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丽的家乡可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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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班正聚在一起继续学习文化课,上官会发正在向战友们朗读自己的诗:月亮啊,你是那样的高远/太阳啊,你是那样的火热……

正读在兴头上,却被李清明打断了:“算了吧,你这诗人人都会写,我信口就能拈来:‘花儿啊,你是那样芬芳/鸟儿啊,你是那样快乐/上官会发啊,你的诗是那样的寡淡无味。”惹得上官会发追着他打,别人跟着一起起哄。

这时连长进来了,大家立马安静下来。连长说:“咋了?我是老虎?一进来立马就安静了。”

大家相互望一眼没敢出声。欧阳海说:“报告连长,我们正在学习。”

“学习好嘛,我看你们学得都能吟诗了,说不定你们四班一不小心出个大诗人,让我们全连也跟着沾光嘛。不过,那花儿香、鸟儿唱的我看就算了,太直白,连我这大老粗听着都没有味道。”

全班哄一下子笑起来。

连长说:“欧阳海,我来是要告诉你个好消息的,要不要听啊?”

“既然是好消息我为什么不听?不听白不听嘛。”欧阳海见连长看上去心情不错,说话也随意了不少。

“连里安排你休探亲假的报告营里批下来了,你准备哪天动身啊?现在正是个机会,再过段时间就要开始新的训练课目了。”

欧阳海一听能探亲,心里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告别亲人两年多了,说不想家那是假的。夜深人静时,苦了、累了、病了、疼了,就会格外地想家,想念亲人们。只不过是把这些情愫按压在心底罢了,谁让自己是一个革命军人,谁让自己是一班之长呢。可又不想在战友们面前表露出太高兴,那等于表露自己很想家,可有些掉班长的面子。

连长已从欧阳海欣喜的脸上看出他的高兴劲:“咋?高兴就高兴呗,还使劲憋着?离开家乡两年多了吧,总得给家里人捎些东西回去吧?说来听听,想买些什么?”

“这还用想?我爹爱抽烟,就给他买两斤好烟叶回去吧。我妈有咳嗽的老毛病,听说还是生我那年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就发作,想给她带些止咳的药回去。我大哥嘛,老早见别人穿着齐膝盖高的防水胶鞋,眼红得不得了,那东西穿着雨天干农活真是方便,就给他带双深腰胶鞋回去。湖伢子我就更知道他想要啥了,一直想要一条腿上带白道道的运动裤呢。”

“不错嘛,看你平时风风火火的,原来也挺细心的嘛。那这两天就准备准备,后天连里有车去县城,可以把你捎到城里,你从那里坐车回去吧。”

“是!”欧阳海拍地崩直身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

“那你们还是接着作你们的诗吧。”连长说着走出四班。

等连长的背影在门口一消失,全班一哄而上,开始对欧阳海严刑逼供:“说,给这个带、给那个带,给我们未来的嫂子带点啥啊?”

欧阳海一本正经:“嫂子?嫂子还不知道是在张家还是李家,我哪知道人家想要啥?要不你们替我问问?”

“装糊涂是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看来不来点真格的是不行啊。”大个子刘成春向大家递了个眼色,首先拽过欧阳海的两条胳膊,大家会意,把欧阳海拽胳膊拽腿地抬起来打夯。几上几下,忽倏得欧阳海的声音都变得起伏不平,像是一会儿拿巴掌挡着嘴巴,一会儿又没有挡:“我招——哦——哦,我招还不行吗——啊——啊!”

14—2•

给家里人的小零小碎都买齐了,可欧阳海总觉得还有个心愿没了。自己走了两年多了,家乡不知又有什么变化。两年多了,自己没为家乡的建设贡献一点力量,这次回去,能为家乡做点啥呢?自己现在虽然在部队,吃部队的、穿部队的,可到几时也要脱下这身军装,回到家乡去,自己最终是那里的一分子啊。

躺在**闷头想了一会,突然想起有次自己信里问到家乡庄稼收成状况,大哥回信说,水稻的收成一直不算好。当时没太放在心上,现在认真想想,稻谷收成不好,无非是土质、阳光气候和谷种的问题。自己家乡的阳光、气候不算差,土质也还过得去,那会不会是谷种的品种不行,产量低?

