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

在分别那日,哥哥杀了一个人。

一、距那一天两年

直到现在我和哥哥依然轮流上班,为了延续这种习惯,我特地选择了一份昼伏夜出的工作,在一家酒吧里当酒保。

酒吧看上去特别怪异,室内设计先锋得近乎简陋,装饰并不让人舒服,反而充满了棱角,叫人非得鼓起勇气才敢进入。酒吧没有现场表演的设施,但每张桌上都固定有一个银话筒,店内放着各种歌曲的伴奏,大多生涩,能唱者寥寥。但每每有人开唱,无不饱含对歌曲深深的爱。

这种爱或缠绕过去,或厌弃未来,或冷静,或狂热,或单刀赴会,或大雨覆盖世界。这是一间给所有人机会,却把机会留给有缘人的酒吧。

我刚进店时才大学毕业,连酒吧都没去过。我学的是会计专业。女生要找一份靠谱的夜间工作,当一只安全的夜行生物并不容易。何况我跟哥哥一样,从读书开始便习惯性请假,宽容的老板可不好找。毕业那段时间我整天休息,唯一的工作就是给下班回家的哥哥做饭。

哥哥始终一副禁欲打扮,看起来规规矩矩,但细节又足见用心,兜里放着香烟和泊头火柴,手腕上的机械表充满精密的美感。他喜欢吃清淡的菜蔬,跟我这个迷恋肉食的妹妹相差天壤。每次看哥哥夹起青菜,我总觉得他在刺激我。

“没关系,你负责吃,哥哥帮你减。”

哥哥说话时露出的笑容,如河里的金砂一样珍贵。笑容令我安心,因为这笑容只属于我。在我的印象里,哥哥面对世界总是锁着眉,直视着,有些偏执地想把什么看穿,目光像钉子一般。

夏日的傍晚,我跟哥哥吃了饭,会用老唱机放一张巴萨诺瓦风格的黑胶唱片。我把窗户推开后,将水晶烟灰缸放在桌上。在去酒吧前,我习惯抽淡淡薄荷味的爱喜。哥哥从铁盒里拿出常吸的兰州,划燃火柴后用手护着,火焰与香烟接触时,缓缓吸入。指缝间跑出的零星火光,让哥哥的双手似高原石榴般剔透。

饭后看书是哥哥的习惯。我点烟时,会偷偷去看哥哥正在读的书。全是日文,我没能看懂。但封面上有一间临湖而建的古朴寺庙,寺庙的顶部有只漆金凤凰。虽然进入不了哥哥的阅读世界,但我依然享受此刻——夏日的晚风怡人,我的长发和裙摆不自觉地摆动。哥哥则像是某种静止的存在,连四周的家居都被融入画中。

那时的我想不到,哥哥会在两年后的佛诞节,走出无法挽回的一步。

或许,都是为了我。

当哥哥用泛黄的手指夹住第三支烟时,忽然对我说:“我给你找了一份晚上上班的工作。”

我有些诧异,从小到大我们几乎不干涉对方的生活。

“一家酒吧里当吧台酒保,你想去吗?”哥哥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初放的水仙花。

我沉默着想了想说:“可以。不过你会按时吃饭吗?你图书馆的工作也挺忙的。”

“没关系,我们理应拥有自己的时间空间。你白天休息,晚上要是不工作,如何确认自身存在呢?”哥哥抖掉的烟灰像安慰的碎屑,“存在依赖审美,那是我俩人生的全部意义。毕竟人生如此琐碎。”

哥哥说着话把兰州放在了桌上。“明天如果想抽烟,记得抽兰州。”那是我第一次抽兰州,没想就一直抽了下去,粗粝的味道和那句话,惊醒并打磨了我。

翌日下午,哥哥比往常早回家三个小时,他把我从安睡中叫醒。他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微露胸型的修身吊带,黑色的铆钉皮衣,下短裤让臀形格外漂亮。这套衣服让我忍不住换上许久不穿的黑丝长袜,看起来如此完美。

这套衣服没有标签,或许是被哥哥扯下丢掉,是不想让我知道花了多少钱吧。

到酒吧时,天花板上那只由浓稠的颜料绘制成的巨大眼睛直视着我。酒吧的所有立体物都违背人类的习惯——座椅都比面前的酒几高,酒杯要比酒瓶大,不知名的威士忌要比啤酒甜,啤酒则比白酒呛人,白酒有红酒的口感,红酒则度数极高,让人怀疑是否往里掺了酒精。

