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角场·阳春面·蜡像馆

五角场

上海使我产生之联想,自然首先是复旦。而由复旦,于是联想到五角场。

联想吗?竟也不是的。事实上,在我记忆的絮中,复旦和五角场是一种整体的印象。我明知那是不对的——复旦是复旦,五角场是五角场,它们并非不可分割的两部分。然而,男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有时会将爱过的女孩和她家所在的一条街也组合成一种整体……

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七年,我是复旦中文系学生时,五角场乃我常去的地方。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五角场何以叫五角场。当年的五角场,是城乡接合部。路况不怎么好。马路和人行道之间的道沿破损不堪,某一段人行道根本不见了道沿。路面处处坑洼,柏油层下,沙土路。雨天积水,若刮风则扬尘。

但我对五角场却保留着和对复旦一样的绵长情愫。那儿有一家杂货店,无门无窗。早上卸下栅板便是开门,晚八点以后,将栅板一块块安装起来,等于关门。店旁有一家小小的理发铺。我并不常去买东西,当年我每月的生活费基本上便是十七元五角的助学金,仅够吃饭而已,舍不得乱花钱的,哪怕是一角钱。但头发每月总是要理一次的。那儿的路边,经常坐着期待活计的修鞋师傅和守着一台旧缝纫机补衣服的乡下女人。我的一双猪皮皮鞋三年里多次在五角场轧过裂口换过后跟,几件衬衣、外衣和两条裤子,也都在五角场缝补过。

更多的时候,是在傍晚和同学散步才去往五角场的。出了复旦校门,若往另一边走,一片稻田,夏季多蚊。而五角场方向,较热闹,人气聚拢。我们都习惯于往那边走。杂货店是人行道那一侧的尽头,拐过去,兜一个大圈,便可再贴着复旦的外墙绕回到校门。往回绕的途中,实际上是顺着一条小河边走。当年,那河水绝不清澈。却终究的,是一条河,会使散步增添些许野趣。起码,自我安慰地想,是可以那么认为一下的。

河之某段,有小石桥。石桥那边,离河十余米远,有几幢低矮又老旧的房子;然皆周正,虽矮虽旧,客观地说,是不破的。每幢房子门前,都用水泥抹出了十几平方米的地方。或光滑或粗糙,在雨季里,门前毕竟不至于泥泞了。这人家的水泥地前生着老树,那人家的水泥地前栽着花。我喜欢花。凡有花的人家,便断定他们是眷爱生活的;哪怕他们的家安在蛮荒之地。倒似乎,越是那样的人家,我越会被他们的生活态度所感动。

某次散步,我和二三同学意犹未尽,踏过小石桥有几个女人在某户人家的门前坐着聊天,我忍不住上前,搭讪着问东问西。于是知道,她们的丈夫,都是上海某工厂的工人,当年叫作“长期临时工”的那一类工人。因为没有市区户口,所以临时。因为他们颇肯干一些很脏很累没有市里人愿意干但又必须有人干的活,所以有幸“长期”。而那几个女人,皆菜农。她们挺乐于回答我的话,脸上呈现着对生活相当知足的表情。

往回走时,我问同学:“你们也看出了她们对生活的知足吗?”

皆回:“当然”。

又问:“何以知足若彼?”

一位上海同学回答:“她们的丈夫是挣工资的农民,此知足之一;五角场毕竟也划在市区里,她们的家离市区这么近,市声旦夕可闻,市街片刻可至,此知足之二……”

我不禁转身指着说:“倘晓声安家那里,心欲亦大足矣!”

同学们诧问:“对生活的要求就这么低吗?”

我指着河说:“愿此水稍清。”

“还有呢?”

“愿有面容姣好女子相伴。”

“哪一个挣钱养家糊口呢?”

“就你这单薄身体,能长期干得了那很脏很累的活吗?”

“这家伙想的是,自己终日在家里写作,让那面容姣好的妻子去当‘长期临时工’!”

“岂不苦了那面容姣好的人儿?”

于是遭到每一位同学的批判和挖苦。

当夜,我梦中吟诗——“罗汉松掩花里路,美人蕉映雨中棂……”

此后,竟生出一种想法——要写一篇小说,反映户口问题对中国人命运的左右。毕业后,写成,便是发表在一九八一年某期《雨花》杂志的《西郊一条街》。当年《雨花》很厚爱它,登在头条,配了很好的插图。一九八二年全国短篇小说评选前,《雨花》也推荐了它。当年有评委告诉我——那一年若没有我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西郊一条街》当榜上有名。去年,北京某影视单位拍的一部电视剧《城里城外》,便是他们根据《西郊一条街》改编的。

