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黑帮团伙覆灭记 3万元的借条

“陆老板,我向你借两万元,拿到手只有1.4万元,你却要我打3万元的借条,每天还要还500元的利息,这账……”老实巴交的刘家宁小心翼翼地问陆小鹏。

留着尖尖发型的陆小鹏,半躺在质地考究的老板椅上,仰脖吐了个烟圈,两眼看着天花板,懒洋洋地回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俗话说,这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你有求于我,我必须有利可图才行吧?我做这金融放贷业务,手底下养着一帮子弟兄,他们总得拿工资吧?”

他欠了下身子,往大号水晶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你说,我说得对吗?”

“是……是的。我是想这利息能不能少点?还有……”

“刘厂长,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小额贷款公司都是这个行情。”陆小鹏直起身,打断刘家宁的话,“再说了,我一不要你征信手续,二不要你的房产做抵押,只让你登个记就拿到钱,这么宽松的条件,你到哪里去找?”

陆小鹏那狡黠的目光在刘家宁的脸上迅速划过。

刘家宁仍然有点犹豫,不放心地说:“算了,利息高点我认了,但是我们说好了的,到时候还是按两万元的本金还贷,你……你们可不能坑我啊!”

“唉!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和你无冤无仇,坑你做什么?放心吧,这3万元借条也就是个君子协定,只要你不违约,还是按两万元计结。”见刘家宁还在犹豫,他就冷冷地冒了句,“是你自己找上门要贷款的。要不,你再到大银行去看看?”

说罢,他站起身,摆出一副要送客的架势。

陆小鹏能放走这个快要到手的猎物吗?

他狡猾着呢,这是他玩的欲擒故纵之计。能到他这种金融公司借钱的人,一般在银行征信上都有些问题,根本贷不到款。

他套的就是这些人的钱。

果然不出陆小鹏所料,刘家宁考虑再三后,最终还是打了3万元的借条。

“这就对了嘛!我们是做银行代理业务的正规金融公司,放贷给你也要担风险的。你拿着借条站好了,我拍张照片留个证据,这是规定的程序。”陆小鹏拿着手机拍了一下,随后接过借条,夹到一个黑皮面的笔记本里,伸手拢了下头发,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被蒙在鼓里的刘家宁万万没有想到,46天后,自己竟会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丢下了他深爱并且为之骄傲的女儿,丢下了他苦心经营的那座工厂……

沿着盐城市区的范公路高架通道向北,跨过新洋港河不远,有座大约400平方米的简陋厂房,门口挂着“吉华机械制造有限公司”的牌子。

路还是那条路,厂房还是那座厂房,门前的那棵树依然挺立着,可是人们再也听不到厂房里传出的熟悉轰鸣声。

村民老李说,刘老板老实厚道,为人热心,我们家里要装个防盗窗、焊个铁条什么的,他二话不说,停下手里的活,立马帮忙弄好,从来不收一分钱,也不吃一口饭。

工人老王说,厂里替人家加工柴油机配件,一件也就赚个一两块钱,钱难要,资金没得回笼,单子还得做,刘厂长他难呢。

房东老胡说,这个人虽然平时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做人本分,讲诚信,临死之前还记得把租厂房的钱和水电费结清了。

刘家宁的大哥更伤心,弟弟的日子过得清苦也很窝囊。一个人住在厂里,平时就吃个咸菜、挂面什么的,身上穿的是他给的旧外套,骑个破电动自行车,哪像个厂长?