想到此,欧阳海坐不住了,起身往驻地外走去。几里路外那个大队的水田面积不少。他找到队长,跟队长攀谈起来,问他们近两年的水稻收成如何。队长说前几年收成也一般,但近两年用了新稻种,产量提高了不少,去年亩产已达到700多斤。

700多斤!这比老家的亩产高出两百斤。大哥说家乡现在亩产最多500斤。要是能让家乡水稻增产200斤,那对于家乡人民来说可不是个小收入。欧阳海决定了,要买些稻种回去,现在带谷种回去正是下秧苗的季节。

欧阳海从附近的大队回来,六班长张家声在四班宿舍里等他,一见到欧阳海照例照肩就是一掌:“属虎的,这都要回家探亲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说一声干嘛?眼气你吗?”

“有啥好眼气的?又不是争上游的小红旗,只有一面,有你无我?探亲这事人人有份,早晚而已。对了,我有个小礼物带给大叔。”说着从身上掏出个黄灿灿的烟袋嘴来。一看,原来是个子弹壳做的,可能装在身上时间不短了,磨得明亮亮的。“你看拿这个吸烟多好?一看就知道儿子是当兵的,连吸烟的家伙都是部队上来的。”

欧阳海有些感动张家声的有心,可嘴上却没有半个谢字:“贿赂我啊,想让我以后争红旗时让着你吗?”一把抢过弹壳烟嘴:“东西照收,但让你是不可能的!”

“谁稀罕你让,你以为你是长胜将军啊。我这是孝敬大叔的。”

上官会发跟宋发凯也跟着凑热闹,拿出一副精美的年历画,上面画了个粉团团的大胖娃娃抱着条鱼比高低。张家声说:“看到没、看到没,你的部下想得多周到啊,把大胖孙子都给老人家捎回去了,这才是你的娘老子最迫切最真实的心愿。”

“这哪里是想得周到啊,分明是害我嘛。这一回去我娘肯定要唠叨找对象、接媳妇、抱孙子的话,你们生怕她想不起来咋地?还弄这玩意来提醒她,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那怕啥,对象不是现成的吗?跟我们打埋伏,跟娘老子还打埋伏?”班上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14—3•

班车一在清渠公社停下来,欧阳海就提着大包小包,迫不及待地往公社供销社走去。还是在车上时他早已打算好了,反正要经过公社,就先去公社看看小翠。都说女大十八变,两年多不见,不知她又变成啥样子了,胖了?瘦了?黑了?白了?

可是当他兴冲冲地走进供销社大门,第一眼并没看到他的小翠。先是年龄稍大些的嫂子模样的人叫起来:“哟!这不是咱们小翠的小海哥吗?”这一声叫,又招来个年轻姑娘:“是啊,是她的兵哥哥呢,我看过照片。”

可就是不见小翠现身。

见大小两位女性开着他的玩笑,却不主动交待小翠的去向,只得窘迫地问:“邹小翠她……”

嫂子模样的妇女嘴快:“咋了?等不及了?也难怪,听说当兵两年多了吧,八百多个日子呢……”说着自己先扑哧一声笑了:“急也没用,谁让你提前不预约呢!人家去县城进货去了。要是早点预约一声,这会儿在县城早见上了,来个‘夫妻双双把家还’多甜蜜啊?”

年轻姑娘见欧阳海涨红的脸,制止道:“**姐,你就别损了,人家连婚都还没定呢,啥夫妻双双,难听死了。”

“当兵的脸皮还怪薄的,好了,不说了,还没回去见父母吧,快回去吧,等小翠回来我们会告诉她的,让她亲自去找你。”

一走进老鸦村——现在早改名叫凤凰村了——路上遇到的,田边地里的,都是相熟的人,欧阳海嘴里不断地大叔大婶地叫,不断地掏烟敬烟,遇到小孩子,掏水果糖。年龄相近的,总好奇军人的生涯,狠不能让欧阳海一古脑把他这两年多的部队生活都说给他们听。大叔大婶们体谅他归家心切,会打断年轻人没完没了的拉话:“看你们跟拦路抢劫似的。让人家先回去见见爹妈吧,人家回来又不是三天两头就走的。”

