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血雨腥风

战争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然而,它从隆冬吹至夏天,寒霜已是踪迹全无,春风早已席卷着残花,不知溜到哪方爪哇国去了。久而久之,人们的神经也慢慢地懈怠了。

再次经过整补的102师,自去年年底接到调防命令,便雄赳赳地开赴长沙,进驻岳麓山以北突出部阵地,枕戈待旦。无奈在阵地上待了数月,已是人困马乏。起初指挥官们还以敌军将至来给战士们打气,说得多了,连自己也觉得没趣。后来,他们担心战士们真个懈怠下来,影响部队的士气和战斗力,被倭寇杀个措手不及,因此,不是命令大家在阵地上操练,就是做些加固工事的活儿。

作战技术操练了,枪弹备足了,工事加固了,这好比请客吃饭,桌子摆好了,饭菜准备齐当,客人却没来,倒让人等得心浮气躁。为压制战士们这股子躁动,师部想了无数的法子。无奈人的精神比不过天气,湘江边闷热的气候让人心神恹恹。

这一日,谷止戈在关帝庙的指挥所里待得久了,寻思着几番率部入湘,总是与长沙盛景岳麓山擦肩而过。于是他决定趁午间无事,上岳麓山赏一赏风景,顺便参观设在岳麓山上、负责支持102师的重炮旅阵地。

谷止戈走出指挥所时,一位副官领着两位荷枪实弹的卫兵紧随其后。谷止戈朝他笑笑:“我上岳麓山。”

“副师长去长官部开会?需要车吗?”副官问。

“不是,我去查看一下地形。路不远,走过去就可以。”谷止戈道,这才想起柏师长赴会的地点也在岳麓山上。虽然天气炎热,但他还是决定走路,以真实地感受一下地形和路途。谷止戈原想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走,顺便思考一些问题,但由于最近出现了高级指挥官遇刺、被收买而叛逃等现象,所以第九战区长官部对师级以上指挥官的行动作了规定,要求指挥员不能单独出行,出则必须由两名以上卫兵保护,另外,其指挥所必须距主阵地五百米开外。

第一次湘北会战,第九战区长官部就设在岳麓山茂密的森林里,他们还在山麓间设有一个重炮旅。由于新墙河一线阵地和汨罗江二线阵地部队的殊死抵抗,日军冲破这两道阵地之后,到第三道阵地时已是强弩之末,岳麓山重炮旅成了摆设,根本没发挥任何作用。

此次长沙会战,第九战区长官部同样按照上次的阵势,在岳阳和长沙之间,设置了三道防线。待日军冲到长沙时,由守城部队作坚决抵抗,隐藏于东西两侧山地的部队,趁势席卷而来,聚歼日军于长沙城下。长官部美其名曰“天炉战法”。此计划能否取胜,关键在于城外突出部阵地和守城军队能否抗住日军强大的进攻。因此,长官部决定好好发挥重炮的威力。重炮旅除了支援长沙城防守军,其炮火射程也将覆盖102师阵地前沿。

基于第一次会战的胜利,第九战区自薛司令长官以下,对第二次会战信心满满,认为日军肯定会像上次一样,冲到长沙城下已师老兵疲,只等着被“天炉”煎了。然而,也有像谷止戈一样对日军作战实力保持清醒头脑的指挥官,对这种盲目的骄傲怀着一种莫名的焦虑。在谷止戈看来,敌人不会傻到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他们上一次失败,在于过度相信自己的作战实力,不等其机械化部队和重炮部队开上来,就突击新墙河阵地,结果遭遇我军顽强的抵抗,消耗了所携带弹药的80%。由于战线拉长,日军后勤补给线又遭国军两翼部队的袭击和破坏,有被第九战区部队全面包围的危险,因而他们不得不匆匆撤出战场,退回湘北原阵地据守。

所谓骄兵必败,敌人的骄横之势,现在似乎已转移到第九战区一方。假如倭寇吸取前次教训,以强大兵团实施中央突破,而后置两翼国军于不顾,主力直扑长沙,那就犹如一把铁锤直捅锅底。天炉之锅底已裂,不仅天炉战法归于失败,长沙不保,且可能使其与进占广州与南宁的日军汇兵一处,纵横扫**。届时不唯第九战区不复存在,第四战区也会失去依托,整个南国将陷于敌手矣。

或许第九战区长官部从战前紧张的气氛中,嗅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他们除了把第九战区最擅长防守的第10军调驻防守长沙城之外,还把在新墙河一战成名的黔军102师,摆在突出部阵地,作为长沙城防的重要支撑点。

在新墙河作战中,102师虽然损失惨重,几近全军覆灭,却真正实现了战前提出的“一战成名”的口号。中央新闻社的报道这样评价102师的战绩:“黔军102师作战实力超过了此次会战中的中央军,死死抗住了日军两个师团的强大攻势。”这则消息让柏师长和谷止戈都惊出一身冷汗。按照一般的战斗规律,日军一个师团的实力几乎相当于国军的两个军,即四五个师的实力。如果事先知道摆在正面的是日军两个师团组成的强大攻击集团,那么102师从士兵到指挥官,别说抵抗,只怕吓都吓趴了。

谷止戈走到岳麓书院,望着挂在书院门口“唯楚有才,于斯为盛”的楹联,不觉浮想联翩。书院是一个地方文化兴盛的标志,许多人透过书院这扇窗,得以管窥世界,寻求到救国救民的真理。从相关的报道中,谷止戈知道共产党的领袖人物毛泽东等曾经在岳麓书院里研究中国,主办《湘江评论》等刊物。同样,父亲谷守诚最初也是在贵阳文昌书院里,接受了西方教育。虽然此二者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但他们救国民于水火、实现中华独立富强的初始理想却是一致的。不过,把文昌书院与岳麓书院相比,真个是小巫见大巫。

正当谷止戈踌躇着该不该进书院看一看时,一辆吉普车驰到近前,柏君健师长从车上跳下来:“止戈,我有话同你讲。这鬼天气太热,走,喝杯茶去。”师长嘴里嚷嚷,仍然不失军人质朴豪爽之态,拽着谷止戈就往茶楼里走去。

二楼是通透的茶座,中间仅用帘子隔了一下。柏君健寻了一个临河的清静雅座,对侍者道:“拣上好的茶来一壶。”侍者答应之后,柏君健把帽子猛地扣在桌上,瞪大眼睛看着谷止戈,粗声粗气地道:“止戈老弟,我对不起你。”

谷止戈吃了一惊,道:“师长,此话怎讲?”

“我一个半老头子,老懒在这个师长的位子上,挡了你升迁的道,你说我怎么对得住你?怎么对得住你父亲?”

“师长,102师可是你带出来的部队。”

不待谷止戈说下去,柏君健止住他:“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这个老头子早就该挪位了。”说到此,柏君健慨然道:“娘的,和鬼子拼命有老子这些地方部队的份,功劳、提升什么的,全归他中央军。那些见了鬼子溜得比兔子还快的,提拔的时候居然也榜上有名。”

“师长。”谷止戈见隔壁雅座有人,提醒他此间不是说话处。

“别师长师长的,老子听腻了。”柏君健瞪了他一眼。

原来问题在这里。据说这次长官部会议,除了研究和部署作战方案,还将宣布一些将领的提职。按照战功,外界推测,102师柏君健师长有机会提升副军长。但从他的语气来看,这次的提拔肯定又泡汤了。

“我刚才和薛司令长官拍了桌子。”柏君健师长气愤愤地道,“薛长官说提拔报上去了,重庆方面没有批准,一句话推得一干二净。想当初如果不是老子让开一条道,他薛岳的中央军能进入贵州?如果不是我们从大局出发,投向了国民政府,他老蒋能够拥有贵州坚实的大后方?唉,真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谷止戈笑笑:“卸磨杀驴,还没到那一步呢。”

柏君健笑了起来,道:“止戈老弟,看来依靠老蒋、依靠外人是不行了,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解决。等打过这一仗,我就辞职,让老弟来接任这个师长。”

“师长,您的培养、您的提拔和美意我心领了,可您是102师的主心骨,全师官兵都离不开您。”

侍者端上茶来,酌了两杯茶,说了一句“二位慢用”就离开了。

“喝茶,喝茶。”柏君健举了举茶杯,“咱不说这不痛快的事。”

“要痛快,咱们到战场上杀鬼子去。”谷止戈道,又向柏君健请假:“待会儿我想上岳麓山看看。师长既然过来了,不顺便进城会会朋友?”

“不了。”柏君健道,“咱是军人,习惯了军旅的简单生活,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又吩咐道,“这次我们师防守突出部阵地,实际上主要是掩护岳麓山阵地。岳麓山是长沙城的支撑,万一抗敌不力,即撤向岳麓山……”

“师长。”谷止戈见隔壁雅座的人扒开帘子朝这儿张望,轻声提醒道。

“喝茶,莫谈他娘的国事,”柏君健呵呵一笑,呷了一口茶,然后望着谷止戈,关切地道:“止戈,我看分配给102师的战地救护医生名单中,有花静宜的名字。”

谷止戈心里咯噔响了一下,猛然抬头看着柏君健,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自从前次花静宜几乎陷于忠义军之手后,各方都认为不应把这么重要的人物置于前线,万一她遭遇不测,将无法向全国民众交代。谷止戈也为花静宜的事,专门给父亲打了电话,要求父亲把她留置于贵阳荣军医院。

半晌,谷止戈重重地吐出一句话:“她来,对我们师来说是一个包袱。”

“也是一种激励,不是吗?”柏君健宽和地看着谷止戈,道:“止戈,我看她主要是奔你而来。人家这么主动,你个大男人像姑娘一样羞答答的。其实追姑娘和打仗没啥子区别,除了死缠烂打,别无他法。”

谷止戈脸腾地烧了起来,喃喃地道:“师长,倭寇未灭亡,何以为家?更何况瓦罐……”

柏君健扬手阻止他说下去,道:“别弹老调,和倭寇作战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如果我们这一代不济,还需要下一代,甚至更下一代。华族和满鞑子的矛盾长达两百多年,何止几代人?如果大家都不结婚生子,岂不全剩满鞑子之族了吗?何来民国之光复?”

