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黔东民变

战场,血流成河。

谷止戈站在战壕里,一群鬼子扬着亮晃晃的军刀围了上来,领头的鬼子挥刀朝谷止戈砍去。

不!

花静宜凄厉地惊叫起来,使劲地挣动着身子,痛苦地喊道:“不,不——”

欧阳雪英翻下床拉开了灯,过去摇着花静宜的身子,叫道:“静宜,静宜,你怎么了?”

花静宜慢慢睁开眼睛,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仿佛在寻找什么。欧阳雪英见她满头大汗,拿来帕子替她擦去,道:“静宜,又梦见什么了?”

花静宜只是愣愣地看着欧阳雪英,苦笑着摇了摇头。

“静宜,自从延安回来,你老是做噩梦,这么下去你身体怎么受得了?”

花静宜翻了一个身,幽幽地道:“雪英,要是你在敌后战场看到日本鬼子的罪行,我想你也会夜夜做噩梦的。”

欧阳雪英道:“我们都是从战场死人堆里爬过来的人,什么残酷的场景没见过?难道还有比那更恐怖的吗?”

“罪恶滔天,罪恶滔天!”花静宜沉重地道,“日本鬼子在华北执行‘三光’政策,把机枪和刺刀对准无辜的老百姓,这样深重的罪孽简直罄竹难书!”

“静宜,我懂,我懂。”

“不,你不懂。”花静宜看着欧阳雪英,倔强地道,“雪英,如果不亲身体会,你完全不懂。”

凌晨清寒的空气,让欧阳雪英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她起身关了灯,一头钻进花静宜的被窝里,拥着花静宜道:“睡吧,华北的故事你都讲了一百遍了,再说下去,就会有人误认你在延安的这一年里,受中共的**而改变了思想立场,变成了一个共党分子。”

“谁都知道我是国际红十字会员,坚持人道主义。”花静宜苦笑道,“可是,在亲眼目睹了华北敌后战场老百姓的凄惨遭遇后,我不知道是否还能继续坚持这样的信念。”

欧阳雪英大吃一惊,轻轻推了花静宜一下,道:“莫非你还真的受到共产党**,改变思想立场了?”

“不,”花静宜道,“返回重庆的时候,周恩来先生专门宴请了红十字会的专家,他说的一句话让我记忆犹新。”

“什么话?”

“求同存异。他说,虽然大家的思想观点和政治立场不尽相同,站在反法西斯战线的角度上,我们是盟友、战友,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花静宜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想,在抗日战线上,我个人更欣赏共产党的态度。”

“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也是党国的立场啊。”欧阳雪英说着笑了起来。

花静宜没有笑,她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吟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中原百姓为什么每隔数十、数百年,就要遭此劫难呢?”

“你说为什么?”

“因为人类贪婪、丑恶的劣根性。这是人类为其发育不全的思想道德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唉,”欧阳雪英笑道,“你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花静宜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一闭上眼睛,那些被日本鬼子悬挂在树上、开膛破肚的人就会浮现在眼前。这让我动摇了对救护工作意义的认识。”

“是啊,一边是辛勤的救护,一边是残酷的杀戮,我们的救护不过是给日本鬼子提供了更多的杀戮对象,其实我早就怀疑这种工作的意义了。”欧阳雪英翻了一个身,拍拍花静宜道,“睡吧,睡吧,明天我们有的是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欧阳雪英很快就睡着了,花静宜想着刚才的梦境,想到自从去了延安,她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收到谷子哥的消息。她与援助八路军的国际红十字会专家,完成为期一年的援助后,按时返回重庆。恰逢其时,国民政府副委员长冯玉祥将军赴黔湘考察后方备战情况,红十字会便委派花静宜作为他的保健医生,和他一起返回贵阳。她这才从人们的口中得知,102师在防守新墙河战斗中遭到重大创伤后,得到贵州保安队的补充,谷止戈率领这批新兵,驻镇远师管区司令部进行了为期近一年的整训。

最近,湘北形势再度紧张起来,他率领整训结束的部队,重返湘北战场。据师管区司令部的人说,如果冯将军早来一星期,师管区营房还挤满了102师的战士,根本住不进来呢。花静宜心想,如果她早一点来,或许还能碰上谷子哥。想起当时在湘北战场上,她和欧阳雪英都怪他不近人情,把雷云泉安排在突出部阵地,以至雷云泉尸骨无存。如今一年过去了,欧阳雪英对他的怨恨早已消解,花静宜心里的怨气也早已化为绵绵不尽的思念。

刚才的梦境就是因为对他的思念吧。透过窗户,花静宜望着天空中撒下清辉的圆月,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心里默默地念道:“谷子哥,谷子哥,如果我不去延安,我们会怎么样呢?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考虑,你还会不会让我做你的新娘?”

想到谷子哥刚从此地离去,她从来没有感觉到他与自己离得如此之近,即便他此刻已经远在湘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花静宜耳边再次响起这两句话。此时此刻,在谷子哥曾经住过的营房里,想起这样美丽的诗句,她心里涌动着一种特别的温暖。

古城的鸡鸣叫起来,月亮渐渐隐去了,高原的早晨流动着一层薄薄的雾,使处于河谷中的镇远古城显得更加迷蒙。师管区的军号穿透晨雾,嘹亮地回**在山谷之间,街道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河面上传来艄公悠扬的号子。古镇一天的生活开始了。

欧阳雪英依然沉睡,花静宜再也睡不着,就起床穿上衣服,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楼,来到师管区的后院。几个身着白衣的官兵在练拳脚,他们矫健的身手搅得雾气如丝如缕。花静宜站在一旁欣赏着,美美地想象着谷子哥率部在师管区整训之时,每日清晨,他也和眼前的官兵一样,这么活动一番吧。

“花医生,在想什么呢?”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花静宜抬头一看,身着素衣的冯玉祥将军站在面前,她的脸突地烧了起来,道:“没,没想什么,冯伯伯身手矫健,年轻人都比不过啊。”

“花医生,你这是夸我呢还是讽刺我?冯伯伯老喽。”

“噫!”花静宜瞟了他一眼,笑道:“冯伯伯正当年呢,怎么能说老呢?哪有一个老人还会‘风花雪月’的?”花静宜背着手,故作正经的抬头朗诵道:“《菜花黄》:时当二九天,蜀道菜花黄;灿灿真悦目,风来阵阵香;此花有傲骨,胆敢战寒霜;前方正抗敌,汪贼况投降!平素空谈论,离奇又狂妄;‘岳飞是军阀,秦桧是忠良’,有人对我说,此话出于汪。此为其哲学,有奶便是娘。呜呼,汪精卫,心肝尽丧亡!呜呼,汪精卫,不如菜花黄!”

冯玉祥哈哈大笑:“花医生,你从哪里背来的这首‘丘八诗’?”

“什么‘丘八诗’?这可是最流行的抗战诗抄啊,延安的人个个都能倒背如流呢。”

“折煞老夫了,花医生,这首‘丘八诗’是老夫写的啊。”

花静宜也笑了,道:“啊,原来是冯伯伯写的好诗,我还以为是哪个少年写的呢。”

“你也来取笑老夫了。”冯玉祥笑道:“花医生,老夫奉国民政府令视察黔省备战情况,一路看来,黔省人民抗战热情高涨,祖国有希望,倭寇必无望。老夫今天要回去了,谢谢你们对老夫一路的照顾。”

“将军是民众心中的抗日英雄,您视察黔省,一路为抗战鼓舞打气,必将激起民众更大的抗战**呢。”

“如今老夫也只能做些鼓动工作。”忽然想起什么事,他又道:“花医生,老夫回去之前,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什么话冯伯伯尽管讲。”

冯玉祥说:“昨天和镇远专区各县长座谈的时候,台江县长向我提出一个小小的请求。他说施洞地区很多老百姓生病都得不到及时的医治,问我能否派几个医生过去,我答应了他们的请求。花医生,你看你能不能代老夫走一趟施洞,替老百姓看看病?”

“乐意效劳。”花静宜爽快地答道,“替冯伯伯分忧,为老百姓看病是医生的天职。”

冯玉祥笑道:“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有大局观念,服从指挥就好了。”

“我是将军的兵嘛,自然服从将军指挥,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冯玉祥诧异地道:“花医生什么时候当过我的兵了?”

“冯将军忘记了吗?”欧阳雪英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花静宜身后,答道,“‘八一三’淞沪抗战开始之时,冯将军是战区最高指挥官,我和花医生当时都在088师战地医院。花姑娘就是那个时候被人们称为巾帼英雄的。”

“这么说来,两位姑娘还真是我的兵了。”冯玉祥爽朗地大笑,“只可惜我是个做事有始无终、有头无尾的人,提前离开了岗位。”

“这不能怪冯将军,只能怪安排任务的最高军事委员会。”

“有理,有理。”冯玉祥乐呵呵地道,“自从担任副委员长后,我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人家叫向东,我就向东,人家叫向北,我就向北。”

“将军是‘革命军中一黄牛’嘛。”花静宜掩面而嘻。

“‘革命军中一黄牛’,说得好,老夫就是一头把反帝反封建这条道走到底的老黄牛。”冯玉祥指着抬头可见的青龙洞,说:“今天他们又想牵着我的鼻子去逛青龙洞,说里面的风景如何优美,建筑如何精妙。国民政府是派我来视察抗战工作的,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花静宜脱口道:“冯将军错了。”

冯玉祥一愣,瞪着她问道:“为什么?”

“据我浅薄的知识所知,镇远青龙洞是建筑文化的瑰宝,其楼房结构体现了中原建筑文化与少数民族建筑文化的融合,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和文化价值。同时,青龙洞又是三教合流之地,其中融入了佛、道、儒三种文化,这与其他宗教圣地的排他性是不同的,因此它可称为文化融合的典范。值得一提的是,明末清初佛教大师语嵩大师曾到青龙洞修行、传经,这位大师一生不认同外族统治,具有很高的民族气节。”

“这么说来,镇远青龙洞,真是值得老夫一游了?”他继而问,“花医生,你怎么对青龙洞知道得那么多?”

花静宜不好意思地道:“我也是从表姐林诗茵那里搬来的,可谓现学现卖。”

“林诗茵?你是说和建筑大师梁蔚如夫唱妇和的那个娇小姐、诗人林诗茵?”

花静宜点点头:“对啊,就是那个林诗茵,冯伯伯也知道她?”

“大名鼎鼎的林诗茵,地球人都知道,我能不知道吗?话说回来,我们还是诗友呢,只是我们的抗战之道相同,写诗之道不同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战争,冯伯伯只怕也会是一个才华横溢、多愁善感的诗人吧?”

花静宜的话让冯玉祥朗声大笑起来。

2

施洞镇,宽阔的清水江河滩铺上了鹅卵石。这天恰逢赶集,两岸的苗族同胞挑着山货来到河坝的集市上交易。

在河滩一侧,有一座龙舟棚,花静宜的医疗服务点正设在此处。天气寒冷,有一座棚子遮风,便于他们工作,也能让病人感觉舒服一些。施洞地区的独木龙舟保持了人类所用舟楫最原始的形态,是用一个巨木挖槽而成。划龙舟活动是苗族同胞们在稻谷栽插之后,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一个重要祭祀活动。独木龙舟在苗民心中拥有很高的地位,因而人们特别建一座木棚,把龙舟搁置在里面。平时龙舟棚是不让外人接近的,之所以允许医疗队在此给老百姓看病,是因为施洞区寨佬的儿子在淞沪抗战负伤之时,曾得到花静宜的救护。虽然儿子不幸在新墙河战场上牺牲,但他仍然记得这份恩情。

王涤默第一天到施洞口,就慰问了寨佬一家,并把医疗小组安排在寨佬家大院。当花静宜说要在赶场那天摆场子给老百姓就诊时,考虑到靠近河滩只有龙舟棚能够避风,寨佬破例允许他们使用。

靠河滩的边缘,镇远师管区征兵办摆了几张桌子,插起一杆国旗,向苗族同胞宣传抗战,并动员和征召苗族爱国青年加入102师,上前线抗战。师管区副司令员王涤默亲自向青年发表动员讲话。

欧阳雪英负责发药的工作。她把目光投向征办处,见王涤默已经结束讲话,此时正在回答苗族青年的问题。花静宜刚好闲了下来,欣赏着河滩景致。欧阳雪英拍了一下她的肩头,道:“静宜,当你眼前看到的人,和听说的关于此人的故事天差地别时,你是相信眼睛呢,还是相信耳朵?”

“老百姓常说,眼见为实,耳闻为虚。”花静宜诧异地问:“你听到什么故事了?”

