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英雄丰碑

花静宜挺着大肚子,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用草帽盖着脸,静静地享受阳光的抚摸。据说这样对胎儿的成长有好处。温暖的阳光令她全身发热,昏昏欲睡。表侄全新跑到她身旁,揪着她的手指摇晃着,“姑姑,姑姑”地叫了起来。

花静宜以为他在和院子里的小鸡逗乐子,挣脱他的小手,道:“去去,叫鸡咕咕一边叫去,别妨碍姑姑晒太阳。”

小家伙被她推开几步,又扑上前“姑姑,姑姑”地叫,说:“有人找你。”

花静宜这才摘下草帽,扭动着沉重的身子挣扎着坐起来。

“敬礼!”

只听一声号令,站在她面前的三位军官昂首挺胸,向她行了一个标准而庄重的军礼。

“你们是?”花静宜抬头看着他们,见站成一排的三人年轻而俊朗,英姿飒爽。站在右手边的道:“报告嫂子,我是102师一团新任团长雷晓。”中间的接着道:“报告嫂子,我是二团团长盘建国。”左手边的道:“报告嫂子,我是三团团长高康仁。我们奉柏师长之命,前来接嫂子参加102师纪念碑揭幕典礼。”

花静宜听着他们自报家门,又看着他们的脸,心想,他们多年轻啊,谷子哥任团长的时候,也是这么年轻,这么朝气蓬勃,如今……她心里泛起一股苦水。听说他们是来接自己去参加102师纪念碑揭幕典礼的,花静宜先是一愣,心想怀孕之后,连带自己的记忆力都受到了影响。上午外公还在电话里提到这个事,让家里的司机送她到现场,想不到这会儿她完全把这事给忘了,还得麻烦师部亲自派人来接。派来的又不是一般战士,而是三位年轻有为的团长,这就更让她感到不安了。

为102师抗日阵亡将士设立纪念碑一事,是贵阳社会各界主动提起的,也是102师烈士家属的共同心愿。102师柏君健师长将此提案报请重庆最高军事委员会时,委员会认为,国家尚无为某一个师牺牲将士设立纪念碑的先例,如果国军每个师都提出设立纪念碑,那么就需要大笔开支,这对抗战时期的财政建设,对民众都是一笔不小的负担。然此事关系重大,需交行政院认真研究,酌情处理。

当初花静宜带着谷止戈的灵柩回到贵阳时,省政府专门为他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除却最高军事委员会的代表及行政院代表,最高军事委员会蒋委员长特命蒋经国专员为特使,赴贵阳参加谷止戈将军的葬礼。

蒋专员会见家属时,花静宜把黔军数年来在抗日战场上的表现作了专项汇报,指出102师是黔军中的代表,设立纪念碑不仅彰显了该师的功勋和他们为抗战所作出的巨大牺牲,也彰显了黔军的抗战精神,同时对大后方民众积极投身抗战工作是一种极大的激励。蒋专员接受了花静宜的观点,回重庆向蒋委员长汇报后,最高军事委员会当即决定,同意贵州省政府在贵阳为102师建设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

“我要出席的,我要出席的。”花静宜喃喃地道。纪念碑不仅是对丈夫谷止戈的纪念,更是对为国捐躯的战士们的纪念。许多战士的生命就是从她的手边溜走,她除了抱怨上帝不公,也对自己回天乏术而心怀愧疚。见她扭动身子要起身,三位年轻的团长敏捷地伸出手,扶着她慢慢走出院子,向停在庄园外公路上的黑色轿车走去。

“姑姑,你去哪里?我也要去。”全新迈动小腿迅速跑过来。表嫂雷幼兰抢上前,把他拎进怀里,吓唬他:“姑姑去看老巫婆。”小家伙畏惧了,轮着眼睛望着花静宜。雷幼兰趁机抓着他的小手摇着:“姑姑再见。”小家伙活学了一遍。花静宜把手朝他摇了摇,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深夜,在上海弄堂里与表哥全立德告别的情形,心里默默地想,如今表哥的儿子都这么大了,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她把手掌放在隆起的肚子上,又想起了谷止戈,或许多年之后,也会有另一个人与此时的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吧。到那时,即使日本鬼子还没被赶出中国,也有人继承父辈们英勇的事业了。

