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明灯照亮向上的心

9—1•

四班集体立功表彰大会那天晚上,李清明一个人趴在**写日记,欧阳海忽然悄悄地走过来坐到他的床沿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清明开始以为白天自己兜了自己的老底,他又要教育自己几句了。

说实话,平时李清明也不是不佩服欧阳海,可就是见不得他事事处处都做得那么好,总把别人比下去,好像要别人永远都要比他矮一截似的。只要跟他在一起,再先进也不算先进,再光荣也不算光荣。他不光做得好,而且还说得好,只要被他逮住了,一套一套的,说出来的话深有深的学问,浅有浅的道理,叫你无法反驳、无处反驳。

不都是一个肩膀上扛着个脑袋瓜子么,不都是从农村来的新兵蛋子么,他咋就懂得那么多、会得那么多呢?难道他的脑袋瓜子里还套了个脑袋瓜子,他的心里还装了个心不成?保不准是一门心思图表扬、出风头,才把功夫、心思都狠狠地花在这些事上了?所以李清明心里若有若无的总有些不服气,看他时也不顺眼。也许说别的那都是扯淡,根本就是人的骨子里都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强吧。可是,这家伙近一两天的作为还真让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李清明觉得他做事只管做,并没想要图个什么。也许他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过都是以前自己带着变色眼镜看人罢了。管他呢,他要说就让他说几句吧,反正自己又不会掉块肉!

李清明胡思乱想着并不主动跟欧阳海打招呼,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却见欧阳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那表情不像是来“教育”自己的,倒像是有啥把柄被自己抓住了,有些张不开口。这可跟他平时的作风不相符。

李清明终于沉不住气了:“想说什么你就说吧,我这正在日记上洗心革面、悔过自新呢。”

欧阳海拿手搔了搔头,可李清明明显觉得他头上一点也不痒,那动作纯属多余。

欧阳海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才说道:“我……我问你个事你别多心哦。”

“你只要别问我有没有对象的事我就不多心。”李清明一本正经地说。

欧阳海可能是心中有小九九,一点也没听出李清明话里的幽默:“我当然不是问这个。你说……我想不通……我只是好奇哦。你到底是有伤还是没有伤?”

李清明也不回答,呼一下子把裤子撸到大腿上。腿上确实没有大伤,只是膝盖处青紫了一块。

“那我就想不通了,你的思想为什么今天在会上忽然转过弯来了呢?而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你是什么意思啊?只许你欧阳海觉悟高,能发扬风格,就不许我李清明也觉悟一回,知错就改一回?”李清明还是一本正经。

欧阳海见他这样,有些着急:“我不是那意思,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只是好奇。因为……也许你转变得太快了,才让我的思想上拐不过弯来吧。”

“因为什么?因为我前天还在对你那样地阴阳怪气,今天又成了个觉悟高的人,才让你拐不过弯来?那还不都是你‘大人大量、高风亮节’。我那样对你,你不光不在意,而且又是帮我洗衣服,又是帮我钉鞋子,今天还在会上说该表扬的人是我。你以为我都没长人心,长了个狗心、猫心啊?”

虽然李清明说赞扬不像赞扬,说讥讽不像讥讽,态度一直是淡泊的,但欧阳海还是明白了他那热呼呼的心意。他的思想根子是彻底转过来了,只是面子上不好大包大揽的承认。欧阳海干脆不多说什么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就继续你的洗心革面吧,我可打球去了。”

9—2•

是果都有因。前天,大家被班长乔运堂盘问完了以后,都去澡房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边开着玩笑边嘻嘻哈哈的开始洗换下来的一堆脏衣服。

李清明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伤得不轻,回去先在**趴了一会,等他来洗澡,大家已经洗完后散去了,热气蒸腾的澡堂里,只有欧阳海一个人弓着背在地上捡着什么。李清明好奇,屏住声想看他到底在捡什么宝贝,是不是谁洗澡时丢了钱?却见欧阳海一只手拿着一只肥皂盒,一只手在地上捡着星星点点的肥皂细末。这都是些大家用剩下的肥皂碴头,一小块、一小块的,加之被水泡软,很滑腻,像是从水里捞鱼似的捡不上手。

李清明有些不屑:“你把钱也看得太重了吧,这能省几个钱?”

