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歌者在桥头 关于“家”的絮语 爱读的人们

即使旧巢倾毁了,燕子也要在那地方盘旋几圈才飞向别处——这是本能。即使家庭就要分化解体了,儿女也要回到家里看看再考虑自己去向何方——这是人性。恰恰相反的是,动物和禽类几乎从不在毁坏了巢穴的地方又筑新窝。而人几乎一定要在那样的地方重建家园……

“家”对人来说,是和“家乡”这个词连在一起的。

贺知章的名诗《回乡偶书》中有一句是“少小离家老大还”,谴词固然平实,吟读却令人回肠百结。当人的老家不复存在了,“家”便与“家乡”融为一体了。

在山林中与野兽历久周旋的猎人,疲惫地回到他所栖身的那个山洞,往草堆上一倒,许是要说一句——“总算到家了”吧?云游天下的旅者,某夜投宿于陋栈野店,头往枕上一挨,许是要说一句——“总算到家了”吧?即便不说,我想,他内心里也是定会有那份儿感觉的吧?一位当总经理的友人,有次邀我到乡下小住,一踏入农户的小院,竟情不自禁地说:“总算到家了”……他的话使我愕然良久。切莫猜疑他们夫妻关系不佳,其实很好。为什么,人会将一座山?一处野?乃至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呢?

我思索了数日,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人除了自己的躯壳需要一个家而外,心里也需要一个“家”的。至于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却因人而异了……

“家”的古字,是屋顶之下,有一口猪。猪是我们的祖先最早饲养的畜类,是针对最早的“家”而言,是最早的财富的象征。足见在古人的观念中,财富之对于家,乃是相当重要的含意。

在当代,一个相当有趣的现实是——西方的某些富豪或高薪阶层,总是以和家人待在一起的时间的多少,来体会幸福的概念的。而我们中国的某些富豪和高薪阶层,总是要把时间大量地耗费在家以外,寻求在家以外的娱乐和花天酒地。仿佛不如此,就白富豪了,白有挥霍不完的钱财了。

这都是灵魂无处安置的结果。心灵的“家”乃是心灵得以休憩的地方。那个地方不需要格外多的财富,渴望的境界是“请勿打扰”。是的,任何人的心灵都同样是需要休憩的。所以心灵有时不得不从人的“家”中出走,去寻找属于它的“家”……建筑业使我们的躯壳有了安居之所,而我们的心灵自在寻找,在渴求……

遗憾的是——几乎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家,而我们的心灵却似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朋友,你倘以这一种体会聆听潘美辰的歌《我想有个家》,则难免不泪如泉涌……

我曾以这样一句话为题写过一篇小文——“读,是一种幸福。”我曾为作家这一种职业作出过我自己所理想的定义——“为我们人类古老而良好的阅读习惯服务的人。”我也曾私下里对一位著名的小说评论家这样说过——“小说是培养人类阅读习惯的初级读本。”我还公开这样说过——“小说是平凡的。”现在,我仍觉得——读,对于我这样一个具体的、已养成了阅读习惯的人,确乎的是一种幸福。而且,将是我一生的幸福。对于我,电视不能代替书,报不能代替书,上网不能代替阅读,所以我至今没有接触过电脑。

站在我们所处的当代,向历史转过身去,我们定会发现——读这一种古老而良好的习惯,百千年来,曾给万亿之人带来过幸福的时光。万亿之人从阅读的习惯中受益匪浅。历史告诉我们,阅读这一件事,对于许许多多的人曾是一种很高级的幸福,是精神的奢侈。书架和书橱,非是一般人家所有的家具。书房,无论在西方还是东方,乃富有家庭的标志,尤其是西方贵族家庭的标志。

而读,无论对于男人或女人,无论对于从前的、现在的,抑或将来的人们,都是一种优雅的姿势,是地球上只有人类才有的姿势。一名在专心致志地读着的少女,无论她是坐着读还是站着读,无论她漂亮还是不漂亮,她那一时刻都会使别人感到美。保尔去冬妮娅家里看她,最羡慕的是她家的书房,和她个人的藏书。保尔第一次见到冬妮娅的母亲,那林务官的夫人便正在读书。而苏联拍摄的电影《保尔·柯察金》中有一个镜头——黄昏时分的阳光下,冬妮娅静静地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读着书……那样子的冬妮娅迷倒了当年中国的几乎所有青年。

因为那是冬妮娅在全片中最动人的形象。

读有益于健康,这是不消说的。

一个读着的人,头脑中那时别无他念,心跳和血流是极其平缓的,这特别有助于脏器的休息,脑神经那一时刻处于愉悦状态。

一教室或一阅览室的人都在静静地读着,情形是肃穆的。

有一种气质是人类最特殊的气质,所谓“书卷气”。这一种气质区别于出身、金钱和权力带给人的什么气质,但它是连阔佬和达官显贵们也暗有妒心的气质。它体现于女人的脸上,体现于男人的举止,法律都无法剥夺。

但是如果我们背向历史面向当今,又不得不承认,仍然以读为一种幸福的男人和女人,在全世界都大大地减少了。印刷业发达了,书刊业成为“无烟工业”。保持着阅读习惯的人也许并没减少,然而闲适之时,他们手中往往只不过是一份报了。

