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荣辱不惊

13—1•

我国种植油桐的历史悠久,由于桐油在军事、机械、工业中的特殊需要,油桐一直是我国的重要经济作物之一。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非常重视,周总理亲自组织全国油桐工作会议,油桐更是得到了空前发展。1950年春,中央人民政府发表造林指示,要求南方各省要将发展油桐生产列为重要内容,并且采用造林补助等办法,扶助南方山区农民发展油桐生产,使50年代油桐种植业生产步入了黄金时代。1959年全国油桐林栽培面积近3000万亩,创历史最高。

这么大面积的油桐,收获需要大量的人力。1959年的冬天,三连接到上级通知,全连配合当地农民抢收桐籽。每个战士每天至少要收获80斤桐籽。

四班跟六班的战士这段时间正为实战演习忙得不可开交,那面代表优胜的红旗今天插在四班,明天又被六班夺回,拉锯似的。有的战士为了争得第一,睡着了双眼都没合上,还盯在那面小红旗上。

这天接到抢收桐籽的任务,两个班的战士又摩拳擦掌地较上了劲。

欧阳海接到任务后在心里分析了一下,把四班战士们组织起来开了个班务会,他要求大家在班内不要个人与个人比拼,最好是总体完成任务,最后以总体成绩跟六班抗衡,力争上游。

战士们有些不理解,觉得这项工作完全能各人完成各人的。欧阳海解释说:“收桐籽的过程要分两个步骤完成,从山上捡回来和去壳。第一道工序身强力壮的占优势,第二道工序手巧手快的占优势。所以整体行动,强弱搭配在一起,两道工序中才能取长补短,干起来可能更有效率、更有乐趣。我在家乡农业社劳动时干过这活,有些心得。”

大家听班长如此一说,都说就一起干,以团体完成任务,以团体总成绩争取胜过六班,那才更能体现团结就是力量。

13—2•

第一天欧阳海把四班战士带进桐树林,让两个身体魁梧有力的战士抡起长竹竿,敲打下整片的桐树上的桐籽。全班战士先一阵猛捡,然后根据自愿,安排力气大、块头高的负责往回搬运,个头小、力气弱的在树叶、草丛里继续捡拾、装袋。搬运的腿跑痛了、捡拾的腰弯酸了再互相调换岗位。

一天下来,捡回来的带壳的桐籽在营房门前的空地上堆得像一座座小山。

晚饭后,欧阳海在空场地上生了一大堆篝火,大家各自抱着自己的脸盆,铲一盆桐籽围着篝火而坐,一边剥桐籽一边交流生活上、学习上、训练中、甚至是眼前有关桐籽的心得体会。

嘴上说说笑笑,手上咔嚓、咔嚓不停歇地剥着桐籽壳。也许是比拼成了惯性,有的人又三三两两地比起谁快,竟然以数数的方式报着手上剥完的桐籽数,到一百为止,再重新开始。这当然只是促进干活进度,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比赛。

刘修才似乎嫌气氛不够热烈,提议大家来个娱乐性质的比赛;“咱们同时装一脸盆桐籽同时开始剥,谁最后剥完罚他来个节目,或高歌一曲,或来段快板,或扭一段秧歌,或者说个笑话,或者背诵一段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当然,谁要是敢于自我牺牲,念段恋爱信也绝对没有人反对!”最后一句话又把大家逗乐了,就有人起哄说:“那肯定得咱们的班长带头,只有咱们班长的恋爱信最多嘛。”

欧阳海故意绷着脸说:“我的恋爱信都是你先截获的?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的恋爱信最多?好了,我加一条,无论谁输了,不管来什么节目,必需大家通过才行,免得应付差事,大家说好不好?”