走走停停,行李提提放放,几里地,走了两个多小时。还没到家门,家里已听到信儿,湖伢子已经等不及了,迎出里把路,扯着、拽着,总算把二哥接回了家。

一进家门,母亲先一把拉过欧阳海,像是审视一件陶瓷古董,上上下下、前胸后背地看了个遍。欧阳海好笑地说:“妈,信里不早就说了吗,我当的是工建兵,又没有上前线,更没有枪林弹雨,你再看也是好胳膊好腿的。”

母亲在欧阳海背上轻拍了一掌:“看你说的,好胳膊好腿的不好,还想缺……”赶快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欧阳海打开提包,像从前走村串巷的小贩子似的,从里面掏出花样别出的东西分送给一家老小。大哥的一对儿女先得了糖果,已在嘴里咂吧得山响,又见了作业本、铅笔,更是高兴地我说我的好、他说他的好,其实都是一模一样的东西。大嫂看着手上鲜艳的围巾,嘴上责怪着欧阳海乱花钱:“你这不是花冤枉钱嘛,我天天不是在地里,就是围着灶台转,要这么漂亮的围巾有啥用?哪有戴它的时候?”可眼里却明亮亮的,盛满着欢喜。

提包瘪下来了,桌上却还有个瓷瓷实实的小口袋。父亲正在往旱烟袋上安那只子弹壳烟袋嘴儿,大哥好奇地摸摸桌子上的袋子:“海伢子,这像是稻谷呢,大老远的你带稻谷回来干吗?”

“你猜!”欧阳海笑眯眯地看着大哥。父亲听说是稻谷,也觉得奇怪:“现在可不是前几年了,饿死人的年代早过去了。”

“这是谷种,我从部队驻地附近带回来的谷种,那里的老乡们说,这谷种能亩产700多斤呢,我特意带了二十斤回来在我们这里试种一下。要成功了,明年就可以大力推广。”欧阳海憧憬着。

“一亩地多产200多斤,那要是大力推广了,我们全社一年要多收多少斤稻谷?乖乖!那可是白花花的大米啊。”欧阳明兴奋地说,像是白花花的大米已经在眼前。

14—4•

三个男人正被每亩增产200斤的前景鼓舞得欣欣然的,欧阳海的母亲却被那幅年历画上的胖娃娃勾出了心病:“啧、啧、啧!你们看这胖娃娃多排场、多逗人爱,胳膊腿长得跟耦节儿一样,看着就想亲一口。海伢子,前村跟你同岁的军伢子都抱上儿子了;后坡上老刘家的老大,可比你小一岁,也让老的抱上孙子了。你这一走就是三年两载的,这次回来是不是谋划谋划你的婚事?”

“妈,你就别操心了。我才二十岁,还年青得很,不着急。”欧阳海心里好笑,那画上的胖娃娃果然惹事。

“早?早个什么哟,我没满十八岁都生你大哥了,刚满二十你大姐都抱怀里了,早生早拉呱大是一宗正事。你看下面还有你弟弟,早点把你的事安置了,才好操他的心啊……”

“我的妈呃,我两年多没吃你亲手做的饭了,结婚是以后的事,眼前的事是我嗓子眼里都馋出口水来了,急等吃您亲手烧的饭菜呢!走,我帮你烧火去。”欧阳海为了打断妈的话,把张祖桂连推带搡地送进了灶屋。

可是刚把妈支走,欧阳满又接上这个话题:“回来见到小翠了没?”

“还没呢,同事说去县城进货去了。”

“你跟她咋样了?”欧阳满在椅子腿上磕了磕烟袋锅。

“还那样呗,就是通通信。两年多都没见了,人家心里咋想的我也不晓得。”

“好妹子啊,手脚勤快,为人踏实。前年我差点把人家冤枉了,你可莫亏了人家啊。”

“嗯,我心里有数。等她明天回来了,我去看看她。”

“明天就去接人家来家吃顿饭吧。人家心思要真在你身上,大姑娘家,听说你回来了,肯定想来又不好意思来。”

“嗯,我晓得了。现在我们大队上的事谁管啊?”

