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还我头来”

进入2000年,这个人类历史上跨世纪的千禧年,好像和以往的年份没有什么不同。一些专家预言的电脑千年虫并没有出现,1月份的天气还是那么寒冷。

1月14日,农历腊八,是个星期五,下午两点多,值班室给我打来电话:“刚才有人报案,中华门城堡北边的秦淮河游船码头,发现一颗死人头!”

死人头,那就意味着人命案。我二话不说,夹起个小包,对值班员说:“让一大队和技术室跟我走!”

现场在秦淮区中华门城堡的北面,镇淮东桥下的秦淮河边游船码头上。这个地方是南京著名的旅游景点,这天又艳阳高照,等我们赶到现场时,那里已密密麻麻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不一会儿,市局副局长张新华也赶到了现场,他和我一商量,立即叫先前到达的秦淮分局副局长老魏调集警力,疏散围观群众,封锁现场。老魏刚从鼓楼分局刑警队队长提拔上来,到任才一个多月。

最早发现这颗死人头的,是秦淮区市政管理所一名姓吴的清洁工,他对我们讲了事情经过:

昨天早上7时许,他和往常一样,驾着小船在秦淮河上清理漂浮物,范围是夫子庙泮池到中华门城堡镇淮东桥之间。船到武定桥附近,他发现靠近河岸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圆滚滚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把它捞了上来,捏了捏,有软有硬的,还以为里面是块肉,就单独把它放在码头的垃圾场边上,心想天寒地冻的,要真是肉,说不定还能喂个猫啊狗的。今天下午两点,他分类清理完这几天堆积在码头上的垃圾,最后打开这个特意留下的黑色塑料袋,万万没想到,里面居然滚出来一颗死人头。

这是个男性人头,鼻子和上嘴唇均被割掉,难以辨认其原貌。经过法医勘验,认定该人头系被他人砍切而与尸身分离,被害人年龄30岁偏下,被害时间三天左右。

凶手为什么要毁容?又为什么要分尸后将头颅抛入河内?一下子有好多问题要思考,但是眼下,我觉得还是要先弄清楚作案人是在哪里抛下的这颗头颅,这样才能准确划定杀人分尸的地点,找出凶手。

秦淮河实际上有两条,经过南京市内六个城区的是内秦淮河,人们常说的秦淮河一般指的就是这条河,而经中华门绕行城外的叫外秦淮河。

内秦淮河在城区呈U形,我站的地方——中华门城堡镇淮东桥,是这个U形的底部。往北看,就是大名鼎鼎的朱雀桥。唐朝诗人刘禹锡曾有诗云:“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雀桥再往上就是武定桥,莫非人头是从朱雀桥漂浮到武定桥的?

我望着缓缓流动的秦淮河水,搞不清楚哪儿是上游,哪儿是下游。

出了一会儿神,我扭头对老曹说:“这个包着人头的塑料袋,到底是从哪里漂浮过来的,这关系到我们下一步确定杀人分尸现场,我看还是请教专家,更保险一点儿。”

“我马上跟水文局和气象局联系,让他们派专家来。”

老曹去请专家了,我仍然顶着三九寒风望着四周。

现在正是寒冬腊月,水流缓慢,环卫工人天天要打捞漂浮垃圾,这个人头不可能在河面上漂好几天。它昨天被发现,那就很可能是前天夜里抛的。

再看朱雀桥到武定桥那一带,目力之所及,街巷纵横交错,到处都是低矮的平房。这个凶手不大可能提着包裹着人头的塑料袋,从大马路上经过这些小街小巷,跑到这个河边来。

我的直觉告诉我,杀人分尸和抛头颅的现场,应该就在武定桥附近。

在随后召开的侦破工作动员会上,我把这些思考跟老张说了,最后由他拍板,提出了四点工作要求:

一是根据被害人体貌特征,立即在全区范围内查找近期失踪的人员;二是立即对各垃圾站及沿河单位全面走访,以发现其他尸块;三是立足全区排查,摸排常住和暂住人口中有无矛盾激化或其他反常情况;四是沿河派出所立即组织全体民警对所有房屋进行走访排查。

气象局和水文局的专家都来了,结合案发前一周以来的有关水流、风向、风力等情况,并对不同重量和体积的漂浮物的流向和流速进行了分析研究,还做了实验,一致认定,抛头颅的位置,应该距发现头颅的武定桥现场不远。

