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请君入瓮

1999年8月15日早上,我刚踏进白下路101号刑警支队大门,就被老曹一把拽住:“老朱,浦口的盘城镇有现场。先上车,我到车上慢慢跟你说。”

老曹是刑警支队副支队长,我在鼓楼分局当刑警队队长时,他就是这个职务。那时刑警支队叫五处,他是副处长。我到五处后不久,五处改称刑警支队,我俩都是副支队长。去年支队长张新华提任市局副局长,由我担任支队长,老曹还是副支队长。老曹年龄比我大,从事刑侦工作的时间也比我长,我担心他有什么想法,可是这位老大哥一如既往,心无芥蒂,还是像以前一样,平时叫我“老朱”,工作上全力支持我。

浦口区在长江以北,盘城镇又位于浦口的最北边,从刑警支队到盘城镇,有三四十公里,现在又是早高峰,开车过去至少要个把小时。

车子一边在长江大桥上的车流中慢慢行进,老曹一边给我讲案发经过。

浦口区盘城镇盘城北巷×号院内,一共住了两户人家,一户叫郁大鸿,有个老婆和一个十来岁女儿;另一户姓钱,只有老两口。今天早上6点钟左右,姓钱的老头儿起床后,发现隔壁邻居郁家防盗门半开,木门半掩,门锁插着一串钥匙,窗户和窗帘却紧闭严实,屋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不像往常女主人起床给孩子做早饭的样子。郁家户主郁大鸿在盘城镇新街开了家“飞鸿百货商店”,平时住在店里,家中只有母女两人。钱某虽然感到有些异样,却也不便进去探看,就马上赶到飞鸿百货商店,告诉郁大鸿说:“你家房门半开,但是里面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有点儿不大对头,你赶快回家看看。”郁大鸿听说后立即赶回家中,发现老婆和女儿都倒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郁大鸿随即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听说死了人,立即转报分局刑警队。因为一下子死了两个人,属于特大案件,分局刑警队又马上报告了市局刑警支队。

值班的老曹接报后,知道我肯定要去现场,便拉我一块儿上了车。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一行三辆车,直接开到了案发现场附近,浦口分局和派出所的人已在那里等候。

我们一起步行穿过窄窄的小巷,来到盘城镇盘城北巷×号。

现场已被围了起来,报案人郁大鸿也待在邻居家,随时接受询问。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镇居民院落,里面是一栋L形的红砖平房,钱某住朝南的两间,朝东的那两间就是案发现场。

郁家的防盗门和木质房门都没有撬压痕迹,凶手是用钥匙开门入室的。进入室内一看,里面是两室一厅一个厨房。

大概是天热,一进卧室,我就闻到一股血腥味。

屋内躺着两具尸体,身下都是血,经郁大鸿指认,她们就是他的妻子许敏和女儿郁飞。妻子仰面倒卧在屋中央,人体呈大字形,女孩侧卧在床脚下,呈蜷缩状。母女俩衣着完整,都穿着睡觉的衣服。妻子虽然两腿张开,但是穿着三角裤,没有性侵痕迹。值得注意的是,她左手握着一个系红绳的浅绿色塑料猪形挂件,从状态上看,像是与凶手搏斗时从对方胸前拽下来的。

经法医初步检验,妻子许敏左胸前仅有一处创口,深达心脏,一刀致命,在大腿外侧有一创口,为表皮裂创。女儿郁飞胸前三处创口,其中一处深达心脏,另两处创口未达胸腔,左颈部亦有一个创口,同样为表皮裂创。

大家都在忙碌,我又把现场周围仔细看了一遍。

郁家有两个窗户面临小巷,其中客厅那个纱窗由上至下被划开一道缺口,长20厘米。室内客厅窗下,留有一根钓鱼竿,是可以伸缩的拉杆鱼竿,善士达牌7216型,鱼竿前端有一个用铁丝固定的自制铁钩。

经郁大鸿辨认,这根钓鱼竿不是他家的东西。

郁家的防盗门半开,大门半掩,门锁上插有一串钥匙,这串钥匙为女儿郁飞平时所持有。郁大鸿对我们说,郁飞平时放学回家后,习惯将钥匙放在客厅的饭桌上。

现场的床头柜、半截橱和写字台上面,都发现了有带血匕首撬压的痕迹,而且物品被翻动的幅度较大。经现场清点,郁大鸿称共损失人民币2000多元,以及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等物品。

