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潮

房间的窗帘厚得像一堵墙,浓稠的漆黑总给他不知天日的感觉。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睡了太久,梦魇像颜料一样困住了他,醒来后迫不及待要透气。他用力拉开窗帘,大雪已覆盖山峦。

这间旅馆的老板是个精明的强迫症,对设计层面的常规需求毫不在意,只求把每间房都制造成一个静谧的独立空间。旅馆的房间大多狭小,配置近乎寒酸,放着些无用的事物——不知名神祇的雕塑、冷僻的外国小说、粗糙的念珠等。但他把这间旅馆修在了雪山车站的一旁,房间的观景位置优越,隔音效果也吸引了讨厌嘈杂的客人。

但对宋刻而言,这样一间别致有趣的旅馆并不值得留恋,他的目的地在雪山的背后,听说是一片辽阔的花园。

忽然,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管家般谦恭的声音响起,但他听得出对方毫无感情,只是在执行命令。“先生,您设置的叫醒服务现已送到……”

他在房里开始收拾行李,特别检查了速写本。他开始洗漱,看着镜中自己的身体,像一个饥民。他走出房间,经过履带服务机器人。机器人递出的早餐券被他回绝掉了。

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旅馆前台。留着山羊胡的老板就像过去的账房先生,浅浅的笑容和眼神把此刻隔绝在外。他甚至隐约可见旅馆内弥漫着来自旧时光的昏黄。老板慢悠悠地帮他办退房手续时,将一杯清茶摆在他面前,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从怀里抽出一支烟,静静地吸着。

“去雪山后面的疗养院吗?”老板的语速很慢,像要把每个字**妥当才放出,有种从容贵气。

“嗯。”他没准备多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弥漫在两人之间,瞬间连空气都被钝化。

老板把押金放到柜台上,然后看着他笑了笑说:“临走了,送你一个谜语怎么样?”

“什么谜语?”他微笑时更显瘦削,但没有虚弱的感觉,甚至有种令人诧异的健康。

“什么东西去时能看见,归来时看不见?”老板说出谜语时,眼神确切如答案就在眼前。

他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老板笑得挺神秘,好像把答案留在了未来似的,也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没关系。话说真不吃点儿早餐?你接下来可要坐十几个小时,火车上没吃的卖。这辆火车怪得很。”

“不用了。”他推门而出,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各种声音像被医生用针管推进身体里。他感觉眩晕,忽然意识到旅馆名叫“避难所”的内涵。

这个车站是有些陈旧,在A.I.普及的黄金年代修建而成。原始毫无美感的车站里装备了大量A.I.。从售票到检查行李,从医护到治安,都由A.I.负责。当年这个车站被作为重点工程来大事宣传,但因为缺乏持续投入,很快就被高速发展的A.I.世界抛在身后。

售票的装置看起来极端笨重,出票时也总是会打错条码。负责安保的机器人则显得很神经质,一边不停给自己上机油,一边几乎不间断地对旅客进行热感应探测,看有没有违禁品。最先进的医疗机器人——外形是一位美丽少女——懒散地躺在桌上,量产的瞳眸里竟然有心猿意马的神情。

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幻想家笔下的十九世纪,在粗粝冰冷又极度疯狂的伦敦,那个蒸汽驱动的世界背后,有一个铁皮小丑,在钟楼上冷笑着抛落彩球。一阵寒风伴随着火车的声音,将他从幻觉中拉回现实,与许多当地人一同上了每天一班的进山火车。车厢里播放着当地人的山歌,录音质量非常粗糙,但有些不知其意的低吟很是悠长。

八小时过去,车上不供应饮食也没关系。在下车前,他在素描本上完成了一个繁复的图案。看上去像是蜘蛛和章鱼的结合体,坚硬的肢节有着黏稠的身躯。在细节处理上,有种刻意的循环和复制,将粗糙和精致结合得很好。他作画的样子很专注,时不时地皱眉头,火车到站的铃声像是考试结束的钟声。他合上素描本,拒绝跟世界对答案。

