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何人在唱桃花扇

她恨他,可她未必不爱他。

他爱她,可他给不了她一个家。

——晩晩

1.

在云城,我算是过了这几年以来最美好最温馨的一个年。

年三十的时候,谢叔握着我的双手老泪纵横,说什么他等了这么多年,想的就是谢沉能够跟我在一起,如今终于如愿了。

他老泪纵横,我也觉得特感慨。

时光就这样缓缓地走过,而我,也终于和那个我爱着的少年在一起了。

我想,我是极幸运的。

有幸运的人,也会有不幸运的人。就比如沈溯之。

和谢沉开车重新回到南京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看见了蹲在街边抽烟的他。我不知道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完全没有了从前的那股子冷厉劲儿,穿着一件很旧的西装,胡子拉碴,头发也没怎么收拾,狼狈得厉害。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沈溯之,直觉告诉我,一定是发生了很大的事儿。

“你要不要下车去看一下他?”注意到我的目光,谢沉将车停在了路边,“你去吧,没事儿的,我先回去做个饭,在家里等你。”

我点头,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

阳光还算明媚。

我走至沈溯之面前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我,似乎是觉得日光太过刺眼,他下意识地挡了一下眼睛,然后站起来。

“怎么是你?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将烟掐灭,然后恶狠狠地看着我,“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我不再是你的三哥,可是落井下石是不是不大好?”

我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去隔壁的饮品店喝杯饮品吧,你看起来不大好。”

是的,他看起来的确不大好。

英俊无比的脸上满是胡楂,眼窝深陷进去,似乎疲惫得厉害。

闻言,他苦笑一声,却再次蹲了下去,许久许久,没有说话,只是又拿出一支烟来。

“你到底怎么了?上次见面还好好的,怎么短短几个月,就这样了?”我蹲下身子,把他手里的烟一把抢走,蹙着眉头注视着他。

他不跟我抢夺,只是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远处的天空,苦涩地笑了一下:“我现在一无所有了。苏城跟我哥哥联合起来,把我这几年在公司作假的账目翻了出来……我现在是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房子,一直跟着我的苏因也走了,我是不是特别像丧家之犬?

“苏城得了抑郁症,我也是才知道。上个月,她在家里闹了一回自杀,我看到她手腕上流了好多血,可是我劝不住她。我越想劝她,她就越疯狂,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晓她一直想要报复我,报复就报复吧,把自己弄成那个样子算什么啊?”

先前他在说“丧家之犬”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还不是很悲痛,可是一提到苏城,他整个人就越发颓废,声音带着一丝轻颤。

我的心蓦地抽痛了一下。

“我知道苏城一直想要一个家,我也真的想给她一个家,可是后来我做错了事情,她不要我了……”说着说着,沈溯之就哭了起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谁能够想到从前那个雷厉风行的男人竟然会当街哭成这个样子。

我心里难过得厉害,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突然,沈溯之站了起来,一双眸子里布满血丝,他握住我的双肩,摇晃着我,哽咽道:“晩晩,苏城自小就喜欢你,你去看一下她吧,看一下她好不好?你去告诉她,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个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好不好?”

他近乎哀求,还没有等我答应,就拉着我开始狂奔。

在他眼里,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可是,我知道,连季念河都不能够把苏城拉出心灵的苦海,我又怎么可能做到……

2.

我不太记得这一天沈溯之是怎样带着我飞奔着到苏城家的了,只知道,看到沈溯之的瞬间,苏城就失控了,拿起杯子就向他砸来。

“你来干什么,你给我滚!”

彼时,她穿着一件红色真丝睡袍。

这几年,她瘦了不少,整个人缩在睡袍里面像个孩子,一张小脸惨白。

在吼着让沈溯之滚的时候,她似带了几分疯癫。

沈溯之怕她有什么过激的举动,赶忙退了出去,只把我留在了苏城家。

这是高中毕业以后,我和苏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仓皇而又荒唐。

从前她见到我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而这一次,在意识到是我之后,她仍旧在笑,只是那笑容终究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晩晩,好久不见。”

她扑上来抱住我,先是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背部安抚着她,可是目光在瞥到她手腕上的疤痕时,心里不禁一紧。

她屋子里很乱,沙发上、地上堆着很多东西,书本、演出服、护肤品。可以想象,她平日里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扶着苏城坐到沙发上。

为了缓和气氛,我打开了CD机。

音乐响起来了,是昆曲。

苏城喜欢听戏,这一点,我自小就知道,而今天,听的戏倒是格外应景,是《桃花扇》。

“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宴宾客,且看他楼塌了……”

苏城一直默默地重复着这一句话,然后突然对我展露出一个苦笑来:“我等了这么多年,你三哥的楼终于塌了,他再也不能够跟苏因双宿双飞了,真好。我一手毁掉了妹妹和我曾经最爱的男人的幸福,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啊?”

