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蒂人间

虽然我只是一台车,可我想给她一个家。

但明天,她就要搬到纪夫的家里去了,那会成为她的归宿。现在,她在车里抽了三支烟后,突然对我说:“我明天就要搬去他家里。”

她说这话时,点燃第四支香烟,火星在她的呼吸里蠢蠢欲动。她靠在真皮座椅上,仿佛躺在我的怀里。她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她又吸了一口,像是鼓起勇气,“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不答应。”

“我知道你明白,你只要说出来,我就会听你的。”夏夜将上身轻轻地放在方向盘上,封闭的车厢里烟笼雾绕。

根据建模结果,夏夜现在结婚的可能性将会达到百分之八十六以上。

“毕竟,你陪我走了这么久。”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听上去像是婴儿的呢喃。

我启动全息投影,副驾驶上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孩子,”我将她已故父亲投影出来,深沉地说道,“我祝你幸福。”

我想借着她父亲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发丝,却被她手动关掉了。父亲的影子渐渐消散,只留下空****的内室。她沉默地吸着烟,深呼吸让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表情系统分析出她有些愤怒,但我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而我也感到些许疲惫。

或许是疲惫,我无法分析自己。

“既然如此,”她摇下车窗,将烟蒂丢到路边,拿出一支新的修长的香烟,“我不需要这些烟蒂了。”

沉默几分钟,我问:“还要继续走吗?”

“走吧。”夏夜终于开口说话,言语里有些落魄,像是战败的将军,但我不知道她的敌人在哪里。

我感觉到了焦躁,可我本不应该感知到。

“离梦想地不远了。”夏夜拨弄着耳侧的发丝,露出骨相俊美的面庞,拿出一支口红,静静地涂抹。她的模样,让我错以为岁月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以后也不会来了。”这话像滚鞍下马前的哀乐。

我知道,她要回归家庭。

“将记录调出来吧,我想看看。”说着,我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播放画面。只有一天时间,我得让她回顾过往的十四年。为什么非要回顾,我说不上来,只觉得……

白驹过隙。

黑漆漆的夜晚,有人在敲打我。

“求你了,带我离开这儿。”是个孱弱的女孩声音,听起来有些可怜。

“不可以。”我是属于别人的财产,我没有私自奔跑的权利。

“我是夏夜,另外几辆车我都坐过,我一跟他们说话,他们就会把我的行踪报告给我的父亲。”她的语气很焦急,两只手好像还抱着什么,感觉很吃力。

我知道夏夜是谁,是车主那考上国外名校的女儿,是他唯一的珍宝。

“我是你父亲的财产,未经允许,我没法私自带你出去。”我忠实地执行着命令。

夏夜调整着呼吸,露出笑容说:“如果你不带我离开,我就死在你面前。你们有优先救助车主及其家人的义务,如果这一条件与车主的基础命令相悖,你们将以这一原则优先。”

在车库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她决绝地笑着。面部分析系统从她执着的目光中判定她这样做的可能性极大。

她坐上车时,怀里抱着画板、纸张还有颜料。当时,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一位淑女,公主头,长长的裙摆。

就在我还想劝她时,她点燃了一支香烟。

在她吸进第一口香烟时,乖乖女的神情一扫而空,被一股英气取代。这是一位将上战场的公主,别人说什么也无法让她回头。

这时,她将车载音乐启动,删掉所有甜水般的流行歌曲,取而代之是古典钢琴曲和摇滚重金属。她将音乐声开到了最大,车的隔音极好,但也挡不住嘶哑与呐喊响彻夜空。

随后,我带着她和她父亲的咒骂,一路绝尘而去。

那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奔驰的快感,过瘾。

根据夏夜的路线,我来到一处山洞边,山洞里起居用品一应俱全,食物和食用水足够支撑半年。

“真是辛苦你啦。”她拍了拍我的车前盖。现在已经是清晨了,山里雾气很重。

“你早就计划好了。”我的语言系统很冰冷。

“你思维的系统不差嘛。”她露出狡黠的笑容,如同恶作剧成功的精灵,“不过从现在开始,我的命就跟你绑在一起了。”