“好!”大家一声齐呼。

这个点子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只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更密集了,像是有成千只老鼠在啃嚼木窗栅。

还没剥到半盆,欧阳海用胳膊拐了拐身边的大个子刘成春说:“我估计这第一轮的节目要你表演了。”

刘成春看看别人的脸盆,果然比自己脸盆里的桐子消得快,就心生一计:“嗨,好大一只老鼠!往那边跑了!”他趁大家扭头找老鼠看的当儿,迅速倒了约两三斤到欧阳海的脸盆里。欧阳海早就看出了刘成春的调虎离山、转移视线之计,小声说:“愿赌服输,你少弄虚作假。”但他嘴上虽然是这么说,并没跟刘成春较真。

可是第一轮下来,最后剥完的还是块头最大、力气最大的刘成春。刘成春有些窘迫,欧阳海站起来说:“首先申明,这最后一名罚是要罚,但并不丢人。我早就说过收桐籽这项工作各有所长,比如刘成春同志在打桐籽、挑桐籽上绝对是正数第一,可在剥桐籽上就成了倒数第一。所以昨天一接到收桐籽的任务后,我才建议大家团体作战,各取所长。来,大家欢迎刘成春同志表演节目。”

大家哗哗的掌声过后,刘成春提意见了:“我觉得这样不公平,总是最后一名认罚,被罚的肯定尽是像我这种肩上有把蠢力气,却长了双笨手的人。这样比赛,很可能每次都是我剥得最慢,那今晚上不就成了我的个人专场表演晚会了?”

大家哄一下子笑起来,笑过后想想也是,都拿眼睛看着出这馊主意的刘修才。刘修才脑子转圈也快:“那加一条嘛:谁最后剥完谁认罚,但是被罚者不重复,第二轮剥完还是那人最后的话,那就罚倒数第二名,然后是倒数第三、第四……以此类推。”

有脑袋反应快的叫道:“好!这才公平,这样推下去人人有份,就算是正数第一的,轮到最后也有被罚的可能。”

刘成春这才高兴起来:“这样才有我的出头之日。”然后心甘情愿地扯起大嗓门唱起《社会主义好》来。

……

俗话说嘴里吃馍,手上干活。围坐一圈的战士们手上毫不松劲地剥着桐籽壳,脚却在地上给他打着拍子。

欧阳海脸上洋溢着又得意又满足的微笑,似乎大家既兴高采烈、又干劲十足的劳动效率都是被他调动起来的。他看到剥得**的桐籽的麻袋装得越来越快。看似休闲的笑声下,丝毫没影响整体速度,这才叫“快乐的劳动”。

十天下来,四班上交了15754斤干干净净的桐籽,比规定的任务多完成了一倍。人平1576斤。无论是总成绩,还是个人成绩,都获得了全连第一。

六班的人都傻眼了,有些不相信。他们交了将近12000斤,也超额完成了3000多斤。可他们都是拼尽全力了,班内个人跟个人之间天天红了眼地比赛。难道这四班的家伙们都变成“三只手”了?

再看看其他班,还没有高过六班的。张家声看着本班累得焉塌塌的战友们,再看看四班轻轻松松、谈笑风生的战士们,一把把欧阳海拉到没人的角落:“说!你们四班使了啥‘阴谋诡计’,才出奇制胜的?”

欧阳海装出举双手投降的样子,来了句戏文:“好汉饶命!让在下细细道来——”

13—3•

这次帮助农民收捡桐籽的大会战过后,为了舒展战士们奋战了十天的身体,连里宣布:要开个全连有声有色的联谊会。会上要表演文艺节目;要进行班、排争上游评比;评出的先进班、排要交流经验。会前放假一天,让各排各班准备节目。

组织文艺节目,刘修才是把好手,交给他,欧阳海放心。于是,就向排长请了假,说想去县城办点私事。

说私事,其实是去兑现照像给小翠寄去的许诺。上次像没照成,还因为打架受到了连队的批评。再不找机会把这照相的任务完成了,小翠会更加盼望的。

昨夜入睡前,欧阳海重温着小翠的信,想起了指导员列举周总理与邓大姐的爱情故事,指导员当时说:“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会把公事与私事处理得既得体又得当的。”

请准了假,欧阳海在挎包里装上那本毛主席著作,大步流星地向县城走去。

欧阳海的心情像初升的日头,既明媚又鲜亮。他怕自己路上再惹事生非,就走通往县城的公路,然后干脆拦了客车进城。

自从入伍以来,他就学了不少革命歌曲,从《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游击队之歌》、《社会主义好》、《洪湖水浪打浪》,到《我们都是神枪手》、《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等等。下了客车,他就一首连一首地轻哼着这些歌曲,找到了照像馆。

