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天:谁是真凶

当了刑警以后,虽然长年和社**暗面打交道,还免不了经常出凶杀现场,但是每次站在非正常死亡的尸体面前,我仍禁不住对死者感到怜悯,对人性中的黑暗感到悲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可是总有一些人,为了极度膨胀的私欲,无视法律,残忍地剥夺他人的生命。

2003年1月15日,我又不得不出现在这样一个惨不忍睹的凶杀现场。

那天,刑警支队接到市局指挥中心转来的电话,说110接警台接到报案电话,一个名叫苑梅芳的妇女,在电话里说:今天早上,她因公司业务上的事,与其子卢广宇联系,电话一直打不通。因为事情比较急,她就赶往儿子的住处,开门进去,发现卢广宇死在客厅地上。

我对刑警支队值班室有明确要求,发生命案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我,所以尽管那天我正在市局开会,他们也马上把信息发到了我的手机上。

我立即跟同在会场的市局副局长张新华打了个招呼,匆匆赶往现场。

凶杀现场在栖霞区尧化新村××栋404室,副支队长老曹带领刑警和刑事技术人员已经在那里忙碌,有的在拍照,有的在提取指纹,还有的在验看死者的伤口。

这是一户两居室的普通住宅,离进门不远处,倒卧着一名已经死亡的男性,他的头部遭多次击打,已血肉模糊。走近细看,发现他的颈部喉管也被锐器割开,身上其他部位,并无伤痕,右手握着一把菜刀。除了死者倒地之外,现场的翻动并不大。

我把现场仔细看了一遍后,跟老曹说:“一会儿看完了,到派出所去碰头吧。”

离现场最近的是尧化门派出所,所长姓高。十几年前在鼓楼刑警队时,我们都叫他“小高”,不知哪年调到了这里,还当上了所长。

他见我来了,十分高兴,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

“小高,你帮我们找间屋子,看来这几天都要在这里忙活了。”我一下子改不过口来,还是按过去的习惯,叫他“小高”。

“你来了,这个案子肯定能破了,我们也可以学东西了,做点儿服务工作算什么。”小高笑嘻嘻地说。

“到时候你别烦我们就是。”我没笑,一有案子我就笑不出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路过值班室,看见里面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中年妇女,满脸戚容,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着眼泪,一个女警在边上照应着她。

我低声问小高:“这个是不是死者的母亲?”

小高点点头。

我又说:“你替我找间屋子,我跟她谈谈。”

小高把我带到所长办公室,不一会儿,那位妇女也来了。

小高对她说:“苑梅芳,这是市局刑警支队的朱支队长,你儿子的事可以直接跟他讲。”

苑梅芳尚未从失子之痛中缓过来,看着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让小高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坐下。

我先安慰了她几句,然后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儿子,是什么时候?”

“昨天啊!我们娘俩合开一家公司,哦,就是南京宇驰科技有限公司,我是法人代表,我儿子是经理。昨天白天,我还在公司见到他呢!”苑梅芳拭去眼角的泪,看着我说。

“你儿子在公司生意往来中,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说有过经济纠纷或矛盾的对象?”我再问。

“没有!绝对没有!所有生意虽然是他经办,但我都是知道的。我们都是和气生财,生意不成仁义在,和我们做生意的客户,关系都很好。”苑梅芳肯定地说。

“会不会是你儿子在社会上交了什么朋友,因为某些原因产生了矛盾呢?”我又问。

“这个应该也不会,我儿子为人老实,不赌不嫖,他的那些朋友也都很本分,没有这样心狠手辣的。”苑梅芳依然肯定地说。

我转而问另外的问题:“你儿子结婚了吗?”

“结了。”苑梅芳立即回答。

我有些奇怪:“怎么没见着你儿媳妇啊?”