走访工作也有进展。

当晚有一保洁员反映,曾在武定桥附近的大井巷公共厕所附近,看到一个拾荒者在垃圾堆上翻找出几床棉花胎,等到发现上面有血迹,又扔下没要。

专案民警听说后,立即在这位保洁员的带领下,将这几床棉花胎取回。经DNA技术检验,确认棉花胎上的血迹及黏附的人体组织碎屑正是被害人的。

大井巷一带是老城区,多为老式平房,街巷纵横交错,地形复杂,住在外面的人是不会抱着几床棉花胎,特意跑到这里丢的。

根据人头和棉花胎发现的位置,结合大井巷的地域环境以及气象、水文专家提供的情况,我进一步认为,作案人杀人分尸的位置也应当在武定桥附近,也就是北至马道街、南至中华门城墙、东至菜板桥、西至中华路这样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内。

我的意见得到老张、老曹等专案组其他成员的认可后,就对一旁的老魏说:“我看排查杀人分尸现场,重点应该放在大井巷、三条营、龙泉巷三个户口段。这三个户口段一共有多少人家?”

老魏刚来秦淮不久,对这里的情况还不是很熟,听我在问,赶紧转问身边的人,转而对我说大概1000多户。

我说:“好!你给我派130名民警,尽快对这三个户口段的1000多户人家进行地毯式排查。一人负责10户,必须进屋。排查的要求是:一,每户定人定位,有无与死者相似的失踪人员;二,因为是分尸现场,要仔细寻找室内有无血迹;三,发现家中有无案前来访、案后突然去向不明的人员。”

此后三天,我每天像过堂似的一个一个听汇报,但是听来听去,就是没有听到谁家有去向不明的人员,也没有听到在哪家发现血迹。

这时,有人提出来要扩大排查摸底的范围,也有人提出来凶杀现场是不是在河对面,或者干脆是流窜作案,凶手已经跑掉了。

针对这些说法,我逐一加以分析。

“关于排查的范围问题。我划的这个范围,是根据水文专家、气象专家,以及棉花胎抛放的位置而作出这个判断的。范围太大,没有科学依据,也不符合事物的客观规律。当然啦,你老魏要是有这个警力,我也不反对。”我顺便将了老魏一军。

老魏连连摆手:“玩不起,玩不起!”

“关于作案人会不会在秦淮河对面,也就是河道外侧的问题。我问你们,棉花胎是在哪里发现的?它是在秦淮河内侧的大井巷发现的,如果凶手在河对面,他为什么要抱着棉花胎,拎着头颅,舍近求远,穿街过巷,从河对面翻过桥,到这边的垃圾站扔东西?”我说到这里,那些主张杀人分尸现场在秦淮河外侧的人也不吱声了。

我继续说道:“关于流窜作案的问题。我们都搞过这方面的案子,大家不要忘了,流窜作案的目的要么是侵财,要么是性侵,杀人只是附带的。即使因为侵财或性侵而杀人,凶手也没必要分尸抛尸,而且还要毁容,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嘛,费那个事干什么?”

看大家频频点头表示同意,我又接着说:“经过了这一轮排查,嫌疑目标没有出现,肯定是我们的排查由于某个民警工作马虎而造成了疏漏,没有别的原因。这个嘛,等到案子破了,我们再总结,但是现在案子还没破,我划的排查范围大家刚才也同意,怎么办?没有别的办法,还是要排!不过,老魏啊,这130个人没有排出来,你给我再换130个人,坚定信心,重新再排。要求一样,每人10户,必须进屋。”

这样,老魏又给我派了130个人,重新开始排查。

令我失望的是,居然结果还是一样,没有发现半点儿值得推进的线索。

我坚信自己划的这个排查范围没错,但是怎么就排查不出来呢?

看来,靠老魏派来的民警排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可我又无法替代他们,一户一户地去看。

我只好眼睛向内,对支队的刑事技术人员提出要求。对大井巷垃圾点现场发现的棉花胎进行详尽的检验,看能不能发现更多的附着物。

19日上午,技术员小齐兴奋地来向我报告:“支队长,我对棉花胎进行了彻底的分离检验,发现了一条彩光纸!”

