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

早晨的阳光有些惨淡,风从房屋的空隙里钻了进来,带着贫民区独有的忧愁。

这终究是一个无望的春天。

患上梦游症的人整日游**,直到醒来后变成另一个自己。失去存在意义的生化人则回到工厂,熊熊燃烧的焚化炉给不了他们丝毫临终关怀。烟囱里升起的白色浓烟,好像是这些人造灵魂对世界最后的报复。

它仿佛会让人染上这个世界的通病,会让人不可救药地陷入孤独。

两天前开的那瓶山崎已经见底,于时默默从床下的箱子里取出一瓶新酒。存放时间已经很久了,那完全不辨字迹的酒标,仿佛在告诉饮酒之人,自己浸润过江海,经历过战争。他给满身鞭痕的她煮了一杯热可可,为了让她愿意下咽,于时需要借助一滴绵长的酒香。

“谢谢。”她的手从毛毯里伸了出来,修长的手指如青葱一般,“可我真的不记得你了。”

就在一年前,她患上了梦游症。她的身体被某种工具理性支配着,继续维持着日常生活,除了双目无神,永远没有焦点。在这个病症面前,现代医学成了巫术,医生也都成了穿着白大褂的萨满。

“她的……灵魂困在了梦里,她的大脑数据精确地显示她在做梦。”医生说出“灵魂”两个字时,气氛明显变得诡异起来。

而她双目无神地微笑着,“你看,只是做梦而已,没关系。”

可等她醒来,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梦里的一切构成了她的身世,构成了这个如谜般的生命,但那个梦里没有于时的身影。

醒来时,面对陌生的一切,她爆发出了巨大的恐惧感。之后则是愤怒,她成了一名女战士,时刻准备向真相发起冲锋。可最后,她放弃解开谜团,甚至连生命的意义也放弃了。她不再代表教会救助穷人,不再为等待销毁的生化人祈祷,不再试图以肉身凡躯照亮这个糟糕的世界。她开始糟蹋这具并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利用那张精致的面孔牟利,生怕自己堕落得不够彻底。

贫民区的蜗居里多出了许多钞票和奢侈品,不属于这里的美酒甚至连卫生间都填满了。她昼伏夜出,隐秘行事,利用梦里那前世般的记忆,成为了盘踞在隐秘一角里的恶龙。

她用无比爆裂的方式寻找着快乐,拼命超越那套陌生的生活语境,将过去的自己彻底洗净。

这一切被于时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做不了。身为一名工具人,他被限制在一方斗室里,只能静静等她归来。

“我知道你并不认识我,可我只能爱你。”他的回答很单纯,因为这个女人创造了自己,用她自己的基因。当人体设计师问她为什么不选择更优质的基因,尚在学院学习的她的脸上,竟然泛起了红霞。视频里的她轻声说:“我想从自己的身体里,诞生一个永爱自己的神祇。”

“可我马上就要走了,我已不再需要你。”女人用蔚蓝色的眼睛看着他,平静地说出放逐的话语。

“你要去哪里?”

“一个星球,找个朋友。”她喝完热可可,点燃了手边最后一支烟。

这时,于时身体里的自毁装置开始启动,他的自主意识封闭在脑海里,只听见自己机械地发出指令:“销毁程序启动,请问是否放弃该生化人?”

于时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结局。

“永久购买产权,立即支付。”一笔巨额的买命钱立刻划到公司账上,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狡黠的模样像极了女妖,“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自由?”于时的耳边仿佛听到锁链掉落的声音,可须臾过后,一个问题像巨人一样骑在他的肩上,“什么是自由?”

“自由嘛……”只见女人抛开毛毯站了起来,道道红印让匀称有力的肉体平添了几分油画质感。她一把抓住于时的手,狠狠将他推出门外,“自由就是,除了我,你可以爱任何一个人。”

于时站在门前,神情落寞,目光忧郁,像是无法展示奇迹的神明,“我……”

“否则,你就只是一个无用的灵魂了……”门重重关上,再也没有为他打开过。

后来,她离开了地球。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惊讶地发现,原来爱别人是自己的天性。

