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诗湖

在惊扰圣湖的那个夜里,我依偎在阿姆的怀中,听萨满大人讲着遥远古神的传说。萨满大人披着花草编织的袍子,一边讲述混杂真实和虚构的寓言,一边在尚有余温的灰烬上谨慎地分泌着符文。

一旦萨满大人的故事并不那么叫我入迷,我的注意力就会被漫天的繁星吸引。晴朗却没有凉意的夜里,天上的星星散发着闷热的神秘气息。我觉得星星和我们体内分泌的文字彼此矛盾,却又充满相同之处。直到夜幕中出现一颗夺目的星星,教人产生了一种朝自己靠近的错觉,我才喊着“星星掉下来了”。然而萨满大人说,星星被古神用鲜血凝在了世界的边界上,永远不会脱落。

可它就这样脱落下来,像久已凝结的伤疤,在夜幕上划出一道火红的弧线,以壮烈之姿撞向了传说中主神诞生的圣湖。震动和热浪在森林里蔓延开来,等全族赶到圣湖边时,圣湖已被数之不尽的黑色石块所覆盖。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散发着黏稠质感的黑色大湖。

“啊……”年老的萨满大人惊叫一声跪倒在地,我们也赶紧跪下。他一边唱起绝望的曲调,一边分泌出忏悔的符文,符文将天谴的恐惧毫无遗漏地传递给了族人。我看见好多人的身体都在颤抖,包括母亲,唯有身为族长的父亲,背影无比坚定,直视着那片黑色海洋。

我以他为荣,虽然他在当上族长那刻,便跟我和母亲断了关系。

族人六神无主地回到各自的树屋,艾草烛整夜未灭,父亲跟萨满在议事厅里商议到了黎明。末日来临前的迷茫在部落里弥漫开来。而我在奔走和惊慌的劳累中沉沉睡去,直到清晨的鸟鸣响起。

萨满大人会各种禽类的叫声,这些声音会引发同类鸟儿共鸣。他教族人从小分辨这些鸟叫声,通过这些声音来判断族长和他的命令。此刻的鸟鸣绵长、低沉,带有某种庄重——紧急集会要开始了。

我牵着阿姆的手,看着族长父亲站在部落空地的中心,巫师披着长袍坐在一旁,牙烟的浓郁味道让他不时咂巴嘴。族长父亲分泌出他那简单而有力的符文,命令像硬块一样挤进了我的脑子里。

这是神明的惩罚,我们要捞起所有的黑色石块,完成一场漫长的试炼。

之后一年,父辈们用树藤编制的网把那些部分光滑部分熔化的黑色石块打捞起来,埋进了死者之地。这项工作持续了一年,我也参与其中。每当我提着小一号的篮筐把这些石块倒进那埋葬死人的巨大坑洞中,我会感觉到古神的残酷和温柔。

当湖面回归往常,成为夜里的银色缎带,萨满大人却说这场试炼才刚刚开始。许多黑色石块沉入了湖底,不把它们完全打捞上来,这场试炼便远未结束。族长父亲也说这是神明赐予的机会。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但之后每个十二岁的男孩都要进行一项成人礼——潜入湖中取回一枚黑色石块。

我们是这片森林的最大部落,已有数千人,虽然其他部落对我们虎视眈眈,可我们有语言,有分泌而成的符文,还有族长父亲,我们异常强大。强大的代价是残酷的训练,每年都有不少的男孩乘着木筏进入湖中,通过各种办法取到一枚黑色石块。庆祝的队列走进部落,但庆祝的队伍后也有溺亡的人……

看到那苍白的脸,我感到强烈的不安,这种预感没来由地潜进了我的人生,甚至改变了我的命运。

十二岁那年出发前,萨满大人为我们浇洒祝福的雨露。我跪在地上,土中细小的石块刺得我的膝盖很不舒服。当萨满大人一边念咒一边把冰凉的水浇下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死去的苍白的脸。

去圣湖的路上,我开始打退堂鼓,幼时仅存的一点兴奋彻底被恐惧所笼罩。但看着其他人有说有笑,一脸的轻松,我觉得我的想法非常荒唐和懦弱,以至于虽然步伐沉重,身体仍然僵直地前进。男孩大多从小被强迫学习潜水,甚至会使用某些残酷的手段让自己潜得更深更久。我看着同行者接二连三地跳入湖中,我却犹豫徘徊。然而,领头的族长父亲就站在船头,那道残酷的背影好像在说,你永远也不可能追上我。