“这个女人啊……”提到她的儿媳妇,苑梅芳顿时立起了眉毛,显出很生气的样子,“这个女人跟我儿子结婚已经两年了,也不生孩子,就晓得跟我儿子要钱。我儿子跟我一起做生意,遇事当然要跟我商量,她一百个不高兴。结婚不到一年就吵架,听我儿子说,已经分居大半年了,准备离婚。”

“她住在什么地方?”我接着问。

“这个我不清楚,连我儿子都不晓得。听我儿子说,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回家一次,跟我儿子要生活费。”苑梅芳仍然很生气。

“那他们为什么不办离婚手续呢?”我有些奇怪。

“唉,怎么说呢?我儿子早想离了,但是那个女人胃口太大,非要一大笔赡养费不可。我儿子觉得她心太黑,没有答应,两个人就这么僵着,已经快一年了。”苑梅芳有些无奈地说。

我跟苑梅芳的谈话刚结束,老曹他们也陆陆续续从现场来到了派出所。

小高已经把二楼的会议室给我们腾了出来,一时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这起案子到底是侵财杀人,还是矛盾杀人?在案情碰头会上,大家围绕这个问题各抒己见。

根据现场门锁没有撬压痕迹、屋内物品翻动不大的特点,我和老曹一致认为矛盾杀人的可能性更大。

但是在我们掌握的死者矛盾关系中,并没有发现谁与死者卢广宇有足以致他于死地的仇恨,倒是他的妻子许菁,与丈夫的关系很不正常,而且她在丈夫被杀后,迟迟没有露面,让人心生疑窦。

我问小高:“这个许菁,你们找到她没有?”

小高摇摇头,说:“我们还在找。她平时不住在这边,派出所没得她手机,问她的一些熟人,也都不晓得她跑哪里去了。”

会议开到很晚,回家后已近半夜。

我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来到小书房,翻开笔记本,逐条梳理这个案子的头绪。

搞了这么多年的刑侦,我也慢慢积累了一些经验。对于凶杀现场,我比较注意观察从六个方面反映出来的情况:一是被害人尸体在现场的具体位置;二是尸体的躺卧姿势;三是尸体上遗留伤痕的部位和轻重程度;四是现场有关物品的摆放位置及变动状况;五是被害人衣着反映出来的生活信息;六是被害人对凶手加害行为的反应。

多年前,也是在栖霞区,一所大学的山坡上发现一具男性的尸体,脖子上勒着绳索,法医鉴定系窒息死亡。

死者是该校在读学生,他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一开始大家的意见并不统一。多数人认为是他杀,因为如果是自杀,就没必要跑到山坡上来。

我和老曹注意到死者脖子上的绳索围绕了七八道,认为如果是他杀,就没必要围绕这么多圈。而且,绳索在脖子上绕一两圈,自杀者在濒临死亡时,会本能地把绳索挣脱掉,而环绕七八圈以后,就是想挣脱也无法挣脱了。这个细节,比死在山坡上更能反映事物的本质。

后来,我们了解到死者生前因在学习上产生困难,经常流露出厌世情绪,并找到了死者的遗书,证明死者果然是自杀。

还有一次出凶杀现场,地上倒卧着四具尸体,每人身上都有被利刃捅刺的伤痕,而且那把尖刀就在现场。法医在对每具尸体尖刀刺入部位的勘验中,发现其中一具尸体的伤口与其他三具尸体的明显不同。别的死者伤口遍布全身,明显是他人所刺,唯独这具尸体上的刀痕都在他自己的手臂所能够及的范围内,在他手臂够不到的部位,一个伤口也没有。

根据这些特点,再结合死者倒地的位置和我们对他们生前关系的调查,发现这个人与其他三人存在较大矛盾,最终确定是此人先将三人杀害,再挥刀自戕,直至死亡,形成了现场既有他杀、也有自杀的特殊现象。

从往事回到现实,眼前的问题是:

在尧化新村这个凶杀现场,又有哪些值得注意的细节和痕迹?反映了什么情况?

从凶手进出现场的活动轨迹看,经过仔细勘验,发现现场门窗完好,并无明显的攀爬、撬压痕迹,这有两种可能:熟人作案,或者尾随被害人进入现场作案。

那么到底是哪一种呢?