照像馆里人不少,也许今天是个好日子,有好几对来照结婚照的,看到人家柔情蜜意的样子,欧阳海忽然有些眼热,同时又为自己的想法可笑,自己才多大?有什么好眼气的?等自己结婚时,一定照一张大大的结婚照挂在墙上。

照完像准备返回时,心里想,好不容易进城一趟,虽然没时间过细地逛逛,起码可以换条路走走,也能对县城增加点印像。这样想时,就把握着大致的方向,往另一条出城的路上走去。

县城就是县城,不光有相互连靠在一起的楼房,宽阔的马路,琳琅的商店,来往的汽车,连来去行人的穿着也大不一样,比乡村人要洋气得多。不过欧阳海看到来去的行人总是对自己崭新的军装要多看几眼,于是,他心里自豪之情油然而生,把腰挺得更直了,也不好意思再左顾右盼,怕有损军人形象。

走了约十几分钟,还没出城,却见路边有个公园,里面有假山、喷泉、小桥、鲜花、草地、曲折的小径,还有水泥条凳。欧阳海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公园,心里非常想进去转一圈。可又想,这会不会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转念又想,那生活在城里的人,不说全部,至少有一大半人都进过公园,难道他们都是小资产阶级吗?这说明是不是小资,不在乎进不进公园。想到这里,他感觉有些饿了,就想,进去歇歇脚,顺便吃点干粮,然后好一气赶回连队。

进了公园,顺着小径在里面转了一圈,可真是美啊,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还有几簇修竹,几道月牙形的门,跟画里的景色似的。时间已近中午,公园里的游人稀少,欧阳海看看别人的穿着与休闲的神情,再看看自己,心里觉得好笑,自己似乎跟这公园里的气氛确实有些不搭调。

正这样想,没想到一对年轻人向他走来,男青年有些窘迫地对他说:“解放军同志,能不能借你的军装穿穿,我的女朋友非常想让我穿着军装跟她照张像”。

欧阳海犹豫不决,不知道军装能不能借给别人穿着照像。但看着两人期望的样子,不忍心拒绝,就把上衣脱下来借给了男青年。看着两人亲密照像的样子,欧阳海忍不住想,要是小翠在这儿,两人也一起照张像该有多好啊,她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等男青年还了军装,欧阳海在一处石凳上坐了下来,掏出挎包里的毛泽东选集,又掏出个报纸包着的馒头,边吃边看了起来。吃完了,装好了书,到那道月牙门边的水笼头里喝了几口自来水,向公园门口走去。可刚走了几步,却瞅见刚才自己坐过的水泥长条凳上有只挎包。他向四周望望,并没见人。

欧阳海回忆,刚才自己坐在这里看书、吃馒头时有人来坐过这里吗?自己坐这条长凳之前,凳子上有这挎包吗?似乎印象都不深。于是他拿起包,张嘴想喊几声“这是谁的挎包”,却又觉得不妥,要是有人冒名领取咋办?管它的,有人丢,肯定就有人来找。这样想过,欧阳海只好抱着包坐到原地,等待失主找回来。

没想到这一等等到太阳偏西也没见有人来找。

欧阳海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傻,也不看看挎包里有什么东西,如果里面没啥值钱物件,丢的人就算知道丢在哪儿,兴许是懒得回来找了。

可欧阳海打开挎包一看,吃了一惊。里面除了简单的洗漱用品外,还有个报纸包,打开,包着几百斤粮票,一千多块钱。这可是笔欧阳海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的巨大财富。自己一个月才几块钱的津贴费。

欧阳海真吃惊失主竟然如此大意。这一定是个出公差的人带着公款为公家办事的,私人哪有这么多的钱和粮票带着到处跑呢?可是丢了这么大一笔钱,为何就不回来找呢?也许失主跟自己的想法正好相反,自己觉得失主丢了东西一定会来找,所以在这儿死等;而失主觉得既然丢了这么大一笔财富,而且在公园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谁捡到还会归还呢?所以干脆不抱失而复得的希望,说不定此时正在哪里以头撞墙、哭天无路呢。