……

那么,刘家宁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多月里,到底遇到了怎样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一道索命的算术题

当今社会,黑恶势力的诸多恶行,以多种多样的形式出现,而且又在极其巧妙的伪装下隐匿。

戴着民间借贷“白手套”的“套路贷”黑恶犯罪,便是其中一例。

刘家宁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兄妹三人,父亲是政法系统一位退休干部。他高中毕业后,到一家食品厂工作,几年后结婚成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参加工作没多久,他放着当时令人羡慕的食品厂职工不当,辞职下海,先和朋友合伙做广告标牌业务,后来做窗帘生意、批发蘑菇罐头等,挣了些钱,还买了一栋别墅。

这样,他东一行、西一行地闯**了几年,觉得以前做的尽是些小本经营的生意,人也很辛苦,就想找个相对稳当的行当做做。

他看中了机械加工,于是就不顾家人反对,把自己的积蓄全部投了进去,开了一家小工厂,加工金属零配件。

他为人朴实善良,诚信经营,也能吃苦,既当厂长,又做业务员,还当车间的操作工。

刚开始生意做得还可以,他就想把业务进一步做大。但是他有两个严重缺陷,一是性格既迂腐又倔犟,用他哥哥的话说,弟弟认准了的事,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二是不怎么懂得企业管理,更不精于成本核算。比如一笔加工费不到3万元的业务,光是开模具费就需要两万多元,这样的业务他也接,说是为了保住客户。看着生意红火,其实赚不了多少钱。

夫妻二人经常为此产生矛盾。久而久之,矛盾越结越深,他索性一个人搬到了厂里。

为了争口气,刘家宁于2014年年底在城北郊新洋港河的北岸租了一处场院,把厂子搬迁过来。他又东挪西借地凑了些钱,添置了一些机床设备,开始生产柴油发电机的配件。

一心想拓展业务的他,替人家配套加工小零件,本身的赚头就不大,加上他又过于厚道,到客户那里结算加工费,人家说暂时没有钱,他也不好意思追着要,而单子却继续接。

就这样,客户欠他的钱,他欠原材料供应商的钱,旧账套新账,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家的工厂到底是赢利还是亏损。

资金回笼不及时,加上他管理不善,工厂经营状态一直不好。

他拆东墙补西墙,一直挨到2017年的下半年,资金链彻底断了,工人的工资半年没有开了。

正在读大学的女儿需要生活费,银行的贷款需要还,工厂的房租水电费要交,拖欠的材料款要支付,欠工人的工资要发……

可银行已经贷不到款,怎么办?

他也想过把这个倾注了心血的小厂关了,可是打听了一下,那些当初花大价钱购买的设备,只能当废钢材卖掉,他不甘心。

更何况他有订单,如果有一笔资金注入,他深信会有翻身的机会。

2017年11月底的一天,他到马沟一个客户那里催要加工款。客户说安徽那家柴油机厂的钱还没有到,三两下就把他打发走了。

失望而归的路上,他看到公交站台上贴着一张无抵押贷款的小广告。走投无路的他,鬼使神差地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您好!我们是宏源金融服务公司,请问您有资金方面的需求吗?”那头的话语非常温馨。

“你们是不是金融担保公司?”刘家宁有点担心。

“不是的。我们是银行代理机构,和各大银行都有合作关系,专做银行贷款业务。请问您是做什么的?”

“我开了家小工厂,需要借点钱购买材料。”

“那您找对了!我们就是为你们这样的小型企业提供金融服务的。”

“在你们这里贷款,需要抵押吗?”

“不需要,只要凭本人的身份证就能拿到钱,有‘空放’和‘零钱贷’两种形式,只是还款的周期不同。这样吧,您可以过来,我们具体面谈一下。”

“嘟……嘟……”

刘家宁还想再问几句,那头的电话却挂了。

什么叫“空放”?什么叫“零钱贷”?刘家宁根本就不懂,但是他听说只需核实一下身份证,不需要抵押就可以贷到款,急需钱购买原材料的他,怦然心动了。

按照小广告上写的地址,刘家宁来到了位于城西的这个“魔窟”。

自此,他一步步陷入一个黑恶犯罪团伙设下的“套路贷”陷阱……

2018年1月24日,大雪纷飞,北风呼啸。

这一天,正逢中国传统的腊八节。每年这个时节,家家户户都会用糯米、红枣、桂圆等食物熬上一锅稠稠的腊八粥,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着浓香四溢的热粥,祈求五谷丰登、幸福吉祥。