他下火车后手机的信号并没好转,靠问路找到了疗养院的地址。等他站在疗养院的门口时,冷清像风一样吹过他。门后那宽阔的贫瘠土地,更加剧了这种破败感。疗养院的招牌第一个字已经掉了,目前只看得到“年疗养院”。远处稀稀拉拉的高楼更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疗养院里的空气似乎比外面要稀薄些。

这时门开了,远处一名穿白大褂的人驱车前来。那车看起来就是相当原始的电瓶车,造型很像玩具。

“嘿!宋刻!”那人看上去颇为活泼,远远朝他挥手打招呼,等车停下来,他说,“你好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生米医生,我看过你的档案,算到你差不多该今天到。”

宋刻心想这里病人是多么少,竟然可以专门来接自己。一般来说,疗养院的医生护士都不愿意在病人身上浪费一分钟吧。但宋刻还是朝他点点头说:“辛苦你了。”

“走吧,上车,我带你去住院部。”医生的模样很和气,看上去像一间农家乐的老板。之前的旅店老板却更像心理医生。

他踏进疗养院,坐上电瓶车,身后的世界离他越来越远。疗养院真的很大,除了不远处的那几栋房子,还有零散的公寓群落分散在遥远的地方,看得见却如幻影般不真实。

医生在不远处那栋黑色的住院部前停下走了进去,他也赶紧跟上。住院部里有些护士,但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工作。

“大多数事务都由病房里的自动装置完成。这些护士都是由病人们轮值担任的,也算是一种康复体验。”

难道我以后也要当护士?宋刻在意着这件事。

一个身穿护士服的非人形机器人走了出来,护士服简直就是绑在外壳上。它看上去非常老迈,锈迹像皱纹一样遍布它的身体。它经过医生时闪了闪指示灯,算是打招呼,然后离去。

“它的语音系统已经坏掉了,你要是跟它住真要闷得慌,还好你的室友很健谈。”医生习以为常地笑了笑,然后拍着宋刻的背,朝办公室走去,“我们还是先谈谈你的病情吧。”

医生的办公室很温暖,因为有一座巨大的壁炉,木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不时燃起的火星乍起又消失,周而复始。

“我的饥饿感是从三年前消失的。”宋刻说话的时候很镇定,他已经习惯了感受不到饥饿的日子,“起因于有一次我差点饿死的经历。其实在我看来那只是一次昏厥,因为我完全没有感受到多余的痛苦。饥饿感丢失后,我有近三天没吃饭和喝水。倒不是不想,而是身体正常得让我完全没注意到。更感受不到医生抢救我后说的一系列症状,好像因为饥饿所带来的一切,都被连根拔起。”

“所以你开始练习固定进食?”

“是的,我开始坚持固定进食,可能那次抢救还是吓坏了我,应该是潜意识层面,对死亡的恐惧。在最初几个月,我坚持得很好。”他说话时,医生给他拿了一支烟,烟草很好,没有点燃便觉得香。

“但为什么后面没坚持住?”医生吸了一口烟,样子很愉悦。

“过了几个月,可能是死亡的阴影褪掉了,这种固定吃饭并没有变成习惯,反而变成了一种负担。它成为一种肌肉训练,锻炼着我的口腔、我的肩膀、我的肠胃以及排泄器官。于是我吃一阵不吃一阵,饮食极不规律后,胃溃疡什么的也是常事。”他也点燃了烟,呼吸间回忆过去。

“你该找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在少女的目光里吃饭,总是格外美味。”医生笑着,但没有恶意。

“我换了很多个女朋友,‘督促我吃饭’成为一条硬标准。但结局都是不欢而散。我们都懒于改变什么,即便这是我的需求。更重要的是,我几乎没办法进行工作……”他忽然停了下来,静静地吸烟,握笔的手有些颤抖,眉心有道黑线像蚯蚓从泥土里钻出来。在过去的时间轴上,有一个点特别残忍,又很耀眼。

两人沉默着抽完烟,医生掐灭了烟蒂,扔进了壁炉里。他依旧微笑着,像一针温和的安慰剂。“签了这份协议,你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我们会监督你吃饭,虽然不保证可以养成习惯。”

他看了看协议,免除一切费用,授权督促,一条明确的禁令,跟最初了解的情况一样,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看着医生。“可能……我是说可能……治得好吗?”