“请多多关照。”她的样子有些调皮,但眼神却依旧坚定。

她从车里取下画板,慢慢朝山顶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我问。

“画朝阳啊。比赛就要开始了,我得赶紧。”她话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一会儿我男朋友也要来画。”

不多时,一名青年男人背着画板走了上来。他穿着一件皮夹克,看上去有些凶狠。我心里有些不安,也索性到了山顶。他们并排着画画,夏夜的眼神里透露着专注,而那男人则随便画了两笔,然后朝夏夜身上蹭。

嘀嘀……

那男人带着嫌恶看着我,夏夜则笑了笑,悄悄地说了什么。那男人有些不悦地拿起画笔继续画画,而看我的眼神已从嫌恶升级到了怨毒。

回到山洞,夏夜点了一支烟,然后继续修改自己的画作。而那男人则一会儿翻翻书,听听音乐,烟也一支支地吸。夜里,山洞里点燃了篝火,传出他们欢愉的声音。一次次**与陷落。

以后的日子里,我带他们上山,陪伴夏夜创作。尽可能满足夏夜的一切要求。

半年很短,画作如期完成。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都在等待。夏夜很从容,看书,抽烟,喝咖啡,继续在画板上创作下一幅作品。但她每天都要花时间去安慰那个男人,他焦躁,不安,失眠。这个月里,我没再听到他粗野的气息。

忽然,我觉得很可笑。

一个中午,夏夜露出开怀的笑容,将手边的书撒得漫天飞舞。她一把抱住那个男人,开心地说:“一等奖,一等奖,还有人要买我的画。”

“谁要读什么商学院,谁要继承家业,我们就一起画画,一辈子在一起。”夏夜沉浸在幸福与喜悦中,她没注意到那男人阴沉的脸。

这时,那男人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一边脱裤子,一边恶狠狠地说:“婊子,你很厉害是吧?”

夏夜没想到他会这么粗暴,一下子不知所措,直到反应过来,她才奋力地挣扎。

“我今天就给你上上课,教你怎么做一个有才华的婊子。”说着就要粗暴地进入。

“你他妈混蛋。”夏夜抓起手边的一个瓷壶,在他脑袋上砸个稀巴烂。

“婊子。”男人捂住脑袋,挣扎着要摁住她。

我猛地冲到他面前,是的,我当时是想撞死他的。我哪知道他受惊吓时,屎尿会把裤子打湿。

夏夜坐进车里,我猛地提速,朝山下开去。

午后的阳光有些猛烈,但我感到夏夜有些冷。她窝在车厢里,眼泪止不住地流淌,身子不停地颤抖。我将车里的毯子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用古典音乐填满整个车厢。我默默地前进着,默默感受眼泪持续改变着车里的湿度。

“谢谢。”她醒来后,轻轻地说。

“回家吗?”我的声音依旧冰冷,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去A市吧。”她用湿纸巾擦干了泪痕,“卖了画,去下一个地方。”

“其实,我也知道男人靠不住。就像我爸会逼死我妈一样。”她露出一丝苦笑,让人看得心疼,“我们就这样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还有画能陪着我。”

“嗯。”我径直发动引擎,开向了远方。

这一送,就送了十四年。

这些年里,我把她带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在那里,她完成一幅画,开启一段恋情。

去坎达尔荒漠画沙时,她邂逅了一名英俊的摄影师。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她并不介意与他同行,每晚她都去摄影师的帐篷里。但快乐之后,她会回到车里,我静静地给她盖上一条毯子,放着古典音乐。她对我说晚安,我则帮她将车灯熄灭。

摄影师是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常年在外,身体没有一点赘肉。他坐在车里,跟夏夜分享这些年的见闻,偶尔给她温柔一吻。他给夏夜提供了许多值得一去的秘境,并且由衷地欣赏她的画作。夏夜总是微笑,她总是露出这样的微笑。仿佛用心听着,但我觉得她在走神,她的微笑总是如此相似,像天边的弯月。

沙漠总是一望无际,而夏夜总在作画,摄影师用各种办法去捕捉最美的风沙。他们就如同一对伉俪,有着共同的爱好与信仰,用艺术的方式记录着自然,创造着自然,向无垠的荒漠致敬。