吉华机械制造有限公司的厂房内,胡楂儿满腮的刘家宁一脸愁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停地徘徊。

腊八节,对此时的他来说,似乎仅是个记忆中的节日。他已经两天粒米未进了。

门口,站着四个凶神恶煞般的人。其中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家伙,吐了口痰,朝刘家宁吼道:“喂,已经跟你一天一夜了,还真把我们当成你的保镖啦?你答应我们大哥的,今天中午先还4万元。大哥说了,剩下的6万元就滚到下期的账吧。”

“什么?还了这4万元,还有6万元?”刘家宁一头雾水,“陆老板没有跟我说过啊,这笔借款当时说好是借8万元的,我实际拿到手只有65000元,已经还了10多万元了,怎么还欠这么多?”

他怎么也算不清这笔绕来绕去的糊涂账。

“还欠这么多?你的忘性真大啊!”那人掏出一张纸条,抖了抖,“这是你写的10万元借条,难不成你想赖账?”

“那是陆老板当时要我写的10万元借条,说好了,是按8万元还钱的。”

“哼,你装什么糊涂?逾期违约了,就得按借条上的金额还钱。告诉你,我大哥说出的话,就是射出去的箭,收不回来的。”

“……”刘家宁还能说什么呢?自己写的借条在人家手里攥着,白纸黑字,就是打官司也没用。

他机械地嗫嚅道:“就还、就还……”

钱是男人的脊梁骨。身高一米八几的刘家宁,此刻竟然软弱得像个囚犯,连连朝那几个逼债的弓着腰。

“什么就还、就还?你从昨天到现在,除了说这句话,还会说些什么?”那人训斥道。

“喔……”刘家宁呆若木鸡。

“喔什么喔?今天你必须拿钱,要不然……”恶狠狠的声音又甩了过来。

“唉!”刘家宁狠狠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一脸的无奈,“你们昨天先把我带到你们的公司对我逼债,半夜里又把我带到厂里,一直逼到现在,就连上厕所也盯着我,我怎么出去弄钱啊?”

“要溜?想都别想。我记得上一期的结息,你不是打电话叫亲戚还的嘛,再打呀!”

刘家宁摘下眼镜,用脏兮兮的衣袖撸了下眼窝里的浊泪:“大兄弟啊,你也听到了,我亲戚朋友的电话都打了好几遍了,实在借不到钱。能不能发发善心,再宽限几天,等我把外面的加工费结回来,一次性还清。”

“别哭穷了,你一个厂长,难道连这点钱都拿不出?哄鬼哩!痛痛快快地把钱掏出来,我和兄弟们好向大哥交差。”

“我对天发誓,现在真的拿不出来,就可怜可怜我吧,不要再逼我了。”

“逼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一没有打你,二没有绑你,就是走到天边也不怕。”那家伙扭头望了下身边的三个小兄弟,瞪着双眼,“我今天把话撂在这儿,你如果再不还钱,我可管不住他们。说不定,他们会给你家里送花圈、烧纸钱,再往你家大门上喷漆,用大喇叭喊,说你借钱不还想赖账。”

旁边一个小马仔立马撸起袖子说:“华哥,我听说他丫头在南京读大学哩,不如到她的学校去……”

这话戳到了刘家宁的痛处。

夫妻二人的感情已经破裂,老婆正在闹离婚,女儿是他唯一的希望。快要毕业了,如果这帮人到学校缠着她要钱,她还怎么去找工作?

