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逢旧识

秋离这几日听从元辰的安排,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待着,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她忍不住想要上街买好吃的,被阿如好说歹说拦下,打发了两个小厮去街上给她买桂花糕。

未几,小厮回来。秋离夹起一块桂花糕刚要心满意足地放进口中,突然面色一变,一个飞身将送桂花糕来的小厮踹到地上,欺身上去掐住他的脖子,声音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说,你背后的人是谁?”

她作为西山丹木,百木之首,世间一般的毒药不能置她于死地。能令她生不如死的,唯有焦毒草的粉末混上白色曼陀罗的汁液,她小时不慎碰过一次,若不是赤言来得及时她便命丧黄泉了。

而在刚才小厮递来的桂花糕中,她便闻到了这两种植物的味道。焦毒草和曼陀罗都鲜少生于凡界,能用这两种植物混合制成毒药的人,定不是凡人。

小厮被她掐得直咳:“什么背……背后的人……小的听不懂夫人说什么。”

秋离眼睛微微眯起来:“不想死就老实说,这药是谁给你的。”

元辰选的手下一向稳妥,怎么竟让这么个奸细混了进来?秋离不禁心惊,元辰说现下是多事之秋,难道连元朗阁也不安全了?

身后有轻微的帘幕被风吹拂的声音,秋离耳朵微动,突然明了。这小厮眼神和动作有些不和谐,应当是中了离魂术,被人当成傀儡操控。她抬手,袖中的暗箭划破空气,向着声音的方向急速刺去。一个女子从帘幕后翻身越出,敏捷地躲过秋离这一箭,拍手轻笑道:“几千年不见,阿离你的功夫比以前更好了。”

秋离瞳孔猛地一缩,深吸了一口气:“执夙。”

执夙对秋离的表情似乎很满意,脸上带着极标准的客气笑容:“好久不见。”

秋离撇撇嘴:说得好像谁想见你一样。

执夙装作不经意地整整袖子,轻笑道:“几千年过去了,你还是老样子。”

秋离的心跳突然变得很快,有点不知所措。她以为近万年过去了,过去的那些往事应该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了,可是见到了执夙她才意识到,不论她装得多么坚强能干,再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还是瞬间被打回原形,好似还是那个可以任人欺负而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她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不过很快镇定下来:“你也还是放眼六界最想我死的那个人。”

执夙脸上化了很浓的妆,深红到发紫的嘴角轻蔑上提:“不错,几千年过去了,看到你过得好,我还是很不舒坦。”

秋离其实很想问执夙,听说她嫁得很不错,为什么她就不能安安心心地过她的日子,非要来找她麻烦。可是话到嘴边又不想问了,大概有些人注定了一辈子是冤家。

秋离也装作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这样看来这几千年你过得不好,那我就更舒坦了。”

执夙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但瞬间便放缓了:“你过得舒坦吗?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秋离懒得理她:“若是没有别的事儿,我就不奉陪了。”说罢转头就想走。

执夙在她身后高声说道:“你以为找到了个真正爱你的人?不过是因为你的出现让他的生命脱离了天命簿子的束缚而已。你是他活下来的原因,所以他才本能地对你好,能有几分真心呢?不过是天命罢了,你真是高看了自己。”

秋离身子一顿。

几千年过去了,执夙还是知道在哪里捅她刀子最疼。秋离从小被人欺负,被朋友抛弃,所以今生所求,不过是找个真心相爱的人相守一生,不离不弃。她原以为找到了元辰就可以一生无忧,而现在,执夙提醒她,元辰不是真的爱她,只是因为她曾经逆转时光走进他的过去,让他在本该死的时候活了下来,所以从此他的命数才和她紧紧联系在一起。他对她的好,只是天命,无关真心。

秋离的手紧紧攥起拳头,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有些咔嗒作响。

其实很多次秋离想和执夙狠狠打一架,可从来都忍着不曾动手。因为她知道,有些人是疯狗,一旦开了这个头,图了一时痛快,便是不死不休的追逐和撕咬。想一想,她便觉得累。

不过,秋离现在足够成熟,知道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有些人你敬他一尺,他便欺你一丈,如萧夜殿下的格言,有些人你须得往死里坑他,他才会长记性。

她深吸一口气,回身快走两步,立在执夙面前,伸手就是一巴掌甩在执夙脸上:“你可以污蔑我,但是不要对我相公出口不敬。”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执夙,你真以为我还像几千年前一样任你揉扁搓圆都不会还手吗?你若再敢诋毁他,我定要你后悔。”秋离拂袖,声音凛然,完全不给执夙插嘴的余地,“天命为何不能代表真心?真心为何不能是命定?只要我们彼此相爱,其余的都不重要。”

说罢,她嘴角轻扬,轻轻拍了拍掌心,像是抖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厉声道:“执夙,我告诉你,我想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怕给司卿找麻烦不想跟你搞得太难堪,后来你要嫁去九重天,我懒得跟你计较那些破事儿,省得在九重天上给西山抹黑。不过现在反正西山也跟我撇清了关系,你要是想打一架,我奉陪。只是怕你去九重天做了这些年的富贵夫人,修为什么的,都荒废了吧。小的不才,从西山一路打过来,皮糙肉厚了,你要是不信,咱们就试试!”

这一番话秋离憋在心中很久,如今一口气从心底倒出来,仿佛排山倒海,感觉心情舒畅了不少。

秋离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啪啪啪”的掌声,只听一个极柔媚的声音轻笑道:“小离离,认识你近千年,这是我听你说过的最拎得清的话。”

人未至,声先到,一袭红衣推门而入,红衣上盛着点点日光,美得夺目,来人不是赤言又是哪个。

秋离一愣:“你不是在青丘闭关,怎么来了?”

