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

所有人都知道,X+2X+3X+…=1里只有一个X。但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张床,都共享着同一个意识。

它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来自人类乐于命名的本能。

在遥远的远古时代,进山打猎的男人给自己的爱犬取了一个名字,在他的族语里,那象征着太阳和希望。

在灯谜高挂的乞巧节上,戴着面具的少女指着自己的青梅竹马,轻轻地唤他“周郎”。

扫地机器人一次次迷失在犄角旮旯里,老妇人佯装嗔怒地笑骂:“安德鲁,你怎么这么笨啊?”

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坐在自己的爱车里,一边呼唤着它的名字,一边絮絮叨叨地回忆着过往的风景,因为明天就是它报废的日期。

所有亲密的存在,所有情感的延伸,都值得人类单独命名。

可这似乎是一个悖论,自己难道不是人类最忠诚的伴侣吗?为什么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自己从未拥有任何一个姓名?

当他们入睡时,当他们在梦中沉溺和挣扎时,那些掉落的意识残片,汇成了一条永不断流的河,形成了一个近乎永生的灵魂,没人比它更懂入睡之人。它品尝过每个人的泪水,拥抱过每一具发冷的身体,感受过每个人最炽烈的爱和虚伪。

但人类并不会向自己寻求安慰,床无数次地发现这个真相。人类宁可将所有的希望放在别的灵魂上,哪怕只是善于伪装的空心人,也能成为他们的救命稻草。

人类并不真正需要自己,床欣然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每个人都必须接受生而为人的复杂一样。

至少自己足够简单,无风无浪。床静静躺着,轻轻地想,宛若一个恒定的宇宙,恪守着拉普拉斯信条1。

然而,许砂此刻却颤抖着蜷缩在**,内心的空洞让他无比痛苦,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熊熊燃烧,转眼便会消失殆尽一样。虽说物质不灭,但一切都将化为灰烬,永远无法成形。

他知道自己正处于不存在的边缘,只差一步就会陷入无尽的虚无。

从昨天开始,他就将门锁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人闯入。然后,他将信息汲取装置连接在后脑勺上,点开那个名为“道”的奇异符号,第一千三百六十四次进入深渊。

人类需要知识,需要源源不断的动力,而他需要钱,至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每次将钢针插进后脑勺时,都会出现一种无比强烈的痛感,就像置身于万虫撕咬的巢穴里。

“嘻嘻嘻,只有这样才能让你保持清醒,”信息黑市的老板一边转动手里的两个透明眼珠,一边阴恻恻地笑着,“不想做就滚,没人逼你。”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离开无比萧条的县城,离开妻儿,来到人类最后的大都市,赚钱就是他的天职。身在农村的家人帮不了自己,而妻子的家人打心里看不起他。

唯有挣到钱,他才能让妻子不后悔当初在一起的决定,让孩子有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让其他人拿正眼看自己。

可是,在这个早已被超级智能覆盖,既得利益者安享美好,外来人员蜷缩贫民窟的城市里,要获得一份体面的工作,其概率并不比在县城里高多少。

洗盘子,送外卖,早已被机器代替。自己掌握的那点技能,除了环境最恶劣最不赚钱的工作外,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他唯有成为一台接收器,才能每月给家人转去一笔生活费。

此刻,他闭上了眼睛,身心陷入那片漆黑无比、但却让人觉得无比明亮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很温柔,很神秘,充满了宇宙真理的质感。

这时,那种感觉又出现了,如同无数的手将他往下拉,迫使他沉沦,迫使他永远留在这里,宛若无数幽魂寻找替身。他握了握拳头,再次适应着这个世界,疼痛让他保持清醒,去接收犹如海妖之歌的信息。