她眼底泛着泪光。

我摇头,心疼地握住她的手:“那是他们咎由自取,他们活该,他们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这跟你没有关系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晩晩,你知道吗,早在苏因跟我说她爱你三哥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要退出了。她是我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啊,我怎么舍得让她爱而不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跟她争……可是,后来她竟然在我的酒里下了药污蔑我,而你三哥竟然也不相信我,甚至还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绝望吗?所有的人都离开我、背弃我,他们都说是我背叛了你三哥,可事实上,不是这样啊,是他们伤害了我,是他们背叛了我啊……为什么没有人替我说一句公道话?”

苏城表情凄然:“你知道吗,我有多少次午夜梦回的时候希望你三哥能够哭着跟我道歉啊,我希望他能够跪下跟我说他错了……后来他真的跟我这样说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他无数次地来求我,告诉我让我活下去。

“看到他那个样子,我竟然会觉得不忍心,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如果我不是疯了,怎么会这么优柔寡断……”

她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打着打着,似乎觉得还不够,就又开始四处找刀子。

我傻掉了。

回过神来后,我冲上去抱住她,然而她已经找到刀子,并且在手腕上狠狠地划了一道。

鲜红的血涌了出来。

我不顾一切地把那刀子夺过来,然后赶忙打了120。

苏城一直哭着喊着“让我死”,我只能将她抱在怀里,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3.

救护车来的时候,苏城已经流了很多血。

被放置在担架上的时候,她似乎清醒了一些,可是眼神仍旧空洞。

我知道,她是心死了。

心死,是一种哪怕现代医学再高超,也解救不了的病症。

医院里,我一直握着苏城的手,直到季念河带着小西施赶了过来。

小西施软糯着声音叫苏城“姨姨”。

脸色苍白的苏城在见到小西施之后,突然笑了。

“如果当年我那个孩子没有死,现在也就比小西施小个两岁吧。”苏城捏着小西施的脸。

季念河安抚道:“找个男人好好过一辈子,不也照样能够生吗。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这样揪心着,又有什么意思?”

苏城摇头:“你不懂我。”

季念河不再理会她,抬头看挂着的吊瓶,见里面还有很多药水,便把我叫出了病房。

“你今天吓坏了吧?”季念河一笑,一副已经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的样子,“她时常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或许再等几年,她心里这个坎过了,就好了。”

我目光游离:“这个坎什么时候才能够过呢?”

季念河笑:“等吧,时间终究会抚平一切伤口的。”

我点点头,不经意间往护士站那里投去一瞥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波浪鬈发,鬼鬼祟祟。

“我好像看到了苏因。”

“什么?”

“对,就是苏因!”我往护士站的方向指了一下。

苏因似乎也看到了我们,撒开腿就跑。

季念河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迈开步子就去追她。

季念河穿的是运动鞋,明显今天是要带小西施去玩耍的,而苏因穿的是高跟鞋,想要跑掉当然没有那么容易。

季念河冲上去,一把薅住苏因的头发,将苏因掀翻在地。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你有什么资格来医院?你今天敢来,你就不怕被人打死吗?”季念河恶狠狠道,丝毫不留情面地在她面颊上扇了一个耳光。

温柔如季念河,也只对苏因一个人恶毒过。

我想,要不是一旁的护士一直拦着她,她一定会直接把苏因给打死。

“苏因,我告诉你,你这辈子离苏城远远的!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被护士拉开之后,季念河对着苏因大吼。

苏因似乎也是委屈至极,散乱着头发也对季念河吼:“你凭什么让我离我的姐姐远远的?那是我的亲姐姐。你是她什么人,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这么说我!”她一面哭一面吼,“要说我也是她说我,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你们两个小声一点,医院里都是病人……”护士看不下去,出言阻止这一场闹剧。

我站在一旁,被匆匆赶来的谢沉直接拉出了医院。

“苏城闹自杀还动刀了,这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你受伤了没有?”