凶手对现场的地板进行了擦拭,所以没有留下鞋印,但是我们在门内的电闸上采集到了两枚指纹。

这两枚指纹一枚带有灰尘,另一枚带有血迹。把这两枚指纹和电灯开关上的血迹联系起来,可以推导出这样一种情况:电闸平时很少开关,所以上面落有灰尘。凶手为了防止被害人进门后开灯,事先拉下电闸,切断电源,确保现场处于黑暗状态,便于自己作案。这时,就留下了带灰尘的指纹。如果是尾随被害人进入现场作案,就不会有这个动作。行凶杀人后,他又推上电闸,留下带血指纹。推上电闸,是为了开灯照明,处理现场。离开现场时他再把灯关上,这一开一关,又在电灯开关上留下血迹。

另外,从被害人穿的衣服,还有倒地的位置,也印证了他刚从外面回来,就遭到击打、杀害。

如果是尾随入室,目的是侵财,就应该击打被害人的后脑部,而不是现在的面部。这种正面击打被害人脸部的特点,说明凶手是事先潜伏在室内的,而凶手事先潜伏在室内,则说明凶手和死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

况且,被害人遭多次击打后已濒临死亡,凶手还用刀切开喉管,恐其不死,反映出仇杀的特点。

死者的头部、脸部遭钝器击打,而颈部喉管的创口,经法医检验,却与死者手上的那把菜刀吻合。

刀上血迹的DNA检验结果目前还没有出来,如果菜刀上面只有死者的血迹而没有别人的,那就可以断定,这把菜刀是凶手行凶后故意放在死者手上的,目的是造成一种被害人发现有人偷盗与之对打的假象,把公安机关的侦查视线引到因财杀人的方向上来。

想到这里,我的看法逐渐形成:这起凶杀案,不是尾随被害人入室行凶的案件,而是熟人或与之有关系的人蓄意仇杀。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尧化门派出所二楼会议室听各路侦查员的走访调查汇报,小高进来向我报告:

“领导,死者的老婆来了!”

“哦?在哪里?”我马上站起身子,诧异地问。

“就在那边!”小高指指楼下,绘声绘色地说:“刚才,派出所门口来了辆出租车,上面下来一个女人,拉着一个行李箱,大大咧咧地跟值班民警说,‘听说你们在找我。’民警问她是谁,她自报家门,‘我是许菁啊,卢广宇的老婆。’”

有点儿意思,这个女人不一般啊!

我立即叫小高把她带到审讯室,我和老曹他们几个也一起前往。

这是个瘦瘦的女人,颧骨挺高,嘴唇微凸,露出两颗门牙。她一手扶着箱子上的拉杆,神态自若地看着我们。

核实了她的身份后,我让她坐下,问道:“许菁,你晓得你家出事了吗?”

“刚刚晓得,下了火车,一个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的。”许菁很平静地回答。

“这个朋友是哪个?”我问。

“叫周小薇,住我们家不远,她也是听周围邻居讲的。”她答。

“哦!刚才你说‘下了火车’,这几天你不在南京啊?”我又问。

“是啊!我到徐州去了!”她十分自然地回答。

“哦?什么时候去的?”我追问道。

她略微想了一下,说:“嗯……前天吧!”

前天?不就是她丈夫卢广宇被害的14号那天吗?我们几个不禁互相对看了一下。

她注意到我们的反应,坦然解释道:“是这样子的。我有个小姐妹,叫李梅,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特别好,前些年她老公到徐州发展,她也过去了。前几天李梅打电话给我,说要过生日了,让我到那里去玩,我就去了几天。”

我说:“那你把经过说一下。”

“前天晚上,我回家拿了两瓶红酒,李梅要过生日嘛,总要喝点儿酒。拿上了红酒,我就到南京站坐火车,快半夜了到的徐州。昨天玩了一天,今天早上才从徐州坐火车回南京。刚才在出租车上,接到周小薇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你们在找我,就直接来了。”许菁把去闺蜜家玩的过程说得清清楚楚。

整个讯问过程,我都在注意观察许菁的表情。

这个女人已经知道丈夫遇害,却依然神态安详,回答问题有条有理,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看来真像卢广宇母亲苑梅芳所说的那样,这个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按照我们的要求,许菁拿出了往返徐州的火车票,也告诉了我们那个李梅在徐州的住址、电话。

我先让小高在派出所里找个地方让许菁住下,随即调兵遣将。一路按许菁所说,去找那个周小薇核实情况;另一路到徐州,按图索骥,一一查证许菁所说的话。

找周小薇核实情况的片警很快回来了,说那一片都传开了,某某被杀了,那个周小薇就是这么听说的,并且因为认识许菁,就给她打了电话。

第三天,派到徐州去的侦查员也回来了。他们在徐州调查的情况,跟许菁说的一模一样。

这样,就可以证明许菁没有作案时间。况且,许菁一个女人,根据我的目测,她也不具备用利器杀死27岁壮年男子的体力。

但是在卢广宇的所有关系中,只有许菁与他矛盾最深,如果凶手不是许菁,那又会是谁呢?

