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歌者在桥头 读书与人生——在国家图书馆的演讲
讨论读书是一件幸福的事
入冬的第一场雪使北京变得有点儿寒冷,很像我的家乡东北。非常感谢大家在这么冷的天里赶到国图来。我和国家图书馆的陈力馆长(主持人)都是中国民主同盟的盟员,我们达成一种默契,民盟的同志为中国文化事业做任何事情、举办一切和振兴文化有关的活动,我们都要踊跃去参加。仔细想来,这世界以前和现在发生着许多灾难性的事件,许多国家还在流血,还有死亡,有这样那样的灾难,而我们这样一些人,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聚集在国家图书馆里讨论读书的话题,应该是一件欣慰和幸运的事情。即使在中国也依然如此,我们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脱贫,还有那么多孩子想读书、想上学而不能够实现这个愿望。此时此刻我们谈论读书的话题和读书的时光都是一件幸福的事。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日本经济衰退与文化的颓唐没落有关联
最近我一直在想,一个国家的文化肯定和这个国家的经济、科技的发展有密切联系。当一个国家的经济和科技将要振兴或开始衰退,几乎可以从十年前就看出它在文化上的端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旬我访问过日本,那时候日本的经济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呈现比较明显的衰退迹象,但当时我已经非常震惊了。我是第一次到日本,作为一个文化人,我首先利用一切机会考察它的文化,我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国家的文化在那时已经开始处于颓唐、没落的状况,它的经济为什么还能支撑着呢?我当时不解。后来事实证明它的经济开始衰退了,我从这之间找出了联系。八十年代初,有一批日本七八十年代的电影在中国放映,如《野麦岭》《望乡》,电视剧《阿信》,还有《寅次郎的故事》《幸福的黄手帕》《远山的呼唤》,以及写工业家族的《金环石》《银环石》。再往前看五十年代的日本电影和书籍,我们发现二战后的日本文化由三方面的元素构成:第一个元素是反思意识,第二个元素是卧薪尝胆振兴民族的精神,第三个元素是危机意识。这三种文化因素培养了日本二战后的新一代,这种文化背景在他们身上是起了作用的。而到八十年代后期,在日本的文化中就几乎看不到这样一种反省的意识了,到处呈现着颓唐和没落。我的感觉是,日本文化总想从现实中抓取到能够构成民族和国家精神的那种文化核心,但此时这种文化已经失去了精神核心,处在一种极其颓唐的娱乐状态。一九九三年,我和翻译走在银座大街上,翻译指着一个行色匆匆的男人说:“这是我们日本非常著名、家喻户晓的一个青年主持人,你今晚一定要看他的节目。”那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的现场直播节目中,主持人用两团胶泥出一个话题,他问女性的左**和右**是不是一样大?令我吃惊的是,竟有那么多的女性上台当场脱下衣服,她们脸上已经没有了作为人类女性的任何羞涩感。我看得发愣,这不是午夜十二点以后的节目,而是黄金段的正规节目,大人、孩子都可以看。第二天晚上我走到地铁站口,突然看到电视台摄制组在现场拍摄,内容是从地铁站口出来的年轻女孩子们如果谁能穿上那件价值一万日元的紧身衣,就送给她,当然她必须当场脱下衣服试穿。很多人脱下衣服,虽然是在白布后面,但晚上打着灯会映出一个女子脱衣服的影子来,主持人还时常做些怪脸。美国人写了一本书叫《娱乐至死》,我感觉日本那时的文化就处在一种大面积的娱乐状态,书店里写真集比比皆是。我想到日本曾经拍过那么好的电影,那些电影在资料馆里放映的时候,北影只有专业人员才能够观看,有一次一位老导演居然把数学家华罗庚夫妇请来观看。我们确实感觉到日本电影中有着一种精神。但是当日本文化一旦翻过这一页,进入全面娱乐化的时候,我也非常真切地感受到这种精神的衰落。回国后我曾写过一篇长文叫《感觉日本》,其中写到:我感觉到某些日本的青年,尤其日本的女青年脸上有一种单纯,但是那样一种单纯使我震惊,几乎和我们汉语中的“二百五”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什么样的文化能使人们变成那样?我觉得文化肯定不止带给人们审美和娱乐,文化还造就一代人。一个国家的科技也罢,精神也罢,它是不是可持续发展,关键还要靠人。虽然此后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渡边淳一、村上春树的作品目前在中国非常时尚、畅销,我的学生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村上春树的书迷,因此我也很认真地读了他的几本书。我从这些书中也确实看到了日本当代人,尤其是日本当代青年那样一种精神上的迷惘、困惑和颓唐。这和文化有关,这个文化恰恰是当一个国家经历了最艰难的一段历史之后,当一个民族开始享受她的经济、科技、文化成果之后,当这种享受的过程经历了十年之后,上一代人的某种精神可能是会蜕变的。
文化的基因和无厘头文化的启示