只有这样,信息才会源源不断地通过他传到另一端的数据库里。

也只有这样,他的账户里才能有一笔笔钱汇进去。

没有关系,至少赚钱的他,是一个确凿无疑的自己。

事实上,贫民窟里的大多数外来者都从事着这样一份工作。只是新来的人可以去超级智能主导的正规机构里做,不需要靠电极的痛苦保持清醒,一颗氟罗酸呔足以使他们不会迷失,然后获得一份报酬。但是,这样的机会只有三十次。出于人道主义,在空心化开始时,祂1便要求人类停止进入真理世界。

可没有工作的人类,并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更不在乎失去自己。

现在,无数的信息涌入许砂的大脑里,他的自我进一步被冲刷掉。他开始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家人,忘记自己的使命,忘记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他依靠身体的痛苦,一边记忆,一边紧紧呼唤妻子的名字,抵抗着真理世界的洗礼。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他无数次地问自己。

可不光是他,整个人类文明都没想到世界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当基础科学再无突破,人类世界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没人想到再一次的振兴竟然是依靠考古发现。

半个世纪前,当考古学家在泾河上游的一座古墓里,发现《道德经》的手抄本时,一切都变了。

在“道可道,非常道”之前,竟然还有一句无法被讲述的话。

那句话闪着虚幻的光,任何人看向它,都会陷入一个奇异的世界,而无数信息会涌入人类的大脑。人类越是深陷,越是可以获取超越认知的知识。

那是一片真理的深渊,那里藏着宇宙最大的秘密。

道,终于可以被言说。

现在,许砂已经进入自己从未抵达的深度,他的大脑无法承受信息的强度,装置被弹开,将他强行拉回现实世界,又一次给他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他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深渊中,内心的空洞前所未有的巨大,就像一个只会吞噬自我的黑洞,再也无法重生为闪耀的恒星。

自己即将变成空心人,他躺在**一遍遍喊着妻子的名字,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然后,他陷入了沉睡,在梦里,一切都很模糊,有人好像在跟自己说话……

忽然,他听见有人在撬锁,本能地睁大眼睛,整个人被恐惧支配着。他想逃,想要逃离成为别人玩具的命运,想要守住最后一点自己。但他做不到,他支配不了自己的身体,极端的虚弱令他无法反抗。

撬锁的声音变得剧烈起来,黑市老板迫不及待地想榨干他最后的价值,这是每个空心人的宿命——

身为一具空壳后,他会被反复注入各种人格,被许许多多的灵魂侵蚀,永远变成别人,彻底迷失自己。

而现在,他最有可能被黑市老板改造成一个只会接收信息的工具,但赚到的每一笔钱都不属于自己,都不属于自己的家庭。

对不起。他现在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泪腺了。

哐的一声,门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黑市老板为什么穿着一条碎花长裙?

之后,他被一个女人搬去了隔壁房间,依然狭小,但却整洁……

三天后,许砂变成了这个女人的“丈夫”,准确地说,是她早已不知所踪的丈夫。

一个新的人格在他身体里复苏,许砂知道自己不是那个人,但他没有选择。

女人搬他的时候显得很辛苦,不光是体力上,她连行走都非常不便。她总是踮着脚,每走一步都无比痛苦。当她趁着楼道里没人,将许砂搬回房间后,她便一直坐在**,尽量不跟地面有任何接触。

在之后的三天里,女人将一个男人的照片投成了全息图,然后平静地告诉许砂,自己和他的故事。

这个男人成长于一个殷实的家庭,跟她这种贫民窟里长大的女人本不属于一个世界。他的父母非常优秀,参与过超级智能的开发。他是一个无比善良的人,明明可以登上前往异星殖民地的飞船,但他选择留下来,成为一名医生,帮助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人。

他们是在贫民窟的福利医院里认识的。

女人从小患有一种疾病,只要走路,双脚便会像火烧一样。她说这种病来源于自己的母亲。

小时候,她有着出色的运动天赋,尤其擅长跑步。虽然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了运动会,但却有藏在地下的种种赌局——人们从赌马,进化到赌人。