我跳进了水里,水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其间我潜水了九次,按理说湖中黑色石块并不少,因为已经有人成功找到。我在湖水中折腾到了深夜,同行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回去,只有族长父亲一个人独自坐在船里,没有关注我,只是目光昏沉地看着湖面。

我被羞愧和不甘刺痛。

我最后一次潜入这银色的缎带中,我尽量往下,尽量看清周围的环境。然而,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竟然在幽暗的水中发现了一丝亮光。那道亮光是如此柔和,而我的脑海里也不由自主地产生想要过去的冲动。我凭借最后的力气慢慢朝光源靠近,却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濒死,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我醒来,我躺在了萨满大人的树屋里,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为我招魂。烟熏、艾草烛、大量的符文,甚至用了一个禁词。之后萨满大人悄声给我说:“幸好你没看到那个词。”那时,阿姆在树屋下祷告,她比惊扰圣湖的那个夜晚更加单薄。幸好萨满大人没有把我的魂交给古神,不然阿姆就只剩一个人了。父亲毕竟是族长,必须跟家人断绝关系。

这冷酷的公正者。我想,可他那么高大,那么值得追随。

我后来才知道,那晚父亲深夜抱着我出现在萨满大人门前,面无表情,衣着尽湿。

那次溺水之后,我的脑里出现了一个声音,他的音色很像父亲。

在最初,我坚信我的脑中住了一只恶魔,那湖底的光芒就是别有用心的**。可每当我想要求助于萨满大人,这种念头就会被瞬间打消掉。

“请你相信我好吗?我在宇宙中漫游,寻找诗意并把他们带回地球,若不是遭遇陨石雨,我也不会迫降到这个星球,并将全身解体,意识也陷入沉睡。”

“你是古神派来引诱我犯罪的恶魔。”我如此想到。

“我在许多部落停留过,我知道你们对这宽广而复杂的宇宙有自己的想象和认知,就跟我们从前一样。但我显然不属于你们认知体系中的一员,我来自遥远的地球,舍弃了自己的身体,将意识载入深空航行的组合机体中。”

“如果你不属于我们,为什么会讲我们的话?”

“我在湖中进入到你的大脑,现已覆盖你的神经元,你的输出和反馈系统,我已经完全适应,跟你对话也不成问题。”

“可你的声音很像族长。”

“像吗?”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再度响起,“我优选对你更有说服力的音色,族长是你的父亲吧?”

我感到一阵气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是族长不是父亲。”

“被剥离的父权对血亲依然有影响。”

之后,我必须带着这个声音生活,抵制魔鬼的**,因为他希望我带他去埋葬黑色石块的死者之地。然而,比忍耐这声音更令我厌恶的是族人的眼神。我这个试炼失败的人,仿佛是个大龄婴儿。死去的人尚有阿姆怀念,活着的人却毫无价值。

头脑里的声音说:“我很抱歉,我当时只是为了紧急降温,没想到会被你们当成试炼。”

“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回答得没什么力气。

“为了弥补我的过错,我会帮你在水下找到黑色石块。”

“你能找到?”

“那是机体的构成装置,我能感应到它们。”

“构成装置?”

“通过它们,我在宇宙中航行可以任意改变形体,当然我对迦楼罗的形态情有独钟。”

“迦楼罗?感应?”

“我们神话中的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黑球的位置。”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帮了你,自然也希望你帮我。我必须开启主感应器,才能让我的机体在这个星球上自行寻找材料修复。”

“所以你想让我带你去死者之地?你想都别想,你这个恶魔。”

我虽然恶狠狠地拒绝他,但心里还是会揣摩他这些话的含义。我害怕一切的内心活动都逃不过恶魔的眼睛。

成人狂欢很快就到了,在这个集成人礼和狂欢为一体的日子里,我看见父亲对那些试炼成功的孩子露出微笑,把武器交到他们手里。而我和阿姆远远站在一边,头脑里的声音没有响起,不安的寂静让我出神。

一双粗糙且温暖的手覆盖我的手背时,我忽然像火山爆发了一样,在人群中大吼起来。此刻,阿姆那双安慰的手对我不啻于荆棘。我挣脱人群拼命往前跑,跑到筋疲力尽才停下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距离圣湖不远了。