医院门口,他反复地看着我的胳膊、手和脸,在确认我没受伤之后,那张严肃无比的脸仍旧没有变温和。

“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不该让你去见沈溯之!”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瞥了他一眼。

心知他是关心我,但是这人每次关心人的时候怎么那么粗暴,让我难以接受。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上前轻轻地抱了他一下。

我说:“他们怎样那是他们的事情,你看,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这就是最大的好事……”

谢沉扯了扯嘴角,对于这样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

不过,给了我一记栗暴之后,他也就不再言语了。

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三,我的小生日,谢沉做了一大桌子的菜。

但是,刚刚坐下要吃饭的时候,薛浩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一个大的影视项目,负责人要见你,你快过来!”薛浩声音清冷。

“一定要今天?”

“对,过来吧。”

然后,“啪”的一声,电话被挂断。

我在一旁听着,特无奈地瞅了谢沉一眼,他的表情也跟我一样无奈。

“怎么办,去不去?”

难得的是,他耐下性子询问我的意见,声音还很软很轻。

我特悲愤地看着他,即使再不乐意,也只能够甩下两个字——

“去啊。”当然得去了,家里的顶梁柱呢。

谢沉揉了揉我的脑袋,安抚了我一下,就拿着外套走出门。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一晚之后,我的世界将会被颠覆。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这一晚是后来日子里悲哀绝望无助的开端。

4.

谈生意终归是免不了要喝酒的。

谢沉是被薛浩给扛回来的,除了“烂醉如泥”这四个字,我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词语可以来形容他了。

看着喝得脸颊通红的谢沉,我真的是恨不得将一碗醒酒汤往他的脸上泼。明明身体不好,还要喝这么多酒,简直是不要命。

不过,没给我机会,薛浩直接把我扯出了房间。

兴许是跟谢沉在一起待久了,他的行为动作都和谢沉一样粗暴。

“你拉我干吗?”

“谢沉的女朋友不应该是你这样的,你搬出去,公司给你五十万。”

薛浩的话简洁明了,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让我简直觉得自己活在偶像剧里。

“你脑子坏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继而冷笑,“我跟他天生一对,连他爸都觉得我是谢沉命里的媳妇儿,你要给我五十万,让我跟他分手?你以为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但是作为谢沉的合伙人,我足够惜才。他这样有才气的人若是得到一个良配的力捧,足以在电影业站稳脚跟,可是有了你之后,他再怎么想飞也飞不高!”

他从怀里面拿出两张照片塞到我的手里,凉声道:“你看看,这就是跟你在一起之后谢沉的现状!”

我蹙着眉头瞅了他一眼,然后仔细地看起了他强行塞在我手上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谢沉在给一个中年男人鞠躬,由于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个中年男人是一副很不屑也很没有礼貌的样子。

第二张照片,谢沉在酒吧里,一个妙龄女人的腿缠在他的身上,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却没有拒绝。

看了之后,我的心“咯噔”一下,然后鼻子一酸,眼眶红了。

我认识谢沉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低过头,而这两张照片里,他那么无奈……

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

“你看到了吗,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你有才华,你有能力就可以。第一眼见到你,我就不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普通,而是因为上次在酒店跟谢沉在一起的是我们当时一个特别大项目的投资人的女儿,她不过就是仰慕谢沉,想跟他吃一顿饭,就被你给搞黄了!”薛浩特轻蔑地看着我。

似乎觉得这样的言语还不够激烈,他又继续说道:“你们女人是不是以为搞电影真的只要拍一拍就可以了?谢沉不是个庸人,他将来是要搞大项目的,这种生意场上的圆融他必须有,而你,只会成为他的绊脚石,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背后为你付出了多少!”

他的声音特冰冷特冰冷。

我脑子糊涂得很,直接被他说愣了。

见我许久没有回话,薛浩冷笑了一声,甩下一句“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后,就抬脚离开了。

我慢慢地蹲下身子,一个人安静地抱着脑袋思考了好久好久好久。

这一天,我特地打了个电话给陆小樟。

我问他:“你最近不是投资电影吗,像导演之类的人是不是除了搞艺术以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啊?”

