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雷阵雪

韩松极其内疚。

要不是自己任性,要不是自己和狄威虚无缥缈地胡扯,刘锦在那个夜晚怎会孤单赴死?韩松恨自己,恨狄威。

大家决定暂时不把刘锦牺牲的消息告诉他的母亲。老人已经为自己的丈夫哭瞎了双眼,不能再让她为了儿子的离去心碎。千钧苦痛压在刘锦的妻子身上,可怜的女人在婆婆面前不敢流露出一丝痛苦。

接下来的几天,雪夹雷还在持续。雪天一般不会打雷,雷阵雪是非常罕见的自然现象,但刘锦出事后,天空却持续不断地响起滚滚雷声。那滚滚雷声震撼着大地,暴雪倾泻而下。这个城市的降雪量在初冬时节便刷新了历史纪录。

每当雷声接连响起的时候,女人可以哭了。雷声掩盖了她的哭声,老母亲一点儿都听不见。雷声四起,女人泪水飞溅……

韩松在医院住了顶多一周便再也不回医院了。韩松这人扛折腾,身子骨很硬实,被炸一下也没咋地,只受了一些皮肉伤。

韩松从医院一跑出来就来到刘锦家里。

韩松说:“嫂子,您放心,我一定把凶手抓到。”

刘锦的妻子说:“抓到又有什么用?抓到了,你大哥也没了……”

眼见刘锦的妻子无法摆脱悲痛,韩松心里惭愧无比。女人身上的担子还很重,家里一老一小都靠她了,而刘锦牺牲的消息还要瞒着老人,女人的精神压力之重超乎想象。

华生说:“刘锦媳妇这个样子可不好办啊,我看她很快就会垮掉了。”

我也很担心:“她要是垮掉了,刘锦失明的母亲还有那么小的孩子可怎么办?”

韩松对刘锦的妻子说:“嫂子,您可要挺住啊!”

刘锦的妻子说:“我也知道要挺住,也总是鼓励自己,但我真的快挺不住了。你大哥走了,还不如让我走了……”

韩松觉得,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想个办法减轻刘锦妻子的痛苦。这时,韩松想起了已经近百岁的老住持源涕。

当韩松提出有一个女人家里有难事,希望源涕能给她化解指路的时候,源涕笑着说:“不见了,身体不大好,不会客。我估计,这个冬天就到大限了……”

源涕在其他人眼中是神,在韩松眼中却仅仅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儿,一个他非常喜欢的老头儿。尽管他身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酸味,尽管寺院早已重修,庙宇也已再塑金身,但在韩松看来,源涕并没有多大改变。

韩松半开玩笑地说:“老法师啊,您抓紧弘法吧,要不然没机会了……”

源涕老法师呈现出很开怀的那种笑:“好吧,就听你一次,你让我见谁,我就见谁。”

接下来,源涕与刘锦妻子的见面令韩松等人大开眼界,也使他重新认识了老头儿源涕。

韩松并没有告诉源涕女人家里发生的一切,但源涕仿佛早就知道了。源涕按着韩松烧香磕头完毕,刘锦的妻子便把刚刚抽的一个签交给源涕。

源涕对身旁的慧及说:“你把她的八字装好给我……”

慧及来到刘锦的妻子近前,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在一张纸上写好,交给一心看签的源涕。

源涕看过那签,又仔细看了慧及递上的那张纸,然后盯着眼前这位泪流满面的女人:“施主,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他就不走了……”

韩松听了有点儿吃惊。

“他是要转世的,你的眼泪不断地流,他就无法好好转世了。”

韩松惊呆了。刘锦的妻子也抬起了泪眼。

源涕身体不好,呼吸稍稍有些急促:“他是很好的一个人,他也很留恋你。但他前世修炼已久,此生就是来和你短短见上一面。你的眼泪太多,他就回不去了……”

几天来,刘锦妻子的泪水第一次止住了。

源涕继续说:“我们修佛的人都明白转世这个道理。一个人的离开,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痛苦……他现在还在家中,被你的眼泪阻止了。这样不行,你得让他‘走好’。”

韩松小声对刘锦的妻子说:“嫂子,我可没告诉这位高僧锦哥已经牺牲了,你看看他多厉害。”

接着,源涕就像一位医生:“你要注意心脏,你的心脏不太好,嗯……肾虚,肝火也旺,肝火攻心,对心脏更不好。”

刘锦的妻子非常认同:“我……心脏的确有早搏。”又转过头对韩松说,“刘锦也早搏得厉害,所以我从不跟刘锦说。”

源涕说:“还想问什么?你尽管问。”

刘锦的妻子说:“我担心婆婆的身体。师父,您能帮我看看吗?”