我们对现场进行了仔细勘查,除了在门口有一个带有灰尘的皮鞋印,其他各处都未发现任何指纹和足迹等痕迹。

很显然,这个现场经过凶手的处理。

现场勘查完毕,我和老曹在浦口分局刑侦副局长老孙的陪同下,一起来到盘城镇派出所,找了个会议室,对这个案子进行初步分析。

由于现场呈现出来的特征比较明显,大家的意见也比较一致。最后,由老曹对现场反映出来的案件特征作了初步概括:

“根据现场情况,这起案件应该是一起由盗窃转化的抢劫杀人案。作案人深夜窜至郁大鸿家,用刀划开纱窗,用前端捆绑有铁钩的鱼竿把房门钥匙钩取出来,再用钥匙打开房门,潜入屋内。在盗窃过程中,作案人惊动了熟睡中的母女,即用单刃匕首先后将两人杀害。行凶后,作案人又拉上窗帘,在室内翻寻财物并劫走。被害人许敏手握的浅绿色塑料挂件,应当是凶手随身所佩戴的物品,在搏斗中被拽断遗留在现场。还有那根鱼竿,也应该是作案人遗留在现场的。”

老曹说得言简意赅,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我接着对下一步侦破工作讲了几点具体要求:

“对于这个案件的侦破,不管它是流窜作案,还是本地人作案,我们都应该围绕凶手作案的手段和现场遗留的物件、痕迹展开工作。一个是划纱窗。用刀划纱窗,是一种比较特殊的手段。一二层临街的窗户都装了铁栏杆,所以人们以为很安全,夏季晚上睡觉时往往开着窗户。作案者就用刀划开纱窗,用钓鱼竿钩窃室内的财物,或者先钩取钥匙,再开门进入室内实施盗窃。我们可以用划纱窗这样一个手段来串并类似的案件。”

串并案件的好处,大家都明白,所以也不用在这里多说,但是还有一点我必须强调:

“另一个是猪挂件。我们在串并划纱窗案件时,还要考虑到死者手里的挂件。这个猪挂件,很可能是从凶手身上硬拽下来的,所以它对于我们分析、刻画罪犯脸谱应当有重要的价值。首先,这个挂件,只有属猪的人戴,才有意义。比如说我属马,要戴也戴个马挂件,不会去戴其他属相的挂件,因为那个对我没有意义,只有马挂件对我才有意义。今年是蛇年,属猪的人今年应该是18岁或者30岁,甚至42岁,岁数再大就不大可能了,30岁左右可能性最大。其次,这个猪挂件的品质,隔着证据袋,我捏了一下,轻飘飘的,就是一个很廉价的塑料制品,不值什么钱,由此推断,这个挂件的主人,经济条件不会很好。”

最后,我对下一步工作提出具体要求:“结合刚才讲的两个条件,我们先在江北的浦口、六合这两个地区开展排查摸底,重点是18岁或30岁,有过盗窃前科的,特别是有过划纱窗这样行为的违法人员。排查出来以后,逐一加以甄别。”

我说完以后,老曹又作了补充:“还有一个事儿,我们在现场门口,提取到了一个皮鞋印。我们刑警支队的同志都是穿着鞋套进入现场的,所以这个皮鞋印有可能是作案人留下来的,也可能是分局和派出所的同志进入现场时留下来的,所以会后,凡是到过现场的同志都到我们这里来留一下鞋印,以便比对后排除。”

两个月过去了,围绕划纱窗和猪挂件,排查了上百个嫌疑人,但是最终都被查否,案件的侦破工作陷入僵局。

我开始怀疑当初定的侦查方向是否对头。

就在这时,老曹兴奋地跑来找我,说:“那个皮鞋印的主人找到了!”

“是哪个?”我也很高兴。

“听说是盘城镇派出所指导员的。”

一听这话,我的高兴马上变成震惊:“真的?走,去看看!”

说罢,我立即和老曹带了几个人,心急火燎地赶往盘城镇。

当初在勘查现场时,门口有一个带有灰尘的皮鞋印,一直没找到主人。那天会后,凡是到过现场的民警,都留了鞋印,被一一排除,所以我们倾向于是作案人进入现场留下的。为了查找这个皮鞋印的主人,刑警支队和分局没少投入警力。

现在皮鞋印的主人找到了,却是我们自己派出所指导员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坐在车上,满腹狐疑,难道这个案子是指导员做的?这也太离谱了!

