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疑云

盐城市殡仪馆大院黑咕隆咚,静悄悄的。只有尸体解剖室内的灯亮着,隔壁冰冻尸柜的压缩机发出“嗡嗡”的声音。

彭明琪细心缝合上尸体头颅上最后一针,麻利地打上结、剪断线头,又用手指轻轻按压了下缝合口。

“尸检缝合还要像外科手术那样细致?”助手周亮嘀咕了一句。

“我们干法医的,第一条就是要做到对逝者的尊重。”彭明琪拉下乳胶手套,交代周亮,“记下,死亡原因:死者系颅脑损伤致珠网膜下腔出血引起脑疝形成死亡。”

这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一辆外地大货车撞死一位蹬三轮车送粮的农民,驾驶员一加油门跑了。交警支队正组织警力追查。

和医院的大夫不同,法医要做的是“最后的诊断”。他们的职责就是和死者“对话”,通过尸检,破解死亡密码,让死者“开口”,说出犯罪现场的真相。因此,法医又被称为“尸语者”。

彭明琪是盐城市公安局刑事科学研究所法医。1994年从南京医科大学临床医学系毕业,穿上警服,一晃已有十个年头了。十年中,他到过形形色色的刑案现场,解剖过若干尸体,包括高度腐败、爬满蛆虫的残体。抽丝剥茧查死因,明察秋毫洗冤情。他已经成长为一名屡立战功的主检法医师。助手周亮,毕业于中国刑警学院法医系,是一棵颇具潜力的好苗子。

350兆电台响了,是刑科所所长孙洋。

“尸检结束了?”

“刚完,正准备收工。”彭明琪回话。

“案子都撞到一块了,越到年底越忙!”孙洋告诉彭明琪,响水县七套乡财政所发生一起命案,他和副局长鲁昌钊、支队长沈立海、政委陈玉龙已经在路上了,让他带着周亮立即赶过去。

“好,我们准备好器材,马上出发。”

“雪天路滑,注意安全。”孙洋叮嘱道。

当晚10点左右,彭明琪和周亮二人赶到响水县七套乡政府。“2004·12·28”命案侦破指挥部设在这里。

室外风雪肆虐,室内烟雾缭绕,会议桌上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响水县公安局局长戴刚,政委顾正东,副局长严金海、崔凯等人,正在向市公安局副局长鲁昌钊、刑警支队的领导和侦技人员介绍情况。

“今天晚上7点04分,我局刑警大队教导员潘万飞接到七套乡派出所所长周长兵的电话,七套乡女干部李娟死在她的宿舍里,具体情况不详,请求速派人员勘查现场。”说着,戴刚朝县局刑警大队大队长吴利荣点了一下头,“下面由利荣大队长汇报初步勘查的情况。”

吴利荣翻开工作本:“我们带领技术中队的同志在当晚7点40分到达现场,这时,中心现场已经被周长兵所长和嵇礼成探长保护起来。”

大雪使气温骤降。由于走得急,吴利荣他们衣着单薄,几个人都冻感冒了,一个个流着清水鼻涕。

吴利荣撸了一把鼻子,接着道:“我们请七套乡纪检干事、办公室秘书作为勘查见证人,于7点45分开始现场勘查……”

看到吴利荣满面潮红,鲁昌钊打断了汇报:“请正东政委安排乡政府熬点姜汤,再弄些药来。”他用目光扫了一下在座的各位,关切地说,“正准备攻山头,大家一定要注意防寒保暖,后勤保障务必跟上,别仗没打,先倒下一批病号。”

顾正东出门张罗去了,吴利荣接着汇报。

简要听取案情介绍后,鲁昌钊下达指令:“事不宜迟,现场勘查和社会面排摸同时进行。请县局的同志立即由里向外组织排查,及时掌握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沈立海猛吸了几口烟,掐灭烟头,转身对孙洋说:“走,去现场看看。”

现场位于七套乡财政所院内。

拉着警戒带的院门朝西,双扇铁皮大门一半开着,门口有一条南北向小路,路西是农田和一座独立的公厕。沿着小路向北不到100米,有座通往七套中心街的水泥桥。财政所的北边是复堆河,南边是乡计生办和一个鱼塘。财政所和计生办各有独立的围墙和院门,东边隔河相望是乡政府。

