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两不负

行至齐都临兹,秋离和元辰决定歇歇脚。街上百姓皆喜气洋洋,元辰向人打听后,才知大齐给嬴国递了停战的降书,两国和谈。这四年,嬴连年对外征战,以迅雷之势歼灭四国,大齐的投降意味着嬴国统一了六国,百姓终于可以过没有战火的日子了,怎么能不喜?

茶馆说书人正津津乐道着那日的情形。

三天前,嬴国大军压境,齐都临兹好似黑云压顶,战争一触即发。

东风吹,战鼓擂,咚咚咚的急促声入耳,使人精神紧张起来。弓箭手已经拉满了弓,骑兵也蓄势待发,只要战鼓响毕,上万生命濒临涂炭。

就在这一刻,临兹城门突然打开了。

鼓声停,周遭一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几万双眼睛直直盯着那慢慢打开的城门。金色的阳光从门后直泻而出,仿佛拨云见日。门后,没有严阵以待的士兵,没有金戈铁甲,只有一个瘦弱的白衣男子。

他自称是临兹城主,双手捧着一卷竹简,道:“此仗一打,便是上万条人命。齐王爱惜子民,特下此诏,若是嬴王肯给齐王建五百里地作为封地,安度晚年,那齐王建现在便开城投降,免得百姓受苦;若嬴王不允,大齐便拼尽全国兵力,与秦决一死战。”

这个消息一出口,很是动摇军心。

若能兵不血刃便夺下齐国,哪还有将士肯拼命呢?如此一来,嬴王不接受这个条件也得接受这个条件。毕竟,齐王爱民,此举便得民心;若是嬴王坚持再战,便失了民心,定是一场苦战。

秦征思索再三,终于同意。

双方签署停战协议,临兹开城投降,齐王退位,隐居山林。从剑拔弩张到兵不血刃,只有一卷降书的距离。原来,和平如此简单,只要一道诏书,便免了万人流血之灾。

那薄薄一卷降书握在当权者的手中,想必是沉甸甸的。

秋离呷了一口茶,打量着临兹城。虽然六国战火久矣,可是临兹不像被战火荼毒过,百姓日子安宁,不得不说这临兹城主有些治世之才。

秋离这厢正想着这城主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那厢就有小厮走到他俩面前,说是临兹城主有请。

秋离一口茶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你们莫不是找错人了吧。”他们只是路过,怎么这么巧就有人找他们。

小厮十分肯定地说没找错,城主说是有关苍龙阙之事,请他们去小坐。

元辰看过请柬,眉头皱了皱:“此人深不可测,你先回元朗阁去,我让方泽照应你。”

秋离努努嘴:“不是说同生共死吗?”

元辰摇头:“如果换作是你,明知前路凶险,也非要带上我吗?”

秋离理直气壮:“你放心,以后死我也会拉上你给我垫背……我俩肯定死在一起。”

元辰哭笑不得,这听着不太像好话啊。

竹声簌簌,秋离和元辰手挽着手踏进临兹城主的后院,本以为会看到金戈铁马严阵以待,没想到,这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院。

黑瓦白墙,翠竹掩映,竹后的红亭中一个白衣男子正斜卧在小榻上咳嗽,一副弱柳扶风的娇弱样子,帕子从嘴上拿开时,已经浸了血渍。

明明是一张年轻的脸,却已满头银丝。

手边的石桌上温着一盏清茶,白衣男子要端茶漱口,可身子一歪,手一抖,便将茶盏往地上摔去。还好秋离眼疾手快地上去扶住了,又将茶盏递回了白衣男子手中。

白衣男子冲她虚弱地一笑:“有劳。”然后上下打量秋离,“以前在昭国的时候便总想着,是哪个有福气的女孩子将来能嫁给三哥,今日一见三嫂,果然惊为天人。这样看来,有福气的,倒是三哥了。”

听白衣男子这话,秋离和元辰都是一愣,元辰眸光在白衣男子身上停了停,终于难以置信地问了一句:“阿雱?”

秋离也是一愣,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没有喉结,还有一个隐约可见的耳洞,果然是个女子。

原来这便是阿雱。秋离想过很多次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遇到她—绍若嫣的远房表妹阿雱,十三娘唯一忌惮的师妹阿雱,她和元辰寻寻觅觅的阿雱。

她以为会是在一个什么了不起的场合,她终于和这个奇女子狭路相逢。

没想到,只是在这样风和日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午后,见到这个清丽、超然又出人意料的女子。

只是,她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秋离下意识去诊阿雱的脉,然后惊讶地收回手。

看秋离瞪得浑圆的眼睛,阿雱却不以为意:“生死有命,这次请三哥前来,是有件事欠三哥一个解释。”

阿雱拿出半块苍龙阙,交给秋离,有些抱歉地道:“知道三哥一直在寻苍龙阙,却一直未能据实相告这最后半块苍龙阙在我这里,实在对不住三哥。”

元辰抿嘴,沉默半晌:“你可知道这苍龙阙背后的传说?得苍龙阙者得天下,可属实?”

阿雱说话费力,说说停停:“这苍龙阙的传说,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没有什么呼之即出的苍龙,能得天下的,只有人心。苍龙阙背后,也不过是吾师无崖子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元辰眸子看着苍龙阙闪了闪:“你今日叫我来,只为了将苍龙阙交给我?”

阿雱的手抚上额角,看起来有些疲惫,嗓音有些喑哑:“我是师父最后一个传人,我死后,苍龙阙再无用处。”

半晌,她将手从额角放下来,睁开眼睛,声音冷淡如水:“当然,请三哥来,我还有一个私心,便是希望我死后,三哥能将我的骨灰带回嬴国,交给阿征,待他殡天后,我们好葬在一处。”

她低了低头:“没能实现陪他一统天下的诺言,不能生同衾,只好死同穴了。”说罢,她似乎有些自嘲,“我这一生,实在是太失败,对不起师父,也对不起他……”

秋离心中存了太多的疑问想问她,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觉得从阿雱手上接过的苍龙阙变得温热,她低头去看,眼前闪过一道柔和的白光,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便跌入了光中。跌入之时,一只手温柔地牵住了她。