“哦?带我去看看。”我马上来到技术室,看见小齐已把它单独放在一块玻璃板上,上面的刻度显示:宽0.5厘米、长4厘米。

彩光纸是干什么的?

它是南京民间制作灯笼等喜庆物品时用的装饰材料。秦淮河畔的夫子庙,每年春节灯会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八都有彩灯出售,扎灯人一般每年三四月份就开始制作各种灯具,一直到春节灯会开始前才结束制作。这些民间艺人大部分就住在我们划定的重点排查区域,因为这里离夫子庙很近。

这条彩光纸,是在被压得很板实的棉花胎里找到的,而经仔细勘验检查,这几床棉花胎被发现的厕所及其附近地面上并未发现有类似的彩光纸,这说明它绝不是作案人抛物时后来黏附上的,而来自作案现场。它既然遗落在作案现场的**,也就有可能遗落在现场附近的地面上。我们只要找到哪些地方有彩光纸,就有可能顺藤摸瓜,找到这个棉花胎的主人,这个查找范围不就大大缩小了吗?

但是哪些居民住户家里有彩光纸呢?让老魏他们的大部队排查,不如我们有重点地先到这些住户的家门口看看。

想到这里,我把小齐以及其他技术员全部叫上,让他们从发现棉花胎的地方开始,由近到远,对这个地面进行仔细查找。

白天没找到,晚上拿着荧光灯继续找,看看哪些地方有类似的彩光纸。

功夫不负有心人!19日半夜,小齐他们最终在两个地方发现了这样的彩光纸。

情况报到专案指挥部,老魏听说后,立即对我说:“太好了!我马上就派人去查看。”

经过上两轮排查,老魏没有给我提供一点儿有价值的线索,现在我对他派来的人真有点儿不放心,便说:“还是我自己去看吧!万一派出所的人回来又说什么也没看到,这个案子还破不破了?”

老魏有些尴尬,秦淮分局的刑警队队长林舒赶紧上来说:“支队长,我陪你去吧。”

这几天在一块儿办案,我觉得林舒这个刑警队队长办事还是满细心的,就说:“好吧,人不要多,我和你,再带两个刑警。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们一起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一行四人,顶着寒风,在小巷子里转来转去,按地址找这两个地方。

第一个地方进去一看,中间一个堂屋,四周四间老式房子,住满了人家。这么拥挤的地方怎么杀人、分尸?我没有多停留,就让林舒带路,直奔第二家。

第二家在上江考棚××号。上江考棚位于中华门城堡东侧,南起新民坊,北至剪子巷。明清两代科举考试时,安徽被称为“上江”,江苏被称为“下江”,上江考棚就是安徽考生预考和居住的地方,后来就作为地名延续了下来。

上江考棚××号,是一座还比较新的三层小楼,距离发现粘血棉花胎的公共厕所很近,曲曲折折的小路全部加起来也只有30米。

穿过小楼一看,院子里还有将近十间屋子,都租给了外地来宁人员居住。

林舒悄声告诉我:“这个女房东叫陈爱梅,为人精明,凡事都很计较,得理不让人,人称‘母老虎’。前两次专案民警上门了解情况,都遭到她的冷言冷语。”

我们一进去,女房主正指挥着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把一大盆腌肉搬到后院去,见我们来了,就迎上来大声说:“你们警察来了多少次了?今天怎么又来了?成天来问,问什么鸟东西啊!”

女房主身材肥硕,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个蛮横泼辣的女人。

尽管她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我也不跟她生气,你嘟囔两句,我就退回去了?不可能的事!

我软中带硬地对这个悍妇说:“你别激动!有了案子,我们来调查,这是警察的责任,警察也有这个权力,你必须配合,晓得吗?”

我一边说,一边朝四周看,推推院子里的一个房间,发现上了锁。

“请你打开给我们看看。”林舒客气地跟她说。

陈爱梅磨磨蹭蹭,找了半天钥匙,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进入房间后,我发现里面只是简单摆设了几件家具,但地面却拖得十分干净,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房客到哪里去了?”我问。

“几天前回老家了。”女人回答。

“他是谁?”我指指那个瘦老头儿问。

“我老公。”女人答。

我嗅了嗅鼻子,盯着女人问:“这里头怎么这么臭啊?”