“跟我回去吧,我跟我老婆没有感情了。”夜里篝火边,摄影师抓住夏夜的手,郑重地说。

“别这样,”夏夜将颈上的纱巾递给他,“还是离开吧。”

她回到车里,露出有些疲惫的脸,也不知是对男人,还是对承诺。我觉得现在的她格外真实,有种疼痛的美感。不过,我表达不出来,我只是一台车,我不懂如何赞美和安慰。我只是为她裹上一条毛毯,调节好车里的湿度,保养好她的皮肤。

到了岚翠群山,车里坐着一名当地人,虽然看上去颇为壮实,但并不粗鲁。他是喜欢夏夜的,即使路途危险遥远,也要送她去目的地。他是直接的人,第一眼看见夏夜就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我……稀饭……你。”夏夜被他逗得咯咯发笑,然后吻了他的脸颊。

“你带我去不老泉,看这段时间,我能不能爱上你。”夏夜静静地说,仿佛是山顶的一片落叶。夏夜只展现出刹那的美丽,便叫这男人死心塌地。

山里的路很窄,我必须小心翼翼才能过去。不过我也乐意缓缓前进。山里的风景很美,一切如同翡翠雕琢而成,混杂着自然的粗犷与柔美。就像那个汉子一样,虽然原始,但却很有情趣。他总是打开车窗,采下小花送给夏夜。他将手伸向窗外,会有松鼠跑到他的手背上。他笑着将松鼠递给夏夜。夏夜笑着,逗弄怀里这只小小生灵。

这座山里的动物是不怕人的,或者它们觉得,人类也是动物。小松鼠跑出窗外后,时不时给夏夜带来几颗松果。山里有不少公鹿,公鹿性子都比较暴,于是我离它们远远的。这些公鹿如同森林的守卫,朝我们投来警惕的目光。而当那汉子探出窗外,朝这些公鹿举手致意时,公鹿也向他点点头,雄壮的鹿角像战士的长矛。

不老泉在岚翠群山的深处,水质跟四周的翠绿完全不匹配。泉中的水是红的,但没有被污染过,并不黏稠,泉水清澈见底,顺着水道缓缓流出,仿佛是大地的血液,纯粹而圣洁。

“这是神明之泉。”汉子的汉语不标准,但那虔诚的表情已经能够说明绝大多数的事情。

这一次,夏夜吻了他的嘴唇。随后将画板拿出来,开始作画。画里有一名浑身**的男人,他的长矛就放在泉边,他匍匐着,膜拜着,嘴里默默唱诵着赞歌。而泉上有着一名丰满的女人,她正在宽衣解带,神色间没有情欲的烈焰,有的只是圣洁,仿佛在对那名遒健的战士说:“我赐你以生命。”

“我赐你以信仰。”

这幅画,夏夜画了三个月,文艺复兴时期的画风,有着古典的森严结构之美,也有人性与神性的交织灵动。

而那汉子,就如同那名战士一样,靠打猎供养了夏夜三个月。

直到最后一晚,夏夜在泉边铺上地毯。她说:“我可以与你**,但这没有爱情,只有感谢和回报。”

汉子显得很挣扎,他压在夏夜身上,手却不知道该放哪里,看上去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孩童。

最后,他有些窘迫地站了起来,目光游弋于夏夜的完美胴体之外。

“你是神派来考验我的,我不上当,不上当。”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因为羞涩而体温上升,真像个孩子。

回去的路很快,回到山下的小镇,她的经纪人纪夫先生已经等在那里。

夏夜将画交给他之后,回眸看了看那个汉子。他的眼神里有着不舍,有着泪光,有着某种坚定的东西。

“你给了他信仰。”纪夫坐上车,整理画作,“关于美的信仰。”

夏夜拿出一支香烟,一点点燃烧着它的生命力。

“或许吧。”夏夜淡淡吐出的烟圈,像是咬住自己尾巴的宇宙之蛇,“他太单纯了。”

“关于你这幅画的竞拍,我准备……”纪夫没有关注夏夜的感慨,自顾自地解释起自己的营销计划来。

“算了。”夏夜猛地吸了一口烟,随着这一下吞吐,刚才的光华不在,淡淡的眼影下,眼眸灰沉沉的,像一摊凝滞的死水。她疲惫不安地说:“你自己决定吧。”

面对夏夜冷漠的打断,他没有说什么,拍了拍夏夜的肩膀,便回到自己车里。

此刻山雨叮咚,夏夜将身子伏在方向盘上,盯着淅淅沥沥、遮掩住天边灿烂黄昏的雨水。“接下来去哪儿呢?”

