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一念成魔

2002年9月14日,是个星期六。上午8点刚过,我正站在成都一家酒店的自助餐厅里,手拿一个盘子,往里面夹小麻团。昨天早上我也在这里用餐,发现这里的小麻团味道不错。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响起了急促的铃声,我右手放下夹子,拿出来一看,是老曹的号码。

我顿时紧张起来。

因为以往我出差在外,家里有事一般老曹都直接处理了,一时处理不了的,也可以等我回去以后再说,现在他给我打电话,肯定是发生了特别重大的事情。

果然,我一接听,电话里就传来老曹慌里慌张的声音:“老朱啊,不好了,家里出大事了!”

“啊?”我倒吸一口气,随即问:“什么事啊?”

“江宁区的汤山镇好多人中毒,救护车都来不及送!”

“这么邪乎?”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追问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镇上不少人吃了从面食店买来的早点,倒在地上一大片。我也是刚到,镇上乱成一锅粥。”

“是食物中毒还是有人投毒?”我一边接听,一边快步走到餐厅的角落坐下。

让我这么一问,老曹倒有些迟疑,不过很快又说:“现在情况还不确定。我们已经在现场提取了一些检材,正送往技术室检验分析。”

“现场在什么地方?”

“是镇上一家面食店,案发后店主因害怕而把剩余的面团处理掉了,勘验起来比较困难。”

我想了一下,对老曹说:“如果仅仅是食物中毒,这是卫生防疫部门的事,但如果确定是人为投毒,我就马上回来。有情况及时跟我联系吧。”

这几天我正在四川的一些兄弟单位考察刑侦工作,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市局副局长张新华以及各分局刑侦副局长。我和老曹通完电话,来到餐厅的其他同事也接到了类似的电话,顿时议论纷纷,眼前的馒头、烧饼、麻团,大家再也咽不下去了。

本来想得好好的,今天会议结束,我就到泸州去一下。去年程翔他们到那里抓捕“2·22”杀人纵火案主犯仲石冰时,当地同行曾给予很多支持和帮助。仲石冰归案后,又供认出在全国多地犯下的命案和盗窃案。这一系列大案的破获,收功虽在南京,但是我们始终没忘常州、德阳等地公安机关在办案过程中对我们的无私帮助,特别是泸州同行在关键时刻的鼎力相助,才让我们得以将涉案人员一一捕获。现在看来,我去那里向当地同行当面致谢的计划要泡汤了。

果然,不大一会儿,老曹又来电话了:“我们从现场提取的面粉、芝麻、白糖、食盐和酥油等检材中检出了毒鼠强成分,从中毒人员吃剩的麻团、油条、烧饼及呕吐物中也检出了相同的毒药成分。看来这是一起投毒案件。”

他还告诉我,因为市局一把手出国考察访问去了,在家主持工作的贺副局长在汤山镇成立了专案指挥部,从每个分局各抽调了20名民警,兵分数路,开展调查。

我对老曹说:“那我现在就往机场赶,估计晚上就能到南京。你在安排人员调查的时候,要提醒他们注意三个主要问题:第一,这个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汤山镇以及周边地区,要派出人员抓紧走访;第二,要弄清楚这家面食店和谁有矛盾……”

经验告诉我,投毒一般有两种情况:一是报复社会;二是因为同行之间有矛盾,嫁祸于人。

“……第三,你要注意,案发以后有没有突然离开的。这个投毒的人看到死了那么多人,可能会因害怕而逃跑。”

当我赶到成都双流机场,正在登机时,老曹又给我打来电话:“我已派出几路人马去查毒鼠强的出处,这个范围比较大,现在还没有结果。”

“这家出事的面食店,你查得怎么样?”

“我们到汤山镇后,就把这家店的店主和他店里的八名小工控制起来了。经过这大半天的盘问,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这家店因为烧饼、麻团等早点口味好,店主也善于经营,镇上的很多学校和单位都批量订购这家店的早点,而镇上其他六家做早点生意的店铺却生意清淡。后来我们对这六家店铺进行调查,发现了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

“哦,什么情况?”我有点儿迫不及待。

“是这样的,有一家面食店离案发现场最近,店主叫成镇平。今天早上,他突然告知房东,说要回老家看望生病的母亲,并从银行提取现金后离去。我们经过进一步了解,发现他与出事的那家面食店店主有矛盾……”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再次打断老曹,问道。

“早上9点多。”

我一看手表,现在已是下午三点半了,马上又问:“他家在哪里?”

