击,给铁甲车和第三团造成了严重伤亡。

冲在前面的铁甲车见无法撤退,只得调整方向,开足马力,轰隆隆朝敌方阵地冲去。前面的铁甲车似乎给了全队战士一个示范,所有的铁甲车立即紧跟而上,一边开炮一边向敌方阵地英勇冲锋。待铁甲车把敌人的炮火吸引过去,危情暂时缓解,第三团全体战士居然趁机撤回我方阵地,眼睁睁地看着铁甲车冒着敌人的炮火朝前开去。

原来,国军战士从未进行过步兵与装甲车的协同作战训练,致使没有步兵掩护的装甲车顿时成了敌人炮火轰击的靶子。敌人把所有的炮火都集中起来,对准了最前和最后一辆装甲车。面对无数炮弹的轰击,它们很快起火爆炸。于是,中间的十多辆装甲车挤在大街上,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只能拼命向敌人发射炮火,试图摆脱困境。但是,敌人没有给装甲车队喘息的机会,从前面的地堡里,从远处的炮兵阵地上,甚至从停泊在海面的军舰上,把无数的炮弹砸向狭窄的街道。顷刻间,街道就变成了一座火海,一座人间炼狱。

国家花重金购置、像对待宝贝一样的被寄予厚望的铁甲车部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葬进了火海。

5

唉!谷止戈把拳头狠狠地砸向门柱。

在离第三团一个街区的临近阵地上,等待出击的第四团团长谷止戈,通过望远镜看到了第三团进攻阵地前发生的惨剧。拿着宝贝当破帚,致使国民政府用黄金换来的铁甲车,变成了任倭寇肆意射击的靶子。第三团如此糊涂的行为,犹如利箭穿过谷止戈的心,让他痛苦得无以言表,却更激起他对日本鬼子无比的愤怒。

“炮兵,瞄准目标。”他转过身,威严地下达了命令。第三团在主攻方向上遭遇的惨败,陡然加重了谷止戈的压力。

“团长,赵司令电话。”

谷止戈抢上前几步,接过电话,大声道:“报告司令官,是我,谷止戈。”

“止戈吗?我是赵世忠。我命令你,不惜一切代价,朝着敌人目标,进攻,进攻,进攻!”

赵司令官连续几个进攻,让谷止戈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动力。他庄严地应道:“是,奉司令命令,第四团将不惜一切代价,进攻,进攻,进攻!”

谷止戈说完望了一眼隐蔽在阵地后面随时待命的李文斯抛射炮。这是我军化学炮弹的第一次发射,成效如何,他也不敢抱很大的期望。但按照李司令官的要求,化学炮弹的第一次攻击,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如果失败了呢?”这个想法让他的心猛地下沉。在第三团的进攻中,国军已经损失了一件利器,如果连化学炮弹也不能发挥作用,那么不仅第四团的进攻不能奏效,而且会让上海的战局马上转入另一个阶段。

他缓缓地回过头,沉着地看了看寄予着第四团战士们无限期望的炮兵阵地,又望着海军陆战队附楼。这是进攻主楼必须越过的障碍。虽然在此前的战斗中,附楼已被我军强大的炮火攻击得千疮百孔,但事后鬼子又及时修缮,构筑成坚固的堡垒,以至于它依然牢牢地钉在上海的土地上,成为上海民众,乃至于全国民众的眼中钉、肉中刺。

“能不能拔掉这颗邪恶的钉子,就看你的了。”谷止戈心想,把右手捏成拳头,高高地举起。战士们都把目光投过来,集中在他的拳头上,好似上面凝聚了千钧力量。

“瞄准目标,打!”谷止戈狠狠地砸下了拳头。阵地后方的炮兵收到指令,立刻拉响了大炮引线,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炮弹在无数期待目光的关注下,从炮膛口滑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砸在目标上面。轰,轰,轰,响声远远不及普通炮弹那么响亮。这让对它寄予厚望的战士们,心头猛地一沉。

第四团战士没有领教过化学炮弹的威力,这会儿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他们紧紧地拽着枪,愣眼看着鬼子逃出地堡,穿过阵地前方的开阔地,朝司令部大楼撤退。

“打,给我狠狠地打。”谷止戈大声吼叫道。

“是!”炮兵们率先响亮地答道,再次把炮弹送进炮膛。

“别别别。”谷止戈赶紧示意他们暂停。了解化学炮弹的威力后,他舍不得再使用这宝贝了,转而对手下的战士吼道:“兄弟们,冲啊。”

