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风笛和鸣

大地沉静。蓝天白云似乎被装进了一个水晶玻璃球里,透明而凝止不动。

谷止戈把双手枕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浮在蓝天之上的白云,直到白云流动起来。起风了,一切静止的东西顷刻间恢复了生机。风从湖**沿着山坡刮上来,把谷止戈落在地上的信纸吹得哗啦啦地顺着地面飞舞。信纸清脆的卷动声惊动了依着土堆小憩的雷云泉少校,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信纸,正要起身去抓,碰上谷止戈阻止的目光,就只把身子扭动了一下,让自己依靠战壕的姿势变得更舒服一些,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湖风爬上山后见没有什么阻挡,渐渐得意地呼啸起来。在风的呼啸声中,夹杂着鸣笛般的哨音,仿佛因为风起了头,山坡上的生物一起和乐,演奏一曲美妙而生动的乐章。山的侧面,依着战壕休息的官兵们,被这美妙的大地乐章唤醒了,纷纷从战壕中探出头来。

谷止戈望着山顶上孤零零摇曳着的小桐树,整棵树只剩下一小片绿叶。这是高地上唯一的绿色了,作为长江马当防线的侧卫阵地,506高地经过了上万枚炮弹的轰炸,山顶被削去半个头。用师部配属炮兵观测员的话说,506高地的零头都被削掉了,变成了一个整数。不过,在部队所使用的军用地图上,506高地仍被称为506高地。

当然,日军炮火削掉的不仅仅是山顶,还有先前中央军的一个师。该师是由湘西土匪改编而来,虽然他们在日军第一天的进攻中,给了日军重大创伤,但随即就被其强劲的冲锋打散了,马当防线面临着失守的危险。以黔藉子弟为主、人称草鞋兵的102师正好撤到湖**准备赶往九江接防,忽然接到命令——调转枪口攻夺506高地。于是,在香山炮兵的协同配合下,谷止戈亲率第一团经过三个波次的集团冲锋,终于把鬼子撵下山,赶进了湖**。

小树的皮被剥得光溜溜的,树干上被子弹穿通了无数的洞,远远看去,宛然上天遗落在山顶的一只风笛。风从树洞中穿过,发出幽然的和鸣,仿佛哀悼消逝于高地上的生命。谷止戈看着那片树叶,在风中飘飘摇摇,随时都可能离开树枝飞向空中。这时,一页信纸扑到树上,和**裸的白色树干裹在一起,被风扯得哗哗摇摆着,传出破碎的响声。谷止戈不忍心再看,把目光从山顶的孤树上收回来。战壕下面和周围有许多树,这些树同样遭遇了炮火残酷的洗礼,被打得千疮百孔。这情形虽没有山顶上的孤树那么惨烈,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朝向东方湖**的一面,树干上几乎从上到下都塞满了子弹,一些树干小而又有柔性的树,子弹便从中穿过,成为战争造就的风笛。幽冤的啸声就是从这一只只风笛中发出来的。

谷止戈枕着一片松软的泥土,这被炮弹翻过的土地和鲜血搅拌在一起,变成了暗红色。那些不逝的灵魂似乎随着风在山顶窜来窜去。谷止戈不觉黯然神伤,坐起身来,双手合十,默默地哀悼久久不愿意离去的战友,当然,他也哀悼自己的爱情。

被风刮走的信是王涤非写来的。他在信中说了周家庄园遭遇空袭、花静宜受伤、干妈周雅琳和一些长工被炸死的事。他还说在花静宜心情悲伤、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谷止戟趁虚而入,对花静宜穷追猛打,终于征服了花静宜。同时,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谷止戟一刻也不离地守护着花静宜的情形,天清气朗地日子,他用手推车推着花静宜漫步街头。现在几乎整个贵阳都知道,周沁源家灿烂的一朵鲜花,落到了谷家,栽到了谷止戟那堆牛粪上。

最初,谷止戈并不相信花静宜会移情别恋,尤其是在她刚从湘西匪巢脱身,向他表达了热烈的爱慕之情后。然而,惨烈的战争让人对感情特别依赖,也特别多疑。后来谷止戈接到了驻守在彭泽附近的独立旅旅长谢长万的电话,,他在汇报军情时,顺便扯到了他的感情,提醒他要像打仗一样抓住机会趁势而上,不然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谷止戈将信将疑。二弟从小就被送到外公家抚养,他对二弟的性格了解不多,只知道二弟受苗家人的影响,性格刚烈,直来直去敢说敢为,尤其在感情上,绝不含糊。如果他看上了花静宜,断不会像他这般优柔寡断。以花静宜目前的处境而论,她正处于极度痛苦、脆弱的时期,需要他人的安慰。谷止戟以关心、看护花静宜的方式出现,可能正好填补了她精神的空白,极易为她所接受。谷止戈也考虑了家里的态度,虽然父母可能会反对他俩的感情,但二弟却是个不听话的主,一旦两人动了真情,只怕生米就已经煮成熟饭了。

谷止戈把感情失败的怒火发泄到鬼子身上,率部几阵猛冲把鬼子赶下山。在战场休息时,他接到了王涤非的第三封信。王涤非全程参与了马当防线的营造,所以他在信中重点谈了506高地的守卫,及其与马当主阵地的关系。其实,鬼子曾经试着进攻马当防线正面,却遭到重创,无法从长江突破,只得把主力转向湖**,进攻长山、香口及506高地等掩护阵地,因而马当的侧面变成了主阵地。

王涤非提醒谷止戈在敌人准备炮火时,要及时躲避。一则敌人的炮火过于强大,关键时刻我军应当下决心脱离战场,保存有生力量。而且在上海抗战中,国军已经吃了坚守阵地、死打硬拼的亏,自武汉会战以来,国军采取了逐次抵抗的策略,尽最大可能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之后便撤出战场。这样,即使部队遭到较大损失,但部队的建制不至于被完全打垮,战局不会产生较大变动。撤下来的部队补充新兵,由老兵手把手地进行训练,迅速掌握战术要领,又可以开上一线。

从投入会战到现在,擅长防守的102师已经逐次撤出了三个阵地,转进到了马当防线附近,除了耗掉大量弹药之外,部队的老战士被拼掉了百分之八十,现有的战士绝大部分是最近补充进来的新兵,部队的战斗力却基本上没有受到影响,依靠的就是这种“传帮带”的训练和引导模式。

然而,防守马当与前一段的战斗不同。国防部对马当防线寄予厚望,认为它至少能够防守一个月,如今才过去三天,侧翼阵地就已经摇摇欲坠。一旦失去侧翼阵地的掩护,马当主阵地将成为悬于长江边上的孤岛,官兵们只能束手待擒,而敌人也将打开武汉最重要的门户,这势必会造成全局震动。因此,102师接到的是死守506高地的命令。

在信末,王涤非再次刺了谷止戈一枪。虽然他轻描淡写,好像是不经意地提起,谷止戈却明白这个王家大少爷微妙的心思。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此事,让谷止戈忍不住怀疑王涤非是在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但即便他猜测到王涤非的卑劣意图,花静宜仍然是他无法释怀的一个心结,尤其是在战场上,当生命面临着潜在威胁之时,谷止戈是那么思念花静宜,那么眷恋这份伴随他的生命和青春一起成长的感情。王涤非的信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失落感,许多事情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于是在战场暂时安静下来,疲惫的官兵们趁机休息的时候,谷止戈离开指挥所,躲到这块清静的地方,再次用心品味自己的感情。信纸就这么散落在地,随风飞向山顶。

风强劲起来,卷在小树干上的信纸被撕碎,宛如谷止戈的心一起破碎了。

睡梦中的雷云泉慢慢扬起头,把脸转向风来的方向,迎着风**鼻子。谷止戈见他怪异的样子,问:“云泉,你像狗一样抽鼻子,闻什么呢?”雷云泉笑道:“副师长,我的狗鼻子闻到了肉味。”谷止戈一听到肉字,饥肠就咕噜地叫起来。他抬头望了一眼天,时辰已过正午,便问:“该吃晌午饭了,伙房怎么还没有送饭上来?”

雷云泉指了指山下,兴奋地道:“看,那不是?”

谷止戈抬头望去,果真见到一行人挑着饭桶沿着蜿蜒的山道上来,就起身拍着屁股上的泥土,呵呵笑道:“走,吃饭去,下午鬼子还要进攻,吃了饭至少可以做个饱死鬼。”

雷云泉很迷信,听不得不吉利的话赶忙道:“副师长,您福大命大,鬼子的炮火打不中你的。”

“你的意思是我刀枪不入喽?”

雷云泉摇了摇头,道:“副师长,我们老婆孩子都还没有,阎王不会收留的。”听了这话,谷止戈脚步稍稍停了一下,随后大踏步走回指挥所。

2

从废墟里钻出来,王涤非透过硝烟,望着高远的蓝天,拍着满身的尘土,无比沮丧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天空只剩下几朵流云,刚才还在对着马当镇肆意轰炸的敌机,此刻早已不见了踪影。集团军司令部原设在镇中央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却被敌机炸得面目全非。司令部已迁到镇外,原址上只剩特务营的官兵在废墟上抢救伤员。王涤非见轰炸现场惨不忍睹,便不再停留,转身朝司令部人员撤走的方向走去。

“内奸,敌机能够准确轰炸司令部,一定是出了内奸。”他想。

“长官,你的手受了伤,我能给您包扎一下吗?”一个甜美的吴音从身后传进耳朵。

王涤非在原处站定,回过头来,见眼前的卫生兵有着如花一般的美貌,她的笑容比起声音来,不知要甜美多少倍。而当后者见此人居然是王涤非时,惊讶得用手捂住嘴,脸上飞起了两团红云,只把两只迷人的乌黑大眼定定地看着他,脱口问道:“长官,是您?”

王涤非抬起手一看,原来弹片不仅划破了他的衣袖,还刮掉了手肘上的一块皮肉,鲜血正不断渗出来,顺着他的手指滴到地上。刚才因为紧张神经变得麻木,没有察觉出来。此时被美丽的卫生兵提醒,痛感神经立即恢复了,一股钻心的疼痛传遍了全身。他走到路旁的石凳上坐下,抬起手苦笑道:“麻烦给我包扎一下。”

高挑的卫生兵在他面前蹲下,帮他检查伤口。她的动作十分熟练,说:“长官,伤口不好包扎,您要么把上衣脱下,要么把衣袖剪开。”

“剪开剪开。”在美女面前,王涤非有意把话说得很痛快。闻言,她从医药箱里拿出剪子剪开衣袖,边剪边说:“我顺着剪开,过后您要缝补也方便。”

王涤非一怔,心想,这个女人倒还挺细心,于是细细打量着她美丽的容颜。她丰满的胸脯在眼前跳跃,惹得他心跳不已。王涤非实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好奇地问:“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认识我?”

卫生兵嫣然一笑,道:“长官,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还帮您捎过话呢。”

“捎话?给谁?”

卫生兵握着他的手臂,用酒精擦拭伤口中的灰尘,故意卖了一个关子,笑道:“长官是不是对那个女人太痴迷了,以至于眼里旁若无人了呀?”说完她用目光咄咄地逼视着他。王涤非脸一热,避开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道:“我哪敢旁若无人?我是有眼无珠,得罪美人。”略一停顿,他客气地道:“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请你告诉我,我们在哪儿见过?”

卫生兵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把从药箱里取出来的绷带扬了扬,道:“看见我所从事的工作,您该想起我们在哪儿见过吧?”

“战场?”王涤非苦笑着摇摇头,“我是一个参谋人员,每天接触一队一队的卫生兵,你们美丽的容颜都被军服遮挡起来,看上去灰扑扑一片,我哪里能够认得谁是谁呢?”

“说您是贵人,您还真是贵人,莫非长官您把花医生也给忘了吗?”卫生兵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的手一动,疼痛立即钻进王涤非的心里。他痛苦地歪了歪嘴巴,把目光投向烟雾弥漫的街头。

“怎么?学员们都说您是花姑娘的白马王子,莫非白马王子把花姑娘甩了吗?”卫生兵仰起脸关切地看着他。

王涤非望着眼前这个美丽而可爱的卫生员,意外地变得脆弱起来。他不想再提起花静宜,转而问:“你是不是上海医护学校的学员?怎么称呼?”

卫生兵点点头:“钟丽姬。”说着她又莞尔笑道:“把我的名字告诉您有什么用呢?反正长官又记不住。”

“给我疗伤的天使,我怎么可能会忘掉?”王涤非看着钟丽姬玩笑道。他发现眼前的女人有一种令人惊艳的美丽,在她灰色的军服下面,身体浸润出成熟女人独有的风韵。与诗意一般清凉的花静宜相比,钟丽姬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性感和妖娆。

面对王涤非直露的目光,钟丽姬的脸忽地红透了,她低着头问:“您和花医生怎么样了?”