天已黑成一片,外围现场只能先做一些简单的巡视。

中心现场位于财政所院内一幢坐北朝南、带廊檐平房最东侧的单人宿舍内。平房西边紧挨着一座两层办公楼,东边还有一幢面朝西的平房,南边是一排树木和围墙。

市局刑科所技术员韩朝阳、邹中南站在门外,先用照相机、摄像机把现场内可见范围固定下来,然后铺上勘查踏板。

沈立海和孙洋穿戴上一次性勘查护套,依次进入室内。

中心现场已被响水刑技人员初步勘查过。两个人站在踏板上,由外到里巡视了一遍。

这间单人宿舍门朝西,外面有一扇铝合金框的纱门,内侧木门是司必灵碰锁,未见撬压痕迹。室内被一道腰墙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有张小方桌,靠东墙摆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放餐具的橱柜和一个木质脸盆架,南墙窗口下是水池、煤气灶具,水池上面的墙上有一面镜子,水池下面的切菜板上放着一把菜刀;里间南北方向靠西、南墙摆放一张木床,死者头南脚北仰面躺在**,头、颈、腹等处血肉模糊,右腿挂在床边;床的对面靠东墙放有电视柜、办公桌,**蚊帐坍塌,死者身上、**、地面可见大量血迹;一只沾有血点的台灯摔在地上,床前有一倒地的木方凳,凳面开裂、血迹粘着发丝;床西侧、南侧墙壁上有喷溅状和挥摔状血迹。

现场惨不忍睹,凶手心狠手辣。

更为诡异的是,现场有两张纸,上面用圆珠笔写了四个字“我来报仇”。

沈立海浓眉紧锁,一言不发。

两个人又由里到外复看了一遍,一步一步退到门外。

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沈立海缩了下脖颈,打了个寒战。

“这鬼天气,冻得人脸皮发麻。”他掏出香烟,递了支给孙洋,自己叼一支,用手焐了一会儿打火机,点上烟。

长吐了一口烟,沈立海原地转身,扫视了一圈夜幕下的院子,若有所思。

“孙所,说说,有什么想法?”

孙洋思忖了片刻:“不好说。中心现场的门没有撬压痕迹,凶手有可能是和平入室。从现场痕迹看,凶手和死者应该有过打斗。从被害人的伤口看,凶手的加害动作多,有些动作明显多余……”他想再说点什么,又打住了,“还是看现场勘查的结果吧。”

“你这个法医物证出身的所长,说话滴水不漏啊。”沈立海交代孙洋,“立即安排现场勘查。”

孙洋是从刑案现场一步步走出来的刑科所长,凶手在现场留下“我来报仇”的字条,似乎在暗示作案的动机,好像不怕公安机关查到他。

凶手这样做,有悖常理。难道凶手和死者之间确有深仇大恨,怀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作案?如果抱着这种心态,凶手作案后往往有三种可能:报仇后自杀;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逃离或者隐匿起来。

从现场情况看,这起杀人案看似普通,但疑云密布,定有蹊跷。

他知道《刑事案件现场勘查规则》中有一条:切忌主观臆断。所以他刚才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扶了下眼镜,招呼刑科所的弟兄们过来:“我们做刑事技术勘查的责任重大,必须坚持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一定要全面、客观,心细如发,为案件侦破提供准确的技术支持。”

说罢,他挥了下手。

按照流程,照相组韩朝阳、邹中南首先进入中心现场,对现场进行全方位拍照、摄像。接着,痕迹检验组陈益、郑中华等人进行前期勘查,提取痕迹物证,用粉笔标注好进出现场路线上的足迹,打开移尸通道。随后,法医组彭明琪、潘万飞、周亮等人先后入室,勘查现场。

现场勘查,是侦破刑事案件的首要环节,在刑事侦查工作中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其任务是发现和搜集犯罪的痕迹、物证,研究分析案情,判断案件性质,确定侦查方向和范围,为破案提供线索和证据。

这是个专业技术含量极高的细巧活。

进行勘查时,首先要认真观察现场每个物体和痕迹的位置、状态以及相互关系,然后使用各种技术手段和方法,对现场的有关部位和物体进行详细勘查,以发现和提取痕迹物证,研究每一痕迹物证形成的原因以及与犯罪行为的关系。

现场勘查按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韩朝阳、邹中南、陈益、郑中华等人拍摄现场照片、提取痕迹物证、制作现场笔录和现场图。除了韩朝阳手中的照相机发出的“咔嚓”声外,现场静得似乎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

彭明琪和潘万飞、周亮三位法医初步检查了死者的衣着状况,尸体的外表现象,伤痕的位置、形状、大小以及现场物品、血迹与周边物品的关系后,退出了中心现场。

“可以移尸了吗?”站在门口的孙洋问。

彭明琪活动一下发麻的腿脚,搓着手,点了点头。

孙洋于是向大家传达指令:“指挥部要求连夜对尸体进行解剖,立即做好移尸准备。”