一声令下,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从堑壕跃出,率领手下的兄弟朝乱窜的鬼子扑了上去。鬼子刚从附楼撤出,又遭谢营突袭,但他们很快就从混乱中镇定下来,组织队伍就地散开,沉着应战。第一营的兄弟们杀红了眼,像一群野狼般,横端着枪嗷嗷叫着冲上去,与鬼子绞杀在一起。

谷止戈见附楼的鬼子已经不再构成威胁,转身命令炮兵:“炮火准备,对准大楼,倾尽所有的炮弹,给我狠狠地轰。”

命令发出,谷止戈自己也觉得荒唐。上级送来的化学炮弹总共才十枚,刚刚又发射了三枚,因而他之所谓所有的炮弹,也就只有七枚。虽然本团炮兵仍然有一些普通炮弹,但事实已经证明,对于结构坚固的大楼来说,它们就像子弹打在坦克厚厚的装甲板上,除了留下几个浅浅的画痕,构不成任何杀伤力,白白浪费炮弹而已。

炮兵按照谷止戈的命令,把七枚化学炮弹全都打出去,不过并非打在同一落点上,而是分别攻击了七个不同的点。在炮弹响起的瞬间,只听得“轰”的一声,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楼,同样燃起了熊熊烈火。

在后面观战的部队以及躲进租界里的上海市民,禁不住鼓掌叫好。

化学炮弹是黄磷燃烧弹与爆炸弹的组合,威力强大,爆炸之后,敌方阵地上空会出现大片红光,滚滚浓烟。剧烈的红光照得人们睁不开眼睛,风吹过处,浓烟四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不待谷止戈再次下令,苏晓星营长急切地跃出战壕,带着二营朝目标直扑过去。配合他们从侧翼进攻主楼侧大门的第三营,也在营长介严的带领下,从另一个方向进攻。

主楼里的鬼子似乎被化学弹烧晕了,并没有对二营、三营的进攻作出反应。二营的进展非常顺利,他们成功炸掉了阻击他们前进的几个地堡。三营则配合二营,扫**了街道上的鬼子,使二营顺利穿过主楼侧大门前面的开阔地,直接扑向司令部紧锁的铁门。

胜利近在咫尺,谷止戈却莫名地紧张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从这种异乎寻常的顺利中,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哒哒哒。

机枪声刺耳地尖叫起来,谷止戈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一样,惊跳起来。待他回过神来,只见停留在铁门外的二营战士,就像被利刃戕割的韭菜一般,瞬间被扫倒了一大片。攀在铁门上的几个战士,他们的身体也被洞穿,鲜红的血液朝空中喷射开来,宛如朝天怒放的花瓣。倒挂在铁门上的营长苏晓星,挣扎着抬起头,望着我方阵地,好似在诉求战友们为他复仇。

“不!”谷止戈感觉子弹打在自己的心上,痛苦地大叫起来。他翻越战壕朝前扑去,要亲自营救二营的战士们。站在他身边的特务连长雷云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将他扑倒在地。这时,一串机枪子弹打过来,溅起无数的尘土,而跟随身后的通信兵却痛苦地倒在地上。

“放开我,让我上去,我的错误让我去纠正,不能让战士们白白牺牲。”

“团长,这是罪恶的战争造成的,不是哪一个人的错。”雷云泉紧搂着他不放开。

敌人的机枪火力形成了密集的火网,二营剩余的战士或扑倒于地,或依托墙根反抗,有的甚至把战友的尸体当成掩体,就地作最后的殊死战斗。

几个三营战士见二营身处危境,试图突破前面的街道,营救他们。但在街道拐角处,突地射出几道强大的火力,仿佛一个威力无比的魔鬼,伸出魔掌恣意地撕裂着他们的肉体,然后抛向空中。

街道上满是肉体的血花和碎片。周围的一切都被鲜红的血液染成了红色,甚至连阳光也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这时,地堡里冲出一队鬼子,疯狂地朝二营扑了过去。二营余下的战士奋起反击,双方厮杀得难解难分。

三营又有一队人马试图冲过封锁线,上前协助二营。然而,他们再次遭遇了厄运,被鬼子的机枪像秋风扫落叶般,扫得干干净净。原本配合二营担任攻击任务的三营,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鬼子的刺刀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