“李华栓啊。李华栓现在是大队书记。”

次日上午,欧阳海提着稻种直接去大队部找李华栓。李华栓一看到欧阳海,把肩上扛着的锄头往地上一放:“这不是海伢子吗?不对,现在可是革命战士了,不该再叫你小名了,应该叫你大名欧阳海了。昨天就听说你回来了。变了嘛,高些了,也结实些了。”

“再变也还是海伢子啊。在部队是部队,回来就是你的兵儿。”

“我的兵?可别埋汰我了,当兵两年进步可不小啊,立功喜报一张接着一张地往家寄,没少给你爹妈、给咱们凤凰村长脸啊。想起你当兵走时我给你使的绊脚石,现在见到你,我这老脸还发烧呢,指望我这觉悟啊,能把房大梁当椽子使。”李华栓提起这事,脸上还真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那有啥发烧的?你跟我又没有私人怨气,不放我走,是舍不得我走,说明你看重我呀!”

“为了表示我没记前嫌,还特意给你带了份礼物呢!”欧阳海说着把二十斤谷种往李华栓面前一墩。

“礼物?这礼物还不轻嘛。到底是啥好东西?”说着蹲下身子就去解袋子口,一见是黄灿灿的稻谷,一时间有些迷糊:“稻谷?你……哦——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良种谷种吧?”李华栓抓起一把稻谷,又让它慢慢倾斜进袋子里。

“大队书记就是不一样,一眼就看出它的价值。不错,这正是我从部队驻地附近大队上买回来的谷种。人家种这谷种亩产可比咱这里高200多斤呢。”

“这可太好了啊,我正愁怅呢。我们大队的土地不比别处薄,阳光不比别处差,可每年收的稻子总没别处产量高,你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啊。现在我算是知道你这伢子怎么总是立功、受奖呢,你长了一颗替别人、替公家着想的心呢。人人要都像你这样,这共产主义能不实现吗?”

“华栓叔啊,你快别说了。我就是顺便想起来了,顺手就做了,被你这上纲上线地一说,似乎我有多伟大似的。现在正是下秧苗的时候,干脆把它泡上,出芽了就可以下苗了。这后续工作可交给你了,我向我们驻地那个大队讨教过呢,说要想保持谷种的纯度,最好另外辟出一片田来做试验,免得跟本地谷种杂交。如果收成好,我们大队下季就有自己的高产谷种了,可以大面积种植,提高产量。”

“好,下面的任务就交给我了。千里之外带回来的谷种,我一定好好待弄它。”

14—5•

欧阳海跟李华栓一起浸泡好谷种,又跟着李华栓一起到地里跟大家见了个面。干着活聊着天,大家问欧阳海部队的事情,欧阳海问大家社上的事情,边干农活边说话,田园一片笑语欢歌。

中午,欧阳海前脚进门,欧阳明后脚就跟了进来:“不得了啦,当年被解放军处决了的唐殃民没死成,潜到台湾养息了这些年,现在又潜回来了,带了枪、带了人。据说要为自己报仇雪恨,第一个要杀的是朱富山。所以朱富山回公社躲起来了……”

“没头没脑的,你疯说些什么!喝醉了说胡话吗?”张祖桂一把把大儿子拽进屋里,又伸脖子朝门外看了一眼:“这让别人听到还得了!”

欧阳海也疑惑地望着大哥:“你从哪儿听来的没踪没影的疯话?”

“赵世仁说的嘛。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能假?你们想想,朱书记是有好长时间没到大队来了嘛,以前可是三天两头在乡下转悠的。”

“这个赵世仁!都这些年了,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走,大哥,跟我当面问问去,绝不能让这些谣言落地生根。”欧阳海起身就走。

“我去不好吧……”欧阳明有些犹豫。

“有啥好不好的?不当面问清楚了会越传越悬乎。我敢肯定,这百分之百是谣言,他唐殃民长三头六臂了?会死而复生?”

欧阳明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欧阳满一跺脚:“去你就去嘛,磨蹭个啥?有些事就得锣对锣、鼓对鼓。像上次孙大发造谣小翠那事儿,要不是朱书记坚持去当面对质,差一点吃了他的亏、上了他的当。”

赵世仁一见到欧阳海带着欧阳明找上门来,就心有余悸。“这小子活该是我的克星。”从强占刘老太婆的房子那天起就开始跟我作对,后来带人抄了我的老底,再后来在社上当记工员,明里暗里没在他面前讨到过针尖大的便宜。现在又当了两年多的兵,经过大浪见过大世面,只怕是心里的道道更多了,带着他哥来干吗?总不会是好心来看我的。管他呢,伸手不打笑脸人,老子给他个笑里藏刀!