对了,会不会是她雇凶杀人?她雇用杀手去杀卢广宇,自己却跑去徐州,制造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这也很有可能啊!

想到这里,我派人到电信局,调出她的手机通话记录,一一核实。

可是说也奇怪,这个许菁,没有一个男性朋友,连一个男性通话对象也没有。

我又困惑起来。

为了便于找许菁了解情况,也为了她的安全,我们说服她这些天就住在派出所。

一连七天,在跟我们民警的接触中,许菁所说的话前后一致。徐州之行的整个过程,分分秒秒都说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但是在这七天,我身上的压力却越来越大。

案件久拖不决,市局副局长张新华渐渐失去了耐心。

那天,老张又来到尧化门派出所。案子发生以后,专案指挥部就设在这里。

老张刚一落座,就对我说:“老朱啊,前两天‘2·22’案的仲石冰被执行死刑了,你晓得啊?”

“这个嘛,当然晓得哎!”我说。

那起杀人纵火案,发生在2000年2月22日,我们花了一年九个月的时间,才把凶手仲石冰捉拿归案。后来通过对他的审讯,又连带破了发生在全国很多地方的20多起类似案件。因为案件太多,又牵涉到外地,法院审理了将近一年才宣判。就在“1·15”发生两天后的1月17日,“2·22”杀人纵火主犯仲石冰在南京被枪决。

老张用手比画着说:“老朱啊,你根据这么小的一点儿油漆,就能破这么大、这么多的案子,眼下这个案子条件比那个好多了!”

“是的哎,那个案子耗了快两年才破,这才几天啊?”我答非所问。

老张一时无语。

栖霞分局的副局长老胡,见场面有些尴尬,马上向老张详详细细汇报了前期侦查工作,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个案件,经过我们深入调查,没有发现许菁有男性朋友,所以我们倾向于此案很可能是尾随入室,因财杀人。”

老胡开了头,其他人也从不同角度发表意见。其中比较一致的意见,就是许菁虽然与丈夫有矛盾,甚至很深,但是第一许菁本人没有作案时间,第二她也没有体力能致卢广宇于死地,第三她没有男性朋友,也就不可能雇凶杀人,所以我们应该调整侦破方向,再把许菁留在派出所已经没有意义。

会议整整开了一个下午。

我是刑警支队长,在这种场合,我必须先听大家的意见,所以一直没吭声。

最后,老张看我还在思考,就说:“大家讲的,都有一定的道理。老朱啊,我看是不是先让许菁回家,然后在全市范围内开展排查,看有没有尾随入室盗窃杀人这样的案子,进行串并,从而破获此案。”

“我不同意!”

此言一出,会场变得十分寂静。

连我自己也有些吃惊,面对老搭档、老领导,这话怎么脱口而出?

但是我很快平静下来。

老张是市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过去是工作搭档,现在是我的上级,但是我们讨论案情,目的是尽快破案,给社会一个交代,我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坚信它是对的,为什么不说出来,而要违心地随大流呢?这既违背了我做人的原则,也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

面对大家的目光,我十分坦然地把这些天来自己的思考说了出来:

“我不是不同意放许菁回家,而是不同意大家对案件性质的判断。因为,我们现在掌握的所有痕迹信息表明,这个案件,应该是因矛盾关系而杀人,并不是尾随入室盗窃杀人!”