“师长说得有理。”

“止戈老弟,我交给你一个任务。这一次我们不仅要战胜日本人,也要把你个人的问题一并解决。这样吧,马上就要设立师战地医院,此事由你全权负责。”说完,柏君健站起身,喝掉杯中茶,道:“我先回师部。”转身大踏步下了楼。

谷止戈默默地喝着茶,想着和花静宜的关系,心里不觉五味杂陈。

“可以借光说个话吗?”

谷止戈抬起头,见军校的老同学陆吉人站在面前,靠门口还站着一位窈窕美女,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吉人,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他乡遇故知,谷止戈很是兴奋,起身和陆吉人拥抱了一下,猛拍他的背。然后,他和美女握了握手,彬彬有礼地道:“请坐。”

陆吉人笑道:“怎么,和美女就不敢拥抱了?”又指着谷止戈对美女说,“这是我们班的大姑娘,拥抱一下吧。”

美女大方地走上前,张开雪白的玉臂缠绕着他,一阵馨香顿时沁入谷止戈的心底。他呆呆地站着,以至于女人不得不拉一下他的手,提醒他坐下。谷止戈回过神来,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朝侍者叫道:“茶,上壶新茶。”

陆吉人笑道:“竹下小姐,你差点把我们的大姑娘吓坏了。”

“是吗?失敬失敬。”竹下小姐朝谷止戈鞠了鞠躬。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是日本人,难怪气质这么柔雅贤淑,与长沙女人的大方泼辣迥然相异。令他疑惑的是,在中日即将再度开战之际,陆吉人领着一位日本女人出入,岂不是太招眼了?

仿佛为了解除他的疑虑,陆吉人道:“竹下家在长沙开洋布行多年,与一般长沙人无二。”

“请多关照。”竹下小姐微笑着朝他鞠了一躬。

新茶上来,谷止戈亲自给他们酌上,问:“陆兄最近在哪里高就?”

“苏州。”陆吉人也不避嫌,补了一句:“苏州地方自治军。”

这句话却把谷止戈吓得脸色煞白,谁都知道沦陷区的自治军就是替日本人做事的伪军。最近长沙对敌特查得特别严,说不定军警和宪兵就潜伏于身后。谷止戈倒不是怕沾上通敌的罪名,而是怕老同学惹上麻烦,他无力相救。既然他是伪军身份,何故带上一位日本女人招摇过市,岂不是自讨没趣吗?

“我在淞沪抗战中负伤后,撤到苏州一家教会医院。后来日本人占领了苏州,我们出不来,伤好之后,就被迫加入了自治军。不过,即使不参加自治军,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另谋饭碗。”他回头对竹下小姐道,“我老同学的父亲曾经是淞沪警备司令部副司令,他目前也是我们班同学中军阶最高的一个。”

言下之意,谷止戈今日的成就是父亲荫庇的结果。谷止戈心里颇为不快,道:“淞沪战场上的很多伤员,伤愈之后纷纷想办法归队。”

“我们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怎么归队?”陆吉人反问了一句,又道,“军人只管打仗,不关心政治,这可是我们军校同学都认同的信念。”

“但前提是我们的军队必须是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军队。”谷止戈冷冷地道。

陆吉人似乎不想和谷止戈起冲突,嘻嘻一笑,对竹下小姐道:“我们班这个大姑娘,既羞涩又认真,以后如果有机会,请竹下小姐多给我们老同学洗洗脑,让他变灵光一点。”

“你是说变势利一点吧。”谷止戈直截了当地道。

“对头。”陆吉人依然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打量谷止戈几眼,把头凑近前,问:“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这个,你最好去问汪精卫先生。”谷止戈毫不客气地反击了一句。

“汪精卫那叫叛变投敌。”

谷止戈没料到陆吉人居然有这样的评论,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心想,那你对自己的行为作何解释?

“普通人总是摆脱不了环境的影响,只能随大流。如果我不接受日本人的治疗,不参加自治军,只怕早就横尸街头了,哪还能与老同学在风景秀丽的岳麓山下喝茶谈天呢?”

陆吉人说话时,竹下小姐把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看着谷止戈,仔细观察他的反应。陆吉人似乎也看出了谷止戈的疑惑,道:“止戈,对你来说,你的问题已经超越了生存和安全的需要,主要考虑的是如何实现自己的才华和理想。不像我这种普通人,能解决生存问题就万事大吉。”

“你这是为自己的汉奸行为作辩护。”谷止戈几乎脱口而出,但他强忍着。

“我们来做一个假设,这次长沙会战,中国军队失败了。”

“不行。”谷止戈不满地抗议道。

“老同学先不要着急,我仅仅是做一种假设,”陆吉人温和地道,“假如第九战区的部队,包括102师都被分割包围——”

“不可能,日军还没这样大的能耐。”

“假设,假设,”陆吉人双手下压,试图平息他的火气,“你的退路彻底断绝,被日本人俘虏了,你怎么办?”

“那我就当战俘,绝不投降。”

“如果全中国都沦陷了呢?战俘营解散了呢?你是不是必须寻找一份工作,继续生存下去?”

谷止戈理解普通人的无奈选择,但他相信这样的情况绝对不会发生,道:“如果你继续谈这个问题,我无话可说。”

陆吉人耸耸肩,尴尬地笑道:“好吧,我只是提醒老弟,任何时候都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谷止戈点点头:“这话适用于我们大家。”

陆吉人道:“竹下小姐的哥哥是我的朋友,他知道内地物资缺短,便委托我捎点东西给他的父母和妹妹。我没想到能有幸遇上老同学,话有不当,希望老同学不要往心里去。”

谷止戈大度地笑笑:“老同学难得来一趟,要不要找几位同学过来聚一聚?张四海同学现任宪兵第十团二营营长,也驻在长沙,他多次提到你呢。”

陆吉人吃了一惊,道:“张四海也来长沙了?这次不了,下次再找机会聚吧。”末了又问,“老同学,我知道内地日子不好过,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多谢,不用,不用。”谷止戈觉得没有再坐下去的必要,便起身道:“我有事先走一步,你们多坐一会,再见。”

“再见。”两人看着他离去。竹下小姐回头道:“你这个老同学,脾气还挺倔的。”

陆吉人思考了一下,道:“他这种人,用金钱利诱肯定行不通,得靠精神层面的东西,”说着他看了竹下小姐一眼,“我看他对竹下小姐挺上心的,以后你可要多多费心哦。”

竹下小姐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一口,吐了一个烟圈,道:“意思是这次用不上他了?”

陆吉人一愣,双手紧捧茶杯,回道:“日子还长着呢,不是吗?”

谷止戈气冲冲地走出茶楼,副官和卫兵从对面的茶店迎过来。他命令道:“打电话叫师部派一辆车来这里等我们,准备点香纸,上山。”

买香纸的时候,谷止戈问明了蔡锷将军的陵墓所在地,沿着捷径直接来到将军墓前。

蔡锷是谷止戈最为景仰的将军之一,他多次想上山祭拜而未得,今天终于了却一桩心愿。作为一名军人,蔡将军为中华民族的独立和自由奋斗至死,虽然最终未免托体于山阿,却受万人景仰,这既是将军之幸,也是华夏民族之幸。对于岳麓山来说,又多了一处景致,增了几分人气,这就是所谓“青山有幸埋忠骨”了。然而,将军的理想和遗志还没有完全实现,华夏大地正遭受倭寇铁蹄的**,需要更多人接过将军曾经挥舞的旗帜继续前进。

祭拜过后,谷止戈站在陵前,望着向北奔流的湘江,望着迷茫的楚天大地,心胸忽地开阔起来,对于生与死也看得更加透彻。所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华夏民族的独立而死,则重于泰山,其精神也将像蔡锷将军的精神一样,融入华夏民族的精神血液里,奔腾不息;为个人利益而死,则轻于鸿毛,其尸体很快腐于泥中,烟消云散。

回营的路上,谷止戈回想着蔡将军的一生,又想起同样葬于山上的民国另一位开国元勋黄兴将军。他们都曾东渡日本留学,并得到日本方面的大力支持。是否因为民国建立与日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倭寇方才把我华夏民族看得低了?其如是,他们何曾知道,华夏民族胸中同样有一股奔腾数千年亦不息的英雄血液,它是任何外族都忌惮的理想主义精神,这一点倭寇为何看不到呢?

谷止戈急急地赶回师部,见师部在庙门口新树了一根杆子,上面挂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站在原地端详了老半天。他原计划上山后再进城走走,但先前“偶遇”陆吉人一事,令他有所顾忌。因为这意味着日本人会派出更多汉奸利用各种关系,深入国军各部做工作。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万一哪位指挥官抵不住**,接受了日本人的条件,这仗就没法打了。

头颅不是陆吉人的。谷止戈松了一口气,大步走进指挥部。柏君健师长嘴里含着大烟袋,默默地面壁看地图。谷止戈进来时,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声:“坐。”

“师座,门口的头颅是?”

“说客的。”柏君健显得十分平静。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柏君健看了谷止戈一眼,火气突然提了起来,“老子不管那一套,也不钻他套套,什么不斩来使,老子恨不得把倭寇斩尽杀绝。”

说到这里,柏君健猛地收住话,沉默了一会,语气变得忧伤起来,“止戈,我们牺牲了多少同胞,多少战友,为的什么?这些人居然还助纣为虐。”他站起身,猛拍了一下桌子,“老子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而后快。”

谷止戈苦笑道:“师长,这何尝不是全体官兵的愿望?人说黔军野蛮,可我们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102师,不能让敌人的脏血污秽了佛门圣地。”

“那,你去处理掉。”柏君健挥了挥手,又叫住他吩咐道:“必须重申两条纪律,闲人一律不准靠近我师阵地,我师官兵一律执行战时纪律,不得请假外出。”

“是,师座。”

2

内迁贵州的浙江大学战地服务团到102师作慰问演出,演出剧台设在庙宇下面的草坪上,驻守在阵地上的军官和战士纷纷围坐在四周观看。节目演到精彩处,不时爆发出阵阵掌声和喝彩声。谷止戈也走出庙宇,站在演出台一侧观看。忽然,他在服务人员中发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女人见他注意到自己,瞅了个时机,走到谷止戈面前,嫣然一笑,道:“谷师长好。”

“原来是你?”谷止戈大为惊诧,一身学生装束站在眼前的,居然是竹下小姐。

“是我,咱们又见面了。”竹下小姐羞涩地把头一低,脸上绯红一片。

“你何时变成浙江大学的学生了?我那老同学呢?”