花静宜是王涤非心里的伤痛,他幽然一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钟丽姬哎呀地叫了一声,道:“当时您来学校追花医生,学员们都说你们是金童玉女,很般配的一对呢。是不是长官您没有花心思啊?”

王涤非呵地笑了:“追女人又不是打仗,用大炮一阵猛轰,就能攻克阵地。”

钟丽姬瞟了他一眼,道:“好女怕缠夫,女人都心软,只要您缠着她不放,她哪里会有不答应的呢?”

王涤非看着钟丽姬,她羞涩的表情让她看起来显得温柔可爱,他不禁联想起花静宜。当初他把别人所传授的追女人的招数几乎都用上了,可就是不见丝毫成效。他避开钟丽姬追询的目光,道:“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把我们分开了,我们之间再没机会了。”

“长官,凭您的本事和权力,您怎么不把花医生调到这边来?这样她不就逃不出您的手掌心了吗?”

王涤非心想,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如果真这么做,岂不是间接地成全了花静宜和谷止戈?这时他灵光一闪,一个恶毒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他大概也被这个念头吓住了,身子不由得哆嗦起来。

钟丽姬见王涤非脸色铁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歉疚地道:“长官,对不起,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话,您权当没听见。”她边说边收拣东西,关上药箱准备离开。王涤非见状,强笑道:“啊,对不起。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啊,你也知道花静宜个性倔强,绝不会轻易服从安排的。”

钟丽姬想了想,道:“女人嘛,是否服从安排,关键要看她是不是爱那个人,如果真爱,她是乐意服从的。”说完她提着药箱站起身,道:“长官,部队派我们来镇上救治百姓,我还得到别处看看是否有人需要帮助,先走了。”

“好吧,谢谢你。”王涤非跟着站起身,看着钟丽姬的眼睛说,“钟丽姬同志,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能不能不要叫我长官?我叫王涤非,叫我涤非,行吗?”

“好。”钟丽姬笑着答应,轻轻地朝他摇了摇手,道:“涤非,再见。”

“再见。”王涤非也把手举起来一晃,钟丽姬遂迈着轻盈的步伐穿过街去。王涤非站在原地看着她,那匀称而曼妙的身形令他耳目一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他方才收回目光,抚摸着手肘上雪白的绷带,脑海中回味着她甜美的笑容,心里感慨道:“真靓啊。”

可当他默默地转过身,一种失败的情绪顿时笼罩心头。尤其当他感情上的失败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探究得一清二楚,痛苦的感觉更是浸**着他脆弱的神经,让他的情绪变得格外低落。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扣问苍天。

“先生,先生,请借一步说话。”

茶楼门柱旁,一个戴着礼帽的中年男人朝这边招手。王涤非看周围并无其他人,就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叫我?”对方点点头,眼珠子滴溜溜的四下张望。王涤非见他这般猥琐样,心里有几分不高兴,上前几步大声问:“有事吗?”

对方靠上前,诡秘地道:“王参谋,请跟我来,我有话说。”

见对方居然能够叫出自己的名字,王涤非不觉吃了一惊,跟着他走了进去。茶楼里只有一个老者坐在窗前,他一边喝茶,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见到两人进来,也不吃惊,只道:“请坐,请坐。”

“楼上有空闲的茶房吗?”

“有,有,全空着。”老者小声嘀咕道,“客人都被敌机吓跑了。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几只大鸟在天上拉屎吗?有什么好害怕的?”

王涤非被老者的乐观态度逗乐了,笑问:“老伯,万一大鸟把屎拉到您老头上呢?”

“怎么可能?天宽地阔,凭什么偏偏拉到我的头上?”老者笑道,“不过万一中枪,也算我运气不好,触到了霉头。”

戴礼帽的中年人似乎很紧张,吩咐老者泡一壶好茶,然后疾步朝楼上走去。王涤非跟在他身后上了楼,钻进了一间相对隐蔽的茶房。茶房的窗子正对着一片竹林,越过竹林是一汪碧绿的池水,池中亭立的荷叶随风轻轻摇曳。王涤非闻着微风送进来的清香,心想,如果不是战争,这将是多么宁静的处所啊。

中年人把礼帽挂在墙上,在茶桌边坐下,道:“王参谋,请坐。”王涤非在他对面坐下,问:“请问先生怎么称呼,又如何知道我?”中年人谦恭地笑笑,正要说什么,老者提着茶壶走进来,他及时打住话,道:“放桌上,我们自己来,出去把门关上。”老者把泡好的茶壶放在桌上,道:“两位慢用。”待他关上门出去,中年人提起茶壶,先酌了一杯端给王涤非,又把自己面前的茶杯酌上,举起茶杯道:“王参谋请。”王涤非浅尝一口,一股茶香沁人心脾。只是他心里的疑云未释,仍把一双眼睛定定地审视着对方。

中年人放下茶杯,道:“王参谋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几天在第16军举行的抗日军政大学毕业聚餐会上,我曾与王参谋同桌,还敬过您的酒呢。”

王涤非认真打量了对方一眼,笑道:“难怪我觉得您眼熟呢,原来是第八保的魏保长呀。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和我同在东京的早稻田大学留学,低我两级,学水利专业?”

“对,对,王参谋记性真好,”魏忠连连点头,“我弟弟要有王参谋一半的出息就好了,也不至于让家里背一身债务。”

“怎么啦?”王涤非好奇地问。

“弟弟赴东京留学前,借了一笔高利贷作路费,如今利滚利翻了几翻,吓得弟弟连家都不敢回了。如果不是债主讲一点乡谊情面,只怕连我们也被拖累,混不下去了。”

“哦?”王涤非心想,这就是你邀请我来喝茶的缘由吗?你找我借钱,是不是找错了庙门?心里有了这个念头,他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鄙夷的意味。见对方绕来绕去,始终没有触及实质问题,王涤非忍不住打断他的话,问:“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魏忠嘿嘿一笑:“我也是受人之托。”

“谁?”王涤非见他神色紧张怪异,警惕地问。

魏忠起身拉开门观察了一眼走廊外面,拴上门之后,从包里摸出一包东西放在桌上,紧张地道:“请王参谋打开看看吧。”

王涤非听得包里铿然有声,好奇地打开包裹,露出金光灿灿的几根金条。他把目光从金条转到魏忠的脸上。魏忠笑着解释:“这是您的老同学托人带来的一点礼物,请您收下。”

“哪位老同学?”王涤非诧异地问,而后又笑起来:“我的哪位老同学这么慷慨,托人带金条子给我?是不是下南洋发大财了?”

“您还记得早稻田大学的大山健二吗?”魏忠微笑着问。

“记得,怎么能不记得他呢,他烧成灰我都记得。他怎么啦?”

“这些金条就是他托人悄悄带过来的。”

“他在哪儿?”

魏忠用手指了指外面,满脸神秘地道:“对面,他就在湖对面。波田支队进攻马当受阻,日军司令部委派他为波田支队的作战参谋。”

敢情这个魏忠还真是一个伪保长。王涤非腾地起身掏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魏忠的脑袋,道:“你敢替敌人当说客,我毙了你!”

魏忠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把身子一仰,道:“请问王老弟,你以什么身份枪毙我呢?以国军的身份?还是以你王家的身份?”

“我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枪毙你这个汉奸。”王涤非厉声道。

“我不是汉奸,我只是一个生意人,谁给钱我就替谁办事。我知道王家也是生意世家,王参谋为什么不从生意人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中华民国对贵州王做的那些卑鄙无耻之事,全中国人都知道啊。贵州王被当街枪杀,报纸上声称他死于仇杀,杀手是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主任,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障眼法。谁最喜欢采用暗杀手段呢?党国特务啊。还有你父亲,据说中枪之后,躺在医院里成了植物人,谁这么忌讳乎你们王家的权势和财产?”

魏忠话话还未说完,王涤非扑通一声坐下,拿枪的手也垂落下去,勾着头半晌不语。魏忠见状,嘴角咧出一丝得意的笑容,继续道:“老弟,听当哥的一句话,与其被腐朽的国民政府逼得走投无路,不如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条活路。当年满族人以二十万人占领了中国,目前在华日军可是有二百万人啊。你在日本留过学,应该清楚日本的工业是何等强大,我们积贫积弱的中国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尤其日军占领上海后,一路势如破竹,攻破南京不费吹灰之力,眼前马当防线朝不保夕,一旦日军拿下马当,武汉门户洞开,这一路杀下去,重庆、成都乃至整个江山迟早都将落入日本人手中。当初最早投靠满族的汉人,成了清朝的开国元勋,只要老弟帮着日本人,凭老弟的才干,在未来新成立的政府里,一定也会高官厚禄,地位显赫呢。”

魏忠所描绘的彩色前景,与王涤非灰暗的心情形成了鲜明对比。想到率部驻扎在506高地的谷止戈,如今已是功勋卓著,如果谷止戈阻击波田支队成功,他更是难以望其项背,这也就意味着花静宜会离他越来越远。唯有与日本人合作,让波田支队攻占马当防线和506高地,除掉谷止戈,他的爱情才有希望。假如日本能像满清一样统治中国,那么他必将身居要位,可以主宰花静宜的爱情和命运,而不是如今日这般,独自品尝失败的滋味。

王涤非伸出手去,从包里拿出两根金条摆弄着,一边查看金条成色,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大山健二需要什么东西,居然这么舍得出价?”

魏忠小心地道:“大山健二参谋只是先向王参谋略表心意,至于其他都好说。”

“只怕未必吧,以大山健二的秉性,怎么可能光看看我就出那么大手笔?我看真正值这么多钱的,是我所参与构筑的马当防线。”王涤非停了下来,斜视着魏忠,问:“你是怎么和大山健二联系上的?”

魏忠脸一红,嗫嚅地道:“我弟弟,也就是你的师弟,在106师团当翻译官。”

“不,我没有这样的师弟,如果我承认他,就等于承认早稻田大学专门培养一批汉奸败类。其实当汉奸各有各的理由,但我不想当汉奸,更不会投降日本人。”

魏忠吃了一惊,张大嘴看着王涤非,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王涤非凑近魏忠,小声而尖锐地道:“大山健二是我同学,对那个长着罗圈腿的小子来说,永远只有我指挥他,而不是他指挥我。我和他,和日本人只能是合作的关系。”

魏忠松了一口气,吃吃地笑了起来。王涤非严厉地盯了他一眼,魏忠吓得赶紧收住笑,假装干咳几声。王涤非瞟了一眼金条,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问:“他怎么把这东西送过来的?”

“同善社很多社员都在为日本人服务。”

王涤非点了点头。在战前动员会上,同善社被视为对日有利的因素,要求各防区内的驻军注意其社员的动向。但掌握这些信息的仅仅是一些高级指挥官,他们打起仗来就忘了这回事,每每使同善社的特务能够趁机向日军提供信息。

“请你说一说,我和大山健二在哪方面可以合作?”

魏忠起身走到王涤非身边,附着他的耳朵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王涤非听了,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魏忠迟疑地道:“怎么?王参谋不愿意提供情报?”王涤非把头一歪,问:“你知道国民政府花了多少金钱经营马当防线吗?光是江中的马当阻拦线,就凿沉民船上千艘,军舰十来艘。因为这十来艘军舰,水兵变成了岸兵,鲍长义舰长上岸当了防线的大队长。他大山健二还真抠门儿,花这点钱就想买马当?”

魏忠神色为之一变,赶紧又从怀中摸出一包东西递到王涤非面前。王涤非冷冷地看着他,问:“还有吗?”魏忠摇了摇头,道:“王参谋也知道,中国人爱财如命,日本爱财胜过生命。为了钱他们愿意把女人送到南洋当妓女挣钱,为了情报宁肯自己掉脑袋,也不舍得花一分钱,这回他们肯花钱搜集马当的情报资料,算是破例了。”

王涤非把两包金条抓在手里掂了掂,冷笑道:“马当是什么?是打开武汉的钥匙,而武汉又是九省通衢之地。日本人占领了武汉就等于掏掉了中国的心脏,整个中国迟早都是日本人的。”

魏忠听了这话窃喜道:“是的,是的,这真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初辛亥革命首先从武昌起事,清廷随之土崩瓦解,国民革命军挥师北伐。所以,占领武汉就等于胜利在望了。”

王涤非这话不过是随口而说,经过魏忠这么一解释,倒似乎成了一种规律。他本来对于中日之间的这场战争抱着悲观的想法,魏忠的话更让他相信,日本人肯定会赢得这场战争。他把桌上的两包黄金抓在手里,随即又后悔了,因为他终究受过爱国主义的熏陶,因为他从魏忠的眼里看到了鄙夷的目光。一旦人们知道了他为钱而出卖国家情报的丑恶行径,他将会受世人唾骂。不过,既然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他王涤非也可以如法炮制,等到日本人扶持的政府在国内占据统治地位,那么,他的行为也不成其为卖国之举了。

想到此,他问:“你用什么办法向日本人传递信息?”