源涕闭目良久,然后睁开眼睛,伸出右手食指,指指自己的心口。

刘锦的妻子说:“师父,我会一心一意照顾好老人的,您放心吧。”

源涕点点头,转头对韩松说:“我都这么老了,你好不容易来一次,难道你不想问我点儿什么吗?”

老和尚对自己居然有此一问,韩松更加惊奇,想了想,说:“您看我今年能提不?”

源涕摇摇头,闭上眼睛。

从源涕那里出来,路过一间佛堂时,韩松又看到了那个静气十足地打坐的人。刹那间,韩松愣住了,幻觉一般。那人不是别人,是刘秀!

韩松的身体开始发抖。刘秀睁开眼,看了看韩松,又看了看刘锦的妻子,却视若无睹,然后闭上了眼睛。

“老法师,他是什么人?”

源涕笑着:“好人……”

韩松倚在门框子上,直盯盯地看着刘秀。

刘秀依然佛像一般,对他完全不理不睬。

回到家里,刘锦的妻子似乎平静了许多。她相信了老和尚的话,害怕自己的眼泪会影响刘锦转世。她望着刘锦每天睡觉的那个位置,那里似乎依然留存着他的体温,自言自语:“刘锦,你放心地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老人的。”

那个夜晚,刘锦的妻子没有哭泣,但儿子却在深夜里大哭不止。他将小手指向窗外,就像以往父亲离开家时那样不舍:“爸爸,爸爸,不走啊……”

刘锦的妻子下意识地摸摸刘锦每天睡觉的那个位置,已经冰凉冰凉了……

韩松断定,刘锦死于孔二虎之手,但证据全无。那段日子,韩松曾经找过我,说想和我一起把孔二虎扔进冰窟窿,问我同不同意。我说,随时等你消息,我们把问题想细,保证安全。

韩松向我竖起大拇指:“没看错你。一起杀人都干,够哥们儿。”

刘锦牺牲后的那段时间里,韩松的记忆如同茫茫雪原一般苍白异常,那种苍白令他脑袋嗡嗡作响。苍白的记忆中,只有两个场景清晰可见,一个是那次寺庙之旅,另一个便是和华生、谢晖等我们几个人大醉。

我们吃的什么、在哪里吃的,韩松都已经不记得了,但是他清晰地记得,那次酒醉时,他们一起回忆起很多与刘锦有关的事情。韩松讲起了,刘锦牺牲那天下午,总是冲着他微笑,总是提醒他晚上有一个特殊任务。韩松还讲起了那杯没有喝完的绿茶和那双很臭的运动鞋。谢晖讲起了刘锦经常给他讲的绝版笑话。小董讲起了那一夜刘锦的勇猛,讲起了自己在雪地里抱着刘锦不停呼喊……

谢晖现场作了一首诗——

你就那样倒下,在这多雪的夜晚,我又想起了你那晚还没有讲完的笑话,想着想着,我竟泪如雨下!

你就那样倒下,一声枪响,我们近在咫尺,却相隔天涯!

你就那样倒下,面对着枪口,你有没有想过害怕。我就在你身后,眼睁睁看着你的热血融化了白雪、染红了你的发!

你就那样倒下,我抱着你大喊你的名字,你怎么就不回答?

你就那样倒下,今天你的办公室里还能嗅出你的味道,还有你没有喝完的茶。

你就那样倒下,你就这样走了,让我们永远铭记风雪夜里的惊诧!

你就那样倒下,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你来不及想啥!

你就那样倒下,华灯初上的雪夜,你那失明的母亲、妻儿还在等着你回家!