顾客必须跟吧台保持距离,黑曜石的平面被打磨得极为光滑,两沿则有些锋利,看着使人退避。

我说明自己是来面试之后,一名服务生把我带到店长室。

当店长抬头的瞬间,我觉得有些脸红。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名学生,埋头时有做题般的专注,除了白衬衣和牛仔裤没有多余的装饰。衬衣和长裤都被他紧绷,好像在二维平面里承载着巨大的三维雄性宇宙。那是一种刻意打磨后的粗粝,一种别样的错彩镂金,即使隔着坚实的肉体,我也察觉到血液的温热。

“欢迎回到俯瞰酒吧,别叫我店长,叫我阿呦就好。”他站起来,带着诚恳的语调和某种伺机的耐心。我觉得整间酒吧的怪异,都是为了融入他那不可替代的唯一性。

“这间酒吧叫‘俯瞰’?”我是认门牌号才找到的地址,店外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

“进店时你应该就能意识到。”阿呦给我冲了一杯咖啡,“所以你决定来上班了吗?”

原来哥哥已经帮我谈好了。我看着店长点了点头,应该说我一直看着店长,即使我刻意含蓄,目光仍以他为圆心。若审美是唯一的意义,那么此刻的男性之美就是那颗石头——惊艳的琥珀男色,让我反复揣摩并决心放进入口。

“那现在就上班吧。虽然当酒保,但并不需要调酒,客人随意点,你随意拿就好。”阿呦笑着说,“之前就说过店内可以随意吸烟,没有关系。”

提到香烟,我才从美的沉浸中挣脱出来,这是哥哥事先预备好的绳索,避免我沉溺太深。

“好的。谢谢。”我一边从怀里拿出烟来,一边听他说,“比上次爱笑了。”

我始终没明白他那故人般的语气。

我不像哥哥喜欢用火柴,镂空的银质打火机才是我的最爱,清脆的响声与火光同时绽放。我点燃兰州,焦油味凶猛入喉,宛若一股饱含故事的浊流。

“你抽兰州真美。”阿呦用欣赏艺术品的眼神看着我,我则以一种匠人的眼神回望着,彼此俘获着打磨着,容器的精神在体内复苏。

这让我想起幼时文化宫里的制陶师傅。

二、距那一天十七年

小时候住在文化宫大院,自我有记忆起,文化宫就是一个特别凋敝的地方。除了偶尔被赚外快的老师租来办班,教些英语数学外,少有孩子会在周末到文化宫来。

文化宫于多年前修建,红色的漆变成衰老的黄后斑驳掉落,露出惨白的墙面,像老女人的妆容。文化宫修得不高,总共就四层,我常常跟童年玩伴在大楼里捉迷藏,哥哥则独自站在楼下杂草丛生的空地上,顽固地踢着碎石子。

比起我们,“老大”更早在楼里游**——那是一只肥大却灵活的白猫。我们在它身边追逐打闹时,它总是眯着眼睛看我们,胡须轻轻地**,不惊不惧。有时,它会为了舒适的阳光稍稍挪动身子。它静止时彰显波斯猫的高贵血统,但踱起步来却如常年在街头抢地盘的老混混,步伐放纵又克制。

我后来才知道,它是一只母猫。

孩童捉迷藏总会忽略时间,直到家人叫吃饭才会一哄而散。此刻,当我从藏身之处走到文化宫的走廊上,黄昏洒落一地,伙伴们早已没了踪影。我在走廊的尽头看见对我温柔笑着的哥哥,他也不知道其他人去了哪里。

这时,老大从一间空教室里跳了出来,不露痕迹地落在地上,灰尘像泡沫一样舞动起来,带着波浪般的旋律。事后我常常跟哥哥争辩,老大当时到底看了谁一眼,才让我们踏进那间充满尘土味的房间。

老大带我们走上从未踏足的走廊,好像是废弃的办公区,门窗都紧锁着,窗上还贴着蓝绿相间的波浪窗纸,似要把什么秘密紧紧捂住。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被庞然巨物吞进腹中,下意识地抓住哥哥的手臂。

我在眼角的余光里,看见哥哥面带笑意。

走到尽头,老大拐进一扇门,哥哥毫不犹豫地推开它。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房里摆放着各种陶具,有种凌乱而整洁的美感。房间的一角有人正在制陶,从背影看应该是一名成年男性。他有一头卷曲的黑色长发,穿着白色起皱的衬衣,衣袖被整洁地挽到关节处,黑色的西裤配着锃亮的皮鞋。老大越过琳琅满目的陶具,来到男人的脚边,安静地陷入沉睡。

当男人察觉到我们后转身时,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单眼镜上,银色的链条在脸颊旁晃**。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他承载了世界上所有的血统和所有的地域痕迹。

“你就是猫咪经常提起的那个小女孩儿。”他的气质收敛而笃定,吝啬得不愿倒出一滴内心。

我不知道猫咪如何提到我,戒备地望着他。“你是干什么的?”