“你老同学休假,游山玩水去了,”竹下小姐道,“我本来就是浙江大学的学生啊,这次率队前来演出的老师刚好是家父的好朋友,所以我跟着过来帮帮忙。”

“竹下小姐能做抗战宣传员,我们万分欢迎。”

“不,”竹下撅起小嘴,回望了演出现场一眼,“我是生意人,主要是过来看看有没有生意可做。”

还真是无孔不入。谷止戈心想,嘴上讥讽道:“想收买某些人的良心吗?”

“当然。不过,我更想收买止戈师长的这颗心呢。”竹下小姐眼皮上抬,笑道,“可是你不会卖,对不对?”

“那你还想做什么生意?收购我们的枪炮?”

“不,我想卖一些东西给你们,不知你们是否愿意接受?”

“什么?”

“裹尸布。”

“咄!”战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谷止戈心里腾起一股无名之火。如果不是看在她是战地服务团成员的份上,他早就发火了。

“楚人迷信,黔人也迷信。”竹下小姐道,“但对日本军人来说,战死是为天皇献身,是一种无上的荣耀。更何况这也是战场上无法回避的事实,自然少不得裹尸布。”

见谷止戈转身要走,竹下小姐赶紧道歉:“对不起,没想到将军胆子这么小,居然不敢面对现实。”

“我并非不愿面对现实,而是尊重风俗,尊重我师将士宝贵的生命。”

“好,好,咱不说这个了。”竹下小姐望了一眼四周的青山,感慨道:“山河锦绣,阳光明媚,像将军这样的青年才俊,应当驾鹤赏景才是,如今拘泥于黄土阵前,岂不把大好时光白白消磨了?”

“我自然知道时光美好,只可惜对手不允许我们有此等闲心。”

“我可以卖一只仙鹤给将军,让你驾鹤遨游,岂不妙哉?”

“什么仙鹤?”

“军长的职位。”竹下小姐神秘地道,“只要将军答应和皇军合作,将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且,小女子愿意从此追随将军。”

“你?”谷止戈没想到竹下小姐说得如此直白,大感意外。

“止戈将军,与其在这里餐风露宿,冒生命危险,不如学学你的老同学陆吉人,游山玩水,何其快哉?”

“你,你,你就不怕我叫人把你抓起来吗?”

“我料将军不会这样做,因为那不是将军的风格。再者说了,如果我说自己和将军有什么瓜葛,不唯将军,就是整个102师恐怕也将处于不被信任的境地。”

谷止戈吃了一惊,心想,眼前这女人看似单纯,实则不简单,居然把他的心理和国军内部的矛盾摸了个通透。他指着庙宇前的杆子,道:“几天前那根杆子上还挂了一颗日本间谍的头颅,血迹都在上面。”

竹下小姐莞尔一笑:“将军错了,我并非日本间谍,更非说客,而是浙江大学战地服务团的成员,是将军的仰慕者。这有什么错吗?”说着她吃吃地笑起来。面对她善变的面孔,谷止戈目瞪口呆。

见有人朝这边走过来,竹下小姐悄声道:“请止戈将军记住,我是将军的仰慕者,随时准备收购将军的心。”说完她把头一低,悄然离开。谷止戈望着她钻进了人群,思考着要不要叫人把她抓起来。

花静宜走过来,道:“谷师长,在看谁呢,看得这么出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了竹下小姐曼妙的背影。

谷止戈回过神,见她和欧阳雪英站在面前,哦哦地应了一声,道:“看演出呢,战地服务团编排的节目蛮精彩的。”

“是节目精彩呢还是人精彩?”花静宜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堵了他一句。欧阳雪英在一旁憋不住,终于笑出了声。花静宜生气地打了她一下,责备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欧阳雪英看看她,又看看谷止戈,道:“我看抗日战争不结束,你们之间的战争也不会结束。”

“我和他有什么战争?我不过是来向谷师长请示工作的。”

“走吧,有事进去说。”谷止戈道。

师指挥部,参谋长领着一群参谋在忙活。花静宜没见到柏君健师长,就问:“柏师长呢?”

“上军部开会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谷止戈把两人让进一间清静的处所,叫卫兵倒来茶水,眼睛却看着花静宜,问:“你没事吧?”

“没事?谁说我没事,我这不就是来向副师长请示战地医院的事吗?”花静宜生气地道。

欧阳雪英在一旁解释:“102师战地医院院长生病了,上级指示静宜临时代理院长。”

谷止戈见她们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道:“我是问你们在施洞被围一事。”

“那都猴年马月的事了,还提?”花静宜嗔怪道,看了他一眼,又道,“当然有事,如果不是止戟哥哥出兵,我们哪里还能够出现在你面前?”

“止戟?他不是驻防广西吗?”谷止戈诧异地问。

“他正好回麻江招兵,潜行二百多里到施洞解救了我们。如果他晚来一步,我们就成忠义军的刀下鬼了。静宜的脖子还被忠义军打了一枪托,差点儿脑袋就跟身子分了家。”

听闻此言,谷止戈的目光落在花静宜粉嫩的脖子上,问:“现在好了吗?”

花静宜扭了扭脖子,道:“还有些隐痛。”

“哎,我说谷师长,”欧阳雪英因为仗着花静宜,放肆地道:“都说英雄救美,花美人落难的时候,你这个英雄在哪里呀?”

“我们家不是有一位英雄出现了吗?”谷止戈笑道,心里却涌上一股浅浅的醋意。他看着两人,心想,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眼前这两个倒好,你唱我和,根本用不着第三个人,就唱得热热闹闹。

“花美人盼望的是这位大英雄,不是那位小英雄。”欧阳雪索性挑明了说。花静宜脸刷地红了,悄悄伸手掐了她一下,道:“别瞎扯了,咱们说正经事。我们准备把战地救护所设在寺庙山门处的院子里,你看行不行?”

“不行不行。”谷止戈忙不迭地反对,“一旦战斗打响,寺庙极有可能成为敌人轰炸的主要目标,到时指挥所可以撤进掩体里,救护所却不能。而且寺庙距前线阵地太近,出现紧急情况,我们无法抽身保护救护所里的伤员和医生。”

“那谷师长认为,救护所设在哪里为好?”

“师预备队驻扎的地方。我们已经给战地医院在那里预留了位置,师部指挥所也将设在该处。到时候这里只是前进指挥所。”

“不行。我看过了,那里安全倒是安全,但离前沿阵地太远,这会耽误重伤员的抢救时机。”花静宜自觉说得太急,放缓了语气道,“把救护所设在寺庙山门处,一则离战场近,伤员能得到及时的救护,二则此处接近公路,包扎处理好的伤员,可以直接送上车运走。”

“静宜,这是师部战前研究确定下来的方案,你们必须照此执行。”

“战地救护我是专家,我没有参与你们的研究,所以不能按照你们的方案执行。”

“是师部听你的,还是你听师部的?”

“我们应当尊重客观规律,不能想当然地办事。”

两人杠上了,争得面红耳赤。

正好柏君健走进来,他见气氛不对,故意笑道:“哟,我们的花天使来了?”

花静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起身道:“柏师长好。”

柏君健打量着花静宜,道:“‘梨花一枝春带雨’,这回你可把我们止戈老弟急坏了,他恨不得变成一支天兵,去施洞当一回护花使者呢。”

“他当护花使者?我看是折花人还差不多。”

“后来没什么事吧?”

“托您的福,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您面前吗?”

柏君健呵呵一笑,道:“我看好像有什么问题呢。”

“他主观,听不进别人的意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给我听听?”

花静宜于是把双方争执的焦点简单地说了一下。柏君健听完,想了想道:“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把你们的意见折中一下,战地医院呢,还是设在预备队驻地,那里确实安全得多。毕竟枪炮是无情的,我们既要为医生着想,还得为伤员着想。当然,静宜说的也不无道理,所以我们不如在山门处设一个临时的前进救护所,派几名医生留守此地,对重伤员进行紧急处理。静宜,你看怎么样?”

花静宜看了谷止戈一眼,嘿嘿一笑:“难怪人家说柏师长是老好人,专当和事佬呢。”

“和事佬有什么不好,两得其便。”柏君健把手一挥,“不过,对日本人,我柏某绝不是和事佬。”一句话说得大家大笑起来。

花静宜看了谷止戈一眼,道:“姜还是老的辣,跟柏师长学着点。”柏君健从她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别样的味道,故意调笑道:“原来你们在唱双簧啊,看来是我多事了。”说完他装着要走出去的样子。花静宜赶紧拦住他,道:“柏师长,请留步。既然师长刚才已经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我和雪英立即回去落实,把救护所搭建起来。”

看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谷止戈叽咕了一句:“苗蛮苗蛮,还真是蛮,不撞南墙不回头。”柏君健笑道:“这不好吗?能够坚持原则。”顿了一顿,继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女人也是如此。汉族女子虽然所受教育较多,但社会地位比较低。以黔省的风俗而言,受汉儒文化影响较小,人民的性情比较率真,女子在家庭和社会中地位比较高,因而,黔省有文化的女子,其性情又较汉地的女子开朗活泼、敢作敢为一些。”

谷止戈嘿嘿一笑,道:“师座,这是地域性格论。不过,您对黔省女子性格特点的分析可算确论。”

“难道不能推而广之吗?”柏君健笑着反问,踱出门去的时候,他回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止戈,战机就在眼前,稍纵即逝,不能放过啊。”

3

“冤家,冤家,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呢?”花静宜娇嗔道。

从长时间的**拥吻中回过神来,好像度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此刻,她像依人的小鸟一般,依偎在谷止戈胸前,望着波光粼粼的湘江水。她**漾在幸福的爱河里,却仍然无法忘记刚才的争执。

拥心上人入怀,这是谷止戈多年以来梦寐以求的愿望,今日终于实现了。他恍然如梦,似乎还无法相信这似真似幻的情景,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敢说,害怕自己多说一句,她就会变成一只彩蝶,或者萤火虫,从怀中消失。

谷止戈轻言细语地解释:“静宜,你怎么不理解我的一番好意呢?战争本来就只属于男人,不应让女人接近。”

“嚯!想不到你还是一个老封建。”花静宜不满地撅了撅嘴。

“我的观点不是就思想意识而言,而是说不能让女人体验战争的残酷。”谷止戈拥紧了花静宜,“更何况你是我的宝贝,我更应把你留在安全的地方。”

“谢谢。”花静宜感动地把脸贴紧了谷止戈的胸口。他们曾经心心相印,可是,走到如今亲密无间、互相依偎的程度,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她的目光透过芦苇丛,看到了站在公路上的欧阳雪英和来回巡逻的卫兵。花静宜心里一恸,轻声问:“止戈,你既然知道保护我,当初为什么却把雷云泉放在突出部阵地?他的死让雪英伤透了心。”

见谷止戈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花静宜钻进他的怀里,抚着他的胸口,愧疚地道:“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么自私的话。”她悄悄看了谷止戈一眼,叹道:“你知道吗,止戈,战后我们上比家山收尸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尸体。大家的心都碎了,雪英哭昏过几次。那时,我们对你是心存怨恨的。”

谷止戈抬头望着天空,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代替他们去死!”