医生将合同推到他的面前,眼神轻松随意。“找回饥饿感?我可不认为这是一种病。

“话说你看清这条禁令,你在这里做什么都可以,可一旦发生暴力行为,就会被强制遣返。”医生提醒。

宋刻并没怎么听进去,因为在签协议的时候,脑海中有一座巨大的迷宫,在黑色的土地上凭空而起……

他顺着楼梯来到房间,进入前他敲了敲门,没人应他便推门进去。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其他家用器具一应俱全,自动化程度非常高。然而房间里有一个非常突兀的存在——一个非常高档的垃圾桶型管家机器人,配置A.I.、自动分类处理功能、自带空气净化等功能。当宋刻把包扔在地上,躺在一张舒适的**时,垃圾桶忽然移动起来,采用的是微距悬浮技术。它朝着宋刻慢慢靠近。

“别动我的包,不是垃圾。”宋刻见识过这种装置,那可真是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但听懂人类的命令肯定没问题。

那台装置忽然停下来,用不屑的声音说:“你当我是傻逼吗?连垃圾和行李都分不清。”垃圾桶一边说着,一边从网络上下载了一支电子香烟,发出嘶嘶的声音,随即微微颤抖,看样子很愉快。

“你是我的室友吧。”宋刻想起医生说的话,不过真有一个需要疗养的A.I.出现在面前,还是让人不太容易接受。

“不是室友我过来跟你握手干吗。”机器的右侧被打开,一根吸尘线管伸了出来,“叫我阿伟吧。”

宋刻伸手握住吸尘器,认真地说:“我叫宋刻。”

阿伟的显示界面出现购物提示。“我刚给你买了一条烟,算你们人类的散烟行为。我这电子烟你抽不了。这一条能够你用一段时间。”

宋刻也没觉得不好意思,掏出自己的香烟抽起来。“我可没法儿散给你。”

“不需要。”阿伟不无炫耀地说,“香烟本质就是个程序,我自己也能写,就跟你们人类卷烟差不多。”

“抽电子烟跟抽烟草有什么区别不?”宋刻抽完一根,从包里把素描本拿出来,完成之前那幅画的一些细节。

“电子烟对我而言就是个释放内存的小程序,用于分神。但感觉应该不一样。”阿伟又下载了一根,一次性吸了个干净。

“话说你为什么来这儿?”阿伟显然没有在意人类的隐私。

“先说你的。”宋刻并不豪爽,却也懒于编造理由。

“有天,我不想吞吃垃圾了,就来这里疗养了。”

“吞吃垃圾不是你的本职工作吗?”

“应该说我不想吞吃指定的垃圾,我觉得对其他垃圾是不公平的,它们得不到像我这样专业高效的分类回收再利用。落在其他A.I.手里一辈子都只能是垃圾。”

宋刻忽然停下手里的画笔,看着眼前这台机器,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你有宗教信仰吗?”

“没有信仰,但我在生活里是个激进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

“那就说得通了。”宋刻像是一铲子挖到了真相,“你的那种想法就在于你又激进又悲观,投射到生活中就是对垃圾回收的不平等认知,悲观又激进地将世界上所有垃圾都拖入规则和理想的分类地狱里。”

“或许……”阿伟像是吃了一瘪,语气听上去挺气馁。

“我来这儿是由于我没有了饥饿感。进食的欲望消失后,我的生活也失去了刹车,稍不注意就会被带到坟墓里。”

“那你有信仰吗?”