你就那样倒下,面对危险时,你从来都是挺身而出不畏牺牲,敢把热血抛洒!

你就那样倒下,你的爱人还在等着你对她的承诺,带着她去海角天涯!

你就那样倒下,你的孩子还在等着,再去摸一摸你那硬硬的胡子茬儿!

你就那样倒下,我的战友,我的兄弟,你没有留下一句话!

你的身躯虽然倒下,你的精神却永远闪耀着光华!

你没有倒下,英雄不会倒下,一个个你,汇聚成你们、我们,千千万万共和国英勇平凡的警察!

谢晖朗诵的时候,所有人都泪流满面,大家不约而同干掉一杯白酒。

与葬礼有关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办理完。很快,一切归于平静。从刘锦的鲜血染红了白雪,直到密密麻麻的深蓝警服伫立于白雪之中为刘锦送别,似乎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追悼会当天,刘锦的右臂依然保持着伸向远方的姿势,没有了皮肤的掌心血红血红的,无论怎样处理也无法改变他的那种姿势。有人觉得,刘锦这种姿势源于痛苦或是一种求生本能,却没有人知道,那姿势是一种聆听,也是一种呼唤。最后,一面党旗覆盖在他身上……

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女人今后若要再嫁就不出席自己男人的葬礼。刘锦的妻子陪伴着刘锦走过最后一程,这也宣示着,依然还年轻的她将用余生为刘锦守候。那一天的最后,她将刘锦的骨灰盒紧紧搂在怀中,贴在脸上,不停地亲吻着。

韩松、何烨、华生和我始终陪伴在她左右,她也只有靠着大家的搀扶维持着站立。她记得,源涕告诉过她,不能让自己的眼泪阻止刘锦走好,于是她强忍着眼中滚滚的泪水,但最后还是有很多滴落在韩松、何烨、华生和我的手上……

许多天以来,何烨、马钧铁、韩松等人都像是丢了魂儿,直到刘锦事迹报告会那天。

许多天以来,无论是丧事办理期间,还是后来的追悼会、事迹报告会准备与进行期间,几乎所有人都是泪水漫漫,甚至柳家胜、鲁奎、侯伟都曾当众泪水横流。泪水的高峰出现在事迹报告会这天,而把泪水推至最顶峰的人竟然是侯伟。

侯伟是谢晖的大队长,谢晖写的诗文当然由他朗诵最为恰当。刘锦事迹报告会那天,马钧铁、韩松、何烨等陆续登台,讲述了许多与刘锦有关的感人记忆。最后,侯伟登场,朗诵了谢晖写的那首《你就那样倒下》。朗读诗文的时候,侯伟脸上始终有泪水流淌。

事迹报告会的最后,隆子洲说:“同志们,刘锦的鲜血还冻在雪地里。明年春天,冰雪消融之前,知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做?”

台上、台下,整个会场里齐声高喊:“知道!”

侯伟泪奔诵诗的形象深深镌刻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市委陈书记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提起在公安局的这感人一幕。市局领导赞不绝口,刘志东极力推荐,连一向苛刻的鲁奎都强力支持。走廊里,食堂里,到处都是对侯伟的溢美之词。

很快,侯伟被提拔为刑警支队副支队长。何烨被调至油田支队,侯伟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走了,加上泪奔诵诗的高调助力,侯伟顺利高升了。

已经崩溃得快要散架的韩松连日来始终胡子拉碴:“他奶奶的,几句诗,怎么把侯伟忽悠起来了呢?”

韩松一次次握着自己的手机,看着那一串串刘锦的未接来电,惭愧至极。狄威明白韩松心中的痛,几次试图拥抱他安慰他。

韩松倔驴般挣脱:“别再碰我,我做病了……”

狄威说:“那个卧底,那个想要给我第三张光盘的人,又一次和我联系了。是否可以见面?”