魏忠道:“我们和日本人建立了沟通渠道,既可以指引日本的飞机投弹,也可通过秘密渠道,向他们暗递消息。”

“狗日的,每每对外发生战争,就会涌出那么多内奸,中国焉能不败?”王涤非笑骂一句。

魏忠理直气壮地道:“自古以来,无论是封建王朝还是中华民国,都不曾让老百姓处于当家作主的地位。我们对统治者有尽忠的义务,可他们却未曾给予我们行使主人翁的权利,这样不平等的体制,怎么可能把人心凝聚起来?”

哦?王涤非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觉得颇为新鲜,嘴里却辩驳道:“毕竟外族入侵,会让中华民族亡国灭种啊。”

“历史已经证明,国可能亡,种却不会灭,蒙古和满族先后统治中原,最后不都融入了中华大家庭之中?”

“不,不,历史的经验不可靠。满蒙毕竟和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血亲和文化联系,日本人不可与之一概而论。”魏忠还想说什么,王涤非抬手止住了他,

然后,他低下头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简单地描画了马当的地形图,指着马当和长山中间的凹陷地带,道:“任何防御工事都不可能天衣无缝,马当防线的弱点就在此处。这个凹陷地带是马当和长山炮阵的死角,日本军队只需打掉这里的机枪阵地,占领之,那么马当就失去了粮弹支援。届时即使不发动攻击,数周内马当防线也将不攻自破。”

魏忠得到情报,兴奋得不能自抑。王涤非把一袋金条丢在他面前,道:“告诉大山健二,我和他合作不是为了钱,而是希望日本人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用他们先进的工业技术改造中国。”

说完,王涤非不待他回过神来,就把手里的金条收进衣兜,拉开门径自走了,把一个目瞪口呆的魏忠留在茶房里。

3

506高地。

老战士们吃饱了饭,依着战壕用草根剔牙,眼睛却悠闲地望着天上的流云。年轻战士却像怎么也吃不饱似的,还在不停地狼吞虎咽。战地医院的外国红十字会医生,趁着战斗的间隙,带领几位护士为部队送来救急用的药品和绷带,顺便为受轻伤没有下火线的战士包扎伤口。

见年轻战士还在吃饭,医生操着夹生的汉语道:“朋友,战斗前你们应当少吃一点,这样如果肚子受伤的话,就不会发炎,存活的希望会大很多。”

“管他的,咱吃饱了去见阎王爷,至少还能做一个饱死鬼。”

这话引来大家的一阵哄笑。说话的是一位白面书生,他是最近刚补充进来新兵,在连部任书记员。

外国医生被战士们的情绪感染,也笑了起来,随即莫名地摇摇头,道:“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选择死亡呢?”

白面书生背上与枪绑在一起的一根黑色管子引起了一位老兵的注意,他叫道:“哎,白面书生,能不能借借你的烟枪抽袋烟?”

白面书生一愣,疑问道:“烟枪?我没有烟枪啊。”

“你背上那根黑色的管子,不是烟枪是什么?”

战壕里的目光都转向白面书生,众目睽睽之下,书生白净的脸刷地红透了。他把黑色管子摘下来,辩解道:“原来贵州兵和四川兵打仗的时候,都会随身携带步枪和烟枪,因而被称为双枪兵。但抗战之后,双枪兵早就不带烟枪了。”

有人逗趣一句:“你那个不是烟枪是什么?”

白面书生把黑色管子递给老战友辨认,道:“大哥,烟枪有那么多洞洞吗?跟你们说吧,这是咱家乡最好的东西之一,叫做玉屏箫笛。”

“是笛子吗?你会不会吹?”老战士把箫笛还给白面书生。

白面书生腼腆道:“我在南京读大学时,学的就是民族器乐专业。南京沦陷后,学校迁到内地。但日机整天在天上炸,我心想不打败日本人,我们什么都学不成,于是就参军上了前线。”

他的话不觉让大家肃然起敬。老战士说:“小伙子,你能不能给大伙吹一个,让大伙在战场上也享受享受艺术?”白面书生点头答应。老战士又说:“大伙别光听不付费,来点掌声好不好?”

“好!”战壕内响起热烈的掌声。白面书生掏出一张竹膜,贴在笛孔上,把乌黑而精致的笛管横在嘴前,随即,清丽而悠扬的笛声从战壕里传出,缥缈地萦绕在山间,仿佛蓝天上的流云也被笛声吸引,驻足倾听。

谷止戈正在和山下的柏君健师长通电话,向他汇报山上的情况。柏师长听到电话这边响起了笛声,很是惊讶,问:“止戈,谁在吹笛子?”

谷止戈探出头朝战壕外面望了一眼,道:“是刚加入我们部队的一个大学生。”柏师长笑道:“好呀,士气很高嘛,我还以为四面楚歌了呢。”

谷止戈也笑了,道:“师长,我们的战场正是古楚地呢。对日本人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四面楚歌啊。”

柏师长哑然失笑,道:“好,你说得好,我们就要给日本人一点颜色,让他们像项羽遭遇垓下之围那样,尝一尝四面楚歌的滋味。”

结束通话,谷止戈受到笛声吸引,也走出指挥所,侧耳倾听熟悉而优美的家乡旋律。在这远离家乡的地方,在抗日前线的战场上,能够听到家乡的音乐,这是何其美妙的事情啊。

一曲终了,战壕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纷纷要求白面书生再来一个。白面书生没有拒绝,横着乌笛继续吹奏起来。他吹奏的是一首爱情小调,清婉的旋律让战士们微闭着眼睛,摇晃着脑袋,那神情仿佛回到了家乡的小山村,和心爱的姑娘站在村口的枫香树下,诉说着痴心话儿。谁说这一帮粗鲁的大汉不懂音乐呢?美妙的乡音可真触动了每一个战士的心灵。

谷止戈也被眼前的情景迷醉了,他想起了家乡贵阳,想起了花静宜。她在空袭中受了伤,不知道现在好了没?他们虽然青梅竹马、心心相印,可从来没有站在枫香树下,相互倾诉衷肠。谷止戈见外援医生领着护士们走过来,迅速抹掉眼里的泪花,悄声吩咐身旁的雷云泉:“待会儿送医生们下山的时候,把白面书生一起送到师部宣传队去。”

谷止戈决然地道:“云泉,战争迟早会结束,和平才是长远的。战后恢复需要各方面的人才,我们不能把优秀人才浪费在战场上,是不是?”

“是!”

外援医生走到跟前,翻译为双方作了介绍之后,谷止戈道:“谢谢您,怀特医生,您为了中国人民的抗日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为中国的战士服务,您辛苦了。”

怀特医生用并不熟练的汉语道:“别客气,法西斯是我们共同的敌人。”大家都被他的话逗乐了。怀特医生又用英语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谷止戈听不懂,就把目光转向了翻译。翻译道:“怀特医生说,他只是例行检查一下战场医护准备情况,不愿意干扰谷师长指挥工作。”谷止戈听了,朝怀特医生扬了扬手,道:“我就不奉陪了,怀特医生请自便。”

怀特医生于是往战壕深处走去,身着护士军服的欧阳雪英突然站到谷止戈面前,行了一个军礼,道:“副师长。”

谷止戈诧异地问:“雪英,你怎么到前线来了?”

欧阳雪英瞟了侧边的雷云泉一眼,道:“我奉红十字会和花医生的指令,护送国际红十字会专家到前线。”

“静宜呢?”谷止戈知道欧阳雪英是父亲特意安排在花静宜身边,保护她安全的,同时他也知道欧阳雪英与雷云泉两人的关系。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宪兵,她应该不会为了爱情而放弃军人的职责。

“她安排我作为外援专家的特护,我不得不服从啊。”欧阳雪英低下头,愧疚地道:“我认为她在后方的荣军医院工作,不会出什么事,哪想到看起来最安全的地方,恰恰出了问题。”

谷止戈不想增加她的心理负担,道:“这也怪不得你,中国已经进入全面抗战了,无论前方后方,都已被发动起来共同对敌,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呢?”

“我把这边的工作交接清楚,依然回贵州红十字会工作。”欧阳雪英见旁边的人都没注意他们,轻声道:“副师长,您和花医生的事,也该做出决定了,不然老这么拖着,把我都拖成剩女了。”她瞟了雷云泉一眼,满脸涨成桃色。雷云泉假装没注意她,把目光投向别处。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谷止戈仰天长叹。

欧阳雪英毫不客气地道:“副师长,您这是找借口为您的胆怯推脱呀,您不能学学谢长万旅长,该结婚就结婚,该玩情人就玩情人,该打仗就打仗,什么都不耽误。”

“怎么说话的,你?”雷云泉把眼睛一横,瞪着欧阳雪英。欧阳雪英心虚地打着哈哈:“呵,对不起,副师长,耽误您的事儿了。”

谷止戈见雷云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责备道:“看,人都被你吓跑了,你就不能对女人温柔一点,表现一点绅士风度?”

“混账话,你脑子进水了吗?女人是什么,我们的同胞姐妹、爱人,日本人是什么,我们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仇敌,怎么能将这两者等同视之?”

观测哨发出了敌机来袭的警报。雷云泉指着远处黑云一般涌过来的敌机群,道:“副师长,敌机来了,敌人下午的进攻开始了。”

谷止戈抬头望着敌机群,嗡嗡的轰鸣声由远而近。敌机来势汹汹,朝着国军的守卫阵地猛扑过来。他冷静地下令:“告诉战士们隐蔽,并作好战斗准备。”然后他快步回到指挥所,拿起望远镜观察着天空和湖面。停泊在湖对面的敌人军舰一字摆开,朝湖这边开过来。

接下来又将是一场大战,谷止戈心想。他随即命令参谋将观测到的情况向师部汇报,并通报近邻的友军。参谋正要打电话,指挥所的电话就热闹地响起来,是柏师长打过来的,师部的观测哨想必也观察到了敌机的情况。

谷止戈转身接过话筒:“师座,是我,止戈。”

“止戈,敌人海空联合出动,看来他们这次不惜下血本了。你告诉战士们要做好苦战的准备,用顽强的战斗精神击退敌人的进攻。”

“是,师座。”

谷止戈挂了电话,参谋人员告诉他,马当阵地上的鲍长义总队长来了电话,说发现了敌情,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给我接鲍总队长。”

参谋人员又接通了鲍长义总队长的电话。谷止戈道:“鲍队长,我是谷止戈。对于这次战斗,我有一个想法,虽然我们对敌机束手无策,只能打军舰,但等它开近一点再打,您看行吗?”