文化的影响是什么?我在想文化可否是基因,我认为是可能的,要不为什么说出生于书香门第的人,长大后他身上就有这种气质呢?一定是在一代代的基因里就体现着的。最近香港电影演员周星驰被中国人民大学聘为教授。周星驰电影的特色叫“无厘头文化”,在大陆,尤其是在大学校园里影响非常广泛。我非常喜欢周星驰,最早看他的电影是《龙蛇争霸》,那时他还是个小青年,演一个配角,非常不错。在拥有着许多优秀演员的香港,他独辟蹊径,形成了自己的表演特色,相当不容易。香港演艺界,尤其男演员中,有一批苦孩子出身,他们是奋斗者,所以我喜欢周星驰,把他的影片都定为娱乐片,什么《少林足球》《大内密探零零发》等。在他的娱乐片中,虽然大部分情节是搞笑的,包括《大话西游》,但其中有思想或思想的片段。这些片段是深刻的,情节和细节的设置是机智和俏皮的,这些都是我所喜欢的。我跟香港的教师们探讨过关于周星驰电影在香港大学里有没有构成一种影响的问题,是不是周星驰的电影一演,整个香港大学里一片这样的文化呢?回答是相反的!它不会影响到大学校园的文化。香港人只是把它当成电影,看过就过去了,然后还是接受大学文化。为什么在大陆就变成了校园里一片“无厘头文化”呢?这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呢?我作为大学的中文教师,有时候在教学的时候极为困惑,而扭转这一点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其效果并不好。现在凡女孩子,无论是诗歌、散文、书评、影评、日记,几乎都是一个主题——情爱。凡男孩子,除了极少数还能看到庄重之作,差不多都好像流水线上、复印机上出来的一样,行文都是“周星驰”式的。我说可以换一种行文的方法,可以写一点其他的,但无论如何号召,都是成效甚微,可见其影响之大!这个问题可供我们去思考。我们有些文化现象绝对不是世界性的,比如读书,全世界有一个共性,就是读书的人和以前相比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因为先是有电台,有报纸,有刊物,然后有电视,有网络。人们获取一切信息或趣味的东西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和形式,书本和人的关系松弛了。但比较特殊的就是中国人与古老的阅读习惯更快地疏远了起来。还有就是这种“无厘头文化”在我们第二代身上所呈现出来的这样一种状况。再有就是手机短信息和网上聊天现象,不要以为这是世界共同的,绝对不是。手机短信息只是中国特色的,国外也有手机短信息,但不会发出那么多俏皮的、娱乐的信息。手机短信息我见过质量非常高、非常深刻、非常有理念的,而且有些几乎是名言,是我们读名人录、名言集的时候所不能读到的一些相当隽永的话语,但大多数的只不过是小聪明而已,没有意思。这些东西构成一种文化的泡沫,只有意思而没有任何意义。
中国的“启蒙文学”使改革顺理成章
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就,有目共睹。但是如果没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那一时期特殊的文化影响,改革开放对于我们国民来说会在心理上、精神上变得那样顺理成章吗?当我们读西方文化史的时候,当我们读到启蒙文学那一时期,我觉得八十年代的中国文化包括中国文学就是启蒙的。当时有那么多的文学作品,反映了那么多的社会现象,正因为这个启蒙的作用,才有了今天所看到的经济成果、科技成果。应该看到在八十年代整个新时期文学所起到的作用。那个时代在我头脑中留下了一些深刻的文化印象,说起美术,就会想到罗中立的《父亲》,在那样一个年代那样一幅关于陕北老农的油画里,它使我们所有看着、欣赏着这幅油画的人想到了什么?油画本身就传达出了一种思想——有知识、有能力的中国人要奋斗啊!为了我们这样的父亲,它给人的鼓舞是从内心发出的。尤其是油画中的一个细节,老农耳轮所夹的那半截铅笔,老农脸上那一道道深深的皱纹,还有老农的微笑,几乎是对生活没有要求的那种微笑,这就是我们新中国的农民,对于物质生活的诉求那样的低,能吃饱饭他们脸上就有笑容。作为这个国家的青年人,一想到这样一些农民父兄们就察觉自己所负的责任。我还想到另一幅油画《心香》,它的整个画面就是一颗卷心菜,只有少许的几片叶子,已经没有了水汽,没有了支撑力,耷拉在土垅上,而且被菜青虫咬过,但就在卷心菜的正中翠生生地长出了菜花。一看这幅油画,我们立刻知道它所表达的内涵,顿时那个时代的每位知识分子,无论是青年的、中年的、老年的,都知道我们就应该像那卷心菜长出的花一样,即使是在那样的环境中我们也要生长。印象深刻的还有一幅油画好像是叫《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在还没营业、还没打开小窗的书刊亭旁边,一位穿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早早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买书,她手里在看《中国青年》,那显然不是为《中国青年》这本杂志在做广告,而是标志着、传达出那个时期中国青年们的学习热潮。尤其是有的出版社重新出版了古典名著的时候,排了长长的队伍,谁敢说后来为国家振兴做出贡献的那些人士中,与这一文化背景无关。没有这样的文化背景所呈现出来的整个民族向上的精神状态,这些成就能凭空而来吗?它能够成为一个国家的整体成就吗?