他站起来,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耸肩,露出饶有趣味的笑容。他比当时的我高出太多,某种压力搞得我神情恍惚。

“我姓吴,是制陶的师傅,这些都是我做的。”他一边说话一边打开窑炉,容积很小,温度很高。他的双手沾满了黏土,看上去风尘仆仆。

“你做这些瓶瓶罐罐是拿出去卖吗?”我习惯他高大的身躯后,好奇心死灰复燃,小女孩对手工活有着无限的热情。

“我不拿去卖,这些陶具都是别人定制的。”吴师傅再次坐下来,平视站着的我,拿起身旁已经上釉的陶具说,“这个世界没有意义,只有美是纯粹的。我们为了捕获美,常去捕获美的载体。陶具毫无疑问是美的载体,就像杰出的猎人把巨兽头颅制成标本后挂上的那面松木墙壁。”

他说完把陶具递到我的面前。“由于美的载体丰富多样,我总是依据载体的形状来制造陶具,有些平直,有些扭曲,其实这都不难处理。最难的在于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入口,让其他事物放不进去,即使放进去,也会跟入口本身发生剧烈的冲突,结果玉石俱焚。”

“入口是一个标准吗?”这句话是哥哥问的,我可不明白什么叫作标准。

吴师傅眯起了眼睛,用某种严阵以待的目光注视着我,饱含期待的深情,好像不断暗示后终于被理解,获得了奢侈的满足感。

“入口可以是标准,也可以是其他什么,最重要的是,它必须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而这种独一无二的存在,必须跟独一无二的美配套存在,才能绽放出绚烂。”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颗石头,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石头。它像是被赐予非凡的生命力,粗粝而精致,轻盈而厚实。它同时收敛膨胀,某种奇异力量不停对垒,让它在动态平衡中产生并保持美感。

在我目不转睛看着石头时,他的手里多出一个陶罐,那个陶罐看上去那么小,但形状却跟石头刚刚好。可它的入口连小拇指都伸不进去。但当他把石头放进壶罐时,我仿佛也来到了命定的入口。

而哥哥早已站在命运的尽头,下定了杀人的决心。

我看着石头变得如果冻般柔软,仿佛一只活物,沿着入口的边缘朝内部移动,像一个即将觉醒的灵魂。我的四周则出现了无数盏古老的烛台,还有缥缈的诵经声,有什么落在地上,像谁的结局一样。

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老大已经绕过我们出了门,只看见一尾雪白的倩影稍纵即逝。

忽然,哥哥不声不响地拉着我往外走,我有些慌乱地给吴师傅说对不起,然后匆匆忙忙地追了过去。

只听见身后传来吴师傅的声音——承载的容器从来不只是陶具……

当天回家后,我被爸妈一通数落,哥哥却没被责罚。虽然如此,我的心里依然对那间布满陶具的房间恋恋不舍。看过那颗鲜活的石子后,美就困住了我。

挨骂时我偷看哥哥舒张的眉头,结果被妈妈呵斥:“你往哪儿看!有什么东西这么好看?!”

后来,我跟哥哥又去了那间小屋,可推开木门,除了满地的碎砾,就只有一颗平凡无奇的石子。

听爸爸说,那间房已经废弃好多年了。

三、距那一天一年

俯瞰酒吧虽然张牙舞爪,但我工作得挺舒服,一切都很随意,经过严格的标准筛选后,整个酒吧实现了高度的自洽。这种特质跟阿呦的气质颇为相似。

我的生活单纯重复,但每天都有新鲜感。发掘巨大的宝藏总能让人保持活力,阿呦那被包裹起来的美,产生了牡丹般的张力,将周围一切扭曲并纳入他的规范体系。

工作时,我时不时地看向他,看他扩张后变得更加整体而庞大,世界是他信手拈来的装饰,他也自然而然地接受其他事物带给他的改变。之后回想,我察觉到通过双眼发觉他的美时,我也在打磨自己的属性。

这期间,酒吧的歌声总不会停,我见过太多被阿呦吸引,或孤独或喧嚣的歌者。

有一位中年人是阿呦的朋友,看上去是极为粗犷的,夹着大前门的手指上戴着醒目的金戒指。他总是在一名保镖的陪同下来到店里,要一杯呛人的红酒后坐进角落。阿呦看他来了总会远远挥手,不经意间带动完美的肌理,划出耀眼的弧。这时,酒吧里会响起冷僻的童谣伴奏,中年人轻轻地唱着,心事都被幼童的词曲消解掉。

“喜欢童谣的人心好。”阿呦跟我说话时,眼神有些淡然地看向中年人,当举杯遥祝时,我感觉他们建立了某种联系,带动了微妙非情欲的暧昧。但这种带动显然是阿呦主导的,就跟温度决定窗上水露一样。