“怎么不行?”鲍长义道,“自从16军所负责的香口和长山下的阵地失守,我马当主阵地遭到敌人三面围攻,弹药消耗很大,目前存弹量已经不多了。我希望这次能给敌舰一个重创,等候援军到来,不然我们真撑不下去了。”

原来,四天前负责守卫长山下之滩头阵地和香口阵地的第16军,因为指挥官都参加了军部举办的抗日军政大学,结果阵地遭到敌人偷袭,两块阵地相继失守。虽然日军被马当主阵地和长山上的炮火抑制,没能够继续扩大战果,但他们像锥子一样钉在我方阵地前沿,对马当防线构成了严重威胁。驻守前沿阵地的部队与敌人进行了反复争夺,敌人却利用我方构筑的牢固工事进行反击,造成前沿阵地震动。无奈,第16军只得向上级报告,另派部队前来增援,扫除占据我方阵地前沿的敌人。驻守在彭泽的167师,即谢长万独立旅,已经在增援马当防线的途中。

“止戈老弟,102师一路打下来,十分辛苦,部队损耗较大,你们能够守护506高地,就是对我最大的掩护和支持。再说你们的担子也不轻,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这里暂时能撑下去,还是等援兵来吧。”

鲍长义总队长的话让谷止戈很感动,心想,像他这样能够以大局为重,真是难得啊。当初第16军举办抗大结业典礼时,鲍长义也受邀参加,但他以大敌当前为由,申请留守岗位。可能是敌特把这一情报透露出去,结果波田支队深夜派遣部队袭击,抢占了香口和长山脚下滩头阵地。如果不是鲍长义在场,只怕马当防线早已落入敌手了。

“行,咱们步调一致,相互策应,狠狠地打击这些狗娘养的。”

话音未落,尖锐的呼啸声从电话那端,从空中同时响了起来,接着剧烈的爆炸引起地动山摇。掩体上方的尘土哗哗掉下,气浪卷着硝烟和尘土涌进指挥所。指挥所里的人都禁不住咳嗽起来。谷止戈镇定地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拿起望远镜观察敌人的军舰。敌人的军舰慢慢地驶过湖心,朝马当防线驶了过来。

敌机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疯狂而肆虐地攻击着国军阵地,战壕已被敌人的炸弹摧毁了。尽管躲避飞机的掩体挖得很深,但直接投中的炸弹仍然掀翻了掩体,爆炸的气浪把人的肉体撕成一块一块的碎片,与尘土一起抛向空中,又纷纷扬扬地撒落在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谷止戈回过头来,见指挥部里面的官兵脸上都挂着惊恐而绝望的神色。他想起刚才在山顶上看到的那棵小树,还有挂在树枝上的那半片绿叶,这会儿是不是也被敌人的炸弹撕碎了呢?这个想法让谷止戈很惶惑,很心痛,同时,一股愤怒的情绪在胸中滋长。

谷止戈又一次观察着湖面,见敌人的军舰慢慢进入我军炮火射程之内。他头也不回地问:“刘参谋,敌机所携带的炸弹投得差不多了,该是我军还击的时候了吧?”

“是,副师长。”刘参谋把胸脯一挺,大声回答。

“命令炮兵,朝着敌人的舰艇,给我狠狠地揍。”

“是。”

刘参谋声音未落,由敌人军舰发射的大炮,直接打在指挥部旁的坡壁上,爆炸产生的强大气流,把谷止戈和站在他身后的人都掀翻在地,指挥部的掩体也被掀掉一角。大家纷纷爬起身,拉住谷止戈,想把他往掩体深处拖。谷止戈挣脱了他们,骂骂咧咧地道:“龟儿子的东洋鬼子,老子不揍扁你不姓谷,快命令炮兵不惜炮弹,猛烈轰击。”

设立在506高地后方的炮兵连,朝敌人的军舰发射了一阵猛烈的排炮。马当主阵地见506高地这边向敌人发射炮弹,也把大炮从掩体里拖出来,朝湖中敌人的军舰猛轰。两艘敌舰被炮弹命中,起火冒烟。被敌机炸得晕头转向的战士,见国军大炮向敌舰开火,似乎也从眩晕中缓过神来,不再恐惧敌机的轰炸,纷纷钻出战壕,鼓掌欢呼起来。

战场上只剩下我军大炮与敌军舰炮对射。长山脚下的敌人据点处,敌人躲在工事里,用小炮向我马当阵地轰击。

炮战正酣,敌舰像得到什么信号似的,几乎同时停止了炮击,把炮口转向空中。谷止戈十分诧异,走出掩体爬上山顶。原来在国军阵地的后方,出现了国军的飞机。谷止戈看着飞机,又回头看到湖面上的敌舰已把所有的炮口对准了国军飞机飞来的方向,他感到十分奇怪,心想,敌人怎么提前得到了信息呢?

“雷云泉。”

“到。”雷云泉站到了谷止戈身后。

“你派人搜查一下,看周围是否藏着敌特。”

“是。”雷云泉迅速往下面战壕跑去,组织战士准备展开搜查。谷止戈把望远镜在周围的山顶搜寻,忽然,506高地邻近的一座山顶上出现一面挥动的旗帜。谷止戈取下望远镜,用肉眼看了看,又转身望了一眼湖里的军舰,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云泉!”谷止戈对雷云泉大喊了一声。雷云泉集合了战士,正待出发,回头见了谷止戈的手势,也用手势比划了几下。谷止戈最后做了一个“OK”的手势。雷云泉会意,点了点头,随即率领一班精悍的战士穿越战壕,迅速朝对面山头扑去。

4

敌舰早有准备,我空军出动的十二架飞机,只能高空投弹,轰炸效果收效甚微。按照日军的一般作战规律,经过空军和海军的炮火准备,接下来将是陆军出马了。在双方炮战的间隙,谷止戈已命令战士从后山的掩体进入正面作战阵地,重新清理了战壕,严阵以待。

在已经占据登陆场,获得攻击出发点的情况下,强悍的波田支队没有发动攻击,而是好像到湖**中心游玩一阵,又回到对岸据点去了。这令我方官兵上下皆感大惑不解。不过,国军早就养成了等候敌人进攻,而不是主动出击的习惯,加上并无军舰等部队支援,也只能睁睁地看着波田支队搭乘军舰退出战场。

谷止戈令参谋查明情况汇报。鲍长义大队长主动来电询问,谷止戈无法回答,只能说待查明以告。

雷云泉带着胜利的喜悦走进指挥所,道:“副师长真是高明,敌特在山顶筑了掩体,藏了三个汉奸分子,整个白天都用旗语向敌人通报信息。”

“人呢?”

雷云泉大大咧咧地说:“汉奸分子留他干什么,都枪毙了,这是战利品。”他把红黄绿三面旗帜放在桌上。

雷云泉猛地拍着脑门,后悔地道:“我当时只想杀了汉奸解恨,没想到留着他们还有用。”

“留着他们,还可以深挖隐藏的敌特。”谷止戈把大手一挥,“算啦,我们是军人,又不是警察和宪兵,哪有时间审判汉奸。”

刘参谋不无忧虑地道:“前面有全副武装的敌人,后面有汉奸挖我们的墙脚,这防线还防得住吗?”

谷止戈一愣,用严厉的目光阻止了他,心想,如果战士们都有这种想法,必然会造成军心浮动。作为国军的高级指挥官,自南京保卫战后,他已经看出最高军事委员会的战略意图了。最高统率所采取的不再是上海抗战那种积极进攻的策略,而是一种积极防御的策略,尤其是自武汉会战以来,国军把这种策略发挥到了极致。在每一个阵地上,他们都只是坚守一段时间,在尽最大可能消耗日军之后,即撤出战场。102师退守506高地之前,已经主动放弃了两个阵地。在以前的战役中,国军每坚守一个阵地,必然会造成部队百分之七八十的损耗。现在,绝大多数部队损耗不过十之一二,旋即经过补充,部队的战斗力又得到恢复。参谋人员把这种消极防御策略称为不主动取胜策略。

最高军事委员会给马当防线的坚守时限是一个月,然而,由于第16军军长的失职,致使波田支队占领了马当防线的前沿阵地,这才造成今日的被动局面。

谷止戈瞟了地图一眼,心想,但愿增援马当的167师和谢长万独立旅能及时赶到,否则,国军精心构筑的马当防线,将可能功亏一篑。

是夜。第一声枪响之后,传来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鬼子上来了,鬼子上来了。”

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102师毕竟是训练有素且富有作战经验的主力部队,战壕里经过短暂的混乱,即刻恢复了战斗秩序。借着枪弹的亮光,谷止戈发现鬼子像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山坡。右边阵地上,一小股敌人已经扑到了战壕前面。我军战士进行了顽强的反击。子弹在夜里织成了一张彩色的火网,把阵地连同山坡严严实实地覆盖起来。

“打,命令部队要狠狠地打,绝不能后退一步。”谷止戈决然地下达命令。506高地、长山以及马当主阵地,任何地点动摇,就可能造成全线动摇。一旦马当防线失守,那么前线的守卫将官,必然有人要承担失职之责。谷止戈倒不是怕承担责任,他只是觉得不能在小鬼子面前输了血性。

突然,鬼子突破了左边的阵地,和我方战士拼起了刺刀。后面的鬼子源源不断地涌进战壕,向谷止戈的指挥所突击。

谷止戈指着战壕里激烈的拼杀,镇定地命令:“去,把突上来的鬼子消灭。”雷云泉果敢地率领手下人凶狠地朝鬼子扑了过去。经过一阵猛烈突击,冲入战壕的鬼子被全部消灭。凶悍的波田支队果然名不虚传,依然迎着密集的子弹不断向上冲锋。

阵地再次被突破。

“枪!”谷止戈冷静地看着鬼子,把手伸向警卫战士。枪马上就递到了他的手里。

“上刺刀!”

警卫战士又依言给枪上了刺刀。刘参谋见副师长要亲自带队冲锋,挡在他面前,道:“师长,您坚守指挥所,我去。”不待谷止戈发令,他把手一挥,率领警卫战士杀进了混乱的战场。这股新的力量让我军士气大振,战士们奋力把鬼子赶出了我军阵地。

谷止戈见鬼子遭此打击,并未退出战斗,而是准备再次发起强有力的冲锋。看来鬼子这一次是志在必得了。谷止戈估计了一下己方的力量,见经过两次交战,部队消耗很大,必须动用预备部队才能抵抗鬼子的进攻。他命令通讯兵接通师部。

电话接通,谷止戈听到电话里传来密集的枪声。谷止戈一愣,心想难道鬼子绕过前线阵地,冲到后面去了吗?

“止戈,师部遭到鬼子偷袭,我正在组织部队抗击,你那里怎么样?”

“师长,目前阵地还牢牢地掌握在我手中。”谷止戈道,此时他方才明白,为什么鬼子白天占据优势,却悄然而退,原来他们是在准备晚上的偷袭。自开战以来,波田支队屡屡偷袭得手,尝到甜头后,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此计策。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没有认真分析波田支队的作战习惯和策略,才造成现在这般被动的局面。

谷止戈又接通了马当主阵地,鲍长义总队长亲自接的电话。谷止戈问:“鲍队长,我阵地和师部均遭鬼子袭击,马当阵地怎么样?”鲍长义把话筒拿开了一小会,道:“止戈老弟,听见了吗?鬼子向我方阵地发动了凌厉的攻势,我部正在拼力抵抗。目前我们的弹药已消耗殆尽,如果增援部队在一两个小时之内不能及时赶到,我部就只能撤出阵地了。”

谷止戈大叫道:“鲍队长,我们不能撤退啊,撤退失职是死,坚守阵地是死,就是死也要迎着鬼子的方向。”

“我们已经尽力了,鬼子不知从哪儿得到情报,突袭了我和长山间的凹陷阵地,把我和长山分割开来。我们失去了援助,坚守马当没有任何意义了。”鲍长义痛苦地喊道。

谷止戈听到自己所坚守的防线居然面临着放弃的危险,心里很是难过,道:“鲍队长,您坚持一会,我抽一个连过来支援马当,行吗?”

“增援已在路上,再坚持几个小时吧。”谷止戈坚决地道。

“按照出发时间和路程,增援部队早该到了,如今还不到,我怀疑是不是遭到鬼子截击,赶不过来了?”

“如果撤出马当,那些重炮怎么办?”谷止戈知道马当防线上面重炮的价值,所以提出了这个实质性的问题。

鲍长义说:“这也正是我所考虑的,这些都是黄金白银换来的啊,趁我还能控制局面的时候,我一定竭尽全力把重炮撤出去,绝不能让其落入敌手。”

“行,鲍队长,我马上派一个连来支援您,帮助坚守阵地,如其不能,也将尽力护卫重炮撤退。”

“止戈,你们正遭受攻击,”不待鲍长义把话说完,谷止戈说一句“就这样了”,就挂掉电话。他命令身边的参谋副官,叫雷云泉从第一营抽调第一连增援马当。

“副师长,此时抽出一连,我方阵地必然全局震动。”

谷止戈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这是命令!”

果然被参谋不幸言中。一营一连抽出阵地之后,阵地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空隙,鬼子很快从空隙突破了102师防线。

“副师长,撤吧,鬼子围过来了。”雷云泉和刘参谋同时率领残余的战士涌进指挥所,要保护谷止戈撤退。

“不行,我们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坚决不能放弃阵地。”

“可是,我们快要守不住了。”雷云泉望着外面杀声震天的战场,鬼子还在不断地增援兵力。

“走,撤到山顶二线阵地。马当不撤,我们绝不能退。”谷止戈坚决地道。

“副师长,山顶不能守啊,天一亮,我们就成鬼子的活靶子了。”

“坚守一阵是一阵,撤吧。”谷止戈下达了撤退命令。雷云泉领着战士冲在前面,杀开一条血路,护卫谷止戈冲上山顶。其他部队交替掩护,相继撤出阵地。围绕着临时指挥所,战士们用血肉之躯构筑起一道防线。

由日本人和台湾人共同组成的波田支队,真不愧为日军中的精锐,其凶狠的战斗精神,机敏灵活的作战技术在战场上得到极大发挥,令国军部队望而生畏。102师主要由黔籍子弟组成,战斗的灵活性和山地战技术,在国军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他们遇上波田支队,可谓棋逢对手。虽然102师借助居高临下的优势,在前面两个波次的较量中,给予波田支队重大打击,但其战斗精神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们依旧顽强地冲上山来,从三面包围了102师部队。

狭路相逢勇者胜。谷止戈分析了双方的对阵形势,打了半夜的仗,己方战士已精疲力竭,弹药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不能以坚决的战斗动作打击敌人的气焰,只怕这最后一道阵地,随时都面临着失守的危险。

“打!”

