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风和日丽

高原的雨季尚未开始,南明河畔已被垂柳绿树装点一新。山城四围皆山,游乐的去处毕竟太少,在屋子里待腻了的人们,把绿树成荫的城郊河畔当成了最好的玩耍之处。尤其是来自沿海的青年学子们,习惯了宽阔的原野、辽远的大地,在这个被山包围的城市里,时时有一种井底之蛙的压抑之感。

自攻占民国首都南京之后,猖狂的日军秣马厉兵,准备攻掠武汉。为了动摇民众的抗战意志和决心,他们还不时地派飞机轰炸后方城市,连贵阳也被炸弹打破了千年以来的宁静。防空警报响起的时候,大家就从城里跑出来,到南明河畔的树丛里,一边躲飞机轰炸,一边读书,这倒也是一个极好的消闲之法。有时候,防空警报从预警到警报解除,时间长达一两个小时。钟情少年和怀春少女们,便利用跑警报的时间,在河边树丛里自辟一块小天地,卿卿我我地谈起恋爱来。精明的商人从中发现了商机,把贵阳特色小吃摆到河畔的树丛边缘,形成了一处热闹的小市场。郊外的人们观看敌机从树丛上空掠过,被炸弹击中而串起浓烟的山城,此时宛然成了一幅生动的水墨山水长卷,显得极富动感。当然,一些专注于某项事业的文人学子、科学专家们,则坐在树阴底下的石凳上,兀自写写画画,积累下来的成果,足以在他们人生中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天早上,天空万里无云,湛蓝的天海给城市蒙上一层柔和的色彩。习惯了轰炸生活的人们猜测日本人不会放过这样的好天气,心里便有一点忐忑。果不其然,接近十点的时候,防空预警又响了起来。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抬头望了望城外的黔灵山,山上的防空气球还没有挂出来。这说明敌机已经出动,可能会轰炸贵阳,但也不一定,因此,众人又多了几分闲适。

太阳出来,湛蓝的天空更加深远。躲飞机的情侣们闲着无事,在清碧的河面上泛舟,使如镜的水面轻微地晃动。南明河畔的甲秀楼倒映在水里,宛如一位清婉秀丽的女子,随着波光摇曳着灵动的舞姿。在河岸边不远处的草地上,一个人卷着一本书在阅读,从他闲适的情态来看,仿佛眼下他并非躲避战争,而是在享受诗一般的田园生活。

“多美啊。”花静宜伏在甲秀楼旁的石栏上望着如画的水面,见人们在敌机的威胁下依旧悠然地享受着生活的乐趣,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表姐林诗茵正端坐在石墩上画甲秀楼的素描,听到花静宜的赞叹,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道:“静宜,你也太言不由衷、虚情假意了吧?”

“表姐,你为何这么说?”花静宜侧过身,用一种闲适的目光看着表姐。

“我毫不怀疑南明河的美,她就像一位美丽的高原少女,娴雅地躺在男人浑厚宽阔的臂弯里。我也喜欢甲秀楼古朴雅致的风格。如果你是一个未曾出门远行、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我或许会认可你的赞叹。但你几乎游历了整个欧亚大陆,见识过英格兰草场的沉静,品闻过普罗旺斯香草的馨香,体验过爱琴海岸典雅的文化气息,感受过阿拉伯文化的特殊魅力。当然,最近你还带着国际红十字会的同事们游历了整个缅甸,欣赏了热带雨林风光和东南亚神秘的宗教文化。与那些闻名世界的景点比起来,南明河哪里值得你这般赞叹?”

面对表姐以雄辩家的口才所表示出来的质疑,花静宜心里藏着的私心无处逃避,脸蛋像羞涩的桃花一般绽开,小声地辩解道:“美不美,故乡水;亲不亲,故乡人。”

表姐似乎认可了她的理由,微微一笑。当她抬起头来,见丈夫梁蔚如骑在二楼的柱子上,身体倾斜于外,抬头观察甲秀楼二楼的翘角和枋梁结构,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画笔。

花静宜顺着表姐的目光,看到了表姐夫犹如杂技表演一般的冒险动作,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正想提醒他时,表姐轻轻抓着她的手,把头摇了摇,示意她不要说话。花静宜紧张地看着梁蔚如画甲秀楼房的内部结构,心里想着表姐和表姐夫浪漫的爱情故事以及他们对事业执著的追求。

表姐林诗茵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十年前,在新文艺成为一股潮流的时候,北大才女林诗茵以出众的才艺成为圈中红人。无数才华横溢的文学青年纷纷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曾有几首专门向她表达爱情的诗风靡一时。

就在人们以为林诗茵会选择一个圈中人做伴侣、演绎一个经典的爱情神话的时候,她出人意料地嫁给了工科学人梁蔚如。当然,梁家在京城也有深厚的家族渊源,只是梁家所从事者,皆为理工科,全无文人的浪漫与风流。更令人惊讶的是,婚后的林诗茵,不仅放下了大小姐的架子,里里外外打理梁蔚如的生活,更成为他的秘书和帮手。文人们纷纷替她抱屈,认为一代才女林诗茵,从此在文坛上、爱情上“香消玉殒”。

然而,在林诗茵心里,这样的转变是值得的。与文人们喜欢游历在古典书香之中不同,婚后的梁蔚如领着林诗茵游历名山大川,观赏古刹楼宇,并把古代楼宇的建筑结构临摹下来。两人在各地调查古代建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享受着优美的自然风光、多彩多姿的民族风情,同时,通过楼宇建筑翻阅古人的审美历史。这无论从身体上还是心灵上,都有益于从小体弱多病的林诗茵。林诗茵在给花静宜的信中说:“人人都认为建筑学家是毫无诗情的,可在我心中,建筑学家的浪漫要百倍于文学家和诗人。当文学家的浪漫还停留在象牙塔之时,建筑学家的浪漫已经穿越时空、穿越历史,成为社会共同的审美理想。”

在多年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夫妻俩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撰写一部《中国建筑艺术史》,把全国历朝历代所有的著名建筑都收录其中。这样,即使哪天这些建筑像历史上的伟大建筑阿房宫一样毁于战火,人们依然能在这本书上,欣赏到它们曾经的概貌和风光。尤其当日本加紧侵略中国的步伐之后,他们也加快了工作进度。经过艰辛的努力,他们终于赶在日本人在东南方发动侵略战争之前,基本上完成了对这一地区古代建筑的调查。现在,他们又把目光和视野转向了内地,转向了贵州这样的大后方。无论日本人能否占领这里,他们都要抓紧时间,调查西南大后方的古建筑。

在一般人眼中,建筑只是呆板的实物,而在建筑学家梁蔚如看来,建筑是有灵魂的。他正是通过观察、描摹建筑的内部形态和结构,透视建筑者的审美艺术,从而触摸建筑艺术之灵魂。

表姐似乎习惯了丈夫每日如此惊险的“表演”,只轻轻提醒花静宜:“别叫他,免得打搅他的工作。”

在花静宜听来,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别用声音惊动他,建筑学家面对的是一个精致而敏感的灵魂,稍一惊动,这灵魂就会逃走,以后想抓住都难了。

花静宜瞟了一眼表姐手里的画夹。尽管只是一幅素描,可在表姐的笔下,甲秀楼显得飘逸而典雅,古朴而厚重,与雄浑遒劲的高原风格相得益彰。如果说表姐夫是从技术的视角触摸建筑的内在灵魂,那么表姐则用精妙的绘画艺术,展示建筑的外部形态和艺术张力。夫唱妇随,表姐把才华完全融入了表姐夫的工作中,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从表姐飞扬的神采里,花静宜看到了一个女人能够享受到的全部幸福。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爱情,一丝忧伤滑过心头。从缅甸回国时,她特意带国际红十字会医生经滇缅公路回国,就是因为心底有一种企盼,希望能在贵阳见到谷止戈,当面向他表达爱情。

然而,就在她回到贵阳的前一天,谷止戈已经率部奔赴抗战前线。之后,她特意抽时间去参观已是人去楼空的营房。触摸着指挥部墙上的地图,花静宜怅然若失,想到她的谷子哥像面对深爱的情人一般,日夜凝视地图的时候,不禁潸然泪下。此时,她看到表姐夫对于建筑的挚爱,明白自己也是怀着同样的感情,深爱着她的谷子哥啊。

见表姐看着自己,花静宜为了掩饰内心的情感波澜,问:“诗茵姐,你觉得贵州建筑的风格特点是什么?哪些建筑给你的印象最为深刻?”

林诗茵想了想,道:“建筑基本上是自然资源与民俗风格的体现,同时,建筑风格反过来又使民俗风格具有了鲜明的表征。贵州多山、多林、多石,其民居建筑自然离不开这三个特点。我们初步将其概括为两大类型:一类是以石料为主的建筑,它们多在山多石多的贵州中北部;一类是山地干栏式建筑,多在山多林多的贵州东部一带,以吊脚木楼、鼓楼、花桥等建筑为主。不过,由于与外界交流较少,生活在干栏式建筑内的居民内部,还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

“不是这样的,表姐!我有几个姨妈嫁在黔东地区,她们内部的文化自成一体,尤其是歌舞文化,如果用内部的标准来衡量和评价,也许达到了很高的境界。说他们封闭,只是用华夏文化的标准来衡量,未免有些失之偏颇。”

“好,好,以文化而言,就依你说的,我收回自己的观点。”林诗茵笑着拍了拍花静宜的手,道,“可我们谈的是建筑文化,贵州建筑中还有一类比较典型的文化,像甲秀楼、城镇的徽派建筑等外来建筑文化。给我们印象较深的,有镇远的建筑,它们具有徽派建筑的典型特征;有青龙洞的建筑,它们依山体而建,完全融入了其独特的熔岩地形之中,虽然建筑规模相对小一点,但足以与武当山的建筑相媲美。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与国内其他名刹不同,青龙洞是三教合一之地,无论是南方传统神教,还是中国传统道教、儒教以及外来佛教,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青龙洞内的文化融合,从侧面反映了贵州人民对于外来文化的接纳与融合,对土著文化的坚守与改造。”

花静宜笑道:“姐,你这个北大第一才女,还真不是浪得虚名,难怪当年会有那么多大才子围着姐姐的石榴裙转呢。”

林诗茵的脸忽地红了,飞快地瞟了楼上一眼,转而白花静宜一眼,道:“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姐姐是一枝风流成性的交际花。”

“哪里,哪里!我的好表姐,我对姐姐的才华,对姐姐多彩的爱情生活,可是心怀敬意的。”花静宜停了一下,道,“姐姐在该享受爱情时,没有错过恋爱的滋味,步入婚姻后,又相夫教子,过着一种很有质感的生活,真让我羡慕。”

“哟,静宜,你不是在讽刺姐姐吧?姐姐哪里比得上你?你不仅在世界著名大学留过学,还拥有国际工作经验,年纪轻轻就在医学界享有盛誉,而且以自己的勇敢成为国人景仰的巾帼英雄。与你相比,姐姐这样的活法算得了什么?”