“后来,我到华北前线,进入八路军建立的敌后根据地,沿途看到了鬼子执行‘三光’政策的惨烈场面,我内心无比地仇恨鬼子。那一刻,我理解了你。谷子哥,就是那时,我决定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与你生死相依。所以这一次纵然有很多人阻拦我上前线,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来了。”

“谢谢你,静宜。谢谢你,我的爱人。”谷止戈再次搂紧花静宜,流下了满脸的热泪。

“好吧,咱们别再说这个。”花静宜挣开谷止戈的怀抱,吐出胸中的郁闷之气,道:“‘山河破碎风飘絮,生死浮沉雨打萍’。国运至此,个人的命运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突然想起什么,笑问:“你母亲给你介绍的女朋友呢,后来怎么样?”

“我的心早已随你到了北方,心都没有了,还能怎么样?”

“你真的像自己说的那么忠贞不二?”花静宜定定地看着他,尽管月影朦胧,她的目光却仿佛能透视他的心,令他无所遁形。“昨天和你站在一起的那个漂亮女学生又是谁?”

谷止戈也不回避,直接道:“她是浙江大学战地服务团的成员,但她的另一个身份是日本的说客,或者说日本间谍更适合一些。”

花静宜吃惊不小,道:“间谍,日本间谍?你居然和日本间谍搞在一起?”

“什么叫搞在一起?”谷止戈几乎大笑起来,“她说要和我做生意,用军长的头衔来买我的心。”

“什么军长?”

“当然是伪军军长。”谷止戈笑道,“莫非她还能买卖国民革命军军长?”

“价钱倒是不低,”花静宜看着他道,“你心动了?”

“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可求’,别人不知我的心,莫非你也不清楚?”

“你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让她逍遥自在地走回去?”

“我以什么理由抓她?日本间谍吗?”

“不错,但是我没有证据。如果抓了她,她抵死不承认怎么办?大战在即,我有时间去和她辩论吗?再说我只是军人,不是执法者。”

“军统中统、宪兵、警察不都是不讲证据直接抓人枪毙人的吗?”

“所以很多有思想的青年军人十分忧虑,认为按照当前的态势发展下去,即使赶走了日本人,国民政府也将丧失治理江山的政治基础。”

花静宜笑道:“那有什么,打走了敌人,自家几兄弟再来看怎么瓜分胜利果实,或者竞争执政啊。”

“在野党愿意,民众愿意,只怕重庆不愿意。谁愿意把完完整整的大好河山拱手送人?”

“什么叫把大好河山拱手送人?数千年来,这大好河山一直存在,只是不断更换执政者而已。谁能为民众谋福祉,江山的管理权就是谁的,而不是确定的某一家。否则,岂不是与国民革命所要打倒的封建专制无异吗?”

听了这话,谷止戈不禁咋舌,惊道:“我的姑奶奶,你这话跟我说说可以,可千万别在外人面前说,否则他们会把你当异党分子抓起来的。”

“哼,我才不怕呢,”花静宜不屑地昂起头,“谁不知我花静宜是红十字会员,人道主义精神的倡导者。”

“你不是已经放弃人道主义立场了吗?”

花静宜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心里放弃了,这个只有你知道,表面上还是要继续坚持的嘛。”想到和谷止戈约会,两人居然争论起这般复杂的问题,几乎没有涉及儿女私情,花静宜扑哧一声笑将起来,问:“我们约会究竟是谈情说爱呢,还是华山论剑?”

“这就叫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谷止戈为这句凑趣的话得意地笑了。

夜已深,风已凉,花静宜心里记挂着公路上的警卫们,道:“回去吧,让卫兵们等久了,多不好意思。”

“静宜,我真想就这样和你待在一起,没有战争,没有时间,世界就凝止在这个时刻。”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花静宜牵着谷止戈的手站起身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又何必在意一朝一夕呢?”

“逝去的时光已追不回,所以我更觉眼前时光的珍贵。”

“放心好啦,明晚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以后我们可以长相厮守了。”

谷止戈附在花静宜耳朵悄声道:“我早已盼望着那个美妙的时刻。”

“你跟家里说了吗?”

谷止戈摇了摇头,道:“将在外君命都可不受,父母之命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花静宜想起自己的身世,幽然叹息一声:“你还有父亲之命可请,我却孤苦伶仃,母亲已在天上,父亲至今也不知身在何方。”

谷止戈对她的身世心明如镜,却不好说破,只得安慰道:“好了好了,新婚佳期即将到来,我们应当高兴才是,怎么总是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呢?”

两人手牵着手朝公路走去,谷止戈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并用身子护翼着花静宜。她从他的手心里感觉到他的紧张和爱护,笑道:“谷子哥,我不是小孩子了,别为我担心。”

“我不担心成么?”谷止戈感慨道,“就是不防鬼子,也得防汉奸呐。”

“你又发现了啥子新大陆?”花静宜笑问。

“不是新大陆,是历史反复重演的问题。我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我们的传统文化里面,有这些软弱可耻的因素存在。”

“这得请教历史学家,我的特长仅是做手术而已。”

“算了,懒得去想这么复杂的问题,大不了多打几个敌人。”谷止戈把手一挥,豪气地道。目光落在花静宜的脸上,皎洁的月光映照着她光洁的脸,让她显得美丽异常。谷止戈不禁怦然心动,道:“静宜,你留下来,好吗?”

“那多不好意思呀,”花静宜羞涩地道,“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就不能多等一晚吗?”

谷止戈哑然失笑,道:“好,好,反正我已习惯了等待。”上了公路,谷止戈把花静宜扶上车,亲自送她和欧阳雪英回到战地医院驻地。

第二天,柏君健师长要在长沙城内为谷止戈和花静宜举办婚礼,宴请本团团级军官及兄弟部队的军官。谷止戈想起马当防线军官离职的教训,担心万一期间出现问题,反而会影响婚礼的举行,所以执意不肯进长沙城举办婚宴。他说,伟大的抗日战争见证着他和花静宜的爱情,必须让抗战的炮火成为他们婚庆的礼炮。柏君健师长只得应允,在师部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战地婚礼,还特别邀请了当地几位长老。全师杀猪宰羊,欢庆副师长的新婚。整个102师阵地都被喜庆气氛所笼罩,欢声笑语至夜不息。

婚宴过后,柏君健师长命警卫营护送新婚夫妇过江,入住在长沙城内预定的酒店,欢度他们的新婚之夜。是夜,有消息灵通的同窗战友、旧友相知等候在酒店,送上礼仪贺喜。第二天上午,军部同仁除了派人贺喜,军长还就近特设佳宴招待新婚夫妇,对二人嘉勉了一番。一场原本简单的婚礼,倒因为长官和战友们的热情,办得热热闹闹。

在谷止戈喜度新婚之时,果然如他所言,日军的炮火成为他们婚礼的喜炮,轰隆隆地响了起来。鬼子在湘北发动了进攻。

4

清晨,谷止戈醒来的时候,见一抹阳光照在窗前,映着花静宜婀娜多姿的身影。他把目光长久留连于妻子的背影之上。所谓苦尽甘来,能够拥有这份难得的幸福,他心里是如此感动。良久,他悄然下床,走过去拥着花静宜,亲吻她柔和的脖子,附在她耳边悄声道:“宝贝,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谁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弹琴?”谷止戈好奇地问。

“大概是一位钢琴老师,她每天都会带着几个孩子弹钢琴。”花静宜牵起谷止戈的手,摆了一个优雅的舞蹈姿势,微笑道:“尊贵的先生,请。”谷止戈上前搂着她纤细的腰,两人在美妙的旋律中曼舞。

风从窗外吹进来,掀起花静宜薄如蝉翼的睡裙,使她宛如玉女临风,衣袂翩翩。忽而,她像一枝柔软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丈夫。舞蹈唤起了两人对幸福的感受,让他们如痴如醉,像两条鱼儿一样在幸福的海洋中悠游。

“多美啊。”谷止戈凝视着花静宜靓丽的脸,忍不住赞叹道。花静宜因为激动而浸润出一丝潮色,更显春色烂漫。

花静宜羞涩地回避丈夫贪婪的目光,把脸贴在他胸前,轻声慨叹:“我真没想到,在激烈的战争间隙,我们居然能享受到如此美妙的新婚时光。”

“战争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谷止戈搂紧了花静宜,道,“战争摧毁了城市,但不能够摧毁人们的生活。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却不能占领我们的精神和意志,不是吗?”