想着想着,我觉得还是稳妥一些,先到浦口分局,了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浦口分局的刑警队队长姓王,很年轻,上次出现场我见过他一面。

他见我和老曹来了,立即把我们让进去,每人还给泡了杯碧螺春。

“你别忙嘞!快跟我们说说那个鞋印的事!”我摆摆手让他坐下。

小王有点儿羞赧地说:“两位领导,这个事说起来真是有点儿豁丑。这个鞋印确实是那个指导员留下的。怎么发现的呢?前些天气温下降,派出所值班室升起了炉子……”

他讲到这里,我这才感觉到办公室里确实有点儿冷飕飕的。

今年的天气冷得快,这个地方在长江以北,气温要比南京城里低好几度。

小王见我有些心不在焉,就停了下来。

我回过神来,马上说:“你讲,你讲。”

小王继续说:“盘城镇在浦口的北边,比这里更冷。那天晚上派出所几位民警围在火炉边上取暖,其中一个突然无意中发现,指导员翘起来搁在炉子边上的皮鞋鞋底,跟现在正在排查的那个鞋印很像。那个民警立即报告了刑警队,我马上带人去派出所做了比对,果然一模一样。据这个指导员讲,当时他刚从部队转业,没见过凶杀现场,出于好奇,那天就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见大家都在忙,也就没有进去。调查了解的时候,他认为自己并没有进入现场,所以也就没说。”

正说到这里,分局副局长老孙也来了,我就问他:“人呢?”

老孙明白我说的是谁,马上对我说:“人就在分局,我们对他进行了调查。那天晚上他正在派出所值班,没有时间。再说,这个人刚从部队转业,还当过营教导员,品质还是不错的,就是缺少公安业务知识。”

说着,他陪我们来到监察室。

那个指导员见我们来了,立即站起身来,满脸羞愧。

我看了一眼他脚上穿的,好像是一双军用皮鞋,很厚实,旋即抬头看着他说:“指导员,你刚从部队下来,可能不了解公安的规矩,当时你就应该及时把这个情况说明啊!你知道为了搞清楚这个鞋印,我们刑警支队和浦口分局投入了多少警力!”

盘城镇离市区比较远,这些日子,为了案子上的事,老曹经常过来,我主要还是在支队坐镇。

案子久侦不破,今天既然来了,就再去现场看看,看能不能有新的发现。

“8·15”案发生以后,老曹就把现场封锁起来,郁大鸿平时就住在他那个百货店里,所以这个现场除了警察,没有外人进去过。

事后证明,老曹的这个做法为后来的破案创造了条件。因为现场保留完好,侦查人员遇到一些新情况,就可以随时来到现场,围绕现场重新分析研究。

譬如今天,我和老曹在现场一边看一边议论,就发现了不少矛盾之处。

现场未留下任何指纹、足迹,说明作案人对现场进行过彻底清理,但是为什么偏偏留下了钓鱼竿和猪挂件?

先看钓鱼竿摆放的位置。从现场情况看,作案人用钓鱼竿钩取钥匙后,一般都是顺手将鱼竿放在门外窗下、现场门口,或在开门入室后的方便之处,或者干脆在作案后带走,但此案中的钓鱼竿却出现在室内钩取钥匙的窗口下方,好像生怕警察看不到,故意放在那里。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想以此转移警方的侦查视线,把警察的注意力引向惯用这种手法作案的外来流窜人员。

再看猪挂件,它在死者许敏左手边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也不合理。在生死搏斗中,她被利刃刺中,往后摔倒,手里拽着的这个挂件也一同落地弹跳,最后的状态不可能是现在的水平直线。

见我注视着猪挂件在地上的位置,老曹解释说:“前些日子,我们几个从不同角度反复试验,最后发现,死者无论以什么样的姿势倒地,都不能形成目前这种状态。”

老曹这么一说,更加坚定了我的看法,这一定是人为摆放的结果。

还有,现场撬压痕迹与盗窃目的也不一致。室内橱柜、书桌等家具上的抽屉撬压痕迹虽然不少,但它们所反映出来的痕迹形成动作力度较小,好像是在做样子,有几个抽屉很容易就能撬开的,他都没撬开。既然屋内的人已经死了,他应该大胆地撬,怎么会撬了一半就放弃呢?这些动作与盗窃的目的明显不符。