电光石火之间,眼前就已经换了天地。

她方才给阿雱诊脉,知阿雱命不久矣。

临死之人元神涣散,阿雱一生的梦魇,求而不得的心愿,皆在这块陪伴她多年的苍龙阙中。秋离赶巧握着它,便被卷了进来,除非找到阿雱的心魔所在,否则他们无法从这里出去。

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色飞速掠过,乱世白沙,古树枯藤,凄凉景致飞快地穿过秋离的身体,还来不及捕捉,便飞速地消逝。金戈铁马声呼啸而来,再转眼又成了庭院深深,刹那间一团白光爆裂开来,似坠落的点点晨星,耳边莫名有孩童的声音响起,陡然大开的视野,只见碧波袅袅,青草依依,一派阳光明媚之景。

“我李靖、晏丹、元辰、秦征、绍阿雱在此义结金兰,我五人誓当同心,患难与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几个孩子有模有样地拜天拜地,结为异姓兄妹。

是了,元辰说过他幼时和阿雱相熟,他们是拜把子的兄妹,能在她的回忆里见到元辰,倒也不算是稀奇事。当时,昭国还是九州国力最强的大国之一,晏国、嬴国为了与昭国示好,便纷纷送了世子来昭国作人质。元氏、绍氏乃昭国大姓,元辰与阿雱便同这些世子玩到了一处。

秋离眼尖,立马认出来,五个孩子里面个子最高的那个穿蓝衣服的,正是元辰。这一瞧,她便喜欢得紧。

她打趣道:“我家元辰小时候竟然生得这样可爱。”

元辰斜睨她一眼:“怎么,你是说现在长裂了吗?”

秋离掩嘴笑笑:“不敢不敢,现在的阿辰风流倜傥,没想到小时候也是圆滚滚的小可爱。”

元辰也不恼,只是突然拉过她的手,将她猛地拽到怀里,在她耳边轻声吹气道:“怎么样,你要不要跟我生一个圆滚滚的小可爱?”

秋离脸霎时便红了,猛地推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正形?”

元辰负手笑着看看她,不言语。

几个孩子玩闹间发现一棵枣子树,都争先恐后地去摘枣子,无奈个头太矮,除元辰能勉强够到几个之外,剩下的孩子们都只能仰着头对着枣子流口水。元辰踌躇了一下,便将几个孩子挨个扛到肩头,举着他们去够枣子。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元辰的脸上,照得他额上的汗珠晶莹剔透。他一言不发,认真地将那几个小孩子一个个举起来,听着他们说“左边点、右边点”,他耐心地移动着,陪他们打枣子。

一个时辰的工夫,每个孩子都捡了一大兜枣子,开心得手舞足蹈。唯有元辰一个人坐在地上擦汗,看着那些吃枣子的孩子,咽了咽口水。

在一旁玩闹的秦征和阿雱看到他,从池塘边跑过来。秦征递了一把枣子给元辰,道:“谢谢三哥帮我们摘枣子。”然后推推阿雱,“三哥带我们摘枣子,你分一些给三哥。”

秋离在心中赞叹,秦征小小年纪就深谙为人处世之道,怪不得日后做了嬴王,能笼络天下贤士辅佐。

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转眼间时光流转,春去冬来,元辰家便落了难。元家财大势大,遭到佞臣觊觎,当家主父主母双双下狱,剩下的老幼妇孺全都被监禁在府中,一众侍卫带着兵器来抄家。

元家显赫,珍奇异宝运送了百车不止。

昭王已下令,等到元家搬空,便要处置了元家人,男子被流放,女子做官妓,永世不得返回昭国。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

秦征担忧元辰安危,时常拽着阿雱在元府外转悠。那时阿雱年纪还小,不懂抄家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想跟着阿征哥哥和元辰哥哥玩,就成日跟在秦征后面。元府外守卫森严,他们踌躇了好几日也没有找到溜进去的机会。几日后,秦征终于决定趁着夜黑风高,从后墙打个地洞进去找元辰。

秦征小小年纪,政治嗅觉却异常准确,他料定元家倾覆不过旦夕之间,如果他们不早日行动,元辰危矣。

李靖和晏丹被看管得严,营救行动,只余秦征和阿雱两个人。

秦征的动员讲话说得很简单,他双手扶在阿雱的双肩上,拍了拍,道:“阿雱,救出三哥的任务,就落在我们肩上了。咱们既然结拜了就是一家人,救出家人,义不容辞!”然后他拍拍胸脯信誓旦旦道,“如果有一天你出事了,我和三哥也会这样奋不顾身地去救你的!”

很多年后,阿雱经常问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秦征的。他们属于日久生情,感情羁绊一点点写进生命中,分不开,拆不散,说不清,道不明。但如果非要说是从某一个瞬间才开始的,阿雱想,就是这个瞬间吧。

是夜,天色很暗,可是秦征的眼睛很亮,炯炯有神,写满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念。

阿雱爱上这样的秦征。从这一刻开始,她无条件信任他。她相信如果有一天她身陷囹圄,他也会奋不顾身地来救她。

这个世上,只要还有他在,她就不害怕。

于是两个小孩子踩好点,找了一个守卫最松的地方,蹲在元家外墙脚就开始挖,从月上中天一直挖到月亮西斜,挖得指尖都渗出血来,才挖出一个仅容一个小孩子通过的洞。

不过,这足够让他二人欣喜。

阿雱留在外面站岗,由秦征去将元辰接出来。

被关了三天的元辰,整个人清减了一大圈,黑着眼圈,眼眶也近乎要凹进去。不过十多岁的年纪,做事情倒是一板一眼,被救出后的他恭敬地冲着秦征和阿雱作揖道谢:“救命之恩,元辰此生不忘。”

只是,元家全族受到牵连,元辰虽然逃得出元府,却逃不过颠沛流离的命运。秦征想了想,咬咬牙,从身上摸出来一块玉佩,递到元辰手中:“三哥,这个是我父亲留给我的玉佩,你拿着到嬴国去,他会庇护你。”

这么贵重的东西,元辰怎么好意思收。两人推搡了半天,还是元辰拧不过秦征,深深向他鞠了一躬:“承君此情,当以生命报之。”

见到这一幕,秋离这才明白为什么元辰对秦征那么好,原来小时候,他承过他的救命之恩。他本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性子,豁出性命去保护秦征,于他,是本能。

秋离有些心疼地握紧元辰的手,担心少时家破人亡之事会勾起他伤心的回忆。元辰心领神会地拍了拍她的手,轻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放心,该是我的,我都争回来了。所以,过去的事情,我便让它都过去了。只有这样,才能过好以后的日子。”