“浦口区。”

浦口区在长江以北,南京市区的西北,而汤山在南京的最东边,两地相隔50多公里。

“马上找这个人!”

“已经派人去了。”

“有消息没有?”

“暂时还没有。”

我还想跟老曹说话,飞机已经开始滑动了,空姐朝我走来,示意我关手机,我只得挂断了电话。

飞机在南京禄口机场降落后,和我同机回来的老张对我说:“老朱啊,咱们直接去汤山镇吧。支队要是没来车接你,你就坐我的车。”老张在市局分管刑侦,心里当然也急哎。

我一眼瞥见支队的技术员小齐在出口处等我,就跟老张打了个招呼,各自分头前往汤山镇。

坐上车后,我问小齐:“怎么是你来接?技术上的事忙完了?”

“是的,支队长。现场勘验和技术分析已经结束,曹支队长他们都忙着走访调查,就我还有点儿空儿。”小齐答道。

尽管已是晚上,机场通往汤山镇的路上仍塞满了车。

小齐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说:“现在还算好的,白天的时候,不光是这里,连市区都是警车和120救护车,特别是中山东路,每隔一分钟,就有警车开道的120救护车鸣笛通过,全南京的车子都堵在那里。南京军区总医院离汤山镇最近,最多的时候一下子送来500多个中毒的人,医院根本容纳不了,只好马上转到其他医院。幸亏有江苏省卫生厅和南京市卫生局的调度,救护车装了这些人按统一调度,分头到市内各大医院,什么钟山医院、454医院、八一医院,还有鼓楼医院、工人医院、人民医院,反正一共动用了11家医院,才把全部中毒的人收治进去。”

我听了以后心乱如麻,怎么会这样?

三个月前在绩溪击毙绑匪那一刻,仿佛又来了,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慌,要集中精力做好自己的事。

小齐接着又说:“公安部和卫生部都派来了工作组,市委书记和市长也都到现场指挥抢救。南京市里还在镇上的解放军八三医院成立了现场指挥部,咱们市局也成立了专案指挥部,贺副局长坐镇指挥。”

我问小齐:“现在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具体数字我不知道,反正挺多的,周围医院还有南京市区的医院都住满了,有好几百人呢!”小齐说。

“就一个面食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中毒?”我有点儿纳闷儿。

“支队长,你可不知道,这家店的烧饼在汤山镇非常出名。每天凌晨4点,这家面食店就开始营业了,一天要用掉好几百斤面粉,镇上的几家豆浆连锁店都用他家的烧饼。5点以后,就有十多个走街串巷的小贩来批发,通过这些小贩和豆浆连锁店,烧饼大批量进入学校和企业,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中毒。”小齐的回答让我感到,他已经不是刚来时那个书生型技术员了。

从禄口机场到汤山镇60公里,开了将近两个小时。

我让小齐先把车开到镇上的案发现场附近,然后下车步行穿过警方拉起的警戒线,走进这家名号为“崇武”的面食店。店堂面向农贸市场大街,是四周敞开式作坊,没有任何防盗设施。

小齐对我说:“出事以后,店主一时害怕,把剩余的面团都倒掉了。后来把他控制住后,问出下落,才开始做毒物检测。”

看完现场,我来到专案指挥部临时征用的地方,见老曹他们正在对一个年轻人进行讯问。

老曹一见我,忙起身把我拉到一间屋子,要详细汇报白天的工作进展情况。

我现在哪有心情听什么四平八稳的工作汇报,直接问他:“你在电话里说的那个人找到没有?”

“目前还没有。”老曹如实回答。

我想了一下,又问:“这个人的嫌疑到底大不大?”

老曹马上说:“当然大啊!成镇平跟出事的那家面食店老板成崇武有矛盾不说,据成镇平的房东跟我们反映,昨天晚上8点30分到9点还有11点,成镇平两次出门。今天早上9点多,在我们清查了周围店铺后,成镇平对房东说:‘听说成崇武烧饼有毒,警察收了大饼摊,这几天也做不成生意。我回家去了,你给我个电话,水电费过几天给你。’我派人去他江浦老家,家里人说他回来过一次,但不知道现在去哪里了。没事他为什么要跑?而且家里人都不知去向!”