紧急的防空警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也打搅了南明河畔人们惬意的踏春。黔灵山上挂起六只火红的灯笼,大的小的各三只。按照防空司令部规定,每只大灯笼代表五架敌机,每只小灯笼代表一架敌机。

很快,天空就传来了飞机的马达声,人们纷纷从树林里钻出来,站在河边的空地上,翘首仰望从天边慢慢飞临贵阳的敌机。临近城郊,敌机降低了高度,上面的太阳旗图案清晰可见。这时,贵阳仅有的几门防空炮火响了起来,炮弹射向天空,在敌机周围爆炸,喷出一朵朵棉絮状的黑烟云。敌机受到惊吓,一边避开炮火相对密集的区域,一边慌里慌张地朝地面目标扔炸弹。

巨大的爆炸声打破了山城的沉静,城中有好几处冒起了炽热的浓烟。惊呼声、哭喊声随着爆炸声一起传出城外,把人们的心提了起来。大家以焦虑的心情望着狭小的城市,想着被炸弹击中的居民该遭受多大的罪啊。

飞机在贵阳上空窜来窜去地投弹,花静宜见甲秀楼在南明河两岸锦秀山色的映衬之下,显得极其突兀,担心敌机会朝这里投弹,就朝楼上大声喊:“姐夫,敌机在轰炸,危险,你先下来吧。”

梁蔚如高声回答:“不用担心,敌机一般不会轰炸平民目标,对庙宇类建筑更不感兴趣。”

林诗茵宽和地笑笑:“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在敌机轰炸下工作,随他吧。”

花静宜惊讶地看着表姐。一身书卷气、美丽而柔弱的表姐,面对眼前的危险,居然表现得如此平静,如此坚强。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民族危亡反而激发了普通民众更大的创造热情,包括知识精英在内的社会各阶层,都在奋力忘我地工作。除了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外,人们还竭尽所能从鬼子的铁蹄之下,抢救可能遭到**与破坏的文化古迹和文化经典。表姐夫和表姐无疑就是其中的典型。

仿佛为了验证花静宜的预言一般,敌机在甲秀楼周围也接连扔下了好几枚重磅炸弹。猛烈的爆炸使地面发生强烈的颤动,甲秀楼也吱嘎地晃动。附近的几栋楼房起火了,人们顾不得敌机还在空中投弹,纷纷朝起火的楼房跑去,抢救伤员和物资。

花静宜想去,就对表姐说了声:“我到那边去看看!”林诗茵说:“去吧,去吧,小心一点。”花静宜笑道:“与上海的大轰炸比起来,眼下的轰炸真是小菜一碟。”

忽然听到甲秀楼内传出很大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震塌了。花静宜回过头,见楼宇完好地立着,表姐夫已经上了三楼,正在窗边观察着什么。表姐也站起身,朝楼内观望一阵,回头见花静宜站住了,平静地挥了挥手,道:“去吧,我们这里没什么事。”

花静宜到达爆炸现场时,自发组织起来的救援队一边扑火,一边从楼内搜救伤员。市医院的急救小组在附近设置了一个临时救护站,几位护士正在给伤员包扎伤口。花静宜见救护站不是很忙,想着自己是该去搜救伤员呢,还是留在原地帮助他们。然后,她朝着倒塌的楼房走去,见到刚才坐在河边读书的帅哥正在给零散的救护队分组,并安排了各组的临时领队。经过他的一番整理,混乱的救援工作竟变得井然有序。

“帅哥”正要钻进一处倒塌的楼房,花静宜跑到他身边,问:“请问,我能帮什么忙?”

“你什么忙都能帮,不过要注意安全。”“帅哥”边说边回过头来,看了花静宜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语气却相当平静,“别人可以进楼帮忙寻人,你不行!”

“为什么?”花静宜本想开个玩笑,说他性别歧视之类,目光却停留在他脸上不动了。眼前这张脸好像和谷止戈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非常相像,仔细一看,又好像有些不同。谷止戈是俊秀中透着一股帅气,这个年轻人却满是霸气。而且与谷止戈的和善相比,这人眉宇间流露出几许机智和油滑。他似笑非笑地说:“你是医生,医生应当在救护站里抢救伤员。”

“你怎么知道我是医生?”花静宜更为惊奇。她知道谷止戈有两个弟弟,一个还在军校里读书,一个在北京上大学,据说上大学的那位不久要去云南联大了。在他狡黠地微笑时,花静宜想起来了,谷止戈上军校的弟弟自小就被送到乡下姥姥家养着,军校毕业后,跟随第19路军参加了上海抗战。但第19路军被整编后,他不满部队现状,就辞职回家当起了闲云野鹤。按谷止戈的说法是“二弟成了一名云游和尚”。可眼前的年轻人没有一点儿云游和尚的影子啊。花静宜越想越糊涂了。

“你的样子就像医生,医生是生命的守护神,我们不能随便让守护神去从事低级的活儿。”他拒绝的态度有些粗野,话倒还中听。花静宜止不住好奇心,问:“你是不是喜欢读报?从报纸上看到了什么?”

“读报?!报纸不是高明的欺骗性谎言,就是市井流言蜚语之类的故事,谁看那些东西?”他对报纸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这时,有几个救援人员从楼里抬着人出来,他推了花静宜一把,以命令的语气道:“到救助站去,别在这里挡路!”

花静宜原想让道,被他顺势一推,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她朝救护站走时,心里恨恨地道:“这人怎么回事啊,一点修养都没有。”

不断有受伤人员被送到临时救护站,重伤员经过简单处理后,被转送医院。一般的小手术就直接在救护站里进行。救护人员中只有一个年轻医生,所以花静宜成了主角。她正在给一位额头被弹片划破的伤员进行手术缝合,刚才那位“帅哥”背着一位中年伤员进来,放在旁边的地上,说:“麻烦给他脸上的伤口包扎一下。”花静宜吓了一跳,缝合最后一针后,把包扎一事交给护士,然后蹲下身子检查伤员伤势。见伤势挺严重,她准备对伤者进行人工呼吸的急救措施。“帅哥”一把拉住她,说:“不用做人工呼吸,让他慢慢苏醒。”

“他没有呼吸,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花静宜焦急地说。

“没事,他只是喝醉了酒。楼要倒塌的时候,他不愿意离开,我就打晕了他。”“帅哥”轻松地说。

花静宜果然闻到了一股酒味,仍然不满地说:“你好好劝嘛,怎么能动粗呢?”

“我不打晕他,他就得去阴曹地府向阎王报到了。”“帅哥”抛下一句话,转身走了。花静宜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人做事真鲁莽,真是个怪人。

伤员都处理好了,临时救助站的人员也撤走了。此时,花静宜又累又饿,想到河畔小市场找点东西吃。回到甲秀楼前,石桥上已不见了林诗茵的影子。待她钻进甲秀楼里,表姐正对着倒塌的楼梯愁眉不展。原来炸弹爆炸把腐朽的楼梯震断了,梁蔚如被困在楼上下不来。表姐想用身体支撑楼梯,但梁蔚如担心她单薄的身体支撑不了那么沉的东西,怕伤了表姐,所以不愿意下来。

林诗茵见花静宜来了,高兴地说:“静宜来了,我们一起撑着,你肯定能下来。”花静宜上前试着抬了抬楼梯,感觉非常沉重,忙道:“不行,不行,这楼梯很沉,万一压下来,把我们几个都压坏了,对民国抗战可是重大损失。我去叫男人来。”

走出楼来,花静宜见刚才那个“帅哥”在河边洗漱,准备收拣书包回家。她连忙向他招手,道:“哎,帅哥,甲秀楼里的楼梯塌了,有人被困在楼上,麻烦你来帮个忙。”

“帅哥”听了,怀着很大的怨气快步上来,道:“什么人把命看得这么不值钱,敢冒着被飞机轰炸的危险,领美女到甲秀楼看风景?”

不知道就别乱说。花静宜白了他一眼,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牢骚归牢骚,这位“帅哥”做事却很认真。他察看了一下情况,见楼梯还没有完全倒塌,上前用厚实的肩顶着楼梯,轻轻摇了摇,对着楼上吆喝道:“行了,下来吧。”

“扛得住吗?”梁蔚如小心地问。

“叫你下你就下,啰嗦什么呢?”“帅哥”火气不小。花静宜和林诗茵上前帮助扶着楼梯,“帅哥”急道:“去,一边去!”两人只好灰溜溜地走开。梁蔚如扶着壁头,小心地从楼梯上滑下来,两个女人紧张地看着,见楼梯摇晃,赶紧上前几步,却被“帅哥”用严厉的目光挡了回来。梁蔚如终于踏到了坚实的地面。林诗茵上前接过他的工具包,察看丈夫是否完好无恙。

“帅哥”问:“楼上还有其他人吗?”梁蔚如说:“没有了。”“帅哥”粗声道:“你们出去。”几个人不敢不听,乖乖地走出楼外。帅哥松了肩,跳开一边,只听轰的一声,楼内扑起一股尘雾——楼梯倒塌了。几个人同时一声惊叫:“好险。”“帅哥”被尘雾包围,跑出屋外时,尘雾也跟着扑出来。“帅哥”拍着身上的尘土,骂了一句:“还得再洗一次澡,真是活见鬼。”梁蔚如感激地看着他,问:“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他望了一眼天空,道,“以后要带美女欣赏敌人的轰炸机,用不着爬上甲秀楼,站在河边的小山坡上,可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几个人相视一笑,觉得眼前这个“帅哥”有趣得紧。

2

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小心地走近荣军医院,站在大门口东张西望。见有人走过来时,他赶紧把草帽压下遮掩,却用眼睛贼溜溜地观察对方。女人仿佛来到了一个熟悉的世界,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四处察看,脸上浮起灿烂的笑容。

当花静宜从旁边走过,男人忽然问道:“请问是花医生吗?”花静宜吃惊地打量着他们。男人抬头看着她,谨慎地绽出一丝微笑。虽然男人不修边幅,脸被须发遮住了,但花静宜仍然从那道标志性的疤痕里,认出了他。

“燕山!”花静宜失声地惊叫。还没待她发出声音,燕山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下。花静宜把话咽了回去,不自觉地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显得十分平静,见花静宜看她,咧嘴笑了笑。花静宜从她古怪的笑容里,立即感觉到这个女人就是她曾经见过一面的湘子。湘子依然那么漂亮。此时的湘子与燕山站在一起,还真好比鲜花插在牛屎上了。

见很多人注意着这对形迹怪异的男女,花静宜觉得大门口不是说话处,便招了招手,轻声道:“跟我来吧。”领他们走进休息室,花静宜招呼他们坐下,边倒水边问:“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燕山张着眼睛观察房间,耳朵警惕地听着门外,见她问话,只轻轻“哦”了一声。花静宜把水杯递到他们面前,燕山伸出双手,把两杯水同时接在手里,然后把其中一杯凑近湘子的嘴边,温柔地说:“来,喝水。”湘子大概习惯了这种服侍,张开嘴喝水时,却把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花静宜,“嘿嘿”一笑,差点把杯子里的水喷出来。

“小心,别把水泼了。”燕山说。待湘子喝过水,燕山一口喝光了另一只杯子里的水,站起身把杯子放在桌上。湘子好像是燕山的影子,也跟着站起身。燕山道:“坐吧,别怕,这是我们的朋友花医生。”

看到平安站在面前的两个人,花静宜想起阿米一家,心情非常复杂。他们怎么躲过了宪兵铁桶一般的围剿呢?宪兵屠杀了那么多人,又是怎么回事?莫非只有他们逃了出来?她在他们对面坐下,问:“你们这次来,是想给湘子看病吗?”

燕山点点头,道:“你说过,湘子的病需要到医院诊治才能痊愈。”

花静宜道:“我们这所医院刚刚建立,主要服务对象是抗战中的伤兵,它的另一个名称叫荣军医院。”

“我知道,我知道!”燕山抖了抖随身携带的沉甸甸的包裹,里面发出银洋清脆的撞击声,“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也是山寨人的救命恩人,如果那天不是你大声呼喊,我们这个寨子肯定也会遭到宪兵的屠杀。”

花静宜一喜,急问:“你是说阿米一家也逃掉了吗?”

“是的,除了行动不便的老太之外,其他人都逃掉了。”燕山羞愧地看了花静宜一眼,道,“那一晚,我的人差点伤了你。”

花静宜松了一口气,想起卡车上那些耳朵,尤其是地上那只被蚂蚁抬着走的耳朵,她顿时恶心起来,心里感到特别沉重,不禁慨叹:“毕竟,死了那么多人。”

燕山的心情也颇为复杂,道:“花医生,自北伐以来,军阀和国军屠杀的百姓还少吗?不仅是对我们,在国军扫**过的所谓‘共匪’地区,哪里不是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假如国军前一阶段不把主要部队放在打击共产党上面,小日本哪里会有如今的猖狂?”

“燕山,你这话很像一个共党分子的言论哦。”花静宜笑道。

“说我是共产党,那是高抬我,我燕山死而无憾呢。”燕山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怪我当初受传统意识影响很深。从小父亲就教导我,要谨守传统礼教,遵守秩序而不是要破坏秩序。保安队被红军缴枪械时,我没有让他们投降而是逃走了,现在看来,真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花静宜理解燕山心里的困惑,道:“就我们普通人来说,往往是被潮流推着走的,只有极少数的英雄人物,才有力量改变自己,改变环境和潮流。”

燕山对花静宜这番富有哲理的话,似懂非懂,却真诚地道:“花医生,我当土匪只是为了生存,我的手上只沾有为非作歹的地主、强盗和宪兵的血。当初我派人追你们,并没有要下毒手的意思,如果真要下手,你们是逃不出山寨的。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你回去之后,不会被宪兵或者其他人为难。”

“谢谢,没有人会为难我。”燕山居然对她那一段危险的经历轻描淡写,还试图表现他的清白,花静宜明显有些不快。

燕山憨然一笑,道:“如果我知道花医生有那么深的背景,我哪里会让您冒险呢?”