接下来的记忆犹如走马观花,纷纷乱乱,大致是那时的生活本身就动**且混乱的,所以留给小阿雱的,就是那样断断续续的片段。

在这部分记忆中,充斥着离别。

元辰走了半年后,晏丹被父亲接回晏国,再半年,李靖被云游的剑客高手收留,也离开了昭国。原本热热闹闹的五人,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便只剩下阿雱和秦征两人。

然而,分离并未落幕。

嬴昭两国交恶,因秦征是嬴国人,百姓恨嬴国,牵连到秦征头上,他多次遭到暗杀,所幸后来受到阿雱一家人的庇护,得以喘息。然而好景不长,不久阿雱家族受到牵连,很快也家破人亡,也成了孤儿。

自此,天寒地冻,只剩下两个小孩子艰难度日,秦征怕遇到追兵,不敢抛头露面,只有靠着阿雱。白天阿雱将秦征藏在破庙里,自己上街乞讨度日,晚上回去再同秦征共享今日的口粮。就算一整天下来只讨到一个饼,两人也要掰一半分着吃。

日子再难,阿雱也从没有想过放弃秦征。因为她始终记得,那天秦征对她说,他们结拜了,就是一家人,照顾家人义不容辞。她相信,如果有一天她出事了,他也会倾尽一切来救她。

可惜后来昭王还是发现了秦征的藏身之所,将他抓去关押在宫中,阿雱孤身辗转各地,最终来到无崖子门下。

或许是过于颠沛,前半截虽然是阿雱的回忆,却鲜见她的影子。到无崖子处时,正是阿雱十岁生辰。幸好,无崖子对她很好。至此,她少年时代的流离失所,终于短暂地画上句号。

那些碎片似的回忆,终于可以拼拼凑凑,有了些生活的影子。

无崖子虽然严苛,可是待徒弟极好。教她们读书识字,教她们天下大义。山中的师姐们比阿雱年长许多,所以对她这个师妹分外宠爱。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了三年。

一个罕见的风雪夜,一个身着白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碧渊潭,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风霜的印记。那样一张脸,棱角分明,那样一双眸,盛的是天下的阴谋诡计。

冷白月光中,一棵巨大的桃树迎风招摇,红色的桃花散落半空,似赤雪纷飞。无崖子坐于树下,和这个中年男子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

旁边,炉上温着茶,阿雱和另一个女子坐在无崖子两侧,帮两人添茶。秋离定睛看了看,认出这是未毁容时的十三娘。阿雱已经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可是正值二八年华的十三娘,脸上的明媚之色,生生将阿雱衬得过于素净了。

无崖子手执白子,抬头淡淡一笑:“归谷,十几年未见,你精神还是一如往日矍铄。”

归谷子抿了口茶,毫不客气:“无崖,十几年未见,你收的女徒弟,倒是一个比一个好看了。这样下去,你的徒弟们怕不是要比贤,而是要比美了。”

无崖子白字稳稳落在棋盘上,不疾不徐地端起茶杯,也饮了一口茶,咂咂嘴:“十几年过去,你这个瞧不起女子的毛病怎么还不改?”

从两人的谈话中,秋离才明白为何无崖子教出来这么多胸怀天下的女徒弟。

百年之前,隐居在碧渊潭的无崖子遇到了游历至此的归谷子,两人一见如故。

那时,战国风云已经变色,天下分裂成许多不同的国家,所有有识之士皆想谋得生前身后名,安邦定国,实现天下太平,归谷子也不能免俗。

只是,归谷子看不起女子,他收的徒弟,从来只是男子。此事让无崖子颇为不悦,无崖子觉得,男人能做成的事情,女子亦可以。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并非只有男子,还有许多女子,她们默默为家国做了不可估量的贡献,只是偏见如此,她们的事迹,多半没有被记载下来。

所以,二人立下了一场泼天豪赌。

两人以天下为棋盘,开始了这场博弈。

他们赌,百年之后,能够影响国家战局促成天下一统的,究竟是归谷子的男弟子还是无崖子的女弟子。至此,赌期已过大半,输赢便在片刻之间。

归谷子不语,看似不经意地拿起一枚黑子,将要落于棋盘之时,手腕突然一翻,中指一弹,那黑子便径直朝着阿雱面门飞去。这要是真打在脸上,非把阿雱打得毁容不可。

阿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愣,而十三娘眼疾手快,拿起手旁的青花茶盏对着棋子掷去,就在棋子离阿雱鼻尖约莫一指的距离处,精确无比地将棋子打飞。

归谷子捋着胡须,不经意地瞥了十三娘一眼:“身手不错。”

十三娘倒不谦虚:“承让。”

她一眼便看出归谷子的试探之意,心中有些恼,他既是试探怎么还下这么重的手,然而面上不辨喜怒地给他添了些茶,心不在焉地道了一句:“我这小师妹阿雱从小体弱,并不曾学武。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虽善拳脚,可师父曾夸阿雱聪慧过人,是我们所有师姐绑在一起也比不了的。”

归谷子接过茶,“哦”了一声,语气中尽是不屑之意。

无崖子看了惊魂甫定的阿雱一眼,有些不悦,默不作声地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淡淡道:“听说令徒春申公子最近向荆王进献了一名女子。”

归谷子抿了口茶,“嗯”了一声,突然反应过来:“那姑娘,是你的徒弟?”

不等无崖子回话,十三娘抢道:“是啊,我李媛师姐可是世间少见的美人。”

归谷子将茶盏稳稳放在桌上,轻哼一声:“也不过是个好看的皮囊罢了。”

无崖子也不恼,将阿雱招来手边,对归谷子道:“我再跟你打一个赌,战国纷乱,将由我这个最小的徒弟辅佐最有能力的君主,还天下太平,你可敢赌?”

归谷子笑:“有何不敢?赌什么?”

无崖子徐徐道:“若是你输了,你须向我徒弟道歉说你错了,看走眼了。”

归谷子轻蔑一笑:“这有何难,你定是赢不了的。”

无崖子只是静静地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我是不会输的。”

白雪苍茫,在一个深山老林中,一个赌约便悄无声息地刻在了一片苍茫的白雪之中。阿雱咂舌,无崖子和归谷子世纪赌局最后的输赢,竟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秋离摩拳擦掌:“好气哦,归谷子这个态度看得我好想打他。”

元辰揉揉她的头发:“世俗如此,男子志在天下,赚钱养活女子,自然有些人会重男轻女。”

看着秋离不好的脸色,他十分懂事地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只是有些人,我就不这么想。我觉得我家夫人最厉害了。”

秋离“哼”了一声:“那春申公子后来如何了?”