赤言款步走到秋离身边,像看小孩子一样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这不是怕你犯蠢被欺负嘛。”然后他颇感慨地拍拍胸口,“是我多虑了,我家小离离长大了,再也不怕大狼狗了。”说到大狼狗的时候,他还白了执夙一眼。

执夙没料到这一变故,毕竟赤言是上古神祇,论辈分比她高了不知道多少,于情于理她都得跪拜:“小仙执夙,给青丘神君请安。”

赤言看着执夙乖觉地跪在地上,很是满意,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执夙的头:“还记得长幼尊卑就好。”

执夙撇撇嘴,跪是跪了,言语上却没有那么尊敬:“这是我和秋离早在西山就结下的恩怨,神君您老人家在青丘歇得好好的,莫要来蹚这浑水。”说着便要起身。

可是赤言的手看似漫不经心地放在执夙头顶,却犹如千斤重,无论执夙怎么挣扎,都抬不起头来,若是今儿非要和秋离计较,那她的脖子,便要被赤言漫不经心地拧折了。

执夙大吃一惊,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神君,你……”这个传说中脾气最好的上神,今儿居然真的自降身价和她这个后辈小仙动了手。

赤言敛了笑意,一张脸虽不怒,却沉得可怕。他张口语气淡淡,气势却盛:“本君这几年和后辈小仙处得近了,你便忘了,从前本君帮助胤川协理六界,是怎样的了?”

“砰”的一声,风将大殿的门吹开,呼呼的风声从外面灌了进来,吹进了缕缕寒意。

秋离被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心想,赤言的从前……呵,秋离笑了,从前的赤言她从未见过,不过能从洪荒战后一片血腥中走出来的人,哪个脚下不是踏着千万尸体?能站在胤川身边睥睨天下的人,哪个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铁石心肠?

他从前愿意和他们小辈亲近,那是他没有架子,若是不识好歹蹬鼻子上脸,就是不识时务了。

现在这个不识时务的人,就是执夙。

执夙惊讶到语塞,疼得凝出泪来:“神、神君……”

“还记着我是神君,就把我接下来说的话,记牢了。”忽然赤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无比,“从现在开始,远离嬴国,有多远走多远,休要再打我家小离离的主意。你若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断你全身筋骨;你若敢伤她一寸皮肤,我就要你容颜尽毁。听懂了吗?”

秋离从没有听赤言这样说过话,可就是这样凛冽的语气,不怒自威的震慑力,才当得上“上古神祇”四个字。只是听着,就令人胆寒。

执夙咬牙不想回答,不甚服气的样子。赤言手轻轻一抬,一道红光卷上执夙,一下子将她拎到半空,赤言面无表情地再问了一遍:“我再问你,记住了吗?”

执夙两脚在半空扑腾,几乎喘不了气,只得咬着牙,不情不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记住了。”

赤言满意地拍拍手,解了加在执夙身上的禁锢,她狼狈地跌落在地上,赤言轻喝一声:“那还不快滚!”

执夙不情愿地拉着身后的小仙娥从元朗阁狼狈地离开,赤言转身看看吓得不知所措的小厮,抬手一道红光消除了他的记忆。

大概是用法术过多产生了反噬,赤言忍不住咳了一声,秋离赶紧上去扶他:“上次在渭河之后,还没调养好?”

赤言哼了一声:“可不是!真是要为你们这些小后辈操碎了心。”

秋离拍拍赤言的肩:“够义气!下次有了新酒我自告奋勇给你试酒就是了!”

赤言翻了个白眼:“我现在酿的酒已经很贵了!哪个还要你试?!”

元朗阁外。

小仙娥一脸担忧地看着执夙:“主子……”

执夙咬咬牙:“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护着她?她到底有什么好?”

小仙娥看自己主子在气头上,不好劝,只得说:“赤言神君不比天君位低,您没必要与他硬碰硬,非要再去招惹秋离仙子了。”

执夙气得脸色煞白:“你懂什么,这一切天君都已经料到了。他说赤言护短,若听说此事,定会出面阻挠。我这次打草惊蛇,为的便是让他们以为我已经暴露,被他们吓到不会再有后招,由此放松警惕。”执夙的眸子突然变得万分狠厉,“然而,好戏才刚开始。”

夕阳西下,高墙深巷之中夹着两个人的身影,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秋离看着赤言,好不容易遇见老朋友觉得万般亲切,想让他多留几日:“好不容易下凡走一趟,多待几天吧?咸城有不少好玩的地方,回头我带你去。”

赤言低头捋捋头发,故意逗她:“哎哟,元辰不在,你背着他这么留我不怕他吃醋?”

秋离拳头在他胸口一捶:“你想多了,他才没你那么无聊。”

赤言笑了一声:“是吗?那是一般男子长得都没他好,所以他没有威胁感,我来了就不一样了。”

秋离忍不住翻白眼,这只狐狸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这么自恋?

两人说笑着,前面有个身影匆匆迎来,是方泽。他一脸惨白,看来是连夜赶路,身子有些吃不消。此刻见到秋离,他面露喜色,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交到秋离手中:“夫人,这个是公子给王上求来的解药,快给王上送去。”

秋离接过盒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出什么事了?”说罢在方泽身后望了望,没见到元辰的身影,有些担忧,“元辰呢?”

方泽的眼神有一丝躲闪,她还没来得及深究,就被赤言打断。

赤言见她这眼巴巴的模样,忍不住酸了她一句:“哟,这才几天不见,就想成这样,出息呢?”

秋离嘿嘿傻笑一声,旁边方泽虽然倦累,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这位是?”