花静宜不想继续回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问:“你想给湘子看病?我给你介绍个医生。”燕山一听这话就急了,道:“不行,我不能露面。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一直东奔西躲,幸亏一个在台江苗寨的北伐战友收留了我们,不然,我们早就没命了。为了不牵连他们,也为了湘子将来能够回归正常生活,所以我才冒险带她出来的。”

湘子待在房里听他们说话,样子显得平静多了。花静宜很同情湘子的遭遇,心想,能帮她把病治好,燕山就可以带着他漂亮的妻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这何尝不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想到这里,她说:“你们先在这里等等,我交代好工作后,和你们一起进城到医学院附属医院去看看。听说那里刚刚从浙江迁来一个精神病学科,里面有一位知名专家,他或许能治好湘子的病。”

燕山一听,眼睛顿时放亮,催促道:“你快带我们去吧。”

花静宜先回病房交代好工作,向方院长请了假,顺便要了一辆车。回到休息室时,她见燕山把眼睛对着门缝向外瞄,觉得好笑,心想,总还是脱不了土匪的习性。

荣军医院在城外,乘车进市区有二十来分钟的路程。车子停到贵医附院门前,湘子透过车窗,指着院前的红十字标志,笑道:“医院,燕山,我们到了医院!”燕山专注地观察着街上的动静,听见湘子兴奋地叫他的名字,吓得大惊失色,慌张地道:“湘子,小声点。”

花静宜帮湘子打开车门,湘子跳下车,朝医院大厅跑了过去。这是湘子第一次脱离燕山的手,燕山看着她的背影,莫名地摇摇头。

花静宜对司机说:“师傅,谢谢您。”又对燕山说,“我们进去吧。”燕山看了看四周,走过来把包递到花静宜手上,说:“花医生,您把包带上,我就在外面等你们。”

花静宜本想拒绝,但看到燕山坚定的眼神,只得暂时接在手里,背包果然很沉。她追着湘子的背影走进医院,回头看燕山蹲在医院大门一侧,把草帽拉下来,盖住自己的脸,远远看过去,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门诊室里传来吵嚷声。花静宜循声跑过去。原来,一个年轻护士在给一个生病的小孩子输液,扎了几次都找不到血管,湘子见了很着急,用手比划着给年轻护士做示范。年轻护士愣住了,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她。湘子便伸手欲从她手里抢过针管。年轻护士见她神色不对,不肯相让。两人争吵起来,把小孩给吓哭了。孩子的母亲不满地说:“你们出去吵好不好?”花静宜拉着湘子,道:“湘子,我们走。”

湘子嘟囔道:“打个针都不会,当什么护士?”年轻护士白了她一眼,道:“疯婆子。”湘子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身子轻轻一颤。花静宜心里一紧,赶忙转移她的注意力,道:“湘子,我们到那边去。”见湘子眼里闪着委屈的泪花,花静宜又惊又喜,看来在熟悉的环境里,她有了自我意识。

两人来到精神科诊断室,湘子看了一眼门牌,笑道:“我们来这里干嘛,是你发神经还是我发神经了?”说这话时,湘子用手指了指胸口,又指了指花静宜。花静宜平和地笑道:“谁都没有发神经,我们来看一个朋友。”湘子听了这话,愉快地钻进诊断室。

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坐在桌前,这会儿没有病人,他正在看书。湘子走过去坐下,热情地叫了一声:“医生。”然后把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医生抬起头来,看了看湘子,又看了看花静宜,亲切地问:“有事吗?”

“当然有事啦,我是护士,特意来看你。”湘子说着,朝医生抛了一个媚眼。医生居然脸红了,不敢正视她挑逗的目光,求助地看向花静宜,那眼神似乎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湘子用手指着医生的胸牌,一字一顿地道:“魏学林,魏大夫,原来你是魏大夫,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魏学林认真地回答:“对,我是新来的,来了一段时间了,怎么没见过你呢?”

湘子快活得笑了起来,道:“你们医生总是把眼睛看着天上,那里看得上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护士?”

魏学林似乎还不习惯这种**裸的坦言,无奈地耸了耸肩,把目光转向花静宜。花静宜心想,运气真好啊,她原本就计划带湘子来找魏学林大夫,没想到俩人这就对上了话。不过,以眼下的情形而论,魏大夫在与病人的第一回交锋之中,并没有占到上风。但魏大夫毕竟是有经验的医生,见花静宜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朝他眨眼睛,顿时明白坐在对面的热情小女人是找他看病的病人,并非护士。他镇定下来,调整自己的思路,边和她对话,边诊断病情。

突然,医院大门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几声枪响。湘子身子一颤,回头四下张望。花静宜平静地道:“湘子,没什么,没什么!你和魏大夫先聊聊,我出去看看。”说着她转身跑到医院门外。只见戴着草帽的燕山倒在大院外的草坪上,一群宪兵围在尸体周围,四周站满了观看的群众。一名宪兵军官驱赶着围观的人,大声吼道:“这是湘西土匪头子燕山,今天终于被我们击毙,大家散了吧。”

花静宜听了宪兵军官的话,脑袋仿佛遭人击了一闷棍,嗡地叫了起来。她呆呆地站在人群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当两名壮实的年轻宪兵抓住燕山穿着新布鞋的脚,像拖死狗一般,把他的尸体拖过草坪时,花静宜如同万箭穿心,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地说:“燕山,燕山,是我害了你,你想进城找我时显得体面一些,就换了新布鞋。燕山,我对不起你。”地上的血痕一直画到军车尽头。宪兵把燕山的尸体抛上车,带着他们的战利品回司令部领赏去了。医院门外除了那一摊血迹鲜红的血迹,一切皆复归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即使见惯了死亡的医生和护士,亲眼见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被枪杀,依然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各科室都在热议这件事。

穿过医院走廊转回精神病科时,花静宜脚步特别沉重,几乎没有力气背包了。魏学林大夫站在诊断室门口看着她。花静宜急忙用手背拂去眼角的泪,快步迎上前。

“你,没事吧?”魏大夫以医生所特有的目光审视着她。

“没,没事。”花静宜努力绽出笑容,掩饰内心的痛苦和无奈。

“进来吧。”魏学林把头朝着门内一偏。花静宜跟着他走进门诊室。魏学林习惯性地坐到医生的座位上,花静宜则在病人的位置上坐下。见魏学林只是看着她,她主动开了口:“她怎么样?”

“情况不错。”魏学林乐观地说,“见面那几句话,我还真被她整懵了,以为是爱开玩笑的小护士跟我逗乐子呢。后来我渐渐听出了门道,可我发现她的语言很有逻辑性,几乎不可能出自一个疯子之口。”

“疯子不都是时而疯癫,时而正常的吗?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但患了精神分裂症的疯子,其逻辑毕竟处于混乱状态,不可能不出漏洞。你送来的病人,哦,请问一下,她是你什么人?”魏学林大夫停了话,歉意地看着花静宜。

花静宜本想说实话,临时改变主意,说:“她是,我的一个表姐。”

“哦,她是不是曾经在医院工作过?”

“是的。多年前,曾经是一个护士。后来出了一点小问题,她就离开了医院。”

“可能不是小问题,而是很大的问题,以至于她长期以来把巨大的痛苦压抑在心里,不肯面对现实,进而使她的精神一度出现崩溃。不,以她目前的状况而论,还是用损伤这个词为好,如果已经崩溃,那根本就没有康复的希望。”

花静宜心里一阵轻松,随口说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她的病还有治愈的希望?”

魏大夫轻轻摇晃了一下脑袋。花静宜心里一沉。不过,他后面的话却给了花静宜意外的惊喜。他说:“对于精神病人来说,治疗仅仅是一种辅助手段,关键还得依靠病人的自我修复。从她的情况来看,她的自我修复愿望极其强烈,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迹象。”说着,魏大夫以手比划,一手捏成拳头,一手盖着拳头,道:“左手好比心灵,右手好比压抑着心灵的黑幕,它曾经一度让心失去了希望。如今这颗心已经苏醒过来,像新的生命一样强烈地渴望破茧而出。当然,因为心灵毕竟受到损伤,而压抑心灵的东西还是千丝万缕,所以医生的职责就是通过康复治疗,帮助它突破茧的缠绕,重新恢复活力。”

这个念头让花静宜的心里再次充满了愧疚。

“谢谢您,魏大夫,我可以把这个病人交给您了?”话一出口,花静宜即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职业病。好在魏大夫的心思还在病人上面,并没察觉她话里的漏洞,只道:“行,她已经急于表现自己,跟我要护士的工作,我就让她先负责病房的卫生。”

花静宜笑了起来,道:“千万别让她接触正式的工作,以免出现意外。”

“不会不会,这个你放心,我是医生呢。”魏大夫信心满满的话和笑容给了她很大的安慰。花静宜问:“魏大夫,既然这样,我就把表姐留在这里,需要多少住院费,您开一个单子,我去交费。”

魏大夫拿起处方单,写了起来,说:“先交一个月的费用,十五块钱。我们医院缺少护士,待她的病好了,医院还能得到一个现成的熟练护士呢。”

花静宜轻轻一笑,接过处方单,见时间不早了,她还要赶回荣军医院上班,就对魏大夫说:“借用一下您的笔,我留个电话号码。如果我表姐有什么事情,打这两个电话就能找到我。”花静宜分别留下了周公馆和荣军医院的电话。

魏学林拿起便笺一看,立即站起身向花静宜伸出手,热情地道:“原来您就是花静宜。花医生,鄙人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我今日是有眼得识泰山呢。”花静宜羞赧地道。

“哪里哪里,我魏某比起您来,就是虚长了几岁,为国为社会所作的贡献不多。花医生年纪轻轻,就敢于冒着敌人的炮火拯救革命战士的生命,堪称医学界的楷模,我们学习的榜样。”魏学林大夫真诚地说。

自上海抗战后,花静宜受到了不少赞扬,但她仍然不习惯,道:“魏大夫,我下午还有一台手术,我把表姐留在这里,暂时先告辞了。”

魏学林跟着她走出来。

花静宜还想看看湘子。走到病房前,她见湘子跟在一位老大姐身后做清洁工作,放心不少,就和她打招呼:“湘子,你跟着大姐好好干,我先走了。”

湘子抬头看着她,好像不认识一般。花静宜一怔,觉得湘子的病,或许并不像魏大夫所说的那么乐观。提包里全是硬邦邦的东西,她猜测里面应该是银洋,而非湘子的衣物。待下午或者明天,还得给她送衣服和生活用具过来呢。

拿着处方单来到交费处,花静宜本想从提包里拿银洋交费,但摸到银洋时,她不由得朝院门外望了一眼,燕山尸体瘫倒在草坪上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出来。花静宜明白,下车时燕山生硬地把包裹塞给她,说明他已经了解自己的处境,明白无误地把湘子托付给她了。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她知道自己的责任,于是把手从包里抽出来,从衣兜里掏了一卷随时可能贬值的法币,替湘子交了住院费。

荣军医院再次接收了一批从徐州方面撤下来的伤病员。病房不够,政府特派保安人员临时平整地盘,搭起很大一片帐篷,场面蔚为壮观。伤员经过长途颠簸,缺医少药,护理不周,不少伤员的伤口都出现严重感染,急需手术。荣军医院的医生本来不多,全部调动起来都不够,就从市内抽调了大批医生和护士前来帮忙。医护学校的学员,也全部被调了过来。

花静宜回到医院,一直忙到第二天下午才把手术做完,中途只休息了几个小时。回到医生休息室,花静宜腰酸背疼,本想好好睡一个觉,这时医务值班人员送来两张电话留言。一张是母亲的,说在乡下视察备战情况和民情的外公回来了,家里要在周公馆为外公接风洗尘,顺便也算是为她接风。

花静宜受过海外教育,属于新派人物,自然没那么多讲究。不过,她有好几年没见外公了,这次回贵阳,外公一直在黔东南等县里视察,这下听到这个消息,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回家。母亲还说,如果医院忙,家里就在五点钟左右派车来接她,吃过饭再送她回来。现在离五点还有一个小时,她趁此机会可以小憩一下。

另一张留言是魏大夫的,他说湘子需要换洗的衣服以及日用品已托一名护士上街买了,总共花了八元钱。花静宜笑了,心想,这样的事情完全可以当面向她说明,他特意打电话告知,足见魏大夫的知识分子品性,心细而较真。

魏大夫的留言提醒了花静宜,她拴好门,打开存放衣物的柜子,把燕山留下的包裹拉了出来。打开包裹,里面装着一筒一筒的银元。花静宜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差不多有十来筒。她还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皮包,里面装着几颗硕大的钻戒和几个玉镯。她从小对手饰接触不少,眼前的钻戒和玉镯的成色,要远远好于先前所见的。花静宜小心翼翼地把皮包放好,塞进背包的底层。正要把包扣上,突然见到银元筒中间夹着一张纸条,花静宜展开一看,原来是燕山写的一封信。

朋友:

当你拿到这个包裹时,你就受到了一个已逝者的信任,等于接收了一份责任。包裹里装着九百八十块大洋,一包首饰,它是一个美丽而苦命女人的全部财产,是一个疯子后半生的依靠。她和你一样,也曾有过如花的童话,浪漫的爱情,一个幸福的家。可这美好的一切对这个女人来说,都已化为泡影。如今她孤身一人,只有这一点足以维持生命的家当,除了一个已离开人世的丈夫的爱,她唯一剩下的就是您的友谊,及你对于一个苦命女人的接纳和无私的爱。这是她能够继续生活下去的全部。

为了感谢您的照顾,请您从皮包里取出一枚钻戒,作为我对你的酬谢。如果您不能照顾她,也请您按照信笺后面的地址,把她送回她的亲人身边。我,一个已经逝去男人,她曾经的依靠,将在天国里看着您对苦命女人湘子的呵护,并深深地祝福你们。

原来燕山把湘子送到她面前的时候,早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呀。他一定就像嗅觉灵敏的猎犬一样,嗅到了死亡气息。他短信中的“朋友”,一定是特指的她。但他何其机敏,担心万一这些东西落在宪兵手里,不仅可避免给花静宜带来麻烦,甚至还期望假如包裹落在哪个宪兵手里,这个所谓的“朋友”能发发慈悲,把足以维持苦命湘子后半生全部生活的东西交给她。花静宜心想,虽然燕山沦为了土匪,但他对人心并没有完全失望。难道他不知道,如狼似虎的宪兵早已丧失了人性么?他们连人的骨头都能吞下去,更何况包里这一笔足以让人动心的财富?