欧阳海指着肥皂盒里的肥皂碴头说“几个钱也是钱啊,现在不正是我们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吗?能省就省着,尽量少浪费。这些碎肥皂洗衣洗澡不好用,可洗手还是能用的,就放在水池边,大家用起来也方便。”

李清明不以为然:“欧---阳---海,我看你还是改个名字叫垃圾海算了,真像个农村老太婆,抠抠索索的。”

欧阳海没有做声,看他换完了自己的衣服按进盆里,就随手拿过去说:“你今天腿受伤了,我帮你洗吧。”

李清明有些尴尬,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欧阳海说:“谢什么谢,战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嘛,我哪天不舒服了你也会帮我的嘛。”

李清明洗完澡躺到**,欧阳海也洗完了衣服又凉完了连自己带李清明的衣服后,把李清明的盆子放到他的床下,才拿着一粒扣子对李清明说:“这是你衣服上的扣子,等衣服干了再掇上。”

然后从自己床下扯出个木板小箱子,在里面哗哗啦啦一阵拔拉。李清明有些好奇,却见欧阳海从箱子里拿出小锤子、钉子、板车外胎皮子、剪刀,然后拿过李清明床下那双脚后跟底子已穿了洞的布鞋,叮叮梆梆地钉起来。他比着鞋底剪了板车外胎的一块胶皮钉上去。不一会儿,那双通了鞋底的布鞋,又成了一双瓷瓷实实的好鞋。

欧阳海先自己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手艺,拿起鞋对李清明说:“来,穿上试试,看有没有钉子头硌脚的?”

李清明下床把鞋穿上,试着走了几步:“挺好。手艺不错,这鞋的寿命又延长了一倍。”说着有些好奇地拔拉开欧阳海那个木箱子,见里面什么东西都有:牙膏皮子、大小铁钉、粗细铁丝、自行车的链条、铁锥、补丁卷、旧解放鞋底子、板车内、外胎皮子、薄铁皮子……

“你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还怪齐全的嘛,像个杂货铺似的。”

“我这是百宝箱,所有的宝贝都是捡来的,平时遇到什么有用的就捡什么,反正放在那儿也不要饭吃,到用的时候就顺手了。这些破东烂西呀,要用时样样去买费钱不说,有的东西一时半会儿还不一定能买得着,比如刚给你钉鞋底这玩意,平时要不攒着,等鞋穿了洞了到哪里买去?”

李清明看看自己脚上脏不拉几的鞋,又看看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欧阳海,他的个子并不高大,但他身上不光总有一种用不完的力量,还有着无形的带动力、感召力。若说他在工作上争上游、训练上求先进是图表扬、图名声,可帮我洗衣服、钉鞋子,又是图的什么呢?我是不是应该重新认识他呢?李清明这样想时,嘴上不由得说了出来:“欧阳海,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不跟我计较呢?”

欧阳海已经收拾好了木箱里杂七杂八的东西,盖起箱子起身搬到自己的床底下:“有什么好计较的?那说明每个人对同一件事物有自己不同的想法。我们每个人又不是一个妈生的,怎么可能会想法完全一致呢?部队是个大家庭,每一个成员都是从五湖四海走到一起的,只要‘保卫人民、保卫祖国’这个大的主导思想是一致的,其它细节追究起来就没什么意义了。你说是吗?”

9—3•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大个子刘成春边监督边认真数数,其他人在呐喊助威。

是张家声跟欧阳海两个又在操场上比上了。自从上次两个人在营房后面的小山岗上私自“山盟海誓”之后,张家声无论是军事训练,还是业余体育锻炼,事事都跟欧阳海明锣叫阵,胜出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怎么样?不行了吧你!”或者是:“学着点吧,属虎的!”;打个平手则勾肩搭背:“也没什么了不起嘛,想甩下我,没门儿!”,“哥们儿也不是吃素的吧?”;败下阵来时他则一定要追上,或者在另一件事上捞个胜局赶快补上。到后来连洗衣服、上厕所的速度都要比。一帮子战友们也巴不得看他俩跟两只好斗的公鸡似的,还有意为他俩提供比赛的项目和内容:

“要不要比比,你们俩都端着一碗面汤跑到对面篮球架下,看谁跑得又快汤又不撒出来?”