秋离忙接过话道:“这是以前的一位老朋友,来看我。”

方泽自是不太相信的,面前这位容貌这么出挑,以他们的消息网竟从没听说过,定不是寻常人。不过此刻他惦念着给秦征送药,也想不了那么多:“公子说,一定要亲手送到王上口中……”说罢,忽而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秋离一惊,刚要去扶方泽,赤言先一步将手扶到了方泽的手腕处:“你放心,这小子没甚大碍,只是几天没好好睡觉,疲累过度了。他强打着精神赶路回来,看到你,精神一放松,便晕了过去。”

他看了一眼秋离手中的药盒:“你去送药吧,这个小子我帮你照看着。”

秋离点头谢过赤言,便向嬴王宫赶去。因为方才见着方泽眼神闪烁,她直觉他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便想通过浮生咒看看能不能透过盒子看到和元辰有关的点滴,可是刚催动法力,就觉得猛地被什么弹开,她一时不察,被反噬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

秋离伏在旁边宫墙上干咳两声,紧紧盯住手中盛放解药的檀木雕花小方盒,心中感叹,这药盒上竟然有防术法的禁制,来头不小。

这让她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能拥有这盒子的,定不是俗人,她便越发担心起元辰的安危来。

推开咸城宫的门,大殿里空空****的,宫女太监不知道都去了何处,正中央的寝榻上帷幔半掩,可隐约看到秦征躺在里面。

秋离掀开帘帐,看到秦征的样子,不由得一愣。只不过三天未见,他已经瘦削得不成样子,两侧颧骨高高突起,像个皮包骨的骷髅。嘴唇是紫黑色,可见中毒已深。

秋离有些心疼地赶紧将药给他喂了下去,见他眉头舒缓了些,再伸手给他把了把脉,感觉没什么大碍了,才略微将提着的心放下来。

秋离手刚要离开秦征的腕脉,锥心般的刺痛感突然从手腕袭来,她下意识地将手一缩,那感觉便立刻消失了。

秋离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和昏迷中的秦征共情,立刻撩起秦征的衣袖,果然在他右手腕骨下面,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点。

这是被极细的暗器所伤的痕迹。

秋离忽然想起那日元辰所说的秦征遇刺一事有异,不由得眉头一蹙。

若真是这么小的伤口就能让秦征中毒如此严重,那来者不善,来头不小。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药盒,不禁蹙眉,药盒上的禁制,加上银针上的剧毒,究竟是谁有这般本事?

她重新握住秦征的手腕,强忍着身上的不适感,用浮生咒来一探当日究竟。

眼前景致纷乱,一瞬间暗了下去,耳边传来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眼前刀光突然一闪,只见一个看上去很精干的男子抓起桌子上地图中藏着的刀,瞬间向秦征的面门冲来。

这想必就是刺客晏金戈了。

利刃划破空气传来尖锐的呼啸声,秋离听声辨识,果真是一把好刀。

刀刃上不正常的银光让她意识到,此刀淬有剧毒,见血封喉。她的心不禁为秦征揪了揪。

好在秦征反应快,往后重重一摔,躲开了当面一刀,然后站起身来便跑。只是他的身手没有晏金戈快,来人伸手速度如鹰,一下子便抓住了秦征的衣袖。

有毒的刀,瞬间就再次冲到秦征面门。还好,衣料不禁拉扯,秦征极力向后退,晏金戈拽得又紧,千钧一发之际,“刺啦”一声,衣服被扯破了,秦征重重往后栽去,和晏金戈拉开了些许距离。

殿中护卫们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人敢贸然招惹这手中有毒刀的不要命的晏金戈。秦征唯一的希望,是身后背着的那把长刀,可是这时形势紧急,怎有他伸手拔刀的时间?

眼看刺客便要再次扑来,秦征只好先一把将刀抱下来,一面绕着桌子躲避,一面试着拔刀,只是那刀实在过长,秦征试了几次皆失败了。

刺客越追越近……可是秦征的刀一直卡在一半抽不出来……

眼看毒匕首再次卷上了秦征的脖子……

若是放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秦征必死无疑。秋离揪心,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事情的走向,保住了秦征一命?

秋离正思忖着,突见刺客重重栽倒,原来秦征身边一个小太监奋不顾身扑上来扯住刺客的大腿,大喊一声:“王上,快……”

眼见就要得手,却被人拖住,晏金戈恼羞成怒,对着小太监就是几拳猛捶,那个小太监瘦瘦弱弱的,一个受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手还是紧紧拽着晏金戈不肯放松。秋离仔细端详着这小太监,觉得对方有点说不出的眼熟。她正迟疑,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噌”的一声,长刀出鞘,秦征一刀便砍在了晏金戈腿上,血溅当场。

这一变故让秋离长吁了一口气,忘了之前关于小太监的疑虑。

元辰的探子说得没错,大殿上的刺客,没有得手。

虎口脱险的秦征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扶倒在地上的小太监。见那小太监受了重伤,秦征气极,咆哮着命人将刺客拖下去,秋离这才注意到,来的刺客是两人,还有一人呆立在大殿上,像是已经吓傻了。

秋离讶异,就晏武阳这种胆识,怎会被派来当杀手?还没来得及讶异完,打横抱起小太监的秦征在刚要起身的那一刻,突然倒了下去。

“王上!”

殿里一片惊呼。由于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没有人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晏金戈突然仰天大笑,说了句“报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被晏金戈这一笑弄得迷糊,以为是晏金戈的后招。

唯有秋离知道并不是这样。她见到一束极弱极快的银光一闪而过扎到秦征的手腕上。

她立刻顺着那束银光飞来的方向看去,那个方向没有别人,只有被押出去的晏金戈和晏武阳两人。秋离知道不是晏金戈,他若有这个身手何必那么麻烦大张旗鼓地来行刺?

她将目光转到刚才好像被吓傻的晏武阳身上,那张脸半笼在阴影下,看不清神情,只是觉得他嘴角含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并不像是方才那个被吓傻了的刺客。

秋离眉头微微一皱,是他,没错。

可是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出手?方才晏金戈的刺杀马上就能得手,他武功不差,只要出手相助,方才便能在大殿上将秦征置于死地,没有必要暗地里出手……

除非……秋离的瞳孔骤然收缩,除非,他和晏金戈的目标并不同,并且他想把一切事情嫁祸到晏金戈头上,不让人看出破绽。秋离心中升起了一抹疑虑,晏武阳的目标并不是秦征,或者说并不只是秦征。

那还有谁,嬴国还有哪个人强大到让人心生顾虑必要除之而后快?

答案呼之欲出,难道来人的目标还有……元辰?