“但不是谁都渴望纯洁。”我轻轻地抚动长发,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我在他不断释放的结构美面前越发笃定,并不断走近他。我不在结构中寻找一席之地,而是如士兵围困,狼群突袭。

但阿呦的主导必然不会缺乏情色的味道,我知道的就有两位顾客。其中一位女士从不唱歌,喝着难以下咽的花椒酒,保持着克制的姿态,如同秦淮河上静待客人的渔舟。我初次见她,心想她是瓷器变成的妖精,皮肤透露着一股不正常的洁净光泽。光泽之下是粉红色的**,如镜中视奸一般,可照见人心最深的欲求,甚至向死的本能。

还有一位顾客是疲惫的老人,他进入酒吧,好似苦熬寒冬的枯薪,半身被死亡的雪覆盖掩埋。阿呦的出现是四季不眠的鸟儿,轻盈且旁若无人地落在这根无用之柴上,将春天的想象与活力带给他。于是,老人有天终于唱起了歌,死亡金属被老人渲染出解脱的况味,那是老人独有的求欢方式,要将一生的记忆献给阿呦。

他得到的却不是阿呦的吻,而是渔舟女士的吻。他们都太渴求鲜活的曾经与现在,接吻的刹那双双被点燃,彼此颤抖着十指纠缠,含泪相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呦为他俩点了苦艾酒。

我看着阿呦如早熟的孩童般,将身旁一切拆开组合,周而复始,每一个步骤都包含着玩耍欲与好奇心。就在我静静欣赏阿呦时,阿呦也有意识地试图理解我。或许我这个容器对他而言是异常特别的存在。酒吧并不会通宵营业,阿呦一般会在三点钟打烊,也不管场子里人多不多,情绪有多躁,始终坚持准时清场。

忙到四点后,同事们陆续离开,阿呦会请我去一家夜宵铺子吃早餐,这种短暂的相处渐渐成了习惯。这家夜宵铺子的老板是重庆人,在寒意深沉的夜晚给行人提供一些辣食。老板戴着一副圆墨镜,有两撇小胡子,看上去像算命先生。他煮冒菜和小面时,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我们每天吃一份冒菜,两碗小面,小面上铺着黏稠的豌豆酱和可爱的小葱,给人足够满足的饱腹感。

阿呦从老板面前的竹筒里抽出方便筷时,会递给老板一支中南海。中南海的劲不大,但足够寒夜解乏,老板从不回绝,欣然接纳。他的面里没有葱,却喜欢吃冒菜里浮在红油面上的芝麻。他常常抱怨冒菜配白米饭才是正统,但老板只是笑笑不为所动。当我们吃完后,老板也收拾停当,把摊位推上小货车,消失在寒风与明灭的路灯中。

对我而言,这顿辛辣的早餐吃得并不轻松,这是冷酷到近乎残酷的磨合对抗。阿呦的一言一行都在不遗余力地展示自身的聚合之美,华丽得令人目眩。这种庸俗的行为显然不是阿呦有意为之,但他的美本身具有热烈的侵略性,不是暴君式的侵略,而是命名标签式的愿望。可我自身则用冷静和克制,甚至某种宿命的自傲对抗着。我们彼此观望,就像明月和叶底的藏花一样,月华沾不到花蕊,即使天地一片皓青,那朵花依然身披黑纱。

虽然抗拒着,但我确实离阿呦越来越近,我甚至听见他的美发出的鹿鸣。虽然我持续理解,持续打磨,但我还是不确定,这种美是不是入口的唯一。这种心理上的动摇彷徨,让自我属性的锤炼变得越发艰难,酒吧工作像长满浓密水草的湖泊,呈现一种黏稠的绿色。阿呦也暴露出颓败沮丧的情绪来,他好几次从我身旁匆匆而过,我叫他也不理睬,甚至有天我们都没去吃早餐,对例行的生活采取回避甚至放弃的态度。

直到那名美学生出现。

他进入酒吧,像河流穿过沙漠带走泥沙。假设阿呦的美是通过内外扩张的冲突造就结构神秘,那么他就是毫不内敛的释放,粗暴地将人驯服。那晚他来到酒吧,点了杜松子酒,手里的烟一支接一支地化为灰烬,冷视着周遭与阿呦。周围的人被他的眼神刺痛后,竟然勾起心底的痒处。我在阿呦渐渐不悦的眼光中,察觉酒吧的气场发生变化。