“王家大公子啊,在故事里可是邪恶的浪子,可眼前的镇远师管区副司令员,保安第二旅王涤默旅长,不仅温柔敦厚,还是受人敬重的抗战英雄呢。这你能想象得到吗?”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他相信进化论。”花静宜望了王涤默一眼,又道:“我是个医务工作者,自然也相信进化论,如果人类没有掌握进化的方式,恐怕依然停留在茹毛饮血的阶段,我们也不可能成为医生了。”

“他变得也太快了,与先前简直是判若两人。”欧阳雪英道。

“如果你不相信他的这种变化,让他一路保护我们,岂不是自找麻烦?”

“我也弄不清楚了,”欧阳雪英道,“反正你外公说过,王涤默任保安团长时,曾在娄山关设伏,试图袭击他。”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外公他们不也和王家势力斗争?政治就是一场场的斗争,没有永久的对手也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远的目标和永久的利益。”花静宜说,“从镇远出发时,涤默和我有过一场谈话。他说过去的自己太狭隘,只关注自身和小团体利益。经历过抗日战争后,受到血与火的洗礼,他的道德意识和精神境界整个都改变了,懂得了自己应当努力的方向和应当实现的价值。”

“真是青蛙变王子。”欧阳雪英感慨了一句,随即笑道,“不过,跟你来到大后方这么久,我还听到贵州人自己的一种说法,即耍门坎猴。”

花静宜笑问道:“你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啊。”欧阳雪英点头笑道,“就是在自家里认为自己是老大,事事称英雄,在外人面前,则变得畏畏缩缩,胆小怕事。”

“前倨后恭,贵州才会有‘夜郎自大’这么一个故事。”花静宜道,“但贵州人也善于学习,很容易接受新事物。他们纯朴的本性,又使他们对人对事特别认真,也特别能够吃苦耐劳。这也是为什么作为地方军的黔军,在战场上比中央军更能抗击日军进攻的原因。”

欧阳雪英白了花静宜一眼,吃吃地笑。花静宜问:“笑什么?”

“你这是自我吹嘘吧。”欧阳雪白说,“新墙河战役之后,报纸评价黔军102师的战斗意志和战斗精神超过了中央军,这不明摆着夸你的谷子哥吗?”

“谁说他呢?”花静宜调转头,脸刷地红了,辩解道:“我跟你讲一个故事吧。北伐军第十军军长、左路军总指挥王天培将军,被国民党右翼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于杭州,当蒋介石到贵阳指挥围剿朱毛主力红军时,你知道此时随身保护他的是黔军哪位将领吗?”

“谁?”

“王天锡将军,王天培将军的胞弟。”

欧阳雪英沉默了一下,道:“杀兄之仇毕竟不同于杀父之仇。”

“不,”花静宜道,“如果王天锡将军是从国家大局考虑问题的话,那么从涤默的谈话中,我确实能够感觉得到一种民族大义。这种精神能让人放下沉重的思想包袱,自觉地服从祖国和民族的需要,大义凛然地勇赴国难。”

欧阳雪英做了一个鬼脸,玩笑道:“静宜,我觉得你不应该拿刀,应当拿‘道’,就像延安那边宣传的,这样才能拯救更多的民众。”

花静宜嘿嘿一笑,道:“也许。八路军要求在敌后作战的士兵,不仅是战斗员,同时要身兼抗战宣传员,他们所经之地,民众的抗战热情被充分地激发出来,使其抗日队伍越来越大,敌后根据地面积也越来越宽阔,抗战形势呈现一派喜人景象。”

“你这纯粹是个八路宣传员的腔调。”欧阳雪英道,“以后你还是少讲八路之道,多讲讲红十字之仁道。”

花静宜一怔,生气地道:“让仁道见鬼去吧,对付鬼子只需要枪子儿,不需要仁道。再说了,我所讲的非八路之道,而是抗战救国之道。”

这时,一个男人背着一个面色寡黄的妇女走进龙舟棚。

欧阳雪英道:“空谈误国、误民,你还是先讲讲救人之道吧。”

花静宜见妇女痛得哼哼唧唧的,赶紧上前扶着她坐下,戴上听筒给她查看起来。见妇女的脖子上紫红一片,花静宜问:“这是什么?”

妇女用夹生的汉语回答道:“刮痧。”

“大姐,你是肠绞痛,刮痧怎么管用呢?”

“可以减轻疼痛。”

“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欧阳雪英抛过来一句话:“要是能解决根本问题,干嘛还来找你?”

花静宜甩了一下头,看了她一眼,正想说句什么,突然,河滩上传来凶狠的吵闹声。原来是征粮的区长和一个汉子在吵架。区长身后站着几位保安兵,身着素色苗装的汉子身后也聚集起一群人,两边摆开架式,气势汹汹地准备动手。

花静宜见识过苗族同胞的粗犷和强悍,他们发起怒来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就问病人:“他们为什么争吵?”

女人丈夫的汉话要熟练一些,他解释道:“区长率领征粮队用法币购买抗战粮,对方不愿意,两人就吵了起来。”

“为什么不收法币呢?”

“法币贬值很快,去年我们卖一挑粮食,赚两块法币,等到今年青黄不接时,买回一挑要四块法币,整整涨了一倍。”

原来是这样。花静宜心想,法币贬值也太快了,怪不得老百姓不乐意。她还听说过贵阳玻璃厂的技术员和工人,因为大多来自长沙等地,他们领工资后寄回家,中间才几天时间,法币就贬了20%。本来工人出远门打工是考虑一家老小生活所需,等家里拿到钱时,已经购买不到所需要的东西。所以玻璃厂的工人跑了不少,生产也受到了影响。她忍不住说:“国家拨给区长筹措军粮的资金只是法币,他们到哪里去找银元或实物来买粮食呢?”

“反正卖粮赔钱,老百姓不愿意挑粮食到场上卖了。”

“那怎么办?前方那么多的部队等着吃粮呢。”

“区乡就强行向老百姓摊派。”女人的丈夫道,“挑粮到场上来卖的,定是家里有急事等着用钱,给他不值钱的法币,那不是害他吗?”

“违反战时法令,把他绑起来。”区长大吼一声,保安兵手持大枪冲上前去。对面的苗族同胞自动站成一排,怒视着保安队。两个保安队员上前去抓粮食袋子,卖粮的汉子死死地护着。苗族群众见卖粮汉子抵不过保安队,便有人上前帮忙。保安队这边也一拥而上,双方扭打在一起。区长见场面变得混乱起来,怒气冲冲地掏出手枪,朝天空放了一枪,道:“想造反吗?”还不待他放下手,就有人扑上来抢他的手枪。区长双手死死地抓着,这时枪声再次响起,卖粮的汉子痛苦地倒在地上。

“不好啦,不好啦,保安队杀人了。”有人趁机大叫起来。赶场的群众不仅没有退去,反而从四面八方涌上前来,像铁桶一般把保安队围在中间。保安队员见势不妙,背靠背站成一圈,抵住众人的攻击。

“打,打死他们。”周围的群众怒吼起来,不断有人向保安队发动攻击。保安队端着枪抵抗,却不敢开枪。群众见此情景,更加凶狠地涌上前扭打他们。

“医生,你们先躲起来吧,这里不安全。”女人的丈夫道。

“为什么?”

“有人说今天的不幸,都是汉人带来的,一旦发生动乱,他们可能会袭击汉人。”

“你不就是苗族吗?”

女人的丈夫羞涩地笑笑。女人说:“我家男人很老实,从不和人红脸的,除非寨佬喊去帮忙打架。”

“你们都是好人。”花静宜说。

女人指着混乱的场子说:“他们平时也都是好人、老实人,现在被逼得像老虎一样凶猛了。”

花静宜和欧阳雪英面面相觑,欧阳雪英朝她使了一个眼色。花静宜明白她的意思——如果有危险,赶紧向镇子里跑。花静宜回了她一个眼神,暗示她提醒两个医生和护士。

女人的丈夫说:“前天台拱赶场时,也是因为卖粮,县保安队抓了几个人。据说附近寨子的寨佬向保安队要人,保安队不愿意给,寨佬们正在联络周边的村寨,准备用武力营救他们。”

从镇远出发的时候,花静宜曾经听说同善社的人和土匪联合,向机场发动进攻,但被机场守卫击退。省绥靖公署已向全省发出警报,警告各地注意同善社的活动,同时注意关心民众疾苦,对贫病群众进行安抚和救助。

看来表面上平静的抗战大后方,暗地里却危机四伏、暗藏杀机啊。花静宜不禁想起了在湘西苗寨的遭遇,知道苗族同胞和汉族群众一样,也必须服从保甲长的管理,服从社会组织机构的领导,个人的自由极其有限。然而,在这种特殊的历史时期,政府让无力决定生存及行为方式的个人,承担沉重的责任,这未免过于残酷了一些。花静宜问:“如果寨佬要你们去和保安队要人,你会去吗?”

女人的丈夫尴尬地笑道:“我们得听寨佬的,如果不听,他会把我们赶出寨子。”

集市上的冲突更为激烈,吼声震天。胆小的人已经四散逃开。师管区征兵办安排人领着征召的新兵回镇子后,王涤默亲自率领卫队朝冲突地点冲了过去。花静宜的心刚提到嗓子眼上,这会儿见他率队赶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散开!散开!”王涤默离冲突人群老远,就大声命令道。陷入激烈冲突中的人根本没有听到,依然在拼命打斗。王涤默判断了一下形势,朝卫队比划了一下手势。顺着他的手势,牛高马大、身强力壮的卫队排成两列纵队,像一把锋锐的宝剑,从人群中直插进去。接着,他们采取黑虎掏心的办法,把保安队与苗族群隔离开来。终于摆脱群众扭打的保安队员,吓得瘫软在地。苗族群众虽然后退了几步,但并不离去,依然把保安队和卫队围在中间。

几个苗族壮汉扶着腿部中枪的卖粮汉子,向王涤默抗诉着。王涤默指了指龙舟棚,向苗族群众说着什么,又向身边的卫兵交代了几句。卫兵朝苗族群众招了招手,几个人抬着受伤的汉子,飞一般朝着龙舟棚奔了过来。

花静宜见状,赶紧吩咐:“准备手术。”又对女病人说,“大姐,你肚子痛因为蛔虫引起的,没什么大病,吃点驱蛔药就好了,以后要注意卫生。”

“虫?”女人的丈夫赫然变色,“是中了哪个放的虫吗?”

花静宜知道苗家有放蛊的传闻,笑着安慰他:“不是那个虫,是肚子里的蛔虫,吃药就能好的。”

两口子松了一口气,接过欧阳雪英递过来的药,千恩万谢地走了。此时,伤员已被送到了龙舟棚里。花静宜一面吩咐镇远医院来的护士准备手术器具,一边吩咐男人们把病人扶到简易手术台上。

卫兵道:“花医生,王司令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治愈伤者。”花静宜简单查看了一眼伤情,见枪子儿只是穿透了皮肉,并无大碍,道:“告诉王司令,只是一点轻伤,缝几针,养几天就会好。”

伤者听了她的话,反而大声哼叫起来:“哎哟,我的腿断了,痛死我了。”

“受伤当然痛。”花静宜道。

“区长居然开枪打人,我卖米犯了什么王法,哎哟。”

花静宜见他装腔作势,无非是想讹诈区长,便道:“我们在战场上见背下来缺手断腿的官兵多了,没见哪个像你叫这么大声的。”

听了花静宜的话,伤者不好意思再大声哼叫了。站在他旁边的人,也不敢再看花静宜的眼睛。

集市那边,双方的伤者陆续朝龙舟棚走了过来。集市上有威望的苗族长者,和王涤默展开了对话。王涤默询问过现场相关人员之后,命令卫兵把区长绑了起来,押回区保安队驻地。

混乱的集市慢慢恢复了秩序。

3

是日深夜,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把花静宜和欧阳雪英从梦中惊醒。清冷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两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抬起头,相互对视一眼,望着房门问:“什么事?”

“花医生,大事不好了,你们快起来。”

两人听了一轱辘翻身下了床。欧阳雪英冲过去拉开门栓。寨佬的儿媳妇阿花撑着一盏桐油灯站在房门口,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惊惶的神色。另两个医生的房门也打开了。

“出了什么事?”

“台江、剑河、施秉的苗族暴动了,暴动农民队伍将于今晚围攻这三座县城。”

“寨佬呢?”

“他接到款组的议榔通知,要他率领寨子里的人今晚围攻江西街和老县,他通知那些人去了。”

几个人听了这话,不由得大惊失色。寨佬是暴动农民的头儿,而她们现在就住在他家里,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阿花看出了她们脸上的疑虑,微微一笑,道:“我公是好人。他说,你们是抗战英雄,又是我那死鬼老公的战友,他不会害你们。他叫我引你们到苏公馆去,那里有区保安队和征兵队的人守卫,暴动农民不敢去碰虎口。”

“行,行。”花静宜这会儿慌不择路了。欧阳雪英边穿衣服边笑道:“静宜,在炮火连天的上海,都不见你这么慌张。”

“快点,还啰嗦什么。”花静宜催了一句,又道:“上海或者其他战场,都是我们熟悉的环境,凭着我们的红十字袖标,没人敢动我们,但这里可没人认这个东西。”

“是吗?寨佬不是把你认作英雄?”欧阳雪英反问一句。她穿好衣服后,提着手枪冲出门,问:“寨佬在哪里?”