拿着钥匙站在一旁的陈爱梅明显有些慌乱,指着她老公刚搬到门口的大盆腌肉说:“大概就是这个味道吧。”

这是刚搬过来的,和屋里的味道有什么关系?

我走过去低头闻了闻盆里的腌肉,气味也不对,便不再搭理女人,指着这间屋子,径直对林舒他们说:“你们按专案组的要求,仔细检查!”

一声令下,林舒他们马上麻利地行动起来。

他们把床单掀起来,床铺上的垫被都是新换的棉花胎,揭开棉花胎一看,床板也是新洗刷的,床下的地板被擦抹过。

蹲下来查验地上,在刷成红色的地板上,他们发现几处细微的斑点,与整体的色调有微弱的反差,而在墙角的白色墙体上则有三个细小的喷溅性暗红色斑点。

再到两个屋子之间的隔断,见那里竖着几块床板,把其中一块拽出来一看,上面也有血。

我回头看陈爱梅,她立即傻了,蔫了。

这时候不是她骂我们了,而是我数落她了:“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啊?”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那家伙已经跑了,我是怕你们怀疑我,就没敢说!”

什么叫前倨后恭,这回我可见识到了。

我教训道:“如果你早点儿说,还能立个功!现在想撇清,晚了!”

我一面让同事打电话叫技术人员来,一面就地对陈爱梅进行讯问。

陈爱梅见我们找到了证据,抵赖不掉,只得如实做了交代:

“我们家这间屋子,是租给一个叫戈玉贞的安徽女人的,她在夫子庙摆夜市卖紫砂壶,和她一起住在这里的,还有她儿子和一个20多岁小帮工,男的。

“1月7号,戈玉贞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向我借了4000块钱,讲好月息是一分的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18号夜里,也就是前天,她家那个小帮工说要回家过年,找了一辆大卡车,将屋子里的紫砂壶和其他东西全部搬走,因为都是人家的东西,我不好不让搬,只是叫小帮工替老板娘还我钱。小帮工没有多问,连本带利给了我4400块钱后就走了。

“昨天下午,我进房间打扫,发现地板、床铺、床板上,还有草席上都有像血迹一样的东西,而且有一股腥臭味。联想到前一阵子民警来我家调查,外面又风传秦淮河里漂了个死人头,我就害怕了,跟老头子一商量,连忙冲洗了地板、床铺,并把铺盖换成新的,还把家里腌的咸鱼咸肉装进大盆,拿到屋里,万一警察来查,我们就讲不知道。”

“15号和18号我们两次来调查,你为什么不及时报告?”我问她。

“因为没叫小帮工去办理暂住证,而且那时戈玉贞借了我钱还没还,万一是他们家出事,怕钱收不回来。后来小帮工搬家走了以后,我们更怕为这个事牵扯到自己,所以赶紧清扫了房子的地面和床铺,想把这个事糊弄过去。”陈爱梅的声音现在很温顺。

前两次民警来查没有仔细看,都被她蒙混过去了。

我带着刑警过来是第三次来查,她故意先发制人,骂骂咧咧,想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尽快离去。

没想到这次是我亲自带队来的,不吃她这一套。如果这一次听了老魏的话,让他的人来看,说不定看了一圈以后,回来又跟我说,没发现什么东西。

在我讯问陈爱梅的时候,林舒他们对陈爱梅家的其他租户也进行了询问调查,证实了戈玉贞母子在案发前先后失踪。1月18日夜,戈玉贞的小帮工曾雇用过一名男青年,带着一男一女将室内的紫砂壶、观赏石等物品搬上一辆汽车运走,之后即去向不明。

当初布置排查的时候,我特意跟老魏交代,凡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人,你们要仔细检查。现在果然被他们漏掉了,我气不打一处来。

正好老魏这时闻讯赶到,我就厉声质问他:“你们是怎么把守的?”

老魏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也答不上来。

“等以后抓到这个小帮工,我们一定要搞清楚这个问题。如果是民警疏忽,你一定要追究责任!”老魏是我的老部下,我对他不用客气。

老魏连连点头:“我绝对饶不了这小子!”

我们还在询问房主和租户,技术人员就已经赶到,立即取样检验,当场认定这些斑点均为人血,且与被害人一致,由此确定此处为第一现场。

临走时,我严肃地对女房东陈爱梅说:“你听好了,这间杀人分尸的房间,我们贴了封条,你要替我们看好,不准别人乱动。你和你老公这段时间不准外出,随时听候处理。如果有戈玉贞母子的消息,马上报告派出所!”