“来,围着球场运球一周,不掉球、不带球空跑,看谁先到!”

“今天连队课表上是全副武装急行军二十公里,你俩谁胜出我让给谁一个馒头!”

这不,又是个晚饭后的休息时间,张家声挑衅似的走过来:“属虎的,来几个俯卧撑消消食如何?”

“来就来,谁怕谁啊。但是消化完了半夜你可别叫饿哟。”

刘修才自从被欧阳海的真诚打动之后,成了他的铁杆粉丝:“欧阳海,你加油跑,赢了我就奖给你一个馒头算夜宵。”说着真拿出一个馒头。没想到被比他还高的刘成春轻而易举地从后面一把抢了过去:“他赌欧阳海,我赌张家声。张家声,你加油,赢了这一个馒头就是你的啦。”说着晃着举过头顶的一个馒头。

于是,善意的战争开始了。

“亲爱的小海哥,你的身体还好吗?最近训练和学习紧张吗?我老想给你写信,可又怕耽误你的训练和学习,就给自己定了个规矩,只许一个月写一封……”当宋发凯边高声念着信边向这边走来时,刘成春已数到一百一十三了。“交战”的人跟观战的人一听到“小海哥”,马上知道宋发凯正读着的信应该是欧阳海的,因为班上没有第二个人叫什么海的。大家马上静下来,一部分人饶有兴趣地等着听下文,一部分人意识到什么,马上把目光齐刷刷地向从地上站起来的欧阳海望去。

欧阳海不知是累的,还是恼怒,满脸通红,像是有什么珍贵的不想为外人知晓的东西暴露在了大家的面前,匆匆扫了大家一眼,伸手去抢宋发凯手上的信。宋发凯哪里肯给,边在人与人之间穿梭躲闪,边继续念道:“知道你立了三等功,我非常高兴,我也会积极要求上进……”

欧阳海有些手足无措,一跺脚,大踏步地向营房走去。但是宋发凯手上的信却被张家声一把夺了过来:“你这人太不像话了,别人的信件你怎么能私自拆看?”

“那有啥,看的是信,又不是给他写信的人。是不是啊,大家伙说说?”说着嘻嘻哈哈地看着大家。

李清明跟着起哄说:“是啊,你倒想看写信的人,可人家得让你看啊。”

张家声见欧阳海已快走进营房了,顾不上再掺和,拿着信紧追上去。

宋发凯望着张家声紧追过去的背影有点不解:“我就纳了闷了,他跟欧阳海不是死对头吗?今天怎么就又合穿一条裤子了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这叫惺惺相惜,叫阶级感情。平时比啊赛啊的不是对头,那是叫共同提高、共同进步。要让我说,你也确实过分,私拆信件是侵犯人家的隐私权,你也太不尊重人了。”李清明半阴不阳地说。

9—4•

张家声拿着信追回营房,见欧阳海一个人坐在**生闷气,把信往欧阳海怀里一塞说:“给你要回来了,快看看吧,天地良心,我一眼都没看,只从我手上过了一遍。”

欧阳海接过信并不看,只是在手上来来去去地反复折叠,似乎还沉浸在失落中。欧阳海不是个小气的人,可这信毕竟是青梅竹马的小翠写来的,连自己每次收到信都从不在人前看,都是夜深人静了藏在被窝里看,今天却被人那样当众大声朗诵。他觉得似乎是自己连手都没舍得拉一下的小翠,受到了别人的轻慢似的。朦朦胧胧的恋爱,在任何人心底都是最神圣最纯洁的领地,谁愿意别人上去踏上两脚呢?

张家声见欧阳海还沉闷着,扭头看远处的操场,只见宋发凯还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跟大家有说有笑的。忽然想治治他,替欧阳海出出气,也让他长点记性。

宋发凯跟大家正要往营房走,张家声过来了,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拿来!”