这样一想,欧阳海觉得自己再在这里等下去没必要了,已等了几个小时了,失主若来找的话,应该早就来了。可自己拿这个挎包怎么办呢?带回部队吧,还有几十里路,若万一路上有个闪失,自己可赔不起。在这里就地交公吧,自己对这县城实在有些陌生。

欧阳海捂着这个挎包,像捂着个烫手的山芋,在大街上行色匆匆,走一会儿,像看相似的,专找那看似诚实可靠的人问派出所在哪里,公安局在哪里。当人家问他到底是找派出所还是公安局时,他又说哪个都行,哪个最近就找哪个。最后终于找到派出所,交了挎包。派出所的人当面点了里面的钱财,开了条子,让欧阳海签了字,又记下欧阳海的连队通讯地址,然后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等找到失主后,会通知你的。”

欧阳海像是送出去了个炸药包一样,总算是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已晚,急匆匆地往连队赶去。

13—4•

当欧阳海紧赶慢赶,赶回连队营地时,还是超过了归队时间,当他老老实实地站在排长门外喊了一声“报告!我回来晚了。”屋里的排长小声说:“这个属虎的,回来晚了倒像是做了光荣事,口气这样冲。”

排长打开门:“你为什么回来晚了?”

“我……照像馆里人多,多等了一会儿,后来经过公园,贪心进去玩了一下……就玩忘记了。我知道错了,宁愿写检讨,保证下不为例。”欧阳海本想实事求是地说出捡挎包死等人不来,耽误了时间,可转念一想,捡挎包谁也不知道,排长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找的借口?还是不说算了。

“这次认错态度倒蛮干脆,还没吃饭吧?先去食堂看给你留了饭没有。”

“是!”欧阳海暗自觉得今天运气真不错,排长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自己。

欧阳海走后,排长到了连部。连长和指导员听了排长的汇报,连长笑着摇摇头说:“别看他万事较劲,班长也当得有板有眼,可终归还是有孩子气的一面,进趟城,就看花了眼,玩得把归队时间都忘了。”

“人还是有点童心好啊,有点童心才有朝气,才有本真的一面。”指导员说。

指导员跟连长都没想到,一个星期后,从县城派出所寄来的失主认领通知单、失主单位寄来的大红表扬海报,跟着脚似的一前一后到达连部。这一下子把连长跟指导员都弄懵了。这欧阳海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学习训练,啥时候不出声不出气地做出拾金不昧的好事来了?并且拾而不昧的是数额上千的巨款!可这派出所来的通知岂能有假?这失主单位来的大红表扬海报会有假?

连长亲自到班上,把欧阳海叫到连部,用手捣着派出所的通知:“说,这到底是咋回事?”那口气不像是欧阳海做了好事,倒像是他又做了坏事、捅了漏子。

欧阳海从班上到连部,看连长一直紧绷的脸,心里也直打鼓,仅仅百十米的距离里,挖空心思地想自己到底又犯了啥错误了,此时匆匆把通知看了一眼,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哦,这事啊,就是上次我因私请假进城那天,捡了个包,等失主等不到,只好交到派出所了。”

“那你那天回来咋不汇报?”

“捡到的东西已经交了,反正有派出所去找失主,又没我们的事,有啥好说的?”欧阳海反而奇怪地看着连长。连长搔了搔头,想想也是啊,这有啥好说的?

“起码汇报一声嘛。就为这事才归队晚了是吗?”

“是啊,怪我笨,开始在那里死等,要是早点想起来去找派出所,就不会回来晚了。”欧阳海有些不好意思。

“做了好事还编假话,你不是说你玩忘记了吗?”