这时候,陈爱梅低眉顺眼,连连点头答应。

走出上江考棚××号,我听到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在笑:“这个‘母老虎’今天吃瘪了!”

找到了杀人分尸现场,发现了与案件直接关联的三个人,侦破工作出现了新的转机、新的突破。专案指挥部研究后认为,不论这三个人在案件中处于什么样的角色,都非常关键。

根据上江考棚××号租户办理暂住证所留的信息,戈玉贞(45岁)和盛嵬(19岁)为母子关系,户籍地是安徽蒙城小涧镇,找到戈、盛母子,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这个可疑的小帮工。

据上江考棚××号其他租户反映,戈玉贞丈夫在安徽蚌埠也是摆地摊的,但详细地址不清。

根据这一情况,我觉得有必要连夜派人前往蒙城和蚌埠开展工作。

派谁去呢?赴外地开展工作,要求具有丰富的侦查经验,并且有一定的决断能力;优柔寡断,就会贻误战机。

想了一会儿,我决定,林舒带领几名秦淮分局的刑警前往安徽蒙城,查找戈、盛母子,并在第一时间通报戈玉贞丈夫的信息;而这时已担任刑警支队大队长的程翔,则带队去蚌埠,查找戈玉贞的丈夫。

蒙城距离南京300公里,蚌埠稍近一些,两路人马领命后,连夜出发。

临行前,我特意叮嘱程翔:“据女房东陈爱梅交代,戈玉贞到蚌埠是去照顾生病住院的丈夫。但是他到底在哪里,并没有确切信息。所以,和林舒他们相比,你们的工作难度相对大一些。林舒他们在蒙城能查到戈玉贞丈夫在蚌埠的准确信息最好,如果查不到,你只能靠自己查。

“查的时候,你可以通过这样三条途径:第一条,是通过当地同行,查蒙城小涧镇在蚌埠的暂住人口以及各类市场、私房出租户的资料。第二条,是通过蚌埠电信部门,查当地近期与南京上江考棚××号及其附近的电话的主、被叫信息,并且把它们和从南京电信部门调出的有关情况进行比对,从中梳理筛选出有用信息。第三条,是通过戈玉贞一家的各种社会关系,查戈玉贞丈夫有可能去的落脚点。不过,这一条要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程翔连连点头,一一记下。

21日,也就是两路人马出发的第二天一大早,我特意给蚌埠市局刑警支队的支队长老袁打了电话,请他们全力协助我们的行动。

与老袁通完电话,我把支队专门负责与电信部门联系的小苏找来,让他围绕上江考棚××号房主家中的电话及其附近的公用电话进行调查,争取从中发现线索。

这天下午,林舒从安徽蒙城来电向我报告:在当地同行的配合下,虽然没有找到戈、盛母子的下落,但通过走访和翻阅人口资料,得知戈的丈夫盛志国(50岁),因在当地欠下大笔债务,房产被法院查封,1997年举家外出,常年在外做生意,一直未回过原籍,现在可能还在蚌埠,但具体住址仍然不详。

既然丈夫盛志国有可能在蚌埠,戈、盛母子也可能在那里,我马上对林舒说:“那你们也马上赶到蚌埠,与程翔他们会合,一块儿查找盛志国的下落。”

仅仅过了一天,22日上午,程翔就通过电话兴奋地向我报告:“我们和林舒他们分头查找,终于找到盛志国的住处了!”

原来,通过当地公安机关查蒙城小涧镇在蚌埠的暂住人口以及市场、私房出租户的资料,一时没有什么进展,倒是走访电信部门有了收获。

他们经过梳理比对,发现蚌埠地区近期与南京的上江考棚××号联系过的电话共有四部,而且都是私人开设的公用电话。经过对这几部电话机主的走访调查了解,最终查明盛志国暂住在蚌埠市朝南路十七村施徐八组××号。

侦查工作推进了一大步,我在电话里鼓励了一番,最后也提醒道:“找到这个盛志国,我们才能搞清案情。你们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整整一个下午,我不断在脑子里想象着前方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终于等来了程翔他们的报告。