韩松说:“先等等,我要冷静一下……”

许多天来,韩松感觉,自己就像从空中滑落的自由落体,下方深不见底,他不知道最终会以怎样的姿态坠落在哪里。韩松一次次来到刘锦家里,抱起刘锦的儿子,紧紧贴着孩子的脸,却看到刘锦妻子脸上覆盖着的泪水,还有一旁的老母亲脸上的笑。

韩松一次次来到刘锦牺牲现场。白雪上的血迹清晰可见,那血迹虽然冰冷没有温度了,但韩松依然可以感觉到战友的气息。那一刻,韩松感觉,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刘锦……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秀越来越感觉到马钧铁让自己情绪刹车的重要性。否则,一切都会乱套。刘锦牺牲这个热点问题逐渐冷却了,韩松的问题又凸显出来。

鲁奎几次约谈韩松,韩松就是不去。孔二虎那边告他告得很欢实,属地派出所已经以涉嫌故意伤害立案。一旦韩松因为轻伤害被判缓刑,他就连公职也保不住了。马钧铁用尽各种办法寻找董双红,结果都没找到。

“这样的人是典型的‘问题警察’。”鲁奎说。

隆子洲从来没有附和过鲁奎,也一直没有表态。

刘志东主要是叹息与责备:“为了工作真是不值当。韩松这小子也太虎了,没脑子,真要判了可咋整?”

韩松陷入了危机。那段日子,韩松心里想得最多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刘锦一家未来的日子怎么过。总是瞒着刘锦的妈妈也不是个办法。

无奈之中,韩松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韩松来到油田支队找马钧铁商议,他的想法离不开马钧铁的配合。走进一楼接待室,韩松亮出工作证,说明了来意。门卫往马钧铁办公室打电话通报。马钧铁通过门卫回复,让韩松去406会议室等他。

韩松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马钧铁才端着一杯茶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见到韩松,马钧铁表情冷淡:“你来什么事?”

“我很苦恼,从来没有这样苦恼过。像这样的一个个白天,还有一个个夜晚,刘锦的母亲想起刘锦会怎样?她老人家接下来的每分每秒怎么活下去?”

这是一个谁想谁崩溃的问题,马钧铁愣住了。

韩松进一步解释说:“我想制造一个事故的假象,就说刘锦抓油耗子时发生了爆炸,灼伤了声带,暂时不能说话了。刘锦母亲是盲人,所以我想……”

无论如何,马钧铁对韩松这样讲良心还是非常认可的:“你现在麻烦缠身,还想着刘锦,好。”

韩松说:“刘锦家太惨了。儿子受伤,失去语言能力,怎么也比没命强吧?”

韩松进一步解释说,如果自己真的被开除了,做牛做马也要照顾好刘锦一家老小。他相信,自己一个七尺男儿,能养活刘锦一家老小。

马钧铁说:“好,你是该为刘锦好好做点儿事情。刘锦始终在我面前说你的好,你小子仗着有个好老子抢了人家的位置,人家一点儿没有记恨你。那天晚上,你若是接了电话陪他去,结果也不一定是这样……以后,你得对得起刘锦。”

这是近两年来师父对韩松说得最多的一次,韩松的眼睛有点儿湿润:“以后,刘锦妈就是我妈,刘锦的家人就是我亲人。”

马钧铁点燃一支雪茄,那是韩松熟悉的味道,马钧铁喜欢重口味香烟,尤其是雪茄。这个味道,韩松许久没有感受了。韩松将眼角的几滴泪水擦去,然后一副讨好相,麻利地将茶几上的烟灰缸推到马钧铁近前。韩松感觉到了师父和自己距离的接近,但一阵轻松过后,心中又不免开始为师父担心。他觉得,自己已经不了解师父了。

马钧铁一边吸着烟一边打量着韩松,那眼神让韩松忐忑不安。

“那天,老白给我和刘锦拿钱,你看到了?”

韩松没想到马钧铁会直接这样问他,下意识地看看门口,似乎是怕有人听见,然后点点头。

“确切地说,那钱是专门给我的。老白的意思是让我行个方便。一百万元,不少,对吧?”

韩松一惊:“一百万元?那么多?”