一念至此,赵世仁马上堆出一脸笑:“海伢子啊,听说你回来了,老叔正准备去看你呢,听你唠唠国家的新形势、新政策,你这么快就来了,来了好啊,快到屋里坐。伢他妈,赶快烧茶。”

欧阳海说:“赵大叔,烧茶就不麻烦了。我是扛着竹竿进磨房——直来直去。你说当年被枪决了的唐扬民没死成去了台湾,最近又从台湾回来报仇来了?你见到唐扬名了吗?你咋知道他不光没死,而且从台湾回来了?”

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上门就是找我的晦气来了,带着欧阳明,看来是对质证的。带谁来也没用,我死不认账,你能把我吃了?赵世仁心里狠狠地想,脸上却依然摆着笑脸:“我的大侄子唉,这是从哪说起啊,姓唐的死没死关我屁事?再说了,我天天守在这村子里,老老实实地做人,连公社以外的事情都搞不清楚,从哪儿知道台湾的事?”

欧阳明一听他完全是另外一套,有些急了:“明明是你跟我说的,当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现在咋又不认账了?”

“我说明伢子啊,虽然土改前我得罪过你,可这些年过去了,你总不能抓着以往那点老事儿报复人吧。我又不是烧糊涂了,会说这无根无影的话?都说两人说话靠证据,三人说话有凭据。你说是我说的,那你找个证据出来?”赵世仁不光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反而话里话外藏了刀子——你欧阳海再追究这事,就是记着往年那些事来打击报复我的!

欧阳海当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却懒得理他这茬。自己只是想截住谣言,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赵叔,我今天来只是想提醒你一下,如果这谣言继续蔓延下去的话,那就不是我来问这事了,所以更不存在报复不报复的事。这么些年,你应该知道,共产党的领导不是吃干饭的。”

14—6•

邹小翠从桂阳县城里进货回来,一跳下拖拉机,快嘴王**就开始了播音:“小翠啊,好事来了哩,你的兵哥哥回来了哩。”

“真的?”过于激动的一声反问过后,小翠马上满脸绯红。自己太不知道掩饰了,别人不笑话自己才怪。同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当然盼望小海哥回来,可这人都回来了,之前一点音信都没给自己。虽然之前的信里不一定能说出到家的准确日子,但总能说个大概日期,叫自己心里有个准备吧,可个把月前的信里一丝口风都没露,到底是他的心里没我,还是……

小翠边从拖拉机上往下卸着货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会甜密密的,一会又酸楚楚的。等到卸完货、对好帐,心里又不安然了,是等着他来看我,还是我去看他?一听说人家回来我就急着找上门去,实在是丢面子,别人肯定要笑话。可是同事虽然说了我今天回来,他会不会来找我呢?他现在在干吗?是在家里跟家人一起,还是在队里干活跟大家在一起?这次回来几天?眼看着今天都第二天了,要是今天他不来找我,他探亲的日子等于已经过去了两天……

管它呢,笑话就笑话,我就去看他又咋地?他上次的信里不是已说过只要结婚,那么对象一定是我邹小翠吗?那我就用行动告诉别人,我邹小翠就非我的小海哥不嫁了,又咋地?他提前没通知我回来探亲,可能是突然接到的通知没来得及呢?或者是早就打算了要回来故意不告诉我,想给我一个惊喜呢?也或者根本是忙忘记了,小海哥多忙啊!管他呢,反正他肯定有他的理由。

王**见小翠有些神情恍惚的样子,对小英子挤了挤眼,大声对小翠说:“邹小翠,虽然你进货回来有点辛苦,但我觉得你还是该下乡送货去吧。进货之前不是就准备要送的吗?不能让乡下的老乡们眼巴巴的紧等了。”