阿花没有回答她,把几件黑色的苗装塞到她们手里,道:“你们披上这个。”待她们披上衣服,阿花又给每人头上扣了一顶帽子,然后吹熄了灯。她们做这些的时候,厢房门口始终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们。

花静宜被瞅得心里发毛,回头一看,原来是老太。待她们装扮完毕,老太默默地让开一条道,门后原来是一条弄堂。阿花引着她们穿过狭小的过道,打开了后院的小门。清寒的空气中夹着一丝霉腐的气息。小门正对是一条幽深的巷道。欧阳雪英用电筒一照,电筒的束光直通到小巷的尽头。

“别照,也别说话。”阿花轻声提醒道,领着她们像幽灵一般穿过深巷。

巷道两边都是窨子屋。房子的主人都是施洞口码头的生意人,他们利用清水江水道贩卖木材,发家后引进了这种徽派风格的建筑。因为地界不宁,在修建房子的时候,这些房子的主人为了逃避匪患,有意在后面留了这么一条逃避通道。

此时,两边的房子里都响起了房门的吱嘎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镇子里的狗也惊恐地叫唤着,让披着月光的镇子渐渐变得狂躁起来。

从巷道里出来,走到小镇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不时有人影从黑暗处钻出来,提着枪匆匆往河岸方向奔去。

欧阳雪英攥紧了花静宜的手,另一只手握着枪,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黑影。花静宜想不通,这些白天看起来和善而羞涩的苗民,为什么突然间变成了一股令人惊恐的力量呢?

阿花感受到了她们的紧张和不安,轻声提醒:“别怕,我们只管走路。”

花静宜也为自己的紧张感到可笑,心想,汇集起来的力量才可怕,单个的人怕他什么呢,说不定他们内心比我们更为恐惧呢。

前面又是几座相邻的窨子屋。苏公馆前面是一片开阔地,对面是区公所,在区公所一侧,则是保安队的住所和碉堡。中间是一条连通施洞口花街的石板道,路口用木材设置了路障。一小队人马在路障后面警戒,路障后面还架起了一挺机枪。一行人走近时,后面响起一个警惕的声音:“站住,什么人?”

“我,花静宜,医疗队的。”

几个人连忙打开路障的通道。王涤默迎出来,惊呼:“老天,我刚刚派人去接你们。”又道:“走,到大院里说话,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楼上的房间。”

苏公馆四周设置了警戒哨,门口架设了机枪,大院里灯火通明,刚刚召录的新兵也被动员起来,大家严阵以待。王涤默领着他们走进临时指挥所。花静宜问:“这里有什么情况没?”

“没有。”王涤默摇摇头,转而问道:“谁通知你们过来的?”

“寨佬的媳妇阿花。”花静宜把阿花推到王涤默面前。新墙河战斗时,阿花的丈夫曾经在王涤默手下任连长,王涤默慰问过寨佬一家,自然认识部下的遗孀。

“寨佬呢,他在施洞口一带这么有威望,怎么不阻止这场愚蠢的暴乱?”王涤默气呼呼地问。

欧阳雪英也气愤地道:“阻止?他还推波助澜呢,率领自己的人过河集中,准备进攻对岸江西街和老县呢。我就不明白,放着施洞口的区公所不打,怎么舍近求远,去打河对岸的江西街和施秉老县呢?”

王涤默听了这话,倒抽了一口冷气,转问阿花道:“你阿公真的率队去攻打老县?”

阿花点了点头:“如果他不去,人家就会派人来杀我们全家,血洗我们施洞口。我们平常的住家户能有什么办法,我阿公只得叫上一些人去应付。”

虚与委蛇。花静宜想起了这个词,也想起了一个颇为尴尬的问题。在历史或者社会潮流面前,个人的选择往往极为有限。由此延伸至敌占区的民众,他们对生存方式的选择也极为有限,普通民众为了生存,不得不像寨佬一样,与倭寇周旋。如果因此而被追究他们汉奸的责任,那也只能怪老天对他们不公了。同样,如果寨佬率领寨子的苗民参与了这次暴乱,势必也将被冠以土匪或暴民的身份。

唉!王涤默大概也感觉到了寨佬处境的尴尬和无奈,沉沉地叹了口气。他回头从花静宜手里要过手电筒,照着墙上的地图,道:“今天上午,不明武装人员冲进镇远,进攻县政府、日军战俘收容所,被击退之后,又袭击师管区,想抢劫师管区储备的枪弹。双方一番激战。幸而师管区储存的弹药多,坚持至黄昏,恰好有一支开赴前线的保安队路经镇远,用机枪向暴徒扫射,里外夹击,才将暴徒击退。如此看来,暴徒的力量不小,如果他们相继攻占老县、剑河、台江县城,那就意味着我们将身陷暴乱队伍的包围之中,必须作长期坚守的准备。”

“大后方不是一向风平浪静吗?怎么局势突然间变得如此糟糕?”

“鬼子对我方进行军事打击的同时,又进行严密的经济封锁,双拳重击之后,形势必然会变得严峻起来,如今看似平静的局面其实充满了各种诡变。”王涤默看了阿花一眼,继续道:“我想,暴乱发生在湘西和黔东南直至贵阳一线,这不是偶然的。”

“报告。”一声响亮的声音打断了王涤默的谈话,“我们去了寨佬家,没有找到医疗队。”

“不就在这里?”王涤默笑着指了指花静宜。卫兵不解地望了花静宜一眼。王涤默说:“加强警戒,下去吧。”

“是。”卫兵行了一个军礼,转身要走,王涤默大声道:“回来。”卫兵听令立即站定。他吩咐道:“你们再走一趟,把阿花安全护送回家。”

阿花说:“没事,没事,我自己回去。”

“不行,我们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安全,不然对不起死去的战友。”王涤默看着阿花道,“你转告寨佬,要尽量想办法阻止人们参加这次暴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就应付一下。国难当头,后方暴动是给鬼子机会,我们不能当民族的罪人,而且这也对不起死去的抗战英灵。再说,暴动农民的几杆破枪,哪里打得过强大的国军呢?”

阿花严肃地点点头。王涤默把手一挥,道:“去吧。”

“来来来,大家吃点夜宵。”保安队厨子送来热茶,端来热腾腾的甜酒,每只碗里还卧着一只鸡蛋。

“这是甜酒蛋,苗家的好东西。”王涤默说,“大家安心吃,我们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还会在小阴沟里翻船不成?大家尽管放心。”

好像有意和他作对似的,话音刚落,镇子里就响起了一阵枪声。大家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愣愣地望着窗户外面。凭枪声判断,这是冲锋枪射击的声音。王涤默脸上挂着疑惑的神色,无论是暴乱分子开枪,还是自己的卫兵开枪,枪声在镇子里响起来,意味着情况很不妙。他立即吩咐张副官:“带几个人出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张副官把甜酒碗一撂,起身冲出门去。

王涤默望了一眼雕梁画栋的宅院,问花静宜:“你知道这座苏公馆的历史吗?”

“略知一二。”花静宜道,“据我外公说,苏元春曾经是湘军席宝田手下将领,席宝田告老还乡之后,由苏元春统率中军,赴黔东镇压苗族义军,立功后被提升为广西提督。莫非我们所在的这处宅院,就是苏元春在黔东南的旧宅?”

“对头。”王涤默道,“不只是苏元春赴贵州镇压苗民起义经过施洞口这个重要通道,明朝派傅友德率二十万大军征服云南,也是沿沅水而上,过舞水和清水江,继而经贵阳这条通道。从战略上讲,贵州是中原和湖广军队、商旅通向云南的交通要道,而要包抄重庆和成都,贵州无疑也是一条极其便捷和有利的通道。”

“王司令的意思是说,如果日军欲进攻重庆和四川,包抄黔东是一条极有利的通道?”

“不错。”王涤默点了点头。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托着下巴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毅然地道:“无论如何不能给敌人提供这样的机会。”

说完,他朝着门口大叫道:“张副官,张副官。”忽然想起张副官已经被他派出去了,自嘲地笑了笑。张副官却突地出现在门口,大声应道:“到。”

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枪声是怎么回事?”

“警卫把阿花送到家,返回时有几个人试图冲上前抢夺武器,警卫开枪警示,暴徒被吓退了。”

“有没有伤亡?”

“没有。”张副官肯定地点点头。

“你立即写一个报告,把这里发生的情况电告镇远专区,电告省里。”

“是!”

张副官走出屋去。王涤默见医生们吃好了甜酒,待在指挥室里多有不便,就对花静宜说:“花医生,现在暂时没事,你们先去休息。明天有战事,还得依靠你们。”

花静宜正待出门,突然从对岸传来骤烈的枪炮声。大家立即意识到,暴动队伍已经向对岸江西街发动了进攻。细听之下,更远的地方也隐隐约约地响起枪声,与江西街的枪炮声互相呼应。

“开始了。”不知谁不自觉地说了一句。

“看来今晚你们也睡不成了。”王涤默自言自语道,随即把手一挥,“跟我上楼。”

区保安队长从对面过来,向王涤默请示:“司令,要不要派一支人马过去支援一下?”

“保安队有多少人马?”

“师管区刚被抽调了一批年轻力壮的队员补充前线部队,目前还剩二十来人。”

王涤默环视了大院里的力量,预计应付眼前的危局,远远不够,寻思道:“不,目前情况不明,我们不要擅自行动。你先打电话和对岸联系一下,问情况究竟怎样?是叫他们撤过河来,还是我们派人到河边接应?”

“是!”

这时,一名警卫从院子外跑进来,上前附在王涤默耳边叽咕了几句。王涤默小声道:“警告他们不要靠近,一旦靠近,则予以坚决打击。”

大家依次上楼。花静宜走在王涤默身后,见他满脸严肃,问:“发生了什么事?”

“镇子上也发现了暴动队伍,他们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我苏公馆。”王涤默道:“目前狼烟四起,我们却不知道他们的虚实,看来我们的处境很不妙,必须作最坏的打算。”

“局面还不至于到无法支持的地步吧?”花静宜有意把话说得轻松一些。

“自古以来,生苗强悍是世人所周知,由苗族热血青年所构成的102师,战士们平时像个大姑娘,屡受其他部队的人欺负,也被称为姑娘军,一旦走上战场,则虎虎生风,杀气腾腾,令敌人望而生畏。102师屡建战功,依仗的就是这股强悍之气。但他们毕竟生性淳朴、善良,如果只是单纯的农民暴动,问题还不是很大。我担心的是这里面有敌人的支持和煽动。另外,王天培第十军北伐的部队基干主要是苗侗同胞,第十军被解散后,连排长大多沦落乡间。还有贺龙二十军,参加南昌起义的基干,其中也有很多是苗侗同胞,起义军被打散后,这些人也纷纷返乡。他们都有很高的军事素养和作战技术,如果之中任何一个人出面率领农民暴动,足以把暴动农民带成一支虎狼之师。”

王涤默点点头,难过地道:“的确如此,国家内外交困,百姓家破人亡,国民政府走到今天这地步,与国民党的建国纲领,与民国领导人的政治素养和战略胸襟,确有很大关系。”

王涤默的话触到了花静宜的心思,她想起外公坎坷的一生,想起母亲的遭遇,不禁黯然心伤,道:“如果早执行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国家何至于沦落到被小日本欺负的地步?”