站在当初遇害母女倒地的地方,我又清楚地记起她们的损伤情况也有差别。两人的致命伤均在心脏,妻子许敏胸前的创口直达心脏深处,一刀毙命,而女儿郁飞胸前除了一个创口深达心脏外,另外还有两处不深的创口。也就是说,凶手一共捅了三刀,头两刀很轻,最后一刀很重,才导致小女孩毙命。如果第一刀很重,后两刀也没必要捅了。这个现象透露出作案人在杀害小女孩的过程中,有犹豫手软的心理反应。

还有一个细节。死者许敏大腿右侧与郁飞右颈部各有一创口,从刀痕和血迹方向看,明显为死后躺卧状态下形成,应该是作案人在被害人倒地后试探其是否死亡所留,这与流窜盗窃转化杀人的心理状态明显不符。如果是流窜盗窃,把人捅倒以后就应该马上逃离现场,哪还有心思再去试探对方死没死?

我在现场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几年前的一起杀人案。

那时候我还在鼓楼分局当刑警队长。有一天刑警队接报,南秀新村一幢四层居民楼的底层,一个姓张的女人被人杀死在家里。

我带人到了现场,发现门锁完好,窗户也没有撬拽痕迹,人被捅了好几刀,保险箱被撬开,里面的财物被洗劫一空。根据现场分析,凶手系敲门或投锁入室,属于熟人作案。经过对死者关系排查,了解到死者30多岁,是个单身女人,生前经商,经济条件不错,有个儿子,离异后由前夫抚养。经过调查,排除了前夫的作案嫌疑,也没发现死者的其他矛盾关系,案件一度陷入僵局。

有一天,派出所反映死者有个闺蜜,住在水西门那边,我听说后立即带人上门走访。

这个闺蜜姓姜,我去的那天她丈夫没在家。她对我说,她与死者张某关系的确很好,张某时常来她家玩,有时晚了,就住在她家。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姜某的住处,有点儿奇怪地问她:“你不是有老公吗?这么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房子,怎么住啊?”

她坦然地回答:“这个好办,她来了,我俩就睡在**,聊我们女人的私房话,床边拉个帘子,我老公就在床边打地铺睡。”

我又问她:“你们都聊些什么?”

姜某回答:“她不是离婚了嘛,主要就聊聊她的生活,儿子啦,老公啦。她告诉我,这些年一个人在水西门木材市场做生意,收入还不错。”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动,会不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睡在地铺上的丈夫听到张某关于财物的悄悄话,起了歹意而作案啊?

我不动声色地从姜某家出来,先到派出所,了解姜某丈夫的基本情况。

一问,原来他有盗窃前科。那时候查案子,主要还是把怀疑对象找来,看他有没有作案时间。经过调查证实没有时间,就排除嫌疑。如果对方有作案时间而且还说谎,那就成了我们的工作重点。

回到刑警队,我立即派了刑警小唐带一名新警,去把姜某丈夫找来进行讯问。

不一会儿,小唐他们回来了,没见姜某丈夫。

我很奇怪:“人呢?”

小唐云淡风轻地说:“我看他不像。”

我勃然大怒:“你说不像就不像啊!我让你去带人,没让你自作主张去看他像不像!”

说罢,我另派刑警程翔带人前去,旋即再问小唐:“你说说,那个人怎么个不像?”

小唐憨憨地说:“我问他张某被害那天上午他在干什么?他说在家睡觉。”

我说:“这没人证明的事,不正好要查吗?你怎么说不像呢?”

小唐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看他神态自如,不像一个杀人凶手,所以就没把他带回来。”

一个刑警怎么能这样大大咧咧呢?

借这个机会,我耐下性子给小唐讲解如何开展走访调查,如何获取证据,怎么判断一个人像不像作案者?