元辰垂眸:“荆王祝融烈驾崩,他去奔丧的时候,遇到李媛的埋伏,全家被杀。”

秋离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就是为了师门之争?斗成这个样子?”

元辰摇头:“并不是。春申公子和李媛之间,从他们认识开始那天,就注定你死我活。政见不同的人,再惺惺相惜,最后也难免落得个互相残杀的下场。”

元辰一席话说得有些怅然,带着些对故事未来走向的洞悉。

风止,雪停,转眼又是一年春天,十三娘离开师门。阿雱送她,她笑意盈盈地邀请她有机会去齐国做客:“到时候师姐罩着你,天天吃香喝辣!”说着对无崖子吐了吐舌头,“我们再也不用听师父碎碎念。”

看着这样的十三娘,秋离有些感伤。这个时候,十三娘笑容还如此干净,清澈的眼眸中不带一丝烟火气。可惜,秋离和她认识的时候,她眼中只有杀气。否则她和十三娘,可能还蛮投缘的。不说别的,就冲爱吃辣这一点,秋离便看她顺眼。

自阿雱拜入师门,她的饮食起居,全都是十三娘在照料。十三娘长她七八岁,又在师门中陪她时间最长,就算说是半个娘也不为过。阿雱受十三娘照拂颇多,十分舍不得她离开。自山门惜别,阿雱悄悄追着十三娘的脚步从山上追到山下,又从山下追到市郊,直到追不上了,才作罢。

暮春的雨无休无止。无崖子染上了一场风寒,春去春又来,到第三年再开春的时候,他已然到了弥留之际。

阿雱半步不离地在无崖子床前照顾。她自幼生活颠沛流离,在无崖子跟前的这六年,是她少有的安闲时光,读书虽清苦,可是她很满足。

大雨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阵阵春雷落在浓荫之后,细细的竹叶在雨中微微发抖。阿雱握着无崖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无崖子叫她来床前:“阿雱,有件事,为师要委托于你……”无崖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世人皆言,得苍龙阙者得天下,不是因为什么青龙的助力,而是,人心。”

无崖子接着说出了关于苍龙阙的秘密。

他便是世人口中的那条龙。万年前在一场天地浩劫之中,他失了仙身,被遗忘在凡界。有一次他走火入魔,被误打误撞走进碧渊潭的将军救下。

当时的将军受到了君主的猜忌和排挤,无崖子投桃报李,凭着自己一身政治好本事和军事才能,帮助将军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无崖子还给了将军一块铁牌,允诺说,如果有人带着苍龙阙前来,便帮他一统天下。

因为萧国建国之战打得太过顺利,有如天助,便渐渐演化出了萧国将军得真龙相助的传言。

所以,得苍龙阙得天下的传言中,真龙没有,得天下倒是真。

而阿雱是无崖子的关门弟子,无崖子将终生所学都传与了她。因此,她不仅要替无崖子完成他和归谷子的赌局,还要帮他完成苍龙阙中承载的夙愿。找到仁君,平定天下。

无崖子看好大齐。虽然嬴国看起来更强大,可是嬴国以霸道治天下,非长治久安之策。失民心者失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人民之于国家,亦是如此。反观大齐的这些年在十三娘的治理下,政治经济都有所起色,若是能再得阿雱的相助,便极有可能在短时间内一统六国,实现长治久安。

最后,无崖子怜她年纪小,交给她两个锦囊,让她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再打开看。

随后,无崖子便离世了。

阿雱写了一封信,寄给了已经当上大齐王后的师姐十三娘,将师父的话告与她知晓,说自己要去投奔她,与她携手壮大齐国。

没想到,这封信日后竟给阿雱埋下了不小的祸患。

料理完无崖子后事,阿雱便下山了踏上去往大齐的路。沿途她听说秦征已经当了嬴王,因少年时的情谊尚在,她便写了封恭贺的信去,没想到,第三天秦征便派了使者来接她入嬴国。

此刻,秦征虽继位,但朝政被韦布把控,他需要她的帮助。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秦征和韦布之间,注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她心知,一旦她卷入,便是深陷嬴国政坛,再不能抽身。

阿征是她的结拜兄弟,她的家人,她和秦征的情分,从小便与旁人不同。她始终记得那夜秦征看她炯炯的目光,如果有一天她有困难,他一定会来的。可另一方面,她又答应了师父去大齐辅佐师姐。

去或不去,阿雱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

据她这些日子以来对时政的了解,大齐外强中干,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富强。若是真的要迅速解决战争,那最有希望一统天下的,其实是嬴国。

是夜,她第一次打开了师父给的锦囊。上面没有什么妙计,只有三个字:不要怕。

仿佛已经预料到有一天她会面临两难的选择,所以,无崖子鼓励她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

手中握着这三个字,阿雱做了决定。她要留在嬴国,直到嬴国统一六国。

阿雱能留下,秦征自然高兴,只是阿雱此刻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嬴国。世人皆知无崖子的徒弟颇有本事,若是消息走漏,会给嬴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并且自从十三娘当上齐王后以来,手段雷厉风行,若是消息走漏,也可能会招来十三娘不必要的猜忌。毕竟,师父说让她去找十三娘,辅佐大齐,她却私自来了嬴国。

为了确保阿雱在嬴国之事半点风声都不走漏,他们连元辰也瞒了下来。

秦征的书房内有一间密室,而阿雱便住在那间密室之中,若非有大事,从不出来走动,即便要出来,也是化装成小太监的模样,没有人能认出她来。

元辰主外,阿雱主内,他们一明一暗,一内一外地配合着,让秦征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如此,便也注定了在秦征统一六国之前,阿雱便只能像一个影子一般,躲在他身后,活在黑暗里。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直到那一天,韦布力挺秦蛟带兵攻打昭国。

阿若见到秦征魂不守舍地回来。

她有些讶异地问秦征发生了什么,只听他苦笑:“原来,我不过是个假的公子。”秦征不舍自己的弟弟出征,本想着下朝后去和韦布理论一番,没想到,却听到了韦布和母亲绍姬的对话:“秦蛟在嬴国王族中口碑甚好,对于征儿来说是个心腹大患,毕竟,你我皆心知肚明,征儿不是嬴王族最纯正的血统。”