“算了、算了!你到底是找人家来表扬人家的呢?还是找人家来掐架的?”指导员出来打圆场。他心里清楚,自己的搭当没有责怪欧阳海的意思,一是想问明事情缘由,二是看到自己的战士做了这样让自己长脸的事,心情激动,言不达意。就伸手打开失主单位寄来的大红表扬海报说:“欧阳海,真不错,真给我们三连长脸啊,你看看,这是人家单位寄来的表扬信,诚恳地要求我们部队要好好地表扬你,要组织全连人向你学习呢。”

欧阳海一开始见连长的脸色,本准备是要挨批评的,现在忽然受到表扬,反而有些忸怩:“这有啥好表扬的?这又不是啥费力的事,伸手就能做到。我相信我们连的任何一个战士那天捡到这只包,还不是跟我一样会上交了它。”

连长跟指导员听了,频频点头。

13—5•

这件拾金不昧的事迹,经地方单位的党委反映到了团里,要求部队给欧阳海记功。团党委根据欧阳海的高尚表现和地方党委的要求,又给他记了一次三等功。

这次立功,欧阳海心里非常淡定,在他自己心里,甚至觉得上级是小题大做,这样动动手就能做到的事,哪里够得上个三等功呢?可是欧阳海因拾金不昧荣立三等功的事迹,让班上有一位战士很有感触。

班上有个叫上官会发的战士,既然父母给他取名叫“会发”,可见家里很穷,才希望他来完成“发”起来的事业。可他二十岁入伍时,家里基本上还没有“发”起来。临走前父母怕他一走三年耽误了婚事,托人给他介绍了个对像。可姑娘家大人一见他家捉襟见肘的窘境,老大不愿意。好在姑娘本人却有一番独立的见解,听说他马上入伍,就说如果他在部队上好好干,干出名堂了就嫁给他。

干出名堂,不就是要求进步、要求荣誉吗?上官会发把这件事牢记在心里,也一心一意要求上进。无论以前在砍树、扛树的工建工作中,还是这段时期的军事训练中,上官会发也想把某一件事干好、干突出,但也许是大家都很努力,所以自己总无法“突出”,眼见着欧阳海跟自己同一天到新兵连,人家一次次受到小表扬、大表扬,连三等功这种作为一个战士很难企及的荣誉,都拿下两次了,而自己仅仅是随着全班吃大锅饭似的立了个集体三等功。这让上官会发更有些着急,像有股子力量在后面催着自己似的。

这天上官会发躺在**思前想后,这入伍都一年了,若再连个表扬都捞不着,如何向没有嫌自己家贫的姑娘交待,如何向父母交待?哪个父母不是想光荣才把儿子送到部队来的?

拾金不昧!欧阳海这次不是以拾金不昧立的功吗?拾金不昧是一种品德、一种精神,不是号召我们向欧阳海学习吗?他可以拾金不昧,我也可以拾金不昧啊。欧阳海拾了上千元的钱上交了,挣了个三等功,我拾不到那么多钱,但拾个几十块钱交了也叫不昧啊,总能挣个表扬吧?钱多钱少,性质总是一样的。对,就这么干。上官会发决定自己拾金不昧一次。

13—6•

从此后,大家渐渐发现上官会发有些奇怪,吃饭、走路、做事,总是勾着个头,对地面特别在意,眼光总是专心专意地在地面上四下搜索。久了难免会有人问:“上官会发,你丢了金元宝了?”

上官会发却一本正经:“没丢金元宝,想捡个金元宝。”大家以为他开个玩笑,一笑了之。

六十年代,又是军营生活,有几个有钱、几个丢钱的?上官会发这样“一心一意”了一段时间,一分钱也没有捡着。眼见着行不通,就有些泄劲了,但这表扬不能不争取一个啊?思前想后,终于想起来一招:“还是得走拾金不昧的路线,但得换换思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看来只能曲线救国了。”

不久后,连长找到欧阳海说,“你们班真棒,长脸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啊。这又出拾金不昧的事迹了,上官会发上交了拾到的十三块钱。你组织开个班务会,我也参加,要好好表扬、表扬上官会发这种拾金不昧的精神,提倡大家向他学习。等以后排里开会、连里开会,我也要提名表扬他的。”

连长一走,欧阳海就找到上官会发,当胸擂了他一拳:“不赖啊,拾金不昧,为我们四班又争光了,连长让我召开班务会表扬你,让大家向你学习呢。以后还要在排里、连里提名表扬。”