花静宜把信折好,重新放回包里。扣好背包之后,她重新掂量了一下背包重量,感觉背包的分量又重了许多,她几乎提不起了。她把背包放进柜子里锁好,然后抹掉脸上的泪痕,在**躺了下来。她本想好好地小睡一会,无奈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她自己都还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一下子要承担那么重的责任,这让她一时无法适应。她需要想一个万全之策,既不负燕山的嘱咐,又可保证湘子的后半生衣食无忧。

她不禁想起了外公。外公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在她心里外公就是一座高不可攀、足以依靠的大山。花静宜长长舒了一口气,翻过身来看着柜子,心道:“燕山,你放心去吧,我会让湘子生活得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这么想着,她实在太困倦了,眼睛悄然一闭,睡着了。

花静宜是被敲门声惊醒的。睁开眼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和护士说话:“这孩子怎么睡得这么沉?”

护士回答:“花医生从昨天下午就开始给病人做手术,一直到现在,她可能是太累了。”

花静宜挣扎着起床开门,见是阿桑姐,就打着哈欠问:“阿桑姐,你怎么来了?”阿桑姐说:“你母亲脱不开身,特意叫我来接你。我们走吧,客人快来了。”

花静宜心想,既然是派阿桑姐来的,那一定用的谷家的车。想起姑父所犯下的罪恶,她本能地升起一股厌恶的情绪,想对阿桑姐说,你先走,我坐医院的车回去。可面对阿桑姐真诚而关切的目光,她又狠不下心。转念一想,人有罪,车子无罪,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想到这里,她便说:“阿桑姐,你等一等,我抹把脸就走。

花静宜洗过脸,又稍微整了整妆,从柜子里取出包裹背在身上。阿桑姐想接过去。花静宜担心她发现其中的秘密,说不定会泄露给姑父,便推辞说:“阿桑姐,这是重要药品,你手脚重,容易弄碎,还是我背着合适。”阿桑姐不再坚持,只是满脸的愧疚和不安。

周雅琳见背包把女儿单薄的身子压歪了,嗔怪道﬚“背什么东西,怎么不叫阿桑姐帮你背?”说着伸手要来接她的包。花静宜挡开了母亲的手。周雅琳生气地白了她一眼,道:什么宝贝,连我都不让碰?”

“药品,我自己来。”她气喘吁吁地问:“外公在哪里?”

“楼上书房。”

书房里,周沁源伏案写着这次下乡的考察报告。花静宜冲进房放下包,叫了一声外公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外公,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掉。周沁源一见这架势,顿时着了慌,把笔往桌上一丢,关切地问:“静宜,怎么了?”

“外公!”

“宝贝孙女,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周沁源起身走到她跟前,掏出手帕蹲下身子,替她擦拭脸上的泪。花静宜抢过手帕,擦掉眼泪,眨着眼睛调皮地看着外公。周沁源好久没见花静宜这副样子,乐呵呵地打趣道:“又哭又笑,皇帝耍闹。怎么,不认识外公了?”

花静宜放下手帕,笑道:“人家都说外公变成了头上长角的怪物,我想看看是不是这样。”

周沁源笑着张开双臂,道:“看吧,看吧,看外公是否有什么变化。”

花陙宜搂着外公,把头贴在老人的胸前,道:“我看外公人变精神了,心也变年轻了。’

周沁源乐呵呵地道:“你呀,嘴巴越来越甜了,是不是在英格兰的时候,天天往嘴上抹蜂蜜啊?”

花静宜娇嗔道:“外公,我是实话实说嘛。”

周沁源拉过椅子坐在她对面,仔细把她打量了一番,道:“你还夸外公,我看我的小外孙长成漂亮的公主了”

“什么公主,人家就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平凡姑娘。”

周沁源听了这话放声大笑,道:“谁说没人疼没人爱?你难道不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花静宜白了他一眼,道:“人家不是这个意思。”

周沁源道:“你姑父跟我说了王家少爷的事,没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命天子,只是属于你的还没出现。”

花静宜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提包上,想起燕山和湘子的凄美爱情,她默然不语了。周沁源见她心情沉重,小心地问:“静宜,莫非这个包里有什么故事?”

花静宜点了点头,弯腰打开了背包扣子,包里的东西露出来。老道的周沁源立即明白了,问:“你哪来这么多的银洋?”花静宜没有回答,继续把皮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玉镯。周沁源是识货的人,当他把玉镯拿在手里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一眼,即明白这东西的价值,警觉地问:“静宜,你没与人合伙抢银行吧?”

周沁源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从信里读出了一对夫妻凄惨的命运。他摘下眼睛,神色凝重起来,问:“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就在昨天下午,被宪兵打死在医学院附院门口。”

“湘子呢?”

“在贵医附院,我和他一起送她去治疗,出来就见他被打死了。”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周沁源问。

“故事还得从我落入匪巢的时候说起,我拣重要的说吧。”花静宜盯着外公道。

周沁源点头道:“落入匪巢的事,你姑父都跟我们说了,你就说说我们不知道的。”

花静宜把自己在山寨的遭遇蜻蜓点水般略过,重点讲述了燕山和湘子的爱情故事,以及他们婚后的凄惨遭遇。周沁源默默地听完,轻易不动感情的他,也禁不住老泪横流。花静宜从兜里掏出手帕,起身给他擦拭脸上的泪。

“真是一段旷世奇缘,可惜奇缘没有善终,足见世道已是江河日下。”周沁源禁不住摇头叹息。“外公,我虽然同情他们,可毕竟是他们自己走错了路,才造成他们爱情的悲剧。”

周沁源悲怆地道:“这都是世道逼的呀,普通人哪有选择的权利?”他看到花静宜无助的目光,问:“刚才你是为他们流泪吗?”

花静宜道:“我想着他们的遭遇,又不知道怎么帮助湘子,心里边难受。”

“我家小公主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不知如何解决,哭鼻子也是正常的。”

花静宜道:“我不是要外公帮我想办法吗?”周沁源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道:“遇到困难能想到外公,这就对喽。我们暂且对燕山不作道德上的评价,从我们做人的基本道理来说,不能辜负一个人临终所托。更何况湘子那么可怜,我们帮助她也是应该的。”

见外公把话说到她的心坎上,花静宜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周沁源思考了一下,道:“这么多钱放在家里不放心,存在银行贬值快,说不定几年就蒸发完了。依我看,不如把手饰给湘子留下,以备万一。银洋呢,除了给湘子留一部分作治疗费,拿一部分作投资,购买店铺或者水田。这样,任何情况下,都能保证湘子有吃有穿,也不辜负燕山的一片心。”

花静宜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对对对,还是外公有办法。”

周沁源听了她的夸奖,也绽出灿烂的笑容

“两爷孙笑什么呢?这么开心?”周雅琳的声音从房门外传了进来。周沁源示意花静宜把包裹藏起来,自己则假装看材料,道:“静宜跟我聊国外见闻,我跟她说乡下故事,所以开心啦。”

“妈,”花静宜娇声叫道,“女儿是母亲肚子里的蛔虫,她想什么,知道什么,妈不是全都知道,还用得着说吗?”

周雅琳用手指在花静宜额头上点了一下,道:“这孩子,原来嘴拙,在国外待了几年居然也变得油嘴滑舌了。”

花静宜撅了撅嘴巴,道:“妈常说女大十八变,我不变一变,怎么能让妈满意?”

“咄!”周雅琳没辙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对父亲道:“父亲,客人就要到了,您把书收拣一下就下楼,别怠慢了客人。”

“是。”两人同时㭔应。待周雅琳出去,两人相视而嘻。

花静宜问:“外公,今天家里都来了哪些客人?”

“有延安来的客人、贵州省工委的两位负责人、省里两位厅长,不过可能只来一位,再就是吴省长的秘书。人虽然不多,但他们都是贵州未来政界的精英,尤其是共产党省工委的同志,办事果断干练,将来必定大有作为。”花静宜瞟了外公一眼,道:“您说到他们时神采风扬,是不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是啊,”周沁源一声喟叹,道,“无论国民党还是共亦党,追求救国救民真理的**生生不息。这就是华夏民族得以长盛不衰的奥秘所在。我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追求救国真理的理想和抱负,是何等幸福之事?”

“他们是共产党员,外公是老牌革命党呢。”

周沁源笑道:“毛泽东先生亲切地称我成为共产党最亲密的朋友,我所在的政党和政府,却不惜悬赏五万银洋买我的脑袋。”

外公滑稽的表情把花静宜逗笑了。周沁源说:“今天与其说是你母亲为我接风,不如说是外公为新近从延安回贵阳的老朋友接风呢。贵州人到哪都讲家乡情谊,我跟毛泽东先生说,我老家是从湖南迁过来的,五百年前是一家,毛泽东先生很高兴。这两个贵州老乡,在延安还特意请我吃过一碗陕北的羊肉面呢。”

花静宜白了外公一眼,嗔笑道:“一碗羊肉面,看把您美的。”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我们贵州人行事和为人的风格。”

花静宜想起家里用谷家的车子去医院接她,就望了望对面,问:“您不请那些人?”

周沁源诧异地看了花静宜一眼,问:‘怎么叫对面那些人?你原来不是姑父姑妈叫得挺亲热的吗?”

花静宜的神色暗淡下来,宪兵大院里那只被蚂蚁抠着的耳朵像被塞进了她喉头一般,让她恶心起来。她迎着外公探询的目光道:“外公知道他在第三清剿区的行为吗?那个人杀人如麻,被称为谷屠夫,一念谷屠夫,小孩子晚上都不敢哭。就在昨天,燕山同样死于宪兵的枪下,没有审判没有理由。您说,万一他哪天把枪口对准了我们,对准了所有的人,我们谁能够阻止他,他又还会是我们的亲戚和朋友吗?”

花静宜义愤填膺地道:“维护抗战大局也不能滥杀无辜呀,平时看起来像书生一样温文尔雅的人,下起手来怎么这般狠毒!”

“这牵扯到知识分子的双重人格。知识分子读过书,有借鉴,可以把历史上所发生的邪恶手段都用上。不仅如此,他们使坏也会转弯抹角,既要冠冕堂皇,还想粉饰太平,这样就极易形成双重人格。所以,古今中外,大凡邪恶的事情往往是所谓很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做的。远的不说,就以近代两个曾经是最为重要的对手——洪秀全和曾国藩而论,一个是落第秀才,算个小知识分子,一个是清朝最重要的大臣,著书无数,乃大知识分子。洪秀全在号召人们造清朝的反时,极力描绘未来的理想社会,等到定都南京之后,其后宫佳丽何止三千,糜烂生活超过了任何一位皇帝;曾国藩在家书里,极力表现为一个谦谦君子,一个道德的化身,可正是这个谦谦君子,屠杀起义的百姓来,比任何一位阵前将官都狠毒百倍、千倍。因此,对知识分子而言,要观其言而察其行,不能仅听他们吹得天花乱坠,须知在这种天花乱坠中,往往暗藏杀机。”

外公的话句句让花静宜心惊,她瞪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外公。因为纯厚的外公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如此尖刻的话。

周沁源似乎有些累了,他在椅子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刚才我们谈到了知识分子的双重人格,在待人接物方面我们也要采用双重标准。封建皇帝家国不分,把国当成自己的大家,但就普通老百姓来说,国事并非家事。我们要包容并接纳不同思想、不同宗教信仰、不同文化背景、不同个性的人,这样才能组成一个和谐的大家庭。”

花静宜因为刚才的话过于严肃,这时故意笑着插了一句:“就如同我们家,外公信仰共产主义,我妈信仰三民主义,我坚持人道主义一样么?”