“领袖人物的政治取向,决定一个民族在一个时期的走向。只要他们不清除头脑中的皇权思想、专制意识,社会各阶层就永远无法团结一致、众志成城,民众也将生活在苦难之中。”

走上楼顶,施洞口及对岸尽收眼底。江西街只剩下零星的枪声,看来那里的枪战已经停止了。但街面上依然可见晃动的火把,可听到哭喊声、打闹声,估计是冲进镇子的暴徒在明火抢劫。老县方向火光通红,子弹像流星一般划过夜空,战斗依然持续着。

站在楼台上的人们,面对着对岸民众所遭受的苦难,却无能为力,一个个无言地静默着。江西街,顾名思义,就是由江西人组成的市镇。其最早的居民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守卫苗疆的屯兵,他们在此安家落户,形成了最初的外来居民,一部分则是被发配到苗疆腹地的囚犯。后来者是生意人,他们从沅水过来,溯清水江而上,见施洞口山清水秀,交通便利,又遇上了江西老表,就此结伴而居,从而形成了一个以外来人口为主的特殊集镇。

一股刺骨的寒风从河谷涌起,扑面而来。楼台上的人不禁一阵哆嗦,捂紧衣领遮挡脖子。王涤默说:“大家回房休息吧,楼台上凉。”

花静宜凭栏望着河面。星星点点的河面上,黑黝黝的东西在来回移动,她猜想那可能是暴动队伍的船只,也可能是江西街居民从对岸驾船逃过河来。往下一望,苏公馆背后垂立于陡峭的悬崖石壁之上,楼也显得更加巍峨。想必作为征伐苗民暴动主将的苏元春,在修建苏公馆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军事防御上的需要,因而把砖楼修在崖头,门前却预留了相当的开阔地。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费尽心机,耗费资财和劳力修建的公馆,因为他升任广西提督,很快易主。苏公馆的沧桑之变也验证了一个永恒不变的定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江山是主人是客。

“砰!”一声清脆而孤独的枪声在河谷间回**。

“快看!”不知是谁惊恐地叫了一声。大家猛然回头,只见由山里通向施洞口的大路上,火把像游龙一般朝着施洞口方向涌来。

王涤默失声叫了一句“不好”,顾不得其他人,就匆匆冲下楼去。

“今夜有一场恶战了。”欧阳雪英望着漫山遍野的火光,平静地说。

翌日。应对黔东民变的紧急会议在省政府小会议室举行。

“各地发来的紧急报告大家都看过了,今天召集大家开会,主要是两个议题,一是就当前黔东民变,研究一个应对策略;一是各部门围绕这个问题,想办法采取措施,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吴鼐臣省长说话的时候,满脸严肃,弄得参加会议的省直机关厅局和处长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发言。眼下黔东南发生的暴动太出乎意外了。当不明武装袭击机场的时候,人们还认为那仅是一场偶然事件,如今镇远专区烽烟四起,一时间竟弄得大家手足无措。

见大家都不说话,吴鼐臣生气地道:“都怎么了?划地盘、争利益的时候,唯恐落于人后,现在黔东民变,大后方出现危难,是不是就唯恐先于他人了?”

侧对面的民政厅长邓仕和扭动了一下身子,把吴鼐臣的目光吸引过去,问:“仕和,民政厅是研究社会民情、进行社会救助的,我从你们厅里的报告中,所感受到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你说说看,歌舞升平的大后方怎么变成了火药桶?苗侗同胞咋都揭竿而起了?”

邓仕和是因为身子肥胖,坐着木椅子不舒服,所以才想换个姿势,没料到省长突然提问,支支吾吾地道:“这个,这个,省长,我们厅里的报告确实属实,黔东民变也是事出有因。”

“此话怎讲?”

“先说厅里的报告。自省长上任以来,采取了一系列重大举措推动贵州的发展,努力为抗战建国建立一个稳固的大后方,因此,贵州各方面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工厂、企业、学校等各项事业取得飞跃发展。可以这么说,贵州这几年的发展成果,超过了贵州历史上数千年发展的总和。”

邓仕和见吴鼐臣受用,继续道:“就民政方面而言,我们发放救助金,扶持民众发展基金,为贵州发展作出了革命性的贡献。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各项社会事业都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吴鼐臣虽然将信将疑,却仍然乐滋滋地托着下巴,频频点头,不时嗯一声,插话问:“既然如此,为什么黔东农民还要发生暴动呢?”

邓仕和道:“我认为这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抗战造成大后方物质供应困难,虽然政府提供的救助增加了,但老百姓却因为征抗战税等原因,生活得更加困苦。另一方面,农村社会事业发展了,老百姓的欲望也随之膨胀,我们所提供的社会事业和社会救护,已经满足不了他们。”

保安处长谢镜如插话道:“仕和兄的意思是,社会越富裕,老百姓越不安分喽?”

邓仕和得意地笑道:“对。虽然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安贫乐道的传统,但老百姓一旦富裕了,见识宽广,就会变得不安分。从西方社会来看,也可以证明这样一个道理。法兰西、大不列颠、美国,哪个国家的民众不是稍不满意就上街游行示威?德国、意大利、日本在一战后迅速发展,结果欲望也膨胀了,发动了这次世界大战。我们贵州的民众呢,原来什么都不知道,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这几年社会发展了,他们看到外面更精彩的世界,看到达官贵人过着更好的生活,也想过上这样的日子,于是就起来造反了。”

“应对黔东民变,还得采取谷主任先前的策略,凡是参加暴动者,杀无赦,看谁还敢轻举妄动。”

“蒋委员长对此事异常重视,除了召谷主任赴重庆直接汇报,还令我们就黔东民变拿出一个具体的应对方案和策略。”吴鼐臣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态,道,“按大家的意思,我们只需等谷主任回来,调重兵清剿就行了?”

大家摸不透吴鼐臣的想法,又一次沉默以对。

“无论对付日本人,还是对付共产党、对付土匪,谷主任确是一贯的强硬派。按此思维分析,大家认为谷主任同样会对黔东民变采取强硬的措施。”谢镜如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一会,又道:“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在今晨搭乘飞机赴重庆之前,谷主任和省长,和我交换了意见,提醒我们要注意策略,对黔东民变暂时采取守势。”

小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有人不相信谷屠夫会洗心革面,对暴民采取怀柔政策,疑问道:“是不是暴民们的罪行还没有彻底暴露出来,他要待他们罪大恶极时,再来个一网打尽?”

“据说谷主任三天不杀人,手心就痒痒呢。”

“过去人们会说草菅人命,但绝对没有人嗜杀成性。”吴鼐臣担心这话传出去产生不利影响,也不利于他和谷守诚之间的团结,善意地提醒道。

见大家不说话,吴鼐臣接着说:“虽说我们保安团因为最近大量抽调人员补入战斗部队,整体力量受到一些影响,但我认为,把全省的保安力量集中起来,调动在黔整训部队,并与宪兵团等部相配合,对付那些没有重武器、只有大刀和长矛的暴民,绰绰有余。不过,对这件事我们要反过来思考,想一想黔东民变中暴民的目标和他们的诉求,同时分析其心理,是不是所有人都十恶不赦?是不是其中有被威胁进入的善良农民?除了采取高压手段清剿之外,是否可以采取安抚的办法?实行扫**式的清剿策略,对大后方的经济社会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对抗战救国又将产生怎样的影响?与清剿相比,采取安抚的策略,又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二者相比,哪一种更符合抗战形势的需要,更有利于社会的长远发展?”

吴鼐臣抛出的这一系列的问题,引起了与会者深深的思考,就连一直主张清剿的人也抛开浮躁的情绪,陷入深思之中。

经过短暂的沉静之后,谢镜如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道:“我来发个言。作为负责全省社会治安的负责人,我首先向全省人民检讨,向省长检讨,向在座的各位检讨,黔东事变,我负有失职之责。”

“刚才有同志发言,说促进社会事业发展,开发民智是促成民变的主要原因,我不敢苟同。如果开发民智也是一宗罪,我认为我们这个罪犯得还不够,如果我们的国民也像西方国民一样富裕,国家像西方国家一样发达,国民会由此发起暴动,那我们愿意承担民变带来的后果。”

邓仕和被谢镜如的话刺激得如坐针毡,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忍不住插话道:“既然镜如兄愿意承担责任,又有治变之策,我们还开会研究什么?我建议派镜如兄作为特派员,委以全权处置黔东民变之事。”

谢镜如谦和地笑笑:“对不起,仕和兄,我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其他意思。”

吴鼐臣省长担心他们争执起来,偏离了会议的主题,调和道:“就事论事,畅所欲言,畅所欲言。”

“自儒家为国教以来,本为社会主人的民众,一直处于从属地位,处于受封建统治者支配的地位。统治者总是担心一旦老百姓富有思想,就会造反,因而设置层层障碍,阻止他们智力的开发。先总理建立国民党的目的,就是反帝反封建,然自我党联俄、联共,成功举行北伐,执掌政权以来,反帝反封建都不彻底。如果我们还害怕民众的智力得到开发,岂不是与封建统治者是一丘之貉吗?”

“吴省长,谢处长的发言是不是偏离主题了?”有人提出了意见。

“不。”建设厅厅长高要对谢镜如的话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停地竖大拇指,见有人提出反对意见,立即站出来力挺,“我认为镜如兄句句诤言,切中时弊,看透问题,且有承担责任的勇气。谁说我们贵州无高人?我认为镜如兄就是。”停顿之后,又补充一句,“想不到三天不放一个冷屁的镜如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请继续发表高见。”

高要的话赢来满堂喝彩和掌声。

“谢谢高要兄抬举。”谢镜如客气地点点头,继续道:“封建时代,统治者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时至今日,我们仍然防民甚于防盗、防寇,殊不知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黔东发生民变,我们即担心起抗战大局,这说明民众在这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中,是中华民族的中坚力量。”

大家都被谢镜如的**所感染,高要带头鼓起掌来。

“如果大家承认我所说的,民众是抗战的中坚力量,那么当部分民众出现迷茫,误入歧途的时候,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我想大家应当都有了一个正确的判断吧?”

当谢镜如把目光巡视众人时,大家恍然大悟:绕这么一个大圈子,落脚点原来在这里。

“民众的问题认识清楚了,接下来就是我们自身的问题。作为统治机构的一部分,我们的失误又在哪里?应当承担怎样的责任?古人说仁者治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只有把国内治理好了,方能够‘怀德远附’,让千里之外的民众来归附。就当下而言,这方面我们又做了多少?我们的德又能不能支撑国民政府威震四海呢?如果就抗战以来的舆情检讨政府的工作,什么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这些不时暴露出来的贪污腐化案件、叛国投敌事件,不就是政府仁之失,官员德之失吗?”

他有意顿了顿,以期引起大家的思考,接着道:“我的建议是,以安抚为主,军事打击为辅。为什么呢?刚才有人提到谷主任在湘西采取的清剿策略。我认为,残酷的屠杀只能针对顽固的土匪,不能针对普通百姓,如果把某一地的老百姓都杀光了,实际上等于自失土地,自毁长城。当然,对于其中的顽固分子,某些受敌人收买的蛊惑分子,我们必须严厉打击,否则,他们会把老实本分的老百姓带向深渊。”

随后,谢镜如站起身来,走到悬挂着贵州省地图的墙边,用棍子指着地图说:“如果会议同意我提出的处置黔东民变策略,那么省保安队的措施及力量部署是,在省政府和绥靖公署的统一领导下,保安处将从全省其他保安队,抽调部分精干力量,进入黔东境内,除了坚守民变地区的重要城镇,重点是守卫镇远、施秉、黄平西部城镇等,以及东部的三穗、天柱、榕江等,使民变区域控制在雷公山区。这一带交通闭塞,贫穷落后,经济总量小,只要民变区域不扩大,那么其对经济造成的破坏,也不至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民变真能够控制在此区域,那真是国家之幸,人民之幸。可我担心它是一块多米诺骨牌,会发生一系列连锁反应。”有人提出了质疑。

高要看着地图,愁容满面,道:“黔东民变,对我建设厅的影响最大。我们厅承担建设黄平机场、天柱机场等前进机场的任务,军事委员会要求的工期短,任务重,修建机场的劳力原来计划从民变地区征调,但现在形势如此严峻,哪里还抽调得出来?误了工期,只怕我项上这颗头颅,到时候就保不住了。”

“你下地狱,我这个省长还不得陪你下地狱?”吴鼐臣笑道,“我们从铜仁、贵阳、安顺这几个专区征调一些民夫给你。”

高要松了一口气,摸了一下脖子,笑道:“有省长这句话,我这颗头算是安全了。”

这时机要秘书走进来,附在吴鼐臣耳边小声道:“省长,委员长电话。”

旁边的人清晰地听见了这句话,身子一挺,会场顿时肃然起来。吴鼐臣站起身,道:“委员长电话,定是询问黔东民变的事。大家继续讨论,拿出一个好的方案,我们好向委员长交差。”

众人见蒋委员长如此关心此事,态度也郑重起来。省长离开后,大家一个个低着头沉思,会议室里反而安静下来。

吴鼐臣接听电话后回到会议室,脸上挂着轻松的表情。大家知道省长一定得到了蒋委员长的明确指示,暗自松了一口气。高要望着地图道:“铜仁不也出现民变动向么?万一真的发生,我项上这颗头,不是同样不在么?”大家伙吃吃地笑起来。

高要显得比其他人更关心蒋委员长的态度,急切地问道:“省长,委员长有什么指示,您请直说,我们坚决按委员长的指示办。”

吴鼐臣道:“委员长说,值此国难当头,大后方民众承担了很大的任务,做出了很大的牺牲,积累了一些怨气,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做出抗租抗税抗粮的行为却不可原谅。不过,鉴于抗战需要一个坚实稳固的大后方,蒋委员长要求我们,处理黔东民变一定要慎之又慎。关于处置的办法,委员长指示,以安抚为主,清剿为辅。”

谢镜如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为了督促我们更好地落实委员长指示,侍从室将派出一位专员,担任军事委员会特别代表,出任镇远专署主任,全权督促处置黔东民变。”吴鼐臣见大家脸上的疑虑没有了,又道:“处置方针确定了,下面我们来研究各部门应当承担的主要任务。”

接下来的发言按照各厅的排列顺序依次进行。所说不落窠臼,无非阐述各部门的职责。这种按部就班式的讨论让负责战时运输的交通运输处长急得坐立不安,几次欲言又止。

吴鼐臣注意到他的神态,待重要厅局发言完毕,特地点了他的名:“刘立同志,你们交通运输处是怎么考虑的?”