阿雱听到这个消息,心跳漏了一拍,关于秦征的身世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惊天秘密!原来,绍姬早些年不得宠,为了争宠,便出宫与韦布一夜风流,假装怀上皇子。阿雱虽知绍姬风流,却没想到她竟然大胆至此。

这样,秦蛟的存在对秦征威胁过甚,阿雱下定决心,这一战,秦蛟必不能再活着回到嬴国。

此事干系甚大,她和秦征商量,要趁着此战的机会,将秦蛟处死。她建议秦征将嬴国负责押送粮草的士兵换上自己的心腹,断了秦蛟的补给。

此等军政大事,阿雱以为她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秦征,没想到他立刻便答应了。这让阿雱十分感动。秦征摸摸她的头道:“傻阿雱,你愿意帮我,是我的福气。这天下不止是我的舞台,也是你的。你需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无条件支持你。”

听着秦征这番话,阿雱差点掉下眼泪来。

她想起师父的话,想起之前归谷子不屑的态度,心想,师父,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就算前路再艰难,我也会辅佐我的秦征哥哥一统六国。

因着阿雱的筹谋,秦蛟对阵昭国势弱,必输无疑。无可奈何之下,秦蛟叛逃,人人唾弃之,元辰趁机带人将秦蛟暗杀,此一战,秦征大获全胜。

可是,除掉秦蛟,秦征没有显得开心。阿雱听到秦蛟的死讯去看秦征时,只看到他一个人蜷缩在**,不说话,也不吃饭。

她有些心疼地走过去坐在他的床边,他便像个小孩子一样挪到她的身边,将头枕在她的掌心里:“阿雱,你说小时候我们那么苦都熬过来了;现在锦衣玉食,为什么反倒觉得日子难过了呢?”

阿雱明白他的意思,她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欲望。

小时候,虽然躲在破庙中,少吃少喝,但是只要能活下来,就很开心。

现在,虽不缺吃穿,却处在算计的旋涡之中,为了满足更多的欲望,他不惜除掉陪伴在身边多年的弟弟。成日里不是伤害别人,便是被别人伤害,自然不开心了。

只是,他们别无选择。

阿雱没有说这些,只是用手轻轻摸了摸秦征的脸颊,轻声道:“阿雱一直陪着阿征,不管同甘还是共苦。”

秦征抓住她的手:“阿雱,你要说话算话。”

时光再一转,眼看秦征便要亲政,再后面的一系列事情—廖皑造反被杀,元辰去洛阳送诏书,韦布自杀。秋离都知道得差不多。

绍姬的两个情人接连落网,心中不忿来找秦征理论,说他忘恩负义,说他兔死狗烹,说他大义灭亲,毫无良心。阿雱躲在密室里看着对秦征破口大骂的绍姬,有些心疼他。

半个时辰过去,绍姬骂累了,坐下喘口气,秦征才红着眼睛抬眼看她,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愣愣地问了一句:“母亲可曾爱过寡人?”

绍姬一愣。

秦征声音带着倦意:“于母亲而言,我是争宠的工具?是稳权的手段?母亲为了哄情郎开心,甚至可以将兵符相赠,可有想过,这样会致我于何地?”

绍姬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一步。

是,廖皑之乱,若不是她给了廖皑兵符,也不至于引起如此腥风血雨。

秦征红了眼睛,“至少,我曾经爱过母亲。只是,我从此,再没有母亲。”

第二日,嬴王秦征下令软禁太后绍氏,令她从此再不得干政。

这一连串的事情做下来,秦征在朝堂上虽赢了,在人后却显得郁郁寡欢,整晚整晚失眠,四下没人的时候,他便跑到阿雱的身边像一只小猫一样,温顺地躺在她的腿上,仿佛这样才能心安。

他们两个坐在四下无人的院子中,吹着清风,数着星星。阿雱用手轻轻拍着秦征的背,哼着温柔的小调,哄他入睡。

只有这样,秦征才能睡着。

他时常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问她:“摄政王不在了,母亲也不在了,会不会有一天阿雱也不在了?”这些都是他曾经以为的亲人,在他最难的时候帮过他,助过他,可是最终为了权力,彼此拔剑相向,死的死,伤的伤。

阿雱则温柔而耐心地一遍遍回答他:“不会的,阿雱是阿征的家人,无论什么时候,阿雱都会一直陪着阿征。”

只有这时秦征紧绷的神经才会微微放松:“等寡人统一了六国,便要阿雱做寡人的王后,生同衾,死同穴。”

阿雱神情微微有些发愣,捋着秦征的头发轻声说:“阿雱不需要王后这种虚名,只求有一天,可以和阿征一起走在阳光下,不用再躲躲藏藏,就好。”

幼年时,她将他藏在破庙中;长大后,他将她藏在密室里。他二人,很久不曾执手一同站于众人面前。阿雱唯一的心愿,不过是可以与他光明正大地站于世人面前,一起笑看世间沧海桑田。

不论成败,她只想一直陪在他身边。

秦征懂她的想法,郑重承诺道:“总有一天,寡人要名正言顺地牵着阿雱的手走在世人面前。”

夏日的风轻轻吹过,说过的话,夹在风中,被吹散到天涯海角。年轻的时候,许的诺都是真心的,只可惜,有的时候,真心抵不过流年。

秋离叹了一口气。

她一直以为秦征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孩子,凡事躲在元辰后面,就算战国纷乱,元辰也护得他一颗赤子之心。谁知,他心底也装了这么多事,却丁点不外泄在脸上,叫人瞧不出来。

她去牵元辰的手,那只手冰凉得吓了她一跳。

她侧头看他:“你还好吗?”