“举一而返三,孺子可教也。”周沁源笑着夸了她一句,让花静宜得意洋洋。“不过我声明一点,我并不信仰什么主义,因为凡是主义都是人为的,都是源于某种书籍与著作,我对理论从来不会先入为主,更不会抱偏见来加以接受。就信仰而言,我所信仰者,乃救国救民的真理。”

花静宜明白外公是一个现实主义者,用时下的话说,这属于功利主义。她不知道这好不好,不过,像姑父这样的人,何尝不是一个功利主义者呢?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她立刻甩甩头,不愿把外公和姑父等同起来。想到姑父的所作所为,她仍然不能释怀,忍不住抱怨:“既然提倡容忍,姑父这些手执利器的当权者,为什么不能容忍老百姓呢?如果号召老百姓宽容、忍让、和平,他们自己却采取残酷的手段对待百姓,那老百姓岂不是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这不是对现代法制精神的践踏吗?”

公馆的门铃响了起来,周沁源望了一眼书架上的老式铜钟,见时间已经到了六点,便站起身道:“客人来了,我们得下楼了。”

花静宜意犹未尽,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用这话来形容与外公的谈话,也恰如其分。”

“乖宝贝,你要再夸外公几句,外公心里就乐开花了。”

两人边说边下到客厅。一伙人簇拥着穿过院子,攀上大门的石阶,周沁源立即迎上前拱手施礼,笑道:“候厅长,邓先生,秦先生,何秘书,欢迎各位光临寒舍。”

谷守诚当起主人的角色,领着客人进门,这会他听了这话特意说道:“今天我们共赴周老家宴,连去省政府开会都没这么准时,足见周老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是不是,候厅长?”

候厅长连连点头称是。

邓德明道:“周老是我党最亲密的朋友,今天各位领导从不同方向赴周老家宴,亦如当下国内的抗日形势,可谓殊途同归。”

花静宜站在外公身后,听这话说得精彩,不觉抬头看了邓德明书记一眼,见他气宇轩昂,独有风采,而跟随他的秦志先生则满身的书卷气。这两人与花静宜平时所见的人又格外不同。她想,理想昂扬和缺乏理想的人相比,其精神气质就是不一样啊。

大家见过了礼,周沁源不忘把花静宜从身后推出来,道:“这是我的外孙女花静宜,请各位多多关照。”花静宜觉得外公这话,好像把她当成一件商品向众人推销一般,羞得脸都红了。邓德明上前几步,道:“花医生,您好,我姓邓,是贵州老乡。欢迎您这朵战地牡丹方便的时候,到延安去看一看,考察并指导我们医院的建设。”

花静宜嘴上客气着,心下却十分奇怪,待在山沟里的共产党代表,是如何知道上海租界市民称呼她为战地牡丹一事的呢?这共产党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怎么的?她不觉多看了邓德明几眼,对这个从贵州走到延安,又从延安回到贵阳的省工委书记充满了好感,道:“我这次从国外接回的专家中,有两位就奔赴了第十八集团军。我也希望能有机会过去看看他们,顺便在第十八集团军工作一段时间。”

“好。”邓德明热情而豪爽地道,“我们期盼着像花医生这样优秀的专家到第十八集团军指导工作。”

“你好。”花静宜还在琢磨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不是走错门的时候,他主动走到花静宜跟前,向她伸出了大手。

“你好。”花静宜被动地伸过手去,小手立即被他的大手包裹起来,让她忽地涌出一种温暖的感觉,心莫名地惊跳了几下。

周雅琳恰好从旁边经过,主动向女儿介绍道:“宜儿,这位就是谷二哥,止戟哥哥。你原来不是常念叨人家吗?这会怎么不认识了?”

花静宜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般。谷止戟当面戳穿了她的谎言,大声笑道:“干妈,我们认识,前几天在甲秀楼还见过面的。对了,搞建筑绘画的表哥表嫂去哪里了?”

花静宜羞红了脸,不安地道:“表哥他们已经离开贵阳,赴南部侗乡调查鼓楼和花桥建筑去了。”

“花桥有什么看头?天远地远的。”谷止戟抛下一句大大咧咧的话,走上前问周雅琳:“阿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万事俱备,只等你们上桌了。”

周沁源坐在沙发上和客人聊天,听了女儿的话,起身邀请道:“请各位尊敬的客人入座,咱们边吃边聊。”

4

王家祠堂内香烟冉冉,雾气缭绕。

率领王氏族人祭过祖宗后,王光灿把家族里辈分最高的两个人留了下来。大院中央摆着一张宽大的方桌,桌上摆着王氏族谱,供人瞻仰和阅读。这样的祭祀实则是回忆家族的光辉历史。在靠近厢房一侧,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纸笔和一些重要文件。王文灿和家族长辈坐在方桌前,边浏览文件边议论着什么。

自从大哥王光华被暗杀之后,偌大的家庭重担全部落到王光灿身上,他有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这些暗藏的矛盾中,他隐隐地感到一种杀机不断向自己逼近。

按照官方的说法,是共产党要了大哥的命。王光灿虽然嘴上承认这一点,可心里并不认同。作为生意人,他一向广结善缘,在国共两党都有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些还身居要位。他了解共产党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纯洁的理想主义者,目光远大,心胸宽广,行事光明磊落。在与对手的较量中,他们往往采取正面的决战,而非卑劣的暗杀手段。即使在蒋介石委员长发动反革命大屠杀的时候,整个上海处于血雨腥风之中,共产党人仍然坚持既定的斗争原则和道德底线。他们有什么理由,在团结抗战的大好形势之下,枪杀大哥这样一个对共产党无多大危害,同样也无关抗战大局的人呢?

以暗杀的手段和习惯而论,王光华被暗杀,应当可以找到债主。不过,按照当局的解释,因为第十八集团军代表郑成筑与王家有矛盾,这种矛盾促成了他采取卑鄙的行动,无耻地枪杀了原来的上司和今日的长辈。郑成筑是拐走了他的养女不假,但王光灿相信,养女和他是深深相爱的。既然王家人已经原谅了他,他没有必要在旧仇已了之时,通过暗杀来添新仇。

奇怪的是,王光华遭暗杀后不久,郑成筑也失踪了。社会上的说法是,王家报复杀人。王光灿推测,有人利用王家与郑成筑的矛盾,暗中导演了这出双簧戏,目的是以王家为代表的地方势力与共产党的矛盾。两蚌相争,渔翁得利。地方军阀和共产党势力一样,一直是蒋委员长的心腹大患,中央派系虽然借助抗战,得以进入国民政府的政令和影响力原来不曾到达的西南和西部地区,但蒋委员长仍然把军阀看成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势力和影响力都不及广西、云南等地方军阀的大哥,便成了中央势力向贵州渗透的牺牲品。

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光灿却不能说出来,更不能对事情的真相进行调查。这让他替大哥抱屈。大哥英雄一世,最后却横尸街头,死得不明不白。王光灿感到无比压抑和痛苦。更让他难过的是,大哥这座坚实的靠山倒塌后,所有的压力都朝他压了过来。如果单纯只是这样,他挺身坚持也就罢了,问题是他从这些压力中,感觉到一只黑手伸了过来。每每想到这只无处不在的黑手,他总是不寒而栗。如果在年轻时,他无论如何也要舍尽全力,与黑手拼一拼。但岁月不饶人,他累了,不想再争斗了。为化解王家眼前面临的危机,他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并不惜疏通武汉的关系,请求他们允许王涤非从战云密布的武汉前线赶回家。

和两位长辈理好了协议,王光灿见太阳已经老高,就朝并排坐在对面屋檐下的两个儿子道:“去把你哥叫来。”

坐在外面的老三涤伦起身走到院外,把父亲的话转告等候在家祠门口的司机,司机便开车回家接人去了。武汉会战迫在眉睫,通往武汉的交通网络,都被运输战争物资的交通工具占据。涤非只能通过水路到重庆,从重庆坐车回贵阳,比平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家里特意派车到桐梓迎接,今天凌晨三点他才赶到家。早上全家起来祭祖,王光灿也不忍心把他叫醒。

王涤非操着正步走过来,先向两位叔公行一个军礼,然后与两位叔公握手,恭敬地叫了一声:“叔公。”

所谓叔公,原是依辈分而言。他们的年纪比王光灿还略小几岁,身高倒是差不多,只是一肥一瘦。瘦的仅有肥者一半的块头,两人坐在一起,倒显得很有趣。这会儿他们都满面堆笑地看着王涤非,说着赞扬的话。肥者道:“涤非在前线为抗战服务,做的是国家大事,是我们王家的骄傲。”

瘦者接过话:“你老者是贵州的名人,涤非这回又是笋子高过竹了。”

见两人争相夸儿子,王光灿满脸得意之色,道:“这也是托王家祖宗的福分。非儿,先去给祖宗上一炷香,看一看族谱,然后我们有重要的事情商量。”

两个弟弟领着王涤非走进大厅里去。王光灿把慈爱的目光从儿子背上移回来,摇了摇头,对两位年轻的长辈道:“孩子瘦了,眼圈儿都黑了。”

“抗战是流汗流血的事情,多少英雄好汉都战死沙场,能活下来就是老天保佑,哪能不瘦呢?”

一个死字刺激着王光灿的神经,可对长辈的话他又不好说什么,只略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国军从上海撤出来之后,非儿奉上级的命令在上海潜伏下来,专门搜集日军防御工事情报和炮弹爆炸方面的数据资料。他所写的调查报告,受到蒋委员长的表扬,国防部专门请他协助德国专家,负责长江口马当炮台的设计建造工作,这不,前几天才完工。因为蒋委员长要亲自视察炮台,他才回家晚了点。蒋委员长视察过后,认为这是他所见过的最科学、最坚固的国防工事之一,并说,‘据山川天险而依炮台,足以阻挡日军一月有余。’”

“蒋委员长一向爱骂‘娘稀匹’,很少见他表扬人,可见涤非真是国军中难得的英才。”

另一位叔公凑近了问:“据说谷家长子止戈最近晋升了少将,咱们涤非早该是将军了吧?”

这句话戳到了王光灿的痛处,他勉强解释了一句:“国军向来都是重视战将而不重视技术型军官。不过,技术型军官流汗多流血少,面对日军强大的炮火,战将就没那么幸运了。自‘九一八’事变以来,国军和地方部队马革裹尸的战将,何止千百?”

两位叔公严肃地点点头。瘦者道:“看来谷家少爷要想保命,还得靠我们王家的人出主意、想办法呢。”

三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王涤非烧过香,走到天井里看族谱,听到父亲在叔公面前吹嘘自己,心里有些不安,便道:“爹,你们说什么呢?”