轿车穿过田野,田野一片葱绿,呈现出蓬勃的生机。从长沙回来后,花静宜一直沉浸在内心的痛苦中,忽略了自然的变化。不知不觉,星移斗换,大自然又是一派繁花似锦的景象,孕育着全新的果实。

贵阳南门外,纪念塔披着黑色的丝绸。花静宜透过车窗,望着高高的纪念塔,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悲伤和激动。

“嫂子,小心。”军官们扶她下车时,格外地小心翼翼。纪念塔广场上,人山人海,却鸦雀无声,大家脸上都是一副庄严而肃穆的神情。广场入口由102师新任战士组成的仪仗队迎接来宾,地面铺着金黄色的稻草,像一条黄金通道直通主席台。

花静宜踏上黄金通道时,司仪高举手杖,号令道:“敬礼!”整齐而威武的礼仪队刷地举起枪,隆重地向她行礼。看着这些青春稚气、目光坚定的102师新成员,花静宜眼里的热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第二次长沙会战后,102师剩余将士不足五百人,大家都认为102师彻底完了,再也不可能恢复元气,即使最高军事委员会同意保留其番号,该师也不会再现往日风光。然而,眼前的情景给了怀疑者一个有力的耳光,102师不仅兵强马壮,而且军容依旧、风光依然。重振雄风的102师既告慰了逝者,同时也说明抗战大业后继有人。

主会场一旁搭建着一座灵堂,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自抗战以来,陆军102师阵亡将士的牌位,有名有姓者凡三万四千员,无可考证的无名烈士有八千余员。以陆军一般实际兵员八千人而计,相当于整个师在四年内换了六遍血;以齐装满员的102师而计,相当于换了五遍血。

花静宜在灵堂前停下。“雷云泉”“吴康侯”“邓元彪”……望着灵牌上一个个熟悉而跳动的名字,他们青春鲜活的面孔像电影镜头一般在眼前晃动。她的心情越来越沉重,当目光终于落在谷止戈的牌位上,她一阵心悸。这时,洪素贞和谷守诚走过来,洪素贞一句“静宜,你来了”还没说完,花静宜痛苦地尖叫一声“妈——”,随之朝她倒了过去。

洪素贞把花静宜抱在怀里,焦急地问:“静宜,你怎么了?静宜!”见她用手抱着肚子,洪素贞猜测应该是要临产了,赶紧吩咐道:“快,快送医院。”几个青年军官连搂带抱,把花静宜重新送到轿车上。轿车迅速离开广场朝医院开去。

一路上,汽车的马达声把花静宜迷迷糊糊的思绪引向遥远的战场,耳边呼啸着密集的枪炮声,眼前晃动着战士们矫健的英姿。她为他们担心、焦虑,不停地呼喊着。突然,一颗炮弹呼啸着朝她飞来,在她身边爆炸,锋锐的弹片扎进了她的身体。花静宜感到全身疼痛,痛苦地尖叫起来。洪素贞在她耳边大声喊:“静宜,用力,坚持住,用力!”

听到洪素贞的声音,花静宜感觉很奇怪,但她努力坚持着,不让自己昏迷过去。突然,身上的弹片好像被取了出去,洪素贞欣喜地道:“好了,好了,是个男孩!”