元辰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这些年将他保护得很好,原来……”他没有说下去,但秋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对秦征的好,超越友情,超越亲情。他甘愿做秦征的刀,将所有事一力承担,是因为自己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不想让这种事情也成为秦征心中的苦。

他希望,就算这世道黑暗,秦征在他的保护下,也只看到人间美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

每一个的表面乐观的人心中,都埋着不为人知的苦。

乱世之中,众生皆煎熬,没有谁能够幸免。

与大多数的凡界戏本子中所描述的不同,才子佳人一见钟情的戏码并不适用于阿雱与秦征。

阿雱参透这一点,是在晏金戈出现的那天。

那天是她的生辰,秦征将她扮成小太监的模样,说是她许久未曾出宫,等着下了朝就带她去集市上转转。

谁知,朝堂上陡然生变,晏金戈献宝,借机行刺杀之事。

当时没有一个能帮忙的人,阿雱虽不会武功,但是眼见晏金戈就要得手,顾不上许多,扑上去便死死拽住晏金戈,给秦征争取喘息的机会。

她往常是个极稳重的人,每一桩难题,都会思虑再三,找到最完美的解法。只是那天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

来不及想晏金戈恼羞成怒会不会拔剑刺向她……

来不及想她不会武功能将晏金戈拖上几时……

来不及想会不会不仅救不了秦征,还将自己搭进去……

在这危急时刻,她满脑子想的,就只是给秦征争取一点机会,让他活下来。晏金戈的重拳雨点般向她落下,她只觉得五脏俱裂,在猛烈的捶打下挤压得无法呼吸,周身每一处都撕裂,疼,疼得她近乎失去意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在支撑着她,让她双臂牢牢抓紧晏金戈的腿,丝毫不放手。

她多坚持一刻,秦征生还的希望就多一分。

生死关头,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这样爱他。

爱到失去理智,爱到不顾生死,爱到将让他活下去,变成一种信念。

听到晏金戈被秦征刺中倒地的声音,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晕厥过去。

秋离想起那个当初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小太监,终于明了原来这是女扮男装的阿雱。故事到这里都讲得通了,因为阿雱昏厥阴错阳差地错过了晏武阳,这才引出了后续秋离在齐国的那串变故。

当真命运弄人,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寒风乍起,转眼便入了秋。

咸城霜色尽染,满城一片金黄的景象,有些地方的叶子着了红色,风起,黄中夹着红,仿佛层层叠叠的海浪,一望无际。

吃了解药的秦征虽然醒了,但身子孱弱,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在阿雱的搀扶下,去城楼上看看夕阳。招太医来看,太医只道,毒虽已解,暂时性命无忧,但是余毒已经深入骨血,总会对身子有些影响。

那日秦征暴躁地将竹简丢在太医身上,将他赶了出去。

阿雱进去劝他,可是他袖子一拂就将她捧的药打翻了溅在地上,冲她大吼:“滚出去!这没用的药,孤不喝!孤要痊愈,孤必须痊愈!该死的晏国,孤要他们陪葬,所有人陪葬!”

阿雱第一次见到如此暴躁的秦征,心间一颤。她感觉,眼前的这个人,第一次变得这样遥远而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

与此同时,元辰失踪的消息由方泽传回国内。秦征在对晏用兵与寻找元辰之间做了艰难的抉择,最终选择了前者。

认识了十几年从未吵过架的秦征和阿雱,这一夜在尚书房中一直争吵到天亮。

阿雱认为晏国式微,国君治国无方,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便会从内部瓦解,到时只要兵临城下便不怕他们不投降,这样不仅可以减少流血与伤亡,还可用这段时间来寻找元辰。

而秦征认为夜长梦多,今天有晏金戈,明天就有银戈、铜戈,六国不灭,噩梦不断。元辰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快刀斩乱麻,灭了六国的异心。

从天黑吵到天亮,没有一个人肯向后退一步。

那一晚,阿雱说到最后,只觉得身心俱疲。排兵布阵、阴谋诡计,她全都放在一边,只是淡淡地有气无力地问道:“是你说三哥是家人,我们是家人,家人有事,要不顾一切地营救,难道你说的话,现在不算数了吗?”

秦征被她诘问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终于吐出一句:“此一时,彼一时。当前的形势和那时怎能一样?阿雱你这样问孤,未免太儿戏了。”

阿雱被秦征这句话抽掉了全身的力气,她愣了半晌,才难以置信地道:“所以有一日,若阿雱和大王的大业相左,阿雱也会被大王毫不留情地放弃吗?”

秦征瞪她,怒道:“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为什么要做这种假设?出兵晏国之事已定,休要再提。”他盯着她,一字一句,慢慢道,“阿雱,孤才是这个国家的王。”

阿雱身子一颤,几欲摔倒。

最终,此事以秦征搬出嬴王的身份压制阿雱,不理会阿雱的意见执意派大将王简出兵晏国,而阿雱负气出走不见身影而告终。

这还是阿雱第一次主动离开秦征。阿雱连夜不辞而别,说明两人的关系,第一次出现裂痕。

离开嬴国的阿雱什么都没带,从她离开师门来到秦征身边至今,已经八个年头了。八年中,她一直像一个影子一样跟着他,不见天日,没有朋友,如今离开,除了一点盘缠,竟没有任何多余的需要带上的东西。

再说,她也不是真的要离开,她只是要去找王简。

她理解秦征的难处,统一六国长路漫漫,多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与变数。她说服不了他,可不代表她就要妥协。她要按她的方式,将此事解决。

披星戴月,她赶了七天的路,终于追上了王简大军。

此刻的王简陈兵辽东,与晏国的正面交锋一触即发。秦兵仗着人数众多,必胜无疑。但晏国可依托坚固的城墙和地理优势,积极设防,浴血奋战,死守个把月不成问题。

到时候,晏国虽然攻下,但无辜枉死的,都是嬴国的士兵。

她懂得,战争与统一总是会有流血牺牲的,可是这些士兵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应当是将来的盛世天下,而不是秦征一个人的心安。她总要做些什么来减少伤亡,否则,她寝食难安。

于是,她马不停蹄地来求见王简,希望他不要好大喜功,可以采用包抄的战略。

虽然以嬴国的绝对优势,正面交锋可以在三个月内速战速决,但是此法死伤必定惨重。

十则围之,而非攻之,乃因能全之。

若是王简能够采用包抄战术将燕军围困辽东,断其补给,燕军外无增援,内无补给,不出半年,必定军心溃散,到时便如散沙般一击必中,大大减少两军对垒而产生的无谓伤亡。

可是秦征想要速战速决,这样一来,王简未免失了君上欢心。

所以,阿雱有些忐忑,忐忑他是否会接受自己的意见,没想到,王简恭敬请她入帐,听她讲完一席话,斟了杯酒敬她,爽快道:“姑娘好计策,王某自愧不如。战场杀敌是战士们的本分,但也不能白白丢了性命。你放心,若是君上怪罪,自有王某担着。”

如是,半年后,十万嬴国大军死伤不过千人,便顺利地拿下晏国都城,晏王带着太子仓皇出逃,溃不成军。

随后,阿雱随大军一起返回咸城,才听说秦征找她,近乎要找疯了。他在嬴国上下都找不到阿雱,以为齐王后故技重施将阿雱掳了去,正打算对大齐宣战,还好这个当口阿雱赶了回来。

秦征喜出望外,鞋都没来得及穿好便从殿里赶出来,一把将她抱进怀中:“阿雱,不要再离开孤了,好不好?”