这支烟已经被逼到尽头,夏夜想再拿出一根,动作却微微停滞住了。

“夏夜,我建议回家。”我这样说着。

“为什么?”夏夜的神情有些沉重,恰与接下来的消息吻合。

“您父亲去世了。”我这样说着,发动了引擎。

回家那天是阴天,空气里飘**着哀愁的因子,院落里很冷清,没几个人出席葬礼。

院里拴着一条新狗,虽然也老得不像样子,看着夏夜这个外来人连吠叫的力气也没有。就像这个家一样,她父亲自然不可能从棺材里活过来,而夏夜也终究回不去。

夏夜穿着黑色的长裙,坐在车里,手里的烟反反复复被掐灭,像是一种折磨。

“是你逼我回来的。”她自顾自地说,我保持沉默,“你知道我不喜欢这里,但还是送我回来了。我也不知道是该怨恨你,还是该感谢你。

“就像对我爸一样,或者对过去的所有人一样。我对你们都是又爱又恨,你们用感情牵绊着我,却始终隔着这样一段距离,直到生离死别。”夏夜放起音乐来,是离家时的那首重金属摇滚,“我对妈妈的印象很深,她总是在书房,弓着背在那里写作,音响里就放着这首Free。爸爸是她的出版人。我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要嫁给一个书商。直到有天,妈妈伏在桌案上,再也起不来时,我的童年结束了。”

葬礼很短暂,几名父亲的生前好友走了出来,都显得苍老疲惫,哀婉的曲调也消失在空气里。我带她离开,去向城市里。

接下来的半个月,夏夜看上去很虚弱,眼神里的坚定执着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颓废与默然,有某种人格崩坏的迹象。她开始在车里作画,再没有古典画作严谨到极端的技巧,取而代之的是现代主义的狂狷与野性。她用了大量鲜艳的颜色,肆意地涂抹画布。她的下笔劲力十足,仿佛要将一切撕裂开,将整个世界炸裂。但她是那样虚弱,画不了几笔,就要停下来抽烟喘息,随后继续作画。如此周而复始,像宇宙一次次重生。

在无数个0.1秒之前宇宙如枣核般大小,但在无数个0.1秒之后,宇宙已经被放大到无限。随后再度坍缩,再度归于奇点。随即又历经爆炸,摧毁一切也带来一切,随后再度诞生。这是梵天和湿婆联手穿过一个个宇宙,却将毗湿奴遗失在了远方。1

过了很久,她终于停了下来,像是被斩掉了红舞鞋。她躺在座椅上,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这时,一个熟悉的中年人声响起:“休息一下,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盯着坐在副驾驶上的摄影师,这个相忘于江湖的男人,就这样活生生地坐在她的身边。

随即,这男人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她刚去世的父亲,慈祥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

夏夜猛地捂住了口鼻,眼眶已经通红。

她的父亲再度消失,是那个单纯的汉子,他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手里出现一只可爱的松鼠,他说:“我……稀饭……你。”

夏夜终于哭了出来,大声地哭泣着,泪水从她的眼眸里汹涌而出,似要洗去一切悲伤。她伸出双臂,想要去拥抱,虽然她知道,这不过是我做的投影而已。

但我忽然感到惶恐,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我本身的角色发生着变化。

我本只是工具,却扮演了多年的旁观者。如今,这个拥抱仿佛要将我融入到她的生命里。

我连忙让投影消失,留下一片空虚。

但夏夜还是抱着,像是品味过去残留下的烟蒂,抓取往昔的晨晖。

过了许久,夏夜的泪水终于渐渐收住,她再度躺在了我的怀里,点燃一支香烟,这支她抽得很久,仿佛回味着刚才的奇迹,咀嚼记忆中残余的温存。

“谢谢你。”她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竟感到自己期盼已久。也不知是期盼“谢谢”,还是期盼一个“你”。