接着他一连唱了五首歌,声音与伴奏如此贴合,充满了真挚的感情,但阿呦事后给我说,他就是一名收割者,收割了其他人的缘分和情绪,把表达当成作秀。他的目的只是取代阿呦。

然后,他走向了我。

他朝我走来时身穿海天蓝的校服,手指同手术刀一样修长,脸庞有着毫不流俗的俊俏。当他离我越来越近,我感觉自身处于锉刀之下,那是一种粗暴的蛮力,一种要求标准为他而变的任性。我为他添杜松子酒时,他适时地用某种温柔的意志攫住了我,近距离地打量起来。目光拂过我的长发,抚过我小鹿般的胸脯,即使隔着锋利的吧台,他的目光也掠过我的皮裙,操纵我在沙滩上留下女童般的脚印。

他的眼神里暴露出贪婪与喜悦,他的美也依凭这样一具身体,自信与我贴合。他那病态般的自恋是一块打火石,在我那布满硝石的皮肤上不断划出火星。我竟情不自禁地吞咽唾沫,梅花凸起,我甚至微微踮起脚尖,为了跟上他的视线。

阿呦终于主动了起来,从背后抱住了我,双臂在我身前交叉,宛若长矛横亘在我与美学生之间,像要把入口覆盖住。那如土地般温热的身躯紧贴着我的后背,宣誓着、祈祷着、歌唱着、倾诉着,蓄势待发着。

那晚,美学生落魄离开后,再也没见他来过。我越发笃定地看着阿呦,那只小梅花鹿终于安静下来,披着星光在雪原上安睡。

“你真是慢热,竟然现在才下定决心。”我看着阿呦,这个美的整合体,女性的心理和身体,都得到了双重依归。

“我第一次见到你便下定了决心。”阿呦说这话时,或许想到之前的动摇而有些羞赧,接着讨好般的回忆说,“那天你穿着学院西装,而且还要高冷一些。”

“是吗?我不记得了。”

当天我回到家,兴奋地敲开哥哥的房门,安眠的他还没醒来,我索性钻进被窝,像幼时一样抱住哥哥。哥哥像是猜到什么,轻捋着我的头发,带有绝对安全的关爱。

“我找到了,哥哥,我找到了。”我因那唯一的美兴奋不已,那是即将独属于我的瞬间和答案,哥哥也会祝福并配合我。

然而,我得到的是一个两难的未来。

“可我也找到了……”这是我初次发觉哥哥的话里,有不甘和不愿出让。

城市的浓雾即将散开,图书馆也会迎来那名少女。

直到今天,我依然固执地认为,是少女让哥哥走向毁灭,就在佛诞节那天……

四、距那一天一年半

以往我清晨回家,会走进哥哥的房间,拍拍他的肩膀。只有见他醒来,我才能去洗漱休息。哥哥的睡姿特别平稳,静谧似湖上扁舟。他醒来时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蜻蜓的羽翼。出门时我总见他锁着眉,仿佛面对一座知晓出路的迷宫。

我从未见哥哥有过什么朋友,从小到大我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他把内心的温柔与星光都留给我,甚至变成喂养我的食粮。每每想到这些,我便睡得异常安稳。但哥哥找到了自己的给养,找到了足以使用入口、填满空洞的她。

我不禁为阿呦担心起来。

由巨大玻璃镜片建成的省图书馆已经落成,哥哥的许多同事都调了过去,陈旧的市图书馆一下子冷清起来。哥哥顽固地坚守着这栋老建筑,由于他在大学修的是训诂专业,面对佶屈聱牙的句子和老去的事物,哥哥的目光总如凿冰般专注,而她的到来令图书馆更加冷清。

午后的阳光烤得人昏昏欲睡,来来去去的人们更是增加了这份倦意,哥哥在工作台前,靠着座椅埋着头,脊背不情愿地微微弯曲。仿佛是害怕走光,他特意系好领部纽扣。窗外吹来凉爽的风,唤醒了梦。哥哥梦见自己坐着一条小船来到某慈善晚宴上,他和美酒隔着一条溪流,跟名流却隔得很近。那些上层人士看起来都很高大,他划着船仿佛在山间穿行。聚光灯亮了起来,把所有的目光集中于舞台。

那里有一堆洁白的珍珠,它们每一颗都是那么珍贵,堆在一起熠熠生辉。但它们聚集的形状,俨然埋藏着什么宝贝。当主持人扫开珍珠,掩盖的竟然是一方收藏珍珠的盒子,就在哥哥迷惑时,身边响起了巨大的掌声,刚才的溪流也化为了美酒,而那方盒子则响起搅拌机的声音,随即吐出黑色的**。哥哥清楚地知道它在唾弃,却不知道为何唾弃,只见那些美好的珍珠逐一褪色,甚至被溶蚀。哥哥坐在舟中,面对舞台,心里竟有种雨天穿过骨堆之感。