张家声莫明其妙的:“拿什么拿?不是早被你拿去了吗?”

“钱!五块钱拿来。”张家声一脸严肃。

“我上辈子欠你的?凭啥要给你五块钱?”宋发凯依然笑模笑样的。

“不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欧阳海的,人家对象怕训练太苦,特意在信封里装了五块钱给欧阳海补养身子的,钱呢?”张家声一脸严肃。

这次宋发凯不笑了:“开国际玩笑吧你,我一打开就只这两页纸,哪来的钱?别说五块,连五分都没有!”

“那你说信到你手上时是不是封着的?”

“是封着啊。”

“那是不是你亲手拆的?”

“不错,是我拆的,可天地良心,里面确实没钱啊。”说到此,他忽然狐疑地看了张家声一眼:“人家信封里有钱,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咋知道?肯定是人家欧阳海看完信后才知道的嘛,不信?不信走,找欧阳海去,让人家把信再给你念一遍。”张家声说着上前去拉宋发凯。

宋发凯见张家声这样,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也就信以为真了,垂头丧气地摊着两手说:“我这手可真是贱啊,这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天地良心,我可真没看到钱啊,我就是好奇心作怪,开开欧阳海的玩笑、逗逗乐子而已,咋可能糊涂到拿人家的钱呢?”那样子似乎希望大家帮他洗清冤枉,可大家谁也不知道真相,只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你拿没拿谁也说不清,反正信是你拆的,没经过别人的手。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你赔人家五块钱,要么找指导员汇报去。”说完转身边往营房里走边喊道:“欧阳海——”那样子像是去征求欧阳海对此事的意见。

宋发凯一下子蹲到地上,惩罚自己的双手:“我叫你贱,我叫你们犯贱……”

9—5•

营房里,张家声望着宋发凯急得跟猴似的,使劲地捂着嘴,憋得脸通红。

欧阳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私拆我的信不对,可你也不能讹诈他啊,什么五块钱,亏你想得出来。”说着就要出去。却被张家声一把拉住:“别管他,这种人就要这样治治他才能长教训,不然,他永远意识不到自己这样做的对错。”

“胡搞!这可不是小事,要是有人信以为真,向指导员报告了咋办?那就叫诬谄,是要受处分的。”欧阳海还是要出去,被张家声拦腰抱住:“不会的,当事人是你们俩,你不说、他不说,谁一时三会儿就去报告了?别着急,让他憋一会儿再说。”

操场上,宋发凯正在愁眉苦脸地向大家求情:“我向毛主席发誓,我可真没见到信封里有钱,一分也没见着,可已经这样了,信是我拆的,我是说不清了,要是真告到连领导那儿,指不定来个全连批评甚至处分,那底子可掉大了。大家帮帮我,先帮我凑五块钱出来还给他,按住这事再说。我求求大家了”。说着双手合十,连着作揖,那样子还真是急了。有谁不怕领导、不怕公开批评呢?

大家也真都糊涂着,说宋发凯没拿钱吧,连宋发凯自己都承认是他拆的信,那钱哪去了呢?说他拿了钱吧,看他那样子还真不像拿了人家钱的样子,再说了,他既然第一个拆了人家的信,还敢拿走里面的钱,这不明明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只是谁也没怀疑,那信封里到底有没有钱。要怪只怪张家声的戏演得太像了,谁也没有想到它是戏。但大家都不知道这家伙该不该被同情。

这里面唯有刘修才不愧为刘秀才,多了个心眼,对大家说:“我先回营房看看欧阳海咋说。”

这时大家也想起来应该去找事主欧阳海。刘修才刚走进四班营房,见欧阳海张嘴正准备说话,却被张家声一把捂住了,抢着问道:“宋发凯那小子呢?”