敌人进入有效射程之后,谷止戈一声令下,官兵们便把所有的手榴弹都投掷出去,用机枪、步枪发疯一般朝敌人射击。见敌人被强大的突击打得晕头转向,谷止戈命令身旁的号兵:“吹冲锋号。”

在响亮的冲锋号声中,战士们端着步枪,像小老虎一样扑入敌阵,左右开弓,奋力厮杀。鬼子守不住阵脚,纷纷后退。忽然,正在冲锋的部队慌乱起来,一些战士开始往回退。原来,一小队鬼子从斜刺里杀过来,准备从后路包抄。谷止戈眼见不妙,亲自抄起机枪,朝这队鬼子猛烈扫射。被冲击的鬼子缓过劲来,给冲锋部队来了一个强劲的反击,102师抵御不住,不得不退回出发阵地。鬼子乘胜追击,向山顶阵地发动了强大的攻击,102师拼死抵抗。

鬼子冲到了阵地前沿,眼看最后一道防线即将被突破,雷云泉率人护卫在谷止戈身边,道:“副师长,下令撤吧,阵地守不住了。”

这时,鬼子已突破阵地,朝临时指挥所包围过来。面对当前的困局,谷止戈没辙了,把手轻轻一挥,准备朝山后走去。突然,几发炮弹在鬼子后面爆炸,接着山下响起密集的枪声。正在对102师余部形成合围的鬼子,立刻掉转枪口退下山去。

谷止戈情知战场态势已变,转身走回指挥所,兴奋地道:“我援军来了,进攻!进攻!再进攻!把鬼子赶下山去!”

雷云泉率领战士追击鬼子。谷止戈望着纷纷败退的鬼子,心里很是困惑。师部正在遭受攻击,预备队根据就抽不出来。长山、马当阵地自顾不暇,也不可能抽出部队增援,附近又没有其他驻军,即使有,也早被调去增援马当主阵地了。

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增援部队呢?谷止戈百思不得其解。

鬼子败退下山,谷止戈和增援部队在主阵地会师。借着火光,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近前来,向他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副师长,谢长万率部来到。”谷止戈一愣,紧紧握住谢长万的手,猛地点头:“谢谢兄弟。”一想不对,忙问:“长万,你不是奉命增援马当阵地吗?怎么打到这里来了?”

谢长万生气地骂道:“都是他妈的蹩脚向导误导的。”

谷止戈吃了一惊,问:“怎么回事?”

“我们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正好506高地响起密集的枪声,向导指着枪响的方向说这就是马当主阵地,结果我们误打误撞一路杀了过来。来到山下,参谋人员才提醒说这不是马当主阵地,我想在哪儿都是杀鬼子,更何况我们兄弟部队正遭鬼子围击呢。”

“167师在什么地方?”

谷止戈一拍大腿,说:“唉,马当危矣!”看着谢长万道:“兄弟,你救了我们,我感激不尽,如果马当失守,506高地就失去了意义。走,我们一起去救援马当主阵地。”

“别,副师长,防守506高地,是您和102师的职责,救援马当是我的任务,还是让我率部去完成任务吧。如果敌人攻占了马当,我们誓死也要把它夺回来。”他让谷止戈留步,说:“副师长,保重。”

“兄弟,保重。”谷止戈不敢擅离职守,与谢长万抱拳告别。

谢长万率部下山,沿着黝黑的山谷朝马当奔去。谷止戈目送着这支走错路的队伍,心想,战争是由无数偶然因素组成的,这些偶然因素决定着战争和士兵的命运。如果不是谢长万及时赶到,他和102师官兵,极有可能已经横尸506高地了。谢长万偶然错路,救了他一命,却有可能因此而失去救援马当阵地的最佳时机。一旦马当阵地失守,506高地上的这场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

谷止戈不敢再多耽搁,立即率领参谋人员巡视战场,要求官兵们积极恢复战壕和阻敌设施,严阵等待敌人的下一次进攻。

5

果然不出所料,马当主阵地失守。

鲍长义总队长在苦等援军不到的情况下,为了不让主阵地上的重炮落入敌手,在向敌人发起一次强大的反突击之后,做出了携带重炮撤出阵地的决定。谷止戈增援的连队及时赶到,使撤炮行动成为可能。

马当失守的消息当夜传到武汉,最高当局震怒,要求16军等部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马当。

独立旅赶到马当时,敌人已占据了主阵地。谢长万率部发起猛攻,经过一夜的竭力拼杀,待后续赶到的部队接替进攻,才撤出战场。齐装满员的独立旅,只剩下不到一百号人,旅长谢长万也身负重伤,在送往战地医院的途中,不幸牺牲。谢长万的死,无疑应验了他“誓死拼夺马当阵地”的誓言。

接到谢长万的死讯,谷止戈心怀愧疚,良久不语。他摘下帽子,凝视着马当方向,默默地祭奠着这位兄弟和战友。

钟丽姬得知这一消息后,顿时昏死过去。

谢长万虽然在老家已有妻室,却对钟丽姬投入了极大的感情,钟丽姬要星星,谢长万恨不得摘一个月亮给她。对于钟丽姬来说,其时家乡已被鬼子占领,家人或逃或亡,她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因而格外珍视谢长万的感情。如今,谢长万战死沙场,她不仅失去了爱情,还失去了依靠,这怎能不令她万分忧伤呢?

此时,上海医护学校的同学,或因敌机轰炸牺牲,或跟了其他部队,只剩下范小娟陪伴在她的身边。

“丽姬,你要坚强一些,战争就意味着牺牲,谢旅长不过和千千万万的军人一样,在战场上找到了归属。”范小娟蹲在她旁边,抚着她的背劝慰道。这会送到战地医院的伤员多了起来,范小娟心里焦急,希望钟丽姬早点摆脱痛苦,投入工作。

“抗战而死,虽死犹荣,你怎么能说谢旅长死得冤枉呢?”范小娟不解地问。

“人们都说,他刚增援506高地,打了胜仗,救下了102师,还来不及喘口气,又被谷副师长派往马当,这分明是叫他去送死啊。”钟丽姬感觉又冤又屈,难过地道。

“我不懂战场上的事,或许马当主阵地真的至关重要不能失守呢,不然,我军也不会仍派大部攻打鬼子。你看,这赶趟儿抬过来的伤员,都是从马当送来的。”

“马当需要增援,他谷止戈为什么不率领部队去,偏偏要让跑了几十里路的人再去打仗,他还有力气打吗?明知是要送死,就叫别人去,自己等着看好戏。”

钟丽姬憎恨的情绪把范小娟吓了一跳,她急忙劝道:“丽姬,我们从上海抗战开始,就了解止戈将军,他每战必冲在前面,不是怕死的军人。你不能这么说他,更不应怀恨于他,或许事情另有隐情。”

“人都被他害死了,还能有什么隐情?我看他就是潘安,专门设计害死杨家将呢。”钟丽姬眼里射出毒蛇一般寒冷的目光,范小娟被吓住了,不敢再说这个话题,小心地道:“丽姬,你收住泪吧,好歹你也是一个战士,战场上是没有眼泪的。”

这时,一位军医官走了过来,见两人蹲在庙宇一角,生气地道:“范小娟,钟丽姬,你们在干什么?快点投入工作,把伤员处理好送走,医院马上就要撤离了。”

“什么?16军不是还在进攻马当吗?为什么要急着撤退?”范小娟不解地问。

“鬼子利用马当防线,把我进攻部队打垮了,并调来增援部队106师,穿过我防区,朝彭泽杀了过去,试图把我们全部‘包饺子’。目前部队正在全力阻击,军部和地方机关已开始撤离了。”

范小娟听了,更加着急起来,道:“医生,我们马上就来。”医生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走进了医院。范小娟说:“丽姬,听到没有,鬼子要杀过来了,我们进去工作吧。”钟丽姬无奈地站起身,抹掉脸上的泪,朝枪炮声的方向恶狠狠地道:“潘安,你听着吧,我会记住这仇恨的。”

范小娟听她把谷止戈称为潘安,暗自好笑。凭她有限的知识,知道潘安是暗通敌人的汉奸,谷止戈却是抗敌的英勇军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怎么能够扯在一起呢?她想钟丽姬可能是气糊涂了,才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来,也就懒得理会她,头也不回地冲进医院,投入紧张的救护工作之中。

两个小时后,战地医院整体向后方撤退。范小娟和钟丽姬搭乘最后一辆卡车撤离医院。抢救工作几乎把她们累垮了,连腿都站不稳,只得靠着卡车边缘坐下。两位重伤员躺在担架上,放在中间。

钟丽姬正在埋头伤心,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打量了他几眼,认出他就是马当街头相遇的军官,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应付道:“啊,是您,王涤非,王中校。”

范小娟好奇地推了推钟丽姬:“怎么,你们认识?”

钟丽姬看着王涤非,反问道:“你不认识了?他就是花教官的白马王子啊。”

“什么白马王子,我就是一个爱情失败者,被你们的花教官拒绝了。”他看着钟丽姬,见她因为伤心,反而显出一种柔弱的美来。露出来的脖子雪白娇嫩,身体凹凸有致,可见包裹在军装下面是一具怎样美妙的女人肉体。王涤非怦然心动,目光紧紧地缠绕着她。然而,在这种对比中,失恋的痛苦依然挥之不去。

范小娟想起来了,轻轻一笑,道:“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你不是花教官的白马王子,也会是其他人的白马王子。”

这话给了王涤非一丝安慰,他笑着夸范小娟会说话,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见钟丽姬脸上挂着泪痕,他忍不住问:“丽姬,你那天看起来阳光灿烂,怎么今天却一脸的忧伤呢?”

范小娟想说什么,钟丽姬用胳膊轻轻碰了她一下,掩饰道:“那时我对马当防线抱着乐观的想法,后来看到那么多熟悉的战友相继死去,所以伤心了。”

王涤非一愣,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赞叹道:“经历过长时间的战争,你每天与死神打交道,却还抱有这么善良的态度,饱含同情之心,真是难得。”

范小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钟丽苦笑道:“还不是你的花教官教的?她教育我们,随时随地都要对伤员、对生命充满关爱之情。”

王涤非粗暴地打断她:“请别在我面前提那个女人,好不好?”

这下轮到两个女人诧异了。她们看着王涤非,不知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钟丽到底姬是过来人,体会到了一个失恋者的怨恨,于是及时转移话题,问:“涤非,司令部机关不是早就撤走了吗?你怎么不跟大部队一起行动呢?”