“只要你需要,我就可以。”于时蹲在一位老妇人跟前,向她许下诺言。

老妇人今年九十有三,时刻需要输液维持生命的她有着一个不算太坏的晚年。唯一的遗憾便是她的第六任丈夫,也是陪她走过三十年时光的最后一任,早她一步离开人间。

现在,于时是老人的护工。

自从他离开女人,离开那个熟悉的家后,他发现自己除了爱别人以外,什么能力也没有。他甚至没有身份资料,只能靠打低贱的黑工为生。然而,正因他价格低廉,老人的子女才把他招来,除了日常的清洁护理,平日里最重要的工作便是陪老人在花园里散步。

他一直觉得老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是一种跟周遭格格不入的味道,仿佛随着生命将尽,人体会被一个看不见的茧房包裹起来,远离生者的世界,回归初始的本源。那种味道里有种强烈的失落感和痛苦,源源不断地从内心的空洞里溢出。

那一刻,于时觉得身体里有种东西正在复苏,他甚至有种重新找回自己的快感,他想要给眼前的老人以爱。

“可我不需要了。”老人拍了拍他的手背,“而且我一直都不需要。”

两个月后,老人去世了。在那段时间里,于时悉心照料老人的一切,衣食住行都让她倍感用心。可老人看他的眼神总是慈祥的,带着微微笑意,像冬日里的暖阳。但那不是爱,不论是他给予的,还是老人回报的。

老人往生前,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她把于时叫到床边,开始叠一只千纸鹤。老人一边做着手工,一边说起自己的一生,讲述自己幼时的不幸,回忆起双亲如何在做梦后放弃自己,然后细数自己是如何对不起历任丈夫的。她甚至有着某种施虐倾向,面对近乎完美的第六任丈夫,她只想拼命伤害他。故意跟他弟弟发生关系,挥霍掉他的家业,自残身体,仿佛只有他的眼泪才能令自己**。

她静静述说着,事无巨细,神志前所未有的清醒。那不时自嘲的讪笑,像是要将自己污浊的一生烧成灰烬。

离开老人后,他靠之前的存款买到了一个假身份,虽然也只能从事些基础劳动,但至少不用回到肮脏的下水道里清除毒鼠了。

可没想到的是,他在饭店打工时遇到了一名老鼠般的少年。他的证件上显示自己已经有十八岁了,可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矮小的他总是被欺负,加上猥琐的五官,更是招致周围人的任意打骂。

为了不惹上麻烦,于时只是远远看着,既不助纣为虐,也不施以援手。他记得某位哲人讲过“冷漠是罪犯的帮凶”,可他不信这个。离开老人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不相信。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于时清洗咖啡杯时,忽然对他说:“你是生化人吧。”

多年后回头忆起,于时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唯一确凿无疑的事情是,于时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成了他的奴隶,成了一个可怜人的精神补偿对象。

所有人对他的施暴,他都会加倍发泄在于时身上。别人扇他耳光,他就用脚踢于时的下体;别人用汤泼他,他就用刀划伤于时的手臂。而于时选择默默忍耐,试图在无数的拳打脚踢里寻找到某种意义。

直到有一天,有一桌客人喝醉酒后,抓着少年就往烧开的锅炉里摁。所有人眼看着少年即将毁容,却不敢上前阻挠。只有于时从后厨里拿了一瓶开水,对着客人的手臂浇了下去。客人顿感一阵剧痛,下意识地放开了少年,但他的小弟却想要将他们围住,一个都不放过。

情急之下,于时拉起少年就往外跑。

那天夜里,星星在遥远的宇宙中毁灭着,警察飞艇开始向闹事的人群聚集,繁华的夜市早就见惯这种场面,继续高声喧嚷,将骂声和歌声交织在一起。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像蝼蚁一样逃出泥潭般的地狱,在人间肆无忌惮地穿行。

那晚之后,于时具备了一种能力,他可以去爱世间每一个抽象的人了。

可之后他发现,原来人不仅不懂如何去爱,就连被爱也是虚妄。

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俩不断地东躲西藏,仇家将他们咬得很紧。然而,就在一天夜里,那个少年消失了,然后一群人出现在真空管道的缝隙里,为首的男人有着一条被开水烫坏的右臂。

“大哥,我已经把你带来了,我以后能不能就跟着你混?”少年谄媚地笑着,眼角余光不时瞥向于时,“这种东躲西藏的日子我真是受够了。”

“别这么贱。”那人看了看被揍到趴在地上吐血的于时,又看了看身边那张耗子般的脸,“看守堂口的薛头儿一直需要一个搭手的,你愿不愿意去,就是有个条件——”

话音未落,少年连连点头,“愿意愿意,让我干什么都愿意!”