生杀荣辱放在面前都不眨眼的秦征,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秦征,因为阿雱的失踪,竟然急得像个孩子一样。

阿雱有再多的怒火,也息了;有再多的不满,也散了。她沉吟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好。”

那天,他们秉烛夜谈。

像以前一样,他们坐在院中,阿雱坐在台阶上,秦征躺在她的腿上。

阿雱托腮看着月亮,将心中的忧虑如实相告:“阿征,师父虽教给我了很多计策、兵法,但是,师父临终前说,得天下,靠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民心。靠着暴力建立起来的国家,不多时也会被暴力推翻。”她顿了一下,“阿征,我希望我们一手建立的国家,可以千秋万代。我希望的是万世的和平,百姓永世安康。统一,不过是其中一种手段,不急于求成。”

秦征努着嘴,把玩着她垂在腰间的头发:“阿雱,你不过是个女子,不要操心这么多,你就安安心心地看着寡人统一天下,当寡人的王后,陪着寡人看尽世间美景,不好吗?”

阿雱后背僵了僵,她没想到秦征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下意识地有些抗拒:“阿征,我受师父所托,想要辅佐一代明君,开辟一方盛世,你……”

阿雱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看月亮,也不知道今日她一席话,秦征听进去了多少。

往后,是几天安宁的日子。但是,阿雱觉得有点不一样。

以前,凡是重大的政治、用兵决定,秦征都会与她商量,曾经的他对她说:“这天下不止是我的舞台,也是你的。”

可是最近她觉得秦征时刻避着她,小心地提防着,不让她知道当今局势,她想要给他一些意见,他总是绕开这样的话题。

因为不再忌惮十三娘,他对她越发宠溺,宠溺得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宝贝都送给她,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美食都送到她嘴边,可是,他不再将她当作是一个平等的伙伴,而是像随便的一只金丝雀,只要穿暖吃饱,便不应该再想别的事情。

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了,化装成小太监溜去他的书房外,听到李寺在向他汇报:“不出王上所料,嬴国只要稍微施压,晏王便手刃了太子晏丹,并将项上人头送了来。”

只听屋内的秦征冷笑一声:“哼,他竟敢派刺客刺杀寡人,便让他尝尝被至亲杀死的滋味。”

阿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知道,嬴国晏国开战,晏丹难逃一死,却没想到,他竟生生被自己的父亲割下了头颅。

这一刻,阿雱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她看不懂了。他仿佛和秦征有一样的面容,可是眼神不再一样了。

她闭闭眼,想起来小时候他们几人结拜的场景,那么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晚上,秦征来陪阿雱用晚膳,心情不错的样子,积极地给阿雱布菜。阿雱没有动筷子,垂手低眉道:“阿征,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做个明君,不要滥杀无辜,好吗?”

秦征夹菜的手顿在半空:“丹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阿雱点头:“毕竟他曾是我们的兄长,给他留个全尸吧。”

秦征将筷子摔在桌子上:“他是寡人的兄长?他派晏金戈来刺杀寡人的时候,有没有念着寡人是他的兄弟?”

阿雱低头,语气却坚定:“可是,若天下人知道你逼着结义兄弟的父亲割下他的项上人头来求和,会怎么看你呢?若是不天下归心,就算统一了,又如何能确保百姓心悦诚服,不想着谋反呢?”

秦征冷笑:“所以寡人就应当像只乌龟,他刺杀寡人,寡人还不能报复了?”

秦征的声音冷得阿雱全身一僵,她还是硬着头皮道:“上位者本就应当有不一样的肚量,以德报怨,况且,我们曾经结拜,理应……”

秦征近乎咆哮起来:“寡人才是这嬴国的王,寡人是将来的六国共主,寡人受够了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寡人想处置谁,就处置谁;寡人想杀了谁,就杀了谁!”

阿雱看着空座位发呆,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她想让他做一个明君,心系天下苍生;而他,只想做一个霸主,俯瞰众生。他们想要的,看似一样,其实南辕北辙。

此题何解,她不知道。

之后,嬴国出兵韩国,韩王降,押解回咸城,被秦征二话没说砍了头。

阿雱和秦征又大吵一架,两国通信,不斩来使,两国交战,不斩降君。若是他一意孤行,日后怎还有国君会投降?那嬴国每攻下一座城池,将士必要奋战到最后一兵一卒,耗尽最后一滴血。因为,对方不降也是死,降也是死。就算收复失地,百姓心生惧意,又怎么会诚心归顺?

秦征如此做,一步步,都是在给自己的未来埋下被推翻的伏笔。

而阿雱的话,秦征一句也听不进去。他拍着桌子冲她吼道:“韩王不死,便有无数的韩国旧兵会想着找到他复辟韩国,这对嬴国来说会是多大的压力,你想过吗?”

话不投机,两人不欢而散。

再后来,王贲攻荆国重镇渭城,王贲水淹渭城三月,渭城城塌,城主出降。在嬴王的授意下,城主被就地斩杀,凡是曾经抵抗过的渭城士兵,全都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被砍了脑袋。

阿雱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直接冲到御书房去和秦征理论。她知道她说的话秦征不爱听,可是文死谏,武死战,劝谏君王,推行仁政,本就是她的理想、她存在的意义。

于是,在御书房,两个人又从天亮吵到天黑。阿雱最终气得口不择言,说秦征如此暴虐,就算统一了六国不多久也会被推翻的。

秦征气得将桌子都拍碎了,直接叫人将阿雱拉出去软禁了起来。

两人每吵一次,关系就凉几分,而这次,终于降至冰点。

此后,秦征再没来看过阿雱。

虽然吃穿用度从不曾少了她的,却不再同她讲话。她仿佛一只被豢养的宠物,除了等他投食,再没别的价值。

没多久,嬴国对荆国的战役全面爆发了。王简坚持六十万士兵才能攻打荆国,而小将李锌夸下海口二十万即可。渭城战役的顺利让秦征对嬴国的军事实力有了过分的自信,所以他认为王简上了年纪,丢了胆量,于是派了李锌前去荆国,王简失了王宠,称病辞官,回归故里。

刚开始的战役李锌虽然打得顺利,后来却被荆国从后包抄,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下子,七都尉亡,嬴军告急。

如此情势,秦征无奈,只好驱车赶往频阳请王简出山,阿雱和秦征许久没有说过话,却在秦征离开的那天自请跟随。

秦征什么都没有说,带上她一同出发。

王简听说阿雱也来了,要求与阿雱单独会面。秦征虽疑惑,但没有说什么。

王简用手拨拨香炉让香燃得更旺:“伽南送知音,姑娘肯同王上来到频阳,这等恩情,王某怎能不用心?”