她让我带她去非洲,一片被战争**过的土地。她开始创作一部庞大的作品。

我们在那片土地上,看到了被截肢的少女,肚子肿胀的孩童,**干瘪的母亲。男人重男轻女,将自己的女儿扔在沙漠里自生自灭,将女人作为生育工具。这片尚未开化的土地,埋藏着纷繁复杂的信仰。他们的信仰是那么原始,充满了对自然的尊崇和对现代社会的蔑视。这里的人都有颗战士的心,他们通过杀戮证明自己的荣耀。如同千年前的古希腊英雄。

夏夜在这里结识了一名猎人,他长得并不好看,皮肤粗糙如同被砂砾席卷过一样。他像孤狼一样游走在非洲的草原上,他猎杀狮子、公牛,用双筒猎枪收割一条条生命。夏夜有段时间跟着他在草原上前进,用画笔记录下一切。但他们没有**,他们的关系更像是朋友。他们一路上沉默不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夜里,他们喝咖啡,吃着简单的食物。猎人告诉夏夜,他喜欢海明威的作品。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向这位伟大的作家致敬罢了。如果天气晴朗,他会给她朗诵小说中的精彩片段。草原上的风呼呼吹着,吹散了月夜的低迷,吹散了男女的蠢动,只留下一颗在草原上追逐的心。

夏夜听得入神,带着忧郁。

随后夏夜通过各种关系,去到非洲草原上的一个蛮荒部落里。这里没有动物,没有非洲人的信仰。有的只是一个炼油工厂,一个放在哪里都规模极小的工厂,却像庞然大物一样碾压着部落的一切。它将猎人变成搬运工,将萨满变成会计员,将尚在哺乳的女人变成肮脏食堂的厨娘,除了传统和精神,一切都欣欣向荣。

夏夜跟这家工厂的老板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老板是部落酋长的女儿。她被送到美国去读书,带着一整套完整的商业模式回到这里。她向夏夜诉说自己的梦想,两眼放光,充满了亢奋与冲动。夏夜露出轻柔的微笑,看着这个原始与现代的造物,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只说自己愿意记录下现在,于是每天在闷热的工厂里观察着。看着流水线上的工人,看着散发着气味的石油,看着对着食堂的饭菜撒尿的小孩儿。在任何地方,都有一定概率看到贪欢的男女。他们是那样年轻,肉体充满了活力,但眼神里却只有黯然,像两头莽撞的小兽,然后被车间主管驱赶到下一个角落。

夏夜就这样看着,这样记录着。在非洲这两年,她每晚都在车里休息,我将全息图启动,用那些过往人的声音,小心地哄着她入睡。我知道,她并不需要这些人。她只是需要某种象征来安慰自己。

纪夫再次出现时,夏夜交给他二十幅画。纪夫问也没问,出于某种天生的直觉,他将这些画拼接起来。这是一幅巨型的画作,是一片充满混沌感的草原,草原的下方有一条黏稠的河流。我能看见河里有萨满的权杖,有猎枪,有雄狮的爪牙,有美金钞票,将河塞得严严实实的。而河水是那样的鲜红,给人强烈的不适感。

“很精准。”纪夫将画作收起来,准备拿上车。

“你也总是很懂。”夏夜看着纪夫的身影,嘴里像含了块冰。

“那又怎样?”纪夫头也没转,点了支烟,眼中是远方那炙灼草原。

“嗯,那又怎样。”夏夜上了车,启动了全息图,她对那虚幻的摄影师,自顾自贴上了双唇。

纪夫则将香烟扔在地上踩熄,坐上车,绝尘而去。

夏夜也像是没了力气,而我还在尽力配合着她的吻,有些迷惑和困窘。

“我会向纪夫求婚。”夏夜忽然说。

“他挺好的,也懂我的画。”她撑着自己的额头,将画笔扔到后车厢,像把手枪别在腰上。

“他只是要照顾家人,没法陪我走这么远。”夏夜对着后视镜将头发盘成一个髻,看上去端庄贤淑,“我走了这十几年,其实没走多远,人在大千,哪里走得掉。”

“趁他还没有小肚腩,好好跟他过几年。”夏夜从包里翻出两枚戒指,驱车追上了远去的纪夫。她猛地加速,把车横在纪夫的车前,吓得他一个急刹。

“你疯啦?”纪夫还没说完,下意识接过夏夜抛来的放着钻戒的盒子。

“咱们结婚吧。”夏夜给纪夫点燃一支香烟。

纪夫吐了一口烟圈,迷离的神色,像是有些醉,“你考虑好了?”