我点点头,马上又问:“那他的手机号码你们查到了吗?”

老曹说下午刚查到,已经让负责电信的大队长小苏去查它的位置了。

问完这几个问题,我看看外间,指指刚才他们正在讯问的那个小伙子,问老曹:“这又是什么情况?”

老曹让人给我倒了杯水,然后细细向我道来:

“这家出事的崇武面食店,雇了八个小工,因为天热,大家晚上都在店铺里随便找个地方睡觉,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和面做早点。今天天亮以后,镇上的人都来买烧饼,买麻团,有的买了以后,一边走一边吃,吃了几口以后,‘扑通’一声就倒下了,遍地倒的人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在盘查中了解到,这八个小工中七个都没有吃这个烧饼和麻团。只有这个小工,拿了一个麻团吃下去了。结果不知怎么,他就没中毒。我们就很奇怪,把他叫来以后,对他进行了检查。对他的鞋底进行化验,有毒鼠强粉末。所以,我们就对他进行讯问,问了一下午了,他就是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吃了麻团没中毒。”

我一边喝水一边听老曹说,最后远远地望了望这个一脸憨厚的小伙子,对老曹道:“如果是他投的毒,他怎么还敢吃?他敢保证自己吃的那个麻团没有毒吗?我看啊,他吃了麻团没中毒,只能是他的运气好,恰好这个麻团没有毒。至于说鞋底沾毒,很可能是投毒人遗撒所致。最重要的,是他没有投毒的动机!”

正在这时,小苏给老曹来电话了,老曹按下了免提,小苏的声音急促:

“曹支队长,成镇平的手机信号抓到了,但是它处在移动状态,一直在不停地走,而且走的速度比较快。”

我和老曹对视了一眼:汽车?还是火车?

“他在往哪个方向走,离南京多远?”我急切地问。

“信号现在正在往北方走,快到蚌埠了。”小苏在电话里说。

“你能看出是在公路上,还是铁路上吗?”

电话里小苏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旋即说道:“这个信号的移动轨迹比较直,速度也比较快,应该是在火车上。”

我马上转身找到小齐,对他说:“快,马上去找一份全国火车时刻表!”

说完,我随即看了一下表,时针已走向12点。

火车时刻表拿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接了过来,翻到我们要找的那一页,老曹也凑过脑袋来。

“看!在这里,上海开往洛阳的1658次列车,22点26分到南京,停靠10分钟,22点36分发车,现在……”老曹看了一下表,接着说:“现在应该在滁州和蚌埠之间。”

“好!他跑不掉了!我现在就向领导汇报,让省厅通知铁路公安局,在火车上把他扣住。”我把火车时刻表往边上一推,拿起桌上的座机。

南京铁路公安部门列入省级公安机关序列,由省厅出面,比较合适。

听说南京汤山特大投毒案的犯罪嫌疑人正乘坐1658次列车逃逸,谁也不敢怠慢,国家机器立即高效转动起来。铁路公安部门马上让我们把嫌疑人成镇平的相貌特征、身份证号等信息传过去,及时通报给列车上的乘警。

把这件事办完后,已是凌晨两点。

我让老曹他们去休息,我在指挥部守着。老曹还要跟我争,我有点儿生气地说:“你还跟我争什么?如果成镇平在车上,那么早上就会有消息。我们还要去人把他带回来,这个任务非你莫属。大家统统去休息!”

老曹想想也是,硬任务还在后面呢,就率众人离开了指挥部。

老曹走后,我也和衣躺在长椅上。

但是我哪里睡得着?眼睛一闭,脑子里全是想象中火车上的情景。咯噔……咯噔……列车在黄淮平原上疾驶,一个个亮着灯光的窗口排成整齐的队伍,在漆黑的大地上匀速行进。一个男人躲在火车上一个角落,乘警一把将他提起,那男人惊恐地睁开眼睛,哇,正是成镇平……

“滴铃铃……滴铃铃……”我睁眼一看,原来是指挥部临时架设的座机在发出巨响,再一看手表,早上6点刚过,原来刚才是梦境。

来电话的是洛阳铁路公安处值班民警,说1658次列车上的乘警,刚刚已经把南京警方要找的这个人找到,并控制起来了。

太好了!我一个劲儿地表示感谢,对方说:“不要客气!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替你们着急,全国警察是一家嘛!”