刘立慌不择言,脱口道:“我有什么考虑?保障全省交通运输线的安全,最大限度地发挥全省运力,满足战时需求和民众需要就是我们的责任。”

与会者被他说话的神态逗笑了。

“这也是我这个省长的责任呀。”吴鼐臣笑着接过话。刘立急了,指着地图道:“敌人正在秣马厉兵,湘北大战在即,而湘黔公路是支持湘北大战的重要交通线,如今黔东民变威胁到这条公路的安全,省长,您说这不是要人命的事吗?”

吴鼐臣被他提出的这个问题震住了,目光转向地图,审视良久,才慢慢转向保安处长谢镜如,道:“镜如,看来此事不只是要人命,也是在要国民政府的命,要中华民族的命。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坚守镇远、施秉、黄平一线,保障湘黔线黔东段的安全。”

“是,省长。回去之后,我马上从各地抽调人员,加强沿线城镇保安队的力量。”

吴鼐臣点点头,道:“湘北战云密布,我军在常德、怀化之间部署了几个重要部队,安排守卫芷江机场宪兵团的任务基本结束。待谷主任回来,我和他商量一下,把宪兵团调往镇远方向。不过,除了这支部队,我们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动用?”

谢镜如想了想,道:“遵义方向还有一支部队可用。”

“什么部队?”

“刚刚成立的刘伯龙新编二十八师,目前集中在遵义地区整训。只是调动这支部队的手续比较麻烦,须得到最高军事委员会批准。”

“还有一虑,省长。”谢镜如道。

“哦?”

“刚才财政厅提出了财政支持问题,主要是针对部队物质和军饷、安抚困难群众等方面。我看我们还得另外准备一笔资金,对暴动领导人中的软弱者,用金钱进行收买。”

高要笑道:“是啊,自民国成立以来,几乎所有的战争都是金元战争,决定战争胜利的并不是正义与非正义,而是资金雄厚与否。蒋委员长据有上海滩,故无论是内部纷争,还是中原大战、两广战争中,皆能所向披靡。作为委员长的学生,老师的策略我们不能弃之不用吧?”

财政厅长为难地道:“目前财政资金皆靠中央支持,中央财政则靠美元外债,部队吃饭都成问题,哪里还有钱请客送礼?”

“没有现钱,空头支票总可以开嘛,等他们进入彀中,不认账他还能咋的?”

谢镜如道:“堂堂的国民政府哪能不讲诚信?”

高要道:“你不听说老百姓批评国民政府的话?你和政府讲诚信,政府和你耍流氓,你和政府耍流氓,政府和你讲法制,你和政府讲法制,政府和你谈国际惯例,你和政府讲国际惯例,政府和你讲国情,你和政府讲国情,政府则和你谈诚信,你和政府谈诚信,他又和你耍流氓。”

对高要的冷笑话,大家只是咧嘴一笑,不置可否。

吴鼐臣及时收了尾,道:“问题议定,何秘书,你马上拟一个会议纪要,上报最高军事委员会,同时发给各专区和省直机关。大家按照议定的方针,各自履行职责,散会。”

5

王涤默的判断果然十分准确,暴动农民的战斗力并非预想的那么弱小,那么不堪一击。自凌晨四点开始,暴动队伍开始向区公所和苏公馆反复冲杀,一度突破警卫排构筑的一线阵地,突进苏公馆和区公所中间的开阔地带。苏公馆和保安队堡垒上架设机枪猛烈射击,形成一股交叉火力网,压得他们连头都抬不起来。

天亮的时候,暴动队伍慑于警卫排的机枪和冲锋枪强大的火力,陆续散去。看着满山遍野像潮水一般退去的暴动农民,参与作战的人员不禁惊出一身冷汗。王涤默心想,如果暴动农民手持的不是猎枪、大刀和长矛,如果没有师管区警卫排守卫,苏公馆和区公所早已被暴动队伍攻破了。他同时也明白,暴动农民只是暂时退却,晚上还会再度杀来,就像昼伏夜行的蝙蝠,总要借着夜色掩护。

眼见暴动队伍散散漫漫,沿着山路退去,血气方刚的警卫排长按捺不住,向王涤默请求道:“王司令,我带警卫排跟踪追击,让暴民们见识到我们的厉害,他们吓破了胆,就不会再来闹事了。”

王涤默道:“对鬼子我们怎么打击都不为过,但暴动农民不是鬼子,而是我们的骨肉同胞,血肉兄弟。从昨晚进攻的枪声中可以听出,很多人都是朝天开枪,这说明他们并不愿意向我们进攻,如果人人都像少数暴徒那么拼命,他们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许就把我们淹没了。”

警卫排长笑了,道:“司令,我们的枪弹大多时候也是朝天上飞的,没有真正朝他们身上打呀,不然,就他们那种一窝蜂冲锋队形,施洞街只怕早已血流成河了。”

见警卫排长主动揭穿了老底,王涤默白了他一眼,朝院子里示意了一下。警卫排长脸忽地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王涤默拍拍他的肩,道:“和鬼子作战打的是单纯的军事仗,和暴动农民作战,打的是政治仗。”他用手指在太阳穴上转了几转,说,“这儿还得多转几道弯。”

“是,司令。”警卫排长挺直身子道。王涤默把手一挥,道:“下去吧。”警卫排长敬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去。王涤默走进设在后院伤员救护所,见花静宜正给张副官包扎手腕,便问:“你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穿过坝子去保安队时,一颗铁沙钻进了我的手腕。”

花静宜道:“幸而只是铁沙,如果是子弹,手掌就废了。”

张副官做了一个鬼脸。见临时救护所躺了四个伤员,王涤默问:“这些伤员情况怎么样?”

“还好,都没有生命危险,除了一个伤势稍重,其他人都是轻伤,调养一阵子就可以恢复。”

“哦。”王涤默走到伤员身边,与他们一一握手,并道:“让大家受罪了,据说清水江团鱼很养身子,等战斗结束,我亲自下河抓团鱼给大家吃。”

伤员们快活地笑了起来。一位伤员道:“司令,我只是手臂受点轻伤,到时候我和你一起下河抓团鱼。”

“好,咱们说定了。”王涤默笑着转过身来,见张副官已经包扎好了,对花静宜说:“医疗队辛苦了一晚,趁现在没事,你们上楼休息一下,说不定晚上还有更艰苦的任务。”

花静宜笑道:“王司令,战事归你管,医疗队归我管,你忙你的,别为我们操心。”

“看来我属于狗拿耗子喽。”王涤默自嘲道。

花静宜笑着纠正:“不是狗拿耗子,而是越界作战。”

“对,越界作战。”他笑着点头,随后把张副官叫出后院,边走边说:“你分析过昨晚的险情没有?暴民差一点就突进了我们据守的大院,原因是什么?”

“原因是前沿阵地不够坚固,机枪的射界也不够开阔。”

“不错,”王涤默道,“除了这两点,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我们的战斗力量没有作纵深配备,一旦前面的阵地失守,暴民很快就能突进来。如果他们的武器再精良一些,多一些手榴弹,我们早就报销了。”

“嗯,”王涤默道,“老县,台江,剑河相继被攻陷,暴动的组织者极有可能把力量转移到其他方向,包括施洞口。所以,今晚还将有一场更激烈的大战,我们必须做好充分准备,构筑纵深阵地,清理射界。”

“是,我马上着手安排。”

张副官正待要走,卫兵领着一个人进来,见到王涤默即点头哈腰地道:“王司令,我是台江县政府秘书欧阳达,台江县城于昨晚失守,县长周仲文率领政府机关人员和保安队撤到施洞口,特派我前来请示司令进退去留。”

王涤默朝张副官招招手:“张副官,你过来。”又问:“台江县城怎么这么快就失守了?”

“暴民预先在城里埋伏了内应,内外夹攻,保安队抵抗不住,周县长只得命令保安队掩护机关,向施洞口转移,目的是靠近镇远专区,以便得到支持。”

“总共撤出了多少人?”

“机关人员大概有四五十人,县保安大队五十余人枪,但掩护途中一些人走散了,目前共有七十八人,今天还会有人陆续归队。”

“周县长在哪里?”

“队伍已经接近镇子,一会儿就过来了。”

“怎么办?”王涤默把询问的目光转向张副官。

张副官道:“这是好事啊,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支失败的队伍,但是对独木支撑的我们来说,却是一支难得的援军。县机关可以设在与苏公馆毗邻的芳寨村,与我们互为犄角,互相策应,同时成为我军阵地的纵深,今晚的战事可以无忧矣。”

“今晚?那明天呢,后天呢?”王涤默问道。

张副官歉意地笑笑:“我们弹粮充足,有县机关策应,坚守三四天没问题。我估计两天之后,增援部队陆续到达,届时大局已定,我们不就高枕无忧了吗?”

“目前还不是乐观的时候,我们先解决眼前的问题,立即安排厨房烧水、煮饭,迎接台江县机关人员。”

命令传达下去之后,他把手一挥:“走,我们迎接周县长去。”

几个人走到路口,一群疲惫的队伍迎面走了过来。欧阳秘书指着前面戴着眼镜、一副书生模样的人道:“前面就是我们的周县长。”

王涤默快步迎上前,抬手抱拳,大声道:“仲文兄,久仰久仰。”

周仲文紧走几步,紧紧握住王涤默的手,激动得泪水横流,道:“王司令,终于见到你们了,若不是你们坚守施洞,给我们留了一块存身之所。否则,我们这伙人投靠无门,早就报销了。”

“你们能够突出重围,安全撤到施洞,当然也可以找到生存之所,等待救援。”王涤默松开了手,道,“情势还没到那么悲观的地步。”

王涤默说:“大家走了一夜,想必已经饿了,咱先解决这个头等大事,再商量应对暴动农民的对策。”

奔逃了一夜的队伍,确已又累又饿,他们一听说有吃的,顿时来了精神,紧跟着王涤默来到苏公馆门前的坝子上。宽坦的坝子上架着热腾腾的炭炉火锅,张副官大声道:“县保安队到保安队那边就餐,机关人员在苏公馆门前就餐。”

大家听了,按照指示一拥而上,围着火锅狼吞虎咽起来。

周仲文县长和几个科长就地围了一桌。王涤默见状,心有不忍,走近张副官面前,悄声问:“天这么冷,怎么安排在坝子上?”

“司令,来人成分复杂,我们不得不防啊。”

王涤默一怔,点头道:“行,你去把县长和几个科长叫进院子里,咱们有事商量,边吃边谈。”

餐桌上,周仲文把暴动农民的信息向王涤默作了汇报。暴动农民统称忠义救国自卫军,按区域共分五路,其中进攻台江县城的队伍为忠义救国自卫军第二路军,而进攻施洞的队伍统领是同善社顶航龙光圣,所部为第四路军。

王涤默就说了安排县机关和县保安队驻芳寨村,另设守卫地点的想法。周仲文爽快地答应:“行,我不懂军事,我的人交王司令指挥,一切听从司令安排。”

王涤默道:“张副官从陆军军官学校毕业,有较高的军事素养,又有实战经验,我派他协助你和保安队长指挥队伍,从警卫排拨一挺机枪、两支冲锋枪给你们。这样我们在施洞口就有了三座堡垒,基本上能够保障我们人员的安全了。”

周仲文道:“王司令,我有一个考虑,待会儿吃过饭,我叫施洞区公所想办法把各乡的乡保长们集中起来开会,想办法恢复行政,从政治上瓦解暴动组织。”

“玩弄政治是你的长处,恢复行政也是你的责任,你尽管安排。”

6

整个上午,苏公馆收容了不少由台江城、老县逃出来的伤员,宽大的后院立时人满为患。好在绝大多数人员都是轻伤,只需要简单地缝合与包扎。但处理这些伤员仍然让花静宜和医疗队员忙了几乎整整一天,离开临时救护所的时候,花静宜累得浑身酸痛,腰都直不起来。想到晚上还可能发生更大的战斗,有更多的伤员需要救助,花静宜向王涤默提出要求,派人把镇上的应急药品收集起来,以应付晚间之需。之后,花静宜和队员们草草填过肚子,拖着疲惫的身子上楼休息去了。

缥缈的枪声随着凄寒的河风串进窗子来,花静宜慢慢地睁开眼睛,见天已经黑了,她吃了一惊,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走到窗前望着落满星星的宁静河流,心想,莫非忠义军不进攻施洞口了?远处的枪声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欧阳雪英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丽姬为忠义救国军当说客来了。”

花静宜惊讶地张大嘴,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涤默是涤非的堂兄,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如果他听从丽姬的劝说,率部投向忠义救国军一方,那眼前这群人岂不都成瓮中之鳖了?