讲着讲着,我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小唐这时倒乖巧,马上起身给我倒了杯茶,刚喝了两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出去一看,原来是程翔他们押着一个人回来了,这个人手里还捧着一个箱子。

程翔让搭档把这人带到审讯室,把我推回办公室,对我讲述了事情经过。

程翔他们到姜某家的时候,姜某外出,丈夫在家。

程翔观察了一下屋子,房间很小,只有床底下能藏东西,就在跟姜某丈夫交谈时,假装点烟,从裤兜掏打火机,故意让其从手中脱落,蹦入床下。他示意搭档看住对方,自己弯腰看床下,见有一只小箱子,就直起身子,让对方拿出来打开看看。

对方顿时神色大变。

程翔见状立即让他蹲下,自己再次弯腰拽出箱子,打开一看,张某的财物连同那把行凶的尖刀都在里面。

“锒铛”一声,程翔搭档马上掏出手铐,把姜某丈夫铐上,并让他手里端着那个箱子,坐进三轮摩托,带回了刑警队。

在证据面前,姜某丈夫老老实实交代了作案经过。

原来他在床下打地铺睡觉时,好几次听帘子那边**张某跟自己老婆讲,这些年做木材生意攒了多少钱,放在哪里,不由得心生歹念。经过暗中观察,那天上午假借送煤气罐的名义,骗开房门,将张某杀害,盗走家中所有财物。

眼前的这个案子,会不会也和当年南秀新村张某被杀案那样,不是流窜作案的盗窃杀人案件,而是跟死者有某种关系的矛盾杀人案?

从现场回到车里,我把自己对现场情况的新认识,很坦率地跟老曹说了:“老曹啊,我有些新的想法,你看对不对啊?这个现场现在看来,是经过伪造的,它被作案人精心伪造成一个因入室盗窃而转化为杀人的这么一个现场。既然是伪造的,那它就不是流窜盗窃杀人,而应该是矛盾杀人,对不对?”

老曹到刑警支队的时间比我早,经历的大要案比我多,而且工作严谨,办案时我很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听我讲完,老曹想了想,说:“你分析得对!这起案件看来很可能是矛盾杀人。”

“如果咱俩意见一致,下一步我想转变侦查方向,不要再把这个案件的重点放在划纱窗和猪挂件的串并上,而要围绕死者的关系开展调查,看这个许敏有哪些矛盾关系。”我说。

老曹马上同意:“好!”

我们回到浦口分局,把刚才商量的意见跟分局副局长老孙说了。

老孙因为指导员鞋印的事,心存愧疚,听我一说,连连点头,当场让刑警队队长小王尽快落实。

谈完工作,见我们要走,他死活不允,执意挽留,让食堂大师傅做了一桌菜,小王作陪,请我们支队的几个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饭桌上,他还拿出了好酒,我见状马上摆摆手:“案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喝不下去,你先放着,等案子破了再喝!”

几天以后,浦口分局刑警队的小王就专门来了一趟支队,把情况向我和老曹作了汇报。

小王说:“根据我们的走访调查,死者许敏是农村妇女,性格内向,本分老实,嫁了郁大鸿以后,基本就是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女儿,除了丈夫以外,跟外界没有什么接触。总之一句话,死者的任何关系都不至于杀人。但是这个丈夫郁大鸿倒有些问题。他头脑灵活,善于经营,在镇上开了家百货商店,收入不错,所以家里既有现金,又有金银首饰。经过我们的深入调查,发现郁大鸿最近有了外遇,和镇上一个女人有不正当关系,而且对方已经怀孕,催着郁大鸿跟她结婚。”

我一边听一边想,这样看来,这个郁大鸿倒有作案的动机。他为了摆脱发妻,另结新缘,有可能下此毒手。但是转而一想,现场还有他的女儿呢,难道他连女儿也一块儿杀了吗?这个真是太残酷了,我是不是把人想得太坏了?唉,先不管这些,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寻证据,只有证据才能拨开这层迷雾。

怎么才能获取证据呢?

老曹和小王走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思来想去,琢磨了半天。

最后,眼前终于一亮,直接跑去推开老曹办公室的门,连珠炮似的对他说:“老曹啊,根据小王他们的调查,这个郁大鸿有杀人动机,对不对?我们先不要去想现场还有他女儿的事,至少他杀妻的动机是有的,杀女儿可能是附带的。但是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对不对?怎样才能找到证据呢?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老曹正在翻阅小王带来的那些走访笔录材料,听我这么一说,合上案卷,有些困惑地看着我,听我继续说下去。

“老曹,你看啊,这个现场被伪造成盗窃杀人现场,郁家的现金和值钱的财物一点儿都不剩。如果是郁大鸿杀人,他会把这些东西带到什么地方去呢?会不会藏到他那个店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这个可能也不是没有,但是我觉得他把东西藏在现场的可能更大。一是因为是自己家,藏在家里最保险。二是他可能觉得‘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我掰着指头跟他说。