这时,身后的几名小弟一把将他按在地上,手起刀落间鲜血溅了一地,凄厉的惨叫填满了真空管道的所有缝隙,右臂就这样活生生地与肉体分离。

“薛头儿年轻时左手废了,你以后就当他的左手吧。”说完便跨过满地打滚的少年,踩着浓稠的散发着铁锈味的血迹走到于时的面前。

那人盯着于时看了一会儿,像是要记住他的这张脸。然后,他接过小弟递来的一壶滚水,直直往下浇去。

他一言不发地倒水时,于时发出滚雷般的闷哼,等最后一滴落下,于时早已不省人事。那人把水壶一扔,转身离开,从此两不相欠。

当于时醒来,少年早已失血过多而死。死前,他朝出口爬了几米,地上有一条深深的红印。

“嘿!这就是你的故事吗?”他听见金属碰撞的声音,分不清是做手术前清洗工具,还是医生舔舐着嘴唇准备吃掉什么。

“是的。”于时如实回答。

医生的样子像极了死掉的鳄鱼,比毁容后的于时丑陋一万倍,“所以说,你觉得人并不值得被爱?”

“不,我是觉得人只有先学会爱别人,然后才能被爱。”于时有些恍惚,幻痛总是毫无预兆地袭来,滚水的瀑布始终笼罩着他。

“我忽然有一个有趣的想法。”

“您会帮我治疗吗?”

“当然!而且当你痊愈后,爱与被爱都不再是问题。”

于时是被医生捡回来的,就在他醒来后没多久。当时的他已经徘徊在生死边缘,但回音浓重的隧道缝隙里传来了啪嗒啪嗒的皮鞋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医生,那张怪物般的鳄鱼脸凑到他的眼前,本能的惊吓甚至让他有了一丝活力。

医生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厚厚的鳞片下划过一丝邪恶与狡猾。

“你还想活下去吗?”医生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如果你的故事能打动我的话。”

之后,于时被带回了医生的地下诊所,这里长年积水,宛若城市的胃。医生显然很享受这种潮湿的感觉,但对于时而言,这里就跟硫黄地狱一般。诊所里摆满了各种玻璃器皿,里面泡着数不清的奇怪肢体。他显然进行了许多非人道的实验。

医生为他推了一针,那种淡黄色的药剂刚好可以维持他半小时的生命。他的意识渐渐清醒,完整的字句从他嘴里吐出来。他平静地述说着自己的身世,告诉医生自己是生化人,细数自己爱过的人,讲述流放时的悲惨遭遇,还有无数个夜晚的清冷月光。

医生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身边,时不时地三百六十度转动眼珠。怪异的动作和墨绿色的故事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恐怖的暧昧感。

故事结束后,医生选择延续他的生命,又一针药剂注入体内,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之后,他陷入了深沉的梦里。

那是一片愁云密布的大海,咸咸的海风中回**着腐败的腥气,死亡的潮音于清晨登陆,在傍晚时分离去。他站在沙滩上,却发现细碎的流沙竟是活物。它们汇成一行行诗句,不断奔向大海,然后消亡于水中,被浪花卷到海的深处去。

那些注定不知所踪的句子,激起了于时强烈的保护欲。他抱着一句“这是眼睛的呐喊”,想要让它远离那片海域,可它瞬间沙化,钻出了于时的怀抱,跃进了大海里。他还恳求“僵化是一种慢性病”,让它留在大地之上,可诗句还是融进了水里。

于时意识到自己无法阻挡它们的毁灭,索性强行记忆这些诗句。那些毫无章法的句子,在他脑子里拼凑成一首首诗,他不明其意,但他拼命记得。

我得了一种病

一种名叫他者的病

自我开始分离

混入了其他视角的杂质

审美 道德观 理想

都变成某种装饰

无意义之海涌起波涛

虚无的幽灵回**在光与影里

所有人都静默着

在绝壁上爬行

太阳已经陨落

月亮还不见升起

大幕将临

一出好戏

这是他今天记下的句子,在他脑海里排列组合成混乱的篇章,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以凡人之躯托举着濒死的神灵。