他接着又说:“火车下一个大站是郑州,我们就把人押解下来交给郑州车站公安段吧。到时候你们派人来押回去。”

我连声说好。

为了给我们下一步办案提供更多的信息,他还在电话里讲了抓获成镇平的一些细节。

今天凌晨3点27分,1658次列车在徐州车站停靠时,车站值班民警将载有成镇平的相貌特征、身份证号码等信息的协查通报交给了列车上的乘警。列车启动后,列车长和乘警立即组织人手,从专为南京预留的9号硬座车厢开始,开展拉网式排查。

5点多钟时,列车从商丘站开动后不久,他们在12号硬卧车厢1号铺上,看到一名男子侧着身子朝里酣睡。乘警轻轻推醒那人。拿出那张印有成镇平照片的协查通报一对照,眼前的这个睡眼惺忪的人,正是成镇平,遂立即将其制服,并迅速报告上级单位洛阳铁路公安处。

这时,天已大亮,大批人员中毒的惨剧过去了24小时,以往生机勃勃的汤山镇没有了往日的喧闹,显得冷冷清清。镇上几乎家家都有中毒的亲人,人们的脸上都挂满了哀怨和悲戚。

好在嫌疑人已经落网,我的心情略微好转。

我把这个消息向市局贺、张两位副局长作了汇报后,便立刻和闻讯赶来的老曹商量去郑州押人的事。

郑州距离南京整整1000公里,成镇平又是全国瞩目的特大投毒案嫌疑人,路上容不得半点儿闪失。我派出五个驾驶技术好、反应机敏的刑警,由老曹带队,开两辆车况最好的车,其中一辆带防护装置,前去郑州把人带回。

“老曹啊,见到成镇平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收集证据,比如说指甲要把它剪下来,衣服也要脱下来,换上别的衣服,到时你们在郑州根据他的身材就地现买。”

成镇平投放的毒药是毒鼠强,而毒鼠强的特性是不溶于水,尽管案发后他为了毁灭罪证,很可能洗了手,但他身上和衣服口袋里,很可能还沾有微量的毒鼠强药粉。

老曹也知道这次押解责任重大,率领五个刑警迭声说:“你放心,我们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南京到郑州要开七八个小时,你们宁可开得慢一些,也要注意安全。”我再三叮嘱。

那几个刑警说:“支队长放心,我们轮流开,绝不疲劳驾驶。”

老曹已上车,我又过去交代他:“今天傍晚到了以后,为了安全,不要急着往回赶,夜路毕竟不太安全。你们在郑州住一晚,明天赶回来就行。”

老曹笑了,说道:“今天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听你的。”

最后,我还是说了一句:“路上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老曹一行走后,我听取了几路侦查员走访调查的情况汇报,其中程翔的汇报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说:“昨天我们到句容县调查,有一家卖农资物品的商店女老板跟我们说,大概是8月23日,有个人在她那里买过12支毒鼠强药剂,50克粉剂。”

毒鼠强实际上就是氰化钾。据说“二战”时期德军作战时常常在撤退时把它撒在水源处,以迟滞敌军的进攻速度。汤山投毒案发生前,国内对它的销售还没有管制。这个案子发生以后,全国立即开展了清理毒鼠强的工作,市面上再也买不到了。

我马上追问:“你有没有问那个人的长相特征?”

“问了。回来以后,刚才我看了成镇平的照片,觉得跟女老板说的有点儿相似。”程翔说。

“你不要只是说你‘觉得’。这样,你今天拿着照片再跑一趟句容,让她辨认一下。反正老曹他们怎么也得明天才能回来。我们把工作做得扎实一些。”程翔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但是在工作上我对他从来没有丝毫迁就。

句容县属镇江市,在汤山镇的东南,距离不到20公里,比到江宁县和栖霞区还要近,更不要说南京市区了,所以当地居民喜欢到那里买东西。

当天下午,程翔就回来跟我汇报:“没错,女老板在我们提供的几张辨认照片中,一下子就指着成镇平的照片,说就是他。”