丽姬为什么到了这里?她为什么会与忠义救国军站在一起,成为他们的说客呢?花静宜眼里有太多的疑问。欧阳雪英没有回答她,只是指了指对面,示意她偷听对面房间的谈话。

钟丽姬显然情绪激动,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王涤默满脸凝重,低头沉思。钟丽姬再次在他面前站定,激动地道:“大哥,你为什么不听我一句劝呢?自伯父投向南京民国政府以来,王家得到了什么好处?而今弄得家破人亡。对这样的党国、这样的领袖,你还抱有什么希望?”

王涤默低声回道:“对党国、对领袖再失望,我们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日本人身上。”

“大哥。”钟丽姬跺了跺脚,娇嗔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顽固呀,你当初不是想和省政府那帮人作对吗?不是曾经派人试图暗杀周沁源吗?”

这个信息让花静宜猛然吃了一惊,觉得问题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先前足可依赖的王涤默,也并不那么可靠了。

“别再提那件事了,当时正值贵州政治的迷局时期,我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看得透?像我父亲被暗杀,我们一度怪罪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怪罪共产党,事实的真相是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

“不是共产党,必然就是眼前你千方百计卫护的党国。除了他们,还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谁敢和王家作对?”钟丽姬愤然道,“再者说了,贵州的党国也是由谷家把持,谷家和周家什么关系?他们老一辈是朋友、是亲家,如今花静宜又和谷止戈爱得死去活来,很快就会变成一家子。这样算起来,他们通通都是王家的仇人。”

花静宜开始还不明白钟丽姬为什么会嫉恨自己,原来问题的症结在这里。

“凡事就事论事,不能把问题扩大化。‘冤家宜解不宜结’‘相逢一笑泯恩仇’,丽姬,你通情达理,别把自己泡在仇恨之中,否则人生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尽管王涤默说得有气无力,但隔着一个空洞天井的花静宜,仍然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心道,这个王涤默还算有点肚量。

王涤默似乎被这句话戳痛了,怔了怔,望着钟丽姬喃喃地道:“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

“涤非跟我说的,他可是把每一笔账记得清清楚楚呢。”钟丽姬冷笑道。

花静宜气愤不已,心想,这个钟丽姬,倒还很会挑拨离间。她想不通的是,当初老老实实、好学上进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那件事是我的不对,如果谷止戈没有采取强制措施教训狂妄的我,只怕我今天早不知成什么样子了。”王涤默道,“丽姬,如今杀得你死我活的两个政府,在国难当头都能摒弃前嫌执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我们那些小冤仇,还值得一提吗?再说啦,前次湘北战役,我独立旅配属102师,102师差不多拼光了,独立旅却保存着较完好建制。这是谷止戈考虑独立旅初上战场,把我们放在战斗任务较轻的方向上的缘故。”

听到这里,花静宜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心想,王涤默有此心胸和境界,知晓民族大义,任凭钟丽姬的三寸不烂之舌,也说服不了王涤默改变立场。

“咄!”钟丽姬轻蔑地笑道,“大哥岂不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此时不报仇,只是因为时候未到。”

“我的战功是谷止戈将军建议上报,战区长官部才授予我少将军衔,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谷止戈的。丽姬,我们不能总是怀疑他人的善意。”

“意欲取之,必先与之,杀猪也要等喂肥了才宰杀呢。”钟丽姬见与王涤默说道理不通,随即采取怀柔策略,娇媚道:“大哥,你是王家的大哥,为国家着想是没错,但你也该为王家着想吧?涤非还被拘押在贵阳,马上就要被押往重庆,到了重庆,还不知那帮人会怎么处置他呢,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成为孤儿寡母吧?涤非很敬重你的,他如今落难,当大哥的于情于理,也该帮一帮啊。现在驻黔部队都调往湘北战场,湘黔线守备空虚,只要大哥杀个回马枪,不仅能够救出涤非,还可以就此担任忠义救国军的总指挥,利用你的能力改编忠义军,其力量与大伯当年统率黔军力量相差无几了,届时黔省还不是大哥的天下?蒋委员长的行事风格,大哥又不是不知道,凡是拥兵自重的,他都忌惮几分,不仅不会治罪,反而会封他们为诸侯王。你看与伯父同期的云南王龙云、广西王李宗仁、山西王阎锡山等等,都是这样。伯父的失败在于,他的力量太小了,还不足以称王。”

“弟媳说的没错。但国难当头,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会造成全局震动,间接地为日本人打开一条通向大后方的通道。这就意味着我们把大好的祖国河山,拱手让给了日本人。到那时,倒是保住我们王家了,我却会像秦桧一样,成为受万代唾骂的千古罪人。”

“别,别,弟媳,涤非是我老弟,我们是一家人,你们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但要正道直行,而不是采取于民族于国家不利的办法。一旦走上这条路,我们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了。民国人情大于法,但到底还是讲法嘛,只要涤非自身清白,我想事情总会有说清楚的时候。只是他暂时得受点委屈,可这总比拿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去冒险强,你说是不是?”

钟丽姬施展完所有的手段,皆不能动摇王涤默,她深感失望,突地转过身来,生气地道:“好吧,既然大哥坚持一条道走到黑,我只能和大哥分道扬镳。不过,在与大哥划清界限之前,希望大哥看在我王家的面子上,给我一个人,让我为王家、为我自己出一口恶气。”

“你要哪个人?”

“王家仇人谷止戈的未婚妻花静宜。”

花静宜大吃一惊。欧阳雪英调皮地眨着眼睛,凑近花静宜耳边道:“你们什么时候订婚了?我还以为八字没一撇呢,怎么不请红娘喝杯订婚酒?真抠门儿。”

花静宜迅疾地揪住欧阳雪英的耳朵,道:“这耳朵长歪了吧,那种人的话也相信?”欧阳雪英耳朵生痛,几乎叫出声来,她尽力忍住,待花静宜松手后,她轻轻地哈着气,悄声道:“你心这么狠,谁娶你谁倒霉,活该做寡妇。”

黑暗里,花静宜咧嘴笑了,悄声回敬道:“我还没嫁呢,哪来的寡妇可当?”指了指对面,“那个女人快成寡妇了,所以着急。”

“把谁给你,我也不能把花静宜给你。”

钟丽姬脱口问:“为什么?”

“花静宜是受人尊敬的医生,这次我是受冯玉祥副委员长之托,护送花医生和医疗队到施洞镇,顺便来招兵买马。我把她交给你,岂不是等同于背叛国家?”

“你!”钟丽姬气鼓鼓地瞪着王涤默,半晌接不上话。

花静宜心里暖意融融,感动不已。欧阳雪英凑近花静宜,悄声道:“想不到你个小妮子还受那么多人爱戴。”花静宜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

钟丽姬猛地一跺脚,恶狠狠地道:“既然大哥无情,就不能怪我钟丽姬无义了,今晚我将鼓动周边村寨所有的忠义救国军,向苏公馆进攻,我看你们能够坚守到几时?”

王涤默也站了起来,坚毅地道:“行,弟媳有本事发动他们的话,尽管让他们来攻,我们必定严阵以待。”

“本事?哈哈。”钟丽姬狂笑道,“大哥还不知道吧,这次农民暴动就是同善社组织的,同善社又是受日本人指使。只要后方一乱,日本人将沿沅水而上,到时候贵阳和重庆还守得住吗?”

“不只你这么想,日本人早就这么策划了,如果他们愿意,尽管叫他们放马过来,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可恶!”欧阳雪英走进房间,仍然抑制不住愤怒的情绪。

“唉,好好的一个人,何至于沦落至此,由此可见人心不可测。”

花静宜边说,边点亮了灯。她的话触动了欧阳雪英的心思,看着花静宜问:“你说,王涤默说的是真心话吗?这会不会是他俩预谋表演的一出双簧戏?”

花静宜一愣,把王涤默的话从头至尾过滤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逻辑上的漏洞,就摇头道:“不会,涤默所说,句句都是道理。”

“卑鄙的人往往用高尚的道理,掩盖其卑劣的思想和本性。”

花静宜看了欧阳雪英一眼。欧阳雪英生气地道:“看我干什么,并肩战斗过的姐妹,竟然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说我还能相信谁?”

见欧阳雪英难过的泪水涌了出来,花静宜上前搂了搂她,安慰道:“钟丽姬一贯争强好胜,又喜欢小恩小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她膨胀的欲望使然。”

欧阳雪英幽然一叹,道:“你说得对,物质的人最容易受物质所困,也容易因物质而堕落,看来我们要倾向于做一个精神上的人。”

“楼下飘来饭菜的香味,我肚子受到**,咕咕直叫,要不我们先下楼堕落一回,做一个物质的人吧?”花静宜拍了拍欧阳雪英的肩。欧阳雪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吹熄了灯,站起身跟着花静宜下了楼。

相处了两天,警卫排的卫兵很喜欢花静宜,见她下楼,一个卫兵走过来把她引到一张空着的桌子前。沸腾的铁锅里飘溢出浓浓的肉香,花静宜接过卫兵递来的碗筷,立即开动起来。吃了一会,见还是欧阳雪英和她两个人,她疑惑地问:“怎么只有我们两个食客?”

“我们都吃过了,只剩你们了。”王涤默不知何时站到他们旁边,拣了一条凳子在对面坐下,瞪大眼睛看着她们。花静宜心里叽咕了几下,看他一眼,问:“王司令,天已经黑了,这夜静得有些奇怪啊。”

王涤默抬头环视四周,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安静,大概是激战的前奏吧。”

“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在吃饭喝酒,等吃饱喝足了,再玩打仗的游戏。”欧阳雪英头也不抬地道。

王涤默没有回应她的话,漫不经心地道:“你们的战友钟丽姬来过了。”末了补一句,“在你们睡觉的时候。”

两人的心同时提了起来。花静宜想了想,问:“她来干什么?”

“她站到那边去了。”王涤默声音依然平静,“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改变立场。”

“可能她陷入了暂时的迷茫之中吧。”花静宜道,又反问:“你为什么不把她拉回来?”

“她也没得选择吗?”

“我不知道,虽然她是我弟媳,但我和她只见过几面,并不了解她。”王涤默依然是淡淡的语气,似乎已经把想说的话表达出来了,就站起身道:“你们慢吃,我到外边看看。”

两人望着王涤默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回头相视着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

7

入夜的战斗带着浓重酒气,喝得面红耳赤的忠义军,因酒壮胆,**臂膀挥舞着大刀,唔唔狂呼,朝着街垒勇猛冲杀过来。

躲在街垒后面的保安队员们神色大变,如果不是因为有与日军血战经验的警卫排兵压阵,这些几乎没有战斗经验的保安队员,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四处溃逃了。

忠义军狂呼乱叫,目的是吓唬躲在街垒后面的守军,引得他们暴露自己。但守军沉住气,严阵以待,倒让进攻的忠义军摸不着头脑了,越接近阵地,他们越变得谨慎。这时,只听到队伍后面有人大叫道:“刀枪不入,刀枪不入,弟兄们冲啊。”忠义军受到鼓动,血性上涌,哗一声如决堤的潮水一般蜂拥上前。

“打!”王涤默亲临第一线,见进攻的队伍猛扑过来,沉着地下达了命令。街垒后面的机枪立时突突突地响了。按照事先的交待,守军并没有直接朝忠义军队员身上扫射,而是打在两边的地上、房屋门柱上,子弹强大的火力使得石头四溅,木屑纷飞。忠义军被吓坏了,一个个趴在地上,不敢动。过了一会,他们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只是被石屑刮伤之后,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向防守阵地冲锋。

眼看忠义军就要扑上街垒,王涤默恶狠狠地骂道:“给你们一条生路你们不要,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兄弟们,瞄准他们的腿,狠狠地打。”

下达完命令,王涤默气呼呼地转身走了,骂骂咧咧地道:“真是愚不可及,不可救药。”

花静宜在大院里待命,见王涤默黑着脸回来,小心地问:“王司令,战事怎么样?”

王涤默拣了一条板凳,一屁股坐下来,懊恼地道:“这些木脑壳,脑子进水的傻瓜,明摆着给他们活路,偏偏不要。灌了几碗猫尿就往枪口上撞,这不是找死,还是怎么的?”

欧阳雪英道:“这是一场战斗,你死我活的战斗,容不得多愁善感,儿女情长。”

“悲怜是人类基本的情感,都是父母所生之肉体,为什么要无端地剥夺他人的生命呢?”花静宜感慨道。

“什么无端,是他们想要我们的命。除了以牙还牙,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吗?”欧阳雪英的目光咄咄逼人。

此时,四周枪声几乎同时停止。伤者凄厉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王涤默望了一眼夜空,愤然道:“还刀枪不入,中了枪才知锅儿是铁铸的了?”

花静宜见没有伤者撤进大院,奇怪地问:“战斗这么激烈,我方居然没有人员受伤?”