“哦?”见我如此肯定,老张有些惊讶。

众人也神情关注,听我进一步解释。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现场有三个反映了事物本质的现象:第一,是那枚灰尘指纹和血指纹。这两枚指纹,经过痕迹检验,不是死者卢广宇的,那就应该是凶手留下的。凶手为什么会留下这两枚指纹呢?他进入房间后,为了防止卢广宇进门后开灯看见自己,所以先把电闸关了,切断了电源,确保卢广宇回家后开不了灯。那枚带灰尘的指纹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留下的。而那枚血指纹,则是凶手在作案后,为了开灯照明处理现场,去合电闸时留下的。如果是尾随入室盗窃杀人,就不会在电闸上留下这两枚指纹。

“第二,是死者被凶手击打的部位。如果作案人是尾随入室,应该击打受害人的脑后部,而不是他的脸部。现在呈现出来的这些伤痕,明显是迎面击打所致。

“第三,死者右手所握的菜刀,是凶手为了伪造现场,把刀放在死者手里的。我这么说,是有依据的。死者颈部喉管的创口,法医检验与这把刀吻合。刀上的血迹经DNA检测,今天出了结果,只有死者一个人的。卢广宇怎么会在遭遇连续击打后再拿刀切自己的喉管呢?这把刀肯定是作案人在行凶后故意放在死者手上的,目的是想造成有人进屋偷东西,死者与之对打的假象,把我们的侦查视线引到因财杀人的方向上来。凶手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恰恰说明,这起凶杀应该是熟人作案。”

说到这里,我特意停顿了一下,看大家没有不同意见,进一步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如果是矛盾关系杀人,经过我们这些天的排查,那么只有他的老婆许菁嫌疑最大。”

最后,我又补充了一句:“至于说放不放许菁回家,这个不是问题。现在她本人没有提出来要走,如果她要走,我们让她走就是了。卢广宇活着的时候她都不住家,现在成了凶宅,她更不会住了,我们只要掌握她住在哪里,随时能找到她就行。”

听我说完,老张微微点头:“嗯,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推理代替不了证据,你们还得抓紧时间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

老张的表态,又为我争取到了一些时间,我马上说:“这个当然!”

送走了老张,我也收拾东西,走出了派出所,准备回家。

司机要开车送我,我说让我先走走,需要时再打电话叫他。

走在黑黢黢的路上,我的脑子不停地围绕这案子转啊转。

卢广宇在南京,许菁到徐州,许菁去找李梅,因为李梅过生日,李梅是哪个,她是许菁的闺蜜,闺蜜……

突然之间,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的眼前一亮,就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一丝亮光。

当年南秀新村张某被杀案,不就是因为闺蜜而引发的吗?!张某和闺蜜姜某,两人亲密无间,经常同榻而卧,说一些私房话。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睡在同一房间帘子后面的姜某丈夫李某,听到张某说自己做木材生意,攒了一些钱,便心生歹念。后来经过暗中观察,在某日骗开老婆闺蜜张某的房门,进去将其杀害,盗走屋内保险柜里的财物。刑警队接报后,我就是从张某的闺蜜姜某那里找到线索,破了那起案子。

眼下这个案子,被害人是男性,怀疑对象是他的老婆许菁,我们一直围绕许菁的男性朋友开展调查,至今没有结果。但是许菁有闺蜜,她会不会找闺蜜帮忙,雇凶杀人呢?

想到这里,我立即停住脚步,马上用手机给支队的老曹和栖霞分局刑警队队长老萧分别打电话:“你们快点儿回派出所,我有想法了,今天晚上就可以破案!”

我对他们这么说,不是我在忽悠他们,而是来自多年工作实践的一种自信。

在侦破刑事案件时,工作方向十分重要,人们常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反过来,如果方向正确,破案就势如破竹。而现在,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

老曹和老萧很快回到了派出所那间会议室。

我让他俩坐下,努力克制着自己兴奋的情绪,平静地说:“这几天,我们一直沿着因矛盾而杀人的思路去找凶手。许菁跟她丈夫有矛盾,但是她是个女人,自己干不了这个事儿,会不会找男性好友去干这个事?但是我们又没有发现她有这方面的朋友,侦破工作因此搁浅。矛盾杀人这个思路有没有错?今天下午的会上我也讲了,没有错!那么错在哪里?我想是因为我们把思路局限在许菁一个人身上了!许菁没有这方面的男性朋友,那么她有没有闺蜜?她的闺蜜中会不会有人帮许菁找男人干这个事?”

说到这里,我把当年南秀新村那起案子简单说了一下。

那个案子老曹也是知道的,我刚一说完,他和老萧的眼睛顿时发亮,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对我说:“我们明白了!下一步,我们去查许菁的闺蜜里有没有男性朋友!”