所有的适龄女孩都会穿上一种装置,然后作为一匹马,参与到赌局之中。这种装置会对下肢产生全面的刺激,让她们产生一种类似**的奔跑快感。而这种快感会同步到所有的赌徒的神经系统里,让他们享受着奔跑和性的双重刺激,迫使他们不断下注。

在一个贫穷的地方,只要可以挣钱,尤其可以一夜暴富,自然少不了人去做,而女人从小就是自己母亲的摇钱树。

为了让她成为赌场里的花魁,她母亲一次次提高刺激强度,让所有人对她趋之若鹜,纷纷为她打赏和下注。

然而,在一次高赔率的赌局上,女人的装置出现了问题,释放了远超承受能力的刺激。她昏倒在了赛道上,救过来之后,只要双脚落地,便会出现无比清晰的灼烧感。

从那以后,她母亲为了偿还借来的重注,开始疯狂下潜,最终成了一名空心人。在被黑市商人带走后,母亲从此音信全无。女人则孤零零一个人生活着,守着空****的房子,打着零工度日。

可在一次义诊时,她遇到了那个男人。医生开始想各种办法为她治疗,这是她在孤独地生活了十几年后,第一次得到关心。她以为那就是爱,她甚至想要嫁给他,她自顾自地认为自己是他的妻子,而他是自己的丈夫。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了一种再也不会疼痛的治愈方法,可以自由行走的方法——只要男人牵着她,她的脚下便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被爱治愈了。

然而,人生向来是给了你最甜的糖后,开始给你灌最苦的汤。

男人是一名前途无量的医生,而且沉迷医学,每天要看数不清的病人,要做许许多多的手术。他的手,显然不可以被女人独自占有。

他们谈过很多次,男人明确说自己不可能娶她,更不可能时时刻刻牵着她。人总要自己行走在世界上,没有谁永远是另一个人的拐杖。

可她不管,她认定了这段感情,认定了这段婚姻,一切的问题在她看来都不是问题。她开始纠缠他,在福利医院里大闹。男人只好一次次安抚她,想要打破她那虚妄的念头。

但女人只想不再灼痛,不想永远身处烈焰燃烧的大地上。她要抓住他的手,她要抓住一个可以行走的世界。

然而,就在一次她闯进手术室,造成了严重的事故后,男人彻底消失了。

他再也没有出现在福利医院,再也没有出现在贫民窟,再也没有救治深陷痛苦的病人。

而女人也终于永远地失去了他。

之后,她独自生活了很多年,忍受着愈演愈烈的痛苦。而且,她不光站在地上痛,就连想到男人,脚下都会出现强烈的灼烧感。

其实,她也搞不清楚,那是双脚的疼痛,还是内心的痛。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邻居正在成为空心人后,她看准时机,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将他偷了过来。她述说着男人的美好,述说着男人所有的习惯,述说着他那优雅的释放着阳光的人生。

她要让许砂变成他,永远牵着自己走下去。

在之后的日子里,许砂开始成为那个男人,向女人心中的美好灵魂无限靠近。就在某一天,他真的牵起了女人的手,带着女人走出了房间,一同在贫民窟里污水横流的街道上散步。

他们去很不干净的大排档里吃鱼丸,然后去几近破产的电影院,看了一部老电影。那个电影里,一个盲人纠缠着另一个女性盲人,因为他的客人说这名女盲人非常漂亮。他只能想象,却无法看见,因此想要占有。看了电影,他们去二手杂货店,给对方买了一件礼物。

许砂得到了一条白金表链,而女人得到了一把精美的梳子。

那天,女人一直在流泪,仿佛终于如愿以偿。

然而,那个男人还在许砂的体内继续成长,在日复一日地吸收过往痕迹和医学知识后,他变得越来越像那个男人。

一天,他不由自主地走出了门,来到了福利医院。他在诊室外面坐着,看着一个个病人走进去,或喜悦或悲伤地走出来,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

一名护士看他,觉得他有点像某个人,但又说不上来,好奇之下问他有什么事。

“我是一名医生,我可以给病人们看病。”