花静宜望着谷止戈的眼睛,乖巧地点点头,道:“民众的生活得以继续,就是因为有像你这样众多的英雄们,用血肉之躯筑成钢铁般坚固的长城。”这话让谷止戈激动得笑出泪来,他道:“我的坚强还不是因为你吗?我的爱人!”他俯下头时,花静宜迅速接住了他的吻。两人热烈地拥吻起来。

忽然,防空警报尖锐地叫响。谷止戈从热吻中抬起头,把目光投向窗外,花静宜踮起脚亲吻丈夫。

“宝贝,我们得收拾离开了,不然来不及了。”

“不,我不。”花静宜不依不饶地亲吻他。此时,伴舞的钢琴音已换成了防空警报穿透云霄的尖叫。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曼舞,谷止戈松开花静宜,准备朝门口走去,花静宜不舍眼前的幸福,牵着他的手不放。

“谁呀?”谷止戈大声问。

“我,副师长,电报。”

“电报?谁的电报?”谷止戈问。花静宜松开他的手,站在窗帘后面。谷止戈接过电报后重新关上房门,快速扫了一眼,就朝花静宜疾步走过来。

“谁的电报?”花静宜问。谷止戈把电报塞到她手里,把她搂了起来,在房间里打了几个转,大笑道:“我们终于收到了父母的祝福。”放下花静宜,他仰天一叹:“上帝啊,为什么这份祝福来得这么迟?”

“正当其时,不是吗?”花静宜看着他道。他凝视花静宜良久,问:“如果你感觉幸福,我就问心无愧了。亲爱的,你幸福吗?”

谷止戈再一次拥她入怀,激动得热泪盈眶:“谢谢,谢谢。”

防空警报仍然在刺耳地鸣叫着,预示着敌机已接近城市。谷止戈双手一摊,道:“这防空警报怎么了,连片刻的安宁都不给我们。”

“快换衣服,赶快离开这里。”这一次是花静宜急了,她脱掉睡裙,准备换衣服。谷止戈却被她美丽的胴体所吸引,搂住她不松手,道:“亲爱的,我想,就让日本鬼子的炸弹为我们祝福吧。”

花静宜明白他的企图,边挣扎边道:“亲爱的,别闹,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这时,房门再一次被敲响,谷止戈不得不松开手。花静宜迅速穿上内衣,换上工作服。谷止戈愣了一会,也跟着穿上军装。

花静宜打开门,从通讯兵手中接过一份文件,签收之后,回头递给谷止戈。谷止戈打开看了,急道:“我们得赶快走,新墙河失守了。”

“什么?你说什么?”花静宜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军部送来的通报,新墙河失守了。”

“怎么会这么快?”花静宜也着急起来,“都还没听说战斗打响,我们苦心经营了一年多的防线,怎么就失守了呢?”

“这一次日本鬼子是有备而来。他们把重炮和坦克摆在前面,撕开一道口子以后,置两翼阵地的守军于不顾,直奔第二道防线来了。按目前的速度,三五天之内他们就可能攻过来。”

花静宜不解地问:“上次会战,102师防守新墙河都坚持了五六天,难道中央军还不如102师吗?”

谷止戈苦笑道:“咱们102师是小娘养的,必须争口气才能活下去。中央军是大娘养的,不仅吃得好喝得好,甚至还有部分军官克扣军饷,做烟土生意,反正他们的心思不在打仗上。”

花静宜气愤地道:“这样的军官真该拉出去枪毙。”

谷止戈惊讶地看了妻子一眼,道:“你不是主张废除死刑吗?怎么现在动不动就提枪毙?”

花静宜一愣,随之嫣然一笑,道:“还不是跟你学的?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看还真该枪毙几个,否则骄兵太多,焉能不败?”回头见花静宜收拣好了箱子,道:“收拾好了?走。”说完,他上前提起箱子往外走。花静宜回头检查了一下房间,见没有落下什么东西,紧跟着走出去,卫兵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天空中传来敌机的轰鸣声,数架敌机排着队飞了过来。谷止戈判断敌人把轰炸重点放在战场上,只派了少数飞机对长沙城进行骚扰性轰炸,因此他并不着急。饭店离湘江不远,谷止戈领着他们穿过巷道,来到江边的树林里。这时,敌机飞临长沙城上空,把亮晶晶的炸弹投下。紧接着,城里响起剧烈的爆炸声。回头看着城市上空升起的一股股浓烟,躲在江边树林里的人们,眼里几乎喷出火来。

“走吧。”谷止戈钻出树林,朝湘江码头走去。军情紧急,他们没时间和人们一同品味这短暂的胜利。

驶过江来的渡轮上,人车混杂,挤满了甲板,大家脸上都笼罩着忧郁的神情。船一靠岸,人们即携妻带子,像潮水一般涌下船来。花静宜站在谷止戈身边,焦虑地道:“看来前方传来的消息不妙啊。”谷止戈神色严峻,默然不语。花静宜又道:“这情景让我想起了淞沪会战,我们何时才不用这么惊慌地撤退呢?”

“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抵抗住敌人的进攻。”谷止戈说着,大踏步走上渡轮。过江的人不多,自然秩序井然。渡轮突突突冒着浓黑的烟,一会儿就靠近了河岸。谷止戈下了船,与花静宜一起朝师部派来的吉普车走去,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谷师长。”谷止戈立即回头寻找声音的来处。花静宜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那里,车上呢。”

原来是长官部的少将参谋赵洪庆,两人很早就相识了。

谷止戈朝着黑色轿车走过去,赵洪庆跳下车迎上来,握住他的手,又看着站在远处的花静宜,笑道:“听说止戈兄战地新婚,本待前来祝贺,无奈军务繁忙,待战后再补。”

“谢谢,赵兄这份心意老弟心领了。”谷止戈望了人群一眼,问:“赵兄这是要往哪里去?”

赵洪庆低头慨叹一声,道:“这一次敌人来势汹汹,长官部担心岳麓山不安全,特命兄弟先往衡阳探底。我估摸情况紧急时,薛司令长官有意将长官部迁往衡阳。”

谷止戈吃了一惊,道:“情况到了这么危急的程度?”

因为是熟人,赵洪庆也不避嫌,严肃地点头:“是的。”见谷止戈瞪大眼睛看着他,骂了一句:“娘的,这次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仗全打乱了,日本鬼子置我两翼部队不顾,直奔我们的薄弱处。这不,昨晚刚调上去一个军,居然被冲过来的日本围攻,我离开时这个军已经被打垮了。长官部已向最高军事委员会提出申请,把最有战斗力的第74军调上去截击,下一步就看74军能否成功堵住日寇了。”

谷止戈寻思着摇摇头,不无忧虑地道:“虽说74军是国军精锐,但我们一个军的战力,只相当于日军一个师团。敌人是有备而来,74军又属于仓促应战,要堵住日军凌厉的攻势,一个字:难!”

“不错。”赵洪庆道,“鬼子这次像长了眼睛一般,追着我军往死肋上打。参谋处估计要么是我军出了内鬼,要么是鬼子破译了我方密码。”

赵参谋苦笑道:“我们何尝没想到这一点?薛司令担心长官部南迁的消息被敌人掌握,遭到袭击,所以才派我前去安排。”

谷止戈仰望了一眼巍峨的岳麓山,道:“岳麓为长沙屏障,岳麓不守,长沙危矣。”

赵参谋拍拍谷止戈的肩,道:“岳麓山阵地面宽兵少,所以作为岳麓山和长沙城防的突出部阵地,你们102师这一次责任重大呀。”

谷止戈心里一沉。轮到赵参谋的车上渡轮了,他匆匆与谷止戈握手言别:“止戈兄,保重,但愿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谷止戈挥手送别,待渡轮离开,他才转身回到吉普车上。花静宜见他神色凝重,也不问什么,一路无语。

到了战地救护所,谷止戈亲自把花静宜送至门前,两人执手相对而立。花静宜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道:“亲爱的,保重。”

“保重。”谷止戈松开手时,花静宜突然跳上前,猛地亲了他一下,又退后几步站定。谷止戈抚摸着被亲吻过的脸,正想表示什么,花静宜阻止了他,轻轻摇晃着小手与他告别。

5

谷止戈走到关帝庙师部指挥所门口,督察队正押着两位士兵离开。他看着他们离开后,才走进去。柏君健师长气定神闲地坐在地图前,一边摇晃着宽大的蒲扇,一边认真地揣摩标示着红绿箭头的地图。

“报告师座,止戈向您报到。”柏君健回过头站起身来,微笑着打量谷止戈,用责备的语气道:“新婚燕尔,急着回来干什么?军部不是准了你们的假吗?”

“大战在即,我怎么能临阵离岗呢?”

“还有人临阵脱逃呢,何况你这是军长亲自批的假。”柏君健语气重了一些,谷止戈猜测他正为什么事情生气。柏师长虽为军人,却有一股儒雅之风,在任何情势之下,都能沉得住气,因而被称为黔军中的儒将。于是谷止戈好奇地问:“师长,刚才督战队押出去的士兵犯了什么事?”

柏君健把大手一挥,道:“一点小事,我让他们戴罪立功。”说完,他似乎觉得应当把事情说清楚,又道:“部队传说日军炮火厉害,所以这两天在群众的协助下加固工事。那两个班长见一个老百姓家里没人,就拆人家门柱来修工事,结果被督察队抓住了。督察队把他们送到师部来,要枪毙他们,我说目前正是用人之际,让他们回去戴罪立功。”

谷止戈也觉得这事处理得很恰当,可师长又为什么生气呢?