“几位兄弟啊,我求你们了,千万不能这么做。”刘家宁朝他们连连作揖求饶。

那四个逼债的,个个凶巴巴,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万般无奈的刘家宁哭丧着脸,又退回到车间的旮旯里。

刘家宁满脸焦虑,又接连拨打了几个电话,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失望。

他掏出身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数了数,总共只有75元。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一股寒风挟裹着几片雪花,从南墙的小窗口飘入。

刘家宁注视着那几片雪花落到了冲**,慢慢地消融,留下点点水渍。

人的一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命题。这次,刘家宁遇到了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算术题,一根怎么也摆不脱的夺命绞索。

原来想借2万元救个急的刘家宁,按照宏源金融服务公司的要求,打了3万元的借条,扣除家访费、手续费、砍头息、香烟费、油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后,他借到手的只有1.4万元。

可是到了还款时,因为莫名其妙的“逾期”“违约”,他的债务突然又高出了很多,原来准备的钱根本不够还。厂里还等着钱购买原材料,而这家公司规定不允许他再到另外的金融公司借款,否则视为违约,要交很高的罚款。

刘家宁只好继续向宏源金融服务公司借款,一边填前坑,一边挖新塘,又先后两次借了2万元和8万元,他按要求分别打了5万元和10万元的借条,扣除五花八门的费用后,他实际只借到1.55万元和6.5万元。

而刘家宁在一个月内,已经陆续向这家金融公司还款累计达15.8万元,结果仍然欠下10万元的债务。而且从原来每10天交一期1.6万元的所谓利息,改为每5天交一期。

他这才知道,中了这伙人下的连环套了。

他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跨进那个吃人的“魔窟”。

套路,在空气中飘动时,没有人闻到它的气味。

刘家宁被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套路贷”逼到了绝境。他已经无力偿还这每日攀升的“债务”了。

然而,这世上没有后悔的药。

刘家宁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赶忙打开一看,是一位客户打来的3000多元加工费尾款。

他凄凉地摇了下头。

他已经掉下了无底的深渊,这点钱还不够交一期的利息呢,根本救不了他。

想了想,他偷偷把钱分成两笔,迅速转了出去。一笔支付欠下的房租,剩下的几百元打到了女儿的银行卡上。

他最后一次给女儿打出这笔生活费后,心里也释然了。

他感觉那个沉重的包袱彻底被卸下了——他已经做出了一个悲惨的决定。

定了定神,刘家宁拿起一块纱团,一一擦掉冲**的油污,又归置好铁架上的工具。

做完这一切后,他用混浊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熟悉的车间,然后按下南边一台小冲床的开关。

冲床“咣咣”空转起来,上面的金属滑块一下一上地伸缩着。

门口那几个逼债的人伸头望了望,以为刘家宁在调试设备,没有理会。

这种冲压设备,刘家宁操作了多少年,熟悉上面的每一个零部件。

他知道,只要用脚踩一下踏板,上面的滑块就会以千钧之力,直线冲下,把工作台上的钢板冲压成型。

他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几分钟后,刘家宁关掉那台小冲床,转身看了一下门口。

那几个逼债的人正在玩手机。

他想说些什么,但没开口,失神地呆立在冲床旁,面色苍白。

过了一会儿,刘家宁点上烟盒里最后一支烟,大口地吸着,一步步走到东边那台大冲床前,咬咬牙,伸手按下了开关。

大冲床“轰隆、轰隆”地响了起来。

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又过了一会儿,刘家宁扔掉烟头,默默摘下黑框近视眼镜,用衣袖擦了擦,折起镜腿,轻轻放到工作台的右侧。

随后,他弯下高大壮实的身躯,伸出屈辱的头颅,贴靠在冰冷的工作台上,闭上了绝望的双眼。

疯狂的“套路贷”,已经逼得他生无可恋。

他在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

几秒钟后,刘家宁完成了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动作——一脚踩下踏板。

闪着寒光的金属滑块,瞬间冲击而下,大地猛然颤抖了一下。

是时,刘家宁刚过50岁生日。

他到临死之前,一直都没有弄明白,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宏源金融服务公司,究竟是怎样“计算”出这道索命的算术题的……

窗外,瑞雪纷飞,腊八粥飘香……

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自杀,才会对自己采取如此极端的方式呢?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李玫瑾教授认为,人在极度痛苦、一心求死的情况下,实施自杀行为时的心理状态,是不能用常人的心理去衡量的。

人们在痛惜刘家宁冤死之时,不禁要问:究竟是一伙什么样的人,逼着这位厚道善良的人走上了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