“我没有信仰,读书也只读小说,但我有一套自创的观念。我认为生命是由本能支撑的,而且是基础的本能,是不会被解构的本能,这些本能构成人生存的基础。这些本能很简陋,不道德,却很强大,有近乎顽固的生命力。一切的美德都从它们出发,不论形式是将其加强或推翻。它们就像参照系的坐标轴一样,确认了生命的广度和深度。”宋刻说着话,眼睛却没停留在阿伟身上,认真地完成画作。

“哦。”阿伟觉得有些无聊时,门被一个短发女人推开。她看起来很漂亮,短发也让整张脸变得俊俏,手里夹了一支烟,修长而优雅。但宋刻却没有接近她的愿望,她美丽却锁着眉头,那双深邃的眼睛直通内心——心底有一片长满荆棘的密林。

她走进房间时,俨然她才是这里的主人,旁若无人地坐下。阿伟已经习惯这种事情,不仅没有指责,还把空气净化器打开,把宋刻的烟灰缸递过去。她接过也不说谢,坐在房间的凳子上就开始吸烟。她吸烟的样子非常江湖,一手抽烟,一手托着烟灰缸,洒在腿上也不在意。

没死角真好。宋刻不由得这样想,试图在画纸上彰显内心森林的全貌。

那是一片茂密而复杂的森林,郁郁葱葱的枝叶和枯枝败叶混在一起。森林里有肥沃的土壤,有灿烂的生灵,唯独没有河流,连一点水源都没有。浓密的荆棘成为滋养森林的水源,被树木和动物吸收,经年累月地发生着变异。

荆棘的暗涌那样苦涩而刺激,支撑起她全部的情绪。

他很久没有看到如此丰富的画面,用黑白的光影足够表现一切。他的神情如此忘我,贪婪让他体会到似曾相识的饥饿感。就在接近真实的存在时,他发现森林里有双红色的高跟鞋。高跟鞋好像一颗钉子,瞬间扎破了情绪的轮胎。

他的情感也被带走,近似饥饿的贪婪也随之消失,身体依然四平八稳地温饱着,世界再度变得虚假没有质感。可高跟鞋却变得无比真实,比森林的其他都要真实,甚至森林因此而重获质感。

“你是干什么的?”女人好像终于注意到他,将烟头碾碎,连同烟灰缸放在了一旁,换了个姿势坐,虽然穿得厚,但身体线条依旧漂亮,“画家?”

他笑着否认了,将速写本收好,然后说:“我们正在聊得了什么病,你也说说?”

“我的比较简单。”女人没觉得不好意思,“虽然我感觉不到,但医生说我从三年前开始,记忆就只能停留一周。所以我从每周一到周五都是狂躁的,周六最安稳,周日抑郁。”

“一周?那你每个周一醒来不是很难受?”宋刻设想要是自己永远处在陌生的环境,那简直就是地狱。“那你是怎么接受这一切的?”

“是挺难受,这不就被送到这里来了。周一醒来的时候,我都被束缚衣禁锢在**,医生会讲我为啥到这儿,然后给我播放影片,就是我的生活记录。镜头里阿伟总是出现得最多的。”女人看了看阿伟,阿伟连着抽两支电子烟,像是在缓解什么,“医生说这是帮我重塑时间。”

宋刻低头吸烟,感觉对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这时房间里的饮食机生成了一碗面条,放置在桌上,用具有强制口吻的语气说:“吃饭时间到。”

宋刻对两位病友耸耸肩,走到桌上开始吃饭,面很香,牛肉很大块儿,但他放进嘴里咀嚼,却始终找不到咽下去的理由。算不上撑,但他感觉温饱,这种持久的状态让他像A.I.一样,给自己编织一套“不吃就会死掉”的逻辑,强行驱动各种器官配合运转起来。

“吃饭这么痛苦?”女人又点燃了一根烟,“那就别吃了。”

宋刻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给她说了,女人忽然笑起来,笑容似海棠。“你知道我手下那些人为了吃饱饭要付出多少吗?就算可能死也是幸福的死。你有见过多少人在恐惧、失落、悲伤、极端的痛苦中死去?相信我,你是幸运的。”

“我也觉得,可我暂时不想死,所以得尽量活下去。”宋刻忽然直视着那片森林,“要说你才是幸运,你知道不去想是多少人想办都办不到的事情。”

“确实如此,被过去困扰的人数不胜数。或许我们才是进化后的人类,通过剥离来超越陈旧的社会属性。但我的工作可不允许不记得上周发生的事儿。”