“对啊,尤其是导演做大了,就得带一些商人的属性。”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我。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他突然说:“你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了?”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然后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年少时,我们谈爱情,只要相爱就可以什么都不顾。越长大就越发现很多东西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特别是父辈们时常说的“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永远跨不过去。

两个人并肩在一起,如果那条路很长,走得快的那一个终究是会甩掉走得慢的那一个的。

我和谢沉,也会如此。

从前,我想过这个问题,可后来在一时**之下,又渐渐地淡忘了,如今看来,很多东西,还是该好好思量的。

5.

薛浩来过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沉。

我从来都没有质疑过他对我的爱,可我也知道,我不能够耽搁了他。

于是乎,在新学期开学,学校要分配老师去深圳出差一个月的时候,我毅然决然地选择向学校要了这个名额。

“平时这些活动你都不去的,这次怎么想到去?”

我跟谢沉提起这事儿的时候,他正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悠悠地晒着太阳。他耷拉着眼皮,嗓音醇厚沙哑。

我窝在他身边,像一只困倦慵懒的猫,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胸口画着圆,想着我自己的小心思。

我说:“我已经二十好几了,想好好在教育这条路上折腾出自己的风采来。”

谢沉不由得冷笑:“你莫非是想要当校长?”

我摇头,然后强颜欢笑道:“我倒是没有这么大的野心,只是好歹也要当个教导主任吧。”

谢沉轻嗤一声,单手在我的脑袋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然后宠溺地看着我:“我看你是最近太累了,等出差回来,你休个假,我带你出去玩两天?”

我笑了笑,说:“好啊。”

你看,人心是不是隔肚皮?

其实在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内心想的是,出去玩又有什么用,我们约莫是要掰了。

可是,在望着他那一双满是认真的眼睛的时候,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心里话,只能够欺骗他。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挺坏、挺没良心的。

可是,转念一想,我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他好。

之后,心里就没有任何负罪感了。

到深圳的那一天,乔婧婧来机场接我。

她肚子里已经有个小生命了,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见到我的时候,她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谢沉呢,谢沉怎么没有跟着你一起来?”

我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下意识地答:“我是出差的,谢沉跟着我来干什么?”

乔婧婧一眼就看出了我有心事,没有再说话。

把我带到她家里之后,她就开始仔仔细细地盘问我。

我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她,原本以为她会跟我一样陷入深思。

实际情况却是,她猛地拍了一下我的大腿,然后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你心里面担心的就是这事儿?”

我点头,说:“就这事儿还不够吗?”

乔婧婧白了我一眼,然后说:“你这能够算得上什么大事儿?谢沉多爱你啊,哪会在乎这些!而且,你如今又不是没有正经工作,还是个教师,贼抢手的,你操心个什么劲儿?”

我把头靠在乔婧婧的肩膀上,剥了一片橘子放到嘴里。

我说:“可是那个人是谢沉啊,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人,他跟别人不一样……”

乔婧婧一记栗暴就敲在了我的头上。

“甭管他哪里不一样,但凡他是个人,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在我的眼里就都一样。”

我笑了笑,将橘子一片一片地放进了嘴里,没有再说什么。

乔婧婧不是我,她自然不会明白我的那种迷茫、无助和困扰,她也自然不会明白,当薛浩站在我的面前给我看那两张照片的时候,我的心情。

我见惯了谢沉的斯文冷静和偶尔的嚣张,我知道他有多骄傲,我又怎么能够忍心让他在别人面前低下头颅?

毕竟,他是谢沉啊。

那个始终优秀、始终站在神坛的谢沉。

6.

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人也散了。

在深圳待了一个星期,学校的领导问我有没有留在深圳的意愿,此次我出差的这个学校跟我任职的学校是合作关系,常常有老师调职。领导既然这样问了,我想着谢沉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

后来,谢沉打电话给我,总被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讲几句话就挂了,再之后,他的电话我就不接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有时候在学校跟学生们讲课的时候,我讲着讲着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了。

乔婧婧说,谢沉像是疯了一样满世界找我。他问乔婧婧我到底是到哪个学校出差的,乔婧婧不告诉他,他就从南京飞来深圳,站在她家的门口守着。

“楚归晚,我跟你说,我已经没有办法搪塞他了,你最好见他一面,死也要让人知道是怎么死的!”谢沉把乔婧婧磨得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她忍不住打电话吼我。

其实,乔婧婧这人吧,脾气虽然暴躁,但对我是极其温柔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我说过话。细细想来,她也是觉得我太过荒唐了。

“我实在是不忍心骗他了!楚归晚,你最好想想清楚,他人已经在深圳的格林酒店住下了,是不见到你就不肯走的架势,你最好还是好好地跟他说一说!”