我不认为读报比读书是一种幸福。

或者,一位老人饭后读着一份报,也沉浸在愉悦时光里。但印在报上的文字和印在书上的文字是不一样的。对于前者,文字只不过是报道的工具;对于后者,文字本身即有魅力。

世界丰富多彩了,生活节奏快了,人性要求从每天里分割出更多种多样的愉悦时光,而这是人性合理的要求。

读,是一种幸福——这一人性感觉,分明地正在成为人类的一种从前感觉。

我言小说是培养人类阅读习惯的初级读本,并非自己写着小说而又非装模作样地贬低小说。我的意思是,一个人的阅读习惯往往是从读小说开始的。其后,他才去读史、读哲、读提供另外多种知识的书。

我言小说是平凡的,这句话欠客观。因为世界上有些小说无疑是不平凡的、伟大的。有些作家倾其毕生心血,留给后人一部《红楼梦》式的经典,或《人间喜剧》那样的皇皇巨著,这无论如何不应视为一件平凡的事情。这些丰腴的文学现象,也可以说是人类经典的文学现象。经典就经典在同时产生从前那样一些经典作家。但是站在当今看以后,世界上不太容易还产生那样一些经典作家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质量和获奖作家的分量每况愈下,间接地证明着此点。然而能写小说、能出版自己的书的人却空前地多了。也许从严格的意义上讲这些人不能算作家,只不过是写过小说的人。但小说这件事,却由此而摆脱神秘性,以俗常的现象走向了民间,走向了大众。于是小说的经典时代宣告瓦解,小说的平凡时代渐渐开始……

我这篇文字更想谈的,却并非以上内容。其实我最想谈的是——在当今,仍保持着阅读的习惯并喜欢阅读的人群有哪些?在哪里?这谁都能扳着手指说出一二三四来,但有一个地方,有那么一种人群,也许是除了我以外的别人们很难知道的。那就是——精神病院。那就是——精神病患者人群。当然,我指的是较稳定的那一种。

是的,在精神病院,在较稳定的精神病患者人群中,阅读的习惯不但被保持着,而且被痴迷着。是的,在那里,在那一人群中,阅读竟成为如饥似渴的事情,带给着他们接近幸福的时光和感觉。这一发现使我大为惊异,继而大为感慨,又继而大为感动。相比于当今精神正常的人们对阅读这一件事的不以为然、不屑一顾,我内心顿生困惑——为什么偏偏是在精神病院里?为什么偏偏是在精神病患者人群中?我百思不得其解。

家兄患精神病三十余年。父母先后去世后,我将他接到北京,先雇人照顾了一年多,后住进了北京某区一家精神病托管医院。医护们对家兄很好,他的病友们对他也很好。我心怀感激,总想做些什么表达心情。

于是想到了书刊。我第一次带书刊到医院,引起一片惊呼。当时护士们正陪着患者们在院子里“自由活动”。“书!书!”“还有刊物!还有刊物!”……顷刻,我拎去的三大塑料袋书刊,被一抢而空。

患者们如获至宝,护士们也当仁不让。医院有电视、有报。看来,对于那些精神病患者们,日常仅仅有电视、有报反而不够了。他们见了书、见了刊眼睛都闪亮起来了。而在医院的外面,在我们许多正常人的生活中,恰恰的,似乎仅仅有电视、有报就足矣。而且,我们许多正常人的文化程度,普遍是比他们高的。他们中仅有一名硕士生,还有一名进了大学校门没一年就病了的——我的哥哥。

我当时呆愣在那儿了。因为决定带书刊去之前,我是犹豫再三的,怕怎么带去怎么带回来。精神病人还有阅读的愿望吗?事实证明他们不但有,竟那么强烈!后来我每次去探望哥哥,总要拎上些书刊。后来我每次离开时,哥哥总要叮嘱:“下次再多带些来!”我问:“不够传阅吗?”哥哥说:“那哪够!一拿在自己手里,都舍不得再给别人看了。下次你一定要多带些来!”患者们,往往也会聚在窗口门口朝我喊:“谢谢你!”“下次多带些来!”那时我的眼眶总是会有些湿,因他们的阅读愿望,因书和刊在精神病院这一种地方的意义。

我带去的书刊,预先又是经过我反复筛选的。因为他们是精神病患者。内容往往会引起许多正常人兴趣的书刊,如渲染性的、色情的、暴力的、展览人性丑恶及扭曲程度的、误导人偏激看待人生和社会的,我绝不带去。

我带给那些精神病患者的,皆是连家长们都可以百分百放心地给少男少女们看的书和刊。而且,据我想来,连少男少女们也许都不太会有兴趣看。

正是那样的一些经过我这个正常的人严格筛选的书和刊,对于那些精神病患者,成为高级的精神食粮。而这样的一切书和刊,尤其刊,一过期,送谁谁也不要。所以我从前每打了捆,送给传达朱师傅去卖。

我这个正常之人在我们正常人的正常社会,曾因那些书和刊的下场而多么惋惜啊!现在,我终于为它们在精神病院这一种地方,安排了一种备受欢迎的好命运。我又是多么的高兴啊!由精神病院,我进而联想到了监狱。或者在监狱,对于囚犯们,它们也会备受欢迎吧!书和刊以及其中的作品文章,在被阅读之时,也会带给囚犯们平静的时光,也会抚慰一下他们的心灵、陶冶一下他们的性情吧?

谁能向我解释一下,精神病患者们竟比我们精神病院外的精神正常的人们,更加喜欢阅读这一件事情——因而证明他们当然是精神病患者,抑或证明他们的精神在这一点上与我们精神正常的人们差不多地正常!

阿门,喜欢阅读的精神病患者们啊,我是多么地喜欢你们!也许,因为我反而与你们在精神上更其相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