而据说,现在的五角场,早已是上海的一片繁华新区了……

阳春面

早年的五角场杂货店旁,还有一家小饭馆。确切地说,是一家小面馆,卖面条、馄饨、包子。

顾客用餐之地,不足四十平方米。“馆”这个字,据说起源于南方。又据说,北方也用,是从南方学来的——如照相馆、武馆。但于吃、住两方面而言,似乎北方反而用得比南方更多些。在早年的北方,什么饭馆什么旅馆这样的招牌比比皆是。意味着比店是小一些,比“铺”却还是大一些的所在。我谓其“饭馆”,是按北方人的习惯说法。在记忆中,它的牌匾上似乎写的是“五角场面食店”。那里九点钟以前也卖豆浆和油条,然复旦的学子们,大约很少有谁九点钟以前踏入过它的门槛。因为有门有窗,它反而不如杂货店里敞亮。栅板一下,那是多么豁然!而它的门没玻璃。故门一关,只有半堵墙上的两扇窗还能透入些阳光,也只不过接近中午的时候。两点以后,店里便又幽暗下来。是以,它的门经常敞开……

它的服务对象显然是底层大众。可当年的底层大众,几乎每一分钱都算计着花。但凡能赶回家去吃饭,便不太肯将钱花在饭店里,不管那店所挣的利润其实有多么薄。店里一向冷冷清清。

我进去过两次。第一次,吃了两碗面;第二次,吃了一碗面。

第一次是因为我一大早空腹赶往第二军医大学的医院去验血。按要求,前一天晚上吃得少又清淡。没耐心等公共汽车,便往回走。至五角场,简直可以说饥肠辘辘了,然而才十点来钟。回到学校,仍要挨过一个多小时方能吃上顿饭;身不由己地进入了店里。我是那时候出现在店里的唯一顾客。

服务员是一位我应该叫大嫂的女子,她很诧异于我的出现。我言明原因,她说也只能为我做一碗“阳春面”。

我说就来一碗“阳春面”。

她说有两种价格的——一种八分一碗,只放雪菜。另一种一角二分一碗,加肉末儿。

我毫不犹豫地说就来八分一碗的吧。依我想来,仅因一点儿肉末的有无,多花半碗面的钱,太奢侈。

她又说,雪菜也有两种。一种是熟雪菜,以叶为主;一种是盐拌的生雪菜,以茎为主。前者有腌制的滋味,后者脆口,问我喜欢吃哪种。

我口重,要了前者。我并没坐下,而是站在灶间的窗口旁,看着她为我做一碗“阳春面”。

我成了复旦学子以后,才知道上海人将一种面条叫“阳春面”。为什么叫“阳春面”,至今也不清楚,却欣赏那一种叫法。正如我并不嗜酒,却欣赏某些酒名。最欣赏的酒名是“竹叶青”,尽管它算不上高级的酒。“阳春面”和“竹叶青”一样不乏诗意呢。一比,我们北方人爱吃的炸酱面,岂不太过直白了?

那我该叫大嫂的女子,片刻为我煮熟一碗面,再在另一锅清水里焯一遍。这样,捞在碗里的面条看去格外诱人。另一锅的清水,也是专为我那一碗面烧开的。之后,才往碗里兑了汤,加了雪菜。那汤,也很清。

当年,面粉在全国的价格几乎一致。一斤普通面粉一角八分钱;一斤精白面粉两角四分钱;一斤上好挂面也不过四角几分钱。而一碗“阳春面”,只一两,却要八分钱。而八分钱,在上海的早市上,当年能买两斤鸡毛菜……

也许我记得不准确,那毕竟是一个不少人辛辛苦苦上一个月的班才挣二十几元的年代。这是许多底层的人们往往舍不得花八分钱进入一个不起眼的小面食店吃一碗“阳春面”的原因。我是一名拮据学子,花起钱来,也不得不分分盘算。

在她为我煮面时,我问了她几句,她告诉我,她每月工资二十四元,她每天自己带糙米饭和下饭菜。她如果吃店里的一碗面条,也是要付钱的。倘偷偷摸摸,将被视为和贪污行为一样可耻。

转眼间我已将面条吃得精光,汤也喝得精光,连道好吃。她伏在窗口,看着我笑笑,竟说:“是吗?我在店里工作几年了,还没吃过一碗店里的面。”我也不禁注目着她,腹空依旧,脱口说出一句话是:“再来一碗……”她的身影就从窗口消失了。我立刻又说:“不了,太给你添麻烦。”“不麻烦,一会儿就好。”——窗口里传出她温软的话语。

那第二碗面,我吃得从容了些,越发觉出面条的筋道和汤味的鲜醇。我那么说,她就又笑,说那汤,只不过是少许的鸡汤加入大量的水,再放几只海蛤煮煮……

回到复旦我没吃午饭,尽管还是吃得下的。一顿午饭竟花两份钱,自忖未免大手大脚。

我的大学生活是寒酸的。

毕业前,我最后一次去五角场,又在那面食店吃了一碗“阳春面”。已不复由于饿,而是特意与上海作别。那时我已知晓,五角场当年其实是一个镇,名分上隶属于上海罢了。那碗“阳春面”,便吃出依依不舍来。毕竟,五角场是我在复旦时最常去的地方。那汤,也觉其更鲜醇了。

那大嫂居然认出了我。她说,她长了四元工资,每月挣二十八元了。她脸上那知足的笑,给我留下极深极深的记忆……

面食店的大嫂也罢,那几位丈夫在城里做“长期临时工”的农家女子也罢,我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上海底层人的一种“任凭的本分”。即无论时代这样或若那样,他们和她们,都肯定能淡定地守望着自己的生活。那是一种生活态度,也是某种民间哲学。