原来,在机关撤离之前,魏安找到他,向他传达了大山健二的两条旨意,一条是对他提供的准确情报表示感谢,一条是要求他留下来,协助日本皇军工作。纵然王涤非答应,但王家毕竟是贵州的大家族,如果他公开与日本人合作,将会让整个家族背上汉奸的骂名。因此,他拒绝了魏安的建议,表示只愿意在暗地里提供一些情报。因为这个缘故,他没能跟上司令部机关撤走。钟丽姬的话碰到了他的软肋,他尴尬地笑笑:“军长命令我处理一些文件,就落在了后面。”

“下车,快下车,躲进树林里隐蔽。”警卫人员在公路边大声地喊叫。

王涤非率先跳下车,其他人也翻下车厢向树林跑去。范小娟和钟丽姬试图把伤员抬下来,其时敌机已用机关炮朝公路扫射。王涤非大声叫道:“你们先下车,等男人们抬伤员。”

范小娟身体轻巧,翻过车厢往下就跳。王涤非欲上前接她,只拉到她的手,她落地后转身朝树林跑去。钟丽姬站在车上犹豫了一下,突然机关炮扫了过来,她就纵身一跳,扑入王涤非的怀里。两人就地一滚,躲过了从身边扫过的子弹。

就那么一刻,两人面对面地相拥,四目相对。王涤非感觉到了女人身体的柔软,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女人羞涩地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男人,从他身上爬了起来,顺手拉了男人一把,男人借着她的力量,也爬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两人配合得如此默契,以至于把他们自己也感动了,相互又对视一眼。女人躲开男人火辣的目光,看着从他们身边划过去的子弹坑,惊叹道:“好险呐。”

敌机走后,车队继续前进。有了刚才的历险,王涤非和钟丽姬的眼神里,多了一点复杂的内容,痛苦而漫长的撤退旅程,对他们来说也变得短暂起来。

6

102师从瑞昌、阳新防线移防后撤,与友邻部队一起,沿着湘鄂公路朝湘北转进。

日军106师团企图进犯南昌,在万家岭遭到我军围攻,受到重创,无力再向江西发展,便全力朝武汉方向扑来。国军各部队利用瑞昌防线对日军进攻进行顽强抵抗,虽然给敌人以重创,但己方也遭受重大损失。其间,102师经过数次补充,一直坚守在前线,一支精锐之师打成了伤残之师。柏师长原本身体状况欠佳,早已支撑不住,经请示上级同意,把部队交给谷止戈后,先行撤回湘北疗养去了。

行进途中,谷止戈接到本部军团长的一个电话,要求102师行进到金牛附近后,就地挖掘工事,抗击尾追而来的敌军。

听完军团长命令,谷止戈立即叫起苦来,道:“军团长,能不能抽调别的部队?自武汉会战以来,我师一直没有得到休整,已成疲惫之师,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如果再要打,只有派干部上,派骡马上,派我上了。”

“止戈老弟,我怎么不知道呢?如果附近还有其他军队可调,无论如何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再打了。”一向盛气凌人的军团长,这会儿也陪着小心,说话低声下气的,好像在哀求谷止戈似的。谷止戈既感诧异又于心不忍,问:“我们既定的作战任务不是完成了吗?怎么还要在金牛打仗呢?”

谷止戈腾地来了气,道:“拖一个星期?凭部队此时的士气和战力,与鬼子接触,只怕一个小时不到就会垮掉,还一个星期?让联勤司令部的人来指挥好了。”

“老弟,粮秣是部队的根本,人家后台硬,又疏通了上面的关系,把总裁的手谕送到了我这里,咱们现在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军团长语气又软了下来。

谷止戈听了,知道推不掉这任务,就不无忧虑地道:“军团长,用疲惫之师抵御强悍之师,只怕是把绵羊投进虎口哇。”

“102师从来就不是绵羊。再说仗打了这么久,鬼子的精锐之师也不如以往。更何况我们不需要和他们正面对决,只要多动脑筋,想办法在金牛附近拖他们一阵,待联勤司令部把物资运完,我们就算顺利完成了任务。”

谷止戈从军团长的话里,听出了那么一点味道,心想事情也许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既然这一仗不可避免,不如爽快地答应下来。思及此,他大声道:“好啦,军团长,我和参谋们研究一下方案,再报军团长审定。”

国防部先期已在公路沿线修筑了国防工事,谷止戈命令102师就近进入工事,边补充工事边休整,严阵等候日军。他把师指挥部设在附近一座小村庄里,集中各团团长和参谋人员,然后摊开宽大的地图,研究阻击鬼子的作战方案。

各团长起初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听谷止戈说还要打仗,一个个顿时满面愁容,唉声叹气:“副师长,这不明摆着让我们送命吗?这是不是老蒋清除非嫡系军队的阴谋?”

谷止戈摆摆手,道:“今天我们不是研究送命的作战方案,而是研究如何活着,如何更好地抗击鬼子、拖延鬼子的作战方案。”

“数十万精锐之师都无法抵挡鬼子的进攻,凭我们能抵挡他们多久呢?”马参谋长道出了所有人的想法,大家把目光投向谷止戈,点起头来。

谷止戈心里咯噔一响,倘若全师官兵都抱有这种悲观的想法,这仗就没法打了。他想了想,认为当前最主要的是说服在座的军官,让他们抱着坚定的战斗信念,这样才能鼓舞全师官兵的战斗意志和胜利信心。

思考了一阵,谷止戈郑重地道:“如果还按照先前阵地战的作战方式,我们肯定抵御不了。不过,这一次我们的目的仅仅是拖延鬼子进攻武汉的时间,所以我们要从鬼子之前的进攻套路中,研究他们的薄弱点,找出拖敌、疲敌、克敌的办法来。”

刘参谋年轻气盛,腾地站起来说:“副师长,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前一段我们和鬼子打的是阵地战,拼的是消耗,这一次我们可否采取共产党的游击战法,以袭扰的方式狙击敌人,拖住他们的后腿?这样他们必定不敢贸然进攻武汉。”

刘参谋话音未落,立即响起军官们的嘲笑声。

“抱鬼子的大腿,他们就走不动了,问题是我们抱得住鬼子的大腿吗?”

“要是鬼子不理会我们的骚扰,甩开我们直扑武汉,岂不是坏了大事?”

刘参谋脸上浮现委屈的神色,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谷止戈。谷止戈知道他必然有自己的思想,便道:“大家先别急着否定,让刘参谋把想法说完,当然,其他人有想法也可以大胆地提出来。不管是拖鬼子的后腿也好,还是抱鬼子的大腿也好,只要能在金牛拖住鬼子,就是胜利。”

刘参谋感激地看了谷止戈一眼,走到挂在墙上的军用地图前,道:“金牛周围多山,山峰长期受长江水气侵蚀,山尖谷深,国民政府在此地预设了大量的国防工事,如果我们把每个山头都变为一道坚固的阵地,吸引鬼子前来进攻,顺长江纵向而论——”

刘参谋用手在地图上划了一下,这一划把谷止戈点醒了,他马上明白了刘参谋的意图,不禁点头微笑起来。

刘参谋见谷止戈笑了,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继续道:“一般来说,只要有机枪防守,鬼子便会认为那是主要阵地,就会有板有眼、一招一式地进攻,直至完全攻占山头。以鬼子攻占一个山头花三到四个小时计算,攻占三个山头差不多就需要一天。如果把这里纵向沿江排列的上百座大小山头全部利用起来,那我们拖延鬼子一周,绰绰有余。”

马参谋长理解了刘参谋的意图,笑道:“一个山头两挺机枪,机枪见到鬼子就开枪射击,这样鬼子从准备进攻到沿着羊肠小道爬上陡峭的山顶,就可能会耗上三四个小时。如果能获得重炮支援,鬼子会更加坚信我们所设是主阵地。同时,重炮可以对占领山头阵地的鬼子形成重大杀伤力,达到我们的战斗目的。”

“如果鬼子完全不予理会,径直穿过公路扑向武汉呢?”

刘参谋道:“我军即可利用山头机枪和大炮对鬼子进行夹击。”

“大炮呢?如果没有大炮,所有的设想皆可能成为泡影。”大家都被刘参谋的战术吸引了,有人把难题提了出来。

门外传来一声报告,军团部的一位通讯员站在门口。谷止戈走上前,从通讯员手里接过军团长的命令。他看到命令的时候,笑着拿起来扬了扬,道:“军团长雪中送炭,把军部重炮排派给了我师,另外,185师及当地游击队将与我们协同作战。”

谷止戈见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于是拿起军团长送来的文件,说:“最高军事委员会发布通报,对失职的第16军军长作撤职处理,对不能及时增援马当炮台的167师师长实行枪决,对贻误了重要战机的谢长万本应实行枪决,鉴于其已戴罪为国捐躯,功过相抵,只撤销其职务,取消其家属应享有之抚恤金。”

这道通报把大家的思绪再一次引向了马当防线上的激战。谷止戈和102师几乎也要承担失职之责,由于得到某些重要人物的保护,才没有被追责。他们想起救命恩人谢长万,如果不是他误打误撞,救了102师,也许在座的各位早就马革裹尸,遗骸青山了。救命恩人已去,非但成不了英雄,反而受到处分,这无疑会让他们背负沉重的负担。

马参谋长说:“柏师长已令师后勤部挤出部分饷银,按照牺牲将官的标准,给付谢长万家属遗孤抚恤金。好在谢家是当地大户,遗属们的生活应当不成问题。”马参谋长的话让大家暗自松了一口气。

谷止戈对刘参谋道:“刘参谋,请继续把你的作战思路说完。”

刘参谋强笑道:“有了大炮,这戏就好唱了,国防工事是按照向西逐次抵抗设计的,既然我们要阻击敌人于金牛,因此,有必要加强向北的纵深,这也是为了保留后路,即撤向湘北方向的安全计。如此,既能对向西攻击的敌人形成有效的夹击之势,还可搅乱敌人的视线,令他们摸不准我主力方向,实现拖延敌人于金牛之战斗目的。”

“很好。”谷止戈带头鼓掌,会场上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在座的军官都被刘参谋的作战思路折服,脸上浮现出明显的信心来。

“马参谋长,你们把刚才的作战思路作进一步整理,写成作战方案上报,待军团长批准后,发致各作战部队全面执行。”

“好的,请放心副师长,我们保证拟定出一个完整的作战方案上报军团部。”

102师正紧锣密鼓地排兵布阵,而得到休整的波田支队再一次充当了开路先锋,沿湘鄂公路气势汹汹地杀将上来。

按照作战部署,102师一线阵地上的部队每十人组成一个战斗小组,配备两挺机枪守卫山头阵地。为保障此次作战取得成功,联勤指挥部从武汉运来102师所需的子弹和重炮弹。第一道防线上的官兵,把几座山头都插上了青天白日旗,有意把挖战壕的土凸显出来,把草人部署成疑兵的样子。

深秋,受长江水气的影响,金牛山一带大雾弥漫。谷止戈率领师部穿过大雾进入前沿指挥所。太阳出来后,雾气渐渐升腾起来,山慢慢地现出巍峨的雄姿。当望远镜里的东西逐渐变得清晰,谷止戈看到了山顶阵地上的伪装,不觉笑了起来,对参谋长道:“老马,你看看,他们把草都扎成一个个的草人,看起来还真有点草木皆兵的样子。”

谷止戈举着望远镜观察一个个的山头,道:“只怕小日本没有雷公山的小麻雀好蒙呢。”

马参谋长把鼻子一哼,道:“你以为小麻雀就好蒙?还不是靠打锣鼓拍簸箕,把它们吓得到处乱窜,昏了头才往网里钻的?”

谷止戈道:“这个就好办,我们的机枪大炮比打锣鼓拍簸箕的威力大多了,我只怕这些老兵油子记住了射击规程,却把老子交待的话给忘了。”

“不会不会,”马参谋长笑道,“他们平时惜弹如金,现在拿子弹打着玩儿,还不得像小孩子过年放鞭炮一样乐翻了天?”

谷止戈笑道:“他们得把子弹往鬼子的头上打才好,不然他们倒是高兴了,老子不高兴,蒋委员长也不高兴”

“仗这么个打法,就像是过年游乐一样,还能不高兴?止戈,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不是游乐,是游击。”刘参谋站在俩人身后,纠正马参谋长的说法。马参谋长看了他一眼,也不生气,笑道:“要说我们是按共产党的游击战法布阵,只怕蒋委员长还真的不高兴呢。”

“管他什么法儿布阵,只要能打退鬼子,就是好阵法。像四川人说的,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一位参谋接听后,向谷止戈报告:“副师长,鬼子出来了。”

地皮出现轻微的颤动,这意味敌人的汽车队出动了。不一会儿,装甲车在远处的山脚停住。昨天,部队已经挖断了公路,鬼子需要整修公路才能继续前行。身着黄军服的鬼子纷纷跳下车,架起机枪警戒,掩护工兵修公路,鬼子前卫部队则分成两列,沿公路两边搜索前进。

鬼子刚从山脚拐过来,哒哒哒一阵枪响,一串子弹朝他们飞了过去。鬼子受到惊吓,整齐地卧倒在地,找到掩体瞄准目标迅速还击,子弹立时像雨点一样飞往枪响的方向。

一位年轻战士打出这阵枪之后,猫腰拐到山的侧面,敏捷地爬上山腰阵地。谷止戈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这一切,笑着对马参谋长道:“这小子,还真把豆饼不当粮啊,隔这么远就放枪,连鬼子的寒毛都伤不了,你等他走近一点再打嘛。”

马参谋长道:“不是他把豆饼不当粮,而是把命令当成圣旨,这样忠实执行命令的战士上哪儿找呢?”