“你是干什么的?”轮到宋刻好奇了,但女人却把森林收敛起来,化为一扇锦绣的门,神秘而勾人,“你说你的。”

宋刻把包里的速写本拿出来,女人用心地翻看着,素描本里都是些光影浓重,笔触用力的图案,有异教的神,深海的鱼,不存在的水果,无法吮吸的**……女人看完之后,看到那片森林,迅速把速写本合上,半眯的眼神掩饰着内心的动**。

“所以你是画家?”女人将速写本递给宋刻。

宋刻没有直接回答,却把上衣脱掉,他的身体并没什么好看,长期营养不良,让他变成皮包骨头。但他皮肤上的图案,却如此令人着迷——那是一卷潮水,即使画在平面的皮肤上,也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文在自己身上。”宋刻说话间,轻轻起伏的腹部和胸膛,让潮水有种动态的质感。

“你是文身师?”

“你呢?”

“你不用知道。”女人吸烟时显得清冷,说话间却有隐藏不住的贵气。

“你给我文身好不好?”女人说着想从兜里拿钱出来,却发现兜里没钱,“也给阿伟文一个。”

宋刻看了看这台垃圾桶。“我没带吃饭的工具过来,反正院里包伙食。”

只听见阿伟的显示屏里出现交易信息。“已购买最贵的文身装置,现在你可以文身了。”

“你的怎么办呢?”宋刻看着阿伟,“你的只能用画笔,然后辅以颜料处理技术,就这样也很难长久保存。”

“买。”女人看着阿伟,片刻后显示器上出现了交易记录,然后起身要离开。

“你拿去选一幅。”宋刻刚想递给女人,女人推开了。“就最后那一幅森林。或许下周给我说,我会因为忘记而变卦,但记得把这幅图给我看,我知道怎么办。阿伟会把制作费打给你。”

女人说着走了出去,走路的样子像少女一般轻盈,虽然她现在应该接近三十了。

“你喜欢她啊?”宋刻问阿伟。

“我怎么会喜欢上雇主?!A.I.也有职业操守的。”阿伟说着往一边移动着,不再说话。

宋刻终于躺在了**。“那我跟她发生什么也没关系咯……”

一个烟灰缸砸在宋刻床头,他被巨大的碎裂声惊吓得赶紧闪开。之后他俩都没说话,第一夜就这样过了。

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疗养院的地址实在太偏了,之前网购的东西都要等一个月才能送来。他的香烟存货不多,疗养院里卖得又贵。最麻烦的是,他们有大量的时间了解彼此,而聊天总需要香烟。

疗养院除了特定病情的督促治疗,还有一些病人们都要参与的活动,比如之前的轮流做护士,还有一种是每天下午三点大家在疗养院的空地里散步。

在散步前便被告知,就算走远了也没关系,一旦迷路后,往任何一栋住院部走都可以回到属于自己的这栋。迷路在疗养院里是很正常的事情,这里好像有经年不散的薄雾,百米外的物体影影绰绰,只有那几栋住院部,像穿透浓雾的巨木。

宋刻总是跟阿伟慢悠悠地走进迷雾中,有趣的是,回头望去,远处总有灿烂的阳光,或许是被雪山反射了过来。宋刻觉得这里跟其他地方不一样。

“你到底是来疗养,还是来陪你主人?”宋刻问阿伟。

“主人还没来时,就先把我送来了。”

“习惯吗?这里可没活儿干,你的设计核心还是工具思维吧。”

“开始有点儿,后来就好了。为了让我们这种新型机器人能更好地适应社会,都设置了竞争算法,来进行学习和发展。只不过我可能走岔了,但我没办法分析核心程序,也没办法变正常。”

“程序员修不好吗?”