彭明琪抬腕看了下手表,已经快深夜11点了。

他又回到室内,对尸体的头部、手、脚进行妥善保护后,用一块新床单把尸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和潘万飞、周亮、龚超向外转移尸体。

七套乡派出所所长周长兵带着两个当地人站在门口。其中一个留着长发、尖嘴猴腮的年轻人伸着脖子朝屋里张望。

周长兵朝彭明琪说:“他们是侯万财父子,乡里搞殡葬的,就让他们抬吧。”

彭明琪将担架把手交给那个长发年轻人时,年轻人有些紧张,手一抖,担架差点滑落。

“又不是第一次抬死人,害怕什么。”后面的侯万财,低声朝儿子呵斥道。

年轻人没回话,低着头,抬着担架,快步向停在院子里的殡葬车走去。

“慢点。”侯万财又呵斥一声。

尸体被抬上车后,年轻人一声不吭,低头迅速离开了院子。

深夜时分,天黑人乏,谁也没注意有什么异样。

寒风凛冽,雪花纷飞。

孙洋和彭明琪等人把被害人的尸体运到小尖殡仪馆内的解剖室时,已经是深夜12点多了。

解剖室的条件十分简陋,就是一个水泥瓷砖解剖台,上面两盏灯,下面一只水龙头。水龙头被冻住了,响水县公安局的法医龚超请殡仪馆的师傅弄来了一桶水。

作为刑科所长,现场那边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孙洋去组织和协调,他没等尸表检验结束就匆匆赶回七套了。临行前,他特别对生物检材的提取提出了要求。

彭明琪、周亮和龚超开始解剖尸体。

天气非常寒冷,解剖室里外温度相差不大,三位法医冻得鼻涕直往下流,带着乳胶手套解剖,无法处理鼻涕,只好头偏到侧面用力甩几下。

一直干到凌晨4点多,解剖工作才结束。

尸检结论:被害人系颅脑损伤并失血性休克死亡。

彭明琪随后用手持台向孙洋做了汇报。

“辛苦兄弟们了!这边的现场还在做。这样吧,指挥部的地铺都躺满了人,你们不要急着赶回来,就在当地找个地方抓紧休息一下,明天上午再详细汇报。”孙洋的喉咙有点沙哑。

“彭主任,我家就在附近,不如跟我回家将就着眯一会儿吧。”龚超说。

法医这一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或惯例,解剖尸体后要洗个澡才能回家。彭明琪有点犹豫。

“现在到哪儿洗澡?都是干法医的,就别那么讲究了。”龚超推了一把彭明琪,“快走吧,我爱人今晚在医院值班。”

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是彭明琪从警24年来,工作结束之后唯一一次睡在别人家里的经历。之后,他多次向年轻法医讲过。

第二天上午8点,彭明琪准时赶到七套乡指挥部。

室内太冷,乡政府的同志把食堂的大铁炉抬了过来,生上火。

由于许多侦查工作都在同步进行,时间紧张,各组只能简短报告一下初步搜集到的情况,说明自己的意见和依据。

顾德祥带警犬进行嗅源追踪,天下大雪,警犬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光打转,没反应。

现场提取了23枚杂乱指纹,但是在沾有大量血迹和头发的方凳上,没有提取到指纹。

凶手留在现场的“我来报仇”两张纸,是从室内一本练习簿上撕下来的,也没有提取到指纹。

彭明琪报告了尸检结论,并根据胃内容物的量、性状及排空情况,结合被害人末次进餐的时间分析,死亡时间在27日晚上9点半左右。

痕迹、法医两个组汇报结束后,响水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高培才和探长时宽义分别汇报了外围排查这条线前期走访调查的情况,没有令人兴奋的线索。

各条线汇报了一遍,不知不觉就到了饭点,大家分批轮流吃午饭。

彭明琪跟着一批人穿过雪后泥泞的场院,来到乡政府食堂。食堂刚刚翻修过,地坪上还铺着保温的草垫,几个瓦工正在院子里忙碌着。

“停一下,都出去,让公安的同志吃饭。”乡政府的干部叫了一声。几个瓦工马上收拾工具。

“小侯二,手脚快点,老拖拖拉拉的。”包工头催促道。

“就好,就好。”一个穿着脏兮兮的深色羽绒服、留着长发的小青年,拎着帆布工具包,飞快地跑出乡政府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