可一天天过去,大海愈发狂暴起来,就像恶龙发现有人偷走了自己的金币。

海风中的腐败之气更加浓烈,海上多出了许多沉睡的尸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开始在海上漂浮着,宛若一条条浮桴,隐喻着无道的世界。

而于时就是一切无序的根源,是他的爱让这里变成了一片浮尸海。

当尸体涌上海面时,于时从梦里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泡在一种黏稠的营养液里。但他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并不确定,因为他看不到自己的双手、胸口和双腿。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只能看向寂寞的远方。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也要永远活在梦里。”医生晃动着他那尖刺密布奇形怪状的脑袋,按下了一枚按钮。一面镜子从天而降,面朝于时,横在了他俩之间。

“怎么样?对自己的新形象还满意吗?”

镜子里是一团不规则的肉,但那双眼睛却是于时无比熟悉的存在。她曾说他的眼睛里有漫天繁星,所以他一直记得。

“你把我也变成了一个怪物?”承受过极致痛苦,走过鬼门关的他,对一切悲剧都不再那么吃惊了,“你把我变成了你的展品。”

“展品?哈哈哈哈哈哈!你是我最有趣的作品。”说着话,培养液被迅速排掉,温暖的风将于时烘干,“来吧,成为我吧。”

于时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召唤,一种原始的野性从他身体里涌了出来。他长出了一条巨大有力的尾巴,身上出现无数鳞片,四肢化为粗壮的利爪。他的内部结构也在变化,长出了可以孵蛋的器官。

他的意识彻底退化,疯狂拍打着培养舱的内壁,变成了一条真正的鳄鱼。

医生把头抵在玻璃硬壁上,露出了无比迷恋的笑容,“在那个梦里,我就是这样一条鳄鱼,被进食和厮杀的欲望支配着,过着无比单纯的生活。可梦终究会醒,世界变得复杂,人心叵测,害人害己……”

这时,医生克制着对自我的迷恋,凭借最后的理智,按下了释放按钮。化身鳄鱼的于时猛地被吸了上去,再度陷入迷雾重重的人世间。

等他醒来时,他变回了肉团,在遍布蛛网的通风管道里穿梭,直到撞进了一个狭小的卫生间。

针管掉落在地,一名身材小巧的少女靠墙跌坐,下意识地用手阻挡着飞入房间的不明物体。

在瞥见她的那一刻,于时落到了浴帘背后,他受到某种理想人格的感召,化为了少女最理想的自己——一具鲜活的尸体。

少女觉得没什么动静了,于是便朝着浴帘慢慢移动过来,当她发现那是另一个自己时,吓得花容失色。她看起来刚成年不久,脸上还有少不更事的青涩,但不算姣好的面容下,有着层层死气,那是梦境给她留下的永世倒影。

有时候于时觉得,像她那样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已经是最美好的结局,至少她还是一个人,至少她保留着生而为人的尊严。

那些在梦里化为动物,化为尸体,化为各种无机物的人,才是堕入了无间地狱。

“你是谁?为什么跟我一样?”少女惊慌之后,又凑过来细细观察,“为什么跟我想象中的自己一模一样?那么……美。”

“难道我已经死了吗?”少女自言自语起来,然后转头去拿针管和药剂,氰化钾还躺在针管里,“我还没死,那你不是我的肉体啊!”

面对少女的崩溃,于时感到很无力,因为一具尸体什么也回答不了。

就这样,少女和死去的自己在卫生间里待到深夜,直到饥饿引发了胃疼,少女才从这不可思议的遭遇里回过神来。

她从极小的冰箱里拿出放了两天的三明治,狠狠咬了一口。于时想提醒她这样不好,至少应该热一下,然后喝一杯牛奶,但他说不了话。

直到月亮出现在中天之上,盛大的月光涌进了这间荒原般的陋室,像白纱一样披在两人身上。此刻,少女守着尸体,像是举行一场静默的葬礼。

她回忆起自己那平平无奇的人生,无风无浪,没有舔过最香甜的蜜,也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痛。她发现在她有限的人生里,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过去。