刘修才对着操场呶呶嘴:“他怕被送到连首长那里去受处分,这会儿正在向大家集资呢。”

张家声又捂着嘴压抑着笑了一通:“我说对了吧,这小子怕了吧,铁证如山,他不怕才怪呢。”

欧阳海挣脱张家声的手,转脸对刘修才:“秀才,赶快去跟宋发凯说张家声是跟他闹着玩的,我信里根本没有钱。”

刘修才笑着指着张家声:“有你的啊,演得挺像的嘛,把大家都蒙哄过去了。”

“那你呢?你咋不参加集资,却跑到这来了啊?”

还没等刘修才说话,宋发凯愁眉苦脸地跟大家一起,都回到房间里来了,欧阳海连忙站起来对宋发凯说:“刚才是我不好,我气你不该看我的信,才开这个玩笑,想让你着急一下,吸取教训,其实信里根本没有钱。”

宋发凯呼一下子吁出一口长气,也不管后面是谁的床,一屁股坐下去:“这玩笑开的,让我急死了。”

张家声免强忍住笑说:“这跟欧阳海不相干,是我开的玩笑。不过宋发凯,我讹诈你不对,但这是个教训,你应该记住才对,别人的信是不能私拆的。要这样,那信件又何必封呢?那谁还有隐私权可言?”

9—6•

进入军事训练两个月了,自从克服了投弹的难点之后,战术、队列、军体、条令学习等,欧阳海都完成得很顺利。可射击却很有些让他不满意。虽然每次打靶也能及格,但欧阳海要的不仅仅是及格,战场上跟敌人真刀实枪地干时,敌人可不一定都是及格的水平,那就要比谁更准、更快。怎么样才能练就更好的水平?这个问题已经在欧阳海的脑子里装了几天了,每次练习时他都在想这个问题,并试着不断地调整,但出来的成绩总还是不理想。

这天训练结束后,欧阳海忽然想起自己有一个多月没有给朱书记写信了。朱书记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神枪手,向他讨教,一定能给我指明路子。

说写就写。欧阳海在信里先向朱富山书让汇报了这段时间的教育、训练成绩,又大致讲了讲最近跟战友们之间相处的情况,说通过上次朱书记的信,跟战友们相处得都很融洽,战友们对他帮助很大。特别是以前那个老与自己过不去的张家声,现在跟自己已经成了工作上互相鼓励、互相竟争、生活上互相信任、互相帮助的好战友。还写了当兵走的时候朱书记送给自己的那本《董存瑞》,已经读过几遍了,自己会以董存瑞的精神激励自己、要求自己。最近在连队的统一要求和指导员的推荐、辅导下,正在读毛主席著作。虽然有些东西还读不懂,但相信在不断的学习中,会懂得越来越多。最后他才向朱书记提出,射击训练中遇到了困难,希望朱书记能为他提供经验。

欧阳海才读了一年多的书,当时识的字并不多,很多字是后来工作中以及入伍后不断地自学掌握的,无论读书还是写信,总是先在手边放一本字典,边看边查,边写边查,所以写起信来很吃力,这封信虽然才写了一页多,但是他觉得比让他砍半天树、负重急行军二十公里还累。可他咬牙坚持着,一笔一划,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写完了才停笔。因为边写边想起了一进部队那段砍树的生活,那么大的树都能一斧头一斧头的撂倒;后来自己主动要求到搬运组,连长不同意,说自己个头小、力气溥,承担不了那么繁重的体力活。可自己坚持在搬运组呆了下来,并且靠毅力练就了一副大家公认的铁肩膀,那是靠什么?靠的就是坚持、毅力。所以他相信,世上无难事,只要肯努力。这努力就是坚持、毅力。比如现在识字、写字、读毛主席著作,都要努力。

9—7•

学习毛主席著作,是在指异导员的指导下开始的。那次熄灯后指导员查夜,见大家都睡了,可有一个战士的被子拱起老高,像是睡了个超级大胖子。就悄悄走过去,走到床前,发觉被子里透出微弱的光亮。轻轻地揭开被角,原来是欧阳海蒙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看书。

指导员轻轻的拿过书,见是《董存瑞》,为了不影响大家休息,没有说什么中,只悄声说:“不早了,快点睡吧,明天到我那儿去一下。”

第二天,欧阳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找到指导员时,指导员态度很亲切:“昨晚那么晚了还不睡?那多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一个合格的军人要懂得劳逸结合的度,要懂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欧阳海立正站在指导员面前:“是,我知道错了,但是白天确实没有时间看书。”

指导员扑哧一笑:“知道错了还有‘但是’,那依你的意思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那本书你读完了吗?”