“不过你回来了也好,能够分担我肩上的担子。”柏君健道,随即捶了捶腰身,“早年的枪伤随时发作,我多次向第九战区长官部请辞,让你取而代之,可薛司令官偏偏不让,唉。”

柏君健微笑道:“止戈,你把我看得太高了。自武汉会战以来,102师哪一场重大战役不是你在指挥?我不过在背后指指点点,现在也该是你们年轻人担重任的时候了。”转而又道,“将门虎子,止戈,你完全能够胜任102师师长之职。不过,如果我选择这时离开,会有临阵脱逃之嫌。”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哪天我们彻底战胜了日本鬼子,师座您才能功成身退。”

柏君健打断他的话,道:“是啊,这样上可以告慰跟随我出征时牺牲的将士,下可以对得起自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既然你回来了,我就把当前的军情介绍一下。”

当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时,脸上再次浮现出愠怒的神色,他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地图,道:“日军第11军司令官阿南惟几吸取了上次会战的教训,集中所有兵力突破一点后,直接扑向我军第二道防线,打乱了长官部逐次抵抗的计划。我一线国军和鬼子在汨罗以北展开了一场跑步竞赛,试图回守二线阵地。但由于防守汨罗右翼阵地的主力师军官逃走,使部队陷于混乱,与敌一触击溃,长官部阻敌于汨罗以北的企图也归于失败。目前调上去的部队,几乎都陷于鬼子的围攻。一场有计划的会战打成了乱阵,真是骄兵必败啊。”

谷止戈这才明白,柏君健师长的气原来堵在这里。当他了解当前敌我态势之后,也揪心起来。从湘北向南一路攻过来的日本三个师团,组成了左右两个强大的突击集团,朝着102师突出部阵地猛扑过来。看着箭头标识的日军师团,谷止戈感觉鬼子的力量过于强大,大有将102师碾为粉末之势。

但愿已调上去堵截敌人的74军,能在102师阵地之北,抗击住日军强大的攻势。即使抗敌失败,只要能有效消耗敌人的力量,也可相对减轻102师正面的压力。谷止戈默默地想。

这时副官进来报告,说集团军司令已经到102师第二团阵地视察,请师部领导前去汇报战略部署。柏君健腾地起身往外走,谷止戈紧跟其后。两人在门口上了吉普车,沿着蜿蜒的战时公路朝位于右翼的二团阵地驶去。

柏君健道:“总司令这个时候上阵地视察,说明对我们102师不放心呐。”

谷止戈想起赵洪庆参谋的话,道:“师座,并不只有总司令不放心,大家都对这场会战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也不单是对102师不放心,对其他部队同样不放心呢。”

“说的也是,这仗才打了两天,拉上去的部队就陆续被打垮,这种结果谁也预料不到,包括重庆的老头子。他听到这消息,大概连觉也睡不着了。”

谷止戈说:“这两年来,我们总是被动地等候对方进攻,没有任何主动出击敌人的计划,无形之中就把战争的主动权交给了对方。”

柏君健的话引起了谷止戈的深思。他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不过是年轻人争强好胜之说,但决定战争胜负不仅需要勇气,还得依靠实力和智慧,在这方面自己以后还得多向柏师长学习。进入102师前沿阵地,听说鬼子即将攻过来,突出部阵地需要加固,附近居民和长沙城里的青年学生纷纷前来帮助修筑工事。谷止戈看着阵地上繁杂的人影,不无焦虑地道:“师座,阵地上的人员太复杂,会不会暴露我们的目标?”

柏君健也把目光投向窗外,道:“我提出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军、集团军长官都说,让民众参与抗战,可以鼓舞我军士气。再说这仗打明了,鬼子冲过来,也就不会讲究那么多章法了。”

坐在一旁的参谋长道:“两位师长请放心,关键性和隐蔽性的工事我们没有让普通人接近。民众帮助修筑和加固的,只是需要加强的正面工事和某些薄弱工事。”

“副师长提醒得好,我们还是要加强安全和保密工作。”

吉普车驶入第二团阵地。路旁的高地上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军人,其中拿着望远镜瞭望阵地的正是集团军总司令。柏君健叫停了吉普车,跳下车领着一行人朝总司令走去。

总司令见柏君健过来,也不客套,直接道:“君健兄,二团阵地部署得很恰当,看得出来你们确实下了一番工夫。不过,火炮的射击诸元测试过没有?”

二团长邓元彪道:“测试过了,对敌人可能利用的重要火力据点,我们都作了详细的测试,并作了记录。”

“好。”总司令点头赞许。

集团军参谋长夸奖道:“二团阵地虽称不上是钢筋水泥,但经过这番加固,比当年南京的国防工事也差不了多少啊。”

总司令道:“可惜南京的工事没有用上。敌人主力避开我军坚强工事,绕道芜湖。唐生智将军指挥作战的最大缺点,就是对侧后方的威胁太敏感,仓促撤退之下,才造成那么大的损失。”

谷止戈若有所悟。总司令指着右翼前方的一座丛林茂密的小山,道:“柏师长,可否对那座山加以利用?我们可以派一部分兵力潜伏在山上,当敌人向我正面阵地发动进攻时,即可对敌人进行拦腰侧击。”

师参谋长道:“但是二团防守正面已经过于宽大,再分散兵力的话,恐怕抗不住敌人的进攻。”

总司令稍事沉思,道:“我从岳麓山抽调一个营下来支持你们。”

“不,”柏君健道,“总司令,由独立旅单独负责防守岳麓山已经够吃力了,不能再增加他们的负担。我从预备队中抽一个营出来吧。”

总司令发话,柏君健自然不能推辞,交待了谷止戈几句,遂跟着上了总司令的车,车子沿公路朝前方驶去。

谷止戈望着汽车扬起的尘土,想起总司令的话,又看了看二团阵地,觉得右翼的小山是非占领不可了,除了可以对正面进攻的敌人进行拦腰侧击,还能防止敌人对二团进行迂回包围,可谓一举两得。他和参谋长商量后,决定按照总司令和师长的指示,从预备队中抽调一个营,在小山上设置阵地。

之后,谷止戈又和邓元彪一起,重新把二团阵地视察了一遍。阵地前沿是一条小河,因为前面设置了大量鹿砦,中间埋设了不少地雷,邓元彪不得不在前领路。良久,两人才走到河边。谷止戈回头望着阵地的纵深,问:“小河南边的好地形都让我们占领了,敌人过了河无踏脚之地,他还敢硬生生地向二团正面阵地进攻吗?大家都是内行,你说人家会不会上这个当?”邓元彪一愣,挠了一下头,道:“看来我们还真得给敌人留一块踏足之地。”谷止戈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笑了:“要把立足之地变成他们的葬身之地。”

“是。”邓元彪转身对几位营长道,“按副师长的指示,毁掉阵地前的鹿砦,派前出小分队引诱敌人进入我伏击圈内,同时,重新测试射击诸元,让敌人有去无回。”

安排好二团的事情,谷止戈又和参谋长一起前往一团阵地视察。其时,一团长吴康侯正命令一团各营连重新部署阵地前沿的鹿砦。

吴康侯指着那些地方道:“副师长,别看那些地方平整得像足球场,其实我们在下面埋设了各种类型的地雷,到时让鬼子尝够炸弹的滋味。”

谷止戈振奋之余又有些担忧,假如敌人准备了足够的炮火,用炮火和炸弹扫清障碍,那这些地雷不都失去作用了吗?他说出了心里的疑虑。吴康侯道:“我们防备着鬼子的这一手呢。附近老百姓的菜园里,长着一种荆棘,它的刺像铁钉一样硬。老百姓听说我们要设置鹿砦,很是支持,砍来好多埋植在我们的阵地前。”他忽然想起什么,脸上流露出神秘的表情,道:“团长,请跟我来。”

吴康侯领着谷止戈走出草地,来到公路前。公路已经被掘断,挖出了一个个大坑。公路后面则是一座庙。谷止戈见庙的地势十分重要,问:“哪个部队防守河神庙?”

“一营三连。”吴康侯回答,又指着坑里说,“副师长,你看看坑里,能看出什么名堂不?”

“既然两位长官都没看出里边的机关,想必到时候肯定也能骗过鬼子。”吴康侯笑道,“坑里的浮土下面,埋设着毒签。”

“毒签?哪来的这东西?”参谋长问。

“三连长李东山是侗族人,祖辈世代以打猎为生。他从父亲手里学到了制作和埋设竹签捕兽的技术,就叫村民砍来大量竹子削成竹签,然后浸泡植物毒液,沿公路及公路两边铺设了竹签阵。只要竹签一刺穿鬼子的皮肤,毒液即能见血封喉。”

谷止戈因为受花静宜的影响很深,惊问:“毒签阵?这……没有违反国际法则吧?”

“没有,没有。毒签不是化学武器,它仅是侗族人民捕猎的手段而已。”

参谋长笑道:“对付日本鬼子这帮强盗,就得用捕捉野兽的手段。”

视察完一团,谷止戈满意地从前沿阵地回到师部。副官立即送上集团军命令——晋升柏君健师长为副军长,留军部工作,102师指挥权暂由副师长谷止戈代理。谷止戈看完命令,心想自己无力承担如此重任,尤其大战在即,柏师长离开,可能会影响军心。他立即拨通了军部的电话,找到柏君健师长,说:“师座,您不能在此刻离开102师啊,我们全师官兵都需要您。”

柏君健在电话里道:“止戈,我不是说过吗?我在此时离开102师,意味着临阵脱逃。但总司令说,这是命令,也是上面的意思,所以我不得不执行。止戈,你已经是一位成熟的指挥员,我相信你完全可以勇敢地承担起指挥全师的责任。”

谷止戈知道无法让柏师长回来,只得道:“师长,我答应暂时代理师长一职,但我希望等打过这一仗,上面能派更有能力的将军前来率领102师。”

“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止戈,我相信你。”

“好吧。”谷止戈无奈地挂了电话,回首遥望窗外的青山绿水,心里徒然紧张起来。

6

溃兵与难民一起,沿着湘北大道如潮水般涌下来。

谷止戈担心像在新墙河一样,日军化装后混在难民潮里偷袭我军,便要求部队对其进行严格盘查。后来,由于溃逃人员太多,部队盘查不过来,就只把携带枪弹的散兵缴了械,然后让其通过,至于其他人则一律放行。

最后溃退下来的是74军。他们不愧为国军的王牌劲旅,尽管吃了败仗,但部队向南转进的过程中,溃而不乱,互相交替掩护撤退。

强大的敌群朝着74溃军猛扑过来,其态势似乎要给这个曾经强大的对手以毁灭性打击。谷止戈走出寺庙,站在公路旁的树下仰望天空。此刻,敌机把炸弹向行进在公路上的74军及102师阵地呼啸扔下。顿时,整条公路都是炸弹激起的尘柱。谷止戈正为行军的部队担心,却发现刹那间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公路上一时变得空空****。

“咱们74军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谷止戈拦住他们,大声问:“请问你们是哪支部队的?”