小英跟着附合道:“是啊,我也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小翠已意会到两人的意思,又不好意思坦白想去见欧阳海,就装着不懂似的顺水推舟地说:“送就送呗,累倒是不累。”于是装的装,记得记,三人三下五除二地备好了下乡的货担。

14—7•

吃过午饭,欧阳海对父母说:“我下午想去公社看看小翠,昨天路过时她同事说她今天回来。”

张祖桂脸现喜色:“去吧!应该你先去看人家,姑娘家脸皮薄,总不能让人家找上门来看你。干脆等她下班了,接她一起过来吃晚饭。我腊肉已经泡好了,一会煮上。”

“妈,你偏心吧,我昨天回来到现在还没吃到,一听说小翠来马上就说要煮腊肉。”欧阳海嬉皮笑脸地说。

“给她吃还不是为了你?你不在时人家没少关心我们。一进门忙忙活活的,贴心贴肝地对我们这一大家人,心好人又勤快。”

“妈,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给谁吃我也不在意啊。”欧阳海搂着母亲的肩头拍了一下,“我走了噢。”说着出了门,背后传来母亲嗔怪的声音:“到部队别的学到没不晓得,倒是学了张油嘴回来。”

然后是父亲美美的声音:“说啥别的没学到?那立功受奖的大红喜报是哪来的?”

欧阳海出了家门本打算径直去供销社看小翠。她现在肯定还在上班,先跟她打声招呼,然后去公社看朱书记。两年多没见了,有好多心里话要跟朱书记说呢。等小翠下班后再去接她一起到家里吃晚饭,算是完成母亲交待的任务。

可是欧阳海刚出家门不久,就被后村的吴三启拽住了:“啧、啧、啧,乖乖,人靠衣裳马靠鞍,这身军装把你小子穿得有棱有形的。你不要再在前村后院的乱跑乱窜了,把大姑娘小媳妇的眼光都粘到你身上了,你说让我们这些光棍还咋混啦?!”这吴三启是欧阳海从小的玩伴,小时候没少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藏在暗处拿弹弓打看不顺眼人的屁股,干了坏事互相掩护。

吴三启边说边围着欧阳海前后左右看了个遍,看得欧阳海浑身不自在:“嗨、嗨!我咋觉得你不像是在看我,倒像个牲口贩子在看牲口呢?”

“别作践自己了,谁敢把你当牲口看。走!到家去。”说着拽起欧阳海就走。

欧阳海挣扎着:“我还有事呢,明天吧,明天去家里看你。”

“事儿、事儿!真的成保卫国家的人了就日理万机了?回家探亲无非是走亲访友,我不是你的亲总是你的友吧?不能太厚此薄彼。”说着继续把欧阳海往家里拽。

欧阳海见脱不开身,只得老实交待:“说实话,我这阵儿真的重任在身呢,我妈让我去看看邹小翠,说让她晚上来家里吃饭。”

“哦,我说呢。别拿你妈当挡箭牌,是自己见她心切就直说,重色轻友的家伙。不过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吴三启嘴上说着可以理解,却并没放掉拽着人家袖管的手,脸上有些窘态:“我想……求你帮个忙……。”却又没了下话。

欧阳海看得着急:“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有啥不好意思的?有话就说呗,别跟个女人似的磨磨叽叽的。”

“那我可说了。有人帮我在上河大队介绍了个对象,明天上门相亲。你要不回来也就算了,可一看到你穿军装这个周正劲儿,就想借你这身行头武装武装我自己,现在哪个姑娘不眼馋这个?穿上你这身军装上门,保证一炮打响。”

“借军装相亲?人家不晓得你不是当兵的吗?”

“晓得啊,那没关系。还是那句话,人靠衣服马靠鞍嘛。我只是借你这身衣服衬托衬托自己,想给别人一个好的第一印像,并不是要冒充军人欺骗人家。第一印像很重要,只要第一次让人家看上了,以后就是穿蓑衣也不要紧了。只一天,我拿我最新的衣服跟你换着穿。”说着眼巴巴地看着欧阳海,像个向大人讨要糖果的小孩儿。