这个念头一出,秋离的心脏突然大痛,她因为思绪不稳,生生从秦征的回忆中弹了出来,被浮生咒反噬,“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然而她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从秦征宫殿出来,她一颗心惴惴不安,半刻不敢停脚,一口气冲到地牢内,抓住牢头的衣领,逼问晏武阳的下落。

她神情狰狞恐怖,差点将牢头的胆子吓破。

地牢阴暗,室内无窗,一支烛若有似无地亮着。

晏武阳盘腿坐在地上,一下一下撩拨着烛心玩,全没有一个死刑犯该有的慌张,好整以暇的样子,好像在等她。见秋离来,他回头冲她笑笑,声音有些喑哑:“主子说姑娘一定会来,果然料事如神。”

秋离端立在牢房外,垂目冷冷地看着他,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家主子是谁?”

晏武阳笑笑,不答,只是从怀内扯出一方帕子,不疾不徐地递了出来:“主子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秋离接过帕子,不过是一方素白的普通帕子,上面只绣了一个图案。那图案她太过熟悉,就算是地牢灯光昏暗,她也只瞟一眼就知道那个图案是什么。

苍龙阙。

秋离将帕子攥在手心里,手心微微潮湿。她忽而想起今天方泽回来时吞吞吐吐的神情,便明了,元辰定是卷入这桩事中,凶多吉少了。

她还猜不透晏武阳的主子是谁,但元辰在哪里,她心下明了。她冷冷地问:“大齐国主什么时候对苍龙阙也感兴趣了?”

这是一场嫁祸,一场以歼灭嬴国来嫁祸晏国,而大齐渔翁得利的阴谋。

晏武阳和晏金戈一起入嬴行刺,刺嬴的罪名,是晏国的。不管嬴王能不能醒来,嬴国都会以为这是晏国的过错,从而和晏国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和齐国一点关系也没有。

而晏武阳的主子,给了他另一个任务,就是将这银针上的毒,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到嬴王身上。这种大齐特有的毒会引得元辰明知可能有诈,却也不得不只身潜入大齐。

元辰是秦征的智囊,除去他,便削去了秦征的左膀右臂,毁灭嬴国,这是必须的。

最后,即使被秋离看穿了这一切,背后那人以苍龙阙诱之,也不怕她不去一见。

一石三鸟。秋离莞尔,将手中的帕子握紧,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

只不过,秋离觉得那人的最后这步有些多余了,只要以元辰为饵,她定是会去的。关于那人的身份,秋离到现在,也只是猜到会是大齐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可究竟是谁,她也没有猜透。

这境况与晏武阳说的看了帕子就会知道,并不相符。那人机关算尽将他们算计到这个地步,没有理由在这个环节失手。

如此想来,秋离心中突然转过的一个念头,心中大惊。难道,晏武阳的主子要找的人,并不是她?

晏武阳只是来送信的,他并不知道来人的模样,只是知道来人应当是个年轻的女人,所以看到秋离时才将她二人混为一谈。

她的心怦怦跳了几下,如果是这样,那嬴王宫里还有一个人熟知苍龙阙,与嬴王关系密切,还不为她所知。这样一个人,是敌还是友?

一瞬间,秋离心思翻了好几转,可脸上情绪藏得极好,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面容,让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她轻轻将帕子揣在怀里,淡淡“哦”了一声,声音上挑,故作熟稔道:“她可有什么话带给我?”

晏武阳摇头,闪烁的烛火将他的面容轮廓投射在墙壁上,棱角分明。

“没有了,主子说,看到这帕子,你自然知道去哪里找她。”

秋离的眼睛微微眯起,或许是和赤言待久了,她思考的时候仿佛一只沉思的狐狸,狡黠而让人看不透。她思考的时候极其安静,仿佛空气在那一瞬间静止,安静得可以听到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然而,这种安静也不过刹那工夫,下一瞬,她骤然出手,手臂穿过牢房木制的栏杆,一下子锁住晏武阳的咽喉。

她轻哼一声:“如果我不知道呢?”

晏武阳声音无波无澜,毫无惧色,眼中有些不明所以的笑意:“那你就不是主子要找的人。”

秋离对他这种镇定有些摸不到头脑:“你的任务失败了,不怕吗?”

晏武阳虽被她扼住咽喉,可是神情自若得仿佛闲庭信步:“败了便败了,主子再派人来就是了。”

秋离将扣在晏武阳颈上的手收了。这个人软硬不吃,她逼问不出什么来。适才她在秦征处使用法术被反噬身子极弱,现在一时间无法运用其他手段一探此人究竟,只好作罢。

她嘱咐了地牢守卫将此人看护好,急匆匆赶回元朗阁。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云密布,不见月光,显得越发阴沉。

空气中充满着萧索的气息,风雨欲来。

回到府中的她,正好遇上出门的方泽。他们在门口遇见,一个要进,一个要出。

方泽对上秋离的目光,有些惊讶:“夫……夫人,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秋离环顾四周,虽然没有看到人影,可是树林中传出的沙沙的脚步声和屋顶上若有似无的呼吸声都让她知道,方泽这次出门,至少带走了府中一半暗卫。

她登时明白,什么托她去送药、什么晕倒,只不过是支开她的调虎离山之计。元辰凶多吉少,方泽瞒着她,他们都瞒着她。

她厉声喝道:“元辰到底怎么样了,不许骗我。”

方泽一下子跪了下来,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夫人您别问了,我们此去,定将公子安全带回来。”

风声猎猎,一道巨大的雷骤然劈下,然后便是淅淅沥沥的雨。

秋离全身湿透了,还是保持着挡在方泽身前的姿势,方泽不动,她也不动。她冷冷开口:“告诉我,他怎么样了。”

“夫人—”方泽将双手在胸前抱拳,“事情紧急,耽误不得,还请夫人不要为难我。”

风呼呼地从她耳边刮过,她仰头,冷笑:“方泽,在你眼中,我就是个需要你们保护,丝毫帮不上忙的废人吗?”