静若止水的人生,终究变成了一摊死水,她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她开始思考如何结束生命,却在思考的过程中,收获了某种世俗的幻想。她幻想着自己的离开,幻想那个并不存在的葬礼,远去的亲朋、走失的朋友、某个暗恋自己的男生,都在肃穆的大厅里默哀着,回忆自己生前的好。

她知道自己陷入了病态,她开始看心理医生,想要抓住所剩不多的生命气息。可她在一年前陷入了梦境,梦里的那个葬礼一遍遍反复进行着,而且越来越迷幻。她躺在棺材里,绝美无比,无尽的惋惜和思念像潮水一般将她冲洗。

这个梦剥离掉了亲人的痛苦,剥离掉了冰棺的暴利,还有工作人员赶紧烧掉赶紧下班的不耐烦,所有虱子都从精美的毛毯上掉落下去。

当她醒来后,这个梦成了她唯一值得被记起的事情,而她的内核也从生到死,完成了蜕变。就在今天,她本打算彻底实现自我,却因于时的出现而半路夭折。

自己已经死去,接下来该做什么?

这时,她的耳畔忽然想起了哀乐的奏鸣,宛若神启。少女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

她收拾了一些必要的行李,然后打了报警电话,在警察飞艇到来前,先行离开了这里。之后,她密切关注着警察如何处理这具尸体,她生怕这具绝美的肉体起了什么变化,直到远在他乡的家人赶来为她举行了葬礼。

那天是星期三,就连殡仪馆里也冷清得如同一碗剩饭。深秋的风呼呼刮着,枯叶不时掉落下来。这间殡仪馆看上去相当原始,甚至有些破败,白鸽偶尔会出现在中庭,小心地触摸地上那个不知是谁掉落的玩具。

在她眼里,这个世界充满了虚伪的塑料质感。

葬礼在早上八点半举行,前来送行的人并不多,甚至不是很有秩序。

葬礼上,她悄悄混入现场,狭小的单间,重复利用的纸花,机器葬仪人员咿咿呀呀地唱念做打。这一切不仅不美,甚至堪称丑陋,而且除了父母,其他人也不见悲伤。

“节哀顺变。”她从母亲的身边走过,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但连头也没抬一下。

她被母亲那佝偻的背刺痛了,可她看着现在的自己,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但此刻,她想要活下去,无比想要活下去。

就在这时,葬礼之上爆发出一阵惊呼,死去的少女推开冰棺坐了起来,看起来跟活人无异,有着花朵般娇艳的神采。

少女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但她下意识地蹿到了棺材前,一把拉起另一个自己。

她飞快地跑出了殡仪馆,头也不回地丢下众人落荒而逃,她就像身往冥界的俄耳甫斯,抢走献给哈迪斯的幽灵新娘。

等回到藏身的角落,她才大口喘息,将新鲜的空气填满肺部。她看向另一个自己,然后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简直就是那个找到了生命意义的自己,她的皮肉之下,有着她最渴望的理想人格。

“你……”她看着于时,想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我就是你,你内心深处最渴望的自己。”于时看着少女的眼睛,“你爱自己吗?”

少女痴痴地说,“我爱……你……自己。”

“那我可以爱你,永远在你身边,毫无保留地爱你。”说着,于时抱着少女,顿感无比安心。

他再度获得了存在的意义,医生真的解决了爱与被爱的问题。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少女的手臂并没有环绕自己,等他回过神来,女孩的半个身子都陷入了他的身体。

她的样子看上去好安详,仿佛陷入了又一个美梦里。

于时的呼喊唤不醒女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她吞噬殆尽。

转眼间,少女和于时融为一体,他感到女孩就在自己的体内,好像陨石深埋于古老的行星。

他成为了少女的归处,成为了她永爱的上帝。

“爱与被爱,只有两个肉体合二为一才能达到真正的统一。”医生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响起。