谷止戈笑言参谋长体贴战士,是战士的贴心人。

鬼子在公路边埋伏着观察了一阵,见没什么动静,就爬起来继续搜索前进。还不待鬼子行进几步,山腰上的机枪又响了,走在前排的两个鬼子中弹倒地,痛苦地嚎叫起来。其他鬼子就地卧倒还击。公路另一边的鬼子则朝山脚的另一个方向迂回,但山腰上的几支快枪封锁了他们的去路,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

刘参谋松了一口气,道:“接下来回归我军熟悉的老套路,阵地战。”

谷止戈微微一笑,道:“我倒要看看,十个人的战斗小组,怎么打出我军阵地战的气势和声威。”

鬼子对射一阵之后,仍然无法抑制我方战士的机枪扫射,于是向后联络,调来一队小钢炮,瞄准山上阵地准备射击。

马参谋长见此情景,笑了起来:“止戈,你看看,鬼子比雷公山上的小麻雀聪明不了多少,一打一吓不就上钩了吗?”

谷止戈道:“鬼子的打法是‘一板三眼’,哪里有枪声,先是用炮击,然后派飞机轰炸,再出动步兵攻击。现在连鬼子的飞机影子都没见到,怎么能说鬼子上钩了呢?”

马参谋长满怀信心地道:“等着吧,好戏刚刚开唱,**还没到来呢。”

谷止戈关切地问:“战士们挖的掩体牢不牢实,能不能躲过鬼子的轰炸?”

“几个人猫一个窝,他们还不挖得像耗子洞一样深?”

说话间,炮弹呼啸着飞向山腰阵地,战士们早就撤向了山顶的预设阵地,在牢固的掩体里躲藏起来。鬼子用小钢炮轰了一阵,见山腰阵地上没什么动静,于是排成攻击队形,哇哇叫着朝对面山上扑去。待他们冲到山脚,十余枚手榴弹从山顶嗖嗖地飞下来,在鬼子中间爆炸。大胆的就地一滚,躲了起来,胆小的掉头往后撤,被炸中的则倒在原地哭爹喊娘。鬼子准备重组编队朝山上冲锋,但山顶上的机枪打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只得再次用小钢炮轰击山头阵地,掩护自己撤离战场。

天上传来飞机的轰鸣声。鬼子见进攻不奏效,果真调来了轰炸机。

马参谋长指了指天空,幽默地道:“音乐响起,**要来了。”

敌机飞临阵地上空,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所有的山头就是一阵狂轰滥炸。爆炸引起的尘烟遮天蔽日,临时指挥所的掩体内顿时暗了下来。谷止戈兴奋地道:“我们大方,鬼子更大方,这还真有点过年的味道。”

马参谋长说:“接下来鬼子该往山顶冲了。我们的战士将会和他们玩太极,虚晃几枪就走。等他们爬上山头,就可以好好尝尝我们重炮的滋味了。”

谷止戈索然地道:“剧情你都介绍完了,下面的戏再看也就没有味道了。趁鬼子飞机的掩护,我们赶紧走吧。”说着,他看了看怀表,又道:“这出戏唱到现在,已经耗了将近两个小时,鬼子爬上山头挨重炮,估计还有个把小时的戏。参谋长,这完全是按着你布下的路子在走哟。”

“不仅是请功,还要提拔,我将请示师长,把刘参谋提拔为中校参谋。”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鬼子在金牛附近完全落入了102师及友邻部队设下的圈套中,被牵着鼻子转得晕头转向。待鬼子终于清醒过来,甩开102师的疑兵阵,直扑武汉的时候,联勤司令部早把战略物资全部运走,整个武汉也撤了个干干净净,没给他们留下一枪一弹。与上海大撤退及南京狼狈大撤退相比,武汉的撤退称得上是国民政府最漂亮的一次“战役”了。

待102师撤出金牛战场,朝湘北转进途中,谷止戈接到了军团部转来蒋委员长亲自签署的嘉奖令,除了表彰官兵英勇作战不畏牺牲的精神外,还将102师由国民政府二等师升格为一等师。同时,联勤司令部也来电表示感谢,并将102师的后勤补给提升了一个等级。

接到着这一连串好消息,谷止戈乐开了花,道:“参谋长,这一仗事半功倍,是我师出征以来打得最痛快、获利最大的一次战役啊。”

马参谋长笑着提醒:“双喜临门,别忘了我们的功臣啊。”

“这个自然。”谷止戈随即从桌上拿起柏师长发来提拔刘参谋的命令,道:“功臣是参谋长的人,你亲自去宣布吧。”

7

武汉失守后,国民政府撤到重庆,不少沦陷区的县级机关则撤向湘北,租房子办公,俨然变成了流亡在外的县市级政府。这也算是战争中的一个特色。

日军占领武汉,原计划是消灭国军主力部队,打击中国民众的抗战意志,无奈这两个战略目的他们都没有达到。随着占领区扩大,日军兵力逐渐分散,无力再组织大规模的进攻,双方便处于对峙状态。因此,撤到后方的部队、机关和医院处于相对稳定状态,人们在战争的间隙,又有了相对较多的时间享受生活。

范小娟从街上回到宿舍,见钟丽姬勾着头在整理东西,就把一条漂亮的围脖往钟丽姬脖子上一围,并把镜子送到她面前,问:“怎么样,漂亮吗?”

钟丽姬脸色阴郁,却不想扫了范小娟的兴致,只应付了一句:“漂亮。”

范小娟兴奋地道:“逃难的人们纷纷把东西摆在街上出售,或者拿到当铺里当,热闹得很呢。这是我从一个阿姨手头买来的,只花了五毛钱,便宜吧?”她边说边摇着钟丽姬的臂膀,想让她分享自己的喜悦:“叫你一起上街淘,你还不愿意。”

钟丽姬身子像冰冻了一般僵硬,再看**,她把所有的物品都打成了一个包裹,连皮箱都不见了,那里面可装着谢长万给她买的许多漂亮衣服呢。待范小娟回头,只见钟丽姬眼里含着泪,忙问:“丽姬,出了什么事?”

范小娟心地善良,又是个直性子,听了这话立刻叫了起来:“丽姬,你别太在意别人的态度,你又没做错什么。”说着她把目光转向桌上的花,道,“看吧,至少还有一个男人这么喜欢你,天天给你送花呢。”

“谁稀罕?就是他们司令部的命令害死了谢长万。”钟丽姬抹了一把泪,道:“我是没做错什么,可医院里的人都知道我是谢长万的女人。如今谢长万出了事,大家还不都偷着乐?”

“谢旅长为国捐躯,是大英雄,怎么说是被害死的呢?”

“可报纸上说他犯了罪,应当被枪毙啊。”

范小娟道:“在抗日战场上死亡,怎么会是犯罪呢?他的枪口对着鬼子,他是为了杀鬼子而牺牲的。如果说他犯了错,那也只能说他违背了某些人制定的作战计划。但是,难道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是正确的吗?否则,我们至于被日本人一路打到武汉?”

“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他们众口一词,都说他犯了罪。”钟丽姬痛苦地道:“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罪犯的女人,医院里上上下下都给我白眼,再待下去,我会疯掉的。你好好保重。”

“丽姬,这是部队医院,你不能当逃兵啊,当逃兵是要受到严厉处分的。”范小娟耐心地劝道。

“留在这里死路一条,逃跑也是死路一条,与其如此,倒不如痛快地逃走,或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范小娟望了一眼空**的床底,问:“你的箱子呢?”

“当了。”钟丽姬看了一眼范小娟的**,道:“我的衣服都很大,你穿不住,就只给你留了两件毛衣,你看能不能改一改再穿。”

“谢谢。”范小娟难过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道:“丽姬,从上海出来的姐妹,只有我俩还在一起,你走后我就更加孤单了。”

“小娟,我们只是姐妹,总有一天你会拥有自己的幸福生活的。”钟丽姬又搂了范小娟一下,安慰道。

范小娟抹掉眼角的泪花,道:“丽姬,你技术好,又能干,伤员们很喜欢你,你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当逃兵呢?”

“小娟,哪里是我愿意当逃兵?我是实在待不下去了,”钟丽姬道,“就在今天,我还遭到两个人调戏。”

“谁?”范小娟抬起头,一副准备打抱不平的样子。

“一个是医生,还有一个是受伤的军官,”钟丽姬道,“大家以为我想当谢长万的小妾,我钟丽姬是愿意做小妾的人吗?我傍着他无非是图个依靠。”

“你这么漂亮,现在也可以找一个有权有势的军官傍嘛。”

“我是想找个大人物傍来着,”钟丽姬扑哧一笑,脸色随即阴沉下来,“可医院里的人都把我看成了破鞋,谁还愿意要我?”

“什么地方?”

“荣军医院啊。各地的荣军医院接收了大量伤兵和伤残军人,需要大批熟练的护理人员。你向医院提出申请,要求转到地方荣军医院工作,如果领导批准,那么拿着转业介绍信,你就能顺顺当当地离开这里。到时候,你愿意工作就继续工作,如果不愿意,就远走高飞。眼下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谁还能把你怎么样?”

钟丽姬觉得范小娟提出了一个好主意,眼睛亮了起来:“我孤苦伶仃的,不工作怎么过活呢?”

范小娟笑道:“说不定你一出去就能遇上白马王子啊。”

“你以为白马王子是大路上的白石头,那么容易捡到?”钟丽姬拍了她一下,脸上又浮起一丝愁云,道:“主意倒是好主意,可我怎么向医院领导申请啊?”

“我陪你去。”范小娟脑子里出现一个古怪的念头,扮了一个鬼脸,道:“你和谢长万旅长有这么一段,好歹也算干部家属,领导还能不给一点特殊照顾?”

范小娟是说做就做的性子,立即拉着钟丽姬去找战地医院的负责人。

事情偏生就那么巧,战地医院完全是按照战时需要临时搭建起来的,现在前方没有大的战事,大量的人员闲置起来,使医院的经费开支成了问题。正好碰上地方荣军医院缺医少药,纷纷来电要人。因此,钟丽姬一提要求,院长就爽快答应了,问她想去什么地方。钟丽姬一时没了主意,看着范小娟,征询她的意见。范小娟想起花静宜在贵阳荣军医院,便道:“贵阳是大后方,安全,而且花教官也在那里,说不定我以后还要过去投奔你呢。”钟丽姬想起花静宜与谷止戈的关系,立即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般:“不去不去。”范小娟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小声道:“敢情你还真记仇?”

院长不耐烦地道:“女孩子就是啰嗦,我给你开一个活动的介绍信,你想去哪儿自己填,反正荣军医院缺人,地方医院也缺人。”

院长的态度大出两人的意料之外,她们对视一眼,心想,刚刚还把院长想得像难求的神仙似的,原来他这么好说话呀?

出了院长办公室,两人快活地笑开了,拿着介绍信讨论着去哪个地方的医院为好。范小娟说:“贵阳是好地方啊,你不会因为谢长万旅长的事,就对花教官怀恨在心吧?花教官可是无辜的。”

“他男人害死了我男人,我能不恨她吗?”

“敢情你还挺会自作多情啊,你和谢长万又没有结婚。虽说花教官和谷止戈副师长从小青梅竹马,可人家也还没结为夫妻啊,哪里就扯得上你男人她男人的?”

范小娟觉得钟丽姬太小心眼了,一时无语。穿过大院花园时,王涤非捧着花走了进来,老远看见她们就笑着扬起手来。范小娟先看到他,就侧过头悄声对钟丽姬说:“你说白马王子是路边的石头,这会儿我还真看见‘石头’朝我们走过来了。”

“什么石头会走路啊?”钟丽姬不明白范小娟说什么。范小娟说:“天天给你送花的人呐。”待看见了王涤非,她狠狠地在范小娟的手臂上揪了一把,道:“叫你乱说。”

“丽姬,小娟,两位美女好。”

钟丽姬脸上堆起如花般灿烂的笑容,道:“涤非,你怎么来了?是不是军司令部也迁到了这里?”

王涤非愣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反问道:“我想请两位美女去喝杯茶,不知二位是否愿意赏脸?”