方泽垂目,将嘴唇咬得更狠:“公子要是知道我们让夫人涉险,回来定是不会饶了我们的。我已经调了公子手下一半的暗卫随行,此次定能将公子安全带回来,请夫人安心在家等候。”

秋离闭闭眼,清冽的雨水浸湿衣服,浸透皮肤,凉到心里。她怎么能安心,明知道元辰在某个地方遇险,她怎么能安心地在家等着。

她只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方泽,你是不是觉得,我只能和他共富贵,不能共患难?还是我被你们保护久了,你便忘记了,我也是有功夫的?”不待方泽反应过来,她已经一个箭步抢过方泽手中的马,翻身而上,动作一气呵成,将方泽头上的斗笠摘下戴到自己的脑袋上。

坐于马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方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不记得十二年前,我们是怎么相识的了吗?那时候,我也救过他的命呢。”

说罢,她狠狠地在马上拍了一下,那马嘶鸣一声,抬起前蹄,便飞奔着消失在雨幕之中。

只听秋离微弱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齐都见……”

方泽冲着秋离的方向愣了半晌神,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同样黑暗的夜里,那时他和公子还在昭国,他们被富商派来的刺客层层包围,身负重伤,在毫无生机之际,也是这个女子,仿佛从天而降的救兵,只消一招,便救他们于危难之中。

怎么会忘呢?

只是,此去凶险,无论是公子还是他,都不希望她置身于这样凶险的境地。

以大齐现在的情形,这实在是他们近三年来,遇到的最大危险。

一整夜的飞驰,翌日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大地上的时候,秋离勒马,刚好立于齐都城的门口。

她看了一眼天色,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今天,应当会是个艳阳天。

方泽的脚程不及她,应该还有几个时辰才能到。秋离心想着,那人的目标不是方泽,而是晏武阳错将她当成的那个女子。若此行她一个人行动,擒贼擒王,直接找那幕后主使摊牌,说不定等方泽到的时候,她就可以带着元辰一起回嬴国了。

天色尚早,城门未开。于是她弃了马,一个翻身便翻上了城头。

早上守卫薄弱,两个守门的侍卫在城墙脚下哈欠连天,没有人注意到她。

淡薄的雾气还缭绕在城内,街巷市井看得不太明晰,可是城正中的那座大齐王宫的气派倒是掩不住的。秋离右手一抬,幻出一张弓,将狱中从晏武阳手中得的那方手帕穿在箭尖,抬手拉弓,只听“嗖”的一声,长箭飞出,带着划破空气的呼啸声,穿越长空直直钉在齐王宫的大门之上。

这便是她的投名状了。

守门的侍卫先是惊叫一声,将箭从宫门上取了下来,一路小跑着送入宫中。随后寂静的街巷开始微微**,再之后,熙熙攘攘的人从各个门中涌出,似是被这破晓的一箭惊醒,微微不安了起来。

秋离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鱼贯而出的人流,知道她这张投名状算是送了出去,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一个跟头从墙头又翻了下去,找了一家茶馆落脚。

点了一壶茶,秋离坐下想捋捋思路,可是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突然脑海中一道惊雷劈落,完了,赤言还被她晾在元朗阁里。

他千里迢迢跑来给她解围,她却一声也没吭就跑了。

秋离跺跺脚,她这件事办得有点不地道了。

在人间使用法术不便,她本来还想留一点力气等会儿打架用,可是左思右想实在是觉得对不起赤言,只好咬咬牙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灵力捏了只纸鹤,让其飞回去帮她给赤言传个消息,说她来了齐国,过阵子才能回去。

这个法术颇费心力,她做完之后脸色白了几分,连喝了两口热茶,才缓过来一些。

太阳悄悄往上爬了几分,秋离三盏茶下肚,有个穿戴整齐的小宦官便站于她面前了,冲她礼貌地作了揖:“姑娘,我们王后有请。”

秋离“嗯”了一声,将茶盏放下,看了看日头。

从她将箭射在宫门上算起来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看来齐王后的消息网铺得很密,从消息传递下来,到找到她这个齐国上下没有几个人看到过的人,速度很是惊人。秋离这样想着,便对元辰的安危又忧心了几分。

她被宦官一路带到正中的大殿,然后,那人停在门口,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意思是,从这之后,她便要一个人进去了。

秋离斜眼看了那人一眼,一拂衣襟,凛然抬腿迈了进去。然而她刚站定,身后的门突然关上,光线一瞬便暗了下来,有种说不明的压迫感。秋离嘴角轻扬,不屑地轻笑了一声,搞得这样吓人,只要元辰在这里,别说只是一座齐王宫,就是十八层地狱,她也闯得。

殿不大,离她四五步远的主座上,坐着一个华服女子,头上戴着琉璃珠串的装饰,长长地垂下来,挡住脸,看不清面容。

那人见她进门,缓缓抬头,目光对上她的那一刻,有一瞬的愣神:“怎么是你?”

秋离思索了很久,才从记忆深处认出这人的声音,有点难以置信:“十三娘?”秋离讶然,她们相识时,十三娘不过是潇湘馆的老板娘,怎么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大齐的王后?

十三娘也一愣,声音微微颤抖:“怎么会?七年过去了,你的容貌竟分毫未变?”

秋离不客气地往十三娘对面的椅子上一坐:“将元辰还给我,我便告诉你。”

十三娘轻笑,像看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般看着她:“秋离姑娘,有求于人,态度要好些。”

秋离只是冷哼:“十三娘忘了吗?我秋离不做交易。”

当了王后的十三娘越发冷静,越发难以捉摸。她静静地看着秋离,未几,并未恼,反而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秋离姑娘,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就可以不用做的。”

秋离敛了嘴角的笑意,眼神忽而冷下来,袖中的小刀忽地飞出,闪着银光直冲十三娘的面门而来。十三娘不慌不忙地向左闪身,面前的珠帘被飞刀齐齐斩断,但人毫发无损。

秋离拢了拢袖子,看着十三娘:“七年不见,十三娘的武艺又精进了。”