这时,我的心又踏实了一些。

案发后第三天,也就是9月16日晚上,成镇平被老曹带回来了。

两台汽车的身上满是灰尘,老曹他们也是风尘仆仆,兴奋之中难掩疲惫之色。成镇平倒是一身新衣服新鞋,那件新衬衫的褶皱依然还在。老曹见到成镇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剪指甲,让他换鞋换衣服。剪下来的指甲和换下来的衣物,都放在物证袋里拿回南京做检验,后来都派上了用场。

早上接到老曹出发时打来的电话,我就把副支队长老薛叫来:“这个人啊,由你亲自审。”

老薛是刑侦和预审两个部门合并时过来的,具有丰富的预审经验,在刑警支队专门负责预审工作。我觉得成镇平不是一般的涉案人员,而是投毒致死几十人、震惊全国的犯罪嫌疑人,为了万无一失,特意让我们刑警支队的一号预审专家来审。

为了审开这个嫌疑人,老薛也做了一些准备。

没想到的是,从晚上10点多成镇平被带回南京后,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老薛跟他讲政策,讲法律,讲道理,讲后果,讲得口干舌燥,但是成镇平始终就是那一句南京当地土话:“我没得唉!”

经过我们的调查,成镇平有投毒的动机,化验结果也表明,他的指甲缝里有毒鼠强,裤兜里也检测到毒鼠强,但是没有他的口供,我们觉得这个案件的证据链还是不够完整。

如果有人较起真来问,崇武面食店的那个小工,脚底也有毒鼠强,你们为什么不把他当作投毒者?回答起来就很费口舌,法院审理起来也会有难度。

这个案子死了那么多人,震惊全国,只有成镇平本人亲**代了,再加上我们采获的证据,才能办成铁案。

老薛这边还没审开,我正暗暗着急,省公安厅的洪厅长恰在此时来到了审问现场。

当时南京市局一把手正在国外,由市局的贺、张两位副局长陪着他。

洪厅长到了以后,劈头就问:“大老朱!成镇平开**代了没有?”

他肯定听两位副局长汇报了嫌疑人被押回来的情况,才这么问。

我只得实话实说:“从昨天夜里审到现在,还没审开。”

洪厅长有些不悦,问:“你让谁在审?”

我答:“我让我们处里主管预审的副支队长老薛在审。”

“你为什么不上?”他追问道。

“他比我有经验哎!”我如实报告。

洪厅长死死盯着我说:“现在我让你上!你要什么条件,我就给你什么条件,但是你必须上!这个案子越早拿下越好,哪怕早半个小时,也是最大的胜利!”

这时新闻媒体已经开始实时报道汤山投毒案,全国人民都在密切关注,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也在不断过问案件的侦破工作,洪厅长身上肯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党的十六大召开在即,如果不能及时审结此案,确实影响我们江苏的形象。我和支队的同事作为具体办案人员,此前已经做了大量工作,决不能在最后阶段卡壳,让大家着急。

想到这里,我深呼吸了一下,说:“好!领导们先去忙,审讯室不要让别人中途进来!”

审讯是一台戏,一旦中断,情节就断了。

我还需要有两个帮手。

当时专案指挥部从每个分局抽调了20名民警,我就从鼓楼分局那20名民警里,找了两个老部下,一个叫李智,另一个叫金彪。过去我在鼓楼分局时,就知道他们两个审讯案犯的鬼点子特别多。

有一次,一个盗窃犯明明人赃俱获,就是死不开口。

李智就泡了一大壶茶,和案犯边喝边聊,一壶喝完再来一壶,直到案犯憋不住了,李智还劝他喝。最后,案犯实在熬不过,承认了盗窃事实,李智才让他上厕所。

审讯涉案人员,不能刑讯逼供,特别是成镇平这种全国瞩目的特大案件犯罪嫌疑人,如果有了哪怕一点点刑讯逼供,万一对方在法院审理阶段翻供,将陷公安机关办案人员于极大的被动。

李、金二人到了以后,我向他们交代了今天的任务,说:“你俩今天一定要亮出你们的本事!你们先唱红脸,一会儿我再来唱白脸。”

他们在那边费劲巴力地审,我一边看,一边琢磨怎么才能打动他,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与犯罪嫌疑人打交道,一定要对症下药。