6

第二营战士连同与他们拼杀的鬼子,全部倒下了。这时,所有的枪声都静息下来。甚至与敌人厮杀得最紧的第一营,也与鬼子达成了某种默契,双方同时停止战斗,撤回到出击阵地,紧张地对峙着。他们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大楼铁门外的空地,只见敌我双方战士的躯体相互交错,地面血流成河。

敌我双方都曾试图派出救援部队,救回伤者,但所有被派出的抢救人员,都被对方严阵以待的机枪火力扫射倒地,无一幸免。

然而,伤者的挣扎又牵动着阵地之后生者的眼睛,他们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痛。但是,对于战友的痛苦,他们无能为力。

“让我去吧,让我去把活着的兄弟们带回来。”谷止戈痛苦地道。但是,此种情况下,战友们不愿让他再作无谓的牺牲,所以他此时的话不再是团长的命令,而仅仅是一个普通战友的愿望。命令可以指挥战士,而愿望是不能指挥任何人的。更何况,站在他身边、身手不凡的特务兵们,已经接到赵司令的命令,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越出战壕一步。

身为战地指挥官,赵世忠同样不愿意让手下的战士们作无谓的牺牲。对他来说,一个严峻的现实是,他所率领的左翼方面军对日本海军陆战队所进行的最后一击,已经失败了。他不能为了一场已经失败的进攻,再牺牲余下的战士。

“让我去吧。”一个女人忧伤但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谷止戈心生诧异,心想,在这种危难之时,谁让女人走上了前沿阵地?他缓缓地回过头来,见到着一身白色护士服的花静宜已立于他身旁,便板着脸问:“谁让你上来的?”

“我自己上来的。”花静宜道,怕谷止戈为她的安全担忧,解释了一句:“我是从事战地救护的国际红十字会员,走进战场是我的责任,也是义务。”不过,吸引她从战地救护医院走到前线的,并非责任和义务,而是好奇心。因为她在后面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大楼,听到了惨烈的厮杀声,以她的医护经验,这样的战斗肯定会产生很多伤员,她们会为此付出艰辛的劳动。但几个小时过去了,送到救护医院的伤员却寥寥无几。就这样,好奇心驱使她走上了前线,当然,这之中也饱含着她对谷子哥的牵挂。

“你不能去。”谷止戈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

“为什么?”花静宜仰起脸,非要问个究竟。

“因为,你是女人,非军事人员;因为,这是一场男人间的较量。”谷止戈停顿了一下,终于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无可辩驳的理由,继续说道:“战争与女人无关。”

“正因为我是红十字会员,不是军事人员,所以在双方军事人员无法介入的情况下,只能由我们出面抢救伤员。”

“不行。”谷止戈见无法说服花静宜,就拿出男人的威风,耍起横来。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接到赵司令官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越出战壕一步,否则军法从事。”

谷止戈终于被堵得哑口无言。他之所以阻止花静宜,是因为担心她,不想让她去冒险,更不愿意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冒险,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他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于是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静宜,你听话好不好?”

花静宜在发愣。远处伤员挣扎的情形深深地刺痛了她,她觉得自己非去不可,说:“谷团长,抢救伤员是我的职责,任何人都无权要求我放弃。”

“好吧,好吧。”谷止戈无奈地摆摆手,又问:“假如日本鬼子朝你开枪,怎么办?”

“依照国际法准则,敌对行动的任何一方,都无权向国际红十字会员及平民开枪,否则将犯下战争罪。”

“国际法?如果鬼子懂得国际法,他们就不会发动侵略战争了。”

“可是,”花静宜看了远处的战场一眼,坚决地道,“对于伤员来说,时间就是生命,谷团长能够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伤员的生命,为什么不允许我们去冒险?”花静宜果断地把手一挥,命令道:“雪英,把红十字会会旗打出来,我们走。”

雪英打开随身携带的小红旗,紧张地问:“只有我们两个,人手太少,怎么办?”