也许,以今人的眼看来,会曰之为“愚”。而我,内心里却保持着长久的敬意。依我想来,民间之原则有无,怎样,亦决定,甚而更决定一个国家的性情。是的,我认为国家也是有性情的……

蜡像馆

全中国唯上海有蜡像馆,在上海电视台的地下层。几年前我途经上海,滞留一日,朋友带我去参观了,印象颇深。三十几年前告别复旦后我再没专程去过上海,途经二三次,也只那次参观过这个地方。

我自然知道,某些省市的某些展馆也是有蜡像的,但蜡像只是展馆的一部分,所以大抵不能直接命名为蜡像馆。而上海的蜡像馆,是旧上海社会面貌的塑形反映,可以说是一部关于上海的塑式的简史,内容相当丰富。仅就此点而言,与别国的人物蜡像馆区别也是很大的……

当时我伫立一组蜡像前,睇视良久,不言离去。那是较大的一组蜡像,约半人高——而立之年的男子,推独轮车,车上坐二十余岁女子,着晚清民女装,面有戚色。然不露悲。然,庄庄地,恬静。而那男子,步态匆匆,表情茫然,明显地担忧着命运。

朋友问我在想什么?

我言在猜他们的关系。

朋友说是夫妻。

我说:“但愿是兄妹。”

朋友问为什么?

我说:“便有故事了。”又言,“此组蜡像最好。为生活而背井离乡之良民的良,全在人物脸上了,看着让人心疼。”

朋友戏曰:“主要是心疼个小女子吧?”

我说:“也心疼她的哥哥。倘他们前往虎狼隐形于市的旧上海,那哥哥的责任大焉。”确乎,小女子是蜡像馆中最俊秀的人儿。

朋友便拍我肩,笑道:“勿为伊神驰心往,走,走。”也确乎的,我当时浮想联翩……

回到宾馆,我向朋友讲了一种电视剧构思——每至午夜,外滩的大钟响过十二记,整个今日上海进入梦乡,蜡像馆的一概人物,便渐活转,一组组老上海故事于是展开。而那最俊秀的小女子,成为诸故事间的串联人物,也成为大故事的主角。她被追逮吗?自然的,原因是现成任选的。她的哥哥,自然也会竭力保护她,那却实在超出了他的能力……

朋友困惑:倘要编创老上海背景的电视剧,何必非从蜡像馆起始?

我说:老上海背景的电视剧已经不少。而我希望此剧风格创新——倘那小女子一逃,逃出了蜡像馆,逃到了“东方明珠”,逃在了今日之上海的市街间,结果会如何?六十年的沧桑巨变,几集从前,几集现在,人物命运梭行于往今,不是挺好看吗?

同类型的电影太多了。但此种类型的电视剧,尤其国产的,目前还没有。奉献一种新风格,也是有意义的。历史现实主义与当代现实主义相呼应,那会是什么艺术效果?从前的故事紧张,今天的故事浪漫。今天的故事要有爱情发生,所以那男子应是她的哥哥。是她的哥哥,浪漫的爱情才单纯。浪漫一向是和单纯连在一起的。他若是她丈夫,爱就复杂了。而复杂杀灭浪漫……

在今天,她爱上了我们上海的一位男作家?

噢不,我希望她爱上一名复旦的研究生,学中文的。他的家在上海郊区农村,他是她在今日之上海碰到的第一个人,那当然应该是在午夜以后,她懵懂于街头之际……

我甚至向朋友讲到了其他一些细节——如她须省下在餐馆打工挣的钱买蜡;每到凌晨四点以后她会变回蜡人。当她变回蜡人时,另一个她就可以回到蜡像馆去。而在回去之前,她必须用蜡修复她碰伤的身体。否则,回到老上海的她,身上呈现的将是真正的流血伤口……

蜡像人的世界怎么会变成活人的世界?

塑那小女子的老雕塑家是雕塑工作的领导者。他当时已身患绝症,为她倾注了最后心血,希望她活转来看看今日之上海是他的祈祝。而整个蜡人世界变成活人世界是由于她的活转。兄妹二人欠钱庄的债,人为财死,人也能因讨债而活。毕竟是荒诞现实主义的风格,荒诞那么一点点,当能被接受……

怎么结束?

她在爱人的拥抱和吻之下,渐变为蜡人,又渐变为那复旦中文学子手中的一支蜡。于是她再也不能回到当今,于是,蜡像馆中的她,脸颊上便有了去之复现的一滴蜡泪。并且,她已不在独轮车上斜坐着,而移身于别一组情境中了……

朋友听了我的娓娓讲述,同情地说:“所幸我不是作家,动辄胡思乱想,就不怕把脑子累坏了呀?”

而我,直至今日,仍每每牵挂旧上海蜡像馆里那兄妹二人的命运。我真希望由上海的影视界人士编创出那么一部电视剧来。当然,也只不过是特儿童心理的一种希望而已,当不得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