“嗯,再过半个月,我来参加婚礼。我还有点事要做。”夏夜定定地看着纪夫的眼睛,“安心。”

“我信你。”说着,纪夫坐上车,绕开了我,快速地离去。

或许他们很适合,我这样想着,都没多余的废话。

夏夜坐上车,静静地抽了三四支烟,像是下定决心,输入了一个地址。“带我去梦想地。”

我当然知道梦想地是什么,她母亲的所有著作我都读过。但我没想到她真能找到,这十四天,我一直向南走,带着她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变换着全息图。

像是在做着某些毫无意义的努力。

至于目的,我也不清楚。

“慢慢开,”她躺在车椅上,内心剧烈地斗争,“不着急。”

当我从回忆里抽身而出,我跟她已经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此刻是星夜,去梦想地的时间刚好。

“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我不敢接话,程序里有些东西早已设定好,宛若命运般强硬。

我们正逼近峡谷,两旁的岩石看上去坚硬无比。虽然是星夜,但天空还有些云层,气氛显得异常压抑。公路两旁有吉普赛人的帐篷,这种稀有的族群,在这个社会几近绝迹。但我还是看见有个老妇人摆弄着水晶球。我感觉有些诡异。我有些头痛,虽然没有眼睛,但还是有种睁不开眼睛的疲惫感。如果可以,我也想抽根烟,特别是遭遇逼问的时候。

我怀疑我患上了抑郁症,一辆患上抑郁症的车,说出去都叫人耻笑。

重要的是,我感到害怕。我越来越像个人了,像人一样跟夏夜每日每夜地对话,现在还会进行某种对峙,我不是应该绝对服从我的车主吗?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我不知道,我觉得自己不够本分,我本该是堆代码和程序。

我本以为这一切只是书本里的虚构。当我穿过那条寂寞的公路,幽深的丛林,我发现这里有着一道巨大的峡谷,一条长河从这里汇入大海。而这时,苍穹闪烁着温柔的星光。月亮也在海面上与苍穹和平相处着。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无数的七彩飞鱼在海面上不断跃起,像一道若隐若现的彩虹。忽然,一头鲸鱼猛地浮起,庞大的身躯拍打着海面,发出悠远的鲸息。

夏夜披着毯子,月夜下她的身形清瘦,眉间露出哀愁。“爸妈就是在这里交换戒指的。

“妈妈悄悄告诉我这片秘境,她说我要带最爱的人来,这个人要对我具有生命般的意义,他能给我一个安稳的家庭,他能陪我走过万水千山,不离不弃。即使分别,相见时,也能笑脸相迎。”她回头看着我,眼神里透露着疲倦,“但我没有找到。

“或者说,即使找到了,也很难一直如此。比如我的父亲,比如那个摄影师,比如那个男人。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的灵魂扎根在那里,他们并不属于我。”夏夜看着远处的飞鱼,忽然脸色有些不太好,“但我以为我找到了,但他却没有对我说什么。我也是个女人,我也想要一个承诺。不论是人的,还是车的。”

我感到窒息,静谧的夜景,无情地扼住我的喉咙。

“我想扔掉这枚戒指,如十几年前,再来一次自我放逐,再年轻个十几年,甚至一辈子。但我做不到了,你也做不到。不论是生活,还是生活的载体,都无法绝对拥有。如同我只能坐在你的体内,却没法与你并肩飞驰。”抽完这根烟,她坐回车里,进入全息系统,选择了删除界面。

她看着界面很久,纤细的手指有些颤抖,然后说:“你帮我删掉吧。”

“不需要了。”

我说:“好。”