“向他们证明你自己吧。”父亲的音色让我感觉有些难过,“其实只是找一个组件而已,证明不了什么,不要害怕。”

“但你要明白,我确实受限于写入的法律,不能强制智人的行为,不能对智人造成伤害,所以我才向你索取一份友谊的约定,我并非是什么恶魔……”

我听从那个声音,朝湖中走去,我仿佛感到有什么推着我朝某个方向游去。当我筋疲力尽回到部落时,所有人都在为我扰乱盛典而恼怒。我径直走到族长父亲的面前,摊开了手掌。

本次成人礼因为我完成试炼,而重新欢腾,走向**。但时至今日,我唯一能记住的细节,是父亲带着笑意看向我,眼里有欣慰。

而我,在大家酒醉正酣时,偷偷走向了死者之地,履行刚才的约定。

狂欢正在离我远去,就像前十几年的光阴即将消弭。部落和死者之地隔着一条不深的河流,在涉水前,我借着夜晚的光明看了看河流,踩着水中冰冷的石头往前走。我越靠近死者之地越觉得阴森和可怖,想到头脑里的恶魔,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当我打定主意想往回走时,我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很抱歉,我只能寄居选择的智能生命之中,而根据我们的寄居条例,我不能强迫你做任何事情,可你和我毕竟达成了约定……我真不是恶魔。”他重复了之前的说明后,彻底接管了我的身体,纵然我在心里百般抗议,但我还是看着自己渡过了冰凉的河流,来到鬼气森森的死者之地。

死者之地立着许多墓碑,但掩埋黑色小球的大坑上却是绿草如茵。他的感应能力确实很强,径直来到空地的一角。他拿起墓地里的长喙锄,坚持挖了很长时间,时间长得让我觉得有几个昼夜。差不多停手的时候,他已经挖了一个不大却很深的坑了。妨碍他找到目标的石块都被他扔到了一旁,看起来杂乱无章。直到他从坑里拿起一颗与寻常无异的石块时,他开心地笑了出来。

此刻,他手里的黑球发出了纯净的蓝色光芒,当他捧着黑球走出那片空地时,整个地面随着黑球的蓝色光芒越发耀眼,开始剧烈地涌动,只见无数黑色小球破土而出,就连湖面之下的黑色小球,也受到召唤。所有的球体都拖着长长的金色尾巴,齐齐涌到天上,比黎明还要闪耀,随即四散而去。

“他们可以自行检索星球上的资源,然后对自身进行维修,修好时我就可以走了。”

“你就不住我脑子里了?”

“嗯,我要继续寻找诗意和诗意的载体了。”

“快回去吧,趁你的族人还没发现什么。”

我转身时,一个人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眼见族长父亲朝我走近。我胆怯地确定他一定看到我自言自语,更看见我让石块飞上天,一切都指向我与恶魔勾结。

“你果然是被恶魔附体了。”族长父亲死命地盯着我,“不然你怎么可能完成试炼?你刚才是不是释放了魔鬼?你会给族人带来灾难。”

“不,他不是魔鬼,他只是……”我一下说不上来他到底是什么,神情也一阵恍惚,实在无法坚定地反驳。

族长父亲从身后抽出两把短刀,他是断绝血缘、守护部落未来的族长,他要跟我立下血的赌约。

“跑啊!你还打得过你父亲吗?”脑海中的声音意识到了危险,鼓动我离开。

可我却神使鬼差地捡起了刀,怨愤地看着父亲,虽然我也不知怨从何来。

“来啊,要么杀死我成为新族长,要么带着魔鬼一起死去。”

事后回想起来,我整个人完全不清醒,但我确凿无疑地握紧了刀,我冲了过去。流着少年人宝贵却泛滥的眼泪,朝父亲砍了下去。要说他真是我的父亲,他由于当上族长便断绝了关系,从未多照顾我和阿姆。可要说不是,我前十几年的目光始终围绕着他……现在我却用刀和血捍卫我所付出的一切。

然而,父亲的速度比我快得多,他瞅准我大喊着砍下刀来的时机,找到了空当,竟然挡住了我的短刀和手臂,然后用另一只手猛地抬击我的下巴。这一击的力量巨大,我甚至有些微微凌空,大脑也不再清醒。随后父亲把我绊倒,反锁住我拿刀的手,一气呵成地把我按倒在地,最后抽出短刀,高高举起,由上刺下。