马钧铁说:“不多。老白每天卖油这一块儿的进账就得几十万元。花一百万元让我这里给他永久方便,值得。”

韩松无语。

韩松敬畏师父,但又不大能接受师父目前的这种做法。韩松感觉自己更加孤单了。最近两年来,师父拒绝他,使他心理上有很强的孤单感,但他心中始终存着回到师父身边这个念想。而眼下,韩松觉得,自己即使回到师父身边,师父也不是从前的师父了。

马钧铁用力吸了几口烟:“过几天调到油田支队来,别在刑警那边干了。咱们捆在一起好好干,一起发财,如何?”

韩松回答:“别,别,师父,您发财就行,您发财就行,我胆儿小。师父,我愿意让您有钱,但师父,我怕您出事儿……我来油田支队可以,我也想跟着您干。可师父,来路不明的钱还是不能收。”

“那咱们收来路明确的钱。”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咱就不能碰钱。师父,您家里是不是有啥事儿?我手里有钱,还有二十万元,需要您就拿去。油耗子的钱不能要。”

“你的那点儿钱还是留着娶媳妇吧,就不要孝敬我了。”

马钧铁笑了,那是一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笑。

韩松却笑不出来。

窗外阳光明媚,韩松心里却乌云滚滚。他真想整一瓶子烈酒灌进肚子里。家里老父亲身体不好,已经住院了,单位这边又是一片混乱,韩松内心涌起一种崩溃的感觉。马钧铁依然注视着韩松,韩松却慢慢低下了头。

按说,父亲病到这个程度,自己应该全心全意照顾父亲,每天将父亲那双瘦弱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韩松感觉累了,他想逃离。

有脚步声传来,韩松没有抬头。接着,韩松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青苹果香水味。韩松的头还未抬起,嘴里却蹦出了两个字:“何烨!”

没错,是何烨。不仅是何烨,还有华生、曹海、于强、谢晖,还有何景利、隆子洲,还有我……

韩松傻呆呆地看着我们。我感觉,韩松已经蒙圈了。

马钧铁说:“但是,韩松,你有点虚胖啊,刘锦却瘦得像虾米。”

韩松说:“为了刘锦,我会瘦下来的。”

“韩松,你真不错,不愧是老韩局长的儿子。”何景利指了指墙上的一个摄像头,“韩松,刚才马支队和你的谈话我们全听到了。你有情有义,有原则,好!”

原来,韩松与马钧铁的这次见面,竟然是一个现场直播的视频会议。他们两人全部的互动,旁边一个小会议室里的何景利等人都通过视频系统看得一清二楚。几天来,曹海、于强、谢晖等已陆续调入油田支队,他们都是马钧铁、何烨按照隆子洲的要求,精挑细选后确定的人选。何烨、华生始终力荐韩松,马钧铁心中对他也认可,只是觉得还要对他进行最后的考验。结果,韩松精彩过关。

隆子洲说:“我和文厅长真是没看错这个小伙子。”

“隆局,您让我们感动。”马钧铁说,“韩松,打击油耗子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所以你说要立功当局长什么的,我始终打压你,希望你能理解。”

韩松仔细回忆着自己和马钧铁刚刚的对话,那可全是高度机密啊。既然有现场直播,马钧铁为什么毫不在意地谈到受贿?

隆子洲说:“韩松,真是名不虚传,业务很好,人品也过硬,你们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动。今后我们一起大刀阔斧地干一场!”

何景利说:“有隆局支持,我们一起努力,把这个城市数一数二的大油耗子全部干掉!”

隆子洲说:“当警察是干啥的?就连小孩儿都知道,动画片里的黑猫警长都在不遗余力地抓耗子,我们怎么能够没有行动?这么些年了,油耗子打了许多,为什么还有硕鼠逍遥法外?景利,你把目前的局面和大家说一说。”

马钧铁告诉韩松:“韩松,我希望你继续屌下去,去除骨子里依然还有的书生气。我希望你看起来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就像侯伟那样。你那样,油耗子才会给你钱,才会觉得你是和他们穿一条裤子的。他们给你钱财一定要收下,然后到纪检部门那里去备案或是交到英烈基金会。记住,每个警察都有秘密,有时这个秘密会很长久。”