老曹马上明白了,说:“有道理!我马上去安排。”

说罢,他抄起电话,把程翔等几个脑瓜灵活、身手敏捷的侦查员找来,一块儿商议了一下,连夜赶往盘城镇。

临走前,我特意嘱咐:“你们这次去,不要和分局、派出所打招呼,以免惊动更多的人。最好是等到后半夜,郁家隔壁那个姓钱的一家睡觉后,再悄悄地进去。”

第二天一早,我一到办公室,老曹就喜滋滋地跑来说:“老朱啊!被你说中了!程翔他们把东西找到了!”

我马上问:“他们人呢?”

我想听听具体经过。

“我让他们先去睡一会儿,都天亮了才回来。”老曹知道我急于知道结果,就把昨天半夜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

昨天半夜时分,程翔一行三人到了盘城镇。当时伸手不见五指,一点儿月光也没有。

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把车子停在一家洗浴中心门口,然后慢慢走到盘城北巷×号的案发现场,用保存在刑警支队的那串钥匙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鱼贯而入。

一人负责警戒,另两人各持一支笔形电筒,从里到外,从下到上,对所有房间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查。

最后,在卧室的天花板上,发现了一包东西。经三人点验,正是郁大鸿当时报失的现金和首饰。

拍照以后,他们又将东西放回原处,把天花板恢复原样。最后,又和进屋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

“老曹,你看,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只有郁大鸿杀人才会这么干。如果是外人作案的话,他要么拿走,要么就不要了,怎么会精心藏匿起来呢?对不对?”我信心满满地问老曹。

“对!但是这包东西还不足以证明郁大鸿就是凶手,两者之间必须有关联才行。”老曹同意倒是同意,但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想到了,但是关键是怎么来解决它?我又陷入新的一轮苦思冥想之中。

10月22日那天,正当我和老曹为这个案子头疼的时候,老曹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浦口刑警队的小王打来的,他向我们请示:郁大鸿今天跟他们说,这些天气温降得厉害,他想回家拿点儿御寒衣服,看行不行。

听完老曹转述,我一拍大腿,对他说道:“这真是天赐良机!郁大鸿很可能是以此为借口,回家去看看那些东西有没有被人动过,我们正好来个请君入瓮!”

老曹有些明白,笑了。

“你不要笑,又不是我们设圈套让他钻,是他自己要回家看看,对不对?”我一本正经地说。

老曹笑得更厉害了,还用手指着我。

“你别笑了,我们商量一下怎么行动吧。”说着,我又把程翔他们叫过来,把郁大鸿要回家拿衣服的事跟他们说了,并交代他们如此这般,同时当场通过电话,和浦口刑警队的小王敲定了具体细节。

一起准备停当后,我们一行人随即分坐三辆车,又一次向浦口盘城镇出发。

十一

晚上,一切安排停当,我就坐在那辆指挥车里,看好戏上演。

大概8点钟,分局刑警队队长小王陪着郁大鸿进入了我们的视线。郁大鸿提出回家拿衣服,是跟分局说的,由分局的民警陪他去,顺理成章,让他觉得我们没有什么怀疑。

刚进入郁家的卧室,小王腰间的BB机突然响了,他拿起BB机一看,说:“哎哟老郁,队里有事找我,我出去回个电话。”临出房门,还特意回过头来说,“哎,你不能乱动啊!除了要找的衣服,其他东西千万不要挪动,我去去就来!”说着离开了现场。

就在刚刚,我们在郁家装了几个秘密摄像头,镜头直对着关键区域,终端屏幕就在指挥车上。

这时,我在屏幕上看见郁大鸿一个箭步,拽过一把椅子,两个手套往手上“嚓嚓”一戴,站了上去,挪开天花板的一角,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还在,然后马上又把天花板照原样合上,从椅子上下来,把它放回原处,用手套擦了擦椅背,摘下手套,塞入衣袋,若无其事地去衣柜里翻找要取的衣物。

这个郁大鸿,以前看他的模样还算斯文,可现在的动作是那么可笑,又是那么可恶!

说老实话,尽管我和老曹设计了这场戏,但是内心还不大敢坚持自己的判断,总觉得郁大鸿不至于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可是眼前这一幕,让我这个见惯了人性丑恶的老刑警也多少有些震惊,郁大鸿果真就是杀害妻子和女儿的凶手!