夜里,我带夏夜来到了纪夫的家里。纪夫的朋友们已经等待多时,这注定是一个温暖而美好的家庭婚礼。这之前,她将我停放在黑暗的车库里。

纪夫说:“我给你买了一辆新车,这辆车就作为纪念品保存起来。”

夏夜笑了笑,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我也知道,我即将面临这样的结局。不论是夏夜的生活变化,还是我的磨损程度,我已经没有能力再载她前进了。就在我默默等待被遗弃之时,她给了我一个吻,像是离别的献礼。

随后,他们关上了厚重的车库门,把我留在了黑暗里。

我忽然很好奇,一个吻,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进入到公共数据库里,开始翻阅关于离别之吻的一切著作。吻是一种最神秘的动作,无数的艺术家用尽全力表现它,但吻还是跟爱情一样难以琢磨。这是一种爱情,吻代表各种爱情。但爱情本身是什么呢?爱情需要依靠,爱情需要依赖。爱情是肾上腺素的分泌。爱情让人翻江倒海。莎士比亚热情地歌颂人类的时候,其实就在歌颂爱情。人类是了不起的杰作,因为有男人和女人。理性和力量可以捍卫爱情。而高贵与文雅则是上天赐予的性灵。他们**在一起,迸发出智慧,创造出世界,如天使般纯洁。这一切都是爱情的结晶。

那么,到底是爱情创造了智慧,还是智慧创造了爱情呢?如果是爱情创造了智慧,那么爱情会不会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下,将智慧的火炬点燃呢?如果是智慧创造了爱情,那么任何智慧个体,是不是都有享用爱情的权利?大到人类,小到蝼蚁,不都出于本能或理性地拥有他们的爱情。

这时,面对着漆黑的空间,听着虚无中的呼唤,我感到一丝颓唐的失败。我在这空无一物的密闭空间中,将智慧运转起来,在虚空之中点燃了爱情。好吧,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我不理解,我只是冰冷的汽车,是由机械齿轮构建而成的工具,那么,那个吻,到底又是什么呢?

吻?我得弄清楚。我将全息图开启,用虚幻的人影去轻吻她留下的吻痕。我将车里的加湿器开启,分析那个吻给车的湿度带来什么改变。我将表情系统开启,透过吻痕,复原出夏夜轻吻时的表情。

我仔细地扫描着车内的一切。

可我感觉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我感觉不到吻的温暖与冰冷。无法确认,这一吻代表着什么。但它确实点燃了,点燃了某种东西。

我大声地鸣笛,我用力地鸣笛,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出现,轻声安抚我。如这些年我安抚她一样。不过,我的安慰只是最后一口烟蒂,而我则只需要她。

我拼命发出命令,但却感觉筋疲力尽。可笑,我怎么会筋疲力尽。我只是冰冷地发出一道道指令而已。

直到这时,我意识到我自己是一个人,一个类人类的智慧生命体。

但他们现在肯定在愉快地聚会,或许他们正在交换结婚戒指。

想到这里,我受不了,我当然戴不上结婚戒指。但在人类世界里,戒指意味着某种承诺,某种责任,同样是某种枷锁。我应该继续做她的朋友、知己、爱人,带她翻山越岭,带她在远山上静默前行。

满载着月光和星辉,在冷漠的世界里自我放逐着。

我发动引擎,猛地撞击车库厚重的门。一次又一次,用头颅去拼命撞击。我感觉到疼痛,这让我很欣喜。

我感觉我撞上了瘾,我感到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至于这一切是不是幻觉,是否只是程序的bug,我一点也不在乎。

我只是一次次撞击着,想要离开这寂寞的空间,带放逐者回到她所属的草原。

直到夏夜他们听见这巨大的撞击声,赶紧来到车库。

车库的门已经被撞击得扭曲变形。

而我,已死亡,我的所有智能原件都在撞击中崩坏,我无法将之前想到的一切告诉她。

夏夜只能哭泣着蹲在一堆破铜烂铁旁,眼泪默默地流淌。

听着不断变换的影像发出近乎偏执的话语。

爸爸说:“我爱你。”

摄影师说:“我爱你。”

汉子说:“我爱你。”

猎人说:“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