上午他们赶到那里时,发现房门紧锁,并不见盛志国的踪影。

通过走访,侦查员们了解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据房主及其邻居反映,盛志国在此居住了约有半年,最近半个月,却一直没有见到过盛的身影。十多天前,看见盛志国以前那个20多岁的帮工小尤来过几次,后来小尤又带盛的老婆戈玉贞来过。来的那天夜里听到房内有哭声和剁东西的声音,还看到烧了一些物品。第二天见小尤换了门锁后外出,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见过戈玉贞。昨天,就是21日下午,小尤骑自行车来到盛志国的暂住处,要将室内的东西搬走。因为小尤要拿走的货物比较多,值一点儿钱,房主没有见到租户盛志国本人,便出面阻拦。

根据房主及邻居所描述的小尤体貌特征,与陈爱梅所讲的戈玉贞的小帮工相似,再结合其他情况来看,二者应该就是同一个人。

程翔最后在电话里说:“现在看来,小尤这个人很关键。只要找到他,盛志国一家三口的情况就可以弄清楚。另外,这个小尤在案发前后,无论在南京,还是在蚌埠,都有人看到他的活动,但是和他联系最为密切的盛志国一家三口,却踪影全无,这两者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我和林舒也商议过,根据过去侦办案件的经验,我们觉得这个小尤具有重大作案嫌疑。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盛志国一家三口则极有可能都已被他杀害。”

程翔和林舒他们的分析很有道理,我当即表态:“我同意你们的分析。‘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相机行事,果断处置,尽快将小尤抓获。”

程翔又说:“盛志国租赁的房屋内还存放着大量货物,我们判断,这个小尤肯定还会再来,我和林舒决定轮流在此秘密守候。”

没想到傍晚时分,程翔就打来电话向我报告:“半小时前,小尤已经落网!”

当时我正在专案指挥部,接到这个电话,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时针正好指向五点半。

我来不及多问抓捕细节,就对身边的老薛说:“程翔他们已把小尤抓获,你辛苦一趟,现在就去蚌埠,现场指挥对小尤的审讯。”

老薛是刑警支队分管预审的副支队长,预审经验丰富。

我考虑到许多物证可能都在蚌埠,在那里就地审讯,有利于把案子坐实。

蚌埠距离南京200多公里,预计开车需三个多小时。老薛离去后,我把抓获小尤这一重大消息报告了市局副局长老张,并通知前方的程、林二人,为老薛的工作预做准备。

程翔顺便在电话里讲述了抓捕小尤的经过,比我想象的简单得多。

今天下午5点,一个身影倏然闪入施徐八组××号的门洞,正当来人掏出钥匙开门时,守候民警一跃而上将其控制住。

“叫什么名字?”

“尤纬。”

“我们是南京市公安局的。”

一听这话,对方顿时耷拉下了脑袋。

老薛晚上9点多到达蚌埠,连夜对尤纬进行了审讯。

第二天一早,他打来电话:“老朱啊,审完了!这个尤纬就是杀人分尸的凶手。”

原来这个尤纬,今年27岁,是安徽省颍上县古城乡××村村民。据他交代,1998年底,他在蚌埠摆地摊时认识了盛志国,后经盛劝说,借了一万元与盛合伙来南京做生意。但盛为人刻薄狡诈,合伙后始终将尤当帮工看待,一年来仅给过尤几百元工钱。在盛志国的影响下,盛妻戈玉贞及儿子盛嵬也看不起尤,经常颐指气使。尤纬曾向盛志国索要合伙费一万元,盛拒绝归还,并于去年夏秋,独自一人返回蚌埠摆摊,南京生意交由其妻戈玉贞打理。戈在外人面前,继续称尤纬为“小帮工”。为此,尤纬怀恨在心,开始起意寻机杀害盛志国一家三口,并吞占他们的货物。

2000年1月3日,尤纬来到盛志国在蚌埠的暂住处,晚上先骗其喝酒,于夜深人静之时,将睡梦中的盛志国掐死。次日到铁匠铺打制了一把砍刀,夜里将盛分尸八块,分别用塑料袋装好后藏于纸箱中。5、6两日,在蚌埠市东区兰郢雪花乡雪花村物色一处房屋并租下。

