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南国无风雪

我只想与你在红尘烟火之中做最平凡的两个人,因为只有如此,这样的幸福才会让我感到安心,才会让我觉得不会被天妒忌。

——晩晩

1.

在酒店的那个夜晚,我和谢沉之间的冰冻彻底消融,感情迅速升温到沸点。对此,我的描述是情比金坚,而谢沉的描述则是酒后失德。

他坚决不承认那一晚他要我给他一个交代这句话,却霸道地勒令我搬出和乔婧婧他们一起买的合住房,和他一起住。

他是个对情感极其内敛而又隐忍的人,素来不喜表露出来,这一点我自小就知道,所以,勉强接受了他那种死要面子的说辞。

1月的时候,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和谢沉在机场等待陆小樟,安戈尔和乔婧婧要结婚了,在深圳,今天我们得一起飞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陆小樟怎么还没有来,他腿脚不便,不会在路上摔倒了吧?”我摩挲着冻红了的手,嘴巴不停地念叨着。

谢沉斜着倚在大厅的柱子上,从包里拿出一个暖手宝塞给我。

“你能不能别像个望夫石一样?”他毫不客气地嘲讽我。

我接过那暖手宝,刚准备反驳他,就看到陆小樟拄着拐杖缓缓地朝我们走来。他今天围了个格子围巾,戴了副金丝边眼镜,本来挺文弱的一张脸被他捯饬得倒是有了几分文艺青年的气质。

“晩晩,谢沉!”

他笑着向我们挥手,兴许是走得太急了,脚下打滑,还没等我跟他打招呼,他就来了个“旱冰运动”。

我微微愣住,原以为这下陆小樟估计要后仰着脑袋着地了,不料,谢沉一个箭步上去稳稳当当地揽住了陆小樟的腰。

时间仿佛那一刻停住了。

陆小樟仰着脸看着谢沉,谢沉低着头看着陆小樟。

他们的姿势宛如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一时之间,我愣住了,他们也愣住了。

“谢谢……”陆小樟尴尬地笑了笑。

谢沉将他扶正,然后咬牙挤出了两个字:“不用。”

我在一旁则忍不住笑开了,脑海中出现了高三那一年第一次见到陆小樟时的场景,那时候我冒冒失失地撞倒了他,也是谢沉及时解救了他,并且帮助他将假肢给安装好。

“谢先生,你真是大家的救星。”我忍不住捶了一下谢沉,夸奖他。

他似乎对于我的夸奖并没有什么兴趣,在我准备跟陆小樟寒暄的时候,他大手一伸,把本来在陆小樟和他中间的我给直接拉到了他的另一边。

陆小樟也正想跟我讲两句话,发现站在中间的人变成了谢沉。他懂了谢沉的意思,便不再言语,知趣地快步走在了前面。

“大哥,你宣示主权也不能这样啊。”我看着陆小樟那努力走快的身影,忍不住有些心疼,拿起拳头狠狠地砸了谢沉几下。

谢沉也不恼,将我往他怀里揽了揽,嘴角勾出一个笑容来:“首先,我还没有当着他的面亲你,请你不要那么激动。其次,宣示主权也是应当,你不能为了别的人打我。最后,请不要叫我大哥,再不济也要叫一声谢先生。”

他的话有理有据、有条有理,当了导演之后,他的思路倒是越发清晰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理他,却忍不住在心里将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2.

去深圳之前,我一直幻想着乔婧婧穿上婚纱的样子,期待她成为新娘的一天,后来,却错过了她的婚礼。

因为,在我问候完谢沉祖宗十八代的几个小时之后,他就捂着腹部蹲在地上,额头冒冷汗,一张俊脸皱在了一起。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深圳。人生地不熟,又看见谢沉这个样子,我整个人吓蒙了,抱紧他向周围的人呼救。幸好当时有一个善良的出租车司机,二话不说就载我和谢沉去了医院。

上车前,我让陆小樟先去参加婚礼,有什么事到时会联系他。

谢沉躺在车后座上,看着我担心的样子,他摆了摆手,让我不要担心。

他的右手死死地按着腹部右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姑娘,你先生捂的这个地方不是肝胆就是胰腺啊,到医院直接挂外科吧。”好心的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面扫我们一眼,然后在我的催促之下加快了车速。