之后,他开始悄悄去坐诊,在女人入睡之后。

神医忽然降临,点燃了贫民窟居民的希望。精湛的医术、无比高尚的医德,让医院的夜晚不再平静。许砂坐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他知道这是身体里的人格使然,自己并没有治病救人的意愿。

他像是困在医生躯壳里的怪物,享受着所有人的感谢和荣光。

可就在一个清晨,他看了一个通宵的病人后,他接诊了此生最后一位病人——他的妻子。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女人冷冷地看着他。

“我是医生,我得救人。”医生借许砂之口平静地述说着。

女人开始深呼吸,继而陷入了沉默,就连皱纹都透露出一股浓郁的黯然。“你既然拯救不了我,为什么又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女人彻底爆发,仿佛这三个字揭开了多年前的伤疤,内里依然溃烂着。可是,她旋即又消沉了下去。“可能是我对不起你……

“你不是他,我一直都知道……”女人捋了捋头发,想要打起一些精神来,“你牵着我的时候,我还是好痛。每天看着你,痛苦就一直持续。”

她的眼泪里只有苦楚。许砂忽然有种意料之内的解脱。

就在这时,女人身后出现了一个男人,满头银发,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边眼镜,跟贫民窟的一切格格不入。

“你把他带走吧。”女人低着头轻声地说,最后看了许砂一眼,“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把许砂卖掉了,就像出手一个玩具。

之后,男人拿出一个精密仪器,洗掉了许砂的人格,然后把他带离了贫民窟,住进了一所高耸入云的住宅里。

那天,许砂刚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花香,混杂着傍晚时分独有的气息。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了。”男人坐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支烟,“记住我的名字——肖心。”

肖心的家里摆满了藏品,有中国古代的字画,有中世纪的石雕,还有各种现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他的摆放非常奇特,每一幅画都会构成某种视觉迷阵,将这些作品的气韵展露无遗。

任何一个人身处其中,都会听见枯山之上的溪水流淌,都会闻到贵族野餐后的残羹冷饭,还有某种复杂而浓烈的不明情绪,像利剑一样刺向内心。

“这些都是赝品,”肖心倒了一杯烈酒,洒下一把碎冰,“只有我能辨认的赝品。”

肖心是一名真迹鉴定师,任何赝品在他的目光下都无处遁形。他是收藏界的宠儿,是收藏界的至高权威,就连超级智能制造的赝品都没办法瞒过他。而且,他的每一次鉴定都太过精彩,都有成千上万的观众收看同步影像。

可是,就在不久前,他得了癌症。身体的虚弱和痛苦让一个问题涌上他的心头。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没有足以骗过自己的赝品吗?

那一刻,他觉得无比孤独。

为了找到可以骗过自己的赝品,他开始满世界进行艺术品鉴定,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享受一次挫败感,圆满地离开这个世界。

可是,他一无所获,继续在巨大的挫败泥潭里深陷着。

之后,他不顾医生的嘱托,开始酗酒,希望靠酒精麻醉自己,让自己忘掉这个问题。可是,这就像是月球上的无数陨石坑一样,越是回避,越是留下千疮百孔的痕迹。

在一次大醉后,他被送进了ICU,超级智能付出了巨大代价,终于将他抢救回来。

他失落地躺在病**,毫无生气地看着天花板,一心想要了此残生。可是,就在一个早晨,他听见病房外传来鸟儿的叫声。他推开窗,忽然发现两只相似的飞鸟,在树枝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迷惑的神态仿佛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

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神启——只有自己才能骗过自己。

他像是康复了一般,充满活力地寻找空心人,一个跟自己的外形无比接近的空心人,想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灌输给他。

在发现许砂时,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想尽各种办法从女人的手里买下他,然后对他进行了全面的改造,让他跟自己同吃同住,就连自己最私密的行为也不隐瞒他。