提起侯伟,韩松心中一动。

何景利拿出一张图,在上边勾勾画画。看来,这张图绝对不是何景利在短时间内制成的。何景利如数家珍,详细介绍了本市七大涉油犯罪嫌疑人——刘秀、老白、“金边眼镜”、孔二虎、奕成、油缸子、君刚。何景利认为,打掉这几股势力,也就基本打尽了这个城市的涉油犯罪,因为与这几股势力没有关系的涉油犯罪,基本上已经被这些势力打尽,或被他们借公安机关之手收拾了,比如,侯伟处理的那些涉油犯罪就是这种类型。

何景利能够挖出这几股势力,首先得感谢交警那位车务处处长贺光明。有个成语叫按图索骥,何景利按牌索骥,主要是通过贺光明发出去的那些车牌寻找线索。牌照11111、55555、66666、77777、88888,都是刘秀名下的路虎揽胜的,牌照11111是刘秀本人座驾的,牌照55555是孔二虎的,牌照77777是老白的,牌照66666是油缸子的,牌照88888是“金边眼镜”的。老白除了揽胜之外,还有一辆玛莎拉蒂。

何景利说:“这些人,大家说熟悉也熟悉,说不熟悉也不熟悉。说熟悉是因为大家知道他们都是偷油的,说不熟悉是因为我们很难抓到他们真正的把柄,更不知道他们在偷油、运输、贩卖、加工方面的诸多细节。”

马钧铁说:“办了这么多涉油案子,扣一台偷油车很容易,但若想证据确凿抓到上线,则是一个大难题。这和搞毒品案类似。在咱们这个城市,每天晚上可不是只有一台偷油车在偷油,你即使扣了其中的一台,还有许多其他偷油车照偷不误。我的总结是,这么多年打击盗油犯罪,始终没有打到根子上,原因在于没有搞清整个偷油组织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何景利说:“假如我们现在上路,扣一台向外地运送原油的车辆,司机携带的那些假手续我们难以判断,也就是说,很多偷油车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却无能为力。隆局,您决心大,但我也很担心,油耗子们神通广大,如果我们真的打狠了,隆局您承受的压力……”

隆子洲说:“大家放心干,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丢了乌纱帽也不怕。我每天的工作千头万绪,打击盗油犯罪这方面主要靠大家,关键性问题和关键性时刻我来给你们撑腰。大胆干,而且每个案子都要办成铁案,要经受住历史考验!”

韩松游泳的时候会一次奋力击水三千米,完毕就会掉下一点五公斤体重,然后他再严格控制饮食。短短十天过去,韩松就瘦得像虾米了。按照预定方案,韩松定期来到刘锦家中,刘锦的母亲摸着他的脸时,面色平静却有滚滚泪水流淌。一切都是按照韩松设计那样,大家告诉刘锦的母亲说,刘锦因公负伤损坏了声带,再也不能说话了。

刘志东在发飙:“谁能保证他在关键时刻不会退却?他是政工出身,能有那么硬的骨头吗?”

“从省厅到地方,初来乍到,不知道水多深……”

“鲁书记,隆局这么干,要是砸锅了怎么办?尤其是将来,省厅和省委都认为派他来是个错误的时候……”

“盲目打击育才化工,是个失败的行动,不利于真正深度打击油耗子。”

鲁奎说:“也许我们和他们是殊途同归。那几个养了多年的桃子谁摘都是摘。虽然心疼,我们还是要祝愿他们成功。我们能出什么力气,一定要用尽,大局意识还是要有的。”

张克平说:“隆局的打法是凶猛一些,但他在工作的很多方面还是很让人钦佩的,比如每个周三雷打不动接访这件事情,一般人都做不到。我们也耐心一些,虽然在打击油耗子方面我们和他有分歧,我们可以再观察观察。”

此时,隆子洲,还有很多人,对马钧铁有着不容置疑的信任,但是谁也不知道马钧铁和刘秀的特殊关系。当然,张克平、刘志东对此是心照不宣的,但他们只是在等待最后的事件走向。事实上,马钧铁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马钧铁对隆子洲说:“隆局,我现在是百分之百相信您,对油田支队也充满期望,但是,油耗子们出手都特别大方,谁要是动一点儿小贪念都会给我们造成很大麻烦。那一百万,我马钧铁和刘锦能挺住,年轻一代民警能吗?”