“已经读了好几遍了,是想把董存瑞的精神融入脑子里。”

指导员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鲜红皮子的书递给欧阳海说:“想读的话抽空读读这本书吧,对你一定有好处的。”

欧阳海见是本《毛泽东选集》,眼睛一亮,接过来就翻了起来。指导员说,“是借给你的,可不是送给你的。我学习时你要还回来。”

“你也还要学习?”欧阳海顺口问道。

“我咋就不需要学习了?你以为我是圣人啊!我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多着呢,不然如何带你们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个人如何进步?如何适应社会主义不断变化的新形势、新潮流?中国有句俗话叫‘活到老学到老,还有很多没学到’,连毛主席他老人家也还在坚持学习呢。”

从指导员那里拿到毛主席著作后,一有空他就拿出来读上几页。但是欧阳海识字不全,有时一段话、一篇文章要逐字逐句地反复读才能读懂,加上可以用来读书的时间实在不多,心里难免有些着急:指导员也还需要读这本书呢,我总占着会不会误了指导员的学习?还给他吧,又舍不得。于是在心里埋下了心思。

这天听通讯员说去县城办事时,见新华书店门前的海报上写着书店又到了一批毛主席著作,次日开始对外出售。欧阳海赶紧去向排长请了半天假。夜里躺在**却咋也睡不踏实,一会儿是担心明天有啥意外耽误了去不成,一会儿又怕自己赶过去太晚了,人家已经卖完了。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干脆悄悄起床,穿戴整齐了在挂包里装上指导员的那本毛泽东选集,乘着夜色,向县城走去。他想夜里去等在新华书店门外,等书店一开门能第一个买到书。

不巧的是,夜里下起了大雨,幸亏欧阳海准备得充足,带着雨衣,他想淋湿了自己事小,千万不要淋湿了挎包里的《毛泽东选集》。

下雨路滑虽然有些难走,可欧阳海来到书店门外天还没亮,雨基本上停了。欧阳海坐在门外台阶上,掏出挎包里的毛泽东选集,就着手电读了起来。等天麻麻亮时,欧阳海发现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集到书店门前排起队来。看来像自己一样,需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头脑的人还真不少。同时,他暗自庆幸幸亏昨夜就来了,要是早上再往这儿赶,指不定要排在这队伍的第几十名,谁知道书店这次来了多少本,买不买得到可不敢说。

排在欧阳海后面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满以为自己来得最早,没想到还让这个小战士排了头名。看到欧阳海泥糊糊、湿漉漉的鞋子,老大爷打趣地说:“解放军同志,难怪你打赢了这场仗,看来你下的决心最大啊。”

欧阳海觉得自己站在这么大年纪的老大爷前面,有些过意不去,却又不敢放过这“第一”的机会,只得说:“凡事不打无准备的仗嘛。”心里却还在想要不要先人后已,把这“第一”的位置让给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店门开了,工作人员们见到店外这么长的队伍很有些吃惊,当知道都是来买毛泽东选集的,更加吃惊:“毛主席选集昨天已经提前卖完了,外面公告栏上不是已出了提前售完的公告吗?”大家回头一看,一夜的雨水,公告牌上哪里还有完整的字迹?只得抱歉地说:“雨,都怪昨夜的雨。大家下次再来买吧。”

大家都三三两两地离去,唯有欧阳海沮丧地说:“我要碰着个‘下次’可不大容易,我们驻地离这儿几十里呢,消息不是很通的。”

白发老大爷也有些同情这个“第一”名:“是啊,这位战士看来是费了很大劲的,我住在本城,天麻麻亮就来了,以为来得够早的,可人家早在这儿排第一了,一夜没睡吧?”