1月7日上午,尤纬两次打电话到南京与戈玉贞联系,谎称盛志国生病住院,将戈玉贞骗至蚌埠。当晚将戈接到盛志国的暂住处,然后又以同样的方法将戈杀害,分尸后把尸块藏入纸箱内。

1月8日,尤纬携凶器返回南京。10日夜,趁盛嵬熟睡之机将其掐死,毁容分尸,把头颅包裹后,在武定桥附近抛入秦淮河中,其余尸块均用黑色塑料袋分装裹好,装入屋内一铁皮箱内,其上铺放书籍、茶具等物进行伪装。

1月18日,尤纬约了在蚌埠结识的朋友来南京,又在附近的紫金山停车场租用了一辆大货车,晚上以搬家为名,将上江考棚××号暂住处内价值两万余元的货物搬运一空,连同尸块一起运到蚌埠,放在其新租的雪花村×××号暂住处内。

获取尤纬口供后,老薛他们立即在蚌埠市局的协助配合下,前往雪花村×××号,起获了装有盛嵬尸身的铁皮箱和装有盛志国、戈玉贞尸块的四个纸箱及全部赃物,并搜获了杀人分尸的凶器和剁解尸块的砧板等作案工具。

当时正值寒冬,气温很低,尸块还没散发臭味,否则早就引起人们的警觉了。

至此,这起横跨两省、在两地分三次杀死三人并分别予以肢解,之后抢劫数万元财物的大案,终于告破,前后仅用了九天时间。

十一

尤纬被押回南京后,为了搞清一些细节,我就像下围棋复盘一样,亲自对他审了一次,还特意让老魏也来听听。

如果你不知道他曾残忍地杀害并肢解了盛志国一家三口,你会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称得上清秀。

“尤纬,你和盛志国一家有矛盾,分手就是了,何至于把他们都杀了呢?”

“警官,你不晓得,我那一万块钱在他们手里,我要走,他们就是不给我,我没得办法哎!”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但是现在跟他说这些也晚了,我接着问:“钱是盛志国拿的,那你杀他老婆和儿子干什么?”

“钱是在盛志国手里,但是他老婆和儿子对我太坏,把我当小帮工看待。警官,你不晓得,他们就是让我搬运货品,看管摊位,生意上的钱款进出,都是盛治国老婆经手。饭也不让我吃好,成天就是白菜豆腐,他们娘俩中午却经常瞒着我在家做好吃的,把我当傻子,其实我是合伙人哎!”

那也不至于杀人哎!我正这么想,又听尤纬说:“我把盛志国杀了以后,就想,马上就要过年了,他老婆儿子到蚌埠去,找不见他,跟邻居一打听,就知道我去过,马上会怀疑到我头上,所以我干脆把平时对我很坏的娘俩都杀了。”

“你在10号晚上掐死盛嵬,又是在什么时候分尸?什么时候把头颅丢到秦淮河里的?”

“10号当晚就把小盛切成几块,忙了大半夜,太累了,就等到第二天半夜才去丢人头。”

根据他的供述,头颅被抛入秦淮河的时间是11日深夜或12日零点过后。由于河流缓慢或水中其他物体的阻滞,延迟了一天,于13日凌晨被环卫工人发现,这也说得通。

“你为什么要将盛嵬毁容呢?”

“我本来是想把他分尸后都丢到秦淮河里的,毁容就是怕被人认出来。后来怕一趟一趟来回走,被人发现,就没有再丢。”

“带血迹的棉花胎也是同一天丢的吗?”

“棉花胎是13号半夜丢的。”

“你在丢这些东西时,没碰到人吗?”

“没有,都是半夜,天又冷,路上没人。”

“10号晚上盛嵬被杀死,到18日晚上你离开,这么多天没人问过你,他到哪里去了吗?”

问到这里,我的眼睛余光发现,老魏显得比尤纬还紧张,因为这些问题涉及辖区民警的工作。

“好像女房东问过一次,我就说到蚌埠他爸妈那里去了,就没人再问。”他想了一下,答道。

“派出所民警来调查时问过你吗?”