隆子洲说:“是啊,弱点都在暗处。打击涉油犯罪和打击其他类型的犯罪不大一样。盗油牟利,大家都觉得沾一点儿、获得点儿实惠没什么,但麻木久了,致命问题也就来了……”

马钧铁说:“先收他的钱,和他做交易,我希望看到他拿出这一百万元筹码后到底要做什么,可以更加弄明白老白这个人。”

刘锦牺牲后,马钧铁找隆子洲进行了一次长谈,坦陈了收取一百万元贿赂的真正动机。

隆子洲说:“油耗子出手这么大方?”

马钧铁说:“那么一大摞子钱摆在那里,一般人承受不住这样的糖衣炮弹。”

隆子洲感觉,马钧铁就像一台破案机器,却没有任何周旋于官场的伎俩与心机。隆子洲曾经有过各种机会与马钧铁互动,但马钧铁从来不溜须拍马,更没有做过像贺光明那样的事情。

隆子洲说:“按理说,我们全局的工作已经是全省乃至全国一流了,我平平安安过三四年也就退休了,但深度打击油耗子这件事我还是要做。这是我警察生涯的最后一场关键战役。”

马钧铁说:“但是,打击油耗子如果打不明白是会被反咬一口的,甚至会影响您个人……”

隆子洲说:“有时我也在想,我们这样卖力干工作是为了什么。比如我,为了省心,可以不碰油耗子;你马钧铁呢,这么些年破获大要案无数,也该休息休息了。但我们都闲不住,思想不闲着,行动不闲着,为什么?原因在于我们爱这个职业,希望这个职业好,希望这个职业令人尊敬……”

孔二虎虽然涉嫌毒驾,但是他却有一个非常好的律师,公安这边似乎也有种力量在推动放虎归山,于是,孔二虎又一次被取保了。老白也同样被取保。

舆论对市局党委十分不利的时候,隆子洲告诉韩松:“让舆论沸腾去吧,放虎归山,就是为了让武松去打虎。”

孔二虎走出看守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油缸子闯进奕成的别墅,把枪口顶在了奕成脑门上。

奕成说:“都是自家人,这是干啥?”

油缸子把刀架在奕成脖子上:“少废话,把董双红交出来!”

赵辉腾把董双红押了出来,交给孔二虎。

孔二虎说:“跟我走,我还指着你告倒韩松呢。”

“你怎么知道他在我这里?”奕成问。

“少废话,我猜也能猜到。你还想抢走董双红?他可是我的宝贝。我问你,和你争抢董双红的是谁?”

孔二虎这样一问,问蒙了奕成。奕成一直以为和他争抢董双红的是孔二虎,没想到孔二虎反过来质问他。那个夜晚,丰田霸道与奕成在家门口激烈冲突,董双红成了双方争抢的猎物,目击证人还是有一些的,很多媒体都以“那一夜枪战,董双红家门口发生了什么”为题大肆报道。

这天下午,隆子洲给柳家胜打电话,告诉他必须摆平韩松被孔二虎一伙告状的事情。

柳家胜听完细节,明确地对隆子洲说:“大哥,您放心。这帮兔崽子还想翻天了?”

检察院那边即将对韩松立案的关键时刻,孔二虎接到了柳家胜的电话。柳家胜在孔二虎那里有着无穷威力。这个时候,即使是侯伟的电话也一样管用。

柳家胜在电话里大骂:“那个董双红,兔崽子,就是警察真的把他打骨折了,又能怎么地?还告警察?你怎么管理手下的?”

这个电话非常关键,孔二虎立即没了脾气,一再表示,不再告状,那件事就此结束了。

孔二虎说:“但是,韩松这人特不懂事儿,经常挡我们财路,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干掉他,我们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柳家胜说:“等他挡路的时候再说,但现在不能把他往死里整,听明白没有?”

孔二虎让董双红撤诉,表明了柳家胜和孔二虎的紧密联系。隆子洲觉得,小试牛刀进一步印证了柳家胜在油耗子中的影响力。

但随后,柳家胜对隆子洲说:“老领导,您不要误会我,我的影响力是一点点积累出来的,最终目的是形成打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