他早就录好了这句话,只等于时跟别人交融而已。

但这不是于时认同的爱,此刻,他心里下起了悲伤的雨,淅淅沥沥,嘈杂得宛若哭泣。

在之后的日子里,于时也试过去爱别的人,以保持距离的方式,但得不到理想人格的焦灼会折磨每一个被爱的人。到最后,他们都选择了离开。

于时也想拥抱他爱的人,但他终究不能接受自己把人吞噬。

于是,他回到了贫民区,回到了那间小房子,安安静静地足不出户,仿佛他的天地从此只有这般大小。

女人走之前并没有打扫房间,灰尘和蛛网还没彻底覆盖过往的痕迹。于时只是一个寿命有限的生化人,为了打发这最后的时光,他每天像侦探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找着她存在过的痕迹。

不是梦醒后的她,而是梦醒前的那个女人。

时间过得很快,他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容貌。他有时候也会抱怨,为什么自己不是一个A.I.,而是一个具有情感优势的生化人。A.I.就不会忘记,永远可以调取最鲜活的数据。可要做人,就要面对周遭的易逝,面对有机物的腐败,面对名为厌倦的地狱。

这就是生而为人的代价。

她的物件几乎被另一个自己丢了个干净,但总有一些存在固执地残留在空间里,怎么也消磨不去。

于时在马桶水箱的后面找到一个发卡,这是她十四岁时,嬷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因为丢失,她还在家里伤心地哭了一场,于时守在她的身边,脸上写满了关切。

他还找到一支折断的铅笔。当时,她为了阻止家长残害孩子,情急之下拿着笔去挡对方的钢尺,自己受了伤,孩子也被别人抢了去。于时只能整夜抱着她的身体。

在细致地搜索后,于时甚至找到了一本日记。那不是她的日记,而是一名违法生化少女的笔记。她在日记里细细记下自己遭受的虐待,以及自己报复过来的方式。她想要解救这名生化人,可她的主人害怕事情败露,竟然先一步启动了自毁程序。

她总想贯彻上苍的意志,但在这暗无天日的贫民区,人类没有能力领受天恩。最后的结果就是,她的内心因为别人的罪受尽惩罚。

终于有一天,她陷入了梦中,走向了自己的对立面。

这不怪你,于时心想,你的神从未真正帮到过你。

就在于时日复一日地寻找,将涓滴心绪汇成思念的河时,他的身体正在走向衰败,因为他通过绝食加速自己的崩坏。

这样就不用再去爱,不用再有人死了。他一次次坚定自己的意志。

直到有天,房门传来开锁的声音。

在这个基因锁链早已普及的时代,机械锁成为某种有钱人的复古爱好,既不经济又不安全。

但另一个她不在乎。这样想来,她在很早之前就想过要离开。

她用钥匙打开了门,然后走了进来。钥匙上缠着的那个银质吊坠,也染上了她的落寞。

“你不是不回来了吗?”于时没有变化,还是一块行走的肉。

她本该惊慌失措的,但是她没有,她的眼睛里混入了异星的风,压抑着所有的情绪和欲望。

她看着于时,轻轻问:“你是谁?”

“我是于时。”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她陷入了沉默。她把行李扔在一旁,坐在了熟悉的**,纵横风月的高跟鞋换成了舒适的运动鞋,然后她点燃了今天的第一支烟。

“你身上发生了很多事情啊……”她努力挤出微笑,尴尬,可还是那般动人,“是我的错吗?”

“不是,跟你没关系。”

“你平时就一直是这样吗?不会被当成怪物吗?”她往后捋了捋长发,仿佛在为接下来的对话打起精神。

“我可以变成你想成为的那个人。”于时犹豫着说,“你需要吗?”

她点了点头,于时进行了此生最后一次人格链接。他那即将失去活力的身体,进行着复杂的拟态,最终化为了一个女人。

他成为了那个创造自己的女人。

于时带着巨大的困惑看着自己,“我不明白。”

女人一阵深深的呼吸后,碾碎了手里的烟头,然后开始述说自己的故事。

她前往的那颗星球被命名为黄泉。

当她苏醒时,冬眠舱里回响着一句“you will be married”1。一个清澈的男声宛若潮水,冲刷着她心中那颗疲惫的礁石。

事实上,在跨越漫长的星系时,没人需要音乐的陪伴。冬眠过程中,每个人的神经系统都会被封闭起来,直到踏上那颗陌生的星球。可飞船设计师坚持搭载这个模块,哪怕这会不必要地消耗宝贵的能源。模块里有人类文明的所有音乐,并通过随机算法,源源不断地形成新的音乐。