全程谢沉的左手一直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他的手心里都是汗。

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一面摩挲着他的手,一面忍不住唰唰地落泪。

谢沉腹部右侧疼痛,检查出来,是胆结石。B超扫描出他的胆囊里有五颗小石子。

医生说这种情况是要开刀的,不过他今天胆结石发作过,预测体内发炎严重,所以得打针(肌肉注射跟吊水)与吃药治疗。

打针的时候,我站在病床前一面抹眼泪一面看着他。他虚弱地望着我,一张苍白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绯红。

“你能不能出去帮我买一瓶水?”他问。

我吸了吸鼻子,拒绝他:“医生说了你现在禁止一切饮食,不能喝水。”

他脸上的绯红更深了一层,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就非要看着我打针吗?”

我愣住,这才知道他说的是这个,只好一面抹眼泪一面讷讷地走出去,刚刚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又转念一想,不就是打个针嘛,我为什么就不能够看了?于是,我又迈着步子缓缓地走回去,安静地在一旁看完了针刺进他的臀部又拔出来的全过程。

其实,这个时候谢沉并不知道我在看着他,直到那个给他打针的小护士看着我嬉笑出声的时候,他才知道我在旁边。

他那个眼神简直是要把我给吃掉。

“我们在酒店的时候,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我一面拿纸巾擦鼻涕,一面一本正经地道。

谢沉闷闷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在瞥见我哭肿的眼睛的时候,突然顿住。

“过来。”他轻声说。

我愣了一下,缓步靠近他,他似乎是嫌弃我走得太慢了,撑着手臂从病**坐起来,那只没有吊水的手轻轻地揽了一下我的腰,我的整张脸就撞到了他的胸口上。

“谢沉,你干吗?”

我惊慌失措地看着他,生怕刚刚那一撞牵动了他手上的针,想要抬起头,却被他给生生按了下去。

“别动!”他低沉着声音制止我,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我搂在怀里之后就开始用他带胡楂的下巴不停地磨蹭着我的额头。

此时已是中午,1月虽严寒得厉害,深圳的阳光却是很好,透过医院的百叶窗照进来,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的胡楂磨得我额头很疼,但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难受,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觉得十分安心。

我们就这样依偎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这种如胶似漆的状态才结束。

“喂,你是……”

来电的是个陌生号码。

“我是薛浩,谢沉的合伙人,刚刚发信息给他谈事情,他说他在深圳的医院,我刚好也在,你们在哪个病房?”青年的声音很冷很冷,冷得像块冰一样。

我点点头,支吾了两声之后,走出病房准备去接他,也是巧得很,刚走出去迎面就碰上了薛浩。

3

早些时候,我就听谢沉提起过薛浩,说他年轻有为,对电影的投资眼光极其精准,算是个文化商人,今日一见,也着实是如此。他周身的气质比谢沉要冷得多,尤其是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寒意。

薛浩不喜欢我,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知道。

连寒暄都没有,他直接走进病房,然后就跟谢沉交流着一些我根本就听不懂的话题,比如什么电影风险投资、项目策划之类的,有条有理的一大串,我躺在一旁的空床位上啥话也插不进去,就眯着眼睛养养神。

那薛浩兴许是以为我睡着了,我听见他冷笑着甩给谢沉一句:“就这黄毛丫头,值得你金陵才子苦守四年?”

**裸的嘲讽和轻蔑。

要不是怕谢沉难过,我当时可能就从**爬起来反驳他了,黄毛丫头怎么了?黄毛丫头吃你家大米了,黄毛丫头吵着要做你女朋友了?

“别装睡了,我知道你听见了。”

我正在心中愤懑不平的时候,谢沉突然扭过头看着我。

闻言,我一个骨碌从**坐起来,然后走到他的面前捧着他棱角分明的俊脸,说:“谢沉,我配不上你吗?”