刀还没进血肉,我的身体已先一步进入濒死状态。

直到刀贴着脸颊半截刺进土里,才打破了我的幻觉。

“滚吧,把灾祸带走吧,有我在,你永远也回不来……”我背对着父亲,察觉他说话时全身都绷成了弓。

只见他伸出右手的笔指,在我眼前分泌出他的符文。父亲的符文不像萨满大人那么繁复,却简单坚定。他对我写下了“失望”,然后放开了我。而我满脑子都被这个词所占据,父亲那一刻的记忆就这样被烙在了我的脑子里。

而脑中的那个声音也仿佛受到了刺激,在我跌跌撞撞逃离的路上,他一直沉默不语。

走了不知多久,天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点,让人从心底渗出寒意。我在一棵大树下躲雨,蜷缩着想要让身体暖和起来,精神却无法集中。那个符文充满了破坏力,让我连看向部落都感到恐惧。

“没想到你们竟然进化出了这样的器官……”父亲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我恐惧得大喊大叫,以为父亲追来了。

“你怎么还在?我都被你搞得流放了,你还要我怎样!”我对着虚空大喊,仿佛他就在我面前。

“我们确实很难察觉到你父亲在跟踪我们,但我也真是很后悔,没有早点发现你们竟然可以分泌出这样的文字。”

“文字?”

“就是你父亲从手里分泌出的……”

“别说啦!”我死命捂住自己的耳朵,徒劳地捂住他的“嘴”。

“这件事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难以挽回,如果他真想要你永远离开,他为什么会给你那段失望的记忆?他如果真是一个公正的执行官,他应该让你接受流放决定的记忆。只有拥有希望所以才有失望,他终究还是你的父亲,血亲关系并没被族长身份的强制分离而切断。”

“可是,他还是失望了呀……我不能再回去了。”

“那只是失望,并不是绝望啊!我相信他还有期待,只要你达成这份期待。”

他用父亲的音色说,仿佛是父亲在诉说着自己的内心。现在,天空正在变得晴朗,而我的内心也不像之前那么动**。我甚至觉得,他即使是恶魔,也是一只好恶魔。

“既然你父亲包括你的族人认为我是恶魔,那么只要你在他们面前赶走这只恶魔,你就会作为英雄留在这个部落里,甚至得到你父亲的认同。”

“你能做到吗?”

“当然可以,这只是一场表演罢了,但这也是一个约定。”

“你想要什么?”我知道他必然不会白白帮我。

“我需要你分泌出一个符文,一个凝结诗意的符文。”

“诗意?”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一种世界表象背后的情绪。”

“为什么是情绪?”

“诗意是一种情绪,但我们很难把它划归为主观存在,它更像是客观存在的主观世界中的既有存在,只是不同智慧生命理解认知不同。我很好奇是否只有自然生命才会拥有这种诗意,我在宇宙中不断寻找,始终没有找到。我就算有朝一日找到了,也不知该如何带回去。直到你父亲在你面前写下那个符号。

“我完全没见过这个符号,看起来也如此随意和幼稚,但我却深刻地理解了这个符文背后的失望,感性的亲身回忆和抽象的逻辑体验,在我脑子里猛地炸开。我想,没什么语言比你们分泌的符号更适合承载诗意。文字的信息必然会遗漏,但你们跳过了文本,直达认知。”

“我不太明白……你要我做什么呢?”

“走吧,去远方,那里就有诗意。这是最后一个人类留给我们的箴言。”

那时,我并不知道诗意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远方在哪里,可我和脑中的声音踏上了漫长的旅程。

我发现在旅途中,人对空间和时间的感知很容易模糊起来,不然二十年也不会像啪地拍了一下手,瞬间就没了。在被赠与归途的那个夜里,我坐在废弃的神庙里,面对早已坍塌风化的塑像,吃着腌肉和果酒。

奇妙的空间感和时间感时刻左右着我的身体,我总觉得自己还在途经那条大河,我沿着河岸走了六个月,才走到了惊险渡河的崖口,除了满身疲惫和对鱼肉极其厌倦外,没有其他收获。时间感是折磨人的妖精,我曾走到只有夜的地方,时间被无限拉长,如果不是被迁徙的族群救起,我可能已经葬身雪原。然而当我走入一片无垠的大漠,空间就一把攫住了我,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颓唐和无趣。