范小娟分别看了两人一眼,吃吃地笑道:“我还有事,我想我们钟小姐很愿意赏王中校这个脸。”

“小娟!”钟丽姬不满地叫道。

“再忙的事也不忙这一会儿,一起去吧。”王涤非热情地道。

范小娟朝两人摇了摇头,笑着跑开了,留下两人相对站着。王涤非看了钟丽姬一眼,温柔地道:“走吧。”钟丽姬看了一眼范小娟的背影,笑骂一句“这个小妮子”,就随王涤非往外面走去。

街上熙熙攘攘,有人围个地摊就耍起把戏,挣几个养命钱。茶馆和戏院人也很多,歌声和锣鼓声传到街上。王涤非和钟丽姬想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均找不到。王涤非忍不住道:“到处是人,到处是卖唱声,果然应了杜牧的那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钟丽姬深知生存之难,道:“卖唱者是迫于生活,听唱者才是真正的醉生梦死。”

王涤非看了她一眼,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么深的体悟。”

“我和这些歌女一样来自低层,我比她们好一点的是,我至少还有一份工作。”

“你家里呢?”王涤非好奇地问。

“家乡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家里人亡的亡,逃的逃,散了。”

王涤非幽然一叹:“都是这该死的战争惹的祸。要是这战争能早点结束就好了,老百姓也可以少受一点罪。”

“如今战火都烧到武汉了,下一步日本鬼子该朝着湖南一路杀到贵州、重庆和四川。你说,这战争还有结束的那一天吗?”钟丽姬不明白王涤非为何会有这般天真的想法。

王涤非瞟了一眼四周,诡秘地笑笑,“跑到重庆去的大人物也并非铁板一块。据小道消息称,汪主席正在和日本人秘密接触,到时候战争形势可能会出现新的变化。”

钟丽姬想说什么,王涤非晃着手指阻止了她。钟丽姬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只见街对面的茶馆前,挂着一只圆圆的竹簸箕,这是同善社社员联络的标志。她愣了一下,道:“涤非,对面这座茶楼清静,我们进去坐坐?”

“这是什么道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果桃树和李树下面没有小径,就说明它们结出的果子必然不甜。”

钟丽姬嫣然一笑:“我们不就是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么?”说着她率先朝茶楼走去,王涤非只得跟在后面。穿过前厅,走到茶楼后面,凭栏而望,前面居然有一条小溪,在竹树掩映下水流潺潺。王涤非赞了一句:“这茶楼倒还别有洞天呢。”

钟丽姬见侧面的厅堂额上,标着“善堂”二字,于是走到门厅边朝里面望了望。王涤非走近前,一脚迈了进去,钟丽姬赶紧拉住他,道:“这是善堂,是善众烧香拜佛、颂经修身之地,闲人不能擅入。”

“怎么还有这么多破规矩?”王涤非问道,目光却被厅堂中央镶嵌的图案吸引住了。宽大的厅堂的香案前面,陈设着一座烧香的巨大石鼎,正面用精致而圆润的鹅卵石镶成了太极八卦图案。厅堂中央,悬挂着朱元璋的画像,两旁则挂着杨家将和穆桂英的画像,旁边的条幅极好地注明了画像的寓意:“朱家天子赵家将。”

王涤非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此人以画像当谶语,暗示了他狂妄的野心。不过,这也符合乱世之道,凡是国家处于大难之际,总会有许多跳梁小丑纷纷跳上历史舞台,作一番拙劣的表演,然后随着新政权的建立而烟消云散。就在民国已立,袁世凯大做皇帝梦之时,全国先后有十余个自封王,可见封建帝制虽被推翻,帝王意识却并没有从根本上被铲除。

两人看了一会儿,挑了一个宽敞的茶桌坐下。钟丽姬望了一眼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的小溪,道:“你刚才说到蹊什么的,这里不正好有小溪?”

王涤非道:“说明你会挑地方。”

钟丽姬道:“不是我会挑地方,而是因为这是我们同善社员开的茶馆。”

“同善社?我好像听说过这个组织,它主要是做什么的?”

“它是一个类似于慈善的组织,非道非佛,入社者不必像佛道两教那样,有诸多禁忌。在大难降临之际,社员赶快进行‘内修外修’,方能逃过大劫。”

“何谓‘内修外修’?”

“内修即坐禅修炼,静习气功,稍经时日,生理上自有反应。如此可疗疾健体,达到长生不老之目的。外修即根据儒家伦理,提倡五伦八德,读经习礼,结合佛家普渡众生之义,开设药房、茶室膳房,施医送药、送米、施茶、舍棺木、埋遗尸、请乩扶鸾、预言祸福等。善堂举办这些慈善活动,均由社员捐资,意在宣传同善堂,博取社会好评。”

“请乩扶鸾?我想起来了,你们在上海医护学校时,曾经到苏州河请河神婆,并与日本海军陆战队发生冲突,花静宜和欧阳雪英差点为此丢了性命。此事是不是你提议的?难不成那时候你就加入了同善社?”

“原来是这样。如果不是你们和日本人弄出这小小的闹剧,或许日本人还想从南北夹击中国,而不是先从上海开战。不过,果真是那样,中国也许真的就在三个月内被灭亡了。”

“没想到我们那次小小的活动,居然扭转了这个可恶民国的命运。这样说来,政府应该嘉奖我们,而不该像现在这般对待我们啊。”

“政府怎么对待你们了?”王涤非好奇地问。

钟丽姬见说漏了嘴,吓了一跳,慌忙圆话道:“我们穿梭于枪林弹雨之中,每个月才领20元津贴,官僚们却在后方醉生梦死,大发战争横财。如此不公,岂不可恶?”

“想不到你还有点愤世嫉俗,”王涤非笑道,“别人能发财,你也可以嘛。”

“我身无分文,拿什么发财?”她把眼睛看向王涤非,问:“未必把我拿去卖了?谁敢要呢?”

王涤非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就同善社的话题继续说道:“我想起来了,国民政府不是曾经禁止同善社活动吗?后来怎么又放开了?”

“不错,国民政府有一段时间的确是禁止同善社活动,不过后来许多政府要员都参与其中,所以这个禁令就名存实亡了。刚才我在门口看到善字标识,居然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如果这里是同善社员的联络点,那人应该很多才是。”

“同善社并不天天有活动,他们只是利用闲时或者节庆发展会员,或者哪里遭遇了灾难,需要社员们出手救助,才会组织活动。”

门口陆续走进了一些客人,茶馆里客人多了起来。有两个客人上楼的时候,看了王涤非一眼,王涤非轻轻点头,对钟丽姬道:“同善社里还有些什么规矩?你需不需要与他们联络?”

“社里也按照行政级别分为不同的级,总共分为十六层。一至三层为道众,亦称众生,四层以上为恩职。具体是,初层为性,二层为命,三层为运,四层为天恩,五层为证恩,六层为引恩,七层为保恩,八层为顶航,九层为十弟,十层为五行,十一层为两仪,十二层为四相,十三层为三才,十四层为皇极,十五层为太极,十六层为无极。其中第十六层就是我道祖师,亦称统道师尊。”

“怎么加入同善社?”

“入道叫进门礼,不分男女老少,不问过去,都可加入同善社。入道的程序是,先交道金,捐供果费,由礼门中领了‘恩职’的人开示进礼,每月初一或十五到同善社经堂或特殊神会的经堂内焚香顶礼。进礼门初要交大洋一元,多参加几次,才允许进二层、三层,对礼门事务出钱较多、具有声望者,才许其领恩职。”钟丽姬指着厅堂,“眼前就是一处社员的活动经堂。”

钟丽姬也正想找茶馆老板聊一聊,就点头答应。王涤非朝着洗手间走去,趁钟丽姬不注意,身子一闪就上了楼。魏忠已在楼上的茶房里等候了。

隔着花格窗,从楼上茶房正好可以看见下面的茶座。魏忠起身行了礼,指了指茶桌对面:“请坐。”

王涤非坐下后,顺着魏忠的目光,看见钟丽姬正和茶楼的老板娘在说话。魏忠笑道:“女朋友?王中校艳福不浅嘛。”

王涤非微微一笑,看着对魏忠的同伴。魏忠介绍道:“这位是茶楼老板,姓朱。”王涤非抱拳晃了晃,道:“朱老板,幸会幸会。”朱老板也回了礼。魏忠看着下面,说:“和你女朋友聊天的,是老板娘,看来大家已经是一家人了。”王涤非道:“皇军都进入马当了,魏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而不留在那里帮皇军做事?”“跑到后方也可以帮皇军做事啊,”魏忠苦笑道,“我已经有一个弟弟在给皇军当翻译,所以我不能再当汉奸,给家族抹黑了。”王涤非听了心中暗自哂笑,你帮鬼子搜集情报,暗通消息,不是汉奸是什么?魏忠道:“王中校,金牛方面的情报送得太晚了,波田支队在那里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让国民政府把武汉撤了个空。大山健二很不满意,要求您以后送情报要更及时一些。”

兵不厌诈啊。王涤非心想,谷止戈布了几个疑兵阵,你们就乖乖上钩,我还能说什么?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以后没有什么情报了,最高军事委员会认为马当防线设计存在漏洞,把我解了职。”魏忠一愣,把眼睛看着王涤非。见他情绪低落,魏忠转而安慰道:“这没什么,没有军事情报,经济方面的情报也行啊。令尊掌握着贵州最大的企业公司,手里拥有煤炭和木材等皇军所需资源,我这次来就是奉命筹划这个事。”

“为什么想到做生意呢?”

“日本侵略中国,就是想获得战略资源。占领武汉之后,日本一时无力再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进攻,所以启动了从经济上打击国民政府的办法,即扰乱后方的经济秩序,使国民政府不战而败。”魏忠道,“我们要以做生意的方式,把大量的物资卖给皇军,动摇后方的物质基础。”

王涤非何等聪明,立刻就领会到这个计策的阴毒之处。他暗自心惊,道:“航道和交通要道都被国民政府严密封锁了,这些物资怎么运得出去?”

“这个你不必管,你只要把所需物资运到常德,交给我们就行。”

“价格怎么算?”由于家庭熏陶,王涤非天生就具有商业头脑。

“我们按照战前的价格结算,以银洋的方式存入英美等国的银行。同时,皇军会给予一定比例的法币,作为你输通关系或者兑换银元之用。如果这些银洋输向沦陷区,皇军将有奖励。”

魏忠望了楼下一眼,见老板娘已离开,钟丽姬不安地张望,便说道:“具体的合作方式,朱老板到时候会和你联络,今天你先好好陪你漂亮的女朋友吧。”

朱老板朝他点了点头。王涤非望了望楼下,心想,这一切定然是他们精心安排好的,如果钟丽姬也参与了其中,自己岂不是早就落入人家设计好的圈套里面?这个念头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赶紧逃亡似的跑下楼去。

钟丽姬点好了茶点,见王涤非走过来,笑盈盈地起身相迎,道:“我点了一壶桂花茶,上了几盘茶点,不知是否合你的意。”王涤非想起楼上阴冷的眼睛,边落座边不安地点头强笑:“合意合意,你那么善解人意,点的茶点怎么会不合我意呢?”

钟丽姬见王涤非夸自己,红着脸瞟了他一眼,调皮地笑问:“长官,你怎么知道我善解人意?”

长官二字刺痛了王涤非敏感的神经,他眉毛一竖,道:“别叫我长官,从今以后我不是什么长官了,你没看我今天穿着便服吗?”

钟丽姬吃了一惊,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妈的,明明是守军守卫不力,偏生说马当防线的设计存在问题,把我革职了。”

这下钟丽姬更是惊讶,嘴巴张得老大。忽地她脸色阴沉下来,默默地喝了几口茶,然后痛苦地连念数声:“马当,马当,马当。”王涤非感觉她神情异常,看着她问:“你?”

钟丽姬抬起头晃了晃道:“上至高最高军事委员会,下至普通百姓,马当防线成了许多人的伤心地。”随即一声长叹,“好啦,你也不用伤心了,从今天开始,咱俩算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你又怎么了?”

“没什么,我也准备离开部队,转到荣军医院工作了。”钟丽姬把介绍信摆在茶桌上,推到王涤非面前,“看看吧,连地方都不填,随我漂到哪里都行。”

王涤非道:“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回贵阳吧?贵阳不仅有荣军医院,而且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你家乡的学校和医院也都迁驻贵阳了呢。”

钟丽姬道:“可贵阳荣军医院里有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谁?”

“花静宜,我们的教官。”

“花静宜?”这次轮到王涤非感到意外了,“你怎么会不喜欢花教官?据说她很受学生尊敬呢。”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尊敬也并不等于喜欢。”

“不做事谁养我啊?”钟丽姬把美丽的大眼睛看着王涤非。王涤非心里怦然一跳,低着头道:“我有一个提议,家父给我留了一份产业,在清水江上游,我们可以雇一条船溯流而上,去看看究竟是些什么产业,如果能养得活人,我们就搭伙做生意。”

“什么搭伙做生意,你不如干脆说要我嫁给你得了。”钟丽姬笑道,“世外桃源,男耕女织,这生活想起来很有味道呢。”

这次轮到王涤非脸红了。看他涨红了脸,钟丽姬觉得这个男人还有几分纯真可爱,心里的那点怨恨早就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