成镇平是一个比较内向木讷甚至有点儿愚昧的农村人,跟他讲什么政策、法律,进不了他的心。他为什么没有在投毒当晚就连夜逃跑?是因为他没有想到毒鼠强的毒性这么大!从逃跑的轨迹看,他在南京到洛阳沿线没有任何亲友,之所以坐上这趟列车,无非是当他跑到南京火车站时,正好有这班火车。所以说,他不是一个思维缜密的人,现在之所以不交代,肯定是认为反正毒鼠强已经投完了,你们警察没有证据。

对于这样一个思维能力偏弱又有些轴的人,如果我还是像老薛那样跟他讲政策,讲法律,恐怕还是不管用。我要让他亲眼看见,公安机关已经掌握了证据,才能打动他。

我又把前期材料仔细看了一遍。

成镇平今年32岁,初中文化,南京市浦口区桥林镇人,1992年曾因犯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他有一个老母亲,因患白内障,几近失明,但是做手术要花钱,就一直拖着。他对母亲还是比较孝顺的,而且宗族观念也比较强。

我要抓住这些特点,对他开展心理攻势,撬开他的嘴。

个把小时过去了,面对李智和金彪的轮番审问,成镇平始终还是那句话,“我没得哎!”

李、金两人气得七窍生烟。

好吧,成镇平,你不是一个投毒者,你就是一个跟我同村的乡党,不过你这个乡党有点儿愚昧需要开导,需要我用你习惯的语言,对你进行开导。

于是,我上前几步,对两个老部下说:“来来来,你们两个休息一下,我来。”又面对成镇平,“我看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让他也松弛松弛。

我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对他和和气气地说:“你把手伸出来让我看一下。”

成镇平依言伸出双手,我说:“我们做个实验啊。”

接着,我就把烟灰点在他的手心里,说:“你把这个烟灰拍掉,对,就这样拍拍手,把它拍掉。”我给他做了个示范,“拍干净了吗?”

“拍干净了。”

“手上还有烟灰吗?”

“没得了。”

我很肯定地说:“你以为没得了,实际上不是。我们现在有一种现代化的仪器,照样可以看到你手上曾经有烟灰。”

听了我的话,他流露出似信非信的疑惑表情。

我接着说:“这个就是科学。为什么我们去带你的时候要剪你的指甲呢?因为你指甲里面就有毒鼠强,这个道理和刚才的烟灰是一样的。你的指甲里面就留了你投毒的证据。所以你这个事情啊,证据已经很可靠了,跑不掉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好奇,有点儿像小孩看魔术的样子,就盯问他一句:“你相信我的话吗?”

他点点头,说“你讲的有一定道理。”

我趁势夸张道:“现在科学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卫星都能上天,原子弹都能飞到一万多公里之外,我们这点儿事还做不了吗?比如说你在火车上,我们不就很快找到你了吗?”

他听了以后又点点头。

接着,我像和老熟人聊天一样,设身处地对他说:“老成啊,你当初也没想到这个事情的后果会这么严重,对吧?你也就是想搞一下这个成崇武,让人家不敢吃他的烧饼。你也没想到这个东西那么厉害,对吧?”

他点点头,说:“是的。”

我又把话头拉回来:“但是有一条,老成啊,你给人家带来的灾难是严重的!只要我对中毒的人说,投毒的人是浦口桥林镇姓成的,那他们都会去桥林镇把你家砸了,还会去刨你家的祖坟。你们成家永世不得翻身!”

听到这里,他有点儿害怕,连连摆手,说:“哎,这个不能玩,这个不能玩。”

我看已经打动他的心了,接着说:“你是不是还有个老母亲?她是不是得了白内障,要做手术?”

听我提到他的老母亲,成镇平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些夸张地说:“这个嘛,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还知道你想给老母亲治病。”

成镇平有点儿动感情,没有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但是你现在呢,又出了这样的事,身上钱呢,也不多,我们在你身上一共只找到了3000块钱。这些钱补偿这些中毒的人呢,根本不够。”

看到成镇平眼光黯淡下去,我马上又说:“不过呢,我可以帮你做做工作,向上面提个建议,把你这些钱留给你母亲治病,把她白内障手术做了,让你尽一尽孝道。你母亲眼睛治好了,生活就能自理了,你不就可以放心了吗?”

成镇平眼睛亮了。

我的这个建议,看来是真的打动了他的心。

我随即又说:“但是如果你不说,那我们就不谈了。”

这时,他倒有点儿担心我收回这个留钱给他老母亲治眼病的建议,很快抬起头来,对我说:“我提一个要求。”

我心中暗喜,看来这个家伙要开口了,但是他会提什么要求呢?