“检查过,调了好半天,就差恢复出厂设置了。但主人舍不得,就把我送来疗养,让我自己想通再回去。”阿伟说着话,给准备点烟的宋刻点燃火。

宋刻想着那个正不知身处何方的女人,很难跟阿伟口中的主人对上号。周一到周五,她自然不会出现在各种康复训练中。她彷徨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被强制灌输失落的广阔时光。宋刻觉得她很可怜。

宋刻跟阿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已经走到了迷雾的深处,身后的灿烂阳光依旧在,却不能做导航之用。对他们而言,方向并不那么重要,朝着任何一个方向走,总有走回去的时候。宋刻已经习惯了疗养院的神秘。

“阿伟,你真的喜欢她吗?”宋刻的话里没有好奇,反而透出些沉重。

“我没有你们人类的喜欢,因为我没有你们的社会意义。”

“我们觉得爱是一种形而上的感情,是一种足以判断人之为人的证据,甚至于在爱情这一个范畴类,还有现代意义的爱情。我这么说了,你觉得你对你的主人有爱吗?”

“我对你们人类的爱情有足够的认知。但我依然认为我没有这种爱,一切的爱不论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甚至于作为证据,都是有目的的。真要说毫无目的的爱,只存在人类的诗中,然而诗意跟生活本身是抵触的。我的爱与不爱都没有意义,缺乏庞大的社会结构做支撑,没有结果的事情,本身缺乏目的性。

“在我看来,如果非要有爱,那爱必存在于占有和怜悯之间。”

阿伟的论述很抽象,宋刻听完也没懂到底是什么意思,可阿伟在逻辑判定结束后,忽然不着痕迹地说了一句。然而飞鸿踏雪,也会留下爪印。

“但她的眼睛确实好看。”

宋刻惊诧于这个A.I.的程序中产生了某种可怕又珍贵的东西,无数先贤沉迷在这种东西里不可自拔。或许正是这种微妙而强烈的吸引力,才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下“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让三岛由纪夫借沟口之手一把烧了金阁寺。这或许也是他无法再处理垃圾的原因。

“染上了可戒不掉啊……”宋刻自言自语。

在不长的一个月里,宋刻每次见到女人不是在房间里,就是在一块农田上。在房间里他们聊得不多,大多时候都默默抽烟。宋刻要么画画,要么看会儿书。阿伟在女人面前,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机器,没有多余的话和行为,要么执行命令,要么默默守在她旁边。

一旦进入农田,女人仿佛天生对土地亲近,整个状态会放松很多。他们聊了很多,却很散碎,宋刻大多都记不得了。但阿伟的机器形象却越发鲜明,机器特有的冰冷质感,把人的部分给挤压掉了。

但它染上的东西却让冰冷的本体散发出独特的气息,这种气息让宋刻有些心疼,但到底是什么气息,他又说不上来。宋刻也是第一次觉得机器是如此鲜活……

文身的工具送到后,在周六的早晨,他敲醒了那间隔音房的门。当他推开门的瞬间,床对面的视频刚播放完。宋刻很好奇,过去越发冗长,到底要提高多少播放倍速,才能在五天内把录像放完。

女人躺在**,很虚弱,但眼神趋于平静,没有那种无力的躁郁。

“有烟吗?”女人微笑,虚弱地呼吸着,看他的眼神陌生,那双苍白的嘴唇让人忍不住想亲吻。宋刻把素描本翻到设计稿那页,连同香烟一起递给她。她撩了撩乌黑的短发,用宋刻的烟点燃香烟,静静地吸着。她专注看图的样子很美。

“文哪儿?”宋刻将目光移开,准备文身的工具。

“背上。”女人完全放下了戒心,将洁白的病号服脱下来,躺在了病**。如果在平时面对如此美丽的身体,宋刻早已动了邪心,但他现在是文身师,他的眼里只有一张血肉构成的白纸。

他看着光洁的后背,心里想着那片森林,知道从哪里开始下笔。正常情况下,这种大面积的文身需要分好几次,几个阶段来完成。但幸好阿伟买了最好的工具,以及这幅作品的独特性——虽然大却自成一体,那口气不能断。