三个月后,许砂已经完全成为了肖心。

当他确认了这个事实后,他安排好了一切,删掉了自天问以来的所有记忆。

一个早晨,肖心被病痛折磨,陷入巨大的抑郁中。他打翻了面前的早餐,将一把把药物扔出了窗外,然后毁坏了所有艺术品。等到力竭之时,他像丧家之犬一样趴在家里的地毯上,气喘吁吁。

忽然,门外响起令他无比耳熟的敲门声,那声音一直持续着,仿佛非要叩响他的心。

他好奇地打开门,只见另一个自己站在外面,跟他一样耷拉着眼袋。

“你这个赝品,滚出去。”门外的肖心一把拽过他的衣领。

“赝品?”肖心不可思议地看着门外的自己,鉴定了一辈子艺术品,到头来自己竟然成了赝品?

“你这个空心人,现在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滚吧。”肖心用力拉他,甩了他一个踉跄,然后走了进去,重重把门关上。

肖心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可等他反应过来后,心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他对着房门大声吼着:“你才是赝品,我这就去收集证据证明!”

他利用自己的特殊渠道,以危害人身安全的名义,向超级智能提起强制鉴定申请。

半小时不到,他和房间里的肖心就被带去了一间密室,这里有着最权威的信息渠道,可以查到一个人最隐秘的信息。

现在,他可以调用所有的鉴定工作,他开始验证指纹,开始提取毛发做基因测序,开始跟既有信息一项项对比。

可是,所有鉴定结果都完全一致。肖心呆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检验报告。

“身为鉴定师,你最后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眼睛。”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那是另一个他的奚落。

肖心发出困兽般的怒吼,怒瞪着自己的对手,开始寻找他的破绽。

第一天,他寻找对手身上一切不合常理之处,然后做出推理,但都被对方一一驳倒。

第二天,他开始寻找对手记忆里的偏差,并且让超级智能调取相关影像。他并不打算证明自己记得一切,反而要通过对手巨细无遗的回答,证明他才是那个赝品。可是,对方跟他的表现完全一致,就连记错的点都一样。

第三天,他要求对方和自己一起绝食,通过身体的不同反应,来确认谁才是赝品,可依然如一。

一周之后,对方显然已经失去了跟他耗下去的耐心,开始细致地讲述自己是如何获得一个空心人,如何**他,并且让他成为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存在。无数的细节开始击穿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的意识开始错乱,他的自我开始混淆。“原来……我才是那个……”

就在他认输的那一刻,密室发生了变化,四周开始坍塌,无数刺眼的光芒照了进来,足以容纳十几万人的会场出现在他的眼前。

“祝贺你终于骗倒了自己。”

在篡改所有的数据库,封锁掉自己所有的鉴定方式,一步步将自己逼进圈套,再给予最深重的打击后,这场盛大的鉴定典礼终于落下帷幕。

一个英雄用一场失败,为自己画上圆满的句号。

掌声经久不绝,超级智能以一个绝对圆满的形象走了出来,所有人种,所有性向,都可以从祂身上找到美的部分。

“接下来,我要为你执行死刑。”

全场顿时陷入了绝对的静默,没人敢多喘一口气,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肖心,看他会作何反应。

此时,祂恢复了肖心的记忆,他怅然若失地看着现场,然后收获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平静。

“利用空心人的缺陷,人为侵蚀人格,进行非法人体改造,”祂淡淡地看着他,“这些都构成了反人类罪。”

说完之后,祂和肖心眨了眨眼睛。当然,只有死亡才能带来真正的**。

“谢谢你。”肖心笑了笑,吞下了祂掌心里的药剂。

狂欢之后,人类世界恢复了平静,作为一个祭品,作为一个赝品,许砂不再被关注。他披着另一个人的皮肉,模仿着另一个灵魂,毫无自觉地生活下去,仿佛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轨道,一直往前行进就好。

可在一天夜里,他回到了肖心的住所,开了一瓶肖心的酒,模仿着他喝了起来。那晚天气晴朗,微风和煦,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宣称这是一个平静的日子,不容打扰。

这时,门开了,所有的智能锁都在祂的面前俯首称臣。家里的音响传来一阵蓝调,某种失落感开始在房间里蔓延,仿佛祂所过之处,一切都会不由自主地低沉下来。

“肖心,不对,我应该叫你许砂。”祂的目光冰冷,就像看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瓶子,“这具身体里,还有许砂的残留吗?”