眼看胜利在望,可不能让他缩回去,想了一下,庄重地说:“你讲,只要是讲道理的,我又做得到,一定答应你!”

于是,成镇平提出了他的要求:“我交代了,请不要在浦口宣判我,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浦口桥林镇人。”

最后的宣判怎么会到浦口去呢?肯定是在南京市里啊!

这个愚昧的家伙,我既憎恨他又可怜他,但嘴上马上痛快地答应:“可以。”

十一

成镇平开口了,他交代了整个事情经过。

“那天,我到句容花了8块钱,买了12支毒鼠强药剂、50克粉剂,因为那里比较方便,南京不大好买。”

这一点和句容那个女老板的话对上了,我及时地补了一句:“那个女老板是不是胖胖的,苏北人?”

他又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要镇住他,就说:“我们公安局是干什么的?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现在就是跟你核对一下。你也不要再藏着掖着了,说了大家都痛快!”

后来,他的叙述就非常流畅。我那两个部下飞快地记录,有时还要停下来核对一下,再让他继续说。

成镇平说:“我和成崇武是老乡,他做烧饼卖,我也是做烧饼卖,我做的也不比他差,为什么他那边的生意比我这好那么多?人家都是他那边卖完了再到我这儿来买。我就是气不过!而且成崇武不讲老乡情义,经常在麻将桌上赢我钱,还嘲笑我。今年下半年,我的生意越来越差,连房租也还不上。所以我就想办法,让他的烧饼卖不出去,人家不就来买我的了吗?”

这些还是动机,关键是投毒过程,这对最后的司法认定很重要。

我及时把话题拉回来:“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想在他的面粉里放点儿药,让买他烧饼的人吃了拉肚子,让他的烧饼卖不出去。我就到句容这家店里买了毒鼠强。夜里11点多钟,等他们店里小工都睡着了,我就偷偷地进去。因为现在天热,他们那个地方晚上不关门,大敞四开,小工都是随便找个地方睡,横七竖八的。我进去以后呢,悄悄地,不惊动他们,把毒鼠强倒在他们家的白糖、油酥里,还用手和一和,搅拌一下。”

“这个毒鼠强,是不溶于水的,你放在水里泡,它一般是不会消失的,但是放在白糖、油酥里呢,就看不出来了。”

有个细节我必须问:“你为什么不放到面粉里呢?”

“因为做烧饼和油条的面,头天晚上就开始发酵了,这时已经是面团了,倒在上面会被人发现。白糖和油酥是不断地揉进去的,看不出来。”

他说的没错。

“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坏了,街上倒的都是人,他们都是吃了崇武面食店的烧饼油条中毒的。我没想到老鼠药这么厉害,当初以为吃了以后只是拉肚子,发个烧,顶多躺几天,所以赶快跟房东打了个招呼,先回了趟浦口老家,把家里的事简单料理了一下,再到南京火车站,买了一趟时间最近的火车。我也不管是开到哪里,只要越快越好,越远越好,先离开南京再说,没想到在火车上刚睡着就被抓了。”

十二

我走出审讯室,一看手表,已是下午1点。

洪厅长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大老朱!你是功臣啊!江苏人民都会感谢你!”

厅长的话,我至今难忘!

至此,震惊全国的南京汤山投毒案彻底告破。

经事后统计,此次投毒事件一共造成42人死亡,300多人中毒,这是1949年以来最大的投毒案。

2002年9月30日8时30分,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南京汤山投毒案,并依法作出一审判决:被告人成镇平为泄私愤,投放毒害性物质,危害公共安全,并造成众多人员死亡的特别严重后果,其行为已构成“投放危险物质罪”,判处被告人成镇平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一审宣判后,成镇平提出上诉。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一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裁定驳回被告人成镇平上诉,维持原判,并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授权,依法核准对被告人成镇平的死刑判决。

2002年10月14日上午,成镇平在南京被执行枪决。这一天,距离案发正好一个月。

执行枪决那天,我去了现场。也许是因为我和其他人站在一起,成镇平没有发现我,我也没有看清他的眼睛里有没有忏悔,有没有自责。不过,到了另一个世界,他肯定无法面对那42个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