王涤默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道:“全是周县长的功劳,他动员附近村寨的保甲长们,组织寨民从河坝里抬来了大量河沙,把我方阵地垒成了坚固的堡垒。就是我们在新墙河前线对日军作战的工事,也没有这么坚固。”说完,他又自言自语道,“难道晚上进攻我们的,没有白天帮我们垒工事的村民吗?自己垒的工事偏生要把头往上撞,莫不是脑子出了毛病?”

“轰!”大地震颤,楼高墙厚的苏公馆也轻轻地摇晃起来。王涤默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命令贴身卫兵:“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卫兵立即跑出大院。这时,保安队方向又传来“轰,轰”两声巨响。

“娘的,莫非他们弄来了大炮?”王涤默气急,暴了一句粗口。

花静宜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道:“声音很沉闷,不像是炮弹爆炸的声音。”

王涤默瞪了花静宜一眼,笑道:“啊,我忘了花医生的战场经验比我更丰富。”

花静宜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什么战场经验,战地医院在战场后方。我们是习惯了交战双方的炮弹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所以对这种声音有一点感性经验。”

派出去的卫兵跑回来报告道:“忠义军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门松树炮,向我方阵地轰击。”

“阵地怎么样?”

“松树炮灌装的铁沙打到厚实的沙袋上,就像拳头打在棉花团上,不起丝毫作用。”

王涤默猛地以拳击掌,欣喜地自语:“病万变,药亦万变,敌万变,我亦万变。”他抬起头看着花静宜,“花医生,作战之道与治病之道还是有共通之处啊。”

“战争就是一场人类治愈自身癌变的外科手术,邪恶的法西斯力量是毒瘤,手术刀和药物则是清除毒瘤的正义的力量。”

“对,对,这个比喻太恰当了。”王涤默道,“如果我们还是守着昨晚的简易街垒,这个时候肯定吃大亏,这回松树炮失去了作用,看他们有什么办法?”

“进攻我们的忠义军比昨晚增加了一倍,待我们弹尽粮绝,岂不是不攻自破了?”

“鉴于苗族聚居区的紧张形势,警卫排过来时作了一些准备,多带了两个基数的弹药,坚守到明天中午应当没问题。我刚和镇远专区通过电话,说是救援队伍明天下午即可赶到。”

忠义军第一次进攻受挫之后,酒似乎醒了,酒胆也散了。他们和保安队玩起了耗子戏猫的游戏,不时派出一小股队伍冲击一下街垒。待保安队松懈下来,似睡非睡的时候,他们又拉过松树炮,猛轰几炮。忠义军的主力队伍则散布于镇子周围,他们不知从哪里拖来活猪、鸡、鸭,烧起热腾腾的篝火,杀猪宰鸡鸭,煮起了稀饭。香气四溢,令困守堡垒的人员馋涎欲滴,不住地骂道:“狗日的倒会享受。”

他们围而不打,只派小股人马骚扰的办法,确实收到了一定的效果,弄得守卫人员一夜未眠,精疲力竭。原以为天亮时分,忠义军又会像昨晚一样,像山洪一般散去,谁知天亮之后他们反而围了上来,把苏公馆等围得铁桶般严实。他们反其道而行的办法,把王涤默等指挥人员弄糊涂了,不知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整个苏公馆一时风声鹤唳、心惊胆战,众人疲惫的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色,每个人都像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望着救援队伍的到来。日近中午,救援队伍依然杳无音信。王涤默坐不住了,命令张副官道:“副官,你到区公所去,把我们的情况向专区汇报一下,请他们马上派援兵过来。”

张副官站着不动,面露难色,道:“司令,自昨天傍晚通过最后一次话,电话就断了。”

“什么?电话断了?”王涤默狠狠地瞪着张副官,后者避开他的目光,满脸无辜的样子:“司令,施洞镇的电话是通过台江县城转接专区的,台江县城陷于匪手,电话自然就被他们掐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王涤默无语了。他把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地图,思考着下一步的出路。在他们左右两侧和前面,摆着力量强大的暴动队伍,他们只有撤向河边方向一条路可走了。但施洞对岸的江西街、马号、老县等乡镇和主要寨子,均陷于匪手,通向镇远专区的道路也被堵死了。往上游走呢,没有机动船,必须靠人力沿岸拖拽,这意味着自投罗网,把队伍往虎口里送。往下游呢,革东镇、剑河县城业已被忠义军占领。如果中途上岸,清水江两岸山高林密,凭眼前这支力量弱小的疲惫之师,根本不可能保护一群手无寸铁的机关人员安全撤退。眼下的出路在于,救援队伍能够驱散对岸的忠义军,让他们撤到对岸,背靠镇远专区,这样才能获得安全保证。不然,则必须派一支队伍穿插至施洞和剑河之间,建立一个据点,以便于困守施洞的机关沿河顺利撤至该据点,等待救援。当然,如果能有一支力量足够强大的队伍击溃围困施洞的暴动队伍,那么一切问题将迎刃而解。但眼下提出这个问题,无异于痴人说梦。

黔东民变在这个时候发生,真可谓“恰逢其时”。从暴动的形势来看,烽烟四起,几乎生苗地区全部发生暴动,几个县同时受到攻击,让各县保安队自顾不暇,根本无法相互救援。这也打了贵州省政府和绥靖公署一个措手不及。据此可以推断,黔东民变绝非偶然事件,而是有组织、经过精心策划的一桩阴谋。正如钟丽姬所说,表面上同善社起到了组织者的作用,真正的幕后推手极有可能是日本特务,目的就是为了策应湘北会战而有意扰乱大后方。

想清楚这一切,王涤默意识到了当前局面的严峻度。作为身负卫国责任的军人,他多么渴望手里能掌握一支强大的军事力量,迅速平息民变,给湘北会战提供一个稳定而巩固的大后方,打破日本人的罪恶企图。然而,他手中的警卫排都不足员,保安队又缺乏战斗经验,武器低劣,唯一的出路只有固守待援了。

傍晚时分,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镇远专区派出的一支三百多人的救援队伍,途经剑河温泉时,被忠义军打了一个伏击,全军覆没。仿佛受此消息鼓舞,围攻的忠义军忽然信心倍增,向保安队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骤激的枪声让王涤默坐不住了,他领着两名卫兵跑到苏公馆路口的街垒前。忠义军用车装着满满的几车稻草,一步一步向街垒靠近。黑压压的队伍就躲在稻草后面,围攻上来。

怎么办?防守的保安队和警卫排士兵,把惊恐和求救的目光投向王涤默。

“扔手榴弹。”王涤默命令道。

“司令,手榴弹原本不多,在昨晚的战斗中已经用完了。”

“什么?没手榴弹了?”王涤默胸口腾地串起一股火气,想想觉得不妥,转而道:“快,快去弄些油和棉花来,放火烧。”

卫兵应声而动,把公馆里用于点灯的煤油提了来,又抱来两床棉被。王涤默扯了一团棉花缠在木棒上,浸上煤油,点燃后扔了出去,稻草轰地燃烧起来。卫兵们依葫芦画瓢,把所有的稻草都点着了。推车的忠义军试图跳上车扑火,被防守的保安队员瞅见,一枪撂翻,滚下地来。吓得忠义军纷纷缩在车后,眼睁睁地看着几车稻草燃起熊熊大火。

忠义军的进攻被粉碎了,王涤默松了一口气,指着两边的木房道:“把房子的木板柱子拆了,投进火里,在阵地前设置一道阻拦阵地,待战后补偿居民。”又担心其他阵地的情况,道:“走,我们到其他阵地看一看。”

“冲啊!”王涤默把手一挥,掏出手枪率先冲上前去。卫兵端着冲锋枪抢上前,对着忠义军猛烈地扫射一阵。忠义军猝不及防,顿时被射倒了一大片。后面的人并不畏惧,继续从突破口涌进来。警卫排长率领预备队及时赶到,一阵突击把忠义军全部赶了出去。王涤默命令他赶快组织人员修复阵地,提防忠义军下一波次的进攻。可阵地并非从外面突破的,王涤默暗自奇怪,见区保安队长负伤站在旁边,问:“怎么回事?”

区保安队长低着头道:“防守街垒的新兵和保安队员叛变,给忠义军打开了通道。幸而驻守在碉堡里的队员及时杀出,要不然连碉堡也守不住了。”

“给他们记一功,战后再进行奖励。”王涤默见有几名保安队员负伤,道:“扶伤员到救护所包扎治疗,其他人员小心防守,绝不能再让类似的险情发生。”

毗邻周公馆的芳寨村战斗十分激烈,王涤默领着卫兵朝那里赶去。张副官紧随其后,道:“司令,入夜战斗将更激烈,目前已有新兵叛逃,剩下的三十来个新兵见我们势单力薄,情绪很不稳定。万一再有叛逃事件发生,局面就危险了。”

“你想怎样处置他们?”王涤默也觉得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停下脚步,看着张副官。

“此时遣散他们,等于无形中增加了忠义军的力量。”张副官犹疑了一下,随即做了一个劈手的动作,“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斩尽杀绝?”

王涤默一怔,反问道:“你的意思是,全部杀掉?”

张副官点点头,道:“这是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候,司令,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掉一人。”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王涤默道,“他们是我们动员起来,愿意奔赴抗日战场的热血青年、爱国同胞,是我们的战友,个别人的动摇并不代表全部。值此关键时刻,我们要相信他们。”

张副官避开王涤默的目光,道:“我担心这种考验将危及司令的安全,甚至危及大家的安全。”

“别说了,你把新兵们编成两个组,一个组战斗,一个组预备,两组交替进行,着警卫排的战士负责指导他们作战。你利用轮休时间负责整训和教育,这样安排行吗?”

“是,司令,我马上去办。”

王涤默来到芳寨路口的二线阵地,县机关人员和保安队边射击边撤,乱哄哄地涌过来。

王涤默大声问:“周县长,你们为什么撤退了?”

周仲文正埋头乱撞,忽听见叫喊就抬起头来,见是王涤默,立刻道:“司令,忠义军进了寨,把我们赶了出来。”

“好,好。”周仲文站在预设的第二线阵地街垒后,阻止县保安队员逃跑,召集他们加固原有的简单阵地,进行防守。

王涤默指着阵地前沿的一栋楼房,对卫兵道:“你们上前占据楼房,掩护县机关人员和保安队员撤退。”

两个卫兵跃出阵地,钻进楼房,用冲锋枪密集的火力向忠义军发起突袭。忠义军被射倒了几个之后,溃退回去,县里的人员得以陆续撤退下来。

包围圈逐渐缩小,人员愈加密集,使忠义军的土炮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把大炮架在远处的楼房上,朝区公馆和苏公馆猛轰,几乎每一炮都能造成房屋受损,人员受伤。

形势变得异常严峻。

8

轰!伴随着一声巨响,高大厚实的封火墙轰然坍塌。

“撤!花医生,快撤!”负责监视后院的警卫排士兵边大声叫喊,边端着枪冲上前去堵缺口。花静宜正在给一位伤员包扎,回头见两个伤员被倒塌的墙压在下面,转身要去救人。伤员猛地把她遮在身后,喊:“快走。”忠义军边放枪,边从缺口涌进后院,砂弹在院子里乱飞。一枚砂子从墙上弹回来,打在花静宜脸上,火辣辣的。伤员推了她一把,抓起脚边的枪冲了上去。不待花静宜回过神,欧阳雪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拽着她就跑。

“抢救伤员。”花静宜用力挣扎。

“来不及了。”欧阳雪英力大,拖着她钻进过道。王涤默见后院失守,领着贴身卫兵冲出临时指挥所,朝涌进后院的忠义军迎了上去,双方在狭窄的后院展开殊死拼杀。枪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从缺口涌进来的忠义军越来越多,王涤默和他的卫兵很快湮没在黑影里。

欧阳雪英搬着杂物堵塞过道,试图阻止忠义军冲进前院。花静宜也上前帮忙。这时,前院也响起了混乱的枪战声,欧阳雪英立刻推了她一把,大声道:“静宜,上楼。”

几个负伤的警卫退进大院,花静宜见状,叫道:“警卫,救救王司令。”几位警卫鼓起勇气转身冲进后院敌阵,与敌人厮杀起来。然而,警卫们虽然久经战阵,毕竟寡不敌众,后院的战斗很快静息下去,忠义军咆哮着涌向过道。欧阳雪英大惊,举起手枪朝冲在前面的忠义军放了一枪,子弹击中了那人的头部,他扑在障碍物上面,堵住了忠义军冲锋的道路。此时,前院的忠义军涌进了天井,与保安队员在激烈厮杀。苏公馆里的妇女和伤员被忠义军前后包围,命悬一线。

“走。”欧阳雪英猛地拉着花静宜上楼。这是她们唯一的退路了。

这时,忠义军突进苏公馆,天井里点着的灯不知被谁弄熄了,夜一下子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花静宜感觉世界也静息下来,变得安全了。然而,院子里的搏杀并没有停止,无数人的生命在顷刻间死去。