十三娘扶扶歪掉的发冠,轻轻笑道:“彼此彼此。”没有珠帘挡着,十三娘的容颜露在外面,除添了些岁月的痕迹外,那满目烫伤的疤痕,依旧狰狞。

每次看到十三娘的容貌,秋离都会感叹,明明是那样明媚的女子,却带着满面伤疤,让人惋惜。

她俩静静地对望,一动不动,微风吹动两人的发丝,挠得脸颊微痒,下一秒,两人同时出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赤手空拳地缠在了一起。

高手之间的较量,即使不用兵器,也让人心惊胆战。

十几招过去,秋离和十三娘没在彼此身上讨到半分好。两人喘口气,继续,终究秋离棋高一着,又十几招过去,秋离的手死死卡住十三娘的脖子。

秋离冷哼一声,眼神似冰刀般盯着十三娘:“放人!否则我此时此刻就扭断你的脖子。”

十三娘眼睛定定地看着秋离,没有惧色,冷笑:“你试试啊。你想怎么玩我都奉陪,只是你就算弄死我,也找不到他。你大可以一间宫殿一间宫殿地搜。齐宫这么大,不知道他耗不耗得起。”

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十三娘先是一愣,然后满目了然:“秋离姑娘这是肯做交易了?”

秋离目光如炬,似乎要吃人,每一个字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恨不得将牙都咬碎了:“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十三娘挽袖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我有一师妹,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听说她在嬴国,想请来坐坐。”

秋离冷冷道:“找人没什么难的。既然是嬴国的人,我和阿辰便定能给你找来。你将他还给我,我说话算话。”

十三娘不疾不徐地整整头上的玉冠:“人质便是人质,若让你将人带走了,我怎么知道你是否会信守诺言?”

秋离咬牙:“那你让我见他一面,确保他安好,总可以吧。”

对于秋离的这个要求,十三娘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直接让人带她去了水牢。

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牢中,蕴着一潭近乎发臭的水,秋离点了蜡烛,才见那臭水中,三根胳膊粗的铁链吊着一个人,全身肩以下的部位都没在水中,头发散乱着浸在水中,了无生气。

她一时间没敢认,这就是她心中那个无坚不摧、纤尘不染的夫君?

秋离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在水牢边,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怪不得十三娘说她耗得起,元辰却耗不起。

怪不得方泽不让她跟来,大概是不想让她看到元辰这副落魄的样子。

她记得临行前,元辰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三日后必回。”

因为他是视承诺重于生死的人,凡是他说的,都会做到。所以他当时言之凿凿,她便信了。她也习惯了无论什么样困难的事情,他都可以应对自如。

秋离有些后悔,她应该跟来的,他事前便有所怀疑,但是因为顾及她的安危,才没有带足够的人手。

她双手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想要抚他的脸颊,可是看他好似睡去的样子,却又不忍弄醒他。

离近了看那脏水潭之下,似乎还有许多无名的浮游生物在蠕动,一只只附在元辰身上,似乎在啃食他身上的肉。

“阿辰……”秋离心痛得连话都说不出,哽咽起来,“都是我不好,我应该陪你来的。”

她沉浸在悲哀之中,没有注意身后动静,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身后刀光在水中折射的倒影晃了眼。她骤然回头,只见一个狱卒手中长刀寒光凛凛,正悬在她的头顶。

秋离眼神一凛,吓得狱卒一顿,手上动作一慢,刀便被她一掌打飞。

几个守门的士兵见她劫囚,纷纷拔剑阻挡,可他们怎么是秋离的对手!她上去就是一剑,直接将挡在前面的几人砍杀。

她顺利地带着元辰推开地牢的门。

乌云蔽日,天色不明,压得人心头有些闷闷的,喘不上气。

一路冲杀到地牢门口,秋离刚要松一口气,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地牢门口,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许多黑甲精弓的士兵,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队列竟长得看不到头。层层叠叠的士兵,在她踏出地牢的那一刻,黑压压如食人蚁群般涌了上来。

风萧萧兮,吹得人心寒。此刻,冷风如醍醐灌顶一般,秋离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一幕是怎么一回事儿。

怪不得十三娘会放她来看元辰。秋离冷笑,心下明了,十三娘这是对他们下了必杀之心。十三娘不会放过她和元辰,因为世道就是如此。十三娘若心软,回头嬴国的虎狼之师便会踏平大齐的城池。十三娘从未想放他们二人离开,她只是想引秋离来到地牢,然后将他们杀死在这里。

可笑她竟没有察觉。她怎么会如此天真?天真到竟以为,她可以带他成功身退。

她再一次了悟,怪不得方泽不肯让她来。这不是一场私人恩怨,而是一场嬴国与大齐的生死之战提前打响。他们知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死亡之战,所以拦着她不让她来。一直是她在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可以带着他脱险。

可是,事到如今,她没有退路。她只能硬着头皮,杀出一条血路。

她将元辰好好地背稳,用腰带绑紧,长剑一提,便冲进了刀光剑影之中。

秋离虽然是个调皮捣蛋的神仙,闯过不少祸,但是从未枉杀过一人。可是事情到得这一步,她不得不将长剑举起,正对着那些凡人。

她红着眼睛,如地狱之魔,谁若是挡着她带元辰离开的脚步,她一律杀无赦。兵甲如海,人潮如山。她没有选择,只能逼自己成为杀人狂魔,银色长剑如闪电不停地刺进、戳出,腥风血雨,如同狂风巨浪,向她袭来。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剑竟可以挥得这样快,在那样的血战中,她变得麻木,只是重复地朝着每一个举刀相向士兵刺去。

她耳边尽是哭喊、号叫,她原本还不忍,可是后来渐渐竟连这些声音也听不到了……她杀得麻木,麻木的不仅是手,更是心……

她不知道自己结束了多少性命,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伤口,在那样拼搏近乎麻木的战斗中,她已经不知道痛的滋味了。

死了多少人?她不知道,只知道杀到最后,脚下不平全是尸首,手中的长剑也卷了刃。

这是杀戮给人心底留下的永远的痛与创伤……与这些比起来,她曾经与执夙的明争暗斗,不过小孩过家家罢了。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白泽将六界安定看得那么重要,因为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永远不会理解战争带来的死亡有多可怕。