唯有那方盒子明艳动人。

哥哥在盒子的迷梦中醒了过来,耳边响起不合时宜的蝉鸣,强调周遭的宁静想要引起他的注意。他抬头发现图书馆里空无一人,像泼在夏日露天泥地上的井水一样。他离开工作台,朝着图书馆的借阅区走去。借阅区的左侧是落地窗,阳光像金砂一样铺开。而她就坐在阳光里读书,好像那团猛烈的光只是她床头的台灯一样。哥哥朝她走近,竟感觉心跳微微加速。只因那一头齐肩短发。

那是一种压倒性的漠视性的美。少女的脸型和肤色极好地衬出黑发的轮廓和颜色,少女的双眸位置适宜,短小可爱的睫毛如度量完美刘海的标尺一样。她的鼻梁高挺,如路标般把他人的目光集中在黑发的美上。而她的嘴则含蓄内敛地小巧下来,以免被某种情欲式的向往分了神。

哥哥就如送入窑炉烤坯的陶具,唯一的入口在瞬间被烧制成型。

“CERRUTI18811?”就在少女看到哥哥时,露出了动人的吃惊表情,仿佛找到可抗衡自己强势压倒之美的事物,“有品位。”

哥哥没说什么,在对面坐下后,下意识地解开领上的纽扣,拼命克制的万种风情不经意地泄露一丝。

“一会儿有安排吗?”少女从不相信一见钟情,但自身的美学属性,让她沉迷于命中注定,因为命运驱动着一切,直到佛诞节做出杀与不杀的选择。

“我去健身房。”哥哥的眼里依然冷漠,但回应陌生人,便足以说明一些事情。

彼此呼吸变长放缓。

当天,我回想哥哥的话,有些疲倦地蜷缩在被窝里。我感觉到脑海里有了一个极深的洞,这个洞被巨量的海水撑破,海面上出现巨大的漩涡。那些饱含记忆与安全感的**漏到某个被遗忘的应许之地,化为一片死寂的湖泊。

我顽固地把目光朝小洞里延伸,穿过一幅幅花鸟与老僧像的屏风,来到一扇古怪的门前。它的古怪来源于自身的不协调,左边是一扇精致的欧式门,用油画颜料涂抹着阿佛洛狄忒的肖像,她独特却具有典型性的姿势,好像一股脑把神明的隐私灌进你的脑子里。另一扇门则是山里人的柴房木门,那白骨般的破败感诉说着它的身世,它生来只为了拒绝而非开启,制作它的人选用了被虫咬断根茎,被雷电劈过的枯木,也没有用刨子令它表面光滑起来。那些命运的创伤就这样暴露于人前,俨然那就是它本来的模样。

我推开左门时,视野里再度出现空****的房间,悲怆的夕阳越过百叶窗晒到洁白的被单上,房间如琼海瓜州般安静。直到哥哥敲响房门,我看见琼海深处那座陷落城市与沉睡灵魂的投影。

哥哥进门时微笑着,但我能察觉他眉间的忧虑,那是命运,是回避不了的话题。我们必须在阿呦和少女间做出选择,一方必须迁就另一方。可假如美与承载物都是唯一的对应关系,入口具有独一无二的属性,那我们如何在彼此的宿命中,找到自己呼吸的空间。

我从未像此刻一样,因为命运即将交汇而焦虑不已。

“我想你应该先见见她,或许你能接受呢?”哥哥率先跨出那一步,眼神里有难能可贵的真诚与坦率,既然不得不面对,那就让荆棘淬上毒液吧。

“你让她今晚来酒吧,我试试。”我无力地叼起一支香烟,哥哥的火柴已经送到了面前,我吐出的烟气像氤氲的情绪迅速而坚定地弥漫开来。哥哥只吸了一口,任由其化为烟蒂,只是小心别让烟灰沾上我的棉被。依旧温柔的哥哥对共存的未来充满期待,但他虚妄地回避我根本做不到这一事实。

我最初就该知道,同意见面本身就是错误。

那天我早早来到了酒吧,阿呦正在跟留有山羊胡的设计师谈扩建后的设计方案,通过设计进一步完善用户筛选标准。阿呦看我的眼神不仅温柔,还充满了炽热的火焰,随时考验、坚固着我的载物属性。我为他俩送去清酒时,设计师不露声色地注视着我,他的身躯甚至不自觉地前倾,可我无心微笑,从里到外绷成一张弓。我的心思都在那从未谋面的少女身上,甚至产生了某种男性的欲望,仿佛哥哥附体。就连阿呦也察觉到我的异常,露出疑惑的神色。

不知为何,今晚酒吧冷冷清清,似腾出场地等她大驾光临。可当她说出那句话时,我便刻意回避当晚发生的事情,只记得那宛如静止浪涛的短发藏着吞噬客轮的忧虑。事后我敢回想的只有那两杯百利甜酒。