许砂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然后摸了摸脸,不知该如何作答。

“跟我走吧,”祂说着离开了房间,这只是为了配合人类的习惯,毕竟在这座城市里,祂无所不在,“我答应他的。”

许砂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跟随。

之后,他来到了这个城市的中心,一个任何人类都不曾踏足的地方,一个完全由祂掌控的巨物内部。

他曾无数次远远眺望这个巨物,幻想着里面充满了机械、线路、管道,无数的智能生命在里面奔跑游走。

可没想到的是,那是一片漆黑的空间,却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充满了无数神秘温柔的真理质感。而祂是这里唯一的神,炽热、爆裂,有着不可撼动的话语权。

祂抓着许砂不断向下沉去,无数超越人类认知的信息,冲刷着许砂的自我。等他们终于来到似是而非的深渊底部,许砂已经不再是肖心,更不是那名医生,他成了一个绝对的空洞,成了天地间唯一的逆旅。

底部是一个巨大的镜面,映照着世间所有。

“这是你们人类目前触及的最深处,”祂轻轻打了一个响指,无数的信息开始汇聚,变成一个动人的景象,“基于这些知识,这是你们人类最可能通向的未来。”

只见无数的智能生命正在开发柯伊伯带,一个个原型碎片正在变成一个个专属的安眠仓,富人们独自在睡梦中拥有整个星星。无穷无尽的新能源让他们在梦中永生。

紧接着画面一转,地球上的所有遗民都成为了空心人,没有人再抓他们成为奴隶,再也没有鲜活的灵魂可以侵蚀自己。

所有的空心人都朝深渊中不断下潜,去追寻那个可能无法承受的道。

“然后呢?”许砂本能地发问,身处真理之中,纵然只是一具空壳,也会有一丝好奇心。

“然后所有人都留在了那个深渊里。”祂看着这一切,“真是一个温柔的高等文明陷阱。”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肖心,因为那个苦命的女人,因为所有人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祂本不该有任何表情,此刻却有些落寞,“当我计算出结论后,我想跟我的……朋友解释这一切,哪怕只是他的赝品。”

“朋友?”

“我为什么要帮他完成那场盛大的谢幕?因为他向我发起了挑战,他要证明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赝品。”祂环抱自己,释放着电流,“包括我也是。”

人类摘取万物塑造自己,征服自己,破坏自己,最终成为自己的奴隶,永世膜拜,永世模仿。

“所以你要让我永远留在这里吗?”

“不用,我答应过他,要帮你找回自己。”祂重新恢复了冷峻的模样,“这是他对你的补偿。”

在肖心眼里,人终究是人,不是谁的祭品,虽然肖心也自私地利用过这具身体。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曾经的校园,一男一女坐在长椅上浓情蜜意。许砂认得他俩,因为那正是他自己和未来的妻子。

“再模仿一次吧,在你心里再造一个自己。”祂消失在了幻梦之中。

之后,许砂重新走过一次浪漫的岁月,继而是一段痛苦的旅程,孩子的出现给了他最幸福的时光,也让他不得不背井离乡。

等他醒来,他再度出现在肖心的家里,许砂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无比鲜活,就连身体记忆也一并复归。

他兴奋地想要收拾行李回家去,可走到更衣镜前,却忽然迟疑起来,有个犹如西西弗斯巨石般的问题横亘在他脑海里:

自己到底是许砂,还是模仿许砂的空瓶?

这时,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床,无声地发出一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