领头的军人抬头见了谷止戈,行了一个军礼,大声喊道:“报告将军,我是74师一团中校营长赵南辰,奉命率部殿后,掩护主力部队撤退。”

“什么?74军也溃退了?”谷止戈吃惊不小。

“是。敌人这回像长了眼睛一般,我们一上去就陷入了他们的包围圈,幸而我军官兵久经沙场,临危不乱,抗住了敌人强势的进攻,有组织地突围南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位头缠绷带的军官望了一眼天空肆虐的敌机,“您看,敌人这回盯死了74军,派飞机沿路攻击,咬着我军不放呢。”

第一批敌机扔完炸弹飞走了,赵南辰决定趁第二批敌机来临之前率部离开,便与谷止戈告辞。谷止戈目送他们登车离去,道:“走吧,走吧,把敌人交给我们。”听到这句话,坐在车里的赵南辰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待吉普车上路,刚才消失的部队,忽然又整齐地出现在公路上,有秩序地向后方行进。

102师何时才能训练到这种程度呢?他自言自语道。想到能征善战的74军尚且抵挡不住日军凌厉的进攻,接下来我军将有一场恶战和苦战了。谷止戈兴奋之余,心情又颇为沉重,因为这意味着不少熟悉的战友,跟随着102师走出磅礴乌蒙和苗乡侗寨的黔山子弟,将血洒潇湘大地。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谷止戈耳边突然想起战友们时常挂在嘴边的诗句,胸中涌动着悲怆而雄浑的英雄气概。

谷止戈走到指挥所前,第二批敌机即从湘北天空黑压压地飞了过来,马达的轰鸣声仿佛要把大地颠覆了一般。飞临阵地上空,亮晶晶的炸弹从飞机上落下。顷刻间,巨大的爆炸声四处响起,大地像被刺痛了,剧烈地震颤着扭曲着,淹没在滚滚烟尘之中。

飞机朝后方飞了过来。警卫们见谷止戈站在原地没有躲避的意思,大叫一声“危险”,并挟持着他钻进了掩体里。谷止戈立即命令副官接通各营连的电话,询问各部的情况。得知各部只是小有损耗时,他心下稍安。

敌机连续来了四批次,对102师等部队的前沿阵地持续轰炸了两个小时。柏君健从军部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并说:“倭寇战争资源很少,一向吝啬炸弹,这次对我前线部队狂轰滥炸,说明敌人对长沙城志在必得。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后退。”

“行,我等着你们胜利的消息。”

谷止戈正要挂掉电话,突然,两枚炸弹落在关帝庙里,爆炸激起的气浪把整座庙宇瞬间夷为平地。看着一座好端端的寺庙毁于一旦,指挥部的参谋副官们气愤地骂道:“老天,日本鬼子连寺院都敢炸,不怕遭天谴吗?”

从指挥所望过去,炸弹几乎改变了主阵地的外观形态。谷止戈心想,工事内的战士此时该承受多大的煎熬啊。他立即打电话给吴康侯,询问一团的损失情况。吴康侯抱怨道:“副师长,这些狗娘养的发了疯,不惜老本了,我团的指挥所被击中六次。”

“你们没有人员受伤吧?”

“还好,掩体受了一些轻微影响,个别前沿工事遭炸弹密集击中,士兵直接被震晕,甚至死亡。”

谷止戈沉默了一下,道:“艰苦的战斗还在后头,告诉战士们随时做好战斗准备。”

吴康侯道:“副师长请放心,咱们又不是头一遭和这帮狗娘养的打交道,多少也摸到了一点他们的脾性,会有苦头给他们吃。”

话音未落,炮弹的呼啸声又响了起来。谷止戈以为是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待大地颤动起来,抬头一看,才发现前沿阵地整个变得烟雾缭绕。见敌人的重炮开始攻击,谷止戈不禁笑了,心想,这日本鬼子也真傻啊,打了几年的仗,仍然没有改变习惯的“一板三眼”的老打法,即先派飞机炸,接着大炮轰,然后派步兵强攻。上次武汉会战,102师已经让他们吃了亏,没想到他们仍然不思改进和变革。这样愚蠢的敌人纵能凭技术和武器骄横一时,哪里可能横行一世呢?

炮声一停,四下里果然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敌人步兵狂啸着猛扑过来时,前沿阵地死一般沉寂。等他们止于鹿砦,愤怒的枪炮同时怒吼起来,呼啸的炮弹像狂风巨浪一般,朝敌人席卷过去,使之横尸成片。后面的敌人吓得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待炮火的间隙,在指挥官的鼓动下,他们又端起枪踏着同伴的尸体,跌跌撞撞地往前冲。

阵地上杀声震天。

冲锋,反击,冲锋,反击。两军反复厮杀,直杀得天浊地暗,血流成河。

敌人意识到这么强攻硬撞无法突破102师阵地,便暂时撤回去。谷止戈暗自松了一口气,吩咐参谋人员联系各部队,了解伤亡情况,并要求他们抓紧时间抢修工事,准备迎接敌人的下一波进攻。

此时,右岸敌人向长沙城廓阵地的进攻开始了。透过硝烟隔岸观看兄弟部队的战斗,谷止戈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同时默默地祈祷,希望他们能够坚决守住城廓和长沙城。否则,102师付出的努力和作出的牺牲就没有任何意义。

电话是总司令打来的,他询问过102师的战况及牺牲情况,对该师的表现给予了高度皮革加:“你们师打得勇敢顽强,我已向长官部为你们请功,请把我的意思向全师战士传达。”又说:“日军沿湘江分两路扑了过来,长沙的形势变得异常危急。最高军事委员会已采取围魏救赵之计,令陈诚所率部队攻击宜昌,以减轻长沙我军的压力。希望全师将士继续发扬不怕牺牲的顽强精神,坚决守住阵地。”

“请总司令放心,102师誓与阵地共存亡。”

“好,好。”总司令说:“湘南保安团正在开进途中,将作为102师预备队投入岳麓山方向的战斗。”之后,他严肃地复述第九战区薛司令长官的命令:“各级军官要抱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死守阵地。军、师、团长牺牲,以副职或参谋长代之;营、连、排长牺牲,以副职或下级军官资历深者代之。违背军令擅自后退者,军法从事。”令毕,总司令语重心长地道:“止戈呀,‘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后方民众正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我们不能让民众失望呀。”

“是,总司令,止戈决不辜负总司令栽培,决不辜负民众的期望。”谷止戈决然地答道。挂了电话,见参谋们都看着他,谷止戈道:“总司令要求我们坚决守住阵地。”参谋长道:“止戈兄,总司令这个时候打电话强调这事,明摆着是督战的意思。”听了这话,谷止戈心里猛地一沉,心想,如此说来,这仗莫非已经打到最紧要的关头了吗?

阵地前再次响起隆隆的轰鸣声,观察战场的参谋惊叫起来:“师座,快看,敌人的坦克群攻上来了。”谷止戈提起望远镜,透过瞭望口观察前沿阵地,只见敌人的坦克排成数路纵队,轰隆隆地扑上来,向102师阵地发射猛烈的炮火。坦克后面,聚集着灰黄一片的日本鬼子,他们在坦克的掩护下,向国军主阵地发动强大的进攻。一线阵地进行了英勇的抵抗,无奈被敌方坦克突破,战士们于是纷纷撤向二线阵地,却在途中成了敌人坦克火力的活靶子,仅有少数战士得以逃出。

谷止戈坚决地道:“即刻命令我师炮兵,集中所有火力,轰击坦克后面的敌人。另呼叫岳麓山重炮旅,用重炮轰击突入我一线阵地的敌军坦克方阵。”

命令传达下去,师属迫击炮、山炮吼叫着飞向敌阵,在敌群中间炸开了花,把敌人步兵和坦克分隔开来。接着,岳麓山重炮旅的重炮弹,从天空中呼啸而过,落在敌人的坦克方阵中,数辆坦克中弹爆炸。一些坦克兵浑身着火,尖叫着钻出来,滚到地面,被我军战士射杀。其余坦克见势不妙,轰隆隆喷着青烟,调转头惊慌地撤回去。

7

经过三天极其惨烈的搏杀,阵地虽几经易手,最后仍然被102师紧紧控制着。

这一次长沙会战,鬼子改变了以往不夜战的习惯,不分黑夜白天向102师阵地轮番发动攻击。鬼子在阵地前遗尸遍地,102师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各营连兵员损失百分之七、八十,连排长牺牲数十名,几近轮换了三遍。

又经过一夜厮杀,102师把突击一团阵地的鬼子赶了回去。黎明时分,整个战场都被湘江涌起的薄雾所笼罩,阵地上暂时安静下来。

此时,谷止戈安静地靠土壁坐着,他连续三天两夜没合眼了,参谋长让他坐下靠一会,稍微眯一眯眼,以迎接下一场更为残酷的战斗。可谷止戈怎么也睡不着。战斗打到这个地步,已经到了最关键最艰苦的阶段,双方都拼尽了全力。就谷止戈而言,他已把所有的部队都投入了战斗,包括湘南独立团。在昨晚,连伙夫都被拉上了战场。望着天空中盈盈的晨光,他多希望能有一支新的力量突然降临。他知道这纯粹是痴心妄想。参谋们熬红了眼睛,仍然在不停地忙碌,利用现有的力量排兵布阵。敌我双方好比满身伤痕的野狼,既对对手虎视眈眈,又在暗中蓄积力量,欲置对手于死地。任何的松懈与疏忽,都可能导致功败垂成,让之前的牺牲付之东流。

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特别刺耳,大家一愣,同时把目光投到电话机上。参谋提起话筒,然后递了过来:“副师长,师座电话。”

谷止戈腾地站起身,道:“师座,是我。”

“止戈,你们还好吧?”