欧阳海有些反感他这种行为,觉得征服一个人不应该是靠表象的东西,可是换位思考的话,又能理解他的行为。自己是当上兵了,穿了两年多的军装了。想想当兵以前,还不是把军装看得多么神圣无比,觉得军装是这世上最扎眼、最帅气的装束。就算现在,自己还不是仍然爱着军装?生活是现实的,不仅仅需要高尚的、革命的东西,也还是需要一些俗常的思想和情调,比如吴三启以及吴三启要去相亲的那个姑娘对表象的在意。其实自己也一样,自己穿着这身军装走在乡间的田野上,走在家乡人的视线里,心里充满的仅仅是自信吗?就算是,那份自信还不是靠一部分自鸣得意支撑起来的。自己去照像时,还不是刻意穿上一套新军装。这说明自己也在意表象的东西。

“三启,你的想法我很理解,但是我不能借给你。不是我抠门舍不得,部队有规定,军装是不能外借的,那是违反纪律的事。”

“欧阳海,你就别跟我打官腔了。相信你部队有规定,可现在不是在老家吗?离部队上千里,你借我穿一天,部队长了千里眼吗?哪个能知道?”吴三启脸上现出不悦。

“三启,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这军装若是我自己的,给你穿一天也穿不坏,我有什么不舍得的呢?小时候饿得前胸贴后背,可是得到一个烧红薯,我俩还分着吃呢,别说让你穿一天衣服。可问题是这军装是国家的,而且它象征着一种尊严,你说我一个军人,咋能带头践踏这种尊严?这违反纪律跟干坏事一样,你说我们能因为别人看不见就干坏事吗?那我们每个人干坏事的机会可多了,那这个世界早被坏人挤破了。一个人的行为要靠自觉自律,而不是靠别人监督。”说着主动搂住吴三启的肩:“晚上去我们家吃肉去,我妈煮了腊肉,吃得有劲了明天好生去打那场仗,我保你马到成功。”

吴三启见欧阳海说得入情入理,收起了不悦的表情:“我才不会那么没眼色,你妈那点腊肉平时舍不得吃,今天煮了可不是招待我的。好了,快去看你的小翠吧,一日不见如三秋,这都两年多没见了,人家只怕眼睛都望穿了。”

14—8•

正是吴三启拽着欧阳海在他家门前拉呱那阵,邹小翠挑着担子出了供销社的大门。欧阳海觉得跟吴三启拉呱了半个小时耽误了时间,干脆抄近路往镇上走去。可邹小翠却是走大路,邹小翠要给沿途各处送货。于是两人为见对方,虽然心切却不相遇就成了必然。

欧阳海走进供销社,还是昨天那两位。一见他,不等他问,人家先通报信息:“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人家小翠亲自去看你去了,你没遇到?”

“我……我刚在路上有事耽误了,可能错过了。”走出供销社欧阳海心里有些为难,是沿大路拐回去追赶小翠呢,还是先去公社见过朱书记再说?还是先去见朱书记吧,“唐扬名死而复生,从台湾回来报仇”的谣言要先给朱书记通通气,不能让朱书记的工作陷入被动。

欧阳海大踏步地往公社走去,一见到朱富山,他先立正行了个军礼,倒惹得朱书记笑起来:“行什么军礼嘛,我现在跟军人可不沾边喽。啥时候回来的?都没听到动静?”

“有啥动静?我又不是新媳妇,要敲锣打鼓地接?昨天回来的,带了些行李,不方便来看您。”

“昨天来也看不到我呢。我去区里开会了,今天才回来。看来我俩心气相通嘛,我前脚进门,你后脚就来了。不过,我估计醉翁之意不在酒,看别人是真,看我是顺带的吧?”

欧阳海眼看着被朱书记点着穴位,赶紧叉开话题:“朱书记,今天来看你是有件事要向你汇报。现在凤凰村有谣言,说当年被你们处决了的唐扬名没死,逃到台湾去了,最近回来了,带着枪带着人要伺机报仇,说第一个就是你。还说你就是为这事吓得躲进公社大院不敢出去了。当年可是你亲手抓的唐扬名,他到底死了没有?”