他嘴角一勾,也不说话,只是凑过来“啵”一口亲在了我的面颊上。

“傻子……”他轻笑了一声,声音醇厚又沙哑,“你是我的临水照花人,怎么会配不上我?”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说得愣住,不禁红了脸。

“你……吊瓶里的药水没了,我去喊护士给你换。”

我结结巴巴,忽略掉他眼底戏谑的笑意,逃一样地飞奔出去。

我和谢沉在医院待了整整一天,去祝贺乔婧婧时已是婚礼的第二天了,那时候,一切的热闹已经散了。

好闺蜜就是好闺蜜,尽管错过了她的婚礼,她还是非常热情地把她特意留下来的捧花交到我的手里,并且千叮咛万嘱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这话我是听进去了,但是谢沉并没有。

吊了一天水之后,他的身体恢复如常就再也没有想过手术的事情。

我上网查了一下,胆结石如果不是特别严重的话,做手术也不是很好,因此也就任由着他去了,只是每日三餐要他按时吃药,并且强压着他戒酒。

对此,谢沉表示,他可能找了个管家婆。

我则是非常刚正不阿地回答他,管你是为了你好。

闻言,他就只是挑眉,对我的话不置可否。

4.

2月初,我和谢沉一起回了趟云城,已是快要过年。

说来也是巧得很,上次回家的时候遇见了陆江北,而这一次回去则是遇到了林小坏。

她穿了一件毛呢裙,外面裹了一件灰格子的小香风披肩,正站在明川的石墙边看着历届优秀校友的照片名单。

我和谢沉走上前去。

“好久不见啊,林小坏!”我跳起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笑了笑。

林小坏显然没有想到会见到我,一张小脸上也写满了吃惊:“竟然是你,晩晩,咦,你和谢沉……”她会意地笑起来,“当年我就猜到你们会在一起的,没想到我猜对了。”

我望了谢沉一眼,与他相视一笑。

此时离过年还有几天,明川的重点班按照惯例是要补课补到大年三十前一天的。刚好我们三个在高考之后都没有回过学校,趁着这个机会,林小坏提出要去拜访一下荆老怪。

我和谢沉欣然同意了。

时隔四年,荆老怪的办公室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的茶香,而右面墙的正中央挂着他带过的班级的学生毕业照。

我们去的时候,荆老怪很不巧去开会了,我们三个则不约而同地盯着墙上的毕业照看了许久许久。

上面林小坏和陆江北手拉着手笑得阳光灿烂,而那时候,我和谢沉站在一起,由于刚刚进行过一场冷战,两个人的脸都拉得老长老长。

“你看看你们两个那样子,怎么这么冷漠!”林小坏指着那毕业照就开始戳我。

我只好戳谢沉,说:“你看看你,你当时那样子就像我欠你五百万似的。”

谢沉不说话,只是笑,笑着笑着,又轻轻地抱住了我,然后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在我的脑袋上亲了一口。

林小坏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哎哟喂”了一声,然后就开始碎碎念:“天啊,你们这是在学校啊,真的是让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啊!”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有趣。

我忍不住打她。

谢沉一笑,突然问了一句:“对了,我怎么没有见到陆江北?”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般。

谢沉并不知道他们两个分手了,虽然不知者不怪罪,可林小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笑意消失,满脸苦涩地说了一句:“他因为我爸的事情跟我分手了,我找过他,可是他不理我,说挣不到能够买一栋房子的钱就不回来……”她的话很平静很平静,可这平静之中又包含着无数暗涌的情绪。

“其实,我也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房,我就想要他成熟一点,做事情考虑周全一点,可是他始终不懂我。”

她摇头叹息了一下,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捏了捏眉心,不再说话了。

我本想劝劝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毕竟,我又能够说些什么呢?

是告诉她,林小坏,其实陆江北只是不成熟没有钱别的都好,还是告诉她,你换个人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爱情从来都不是虚幻的泡泡,一个男人可以没有钱,可是如果他连最基本的理智都没有,连最基本的尊重和耐心都给不了爱的人,那么那份爱情是会完蛋的。

5.

我们三个就那样静默地在荆老怪的办公室等了半个小时。

荆老怪见到我们特别高兴,不,准确地说是在见到谢沉的时候,他高兴的情绪表现得尤其明显。

在挨个儿拥抱了我们之后,他一把拽住了谢沉的手,一双眯眯眼放出光辉:“谢沉啊,你来得真是太好了,刚好你的这届学弟学妹要高考了,你去给他们讲一讲,你是怎么学习的!”