欧阳海有些不好意思:“我只请了半天假,又怕来晚了卖完了,所以连夜赶过来的,谁知道……唉……”

有个售货员见欧阳海这么失望,想着他来一趟还真是不容易,就拉开抽屉,捧出一本毛泽东选集说:“我这本先让给你吧。”

欧阳海先是一喜,然后又觉得不妥当:“这不好吧,你既然早买了,肯定也是急着想读,我拿去了岂不耽误了你的学习?”

售货员说:“没事的,我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再来新书了再买不迟,再说了,我们这别人还有,可以先相互借着读。”

欧阳海觉得说声谢谢不足以表达感谢之情,就啪地立正,行了个军礼,倒把那位年轻女售货员弄了个大红脸。

9—8•

欧阳海兴冲冲地赶回部队驻地时,刚向排长销了假回到班里,乔运堂就递给了他一封信,是朱书记回信了。

欧阳海有个习惯,读信时总爱找个僻静之地,一个人静静地读,无论是家信、朱书记的信,还是小翠的信。他觉得这是唯一一份紧张的军人生活之外的静谧、悠闲、私密。虽然部队这个大家庭都互相关心、相处融洽,但这毕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长久地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无论在人前多么上进、好强,可谁的心都不是铁打的,谁都不会无知无觉。欧阳海也会累、也会疼,也会思念亲人,思念小翠,思念朱书记,思念刘老太婆、思念老队长李华栓……。多少次梦里走在舂凌河边,走在老鸦村的田梗上,听到母亲在喊:“海伢子,吃饭喽。”却被起床的军号惊醒。欧阳海也有那些柔软的情绪,只是以坚韧的毅力忍耐它、克服它、占胜它。他觉得作为一名军人,不光自己要放掉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还要带动大家把身心全心全意地放到军营里、放到训练上,放到部队要求的事业上。

唯独收到远方的来信,欧阳海算是小小地犒劳自己一把,找个地方,悄悄地、静静地读,一个字都不放过,他觉得见到了来信就等同于见到了亲人、家人。不管是谁的信,他都把信里一句句用笔迹表达出来的话,想像成那个真人的声音,在娓娓地跟自己交谈。

比如此时,欧阳海一展开信,朱书记平时的音容笑貌、说话的语调马上浮现在欧阳海的眼前、回响在欧阳海的耳边,顿时倍感亲切。

如他所愿,朱书记在信的一开始,就教给他一个切实可行的练习射击的方法:射击时吊块砖头在枪管上反复练习,感觉差不多了,再拿掉砖头,枪法一定得心应手、弹无虚发。

欧阳海高兴得跳起来,原来如此啊。

然后,朱书记在信里除了照常鼓励欧阳海好好训练以外,还拉家常似的说了一件事:

“赵大发出事了,夜里翻窗户进生产队的仓房里偷粮食,被值夜的民兵们捉住,送到公社,判了一年刑。这样的教训还没让赵世仁转变过来,见到谁他都说赵大发冤得很,粮食一颗都没偷回去。

“这就是一个人的思想根子有问题,解放这么多年了,思想却没从根子上改变过来,表面上跟着大家往社会主义道路上跑,骨子里还停留在封建地主的层面上,好逸恶劳,总想不劳而获,这样下去,很可能一错再错。”

欧阳海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又是一个休息日,欧阳海出去买了本毛主席著作,到邮局里归归整整地包起来,填上了赵大发劳改农场的通讯地址,并附了一封信:

赵大发你好:

从朱书记那儿知道了你的近况。不过,犯了错误不怕,毛主席说,有错就改就是好同志。但是你得从心底里认识到错误,因为只有认识到了错误才能改正错误。

其实,听到你被劳改的事,引起了我很深的反思。我入伍前,朱书让曾让我帮助你,希望你从根子上热爱劳动,认识到劳动光荣。可我一直忘不掉解放前对你和你父亲的恶感,从心里不喜欢跟你走得太近,并没有真心实意地帮助你。也怪我那时候眼界太窄,认识不到连你也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这让我现在很后悔。