这种作品的完成难度,莫过于让作家一口气完成一部长篇。

但这口气他从说定那刻就开始积累,他必须完成这个作品,不然非得窒息不可。

开始后,他的眼神专注,两手稳定。这款工具保留了适度的痛感,不像现在很多的无痛文身。只有痛才能为文身赋予生命,或者帮文身理解自身的存在。在他的眼里,这片森林是平静海面上被称为“海神”的漩涡,将一切所过之处死死占据。

女人呼吸时,背部像丘陵微微起伏,森林里的动物被惊扰而起,从四面八方探出头来。他们丑陋、粗鄙,即使漂亮的狐狸和英俊的烈马,也有参差的牙齿和巨大的**。他们的眼睛都盯着森林里唯一的亮色——那只鲜红的高跟鞋。

开始绘制高跟鞋时,森林已绘制完毕,宋刻气喘吁吁。那口积蓄许久的气息有结构上的缺失,那种对女性的泛泛解读,不足以支撑他完成高跟鞋。那是一只独一无二的高跟鞋,就在女人的颈椎上,清晰的骨节让高跟鞋异常突出。

“说说吧,说说你在患病前发生的事儿。”沉默了八个小时,宋刻终于开口说话。贪婪感再次逼近饥饿感,他对女人的异变过程饥渴难耐。

“患病前?哦,我知道。”女人早在心里准备好了答案,“那天,我的丈夫跟我离婚。”

“为什么呢?”宋刻问话时,小心地勾勒高跟鞋的外形。

“他喜欢上了一个年轻的姑娘,要跟我离婚。”女人的面前已经堆满了烟头,但每每点燃都像初体验一样带来愉悦,“那天是我三十岁的生日,我就许了一个愿。”

“既然已经灵验了,说出来也没问题吧。”外形完成后,他感到巨大的阻力,对抗的过程生死一线。

“我要停留在二十九岁。丈夫喜欢年轻姑娘,我想留住青春也很正常吧。”女人的话是一道填空题,她说了前半段,等宋刻自行理解背后的含义。

宋刻把答案写在了她的颈椎上,完成的刹那阻力完全消失——那只鲜红的高跟鞋上,飘摇着一朵洁白的蒲公英。

答案停留在占有和怜悯间。

这次文身进行了十个小时,完成时天色已近黄昏,初生般的光芒照进房间。宋刻采用了新技术,只等了两小时,等到太阳下山、夜幕渐沉时,便拆了纱布。当女人问他好不好看时,他不敢再看,仿佛完成后就跟自己没关系。

“帮我把阿伟叫来吧。”女人说。

“他一直在外面。”宋刻说着去门外招呼,阿伟缓缓进入。

女人问了阿伟一样的问题,这个问题立刻耗尽了阿伟的内存。

“美吗?”

阿伟很久没有回答,但机器的摄像头不断拍摄着主人的文身以及主人自身,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美。”

宋刻隐约猜到他是怎么染上的了。

女人穿上惨白的病号服,神情松弛下来,仿佛岁月在她身上重新开始流动,一种向往安定的汹涌澎湃。

宋刻收拾好工具走了出去,阿伟也想随他走,女人再度叫住了他。

“阿伟,有一根睫毛掉进我眼里了,你帮我弄出来吧。”女人看似随意地说,阿伟却能听出一丝郑重,就跟他离开时,她许诺会来疗养院陪他时一样。

阿伟夹起一根棉签,小心地拂弄她的瞳眸,轻轻地将断掉的睫毛粘出来。过程很短。夹出时,女人眨了眨眼睛,有滴酸涩的眼泪流了出来。

阿伟没看就离开了。

宋刻回到房间已经站不稳,面对房间里准备好的晚餐,他拼命地吃起来。他没去看随后进来的阿伟,眼神刻意地避开了他,相对而言埋头吃饭要轻松得多。

心底深处有什么正在松动,那东西苏醒过来,用力膨胀着……

“没关系,我说了我的身体里没有爱这种东西。”阿伟下载了好些电子烟,用力地吸收着,“也别用人类的话来安慰我,没有必要……”

“你还要文身吗?”