他鼻子忽地一酸,道:“还好,阵地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中。”

“那就好,那就好,”柏君健道,“集团军司令部刚发布命令,再次对我102师通报嘉奖。”

谷止戈一怔,心想,怎么只是通报嘉奖啊,要是能送一支部队给我们,哪怕一个连或者一个排也行啊。他想对柏君健说,战士们都筋疲力尽了,通报嘉奖已不足以鼓起大家的士气,唯有投入新生力量,才能给予他们胜利的希望。但他只沉默以对,并未提出心中真实的要求。柏君健似乎也理解他此时的处境,道:“止戈呀,告诉兄弟们再坚持几个小时,总司令将从溃败的部队中,挑选精悍人员组成一支特别突击纵队,加入我102师方向作战,归你指挥。”

这个消息让谷止戈振奋起来,他激动得不能自已:“谢谢师座,您永远是102师的军魂。”

柏君健笑道:“止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昨晚得知你们处境维艰,我多次向军长申请,要求带军警卫营过江加入你们的战斗,无奈他们不批准啊。”

“放心吧,师座,我将传达您的指示,坚决抵抗敌人的进攻,不让敌人越雷池半步。”

“由你带102师,我一万个放心。止戈呀,你现在是102师的主心骨,千万要保重自己,不能莽撞行事。”

“是。”挂了电话,谷止戈的心情比刚才轻松了许多,对接下来的战斗也乐观了许多。他随即命令参谋:“提醒各部队加强警备,防止敌人趁清晨偷袭,同时告诉他们,再坚持几个小时,我们的增援部队即将到达。”

参谋们听了眼前一亮,指挥所里的沉闷空气顿时散去一大半。

参谋刚接通二团的电话,二团方向突然传来激烈的枪炮声。谷止戈上前抢过话筒,大声道:“我是谷止戈,请二团长接电话。”通讯兵在电话里哭喊起来:“师座,敌人攻上来了,团长率团部所有人员冲了上去,只留下我守电话。”

听到这个消息,谷止戈大吃一惊,急问:“敌人上来了多少?”

“黑压压一大片。他们已经突破了我团两翼阵地,正朝我团中央阵地包抄过来。”

谷止戈深吸一口气,镇定地道:“告诉你们团长,坚决顶住,援兵马上就到。”通讯兵电话都没挂就冲出去了,听筒里传来震天的厮杀声。谷止戈回过头,见参谋长神色严肃地望着自己,道:“参谋长,请你留在指挥部指挥,我到二团那边去看一看。”

“不,我去。”参谋长拦在谷止戈面前。

“还是我去,我年轻,跑得快一些。”

“别争了,我去。”参谋长边说边往外走,“你是全师的主心骨,不能离开指挥岗位。”

谷止戈无奈,只得吩咐警卫连长把剩下的两个警卫班,分一个交由参谋长带去。随后又打电话给吴康侯,请他从作为预备队的连中抽出两个排支援二团。

听到谷止戈的命令,吴康侯在电话里诉起苦来:“副师长,这个连是我和三团唯一的预备队啊。”

“执行命令吧。”谷止戈坚决地道,“接下来师部全体人员都是你们的预备队。”

吴康侯扑哧一声笑将起来:“副师长,你这个预备队级别太高,我一个小小的团长怎么调动得了?”

“不用你调动,关键时刻我们会自动投入战斗。”

“这还用说?副师长一直在和我们战斗。”

二团方向厮杀声正炽,谷止戈为参谋长的安危担心起来。他让参谋呼叫二团,一直没有人接听电话,急得他在指挥所里走来走去,恨不得飞到二团阵地上痛快地厮杀一番。他走到门口,突然站定,叫道:“刘参谋,你再带剩下的这班人前去支援二团。”

刘参谋一句话让谷止戈顿时警醒过来。不错,此前鬼子进攻都是齐头并进,在两个方向同时用兵,今天早上敌人只对二团阵地用兵,主阵地却意外地保持沉静,敌人会不会是声东击西,玩弄阴谋诡计呢?想到此,他立即回头吩咐道:“打电话问问一团前沿阵地,看有什么情况没有?”

正待拨电话,一团长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汇报道:“我团前面出现敌人的进攻方阵。”

“仔细观察一下,是哪支部队?”

吴康侯观察之后,道:“是大山联队,所有队员都**着上身,端着刺刀,朝我方阵地扑过来。”

“端着刺刀?他们不要命了?”谷止戈脱口道,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明白过来,原来鬼子进攻了这么多天,所携带的弹药消耗得差不多了。其后方战线拉长,补给线又屡受我两翼部队袭击,弹粮一时补给不上,因而只能用刺刀作最后的搏击了。

想到这里,谷止戈大大松了一口气,对吴康侯道:“鬼子已经变成了强弩之末,大山联队是日军作风最顽强的联队,指挥官大山健二曾出任波田支队的参谋长,因其作战有功,便出任联队长。此人是我军的老对手,你们一定要小心对待,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娘的,我就不相信,他的刺刀未必拼得过咱们的子弹。”吴康侯恶狠狠地骂道,“副师长,敌人上来了,我们准备反击了。”

一团和三团阵地在师指挥所前方不到二百米的地方,透过掩体可以纵观阵地全貌。鬼子这一次杀红了眼,冲在前面的鬼子被机枪扫射倒地,后面的鬼子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冲。经过数次冲击,鬼子终于把102师阵地撕开了一个缺口,后续的鬼子源源不断地从缺口往里灌入,以逐步扩大突破口。一团和三团的战士们钻出地堡,跃出战壕,与鬼子刀对刀、枪对枪的拼杀起来。然而,由于鬼子数量太多,这次他们又是抱着决一死战的态度,所以经过一番艰苦的厮杀,一团和三团终于抵挡不住鬼子的攻势,纷纷后退。

正在观察战场形势的谷止戈见此情景,大叫一声不好。为了安全起见,他命令副官去救护所传达撤退伤员的命令,又把手一招,带着警卫员朝前沿阵地扑去。一名参谋立即拦在他前面,大叫道:“师座,您不能离开岗位,让我们去吧。”

“战场就是军人的岗位,让开。”谷止戈一挥手,就有两名警卫上前把参谋架到一边。谷止戈对卫兵们道:“大家注意,我们绕道敌人侧后,先用手榴弹,后用冲锋枪扫射,给敌人来一个突然袭击。”语毕,他们迅速绕过主阵地,向敌人拦腰扑去。

战地救护所里,挤满了从阵地上抬下来的伤员。花静宜和几名医生正紧张地给他们作紧急处理,然后向后方转运。

“报告,花医生,我方阵地失守了,谷师长命令救护所和伤员紧急转移。”

“谷师长呢?”花静宜抹了一下额头上的乱发,连续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她熬得双眼通红。

“师长带着警卫人员冲上去了。”传令兵焦急地道。

救护所的医生护士及伤员都把目光看向她。花静宜看了一眼满地的伤员,又看了看停在门口公路上的两部运输车,立刻有了主意,命令道:“快,大家把东西收拾一下,执行撤退命令。”花静宜边收拣手术器具,边道:“黄医生,你负责带伤员撤退。雪英,你带领卫生兵和担架兵协助黄医生做好撤退工作。”

大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医生护士和担架兵按照工作程序,互相配合,迅速把伤员抬上了车。救护所的药品器具也被送到车上。欧阳雪英朝汽车跑去时,见花静宜仍站在救护所门口,立即跑回来焦急地问:“你怎么不上车?”

花静宜平静地道:“我得去战场上看看他。”

欧阳雪英望了一眼杀声震天的战场,惊得脸色刷白,大叫道:“我的姑奶奶,你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战斗那么激烈,你这不是去送死吗?”

“不,也许我在,他就能活下来。”花静宜平静地道,又看着欧阳雪英,“我从英国回来,就是为了守护他,现在他面临危险,我不可能丢下他独自撤走。”

欧阳雪英看到了花静宜平静话语后坚毅的神情,知道她不可能改变主意,便道:“我和你一起去。”

“不,雪英,你随队撤退,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见雪英露出疑惑的样子,她凄然一笑,“他说我是他生命的守护神,战斗激烈至此,守护神怎能失职呢?”

“可我有保护你的责任。”欧阳雪英说着迅速朝汽车跑去,令车上的人员把枪弹留下,又挑了几名身强力壮的担架兵,道:“大家武装一下,花医生要上前方阵地去,我们得保护她。”

听见花静宜要上前线,几名伤了胳膊和肩膀的士兵也跟着下了车。

花静宜不安地道:“雪英,这是我的私事。”

“进入中国的日本鬼子不灭,就是我们大家的事,对不对?”

“对!”大家齐声答应。

“走吧。”欧阳雪英把手一挥,领着这支衣冠不整的队伍,跟着花静宜朝前方阵地冲去。

此时,战斗刚刚结束,大地顷刻间沉寂下来。好几处工事在燃烧,硝烟弥漫在空气中,散发出刺鼻的辛辣味。偌大的阵地上遗尸枕藉,已经不见站立的身影。花静宜带着众人沿着战壕小心搜索,试图从遍地的遗尸中找到谷止戈,找出还存活着的国军战士。然而,他们搜寻了很长一段战壕,没看到一个活人,更没看到谷止戈的身影。

大山健二满以为眼前的猎物唾手可得,冷不防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吃了一惊。待他慢慢回过头,见来者是一名医生,神情稍微镇定了一些。花静宜趁机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他也认出了花静宜,认为她没有任何威胁,就再次举起刀,摇摇晃晃地朝谷止戈走去。

“站住,不然我开枪了。”花静宜恶狠狠地道。

大山健二看了花静宜一眼,狞笑道:“不,你不会。因为你是一名红十字会医生。”

“不错,我曾经是一名红十字会医生,面对豺狼,我同样是一名战士。”说着,花静宜扣动了扳机,愤怒的子弹钻进了大山健二的脑袋,鲜血像花一样飞溅。大山健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眼睛望着天空,睁得大大的。他至死都不明白,这个曾经救过他的红十字会医生,这会怎么要了他的命?

花静宜扑向谷止戈,大声叫道:“谷子哥,谷子哥,是我,静宜,我来了。”

身负重伤、满脸血迹的谷止戈听到花静宜的叫喊,艰难地睁开眼,努力地挤出一个笑脸:“静宜,你来了?我们胜利了吗?”

“胜利了,鬼子被我们打下去了。”花静宜满眼的泪水,强笑着点点头。

“静宜,我累了,我想回家,想和你一起回贵阳。”说完,他的头往前一栽,花静宜赶紧搂住他。此时,钻进她怀里的谷止戈,永远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花静宜伤心欲绝,紧紧地抱住他,坚定地道:“好,谷子哥,我们回家,我们一起远离血腥的鬼子,远离罪恶的战争。”

围在花静宜身边的欧阳雪英和几位伤兵亲眼目睹这悲惨的场面,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