读书是造就文化灵魂的工作
谈到读书,我希望孩子们从小多读一些娱乐性的、快乐的、好玩的、富有想象力的书,不应该让孩子们看卡通时仅仅觉着好玩。
我希望青年们读一点历史书籍,不一定从源头开始读起,但至少要把近现代史读一读,至少要“了解”一些,这个了解非常重要!我刚调到大学时曾经想在第一学期不给学生讲中文课,也不讲创作和欣赏,只讲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国人的生活状况,怎样过日子,怎样生活。当年一个学徒工中专毕业之后分到工厂里,一个月工资十八元,三年之后才涨到二十四元。结婚时,他们的房子怎么样?当年的幸福概念是什么?我在那个年代非常盼望长大,我的幸福概念说来极为可笑,当时我们家住的房子本来已经非常破旧,是哈尔滨市的小胡同、小街、大杂院、大杂院里边窗子已经沉下去的那种旧式苏联房,屋顶也是沉下去的,但是一对当时的年轻人就在那个院子里结婚了,他们接着我家的山墙边上盖起了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北方叫“偏厦子”,就是一面坡的房顶,自己脱坯拣点砖,抹一点黄泥。那个年代还找不到水泥,水泥是国家的紧缺物资,想看都看不到。用黄泥抹一抹窗台,找一点石灰来刷白了四壁就可以了。然后男人要用攒了很长时间的木板自己动手打一张小双人床、一张桌子。没有电视,也买不起收音机。那时的男人们都是能工巧匠,自己居然能组装出一台收音机,而且自己做收音机壳子。我们家里没有收音机,我就跑到他们家里,坐在门槛上听那个自己组装、自己做壳子的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和相声。丈夫一边听着一边吸着卷烟,妻子靠在丈夫的怀里织着毛线活儿,那个年代要搞到一点毛线也是不容易的。那就给我造成一种幸福的感觉,我想自己什么时候长到和这个男人一样的年龄,然后娶一个媳妇,有这样一个小屋子,等等。今天对年轻人讲这些,不是说我们的幸福就应该是那样的,而是希望他们知道这个国家是从什么样的起点上发展起来的,至少要了解自己的父兄辈是怎样过来的。应该让他们知道能够走进大学的校门,父母付出了很多。现在年轻人所谓的人生意义,就是怎么使我活得更快乐,很少有孩子想过,爸妈的人生要义是什么?如果许多父母都仅仅考虑自己人生的意义、人生的得失、人生的损失,那么可能就没有今天许多坐在大学里的孩子,或者这些孩子根本不可能坐在大学里。我们的孩子如果连这一点也不懂的话,那是令人遗憾的,所以要读一点历史。
中年人要读一点诗呀、散文呀,因为我们要理解这样的事情,就是孩子们今天活得也不容易,竞争如此激烈。我们总让他们读一些课本以外的书,但如果一个孩子在上学的过程中读了太多课外书,他可能就在求学这条路上失策了,能进入大学校门绝对证明你没读什么课本以外的书。孩子们的全部头脑现在仅仅启动了一点,就是记忆的头脑、应试的头脑,对此,要理解他们,不能求全责备,他们现在是以极为功利的方式来读书,因为只能那样。但对于中年人,从前叫“四十而不惑”,我已到知天命之年,应该读一点性情读物。我不喜欢看所谓王朝影视,因为有太多的权谋,我从来不看权谋类的书。我建议,首先女人们不看这类书,男人们也可以不看。我们的人生真的时时刻刻与权谋有那么紧密的关系吗?到六十岁的时候,哪怕你就是权谋场上的人,也可以不看了吧!可以看一些性情读物,想读什么就读什么,而且要看那种淡泊名利的。你能留给自己的人生还有多少时光呢?
建议老年人要看一些青少年的读物,了解青少年在看什么书,用他们的书来跟他们交谈。老同志不妨读一点儿童读物,也要看一点卡通,同时要回忆自己孩提时读过哪些书?格林兄弟的、安徒生的童话中是不是还有值得讲给今天孩子们听听的。我感觉下一代在成长过程中是特别孤独的,他们很寂寞。父母在很大程度上不可能成为儿童成长过程中的玩伴,他们工作非常紧张,孩子到了幼儿园,老师和阿姨们如何管理呢?第一听话,第二老实。然后呢,最多讲讲有礼貌、讲卫生,唱点儿歌,如此而已,所以孩子们在幼儿园这个学龄前阶段是拘谨的,孩子在一起玩也是不放松的,在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中,如果家庭环境是上有哥哥下有弟妹,并能够和街坊四邻的孩子一起任性地玩耍,那是最符合孩子天性的。现在的孩子非常孤单,非常寂寞,孩子身上有总体的幽闭和内向的倾向。爷爷、奶奶读书之后和他们做隔代的交流、做隔代的朋友,而孩子读书时不和他们交流,书就会白读。有些书的内容、书的智慧一定是在交流过程中才产生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