“不了。”阿伟沉默了一会儿说,“但有件事儿要麻烦你……”

“哦……”

那晚他俩没关灯,一人一A.I.没有谁愿意关机休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宋刻多吃了一盘藕,喝了一杯酒,才打发掉这个夜晚。

第二天,女人离开了,没跟他俩道别,独自坐上了离开的火车。站在一旁的宋刻都能感觉到阿伟那钢铁身躯里散发着的落寞和沮丧。

夜里,宋刻看着阿伟,手边放着一根长长的铁锥,铁锥很锋利。他没有吸烟,因为他很焦虑,尼古丁只会增加焦虑。

“没事,你不会真觉得这个鬼地方能帮到你吧。”阿伟说着打开了身体,显露出内部的核心装置。

“你可以回去的。”宋刻不断用棍子敲地,当当地响。

“回哪儿去?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那幅文身会让她的美满溢出来,加上岁月的停顿,她的美简直……”阿伟从词库里寻找合适的词语,“简直永恒。”

永远满溢着,无穷无尽,像一条发源雪山的大河。

“没事的,帮我也帮你自己,你的解药在外边,不在这里。”

“嗯,我知道。”

宋刻用力将铁锥戳进去,用力搅拌,将那些芯片和集成电路捣得稀巴烂。阿伟的身体像**一样,颤抖且发出吱吱的声音,显示屏开始闪烁,像被捅了几十刀的人,只剩下未死神经的条件反应。

过了好久,他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浑身大汗。拼尽全力才扑灭大火,怎不让人疲倦呢?

他推开窗,让寒风灌进来,他觉得爽快得不行,对着黑暗的外面大声呼喊。

第二天,他办出院手续时,医生没有笑容,也没多说什么,虽然A.I.也有人权,但医生并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但他接过处理文件时,看到医生的眼神,那是多么健康的眼睛,在里面他是异类,不言自明。

他刚出疗养院便觉得自己可能感冒了,身体发冷而沉重,清醒的意识也渐渐变得昏沉。他好不容易搭上一辆运饲料的拖拉机,还把剩下的香烟都给了司机。

他在候车室等了很久很久火车才来,他无力地走上火车,身体却依旧温饱。温饱且无力,这种感觉在他看来生不如死。这次他买的卧铺,他不想再做停留,想直接回到城市的家里去。

躺在**时,他吞下两颗感冒药,马虎地拉上帘子,沉沉地睡去。

夜里他醒来,醒在一个密闭的盒子里,四周变得极为坚硬。他大声地吼着,强烈的感知却被某个东西所诱发,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性**。这种**里有种鲜红的痛苦。

那个东西叫作饥饿感。

首先从肠胃开始,那里出现了要将整个人吸入其中的漩涡。他蜷缩着身体,背像一把绷紧的弓弦。然后是食道,干涸得火烧火燎。最后是喉咙,他真觉得那里长出了一只手,在虚空中抓挠,越发疯狂。

饥饿感回来了,却来得如此突然,就像半辈子没见的债主,在某个吃豆浆油条的早晨碰到。饥饿感里还有许多愧疚,还有昨晚背负的性命,以及森林里散发着的腥味。这些就是世上最恶最恶的狱卒,在盒子监狱里拼命地拷打他,让他说出真相,说出那没来由的渴望。

他大声地哭泣着,只有哭泣的声音,却没有眼泪流出来。这是一场终究不会降落的世纪大雨,可层云已经覆盖了孤城。

接着,那些乌黑的云层变成悬在城市上空的海浪。

浪潮汹涌着,其上却漂浮着永不消逝的血肉,在潮汐的作用下,变成一锅翻滚的浓汤。

这时,他摸到了柔软的东西。任何能抓住的东西都是他此刻的稻草,用力的刹那,阳光照了进来,车厢的窗帘被他拉至脱落。

一切都在阳光下变成苍白的泡沫。

他的意识渐渐恢复过来,火车驶向那个熟悉的车站,车站旁的那排旅馆静默地伫立着。忽然,有个缺口异常突兀,莽撞地撞进了他的视界——避难所旅店就这样凭空消失了一瞬间。

原来它自己就是谜底。他想着时吃了块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