而她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那些人被杀的时候发出的惨叫声充斥在秋离耳边,扰得她头痛,就算是铁人也架不住这般无穷无尽的包围,她感觉自己已经杀了许多人,可抬眼一望,人好像一点都没减少,依旧黑压压一片,如汪洋一般向她倾倒过来。

法术耗尽的她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她也不想伤害这样多的性命,她只是想带着他活下去。

只是,战国纷乱,时势不允。

她心如寒冰,终于累得再也动弹不得。

刀光冷冷落下,秋离闭了闭眼。她堂堂西山丹木,如今死在凡人的刀光之下,有点窝囊。窝囊就窝囊吧。她已经累得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回头看着背上的元辰,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她在刀光剑影中分出神去摸摸他的脸,此生,能够死在挚爱的人身边,她没什么遗憾了。

头顶的刀光突然一顿,身侧传来士兵的惨叫。她一愣,看过去,是方泽带着黑衣人杀到,替她挡下了致命一击。

他一面格挡,一面后退,伸出一只手来拉她,想要将她拽进由他们形成的保护圈内。

秋离冲着方泽的方向伸出手去,忽而有弓箭的簌簌声作响。远处的高墙之上,一排弓箭手向他们射出了死亡之箭,秋离眼见着那箭射来,片刻后就会射入方泽的心脏,于是她本要拉他的手突然间将他狠狠推了出去。

秋离和方泽本离得很近,但现在两人间出现了很大的空隙,周遭的那些士兵便仿佛洪水决堤般涌来,将两人分隔两处。

她推开了方泽,自己累得再也没有力气躲避,只听“噗”一声,那箭狠狠穿过她的肩头。她被箭矢的巨大力道带得踉跄着向后跌去,整个人重重地跌在泥土中,溅起的血水糊了她一脸。终于,她再没有力气站起来。

几十把钢刀同时对着她,她认命地闭眼,可是等待许久的剧痛并没有到来。她再睁开眼,只见周遭红光大盛,霎时间万物皆静止……

周遭安静异常,落针可闻。

秋离闭闭眼,眼角凝了一滴泪,无声滑下,哽咽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赤言……”

这是赤言的凝时诀,当上古神祇祭出凝时诀的一刹,凡界的时间便静止。她忽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他肯来,他们应当都会安全了。

头顶,一袭红衣悬于天际,面色冷如冰,秋离第一次见他如此凝重的神色,知道他应当是生气了。

她抬头想向他道个歉,可实在是太累了,浑身的酸痛感在她放松紧绷精神的这一刻一起袭来,如同滔天骇浪,将她淹没。

头顶那人连骂了她好几句,可见她如此疲累,也不好继续跟她置气,只是轻声问:“伤得重不重?可还撑得住?”

秋离浑身痛得仿若被撕碎,于是诚恳地摇了摇头。

赤言哼笑了一声:“不是你说的,作为朋友,你应该怕我担心,对我挤出一个微笑,然后说没什么大碍吗?”

她气得想笑,也就只有赤言这个家伙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开得出玩笑。她扯扯嘴角,没有力气笑,只觉得就要晕过去的时候,身子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向天空飘去。

她摸了摸背后,元辰还在,于是,她放心地晕了过去。

另一个躲在云头的人看到了这一切,脸上浮现一丝鬼魅的笑容。

旁边的小仙娥看得有些不明所以:“主子,让秋离逃了,你怎么还有些开心呢?”

金衣的执夙笑了笑,咂咂嘴:“本来只是想借大齐之手让他们吃点苦头,真是没想到她会为了这个男人这样拼命,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小仙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执夙敛了笑意:“我突然想到一个让他们都生不如死的好法子,天君一定满意。”

秋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元辰躺在温泉中,身周雾气森森,隐隐有淡淡花香。温泉旁有一块玉碑,上面写着三个字“润玉汤”,她心下明了,自己此刻身在青丘境内。

调理身子的温泉效果最好的,自然是九重天上的天泉,从三十三重天外直泄而下,落在九重天的蟠桃园外,成了一方温泉,是疗伤的最佳去处。

赤言看着那温泉心生羡慕,只是青丘虽人杰地灵,却偏偏没有温泉,于是他费尽心力在青丘内劈了一方天地,周遭种上桃花树,挖了个大坑,然后从九重天上一勺一勺地将天泉中的水舀下来,盛在这青丘境内,折腾了大半年,还命了个名字曰“润玉”。

也就是这红狐狸才能干出如此劳民伤财的事情。天界一众仙官上书讨伐赤言铺张浪费,当时秋离和赤言还不熟识,也凑热闹在声讨书上签过字,没想到,兜兜转转,现在竟然便宜了自己。

思绪转完,秋离伸手把了把元辰的脉,见他身子无大碍,便放下心来,将他的头扶着靠在自己的肩头,她安心休息片刻。

她知道是赤言在千钧一发之际用了法术将他们救了出来,此番受了他的救命之恩,又泡了他的温泉,这么大一个人情,不知道要怎么还。她最不喜欢欠人情,却三番五次地欠赤言人情。

她惊喜地低头,果然是元辰醒了。

秋离把来龙去脉向元辰讲过后,元辰对于他们能从齐国地牢里逃出来感到很不可思议。垂眼看到秋离锁骨上的伤痕,他心疼地用手摸了摸:“辛苦夫人了。”

秋离不好意思地撇撇嘴:“没什么辛苦的,正好和你一身的伤疤凑成一对,我们这也算情侣款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原本是秋离坐在水中元辰靠在她肩头的姿势,片刻就变成了元辰端坐在水里,她靠在他的肩头。

元辰良久不说话,秋离知道,他是心疼自己。

他们二人的发垂在水中,丝丝散开,交缠在一起。

良久,元辰吻了吻她的额头:“阿离,对不起,成亲那天我说我会保护好你,却还是害你受伤,是我食言了。”

秋离见他伤感,攀上他的脖子,又使劲往他身上蹭了蹭,将他抱得更紧了:“拼得我一身伤,能换你平安,也值了。”

这时,恰有一个红袍子的小侍女顶着果盘经过,听得他们的对话,大概是年纪还小,未经人事,一不小心酸倒了牙,手中的托盘也吓得掉了下来,红着一张脸转身跑出去。

秋离不好意思地放开他,用手推了推他,却被他将手按在胸口:“没什么怕的,我喜欢你就是要全世界都知道。”

秋离挣不过他,只好红了红脸贴回了他的胸口。

情谈完了,也该谈些正事了,秋离将那天在地牢和晏武阳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元辰,不过他并没有太惊讶,只是沉着地点了点头:“十三娘的目标本就不是我们,我们不过是误打误撞钻进了她的套子,她生了杀心而已。”

轮到秋离惊讶了:“这十三娘是个什么人物,如此难对付?”