我摆摆手:“别急!一件一件来。你俩先把许菁的女性朋友列个单子,然后分一下,各查几个。重点是那些关系很好的闺蜜,因为雇凶杀人这个事儿,一般朋友是不能托付的。”

“我们晓得的!”说罢,曹、萧二人精神抖擞地去了。

第二天,情况很快就上来了。

就在栖霞区尧化门一带,许菁有一个闺蜜叫王陶,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再查王陶,男性朋友也不是没有,但是最近跟她联系较多的是她弟弟王搏。

自己的弟弟往往比男性朋友更可信赖,我的眼前又是一亮!

继续查!经过到电信部门调查,发现王陶和王搏姐弟俩的手机,在案发当晚10点30分,曾在案发现场通话几十秒。而这个时候,正是被害人卢广宇回家的时间。

为了万无一失,我们又秘密提取了王搏的指纹,拿它与凶杀现场的那两枚指纹比对,结果完全一致!

凶手锁定了!

我马上把这个重要情况向老张汇报。

老张在电话里高兴地说:“老朱啊,你真行!你就继续往下办吧。”

放下电话,我把老曹和老萧找来,对他们说:“老萧,王陶就在你们地头,就交给你了。老曹负责抓捕王搏,这家伙手段残忍,心思缜密,你要派几个好手,找个恰当时机,把他一举拿下。”

我把任务交代完,打量了一下会议室。

这些天它一直作为专案指挥部,今天它的使命完成了,我便又对他们说道:“你们把人抓到后,就直接送刑警支队吧,这里地方有些不够用。”

两人点头而去,我跟小高打了个招呼,感谢他这些天为我们提供的服务,就先回刑警支队,静候佳音去了。

老萧这一路,当天就把王陶带回来了。王陶每天都要到家附近的棋牌室打麻将,老萧他们就在半路上截住王陶,把她带上了车。

去抓王搏的老曹,就多费了一些手脚。王搏白天四处游逛,晚上回家也没个准时,况且天黑视线不好,怕有闪失,老曹先派人在他家蹲守,确定王搏回家后,另派一组人第二天早上天亮时,以物业人员假称楼下反映漏水为名,骗其老婆打开房门,一拥而入,将尚在**睡觉的王搏擒获。

王陶姐弟先后被押解到刑警支队后,我趁热打铁,立即让负责预审的副支队长老薛对他们分别进行了审讯,而我,则在隔壁的监控室里,通过电视屏幕观看。

先审的是王搏。这个家伙在警察破门而入把他摁在**时,心里就明白了,现在再把关键证据一亮,马上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再审王陶时,预审员一提她弟弟王搏的名字,她也马上有问必答,如实交代。

许菁雇凶杀人的经过,终于真相大白。

2002年9月的一天,许菁和王陶在外面打完麻将,一起来到王陶家闲聊。

说着说着,王陶就问许菁:“你现在跟卢广宇怎么样了啊?”

许菁心烦地回答:“我是不准备跟他过了。”想了想又恨恨地说,“但是就这样跟他离婚,又太便宜他了!”

“让他给你分手费啊!”王陶说。

“他这个人太小气,只答应给10万。”许菁气哼哼地说。

“才10万啊!那真太少了。”王陶想了一会儿,又说:“要是他生病死了,或者出个什么意外事故亡故了,家里的财产是不是都归你了?”

“那当然啦,我是第一继承人啊!他和他老娘那个公司,就一半归我了。”许菁大喇喇地说。

听到这里,王陶压低了声音,在许菁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许菁面露犹豫之色。

王陶掏出一支香烟,用打火机“啪”的一声打着,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说:“没得事,你又不出面,一切事情我替你办,就是警察怀疑你,他们也没得证据哎!”

许菁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问道:“那得多少钱哪?”