郁大鸿拿了衣服走出家门以后,我们没再让他回飞鸿百货商店,而是直接把他带到了浦口分局。

十二

“郁大鸿,这些日子我们把你想得太好了!现在,你干的那些事,藏的那些东西,我们都知道了,你就老老实实交代吧!”我一进审讯室,就对他厉声喝道。

郁大鸿吓了一大跳。

他知道我是市局刑警支队长,看我一脸怒气的样子,不敢再耍什么花招,只得一句一句开始交代。

郁大鸿在镇上经营百货商店时,结识了一个姓郭的女人。一来二去,郁大鸿利用晚上住在商店的机会,和这个女人发生了关系。自从有了这个女人,郁大鸿开始嫌弃自己的老婆许敏。最近,郭某对他说自己怀孕了,逼着他和自己结婚。

说到这里,郁大鸿苦着脸说:“支队长,我也是没得办法哎!我老婆是个农村妇女,我提出来跟她离婚,她就哭着闹着要喝农药。小郭这边呢,说如果不结婚,她就去告我强奸。反正我两头都没得活路了!”

“你没得活路了?你跟别的女人快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啊!现在是你让自己的老婆、孩子没有活路了!你就老老实实交代吧,不要再辩解了!”我一脸严肃地正告他。

郁大鸿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有问必答,把整个经过都交代了。

老婆许敏不肯离婚,姘妇郭某又天天催逼,于是郁大鸿终于对许敏产生了杀意。为了实施自己的计划,他做了精心准备。他先找了一根旧的钓鱼竿,在细的那一端绑了一个铁钩,又在外面地摊上买了一个猪挂件,甚至事先物色好了藏匿钱物的地方。那天半夜,他用自己的钥匙开的门,把老婆一刀刺死后,不料惊醒了女儿。面对女儿惊恐万分的神情,刹那间他不知所措,但是稳下神来一想,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就狠狠心,朝女儿一刀捅了下去。女儿负痛,惊叫了一声“爸”,郁大鸿手一软,半途而废。女儿疼痛难忍,还在不停地呼叫呻吟,郁大鸿又产生了犹豫,但转而一想,留下女儿的命,自己就没命了,想想女儿的学习成绩也不好,将来也没啥出息,再次狠心捅了一刀。捅完之后,听她还在呻吟,又对准心脏部位,闭上双眼用力捅了最后一刀。

尽管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已经说明郁大鸿就是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但是现在听到他亲口供认,我还是有点儿无法接受。

要不是职务在身,我真会上去扇他几个耳光!我也是有女儿的人,实在想不通,一个男人对姘妇的爱恋怎么会压倒他作为父亲对亲生女儿的感情?俗话说,“虎毒不食子”,这个郁大鸿简直是禽兽不如!

这时,郁大鸿突然大哭起来,声泪俱下地说:“……我跟小郭好上之前,女儿是我最疼爱的人。我那个百货店,也是把女儿姓名中的‘飞’字和自己的‘鸿’字放在一起作为店名。那天本来也没想伤害女儿,只是造化弄人,让她看到了我,我一下子鬼迷心窍……”

郁大鸿杀死母女两人后,把猪挂件放在许敏的左手边,钓鱼竿放在客厅窗口下,用带血的匕首撬了几个抽屉,把现场尽可能布置成盗窃杀人的样子,将现金和首饰藏在天花板上,把可能留下足迹和指纹的地方都擦拭一遍,临出门,还戴着手套把女儿常用的那串钥匙插在门上。干完这些后,便悄悄地回到自己店里,静等案发。

郁大鸿还交代,那天回家取衣服,是因为这么长时间,不知那包东西被警察发现了没有。如果被警察拿走了,自己凶多吉少,就要准备跑路;如果东西还在,没人动过,那警察还会按照流窜盗窃杀人案件的侦破思路去调查,自己就是安全的。

十三

审讯完毕,已是凌晨,我毫无倦意,跟分局打了个招呼,当即率领刑警支队的几辆车,押解着郁大鸿,驶回市区。

车辆驶上长江大桥,眺望东方,那里已现出一些鱼肚白,它们正一点点撕开黑暗的夜。

前些日子刚读过雨果的《悲惨世界》,里面有句话恰好道出了我此刻的心声:“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般无奈的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