上官会发说:“这点荣誉算啥啊,跟班长你的大荣誉比,太小了。我要再接再厉呢。”那样子看上去也很高兴,但总觉得高兴得有点言不由衷,脸上的笑意很免强。

欧阳海说:“其实荣誉不分大小的,它重在一种精神。比如你捡几十块钱上交,跟我捡上千块钱上交,精神是一样的,都是拾金不昧。”

当天在向上官会发学习的班务会上,让上官会发总结经验时,上官会**绪很激动,到后来竟然声泪俱下。坐在欧阳海身边的宋发凯小声说:“这小子真没见过荣誉,激动成这样,要是遇到跟班长你那样的荣誉,岂不激动得晕死了过去?”

欧阳海瞪了他一眼:“别这样说!重视荣誉没什么不好,那是自尊自爱的表现。”

宋发凯吐了吐舌头。

当天晚上,上官会发就趴在**写家信,刘成春说:“咋了?急着向家人报喜?”

上官会发说:“嗯,好不容易光荣一回,是得向家人汇报汇报。”

但第二天,上官会发却攥着信干急邮不出去,没钱买邮票。在班上上官会发跟宋发凯玩得最好,就悄悄地向宋发凯借钱,宋发凯奇怪:“这不才发的津贴费吗?你咋连买邮花的钱都没了?”

“掉了。”上官会发语气有点支吾。

“掉了?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像你这种天天勾着头捡钱的人还会掉钱?”

上官会发望望宿舍里没其他人,就小声说“我说了你千万别给我张扬出去,不然我可丢死人了。我入伍前几天不是谈了个对象吗?人家没有嫌我家穷,唯一条件就是希望我能在部队进步,也好脸上有光,跟着光荣光荣。可这进步也太不容易了,干活没人家扛得多,投弹没人家投得远,射击没人家打得准,好人好事吧,又都被别人先一步抢走了。我也想来个货真价实的拾金不昧吧,却没人丢一分钱。唉,只有想了这么个烂招数。这不,连这个月的津贴,加上大半年来省下的一起,都交上去了,才捞了个拾金不昧的表扬。”

宋发凯指着上官会会直摆头:“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啥招不能想,想出这么个损招?难怪你昨晚在班务会上激动得眼泪珠子叭叭掉呢,原来是心疼那些上交了的钱啊。”

没想到话音刚落,欧阳海从外面一步跨进来,当时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里猜测刚才的话欧阳海听到了没有,又不好直问。

但欧阳海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两人不说话,他倒直接说开了:“上官会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追求荣誉没有错,这是自尊自爱的表现,可你不能为了荣誉而去弄虚作假,这就把自尊心变成虚荣心了。虽然自尊心跟虚荣心只有一线之隔,但自尊心会让人去获取真正的荣誉,而虚荣心只会让一些不正当的想法越来越膨胀。”

“人要脸、树要皮,我也不想这样,可真正的荣誉似乎总是离我太远,也许是我运气不好,荣誉总被别人先一步抢去了。比如跟你相比,总碰不上像你那样获得荣誉的机会。”上官会发十分苦闷地说。

欧阳海又好气又好笑:“荣誉哪是靠运气获得的?你这样想的出发点就不对。荣誉感是一种使命,我们要把它溶进生活中、工作中、血液中,这样去做所有的事情才会发自肺腑,把战友当自己的兄弟一样去关心,把群众当作自己的家人一样去爱护,把训练当作必不可少的衣食住行一样去对待。有了这种思想前提,无论遇到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我们才会自然而然地去参与、去承担。如果是为图表扬才去做好事,为荣誉才去干事情,那样得来的荣誉有时会很可耻。”

“可是,我没时间呀,人家女方是要我尽快进步的呀。或许等我以正当的手段获得荣誉的那一天,一切可能都晚了,都来不及了。”

“可你靠这样的方式获得的荣誉是荣誉吗?你心里能心安理得吗?你以后天天吃得踏实、睡得踏实吗?你好意思把这样的‘荣誉’向亲人汇报吗?不信你可以写信问问你那位担心吹掉了对象,对于诚实跟这种肥皂泡一样的假荣誉,她到底在意哪个。”

上官会发沮丧地说:“班长,那你说我现在应该咋办?”