“警察来的时候我不在,要问也是问房东。”

我看了老魏一眼。

如果走访民警细致一点儿,也许能了解到盛嵬突然失踪的情况,发现屋内的血迹。

“你是怎么带着盛嵬的剩余尸块,离开上江考棚这个地方的?”这个关键问题,我必须知道。

“14号丢在河里的人头被发现后,就听说警察开始挨家挨户调查。我就把剩余的尸块装在铁皮箱的下层,上面铺着茶具,18号晚上租了一辆卡车运走的。”

“你出上江考棚路口时,警察没有检查你吗?”我继续追问。

“检查了。但是快半夜了,一个警察让我打开箱子,看了一眼。我说都是茶具,怕摔,底下一层他就没看。还好因为天冷,尸块的味道还闻不大出来,但是当时我很紧张,大冬天的,汗都出来了!”

听了他的回答,我看了老魏一眼,老魏额头上的汗也出来了。

十二

不过,老魏倒是没有文过饰非,宣传什么“九天破案”之类的成绩,而是等到尘埃落定,专门召集全分局的科所队长会议,对这个新千年第一案进行了总结,非要让我去讲一讲。

我借这个机会,讲了几点侦破此案的经验教训。

“这个案子,从尤纬抛尸到将他抓获,前后只花了九天时间,这里面有成功的经验,也有必须吸取的教训。

“所谓成功经验,一是工作方向,排查范围比较合理。我们划的这个范围,是根据案发地点的地理环境特点,结合水文专家、气象专家对水流、气象的分析,作出这个判断的。范围太大,不符合实际情况,也没法儿操作。事后证明,我们的这个分析是正确的。由于对现场环境的选择分析正确,划定的排查范围比较小,从而明确了排查重点,大大节省了排查时间。

“二是技术工作起到了关键作用。杀人现场就是在技术人员从棉花胎里检测到彩光纸后,才找到的。

“但同时,这也是一个教训,因为本来这个现场,是可以通过我们民警的走访发现的。就是由于个别民警的工作不够仔细,导致我们差一点儿与现场失之交臂。安排100个人排查,只要有一个人不认真不仔细,那就只能说百分之百都不认真不仔细。只要有一个人漏掉了,就是百分之百漏掉了。这就像一个水桶,它的容量取决于那块最短的木板。短板短板,就是这个意思。

十三

对尤纬这起跨省杀人抢劫案的审理,费了一些时日。我们刑警支队把该准备的文书案卷连同物证,都移交给了检察院,检察院正式批捕,向法院起诉,这就意味着我们公安机关的工作结束了。

但是没过几天,程翔跑到我办公室来,说尤纬想见我。

我很奇怪,就问:“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程翔说不知道,尤纬是通过看守所转告的。

在法院审判之前,犯罪嫌疑人都关押在看守所,像尤纬这样注定要判死刑的犯人,一般不会再转监狱了。

我抽空儿跑了一趟看守所,见到了尤纬。

尤纬身穿橘黄色看守所马甲,戴着手铐脚镣,见到我就像见到老熟人,说:“朱警官,你们怎么还不判我死刑?”

我有些奇怪,一般的重刑犯人总是想多活几天,他怎么反倒催我们早点儿判他死刑,就问:“你为什么想早点儿判?”

“朱警官,到了这里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梦见过去天天一床睡的小盛,他那个没有头的身体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老说一句话,‘还我头来’!这个小盛比我还年轻,我确实对他有点儿过分了。我晓得,我早晚都得判死刑,还是早点儿判,给我来一枪,一了百了,他就不会来找我了。现在这样,我觉也睡不着,成天头疼,太难过了!”他痛苦却又认真地说。

我一听,又好气又好笑。

“还我头来!”这个尤纬大概看过一些演义小说,知道因果报应,才会在夜深人静之际,受到良心的谴责。世界上没有天生的罪犯,但是犯了罪,就必须受到惩罚。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想到这里,我对这个残忍杀害并肢解盛志国一家三口的凶手,竟生出一丝丝同情。

看着他一脸真诚的样子,我想了一下,也很真诚地说:“什么时候判,是法院的事,我说了不算。你老做噩梦,是因为你现在觉得对不起盛嵬一家。如果你真的想忏悔,我可以给你指条路。”

“朱警官,你快说!我一定听你的!”他有些着急。

为了让他听明白,我说得很慢:“如果死刑判决下来,你呢,主动签署一份协议,愿意身后捐出器官,提供给那些需要的病人,帮助他们恢复健康。这样,或许能够救赎你的罪过。”

尤纬仔细听后,连声说道:“好,好!朱警官,你这个办法好!我就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