对父亲的话,王涤非可以表达不满,可对叔公,他却不能有任何反对意见,更何况从内心来说,他也很享受这种夸奖。但他故意摆出一副谦逊的表情,道:“我离叔公的期望差远了。”

“不要紧,只要日本鬼子还没有退出中国,你有的是立大功、出大名的机会。”

大家又被这句乐观的话逗笑了。笑声之后,王光灿指着桌边的三张空椅子,说:“你们三兄弟坐到桌边来吧。”几兄弟见父亲满脸庄重的神情,乖乖地依次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父亲。王光灿把脸转向肥者。肥者道:“你是家长,还是你亲自说。”

“你是长辈,由你主持。”王光灿坚持。

肥者喝了一口水,环视在座的人一眼,目光落在王涤非身上,郑重地说:“涤非,你父亲专门把你从武汉前线请回家,就是为了今天这个分家仪式。”

“分家?”这个问题令三兄弟大感到意外。按照本地风俗,分家一般都是在家里的孩子成家立业,能够独立支撑起另一个小家的时候才进行。而他们三兄弟中,目前只有老二涤英结了婚,刚诞下一子,所以三人还从未考虑过这事。

涤非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父亲,在目前的形势下提出分家,似乎不妥当。从国家形势来说,前线抗战正酣,我肩负着比较重要的责任,父亲却叫我回来处理家事,把家事放在国事之上,于情于理都不合。从家庭情况而论,我和三弟都没有成家,虽然三弟在帮您打理生意,但还处于学习阶段,尚没有时间和精力打理家业。从生意的角度来说,所谓本大利大,财力越雄厚,越容易集中投资,更能够主导一方经济,产生更大的经济效益。此时分家等于拆分了咱们家公司的核心竞争力。”

涤非的话对在座的人产生了强烈的震撼,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王光灿身上。王光灿沉思良久,毅然道:“非儿,你所说不无道理,但父亲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你说的竞争力问题,我何尝没想过?不过,商场如战场,这就如同进行一场艰苦的战役,在战役的进攻阶段,如果把兵力集中,捏成拳头,肯定能发挥更强大的威力。”说到这里,王光灿叹了一口气,“但是,自从你大伯被暗杀后,咱们王家处处受到牵制,生意一落千丈。所以,现在不是集中使用兵力进攻的问题,而是如何保存实力、保护财产的问题。非儿,我想你也知道,对于战败的一方来说,保存实力最好的办法不是做垂死的挣扎,而是化整为零,寻一处安全的角落生存下来,等待适当的时机再卷土重来。”

王涤非突地站起身,言词激烈地道:“父亲,我也听说了伯父的事,既然郑成筑和他所代表的党忘恩负义,耍出这么卑劣的手段,我们为何不进行报复?王家在贵州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难道是吃素的?”

“对,父亲,我们为什么要退缩?我们这份家当不要了,全部用来招兵买马,举全家之力和共产党斗到底。”老三血气方刚,与哥哥站在一起。

王光灿丝毫不为他们激烈的言语所动,轻轻地以手示意他们坐下。待他们重新落座,他淡然地问:“你们口口声声说郑成筑是凶手,要和共产党斗,可你们亲眼见到郑成筑暗杀大伯父了吗?”

“警察的调查结论不是这样吗?社会上不都这么说吗?”涤伦强辩道。

王光灿没有理会涤伦的话,而是看着涤非问:“涤非,你也是从上海滩里出来的人,知道上海滩许多铁证如山的案子,其真相并非所公布的那样,是不是?”

涤非对父亲的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郑成筑至今都不见踪影,社会上说,我们王家派人绑架和杀害了郑成筑,但人家共产党一直没有找我们的麻烦,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新主任以及延安新近派来的贵州省工委,也没有向我们王家要人。这说明人家是清醒的,没有被表面现象所蒙蔽,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成为某些人的蜡头银枪?”

瘦叔公托着下巴,寻思道:“对,你父亲说得对。真相往往在铁幕后面,有一些多年之后才会浮出水面,另一些则一直沉在水底,永无出头之日。”

“是的,”王光灿说,“刚开始,我也认为这是郑成筑对我们王家的报复,可细细一想,却找不出他的动机。报复王家对他有什么好处呢?相反,王家作为地方军阀势力存在,就目前来说,对他和他所在的组织有百利而无一害。更何况,凶手向你们大伯父开枪的时候,在闹市区公然声称自己是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派来的,你们说说,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傻的凶手吗?如果此事真是办事处所为,那么还有比这更愚蠢的暗杀吗?”

王光灿的话引起了大家的深思,三个儿子都把眼睛看着父亲。涤英说:“父亲,是不是郑成筑暗杀伯父,和分家有什么关系呢?”

王光灿一声叹息,道:“我累了,你们也都长大了,各自替我分担一点责任吧,其他的就不要再说了。”见涤非还想说什么,王光灿摇了摇手阻止他,道:“分家的方案我和两位叔公商量过了,他们作为见证人,由叔公宣布分家方案吧。”

说罢他朝肥叔公点了点头。对方拿起拟好的文件,道:“你父亲对分家一事非常郑重,所以特别选择了祭祖这么一个庄重的日子。对家财的分配,他除了留下一部分养老和作为你们两位妹妹的嫁妆,家庭主要的经营性财产都将分配至你们名下。考虑到老大涤非目前的特殊情况,你父亲把光灿木业,也就是在清水江所购买的青山、木材等,除了留几块地作为家里的预置产业,其他全部划归在你名下。因为日军阻断了长江方面的交通,木材经营基本处于瘫痪状态,所以你无须费心料理,待战争结束,自会有一个好的前景。那时你解甲归田,正好可以亲自出面经营了。”

涤非听到父亲把偌大一个完整的公司拆得七零八落,心里好像被针扎一样,痛苦地叫喊道:“父亲,请保留一份完整的家业吧,我的这份我不要了。”

“父亲,我们不要分家,我的也不要了。”涤英涤伦同时道。

王光灿感动得老泪横流:“非儿,英儿,伦儿,我的好孩子,我感谢你们,也请你们理解父亲的做法。我是一个生意人,做生意赚钱是我的本分,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会结束我的职业生涯?好儿子,既然你们尊重父亲,就请接受为父的意愿吧。”

父亲把话说到种地步,三兄弟面面相觑,已无话可说。瘦叔公见状,立刻把文件理好,摆在他们面前,道:“你们把分家的契约认真看一遍,如果没有意见,就请在上面签字,然后我们作为见证人,也将在上面签字。”

见场面有些沉重,肥叔公笑道:“涤非,做老百姓的意愿就是:人发千口,粮发万担,儿女大了要分家。这是社会常理,人之常情,做老人的能够看着火塘不断地分出去,子孙不断地发达,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

“对,你叔公说得对。”王光灿笑着抹掉眼角的泪。

“谢谢叔公指点。”王涤非客气道,他接过契约,看也不看,就在上面签了字。老三见大哥如此,也接过笔在契约上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只有老二涤英,拿着契约文书,逐一看过,才默然地签好。

随后,两位叔公作为见证人,也分别在契约文书上签下了大名。肥叔公把契约文书推到王光灿面前,说:“我们见证了无数人分家,偌大的家业,三兄弟分家却这么和气,没有争吵半句话,这可是从来没有的。反而有些小户人家,兄弟几个为几根木头都能打破脑壳。”

“和气人家财发千万,人发千口,子子孙孙百事百顺。”瘦叔公接过话,说了几句吉语。

“谢叔公吉言。”父子同时说。王光灿把老契约放进老楠木箱,又从桌底奉上三只新楠木箱,说:“为父能力有限,能够给你们的就是这只楠木箱,希望你们拿着这点家底,秉承王家家风,努力经营,打出一片更大的江山。”

“是,父亲,我们一定谨记您的教导。”

两位叔公拿了见证金,兴高采烈地走了。王光灿把三个儿子留在身边,又语重心长地交待了一番,最后对两个小的说:“你们先回家,我还有话和你哥哥说。”

“父亲,你身体好好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王光灿看着儿子郑重地说:“我不会无缘无故地把你叫回来,我已经有某种不祥的预感,有人会把目标对准我们王家,彻底除之后快。”

“既然你说不是郑成筑,不是共产党,那还会是谁呢?”

“中央派系。”祠堂里没有了别人,王光灿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说,“他们杀了你大伯父,在政治上就少了一个对手,而如果再从经济上打垮我们,贵州的政治经济就都收入他们囊中。”

“为什么会这样?”

“党国党国,国既是党,党也是国。虽然主政者表面上提出了许多新政,表现得很宽和,但骨子里还是封建专制那一套。如果不是他们圈子里的人做强做大,他们必然要清除之,然后把财产收归名下。”

“父亲,如今我们主动回避了,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

王光灿看了儿子一眼,道:“人们一旦选择某种行为方式,就会上瘾的。如今有人选择了暗杀,这种方式就会贯穿于党国之整个历史,你伯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我们有没有其他的出路?比如与日本人合作?如今日本大规模轰炸内地城市,就是为了打击民众的抗战信心,逼政府与他们合作呢。”

“不行,”王光灿坚决地说,“就好像我们刚才分家一样,怎么能分给外人?幸好你们兄弟之间和睦,分家时没有争吵,没闹矛盾。不过,即使闹矛盾,也只能在家里处理,不能交给外人,是不是?”

涤非点了点头:“是的,清官难断家务事。”

“人或负我,苍天没有欺我,大地没有欺我,我们就没有理由把上苍赐予我们的土地和财物,拿去与外人共享。兄弟之间相争,或我与人斗,人与我斗,不过如同某一群落的动物,为争夺水草和族群而发生争斗。如果引狼入室,就违背了数千年所形成的法则,伤害的不仅是他人,最终也将伤害自己。”

父亲的话让涤非脸上滑过一丝愧疚的神色,他假装欣赏墙上祖宗的影像,长久不说话。

5

春阳有一种透明的质感,格外明艳。

花静宜站在贵医附院门口,阳光绚丽的光束在她眼前飞舞,犹如拨拉着欢快的琴弦一般。然而,她的心里却流动着一种莫名的惆怅。

她刚刚去看过湘子,并和魏大夫就她的病情进行了交流。魏大夫说,湘子的情况异乎寻常的好,她几乎变成了一个正常人。唯一的缺憾是,她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里。听了这话,花静宜骤然一惊,心想,这是湘子有意割断自己的历史,把过去那个美丽浪漫的湘子,那个经历了无数苦难的湘子,全部抛给了燕山,让燕山带着她全部的过去见死神去了。

阳光的舞蹈迷惑了眼前的道路,花静宜抬手在额头上挡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面前,笑眯眯地看着她。此时,土匪燕山倒在草地上的情景仍在脑海里跳动着,那一条红色的血痕从草地上延展到她站立的地方。花静宜的心猛地沉降下去,声音却极力表达着欢快的情绪。

“涤非,老同学,你什么时候来的?”

王涤非到荣军医院找花静宜,又从荣军医院找到贵医附院。当他从车上下来,见花静宜低着头从医院里走出来,他便站在原地,忐忑不安地打量着她。她依然那么美丽,尽管她明确地拒绝了他的爱情,但在他心里,先前对她所怀有的美好印象和感觉丝毫没有褪色。看见她就像看见意念中最美丽的女神,他心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美好和温暖,心情无比地激动。在决定来找花静宜之前,他不断地告诫自己:“涤非,你会为这个女人受苦的。”可理智却阻止不了感情的脚步。

原以为花静宜看见他会拂袖而去,但花静宜的表现出乎他的意料,只是她多加了一个词——老同学。这让王涤非略微有点不爽,当然,比起他想象中可能遭到的冷遇,眼下的情景可真令他受宠若惊了。

“前天,准确地说,应当是昨天凌晨三点。”王涤非道,然后拉开车门,优雅地作了一个请上车的手势。花静宜愉快地上了车,道:“我正准备租一辆马车过去呢,你开车来正好。”

“你要到什么地方?我甘愿效劳。”王涤非上了车,边发动车边问。

花静宜说:“送我到军管区司令部,102师征召了一批新兵,他们要给新兵进行体检。”

王涤非知道谷止戈已出任102师副师长,师长受旧伤所累,身体一向不好,因而部队一般的事务都由谷止戈负责。所谓体检的做法,一定是谷止戈的主意了。想到自己在为花静宜和谷止戈跑腿,王涤非心头略感不快。不过,能和花静宜在一起,哪怕只是看着她如花的笑容,他还是感到无比愉悦。

他壮着胆子再次接触花静宜,还有另外的想法。昨天和今天早上,他和父亲进行了两次深入的交谈。从父亲口中,他知道谷守诚和吴鼐臣勾结在一起,采取极端的手段排斥异己,巩固中央派系的势力。据父亲推测,伯父的死极可能是他们设计的一个阴谋,其目的就是想嫁祸于共产党,让地方军阀势力和共产党争斗,中央派系势力从中渔利,巩固其对贵州经济的控制。

父亲的话把王家置于与谷家对立的位置,也把他置于与谷止戈对立的位置。虽然在前一段争夺花静宜的爱情上,他成了谷止戈的手下败将,也一度考虑退出,但父亲的话改变了他的想法。他不甘心做一个失败者,他要努力地拼一拼。

“是吗?”花静宜微笑地看着他,“你就是这么评价自己部队的?”

花静宜的话软绵绵的,非常悦耳,却绵里藏针。王涤非仿佛被人抽了一耳光,脸红透了耳根,尴尬地辩解道:“我说的可是实情,我看到一份关于征兵的内情报告,说新兵在押送至补充部队途中,因为逃跑和死亡等原因,减员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以上。”

“这或许是实情,”花静宜把目光看着车窗外,“但我们也应当看到事物的另一方面,广大的爱国青年积极应征入伍,投身到抗日战争中的热情。”

王涤非知道不能就这个问题继续谈下去了,否则越谈分歧越大,就换了语气问:“静宜,你是住在周公馆还是乡下庄园?”