我在大河边、雪原上、荒漠里都没能写出承载诗意的符文,因为我依然无法理解何为诗意。虽然经历了各种风景,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但留给我的只有盲目的惊险和持续的厌倦。不论眼前风景如何,我只想着回家。

如今我在神庙里,看着杂乱的四周,回想我的一生。三十几岁在部落里已算中年,但我并没做什么算得上有价值的事情,一直在寻求证明和为自己赎罪,诗意又是如此虚幻,想到还要漫无目的地寻找下去,我猛灌了一口酒。

然而,脑海里传来一阵悠长的叹息。

“唉……”他说得很平静,像是认命,“看来不是所有智慧生命都能捕捉到诗意。”

我跟他在一起也有二十年了,从最初的约定到现在,我已经习惯他在我脑中说个不停。可如今他坦诚宣布失败,我竟语塞,父亲的声音让我产生似曾相识的刺痛。

“没关系的,实在不行就算了吧,我的组件也基本修复成功,或许诗意并不在这里。”他有种强撑的乐观,“何况能真正理解诗意的人类也很少。”

“其实,你回到部落可以换个人寄居试试,”我不知为何说出这种话来,“可能只是我不行……”

“你以为我寄居你只是因为你有心结好控制吗?每年都有人参与试炼,其他人若可以我早就寄居了。事实上,你的内心最为敏感。或许你不能理解,但你所厌恶的,正是我所需要的特质。”他解释着,“但你确实没找到,或哪里有些问题,我也很遗憾。”

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抱歉”。

“真没什么,这是我的使命,不该是你的,我最初也有些自私。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反正只要表演得足够神圣惊险,你肯定能作为英雄重回部落。”

我“嗯”了一声表示同意,心里既期望又悲伤……

我们往回走了六个月,终于回到那片茂密的森林,熟悉的气息让我重新变得年轻,想到可以回到部落,全身都充满了力气。就在我准备查看部落目前的情况,看用怎样的方式展现最佳效果时,却发现一个无可挽回的事实。

部落已经消失,被这片土地的新主人屠杀殆尽。

我躲在了距离仇敌部落不远,但相当隐蔽的洞穴里。这是我幼时的秘密基地,一旦我想藏起来,便没有人能找到。如今这里成了我复仇的巢穴,我像只野兽藏于此处,伺机夺人性命。

“如果你帮我干掉这些杀死我族人的家伙,我就帮你写出诗意的符文。”我主动向脑中的声音寻求约定,虽然我深知自己什么也写不出来。

“这已经不是诗意和约定的事情。你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怪物吗?你在旅途中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杀掉别人让自己活下来,但你这二十几天竟然杀掉了八个男人。”他大声地呵斥,“现在你脑中杀人的念头和诡计,像杂草一样疯长,纵然我全力打消都无法清除,你已经被仇恨变成了怪物。”

“他们杀了我的族人,夺走了我们的土地,族长父亲……他不该失败的,一定是中了什么诡计。”我临死时才觉得当时的逻辑已经固化。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在厌弃父亲的时候,也在追逐他,你通过成长来否定他时,也在将他神圣化。你已经见过了广阔的世界,难道还不能理解生命的可贵吗?”

“难道我族人的生命就不可贵吗?!”

“可你要有勇气和能力完结这段仇恨,就像我们面对曾经的人类一样……”

“你能完结是因为你只是寄居在脑袋里面的怪物,你死了不会疼,可我们不一样,如果不以眼还眼,我死了该如何面对他们?”

他沉默了一会儿,仿佛被什么刺痛,费力地愈合着伤口。“人类也曾觉得我们是怪物,但我们……”

在那段时间里,我一边复仇,一边不停与他对话,寻求他的帮助,寻求他的认同。虽然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他有必须遵守的法则,不可能杀害智慧生命,甚至不能直接控制智人。

不然他或许可以强硬地阻止我。

我在男人捕猎时,去他们部落里纵火;在他们夜间守卫时,在加餐的饭菜里下剧毒;还有人被我的陷阱吊死。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受不了满手的血腥味。这种漫无目的的杀戮,让我对杀人狂的生活产生了厌倦。