谢沉是我们那一年的市理科状元,上的大学又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景大,荆老怪还是跟以前一样,每次有老学生去看他,他都会抓住一个特别优秀的让他的新学生“瞻仰”,而这一次,谢沉很明显被荆老怪看中了。

离高考还有五个月,教室里的气氛倒是活跃得很。

在谢沉这样英俊优秀的学长走进教室之后,同学们都安静下来,不再说话了。

“今天我给你们请来的这个学长是以前我经常跟你们提到的谢沉,如今国内顶尖的青年导演。当年以高分考入景大,却填错志愿的那个,下面你们可以问他一些关于学习上的问题。”

荆老怪一本正经地说完之后就站到了教室的后面,将讲台交给了谢沉。

我和林小坏则负责在下面默默地给谢沉录像。

“今天我很荣幸来给大家答疑解惑,大家有什么想要问的问题可以尽管提问。”谢沉淡淡微笑着说道。

同学们先是犹豫了一下,之后就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谢沉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问题,从理科到底怎么学才能够学好,到学长你为何长得那么英俊,再到学长你高考前都补充些什么营养等。

总之,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

谢沉一开始还能够对答如流,后来一个姑娘问的问题把他给问愣住了。

她问他:学长,你的学生时代有没有特别想追但是一直没追到的女孩儿?

这话一出,林小坏在旁边不停地拿手戳着我,而我拿着手机给谢沉录像的手则顿住了,脸颊一下子红了。

我以为谢沉会回答,当然有,而且那个人现在就在教室后面。

事实上,谢沉的回答是,没有,我高中没有想追过任何一个女孩儿。

他说得一本正经、严肃认真。

我一个激灵,他这话的意思是,他高中时没看上我?

我颇有些不悦地白了他一眼。

他继续开口:“那时候我虽然没有想过要追谁,但是身边一直有个姑娘,她很傻很天真,总是做出一些糊涂得令人发指的事情来,而我总想护着她。那个年纪也傻得很,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只知道,那个姑娘闯进了我的视野里,从此,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在望向我的时候,里面满是诚恳。

谢沉这个人对待感情一向是隐忍不发的,能够说出这么一长串话实属不易。

我忍不住红了眼,大家却都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我,然后笑了。

荆老怪明显有些站不住了,这么**裸的恋爱话题对于他这个班主任来说是个威胁,因此他赶忙上去把控了一下场面,并且成功地将话题给扭转到了学习上。

这注定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演说,讲完之后,荆老怪拥抱了谢沉,并且夸赞谢沉是他带过的最好的学生。

而事实上,四年前在他邀请别的学长来演讲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从学校出来之后,林小坏的相亲对象开了一辆牧马人来接她,她微笑着跟我挥手再见,然后上了车。

望着那辆牧马人扬长而去,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一声,原先还在纠结着要不要劝她放下陆江北,重新过日子,而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离开明川之后,谢沉就带着我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那天在他的书房里看到我的准考证的事情,就忍不住问他:“我高考完之后你是不是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不然的话,我的准考证怎么会在你那里?”

听我提起这茬,他忍不住捏了一下我的脸,之后嗤我:“考完试扔书的常见,扔准考证的我倒是第一个见,我给你拾起来带回家也只不过是不想你的这张脸被别人踩来踩去。”

他说得义正词严,我听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他。

“干吗?”他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温柔的笑意。

“我觉得好幸运。”

“幸运什么?”

“千帆过尽,仍能够遇到你。”说这种情话的时候其实还挺不好意思的,于是乎,我就把脑袋埋在他胸前蹭啊蹭。

蹭着蹭着,谢沉就笑了。

“晩晩,你是我的临水照花人。”他如是说。

我这才想起,在医院的时候他也这样说过。

我摇摇头,不喜欢这个比喻。

继续将头埋在谢沉胸口,我忍不住闷闷地开口:“我不是张爱玲,我们只是滚滚红尘里相爱的普普通通的两个人,这样简单的幸福,才不会遭天妒忌。”

闻言,谢沉笑了笑,然后将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一面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面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