“主要住在周家庄园。我母亲喜欢过躬耕的简单生活,不喜欢城里复杂的应酬和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生活。不过,我外公在省政府上班,一般住周公馆,所以她要不时来城里陪外公住一两天。”

“从周家庄园到荣军医院有十来里路,你不会都是走路吧?”王涤非关心地问。

“天气好时我会骑马,天气不好时,家里就派车送我。”

“骑马?好啊,改天我陪你骑马踏春去。‘浅草方能没马蹄’,多有诗意的事儿。”

“行啊,等轮到我休息的时候吧。”花静宜笑着答应,又想起了什么,问:“你不是在武汉负责设计和督建国防工事吗?如今大战在即,怎么有时间回家呢?”

“家里发生了一点小事情,父亲令我一定要回家一趟,父命难违啊。”他侧过脸看了花静宜一眼,碰上她怔怔的目光,立刻明白自己的理由不足以说服他。大战在即,他却因为一点小事回家,在她眼里岂不成了逃兵?他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卖了一个关子:“如果有桃花源那么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还有诗意的田园,你愿意生活在那里吗?”

花静宜笑道:“当然愿意啊,我和我母亲之所以喜欢住在庄园里,就是因为我们心里都有向往桃花源的避世情结。”

王涤非正视前方,严肃地道:“静宜,我如今拥有了这样一块好地方。昨天我父亲给我们三兄弟分家产,把光灿木业公司在清水江沿岸的山林田地全部分给了我。如果我离开部队,你愿意跟随我去经营那一片桃花源吗?”

花静宜叹了一口气,道:“涤非,我们不要谈论这个问题,好吗?”

王涤非一愣,想说句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担心惹恼了花静宜,破坏了眼下和谐的氛围。为了避免自讨没趣,他痛快地点头答应:“好,好。”

花静宜看了一眼挤满大院的年轻人,说:“刘营长,这位是王涤非上校。”

刘营长敬了一个礼,道:“卑职刘再将,欢迎王上校前来指导工作。”

王涤非环视一眼四周,道:“你这里门庭若市,看来你们的宣传工作做得很到位嘛。”

刘再将规规矩矩地说:“听说武汉保卫战要打响了,报名参军的人很多,整个兵站都动员起来了。”他挠了一下后脑勺,苦笑道:“新兵比预计征召的超了一倍,住宿比较紧张,我们不得不成立帐篷营。而士兵训练的枪械,只能用木棍子代替了。”

王涤非说:“前线战事激烈,枪械都供应了前方部队,后方自然就比较紧张。听说国民政府正在和苏联谈判,希望他们能向我们提供援助。我估计在武汉会战中,苏联的军援就会到位,加上我政府向国际购买的军用物资,以后这方面会有较大的改观。”

刘再将说:“王上校在军委会工作,消息灵通,路子广,希望您今后多多支持我们102师的工作,毕竟这支部队的官兵基本上都来自家乡嘛。”

“一定,一定,”王涤非在嘴上客气道,“不过,家乡部队这种说法不存在了,因为贵州的部队已被纳入中央军系列,在部队后勤保障方面,是按照中央军的标准供给。与其他省的部队比较,咱们部队的装备还算比较好的。”

“是的,”刘再将点点头,“横向比较,我们的装备比四川部队要好,但和云南、广西的部队相比,还有一定的差距。在内部比较,我们102师与140师、新编28师又有差距。”

“新编师按照新的部队标准配备武器,140师背后则有军政部何部长这座靠山,自然会得到格外的恩惠。”

刘再将看了新兵一眼,道:“一样的抗战热情,一样的国民军队,国民政府偏要分出个三六九等,这岂不是人为地制造内部矛盾?这种做法于团结抗战这个大局不利。特别是我们负责征兵工作的革命同志,面对新兵的质疑不好做出解释啊。”

花静宜插不上什么话,就道:“你们谈,我先到各处看一看。”

刘再将说:“花医生,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兵站,待会儿我还得和送兵的县长开个会,商量增加征召新兵的事。到时您再具体指导我们部队卫生员的体检工作。”

参观了营房,刘再将把他们交给一位勤务兵,让他负责花静宜的联络服务。花静宜说:“刘营长,你忙你的事,我忙我的事,咱们都是为抗战出力,特别时期就别讲这么多繁文缛节了。”

刘再将笑笑,算是表示同意。他走了之后,花静宜说:“涤非,我也要工作了,你先回去吧,咱们有时间再联系。”

王涤非说:“我今天刚好没事,我就好人做到底,一直陪着你吧。”

花静宜笑道:“一位上校陪着我走来走去,兵站的官兵军阶都比你低,人家见着我就向我敬礼,我岂不是狐假虎威了?你这面子也给的太大了吧?”

王涤非也笑了,道:“那行,我在外面的车里等你。”

花静宜想了想,说:“嗯,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不长,完了你再送我到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

听到办事处几个字,王涤非心里骤然一惊,但他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微笑着向花静宜挥挥手,道:“去吧,我等你。”

勤务兵领着花静宜到卫生处,兵站的卫生员正在对新召的青年进行体检。过去征召新兵从来没体检一说,102师会有这一举措,完全是因为谷止戈听取了花静宜的建议,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新兵把传染病带入军营,影响部队的战斗力。其他地区和部队征召新兵,仍然采取捆绑入营等粗暴和野蛮的方式,只满足士兵的数量而不讲求质量。

不过,虽然102师采纳了花静宜的建议,但部队卫生队的条件毕竟有限,卫生员只经过简单的救护培训,完全没有现代医学知识,所谓体检也只是采取传统中医“望、闻、问、切”的方式,望一望新兵的脸色和体质,问一问有没有传染病,至于其他就谈不上了。花静宜受聘为军管区司令部卫生顾问后,和其他卫生顾问共同拟定了一个体检大纲。在仅有的条件之下,卫生员还是基本上按照大纲进行操作。她在卫生处看了看,见什么也插不上手,便走出了兵站大院。

王涤非果然还在等她。见花静宜走过来,他下车打开车门,问:“这么快就完事了?”

“体检的事卫生员在做,没我什么事。”花静宜上了车,道:“我们到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有两位红十字会专家要到延安,我去对接一下。耽误了你的时间,真是惭愧。”

“咱们老同学,客气什么呢?”王涤非上了车道。

花静宜看着车窗前面,意味深长地道:“还是老同学这个称呼亲切。”

“你所说的作为一种客观现象,它是存在的,但具体到某个人或者某些人,也许就不存在了。”花静宜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便道:“102师兵站给你的印象如何?”

“还算不错。”

“还算不错?”花静宜笑道,“在你描述的兵站里,新兵们遭遇的是非人的对待,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逃离这一人间地狱。而在102师兵站,我们看到的可是大家伙踊跃参军的热闹情景。”

“大后方的情况不一样,后方的交通线没有中断,物质补给还比较丰富。而接近敌占区的兵站,物资紧缺,新兵自然也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对于需要长途转送的新兵来说,在转送过程中,由于路途艰险、途中补给困难、食物不足、卫生条件差等原因,也会造成大量减员。”王涤非不得不对自己刚才的话进行解释。

花静宜说:“你先前所说的恐怖情况只是个案,从今天所看到的现象来看,民众的抗战热情还是很高的。这说明我们贵州各市县,对抗战救国的宣传发动做得十分到位。”

“民众的抗战热情很高,事实上除了个别部队为了保存实力,出现一些畏敌情绪,绝大多数部队都以不怕牺牲、敢于赴死的精神勇敢上阵杀敌。但现代战争比拼的是兵器,是综合实力,而我们部队的综合实力与日军相差了几个档次,因此,每场战斗都会造成我军人员的大量伤亡,让无数的家庭陷入深沉的悲痛之中。除了身体上的创伤,精神上的创伤可能一生都不会痊愈。与其人为地制造那么多灾难,我们为何不采取和平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呢?”

“和平肯定是绝大多数民众的意愿,可日本人侵略我国土,我们要和平,他不让我们和平,除了与之决一死战,还有什么办法?”花静宜决然地道,“关于精神创伤的问题,你说得对,也不对。对的是官兵们身体遭到摧残,精神上自然会出现某种不可医治的残缺。但大多数受伤甚至战死的官兵并不后悔参军的选择,他们遗憾的是没能在战场上多杀鬼子,觉得有负于国家、民众的期望。”

花静宜**飞扬的言语让王涤非皱了皱眉头,他道:“静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你是国际红十字会员,单独听你刚才那一番话,我肯定会认为你是一个狂热的抗日分子。”

花静宜也察觉到自己的言论悄然发生了改变,脸微微一红,辩解道:“耳熏目染,我可能是在荣军医院里听伤兵们谈论抗日的事情多了,不知不觉就受到了影响。”

“对我个人的人际关系来说,或许是这样,但我们毕竟生存在一个大环境里,与这个国家同呼吸、共命运。从我的政治观点上,我的确反对战争,看到战争对普通民众、普通战士所带来的身体和心灵的创伤,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他们的伤痛。”

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门口聚集着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和学生。王涤非停了车,看着挤在院门口的学生,奇怪地问:“今天怎么了,好像贵阳到处都是人呢。”

花静宜指了指贴在院墙外面的招生简章,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兵站在招兵买马,而延安抗大在招生呢。”

涌到办事处报名的人多,新任办事处主任叶志坚也在忙着应付学生的咨询。他见花静宜下了车,从人群中朝她扬了扬手,大声道:“花医生,您来了?能不能先委屈您到对面茶馆里坐坐,等我忙完这里再接待您?”说着他吩咐一个年轻人领花静宜他们到对面茶馆去。

“行,您忙吧,我们先去喝茶等您。”

花静宜跟着年轻人转身来到对面茶馆。茶馆里坐了一些人,看样子也是等候报名抗大的学生。

青年人让侍者给花静宜他们安排了楼上靠窗的座位,然后告辞了。王涤非坐下后,望着围着招生办报名的学生,气愤地道:“这些人是不是疯了,居然要跑到山沟沟里去上什么抗日军政大学,国民政府的抗日军政大学不是强过万倍吗?”

花静宜不敢苟同他的意见,反驳道:“热血青年寻找的是抗日救国的真理,他们认为延安才是真正坚持抗日的地方。”

“国民政府现在不是在抗日吗?我看这些青年是怕死,才会选择躲到大山沟里去。”

“人家可是有一句话,怕死不革命,怕死不当共产党员。”花静宜笑道,“国民政府走到抗日的正确路线上来,这在目前是不争的事实,可它毕竟执行过不抵抗路线,执行过‘攘外必先安内’的错误政策,这在全国的民众心里,尤其是知识分子心目中形成了一个坏印象。再说国民政府的抗日军政大学大多是面向王公贵族、富家子弟,一般的平民百姓哪里上得起呢?”

王涤非寻思道:“你说的这些或许有道理,也可能只是表面现象。我怀疑这是共产党争取人心、争夺政权的一个长期策略。”

花静宜嗔怪道:“你们男人呀,什么都要往坏的方面想,现在大家的目标都是抗战救国,把日本鬼子赶回海里去喂鱼,可你们却怀疑人家的善意。只怕到时候还没有打败鬼子,内讧倒是先起来了。”

“我这是透过现象看本质。”王涤非说,“你好好想想,国民政府虽然能够吸引大批青年入伍,壮大国军实力,但他们都是些无知无识的乡下青年,只是执行命令者、受影响者。知识分子则不同。他们拥有知识,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后,能够自然地形成社会权威,影响一大群甚至一代人。到那个时候,共产党发挥舆论的影响力,那么国民政府所掌握的这些力量,不都乖乖地被他们吸引过去了吗?”

王涤非笑道:“真是女人的思维。”

“难道男人的思维有什么不同吗?”

“女人思维凭的是直觉,注重的是现实感受,男人更倾向于理性,注重长远利益。”王涤非说,“如果让共产党执政,共产党会打倒地主,瓜分土地,像你们周家、我们王家这样经过几代人辛勤积累起来的财富,都会被他们瓜分。到时你也不会再拥有如今这样优裕的生活。”

王涤非的话引起了花静宜的深思,她道:“我还年轻,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无所谓,只是我外公和母亲,他们都上了年纪,长期养成的生活习惯已经无法逆转。如果失去了土地和庄园,我外公倒没有什么,我母亲却会发疯的。”转而疑问道:“共产党为什么非得这样呢?他们难道不能执行相对柔和的政策么?我们并不是恶霸地主,也并非军阀强盗,难道他们不赞成勤劳致富的理念吗?”