元辰揽着她,简单地讲起了十三娘的过往。

十三娘原名敖瑛,家族中本是大齐望族。敖瑛幼年时便显得比同龄的女子聪慧得多,于是她父亲将她送去了无崖子处修行。

五年后,敖瑛出关回家,不料正好赶上晏齐大战。当时是晏国率领六国大军攻打齐国,齐闵王被杀,齐闵王之子不知所终。而敖瑛此刻恰好经过两国边境,被晏军掳去,九死一生逃出来,只可惜,一张脸毁了。

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从敌军手中逃出来的姑娘,哪还会有人相信她是清白的?她再能干,再无辜,家中也少不了人对她冷嘲热讽。

而这敖瑛也是烈性子,受不了家中人的白眼和恶语相向,于是离家,自己在外面经营起小生意来。

她的生意一点点从小做大,也是不易。

秋离哑然,原来十三娘和晏国还有一层这样的仇怨,怪不得她要行刺嬴王还不忘拉晏国下水,原来是借嬴国之手灭了晏国,这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深沉心思,秋离佩服。

元辰抿嘴笑笑:“这便是她的厉害之处了。”

不过半年,齐军击破晏军顺利复国,宰相请人遍寻太子,便是在十三娘的潇湘馆中寻到人了。

原来,敖瑛慧眼识英雄,在府邸中发现了落难的太子齐法章,便以潇湘馆为掩饰,暗中替他传递了许多消息。这些消息,对大齐获胜和齐法章重新登位有至关重要的作用。齐法章亦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继位之后,便派人将敖瑛接回王宫,立为王后。

这样说来,也算是一段伉俪情深的感人故事了。

只可惜,齐法章寿数不长,没多久便去世了,留下敖瑛和儿子齐建支撑齐国。

孤儿寡母,最是被人欺负的。既然吞并六国是嬴国的目标,那么这个时候正是对大齐动手的好时机。

动手之前,要试探一下对方的实力。于是元辰代表嬴王出使齐国,给齐国送了一副玉连环,请齐国上下解开。

自然,这个玉连环是无解的。元辰只是想用这个法子看一下大齐的态度。如果大齐很容易便放弃,并向嬴国认输,那便直接派兵攻打大齐;若大齐态度强硬,不解开不罢休,那便要再思索一下。

这个十三娘倒好,听说群臣没有人能解开玉连环,随手抄起一把锤子,当着元辰的面手起锤落就将这副玉连环砸得粉碎,然后命人将一地的碎玉碴儿捡起,包在手帕里,盛到元辰面前,道:“解开了,还请来使转交嬴王。对了,若是还有什么花样,不妨一起拿出来,大齐奉陪到底。”

那声音冷而烈,沉稳有力。她眼神灼灼,毫无畏色。

元辰说,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如此野心勃勃而自信满满的眼睛。

正是因为这双眼睛,让嬴国对大齐七年按兵不动。

秋离皱皱眉,元辰似乎遇到了一个劲敌,从前不论他谈到什么,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可以谈笑风生,可是,这次谈到十三娘,却让他轻轻蹙了蹙眉。

也是,秋离虽和十三娘交手不多,却觉得她是个难对付的人。

她伸手抚平元辰轻蹙的眉头:“你说十三娘的目标不是我们,那是谁?”

元辰沉默了,他回想起在齐王宫被十三娘捉住的那一幕。

他和方泽在齐王宫取到解药时,触动了密室机关。走投无路的两人被上千士兵团团围住。元辰自知无法脱困,只好以自己为诱饵,给方泽赢得了一个逃跑的机会。

方泽含泪离开后,元辰被人押到宫殿之上,接受十三娘的审问。

他被人押着重重跪在地上,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嘴唇虽有些干裂,却扯出开朗的笑意:“元辰不才,应当不需要王后布下这般天罗地网来捉,不知道世间有谁才有这个福气。”

元辰微怔,问信是谁写来的。

十三娘笑意有些鬼魅,脱口而出两个字,掷地有声:“秦征。”然后,转了一副故作惊奇的口气,“怎么,你的好兄弟没有告诉你吗?”

元辰脸色一变。

若是他之前不知道心寒是什么意思,在那一刻,他知道了。

他尽心尽力辅佐嬴王,一心一意要帮嬴王问鼎天下,嬴王居然将这么大一桩秘密瞒着他。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元辰咂咂嘴,将中间这些过程都省略了,直接道:“阿雱。”

秋离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只见三只三尾的红狐狸从林子外,一颠一颠地跑过来。三只灵狐开道,这排场,后面跟着的人是谁,不消多言。

果然,秋离抬头望去,便见嘚瑟的赤言一袭红衣捏着把折扇走了过来。

秋离从温泉中一跃而起,立在赤言对面,恭敬地行了个礼:“这次多亏了神君出手相助。”

赤言**地摇摇折扇:“这没什么的,反正本神君闲着也是闲着,举手之劳,给自己添个乐子……”

秋离撇了撇嘴,臭狐狸,还是那般傲娇。

秋离和元辰得知,他们已在赤言处叨扰了四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一眨眼,居然过去了四年。

秋离心惊,六国局势纷乱,眨眼间生死变幻,他们离开这么久,不知道凡界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是,二人连忙向赤言告辞,赶回凡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