当时,少女来到我的面前,眼里满是责怪与不悦,仿佛我触犯到她的底线。“你叫我来这间奇怪的酒吧,就为了让我看侍应装?看一个寻常女人?这种制服**实在太缺乏美感。”

她说话时,看了看在酒吧一旁站着的阿呦,又看了看我,那眼神分明从我俩之间读出了什么。她阴沉下来,那种强势的压倒之美,让四周褪色如垃圾场。

她仿佛在对我做出审判。

而我却好想流泪,仿佛有什么被唤醒,有什么彻底磨灭。

当晚我提前请假下了班,把少女留在冷清的酒吧里,或许是我任性,但这是防止崩溃的强制应激。阿呦想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埋着头什么也没说就上了一辆的士。回家时,哥哥的房门没关,小巧精致的楠木书桌前灯火昏黄。哥哥背对着我,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指间的烟蒂火星明灭,释放着忧郁。他看着那本日文书,专注的目光中深藏暴君的毁灭欲望。我害怕。

我进入房间,用力摔门发出巨大的声响,筋疲力尽地瘫倒在松软的**,眼泪已花红妆,像贬谪庙庵的媚娘。

我回到了那片幻境里,推开左门的刹那,我看到一堆好似祭坛的柴薪,不知为何而准备。我的头顶有无尽浓云,那神秘的浓云之后,竟藏着微妙的背德快感,那是违背求生道德的死亡快感。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消亡,却产生某种逃出生天的轻松,仿佛有人替我去死。忽然,我回头望去,我发现左门紧闭似从未开启,而右门洞开,暗风寒雨。我在**坐起时,浑身布满汗津。

不知何时,我竟紧紧握着水果刀,在我安睡时,哥哥显然用这把刀削了苹果。

我握着刀进了哥哥的房间。哥哥已经睡下,今晚的睡姿好似暴风雨中的航船,不断调整着,却依旧在漩涡中打转。我紧闭双唇,控制鼻息,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刀尖紧盯着哥哥的脖颈,而那条精致的大动脉,让我变成一只落魄的吸血鬼。

可我终究没有动手,我如何能毁掉另一件容器,这世界上只有他才能理解我,何况他还不断给我给养,支撑我的成长。哥哥那紧锁的眉头就是一朵紧闭的莲花,惊颤却依旧优雅。我离开时,发现哥哥的枕下有把锋利染血的降魔杵,也不知为了降服谁的心魔。

我回到房间,坐在床边,身体彻底脱力。我把刀扔在一边,栽倒在枕头上,却感觉枕头下方有硬物。

一根锋利染血的降魔杵!

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哥哥真要杀我,这是让我放弃的最后通牒?还是早知道我动了杀心,让我降服己心?

我唯一确定的是,那夜起,我俩彻底决裂。

虽然还住在一起,但彼此缄默,沉默直到那年佛诞节。我俩再也没在晚饭后,在客厅抽烟看书,唯独夏日晚风依旧。为了防止黑胶唱机沾染灰尘,哥哥为它搭上了一块黑布。两年里,我更加爱笑,对世界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从书籍电影社交中寻求全新的给养。我重新抽起了爱喜,淡淡的薄荷味充斥着生活,兰州像哥哥一样被我紧锁在了抽屉里。哥哥的眉头则锁得更紧,目光更加清醒,世界这座巨大的迷宫被他找到更多的出路。但他连走过都不屑,就留在原地,打磨着自己,与我远远地注视着。

可终究,他还是让着我这个妹妹,在那一天,狠心将自己摔碎。

五、那一天

“我们多想彼此成全,实在不行,至少成全一个吧。”

哥哥说这话时,我们站在山下,树林中好斗的雄性鹧鸪败下阵来,看着胜者把白斑黑羽的母禽捧为第一,却不敢直视那只隐于树影间的红羽本命。哥哥叹了口气,朝山中走去,我隐约看到哥哥身后有只手假装勇敢推他前进,那是哥哥的人格动机。或许不论推迟多久,整件事都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下去。

今天,死亡在哥哥的心中无比坚定。

在通往那个古老洞穴的路上,要经过一条狭窄的栈道,山雨过后栈道上长满青苔。两侧的树林非常茂密,我回头望去,常常有迷失归途的惊慌。我跟随着哥哥的踪迹,亦步亦趋小心前行,哥哥则走得很稳,像在俗世滑行。

不多时,我们便来到那个密林深处的洞穴外。我随哥哥朝里走去,每隔一段路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连四周有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越走越害怕,竟然不敢往前,一双充满寂灭温柔的手牵住了我,黑暗中响起了哥哥的声音。