“咋办?只有诚实地去向连长承认错误,他说咋办就咋办。”

“那连长要是给我来个通报批评多丢人啊!”

“怕丢人说明你还有自尊嘛,那你做这事前为何不考虑丢不丢人呢?已经这样了,只有主动去向连长承认错误。至于丢不丢人,我觉得不丢人。有什么比诚实,比敢于承认错误更可贵呢?你记得上次李清明假受伤的事,人家可是当着全连的面站起来揭发自己的。这要多大的勇气?后来指导员不是还表扬了他吗?部队一直提倡的是有错就改,犯了错误就坦率地承认错误。”

上官会发看着这个并不高大的战友,听着他入情入理的侃侃而谈,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班长,你跟我同一天入伍,跟我们一样训练、学习,可为什么会比我们懂得的道理多呢?”

听战友这样赞扬他,欧阳海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倒没觉得比大家懂得更多。也许是多读了些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吧。你有时间也应该多读读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他们真的告诉了我们很多做人、当兵的道理呢。”

13—7•

看似样样“在行”的欧阳海,终于有一件事不光在自己班的战友们面前露了怯,也让六班班长张家声狠狠地得意了一把。

这天下午饭后自由活动时间,四班跟六班的战士们又干开了,两个班在体育上也较量过不少次,篮球、跳远、单双杠、长短跑、扳手腕、拔河……这几天,两个班又把兴趣转向乒乓球了。正二八经地握拍对打,头顶脸盆比赛接球,拿饭钵子接球……五花八门,逮住啥就是啥。可几天来,一直没看到欧阳海参与。

这天大家开战后,欧阳海正在洗衣服,被刘修才一把拽起来:“走,班长,打球去。六班长正叫嚣得不行呢,说班集体、每个人都要压过我们一头。”

欧阳海支唔道:“我衣服还没洗完呢。”说着又蹲下去抓起衣服就搓,被刘修才一抓夺过扔进盆子里:“衣服一会再洗,又跑不了。”

欧阳海只得实话实说:“我根本不会打乒乓球,那么小个东西上蹦下跳的,我可捉不住它。”

刘修才以为班长谦虚,随口说道:“不会学呗,谁也不是从娘肚子出来就会的。”说着已把欧阳海拽到大饭堂里。

饭堂里两个班的战士见欧阳海来了,以为是来迎战的,马上开始起哄:“来一个、来一个,班长对班长,走路跨跨响。”

饭桌拼起来的案子那头,张家声志得意满地望着欧阳海,欧阳海嘴里还在叫着“我不会、我不会”,却被刘修才从宋发凯手上夺过球拍就塞进欧阳海的手里:“怕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欧阳海见自己已被推到刀锋浪尖上,拿拍子指着刘修才说:“你小子存心出我洋相是吗?看我以后咋给你小鞋穿……”话还没说完,张家声已把球发过来了。

欧阳海看着白白的小球蹦跳着往自己这边过来,紧张地双眼盯着,笨脚笨手的握着拍子,还没等球落案就像是拿蚊拍子扇蚊子似的,一拍子扇过去,乒乓球被扇得越过大家头顶直向房屋飞去,正好卡在房梁与椽子中间下不来,而他并没看到自己随手一招就把球扇到哪里去了,嘴里还在说:“球呢?”

在大家的哄笑中,张家声说:“好家伙,你这一来就给我个冲天炮,我可吃不消。”刘修才拿扫把把乒乓球从房梁上扫下来,递给欧阳海说:“不怕,接着来。”

欧阳海一手拿着球,一手拿着拍,在手里空试了几下子,左手终于把球抛起来了,可右手的球拍只是虚张声势地挥了一下子,根本没打着球。捡起来,再抛球、挥拍,还是一样的结果。