“男孩?”花静宜疑惑地问。

洪素贞抚慰着她的脸,道:“是的,静宜,是个男孩。”

男孩与我有什么关系?花静宜心想。待她回过头去,战斗已经结束,大地一片沉寂。她突然听到了外公的朗读声,那清越的声音回**于寂静的战场上,回**于天际之间。她知道这是《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一百零二师纪念塔铭》。外公撰写此铭时,多次在她面前朗读,征求她的意见。她是那么喜欢这篇塔铭,以至于她都能够跟随外公一起朗读: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倭寇挑衅于宛平,欲造成华北特殊地位。我持正义拒之坚,寇以武力陵。我军不得已,起而应战。是为局部抗日之滥觞。于时寇调发未集,谬谓不扩大事态,实则增兵运械,昕宵络绎,既陷我平津。八月十三日又进攻上海,我国全面抗战自此形成矣……

第一百零二师者,乃第二十五军之旧部。沪战爆发,由豫南调江阴,担任江防守备要塞,旋即增援淞沪,克敌于虹口,激战于苏州河,全师将士之殉国,自此始也。淞沪转进,守备津浦南段,尔后调陕,担任大荔河防,游击晋东南一带。二十七年夏,寇薄徐州,命扼砀山,掩护大军退却。徐州沦陷,敌倾巢西犯,血战七昼夜,弹尽援绝,白刃突围。团长陈怀珍、团附柏建成阵殒,官兵伤亡达三千人。是为本师最惨痛之一大纪念。

其后调援南浔,万家岭之战,将士攀越危岩,冒百死以争卫地,鏖扑浃旬,歼敌六千,寇精锐淞甫师团为我铲灭凡尽。时寇之别股进犯德安,凶焰滋炽,乃回师截击于王丝岭,遏其南窜,大军十余万得从容移转新阵地。是役也,我虽伤亡逾数千,而所获战果异常伟大,声誉脍炙人口矣。

南昌告急,复自东乡驰援,阻击于西山,折而东循抚河、赣江反攻南昌,有向塘之捷。作战弥月,伤亡复众。八月警备衡阳,长沙会战适起,奉命蹑寇湘北,进逼岳阳,与寇夹新墙而军,今且年余,伤亡副师长谷止戈以下将官万余。”

读到谷止戈的名字,花静宜内心一阵揪心的痛,忍不住道:“外公,你写得最好的是贵州精神。”

听到花静宜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正照看护士给婴儿清洗身子的洪素贞吃了一惊,回头望了病房门口一眼,并不见周沁源的身影,疑问道:“静宜,你说什么?”

花静宜摇了摇手,道:“别说话。”神色再一次沉静下来,嘴里仍然念念有词:

“夫以黔人生从山国,来自田间,言语塞陋,行动拘局,世之自命开明者,方窃窃指目,用为非笑。及夫国难日深,强敌相对,黔人肝脑涂平原,膏液润野草。慷慨捐躯,前仆后继,视彼所谓开明者,未尝有逊色焉。大抵黔人执事敬,与人忠,颇吸中国文化之精髓,而生活环境又养成习劳耐苦之天性,故其表现为朴诚、果毅,有不教而率,不言而喻之风。民众哀悯逝者,踊跃捐资,度地于贵阳之南郊,建一二零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鸠工庀材,刻期观成。柏君以书抵余曰,愿有铭也。余虽耄,其敢辞?铭曰:

黔于行省号旁边,豪杰间生古固然。万人心死摧强权,史册光芒见新篇。日可倒兮海可填,血肉拼与钢周旋。丹心耿耿昭日月,千年无名何须金石镌!”

“写得真好。”花静宜面带笑容,由衷地赞叹。

“什么真好?”抱着孩子的洪素贞,再一次莫名其妙。她把孩子送到花静宜面前,欣喜地道:“静宜,看看孩子,他多漂亮。”

花静宜如梦初醒,悠然地睁开眼睛。她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病房,恍然明白怎么回事。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到孩子的脸上,她仿佛看到了谷止戈的影子。

洪素贞道:“静宜,你看孩子长得多像你啊。”

花静宜亲了亲孩子,然后轻轻贴着孩子的脸,道:“我觉得他不像我,像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