一艘在宇宙中永远随机播放音乐,永不重复,永不停留的飞船,确实像极了奔赴黄泉的灵车。

漫长的旅行途中,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潮湿的海风。此刻,依附在体表上的营养液,险些将她拉回那个梦里,拉回那片阴沉的大海。

“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您可以……”

早晨还是晚上又有什么关系,她想着,时间于她而言就像陆地之于巨鲸,早已没有了意义。

当她离开飞船时,飘浮在天空中的莽莽血原,闯入了她的视觉神经,攉住她的心。那殷红色的天,像是隔绝了阴阳两界。

如今,她便要前往冥界,找回曾经的那个自己。因为如今的她,对酒当歌,纵情声色,内心却完全无法平静。

她来到黄泉星唯一的人类聚集点,在支付巨额费用后,拿到了一套探测设备。她可以通过这个装置,找到曾经的自己,并且将灵魂激活。

“果然是真正的黄泉啊。”她暗自感叹。

这颗行星发现的年头并不长,但却成为人类踏足最多的异域。因为某种神奇的对称性,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化为这个星球上的某种生物或者事物。

无数丧子的母亲不惜债台高筑也要来到这里,无数痛失所爱的善男信女也会来这里碰运气,而科学家最终证明,每一个患上梦游症的人,都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所有的灵魂都在这个星球上聚集,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黄泉之地。

人类想过改造这里,善于移山填海的大资本家不惜砸下重金,但全都无功而返。他们要么被吞噬,要么机器失灵,有些失败甚至堪称足以扭曲物理规律。

科学家发现,这个星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有机体,在宇宙中沉默着,仿佛亘古不变,绝不允许任何人影响自己。

人们说,黄泉之地有生的落寞和死的尊严,或许正是如此。

她还算好运,死去的自己就在山的那边,尽管如此,她也只能靠着简易的工具强行攀爬,许多人有去无回。为了提高生还率,她决定跟人搭伴同行。不过,人性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旦踏出聚集点,天地万物都在考验人性的弱点。

两天之后,她选定了一名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男性,因为他也是因为梦游症,来找寻前世的自己,而且目的地也很一致。不过,她并没有忘记在矿泉水里投放纳米引爆装置。到了关键时刻,她必须用生命相要挟。

“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而且我原则上必须救助人类,因为我是一个机器人。”男人说完之后,一口将水喝了,显然并不在意她的小把戏。

“机器人?机器人还会陷入梦境?”女人感到不可思议。

“是啊……机器人也有灵魂吗?我真的很好奇,所以我想跟他聊聊。”

然而,那是墓碑一般的巨大山脉,将世界钝痛地割开。远远看过去,山上的颜色混作一团,仿佛光是看着便会将人吞噬一般。为了翻过这座山,女人曾想用最后的积蓄换取越过此山的方法。她不是没想过这钱给了以后怎么办,可能再也回不了地球。但对她而言,山的那边值得她付出一切。

可男人忽然出现,拿着铁榔头走进了交易的密室,狠狠地击打那个神叨叨的老人。纺锤形的脑袋迅速干瘪了下去,金属碎块和断掉的电线冒了出来,噼里啪啦地闪着火花。

“付钱的那一刻,这台机器人就会自爆。你既没有追踪的途径,也不可能有命去追踪。”

“那我们怎么办?”

“我黑进了废弃的卫星里,它在无故损坏前,还是进行了一些探测工作。”男人用手顶了顶鼻梁,仿佛那里架着眼镜,“我规划了一条路径,应该能走。”

之后,女人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一条天然的之字形山路,虽然崎岖坎坷,但依然有着某种先天的行进优势,宛若一条浅唱低吟着的黄泉步道。

进山之后,虽然一路往上,却有种步入深渊的感觉,身体和内心都有种莫名的下沉感,仿佛世界正在消散,而人们只能无声呢喃。

在登山途中,男人显得非常沉默,看来并没有搭载什么奇怪的社交模块。这样挺好的,她想,在黄泉深处行进,语言显得多余。

爬山的过程中,景色并非一成不变,他们路过了倒悬的瀑布,水流在某种奇异的力的作用下往上涌去,形成壮丽的景象;他们跨过满是荆棘的河床,有某种透明的生物在此间**漾着;他们还在一片松林里听到男女老少哭泣的声音,男人说那不过是松涛。