于是,我决定在一次典礼后暗杀他们的族长。

要么杀掉族长完成复仇,要么当场被杀,总之一了百了。

可当我发现,常年隐蔽于黑袍之下的集萨满和族长于一体的最高统治者,竟然是个女人。我下手迟缓了,然而她的击杀却很凌厉,转眼间便将我击倒,门外的守卫涌了进来将我完全制伏。

“你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女族长端详我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是那个部落族长的儿子。

“难怪全面进攻时,没人像他一样能扛着杀戮的痛楚,原来跟他一样的人在这里。”她的指尖划过我挺拔的鼻梁,“但你比他更能承担命运,更有资格拿来祭奠亡灵。”

她说话时,我发现她的眼里没有恨意。她看起来也有些苍老,但抓到我之后,对我这个卑鄙的暗杀者却有种莫名的欣赏。

好像只有杀死我这种人,才算是完成了一项使命。

“我们这样的人,并不愿意杀人,但有时不得不为之,我们的一生中总会主动被动接受某种古怪的使命。但也只有这样忍受痛苦却前行的人才称得上强者,比如你和你的父亲。”她来过一次地牢,说了这么一番话后,便再也没来过。

之后,头脑中的声音说了这样的话:“果然敌人才是最懂你的人。”

被捕之后,我彻底没有了复仇和逃生的欲望,虽然脑中的声音一直在跟我商量如何在不伤害其他人的情况下救走我。可一方面他的机体没有载人设备,不可能精确救援;另一方面,看守我的人实在太多了。在他考虑救援时,我却把思考逃生的时间,用来思考自身。

在停止杀戮的那一刻,我就对杀戮产生了厌恶。没有牵绊,再加上女族长的那番话,我竟陷入了平静,仇恨在我心中渐渐变得滑稽。

“你就是你,不论怎样被仇恨驱使,你都会变成最初的你。”脑中的声音如是说。

“你为什么还不走,我死了你寄居也就没了意义。”

“……你知道宇宙有多大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宇宙真的很大,大到你难以理解,我以极快其实毫不起眼的速度在宇宙中漫游,我的停留充满了随机和不确定。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最不需要的就是着急。”他顿了顿,然后用宽慰的口吻说,“总之,让我陪你走完余下的人生吧。我的朋友。”

像朋友,又像那个并未断绝血缘的父亲。

自从他告诉我宇宙极大之后,我在剩下的日子里,对那种未曾见识的大开始着迷,甚至开始幻想那种广阔。但幻想时,我的注意力却投向了地牢的小花和植物,还有看守的长矛和目光。地牢里时不时有小甲虫出现,它们富有攻击性,但我觉得有种用于装饰的可爱。

我想象广大宇宙的另一个地牢里也有这样一朵小花,然后相信宇宙中有甲虫的孪生兄弟,还有长矛穿过宇宙只为猎杀一只动物制成腌肉。我还相信有各种饱含深情的目光,像星星一样在宇宙中闪耀着。

我察觉到宇宙来自古神一次次吐纳的间隙……

白昼伴着地牢的狭小,让我切身体验逼仄的空间,但我确实幻想出极为真实的广大,我陷入到静滞的交错中。

如今,我被部落族人带出地牢,绑在了圣湖的祭坛上,他们在周围欢呼和护卫,而女族长裹着野兽长毛编织的长袍,目光灼热地看着我。我从她的眼里察觉到不忍,不忍杀害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但还是那句话,不得不为。

“地牢里,我察觉你的神经元非常活跃,甚至产生了某种被称为意象的东西,那是诗意的胚胎。可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启动主控黑色石块。

“是啊,我很抱歉,到最后也没明白什么叫诗意。”

萨满的短刀已经放置在我的脖颈上。

“带着我的祝福去远方吧,那里或许……”

我的颈动脉被划开,人被推入水中,主控黑色石块则发出夺目的蓝色光芒。我沉入水中,血液融入了湖水,湖水进入了血液的容器,发出单调的咕咕声。

濒死状态的我,看见一个人在路上,踽踽独行,没有目的。

刹那间,我的笔指分泌出一个承载诗意的符文,我想传递给他,却没有声音。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而他升上了天空,用黑色石块组成了一只迦楼罗,继续在星海中追寻。

而那个诗意的符文混着鲜血和尸体,葬进了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