“这是他们的政治观点决定的,他们认为阶级矛盾不可调和,在把我们这类家庭划为对立阶级一方后,我们就一无是处了。”

花静宜笑道:“我们怎么一无是处呢?我是医生,你是工程师,难道掌权者单凭阶级就否定我们的技术吗?如果仅仅因此而把大批懂技术的人员赶走或者枪毙,那社会管理岂不是要陷入混乱?国家岂不是要倒退几十年?”

“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国籍;技术无阶级,但技术人员有阶级观点。既然我们已被划分为对立的阶级,一旦他们执政,我们的所有物,比如我们积累财富的勤劳以及长期形成的良好家风,都将变得一无是处。除非我们主动投降,否则,我们及我们的家庭,都将成为被打击的对象。”

“为什么不投降呢?个人在历史面前是无法选择的,总不能把历史的责任让我们个人来背负吧?”花静宜笑道。

“你真是不可理喻。”王涤非莫名地苦笑起来。

待了一会儿,刚才那个年轻人跑过来,道:“花医生,我们叶主任请您过去。”

花静宜起身道:“走吧。”王涤非摇头道:“你去你去,我在这里等你。”花静宜还想再说什么,王涤非指了指自己的军装。花静宜明白他担心引起嫌疑,便道:“今天真个是委屈了我们的上校。”

王涤非大度地挥了挥手。待花静宜走到办事处大门口和叶志坚主任见过面,王涤非见他们融洽交流的情景,不觉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虽然经过父亲再三分析,他已不再把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视为杀害伯父的凶手,但他们及其代表的延安,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绝不会是王家的朋友。

王涤非在日本留过学,自然了解他们重视技术的风气。他们在发动侵华战争前,曾经派出大量特务,以经商的名义进入内地,对内地的物产及社会结构等进行了周密而详细的调查,所形成的调查报告和测绘的山川地图,成为侵华日军的重要战略情报。日本商人甚至还和父亲等重要商人以及内地的重要技术人员进行过接触,表达过合作的意愿。王涤非到武汉后,即有亲日分子向他“暗送秋波”。面对日方提出的优厚条件,王涤非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他深知,如果与日本人合作,意味着他将走上一条不归路。而如果拒绝,依照王家此时所面临的尴尬处境,他在军界的前途也将到此为止。

他曾经想象花静宜所说的那样,做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员,如今这一点简单的愿望也不可能实现了。王涤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待他再睁开时,情不自禁地望着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的大门,心想,如果花静宜愿意嫁给她,他愿意放弃眼前的一切,与花静宜一起,凭借手中掌握的技术浪迹天涯。

静宜,你愿意吗?王涤非在心里这么问时,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汽车的马达声把他的目光吸引过去。王涤非见是家里的刘师傅把车停在自己所驾驶的吉普车前。刘师傅见车里没有人,先抬头四处张望一阵。王涤非见他神色慌张,猛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跳起身快步下了楼,朝刘师傅走去。

刘师傅回头见了他,急叫起来:“快,快,大少爷,大事不好,老爷他——”

“老爷出了什么事?”

“老爷想去公司看一看,下车后正准备走进公司,突然不知从哪打来黑枪,把老爷打倒在地。我把老爷送到医院后,就过来找您了。”

王涤非头上像遭闷棍猛然一击,几乎晕厥过去。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拉开门跳上刘师傅的车,道:“走,我们赶紧到医院去。”

刘师傅调转车头时,王涤非还看了一眼自己的吉普车,又望了一眼办事处的大门,泪水无声地淌下来。

6

高原的夏天虽然晚来一些,却来得急促,色彩格外鲜艳和纯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幅纯净的油画。花静宜喜欢在油画中穿行的感觉。野草莓的香味从草丛里飘出来,在空气中增添了几许芳香,花静宜,包括她的马儿也习惯了这种香味。因此,只要天气晴朗,她都会骑着马往返于周家庄园和荣军医院之间。

“小姐,快下楼来看,敌机像蚂蚁一样飞过来了,密密麻麻的。”小亚见了花静宜,指着天空叫喊起来。

近来飞机频频轰炸贵阳,大家已经习惯了。因为敌机的目标是贵阳,附近村庄的人们认为乡村最安全,所以每当敌机飞来时,他们不仅不躲起来,反而走到门口,把这当成一道美丽的风景。令周家庄园及附近观赏者们高兴的是,最近政府在离此地不远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军用机场,机场上停泊了十多架飞机,这些飞机隔三岔五就会上天空转一转,让村民有了更多观赏飞机的机会。

敌机飞来的时候,军用机场上的飞机也已经起飞,迎着日本轰炸机群扑了过去。于是,两国飞机在空中展开了厮杀。日本轰炸机原来的目标是军用机场,这会见机场方面已经有所准备,偷袭不能得手,便调转机头朝贵阳城飞了过去。一架飞机在调头的时候,被我方飞机击中机翼起火,在天空摇摇晃晃地盘旋着。敌机飞行员看见了周家庄园白色的楼群,见受伤的飞机已无挽救的希望,就调准方向,朝周家楼房俯冲而来。

院子里观赏飞机的人从没见过这阵势,只呆呆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轰炸机冒着黑烟、发出怪叫朝自己冲过来。

花静宜正站在窗前观赏激烈的空战场面,听见呼啸声时,扭头发现敌机从侧面朝村庄冲了过来,吓得大惊失色,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尖叫道:“快,快跑,朝院子外面跑。”

院子里的人这才灵醒过来,转身朝院子外面跑去。花静宜见母亲混杂在长工人群里,朝外面跑了,也转身冲出房门。她刚跑到楼梯口,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大的爆炸,大地强烈地震颤,楼房被爆炸掀起的巨浪所推动,剧烈地摇晃着,随之吱吱嘎嘎地倒塌下来。花静宜看着从楼顶倒塌下来的枋梁,寻找逃避的地方。最后,她来到窗前,朝楼下纵身一跳,随着她一起落地的,是倒塌的楼房。花静宜的头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嗡的一声巨响,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天后,花静宜像从一个沉重的睡梦中苏醒过来,迷蒙的眼里出现一团混乱的影像。她伸出手摸索着,试图在混乱的影像里,抓住一件真实的东西。这时,一双大手有力地抓住她,那温柔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抑制的欣喜:“静宜,静宜,你终于醒过来了?”

花静宜感觉声音有些熟悉,略为清醒了一些,问:“我,我这是在哪里?”还不待对方回答,她就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气味,看到了医院雪白的墙壁,周围的影像如水中礁岛一般,慢慢浮现出来。一钵鲜艳的花篮摆在床头柜上,谷止戟正坐在床边凝视着她。花静宜看到了他尚未褪尽的焦虑和疲惫,问:“止戟哥,我昏睡多久了?”

“没,没怎么样,他们好着呢。”谷止戟说着,把头偏转一边。

花静宜明知他没有说实话,也理解他的用意,所以没有继续追问。此时她必须面对的是自己。花静宜动了动手,手感神经能够传导到手指上,又动了动腿,一条腿像撕裂一般疼痛。她努力控制着不叫唤,只是痛苦地皱起了眉头。

阿桑姐引着大夫走进病房。母亲没有出现,花静宜情知不妙。大夫检查了一下她的身体,说:“苏醒过来就好,花医生毕竟年轻,意志又坚强,相信很快就能康复。”

“我伤着什么地方了?昏迷多久了?”花静宜努力保持着平静。

谷止戟朝医生眨了眨眼睛,医生没有理解他的暗示,直言道:“作为外科大夫,我想你一定了解自己的伤情,会全力配合我们的康复治疗。你因为头部和腿部受伤,已经昏迷了三天,腿伤没什么大碍,但头部的伤是否会留下后遗症,有待进一步观察。”

谷止戟见大夫说话这么直露,腾地站到他面前,用强劲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道:“什么昏迷三天,就小睡一会儿也叫昏迷?你怎么当医生的?”大夫没见过这么凶悍的人,吓得神色大变,怔怔地看着谷止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花静宜挣扎着支起身子,道:“止戟哥,你,你不能这样对医生。”

谷止戟见花静宜疼痛难受的样子,赶紧松了手。医生得到解脱,一溜烟逃出病房。花静宜喘着气道:“告诉病人实情,是医生的职责。因为只有让病人了解病情,病人才会配合治疗,尽早恢复。”

谷止戟说:“你本来就没什么大碍嘛,他说的一点都不符合实情。”

花静宜强笑道:“在战场,由你主导,在这里,由他主导。这里是他的战场,指挥官不掌握具体情报,岂不是要吃败仗?”

谷止戟没有争辩,只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花静宜的话。花静宜的目光落在鲜艳的花束上,问:“止戟哥,鲜花是你拿来的吗?”

谷止戟摇头道:“是你的老同学王涤非送来的。你住院之后,他每天都来看你。”

“哦。”花静宜目光落到鲜花上面,因为鲜花已经摆放了一夜的缘故,有两朵花瓣略微卷曲了。

阿桑姐凑近前,亲切地道:“静宜,你要感谢你止戟哥,他见到飞机朝周家庄冲过去的时候,立即带人跑到周家庄,亲自用手把你从废墟里刨出来的。”

谷止戟正视着她,沉痛地道:“静宜,飞机掉在院子里发生爆炸,除了一个长工外,所有人都没能逃出来。”

花静宜的脑子仿佛再次遭到重击,嗡嗡地轰鸣起来。她没有昏厥过去,只把头侧转一边,泪水无声地流淌出来。谷止戟默然地握着她的手,一股亲切的感觉传了过来。花静宜收住泪,问:“我外公呢?他知道这个情况吗?”

“他在毕节地区检查国防动员情况,接到电报后,已经在往贵阳赶了。”

“静宜。”王涤非捧着花站在病房外面,满心欢喜地喊道。花静宜看了他一眼,神色顿时阴了下来。王涤非走近前,把昨天的花束取出来,换上今天花,道:“高原的花有一种特别的馨香,有利于伤病康复。”

花静宜没有配合他的热情,转而问:“武汉会战就要打起来了,你还不走吗?”

王涤非接过阿桑姐递来的椅子,靠近床边坐下,道:“我决定了,与其去建造注定要被日本人炮火毁灭的国防工事,不如做一点生意,办一点实业。武汉会战结束后,我将申请退职,回到清水江从事造林等建设工作。这不仅会给国家建设提供原材料,而且对个人事业的发展也极其有利。”

王涤非谈起生意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无奈房间里的几个人并不领情。花静宜在心里佩服王涤非极富远见,只是他说这话的时机选得不对,让人油然产生一种厌恶的情绪。她冷冷地道:“涤非,这里是病房,不是生意沙龙,请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王涤非正在得意处,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大惊失色,以为花静宜是为那天的失约而生气,便道:“静宜,我那天先行离开,是因为父亲被人打了黑枪,变成了植物人。我不是在电话里向你解释过了吗?请你理解我的苦衷啊。”

花静宜仿佛很累了,轻轻朝他挥了挥手,把脸转向一边,不再理会他。谷止戟走过来,挡在他和病床之间,道:“静宜下了逐客令,请你走吧。”王涤非看了花静宜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谷止戟朝前走了两步,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这个比他高半个头、强壮许多的谷止戟,他终于灰溜溜地退了出去。临走,他大声道:“静宜,你为什么不理解我的心呢?”

“强扭的瓜不甜,你不要再对静宜纠缠不休了。”谷止戟像一尊铁塔似的站在房门口。失望之极的王涤非转而把矛头对准谷止戟,道:“好,好,我知道王家今日的境遇,全是你们谷家在作怪。等着瞧,总有一天我要你们血债血还。”

王涤非气得脸色铁青,愤恨地走了。谷止戟走进病房,对花静宜说:“静宜,你这么对待王家少爷,也太没礼貌了吧?”

花静宜把眼睛看着天花板,默然地叹了一口气。阿桑姐看了谷止戟一眼,道:“这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见花静宜不再说话,谷止戟朝阿桑姐招了招手,轻声说:“静宜,你先休息,我们就在病房外面,有什么事你叫一声。”

病房里只剩下花静宜一个人。她想起母亲,想起自己复杂的身世。因为缺少父爱,她对爱有了更深切的体会,所以希望竭尽所能,给予世界更多的关爱,让经过战乱痛苦的人们,沐浴爱的阳光。然而,残酷的战争剥夺了她最为珍贵的母爱。更让她痛苦的是,随着母亲离世,她原本扑朔迷离的身世,或许将被岁月尘封起来,成为一个永久的秘密。想到此,花静宜不禁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