“啪”的一声,乔婧婧愤怒地挂了电话,而我也蒙了。

那天,送完学生放学之后,我就去了一趟酒吧,买了整整一打啤酒喝着,一边喝一边哭,喝到半死不活的时候,陆小樟突然来找我。

看样子,他也是专程从南京赶来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

见我喝得大醉,他一把将我从酒吧的吧台上给提溜下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将我提溜到酒吧外之后,陆小樟问我:“晩晩,我把你让给谢沉是要让你幸福的,可你如今到底想怎样?”

我原本还没有到达难过的极点,然而,在他问我“可你如今到底想怎样”的时候,我就崩溃了。

我蹲下来,拼命地大哭。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样,我不想跟谢沉分手,可我也不想就这么白白地消耗了他的一生。

“我觉得我遇见谢沉注定就是错的!”我对陆小樟说,“你看吧,学生时期只谈学习的时候,虽然我也很优秀,可我从来没有追上他过,如今长大了,我虽然不给他添乱了,却成了他的绊脚石!”

月色下,我抱着脑袋痛苦不已。

陆小樟蹲下身子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陆小樟,我问他,是不是这个世上人早已经有了等级之分,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有些人你明明只差了一步,可最终却会差千万步?

陆小樟望着我,许久许久没有开口,只是突然牢牢地把我给抱在了怀里。

他说,如果爱他觉得太累,那你就尝试着来爱我。即使我没有腿,我也能给你一个家。

这是我认识陆小樟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带着浓浓的鼻音。

恍惚间,我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上学的时候背过的卞之琳的那首《断章》里面的句子: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谢沉的庇护下生活,我理所当然地跟随着他的脚步。而陆小樟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为自己的平凡而感到自卑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在为了他那一条腿苦恼。

我们都是红尘中为了爱情苦恼的小孩儿,明明没有世俗到脱口就是一个“情”字,却在冥冥之中陷入了一个三角恋的怪圈里。

我失控地抱住陆小樟大哭。

哭着哭着,泪眼蒙眬之中,我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谢沉。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啤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看起来颓废极了。

在看到和陆小樟抱在一起的我的时候,原本颓废的他顿时就变得犀利了起来。

他把酒瓶砸了,瞪着我们。

哪怕后来过了很多年,我也不会忘记那一天他的神情,惊愕、痛苦。

他迈开大步子走上前来,猛地拉开了我们俩,之后一拳砸在了陆小樟的脸上。

一拳,一拳,又一拳。

他力气很大,我推不开他,只能够冲着他吼。

我说:“谢沉,你有本事冲着我来,别打陆小樟!”

他被我吼得愣住了,许久许久,他回过头怔怔地看着我,英挺的眉蹙成一团,眸子里布满血丝。

“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极了,一张刚毅无比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我摇头,哭着看着他,不说话。

他一把就抓住我的手腕:“我问你为什么!”

他对我吼,受伤又无助,一遍一遍地问我,为什么。

而我,除了哽咽,什么都说不出来。

除了哭泣,除了挣扎,我什么都不知道。

仿佛时光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前,一切回到原点,人生中的那道光瞬间熄灭。

被谢沉打倒在地上的陆小樟一个翻身站了起来,然后一把将谢沉拉开。

“你不要问她为什么,你要问就过来问我,是我,是我哭着求晩晩给我一次机会的,而她也心软了!”

陆小樟轻轻地弹去衣角上的尘土,然后冷笑道:“有什么你尽管冲着我来,她已经答应跟我在一起了,你离她远远的!”他一面说,一面把已经泣不成声的我揽在怀里。

谢沉的目光一寸寸地沉了下去,他先是不停地冷笑,笑着笑着,他眼眶有些发红,眼里隐约有了泪花。

“楚归晚,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你都是一个德行,你从来都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从来都是这样,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谢沉一面冷笑着,一面开始给我们鼓掌:“好!好得很!等你们结婚了记得叫我。我祝你们劳燕分飞,并蒂枝断!”

他转头不顾一切地离开了。

晚风簌簌地往我身上吹着,我不禁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望着他狼狈离去的背影,又忍不住想到了五年前在机场的那一幕。

似乎,每一次,我都这样深深地伤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