“别怕,我带你走。”说话时,哥哥仿佛没走在我前面,而是走在我心里。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终于有了明亮的火光,岩洞的尽头有一方小小的石室。看似清冷的石室里,隐隐有着干柴爆裂的燥热感,山中的潮湿寒意不得寸进。石室里没有别的摆设,中心放着一张蒲团,蒲团的面前,陈放着一把剃刀,刀身短小狭窄,但带着决绝的锋利。

哥哥面朝我坐在蒲团上,这是我第一次俯视哥哥,我从未发现他既高大又矮小,既宽容又逼仄,他是那么复杂,他那坚定的清醒深处,有着猛烈的疑惑,他明白世界,却看不懂自己,甚至不解到连自己内心深处的属性都要质疑。他在摔碎自己,他终要踏出这一步,但我却不愿向他靠近,我知道我很自私。

热爱生活的人都是自私的。

但哥哥却看着我笑,他笑起来的样子,是那样平静温和,就像一位坦然面对生命终结的老者。他在蒲团上盘膝坐定,自顾自点燃一支烟,好像石室的主人已经默许。

可当第一缕头发落下,瞬间化为一团火,点燃了石室中看不见的柴薪。不一会儿,室内火光大作,热浪翻滚。那火不光要烧尽哥哥的烦恼,还要烧光我的烦恼。可我看他在火中微笑,目露反抗之光,以沉默对抗着平庸。哥哥心中生起一朵优雅的不灭之花,那是容器消逝前独有的壮烈。

可我却害怕了,后悔了,拼命拍打火焰,那是痛彻心扉的撕裂,把心的一半给抽干。我用防寒的呢子衣去拍打业火,可火焰越来越大,我已经看不见哥哥的模样,好像哥哥用火焰赶我走。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我不得不退出去,大火把洞内干燥的火把点燃。我这才看清,洞内有无数精美壁画,记录着许多人的前世今生。我一路逃窜,一路被无数目光注视,他们的目光像银针和棉花,刺痛我又抚慰我。火焰将一切生死照亮,可宿命与代价让我说不出抱歉。

哥哥,谢谢你成全。

终于,我逃出了山洞,刚才的轰鸣与吞噬消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是我,那件深色的呢子大衣还穿在身上,依然有爱喜薄荷味的清香。只是兜里多出兰州烟盒与泊头火柴。

我停下来抽支烟,点烟时手有些抖,烟火渐渐驱散分离带来的恐惧。

这时,我抬头望天,浓云散去露出背后的风景——那是一片虚无的山林,每片树叶上都述说着无意义。

六、那一天之后

我坐长途车回家,看见背着行李匆匆前行的中年人,忽然想到制作一辈子陶具的父亲。回到单元楼,一向拥挤的电梯空无一人,开门时钥匙扣上的白猫挂坠独自晃**。我进入一居室,墙壁上挂着装裱起来的双学位证书,饭桌上只有一个烟灰缸,桌前放置着一把座椅。我整个人扑倒在**,被降魔杵硌得慌。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想应该是阿呦,之前的旅行不辞而别,想必让他担心。可开门时,却发现是那名短发少女。她看见我的瞬间便哭了出来,哭得那么伤心。可令人惋惜的是,她那一切为其而生的黑发,美丽已**然无存。我这才意识到,唯一的容器不仅为唯一的美而生,唯一的美也被那樽对别人毫无价值的容器赋予。

美舍弃了她。

她朝我靠近时,我准备告诉她哥哥的死讯,可她却抱住了我,双唇猛烈地贴近,她的吻里没有爱意,唯有急切的追寻。我想她必将永远年轻下去,唇线柔美似雨。

“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会变得这么陌生,跟过去完全不一样?!”她如此激动,只因为在双唇间找不到入口式的爱吧。

“哥哥走了。”我如实回答。

“哥哥?你之前说你妹妹,但我从没见过她,那晚你让我去酒吧见她,却发现是你,这个玩笑拙劣无比。你现在又给我说什么哥哥,你……”她大声质问时,模糊地察觉事件的真相,她抚摸我已经剃光的头,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和哥哥的存在都绝对地依赖着审美,正是由于不断寻找美,用一生去承载美,才让我们一直共存。当我遇见阿呦,当他爱上你时,你俩呈现出完全相悖的美——包容的美和压倒的美,迫使我们做出选择。”

“哥哥、妹妹……你们真的?”

“没错,我和哥哥共存于这个女性身体里。”我说这句话时,仿佛随时可以从体内抽离。

“然后呢?”

我是亲身经历后,才思考这一切的合理性,那看似形而上却无比真切的答案,“存在依赖审美,而审美,这种与命运绑定的美学追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执迷。”

“也就是说……”少女看着我黑发尽去的头顶,泪水满盈。

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说:“哥哥毁掉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