两人又悄声嘀咕了一番。

商量的结果就是,许菁愿意出3万元,让王陶找个人,把她丈夫卢广宇除掉,等到事成之后,得了家产,再给王陶3万元。

王陶是个女光棍,结识的男人不少,但知道这个事儿大,平时那些狐朋狗友,多半靠不住,掂来想去,觉得还是自己的弟弟王搏可靠一些。

王搏也没有什么正当职业,这3万块钱,平时一年也挣不来,又是亲姐姐相托,就痛快答应了。

王陶和许菁第二次商量这个事的时候,正好许菁那天接到另一个闺蜜李梅的电话,让她到徐州去玩。于是许菁和王陶两人决定就在那天晚上动手。许菁以为,自己坐火车离开南京到徐州去了,就有了不在现场的有力证据,警察就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出于弟弟的安全,王陶并没有告诉许菁自己找的是王搏。只是让许菁那天晚上在卢广宇没回家之前,先回去一趟,离开时别关门。

许菁依计行事,那天晚上回家拿了两瓶红酒,看看屋内没有什么异常,就把门虚掩着,在夜色中匆匆离去。

在楼对面的树荫下,王陶姐弟见许菁走了之后,王搏立即上楼,推门进入屋内。他先将门关上,再将门边的电闸拉下,这样,即使卢广宇回家开灯,灯也不会亮。

王陶则继续在房前屋后观察,一旦看到卢广宇回家上楼,就立即告诉王搏。

那天晚上,尧化新村××栋404室就这样一直处于一片充满杀气的黑暗之中。

王搏拿出事先准备的大号活动扳手,坐在离进门不远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他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微弱的路灯光亮透过窗帘照进来,已经可以把屋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快23点的时候,楼下望风的王陶终于看见一辆桑塔纳慢慢开到楼下,这正是卢广宇的车。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也正是卢广宇本人。

王陶确认车上只有卢广宇一个人后,立即给弟弟打手机,悄声告诉他:“人到了,马上就上楼。”

王搏接到姐姐的震动电话后,立即站到进门处,面对大门。卢广宇用钥匙开门后,随手就去开灯,不料灯没亮,却招来几下劈头盖脸的重重击打,还没来得及喊叫就倒在地上。王搏唯恐卢广宇不死,又从卢家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在卢广宇的颈部狠狠割了一刀。

然后,他又到门口,把电闸合上,在灯光下,把卢广宇的尸体面向门口摆放,并把自己手里的菜刀放在卢的右手,伪造了卢广宇与闯入者砍杀而倒地身亡的现场,把活动扳手装入自己的包中,用拖把擦了擦地板,关灯、关门后离去。

十一

拿到了王陶姐弟的口供,我第一时间给尧化门派出所的小高打电话,让他派人立即把留在所里的许菁押送到刑警支队。

没想到的是,到了刑警支队,面对我们拿出的口供,许菁还像前些天我在派出所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满不在乎,矢口否认,愣是老薛,也没办法让她开口。

许菁肯定是相信了王陶的话,她不在南京现场,警察没有她行凶杀人的证据,只要不开口承认,警察就拿自己没办法。

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联想到她丈夫卢广宇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我不禁在心里暗想:《水浒传》里的潘金莲,大概也没有她这般冷酷无情!

尽管是零口供,但是其他证据齐全,许菁雇凶杀人的作案过程清晰,材料报到检察院,检察院很快批捕,并起诉到法院审理。

审判那天,我特意来到法庭,看看法官是怎么判她的。

聆听法庭对自己经办案件的审理,也是我的一个习惯。在侦查阶段获取的各种证据,都要经过控辩双方近乎严苛的检验。听听法庭是怎么审理的,对于我们刑警办好以后的案子,很有益处。只要有空,我都会来,而且要求办案民警也来。

我在旁听席上看到了被害者母亲苑梅芳的身影,有位年轻女子搀扶着她。

我不忍见到她伤心的样子,就坐在远离她的最后一排。

尽管许菁在法庭上还是不开口,但是有行凶者的指证,她并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

最终,谋杀亲夫的许菁和受雇杀人的王搏,被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宣判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于当年9月19日被枪决。两个藐视法律、藐视他人生命的人,终究为自己的犯罪行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从犯王陶,则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剥夺政治权利3年。

听完判决,我心里既轻松又沉重。

作为一名刑警,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肩头一松;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内心却又一次感到莫名的悲哀。人性的黑暗,何至于此?一个女人,为了家产,不惜雇凶谋杀亲夫。另外两个,姐姐为了替闺蜜出气,就置法律于不顾;弟弟为了区区3万块钱,就残忍地夺走一条生命。如果不是事实和证据摆在面前,我真的无法想象,人性竟能如此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