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们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它。也许你这次劳动改造对你反而是件好事。你现在过着被管制的生活,见不到亲人,吃不到家里的饭菜,不能走东到西,不能想说就说、想唱就唱,甚至不能自由地晒太阳、吹凉风。你肯定会把这样的生活跟之前自由自在的日子作对比,比出之前的好、之前的甜、之前的幸福,但是,等你重获自由之后,我相信会倍加珍惜眼前的生活。

好好改造吧,我送你一本毛主席著作,这里面有关于劳动光荣、不劳而获可耻的教导,希望你好好看看,争取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站起来,做个合格的社会主义新人。

9—9•

弄好了给赵大发的书和信,欧阳海又从兜里掏出另一封信,那是写给小弟欧阳湖的。就在他装进信封要封起那封信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又从里面掏出信纸展开,在后面又添上一句:“好好掌握文化知识,好好锻炼身体,到时候才会当上兵。”写这句话时,自己九岁那年的情景历历在目,朱书记拉着自己的手说:“欧阳海,快快长大吧,长大了我亲自接你去当兵。”

然后眼前又浮现出小弟欧阳湖的样子。欧阳湖跟欧阳海小时候差不多,爱说爱动,对谁都不服输,个头不高不壮,却也像欧阳海小时候一样,爱打抱不平,为此,没少跟人家打架,一打架又是输多赢少,可嘴上死不告饶。

同班有个叫王金龙的,取名为“龙”,其实“凤”身,只因上面已有大凤、二凤、三凤,爹妈盼着能得个儿子,才给本该是王四凤的她起名王金龙。这王金龙没一点龙的样子,瘦瘦小小,从小爱哭鼻子爱流鼻涕,以孙大斗的幺儿子孙喜贵为首的一帮男伢子们给她取了个绰号:“鼻涕虫”。鼻涕虫也理所当然地成了他们寻开心的对象。

这天放学,欧阳湖值日扫地,已比大家晚了一二十分钟回家。却见孙喜贵一伙正把王金龙堵在路上百般刁难。孙喜贵们手拉手围成一圈,不让王金龙经过。地上有摊稀泥(后来欧阳湖知道那是孙喜贵用尿和的稀泥),孙喜贵非让王金龙把稀泥糊在脸上才让她过去:“反正你一脸鼻涕,也不在乎再加点稀泥。”这是孙喜贵说的。王金龙哭起来鼻涕更多,粘粘的两条,眼看流到上嘴唇上了,呼噜一吸,又吸进鼻孔里去了。其他的男伢子们正唱歌般地念着给她编的顺口溜:

王金龙、鼻涕虫,

一流流到桂阳城。

不用油、不用盐,

自产自销咸挂面。

一分钱,她不卖,

留给她妈当晚饭。

她妈更会过日子,

加点水、和点面,

全家一起加顿餐。

欧阳湖最见不得孙喜贵这种恃强凌弱的行为,豪气顿生,把自己想像成一架战斗机,呼呼响地飞抡着书包,冲进人群,试图冲散人群救出王金龙。而结果是被孙喜贵们合力制服,并在他脸上糊了一脸尿和的稀泥。

欧阳湖觉得这是人生的奇耻大辱,写信给欧阳海说不读书了,也要去当兵,拿枪拿炮,把孙喜贵一伙统统“干掉”。

欧阳海读着小弟歪歪扭扭的字迹,字里行间隐隐透出自己当年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在回信里批评欧阳湖想当兵的思想不端正:“你当兵的目的就是拿真枪真炮‘干掉’你不待见的人吗?国家发给你武器就是让你去泄私愤、报私仇用的?当兵是为了保护人民、保卫祖国;国家的武器是对付阶级敌人的,对付帝王主义,对付反动派的。”

欧阳海在给这封信封口之际,忽然将心比心地想到,弟弟想当兵的愿望,不仅仅是为了泄私愤,而是一种跟当年的自己一样的美好向往,一种崇高的理想。千万不能用打击浇灭了他的理想之光。于是,又掏出信加了最后那句。

做完了这两件事,欧阳海长长地吁了口气。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就是按照朱书记的方法,把射击成绩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