然而,最令他们感到无奈的是,在登山的过程中,他们的激活装置总会碰到山里的事物,那些灵魂总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述说。

有一条连体蜈蚣述说着自己如何放弃一个个孩子,而自己内心又多么痛苦。可它本能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仿佛放弃是为了获得更多。

有一头高傲的食草动物,它看起来像麋鹿,又像牦牛,雕塑一般独自伫立在水边。可它已经毫无生命力,成了一具绝美的乐于拥抱死亡的肉体。

还有一名拥有智慧的土著,他变成了一只猛兽,幻想自己有巨大的嘴巴和长尾,生活在浑浊的河里,伺机捕捉生命,依靠本能简单地活着。

这些存在无一例外想要他们留下来,都在告诉他们:“山那边什么也没有,没人能找到自己的灵魂。”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来到山脊,却遭遇了足以伤人的大雨。直到第二天下午,星球停止了咆哮,万籁俱静,他们才钻出避雨处,为山那边的风景所震惊。

山的那边竟然是一座城市,而所有的建筑物都像生命一样进化着。

但这些建筑都拱卫着这里最先进的老者,它已经跟洞穴跟大地脱离了血肉上的联系,独自悬浮于空中。它已经没有了固定形态,时刻变换着,为居住者提供理想的住所。

“看样子,我们要找的人都在这个古怪的建筑里。”男人检查着装置,认真说道,“靠着那边的山崖应该可以跳上去。”

她看着天空中的悬浮物,心底生出一种浮萍般的飘零感,“那我们各自去寻找吧。如果都没崩溃,那明天这个时候,咱们又在这里相见。”

每到夜里,这座活的城市会发出呜咽,那些徒有生命却没有居民的建筑,就如同孤魂野鬼没有归处。直到早晨太阳出现,浮在天上的血原变得清晰,它们的灵魂才得以安抚。

男人很快离开了那个建筑物,回到了老地方,任由山风拂过脸颊,任由核心模块在循环算法的摧毁下片片凋零。如果女人再不来,他可能没办法道别了。

幸好,女人披着残破的围巾赶来约定的地方,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

“你找到了吗?”女人的大喊险些被强风劫走。

“找到了。”男人点点头,等她走近了才说,“看样子你心情不错。”

“因为我也找到了。”

“那祝贺你。不过很抱歉,我没办法陪你回去了。”男人说着话,嘴里开始冒出淡淡的黑烟,短路的焦臭味开始弥漫。

“为什么?”

“我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却没想到那是一段死循环代码,我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显得很有些无奈。

“或许,每一个灵魂,都是一场走不出去的困局吧,永远在本该想通的迷局里打转。”女人扶男人坐下,看着注定不会到达的远方,“我在那个奇怪的建筑里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她的踪影。说真的,那个建筑里的灵魂真是丑陋啊,我不用跟他们对话,就知道跟我是一路货色。”

男人想要说什么,但已经做不到了。

“然后我发现,原来那个悬浮物就是另一个我。她变成了一个藏污纳垢之地,却高高在上地飘浮着,试图去接纳去爱最污浊的灵魂。

“我激活了她,因为愤怒,我准备猛烈地嘲弄一番。可她显得那样平静,仿佛痛苦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问她为什么,她竟然说,她的神一直在爱着她,她感觉得到……”

女人还没讲完,身边的男人忽然燃起了熊熊大火,跟滚滚黑烟涌了起来,仿佛要给天地拉下帷幕。她看着死去的男人,心想他会不会见到神,会不会接受审判,到底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她独自一人,拼尽全力回到了人类聚居点。她想了很多办法,才买上回程的船票。之后,她跨越无尽虚空,回到割裂日深的地球,回到了贫民区的家,想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那个被她放逐的救主,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回答我,”女人捧起于时的脸,看着他饱含星辰的眼睛,“你还爱着她吗?”

这时,于时发现自己走过了漫长的一生。爱成为了某种痛楚,某种不死的理想,某个滚烫的梦。

“我……”话音未落,他带着答案,陷入了梦游与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