“哈哈哈!竟然有这么幼稚的谣言。当年唐扬名被抓后虽然是交给上级处理的,可处决那天我可是在场,当场毙命,现在骨头碴子只怕烂得差不多了,报仇?他的鬼魂来报仇?我可不信鬼。不过这个谣言可能是别有用心啊,我得向有关部门汇报汇报,必要时会采取制止措施,不能让这种谣言涣散人心。”朱书记若有所思地说。

“那你得下乡到各村转转,亮亮相,免得别人以为你是真的害怕了,让关于你的谣言不攻自破。”

“怕啥?谣言总归是谣言,到几时也变不了现实。今天才从区里回来,原打算这三两天要下去的。已经谷雨了,得下去摸摸稻谷下种的情况。”

“朱书记,我……”听朱书记提起谷种一事,欧阳海本来想汇报一下引进新谷种的事,可想着反正朱书记总是要下去的,等下去再说不迟,就把话改成:“那我先走了啊。”

“走吧走吧,还没见着吧?”

欧阳海知道朱书记指的是谁,不好意思地说:“还没呢!”

“那快去吧,人家肯定也望穿秋水了。”

14—9•

邹小翠挑着货担下乡,虽然只是一付挑担,但也是个小型的日杂铺。洗的、涮的,炒菜的、调味的,小到针头、线脑,大到瓷盆、草帽,居家过日子的日常用品几十样都是她的一副肩膀挑来的。

走走停停,越来越接近凤凰村了,小翠总不由自主地往去路上望。自己并不是没有主动去过欧阳海家,可那毕竟是他不在家的时候,去就去了,帮忙洗洗衣服、扫扫院子,没什么不自然的。可今天那个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在家,自己是为着他来的,虽然之前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可越到近前,还是迈不开腿。就这样一头扎进人家屋里?见了面咋说话?两年前虽然没少见面,可那是从小孩子开始一起长大,隔三差五见了面,我叫你小海哥,你叫我小翠,自自然然的。后来的一二年里,虽然彼此心里可能都有些朦朦胧胧的想法,但毕竟都没有挑明。这两年之后呢?一想起欧阳海那次在信里直裸裸地称呼自己为“亲爱的”,想起来就面红心跳。他要出来迎一下自己,哪怕是在家门外的地方碰到了,随意邀请自己一声,那也比自己撞进他的家门自然得多。这个小海哥唉,咋一点不懂人家的心思呢?

小翠有些着急。正好有两孩童围绕着货担舍不得起身。孩子们都眼馋货担里花花绿绿的东西,尤其是吃的、玩的,虽然没有钱买,但多看一眼也能过把眼瘾。小翠计上心来,对孩子们说:“小朋友,看到解放军了吗?”

一个说:“哪有解放军?”

另一个说:“我看到了,欧阳湖的哥哥回来了。我昨天就看到了。”

“那今天呢?今天看到他去哪了吗?”

“没看到。姐姐,我想吃糖。”

“吃糖行,你帮我去欧阳家,就说邹小翠下来送货了,问他们要不要啥东西好吗?”

“那不是欧阳家的解放军吗?解放军,你们家要什么东西吗?”童稚的声音扯起嗓子就问。

小翠回头一看,自己的来路上,果然是自己思念了几百个日夜的人往这边走来。单从走路的步伐上看,比过去多了一股虎虎的生气。看来自己错怪他了,他肯定是去看自己跟自己错过了。

眼看着心爱的人走近了,小翠反而不好意思,赶紧弯下腰装着整理担子里的货物。

“解放军叔叔,她刚才还在问你呢,还让我去问你们家要啥东西不。”小孩子替小翠泄露了秘密,红晕片刻飞上她的脸颊。

“姐姐,我替你问了,他说光要人不要东西,你要给我糖。”

小翠的脸更红了,又嗔又爱地瞟了欧阳海一眼,赶紧一人一颗糖把俩孩子打发走了。“怎么那样说话,羞死个人了。”小翠低着头装着收拾货物,嘴里小声嘀咕着。

“小毛伢子,哪里听得懂这地下党的接头暗号?”欧阳海干脆又贫了一句。其实连他自己也奇怪,今天脑袋瓜子似乎比平时灵活多了。

“越说越没正经了。”小翠仍然低着头,已把挑担整好,准备弯腰去挑。“好我说句正经的。我去供销社看你,说你已经下乡了。走!我妈让我接你到我家吃腊肉。”欧阳海说着接过挑担,挑在了自己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