花静宜知道她是胆怯,看见时晓红等几个人也站在战壕不远处,就招手把她们叫过来:“快,你们几个脱掉军服,穿着白大褂,跟我们一起上。”

时晓红等犹豫了一会,后见战士们都看着自己,就壮起胆子脱掉军服,临时找不到白大褂,就直接穿着平常的衣服跟在红十字会旗后冲出战壕。

“我派两个人保护你们。”谷止戈不放心,急道。

“不用,有军事人员在,反而会给我们带来危险。”花静宜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拒绝了谷止戈的好意。

五个女人排成一行纵队,趟过鲜血汇成的小河,越过成堆的尸体,朝着战场的纵深走去。后面阵地上的谷团官兵,虽然久经战阵,什么危险场景都见过,然而此时却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生怕从什么阴暗角落里射出一串罪恶的子弹,让绽放的战地之花就此夭折。

“传我的命令,集中所有的机枪大炮,瞄准敌人,掩护红十字小分队。”他明知此举不能对姑娘们提供任何安全保障,但此种情形之下,唯有这种方式才能表达他对心爱之人的关切之情。

在开阔地带,伤员们艰难地挣扎着。红十字小旗的出现,驱走了笼罩他们的死神,给他们带来了生的希望,他们脸上绝望的表情不见了,换上了温暖而安详的神情,同时努力举高手,示意自己的存在。

花静宜给国军一位腿部受伤的伤员包扎好伤口,让他稍事休息,恢复一些体力后,才把他拖到街道的墙根底下。他很感激花静宜的救命之恩,说完感谢的话,又道:“医生,你快回去救治其他伤员吧,我能行。”

“你真的能行吗?”花静宜有些不放心。年轻的伤员扶着墙根站起来,跳了几小步,道:“行,你看,我能行的。”

“好吧,好吧。”花静宜放开他,边往回走,边频频回头观察他。待花静宜转回战场,伤员抹掉额头的汗,咬紧牙关,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回挪。

冲入战地厮杀的日本士兵本来不多,几乎都被国军拼光了,因此,她们救治的伤者中没有一个日本人。花静宜正觉得奇怪,这时,面前的尸堆突然动了动,一只手从尸体中伸了出来,把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有活人被压在下面。花静宜立刻搬开尸体,一个日本军官拱了出来,乍见花静宜,他也吓了一跳。他脸上沾满了鲜血,因为失血过多,他已经变得很虚弱,随时都可能死亡。而且他的肩部也受了伤,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花静宜想上前帮他包扎。日本军官本能地推开她。

花静宜见情势危急,急了,一边说着并不熟练的日语,一边打手势。日本军官理解了她的意思,终于把头一勾,接受她的救治。花静宜先给他的肩部进行包扎,后来发现他的腿也受了伤,又给他包扎腿部伤口。欧阳雪英走上前,大声叫嚷:“静宜,你干什么啊,我们是来救国军的,不是救日本鬼子的。”

正蹲在地上救治伤员的时晓红不满地说:“是啊,我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救鬼的,你看看后面。”

花静宜转回头,发现后方阵地上,无数喷射着怒火的目光投到她身上。花静宜仍然按章法有板有眼地替鬼子包扎伤口,并说:“不错,你们说得对,我们是来救人的。但按照红十字会的规矩,我们眼里只有伤员,不区分对立的敌我。”

“我理解你的理念,可你也要尊重同胞们的感情。”时晓红言语里夹带着很大的怨气。

接受花静宜包扎的日本军官感受到来自周围人的愤怒,他害怕了,身子颤抖着往后缩。花静宜努力让他保持镇定,待给他包扎好伤口,扶着他一步一步地朝敌方阵地走去。

国军在看着花静宜所做的一切,躲在大楼和地堡里的日军也在看着花静宜小分队所做的一切。他们最初是抱着极大的仇视心理观察着,如果不是军官阻止,冲动的士兵早就向小分队射出了罪恶的子弹。当花静宜扶着受伤的军官大山健二走过来时,堡垒里面坚硬的目光立时变得柔和起来。

花静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那神情好似看到了一个突然会说人话的怪物。见他真的没事了,她就转身走向阵地。

“谢谢你。”大山健二真诚地道。

过了一会,他又喊住花静宜,然后用日语向里面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堡垒里面有人回了话。大山健二回过头道:“医生,你可以叫人把伤兵抬回去,如果中方允许,我方也将派人搜索伤员,并把我方战死人员的尸体收回。”

花静宜想了想,答道:“如果是以非军事人员的方式进入,那么中方将保证日方人员的安全。”

大山健二稍稍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待花静宜走远,地堡里跑出两个人来,把大山健二架了回去。

之后,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在开阔地带,以花静宜小分队的红十字会旗为标志,刚刚打得你死我活的敌我双方,各派出非军事人员,一边救治伤员一边清理战场。

见战场上的伤员一个个被搜救出来,陆续送往后方医院,花静宜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