花静宜凭栏望着院子里和天井里的混战,心想,保安队和警卫排都失败了,任何抵抗都是无谓的了。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离死神如此之近,离上帝如此之近。即使在炮火连天的战场,她都无所畏惧。因为那时,上帝是自己的庇佑之神,他可以用无所不能的大手,把从她头顶上飞过的炮弹拨拉到更远的地方,让她和战地医院、伤员们安然无恙。因此,在激烈战斗的间歇,花静宜会时刻感怀充满悲悯情怀的上帝,感谢他用一种慈爱的目光关照着多灾多难的华夏民族,关爱着处于深重灾难中的人民。这是让她对抗战充满信心的原因。此时此刻,在这个大后方偏远的小镇,大敌当前,一群人却在自家后院里点火拼杀。这种惨烈的场景让花静宜的信心一点一点接近崩溃,它无疑也将激起侵略者更大的欲望。这好比深沉的草原之夜,蒙古包里的血腥味儿,会激起狼族嗜血的欲望。

她突然明白,中华民族之所以灾难深重的原因了:某些人为了个人利益置民族大义于不顾,分化瓦解着原本统一的民族。

“静宜,危险,快离开走廊。”欧阳雪英喊道。花静宜回头望着她,看到她眼里闪动着的亮光,知道那是她从心底流露出来的绝望。虽然明知战斗的胜负已定,虽然已经看到死神正一步步地走来,欧阳雪英仍然拼命地抵抗,试图挽救妇女和伤员的生命。像她这样面对死亡的威胁仍然不放弃职责的人,无论是在抗战前线,还是在大后方,他们都会勇敢地坚守岗位,笑傲死神。

“放弃吧,放弃吧。”花静宜幽然一叹,泪流满面。这是一场没有胜者的战斗,它注定只会加重华夏民族的苦难。

“你说什么?”欧阳雪英扳过她的肩,对她大声嚷嚷。当她的目光碰到了花静宜满脸的泪,她一怔,随即紧紧地把花静宜搂在怀里,喃喃地道:“静宜,别怕,静宜,有我呢。”

欧阳雪英说这话时,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她擦干眼泪,把花静宜推进房间,大声道:“你在房里待着,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投降吧,雪英,我们投降。”花静宜拉住欧阳雪英的手恳求道。

“不,”欧阳雪英猛地摇着头,“他们不会让我们投降的,他们只要我们的命。”

“为什么,为什么?”花静宜松开手,连问了两声。她不明白,为什么同胞之间的战争也会如此残酷。

花静宜依着门,木然地望着天井里的战斗,心想,为什么华夏民族内部要争战不休?为什么罪恶的历史要反复重演?权与利的争夺,就是我们剥夺他人自由和生命的理由么?拥有统治权就拥有处置他人生命的权利吗?为什么华夏民族所景仰和祭拜的诸多神灵,手上都沾着浓重的血腥呢?上帝啊,如果这是华夏民族的文化使然,那今天这场灾难,或许就是我们必然承担的代价之一。这么想的时候,花静宜释然了,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她向天井里发生的荒唐拼杀惨然一笑,转身朝着窗子走去。心想,假如上帝此时睁开眼睛,大概也不愿意看见如此滑稽的厮杀。

突然,苏公馆四周手榴弹的爆炸声,冲锋枪骤激的射击声响成一片。花静宜突然明白过来,转身冲出房间,大叫:“雪英!”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原来忠义军已经冲上楼,把欧阳雪英和伤员们堆在楼道一角。一个忠义军队员见到花静宜,转身朝她走了过来,花静宜掏出勃朗宁手枪,对准了忠义军。当忠义军一步一步逼近前,她耳边仿佛响起了上帝的声音:“你的生存并不是剥夺他人生命的理由。”她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板机,当忠义军朝她轮起枪托时,只把头一偏,举起手枪去挡,枪托却依然狠狠地敲在她肩头。花静宜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静宜——!”

花静宜倒地的瞬间,夜里渺茫地回**着欧阳雪英凄厉而绝望的呼喊。

9

“静宜!”耳边的声音如此熟悉,又如此温柔。

花静宜慢慢地睁开眼,眼前却一片花白,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身子在吊**移动,仿若当年躺在英格兰海滩吊**,晃晃悠悠地享受着夏日的阳光。

“老天,你终于醒过来了。”惊喜的表情写满了欧阳雪英的脸。

“我们这是去哪里?”花静宜有气无力地问。

“镇远,我们在撤往镇远专区的路上。”欧阳雪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兴奋得跳起来,挥着手大喊:“嗨,静宜醒了,静宜醒过来了。”欢快的声音在山谷间回**。

“撤?”花静宜似乎还沉睡在如雾的梦里。她扭动一下脖子,一股痛感袭来,却让她的头脑慢慢变得清晰,倒地前的情景像雾中的岛屿,慢慢地浮现出来。

怎么,忠义军不是把我打倒了吗?他们没有杀掉我?花静宜努力睁开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在朵朵的流云之间,突然映出一张挂着一丝坏笑的脸,问:“静宜,你醒了?”这话像一枚尖针扎中了花静宜的心。面对他,她是如此脆弱,如此难过,然而,又感觉如此温馨,心底涌动着一股暖流,泪水不听话地流淌下来。

“怎么了,静宜,你怎么了?”男人最见不得女人的泪,他跳下马来,扶着担架往前走。

“没,没什么。”花静宜抽了一下鼻子,幽幽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谷止戟嘿嘿一笑。又是那种令人心颤的坏笑。花静宜想,把头扭转一边。

“是,我是不在这里,但你有了危难,我不能不赶过来。”谷止戟道。

见花静宜露出不解的神情,欧阳雪英道:“如果不是你的止戟哥哥神兵天降,我俩只怕已经向上帝报到去了,哪里还会在人世?”

“静宜,你可是人们心中的女英雄,你不知道你的命运牵动着多少人的心呐。”谷止戟感慨地道,“最高军事委员会为处理黔东民变,派遣侍从室少将秘书徐渭作为特别代表,出任镇远专员。当他得知你陷于忠义军包围之后,除了派出三百名保安队员前往营救,为保险起见,还另派了两支奇兵。一支是驻扎在芷江的宪兵团一部,他们沿湘黔公路急进,通过三穗寨头进袭施洞,另一支就是我们。”

“你怎么从广西赶过来的?莫非从天而降?”

“我部去年在广西作战中受了一些损失,孙师长命我回都匀招兵,接到命令后我星夜兼程赶到凯里。为达到突袭的目的,我从凯里雇船顺流而下,兵分两路,一路占领江西街作为撤退的立足点,一路突袭包围苏公馆的忠义军,可惜我们还是来晚了。”谷止戟满脸的憾意。

“谢谢你。”花静宜轻轻地道,看着谷止戟俊朗的脸,却想起了另一张俊秀的脸,心里酸溜溜的。为什么在我遭遇危难的时候,总是你出现而不是他?在谷止戟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多不好意思啊。

“王涤默呢?”花静宜脑海中回忆起后院的那场混战。

“王司令,他,他牺牲了。”欧阳雪英见她提到王涤默,难过得直摇头,“如果不是受我们拖累,他们完全可以突围的。”

谷止戟道:“你们不必难过,军人的结局无非马革裹尸,涤默好歹也是为国尽忠,称得上英雄了。”

花静宜无语。军人不捐躯于抗日前线,却牺牲于大后方的军民冲突中,于个人于国家是多大的悲哀啊。

走上新修的镇远至台江公路段,路稍微变得平坦了一些。抬担架的两位年轻士兵汗气萦萦,花静宜试着动了动身子,除了脖子痛,其他地方并不碍事,便道:“放我下来,我走一走路。”

谷止戟叫士兵停了担架,关切地问:“你,行吗?”

“让我试试。”

谷止戟遂把马的缰绳抛给卫兵,扶花静宜下了担架。花静宜试着走了几步,身子轻飘飘的,像踩在棉团之上。谷止戟道:“静宜,你还是上担架吧,别浪费时间了。”

“不。”花静宜固执地用力迈开步子,走了几步之后,她居然找回了感觉。她回头对欧阳雪英笑道:“真奇怪,那人居然没把我打死。”

“你命大。”欧阳雪英道,想起那个死死抱住忠义军一同摔下天井的苗家妇女,心道,如果不是苗家妇女以命相救,你这会儿早就成肉泥了,哪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撤离的队伍拐上湘黔公路,镇远县城近在眼前。公路上一派繁忙的景象,载重卡车轰隆隆朝着湘境方向驶去,一辆接一辆。车轮扬起的漫天尘土,在清碧的高原山间,串成一条黄色的长龙。长龙底下,行进着另一支素衣队伍,除了少数壮年人,绝大多数是胡子花白的老头和十四五岁的少年。他们相互搀扶,沿着湘黔公路西去。虽然一个个满脸的菜色,可前进的步伐却无比坚定。

“你好生看一看,这些人全是苗民吗?”

花静宜细看之下,才发现里面有身着侗族、汉族等各色服装的难民。她更加吃惊,忍不住问:“侗族是芷江、晃县等地才有,莫非鬼子攻到晃县了?那他们离镇远也不远了。”

欧阳雪英伸手探了探花静宜的额头,道:“静宜,你脑子没被打坏吧,如果鬼子打到了晃县,我们黔省就变成了前线,不再是大后方了。”

“那他们?”花静宜指着挑担荷锄的难民流。

“她和你卖关子的。”谷止戟笑道,“放心,鬼子目前还没有能力冲破国军构筑的湘西防线。为了策应湘北会战,美国飞虎队要求在芷江之外再建两座前进机场,所以省政府决定在黄平和天柱各建一座。这些都是各县动员到黄平修建机场的民工。”

“黔东各县不是发动了民变吗?哪里还能动员到这么多人?”

“受同善社蛊惑造反的民众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民众还是识大体、顾大局,以民族利益为重的。”

花静宜突然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感慨道:“幸哉,多难的民族!后有不怕累的民众,前有不惧死的军人,倭寇想灭我华族,简直是痴人说梦。”

路边,一个老者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好几个人都围在旁边照顾他。花静宜走上前去,问:“老人家,您怎么了?”

“静宜,徐专员在等我们呢,快走吧。”谷止戟怕她耽误时间,催促道。

花静宜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发现老者是因为营养不良造成的体虚,对谷止戟道:“给我一些干粮。”谷止戟转而向卫兵要。她见卫兵的行李袋里有美国牛肉罐头,道:“牛肉罐头更好。”卫兵嘟囔:“牛肉罐头团长都舍不得吃。”谷止戟笑笑,取了牛肉罐头和干粮一起送过来。

“谢谢。”花静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东西放在老者面前,吩咐道:“老人家体虚,喂他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就送他回家去。”

“不,妹子,我还要去修机场呢。”老者固执地道。

“真是个倔老头。”花静宜站身起,无奈地摇了摇头。

“走吧,通讯员来报,徐专员在前面路口等我们。”

走了几步,果然见前面簇拥着一堆人,花静宜心生怯意,道:“哎呀,我们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怎么好意思要人家来接呀。”

“你是巾帼英雄嘛。”谷止戟笑道。

“什么英雄,战败的狗熊。”花静宜本想开一句玩笑,不料却难过起来,流出了几滴泪。

“英雄也并不总是打胜仗嘛,越是苦难,越显出英雄的本色和价值。”谷止戟见花静宜伤感起来,小心而温柔地安慰她。

“谢谢,谢谢。”满脸书卷气的少将徐专员眉目含笑,握着谷止戟的手用力摇了几摇。谷止戟把花静宜推到徐专员面前,道:“这就是徐专员,是他调兵遣将,把你从虎口里拯救出来的,徐专员可是你的大恩人。”

“谢谢徐专员。”花静宜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这是我应该做的。”徐渭道,然后满怀好奇地端详了花静宜老半天,弄得她满脸通红,一片云里雾里。徐渭见此情景,大笑着掩饰自己的失态,道:“果然长得国色天香,有公主的风范。”

“徐专员说错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女生,一个从事战地救护的医生。”花静宜认真地道。徐渭见她较了真,笑道:“花医生的名气太大了,你的安危牵动着许多人的心,一般的公主哪里比得上呢?”

谷止戟道:“徐专员,静宜回到镇远,大家就放心了。我得立即率部归还建制。”

“行,止戟上校,你部这次立了大功,我会向重庆和贵阳、向孙师长为你请功的。”徐渭专员和谷止戟握手送行。

“止戟团长,你们这么辛苦,不休整两天再走?”花静宜眼里流露出一种依恋的神情。

谷止戟笑道:“花医生,我们这次是专程为你而来,如今任务完成了,我们必须回去接受新的任务。”说着,他向徐专员行礼告别,翻身上马,往前追队伍去了。

花静宜望着他飒爽的背影,心里忽地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