张家声说:“属虎的,敢情你是一个人在自娱自乐啊,根本都不给我机会。”全场又“哄”一下子笑起来。

欧阳海干脆把球拍往案子上一放:“你们玩吧,不怕你们笑话,我是真不会打乒乓球,从小就没见过这东西。”说着又往洗衣房走去。

“真不会?不会是装的吧?我还以为你是万能钥匙呢,总算找到一样你不会的了。不会没关系,慢慢学呗,我可等着你赶超我的那一天哦!”张家声得意的声音从他的身后面传来。

13—8•

大家打完球回到班上时,欧阳海正一个人拿着块木板当拍子对着墙练乒乓球,可接球没有捡球多,时间尽花在捡球上。

刘修才说:“班长,看来你真不会打乒乓球啊。”

欧阳海却说:“秀才,你想个啥办法把这乒乓球上连根细线,一只手拽着细线打,免得它满屋子乱蹦,时间尽花在捡球上。”

“我可没那本事,你以为是你那手榴弹啊,也能栓根绳?这可没有捷径,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练,熟能生巧,练得多了,它就听你使唤了。”

“可面对这个小家伙,总有一股力气没处使的感觉,轻轻一碰,就没影没踪了,让人耐不下心来对付它。”

“哈哈哈!班长,你以为啥都可以凭力气能解决问题的?这家伙就叫以柔克刚,蹦蹦跳跳的,专门对付你们这些属虎的。”

“你别在那幸灾乐祸了,今天可是你把我逼上断头台的,这教会我打乒乓球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柔也罢,刚也罢,几时不教会,别想脱身。”欧阳海一本正经地说。

“这打乒乓球可不像写字,没有谁能手把手地教会别人的,一个字:练!若说力气,六班长张家声比你力气猛吧?人家还不是把这轻飘飘的乒乓球支使得团团转?”刘修才将了他一军。

一个星期后,这两个班的冤家们又在饭堂里叫开了阵,先是班跟班轮流单打,四班有个球技过硬的刘修才,没一个扳得倒他。

然后是组与组比双打。这次张家声玩了个战术:每班各三组,张家声先让自己班最弱的组对四班最强的组。第一局,当然是六班输。第二局张家声又让自己最强的组,对付四班中等水平的组,这次六班赢。接下来又让自己中等组对付四班最弱的组,毫无疑问,六班又赢了。双打比到第二组时,刘修才已意识到中了张家声计,但已来不及挽回了,双打六班以二比一赢了四班。刘修才不服输,说是六班长玩心计,排兵布阵玩心眼儿,不是真水平。欧阳海说,“咱们不是正在训练战术吗?为何不允许人家用战术制胜?这说明人家能学以致用。”

这等于两班的单打跟双打比了个一比一。下一局就看两个班长之间的单打独斗了。欧阳海直接说:“算人家六班赢了吧,我球拍都握不好,跟人家怎么叫阵呢?”

“接招儿!这不就是比谁跑得快吗?不信我接不过你!”欧阳海痛快地应战。

先是四班的人发球张家声拿着钵子接。十个球接了四个。轮到六班发球欧阳海接时,欧阳海跑得倒不慢,也有好几个球眼见着落进了钵子里,却跟钵子相碰的同时,一弹又弹出来了。欧阳海还是没掌握乒乓球的秉性脾气,不知道在球落进钵子那一瞬间,要想法减小它跟钵子的碰撞力,泄去它的弹性。结果,十个球一个也没接到。

开饭时,六班用事先编好的顺口溜哄一下子叫闹起来:

四班长,顶呱呱,

拿着乒乓球没办法。

发不走,接不到,

眼珠子瞪得比球大!

四班全体听好了,

练好了再来比高下!嘿、嘿,比高下!

叫完最后一句“比高下”,六班全体对着四班人得意地敲起了饭钵子。四班全体人员一个个焉不拉几的,无精打采地往嘴里扒着饭。

欧阳海看到两个班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反而站起来敲着饭钵子说:“我承认打乒乓球是个技术活,我打不过六班班长张家声,我这方面的个人第一在一段时间内心甘情愿恭手相送给六班长张家声同志。”

张家声得意地接过话说:“属虎的,不容易啊,这么谦虚可不是你的风范啊。”

“这不是谦虚,是实事求是,不行就是不行嘛。我在这上面似乎缺根筋,不是三天两天能赶超你的,所以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