阿雱有些意外,随即反应过来,以他的聪慧早已料到她会来频阳,也早知晓她为何前来,于是客气地赞了一句:“将军玲珑心。”

王简不再同她打官腔,开门见山:“姑娘既然前来,便自是知道王某疑虑,姑娘是最懂君上的人,那便请姑娘为王某解惑,如今的君上,是否还值得王某卖命?”

阿雱顿了一下后说:“值得。”只此一句,没了后文。她垂眼看着案上的香炉袅袅地吐着青烟,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出神。

王简等了半晌,不见下文,笑了:“如果只是这两个字,姑娘便不会千里迢迢赶来了。”

阿雱的眼神暗了暗,嘴唇开合半晌:“我多希望我是错的。”阿雱长叹了口气,“君上的疑心日益加重,六十万已经是嬴国全部的兵力,若是悉数交于将军,难免不放心。”

王简点头:“如此困局何解,还请姑娘赐教。”

阿雱用手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贪”字。贪心的人,大多是没有政治上的抱负和野心的。

王简心领神会。

该说的话说完了,阿雱起身告辞。阳光不偏不倚地透过窗棂,打在她的身上,从后望去,好似周身笼罩了一层金光。

王简望向她,有一瞬间的失语。长年在官场摸爬滚打,让他比旁人多了一些对事情的了然,因此他似乎看到了这个女子红颜薄命的结局。阿雱今日会前来,便说明她心底已经对秦征有了不信任。不管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这总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王简长叹一口气,管帝王的家事,是作为臣子的大忌。只是,他不忍心,不忍心看着如此美好的姑娘,落得孤寂终了的下场。

“阿雱姑娘。”他轻轻唤了一声,仿佛长辈对晚辈的谆谆教导,“王某多嘴了,夫妻之间,若想走得长远,便要信任。有什么心结,要趁早敞开了说,如此才不至于渐行渐远最终形同陌路。”

阿雱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因为背对着,没人看到她的表情。

她沉默良久,才道了一声:“谢将军挂念。”

秋离不知道阿雱现在作何感想,她不由得有些替阿雱惋惜。她和秦征青梅竹马,可以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可是他要请手下将军出山,她竟然不放心地跑来,警告这个将军要防范秦征的疑心。

秦征对她看起来一如往常地宠爱,然而粉饰的太平下,隐藏的是已经大到无法弥合的嫌隙。曾经的他们可以携手风雨,同舟共济,可如今,两人每天说话如履薄冰,要小心翼翼地斟酌拿捏,总是怕说的哪一句话不合对方的心意,便会将这段关系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情此景此人,都让她一筹莫展。她想改变他,可是她也知道,她无法改变他。

如王简所说,她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却束手无策。

仿佛有水滴砸落在地上的声音,秋离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阿雱刚走过的地方,有点滴水珠的印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眼泪。

王简向秦征要了万两黄金、良田百亩,作为出兵荆国的条件。

一时间朝野舆论议论纷纷,觉得王简狮子大开口,是活腻了。

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秦征对此没有显示出丝毫的不悦,反而高高兴兴地将黄金凑够了给王简运了去,然后钦点了六十万士兵送他出征荆国。

对于兵强马壮的嬴国来说,万两黄金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就在这一日,秦征将元朗阁搬空了,鼎盛一时的元朗阁,在这一天宣告破产。

阿雱默默看着什么也没有说。一整日,她就坐在花园湖心的亭子上,对着天空发呆。

她想帮元辰保全元朗阁,她也想嬴军能够顺利攻楚,然而世间安得两全法,她不是小孩子了,懂得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这是艳阳高照的一天,天空没有半片云彩。

从前朝回来的秦征高兴地走来阿雱身边:“请得王将军出山,攻楚指日可待。这样想来,花好似都比往日红了。”

阿雱提提嘴角,有气无力地笑笑,没有说话。

秦征看着她好似兴致不高的样子,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里:“怎么了,生病了吗?不舒服吗?寡人找大夫来给你瞧瞧。”

阿雱接过茶盏,摇摇头。

她想说,三哥还生死未卜,可如今我们便将元朗阁搬空了,若是回头三哥回来,要怎么和他交代呢?我们五人曾经那么亲密,现在却只剩你我二人,你若想起这些,会不会有些神伤呢?小时候,我们两个在元府外挖墙脚挖到手指流血,只为了将三哥救出来,你还记得吗?呵,你又怎么会记得,除权力以外的东西,你都已经不在乎了……

她心中闪过无数句话,然而她一句也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这番话说了也白说。他早满心扑在统一大业上,从不回头看。那些幼时的玩伴,早就被他遗弃了。而遗弃她,不过是早晚的事。这些话说出口,只会给两个人徒增不快罢了。

可有些话不说,压在心中就好似一块大石,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她觉得,原来张口说话也是一件费力气的事情。

他们原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现在却落到心中有话却无从说起的地步。

红烛烧了一夜,阿雱对着红烛呆坐一夜。

阿雱依旧坚守自闭,养精蓄锐,伺机出击的作战计划;两军对垒,耗的便是主将的耐心和士兵的气势。只要能将楚军熬垮,就可以摧枯拉朽之势攻下荆国。

因为,即使战争伤亡不可避免,她也要努力在可控的范围内,将伤亡降到最低。

她再一次来到军营找王简,王简看到她的作战计划,捋着胡子笑笑:“所见略同。只是,姑娘可否想过,损耗对方气势的同时,如何保住本军的气势?”

这倒将阿雱问住了,这些她从没细想过,只好羞赧地笑了笑:“纸上谈兵,让将军见笑了。”

王简便耐心地教她如何管理军队,如何训练士兵。而阿雱的进步,也让他感叹。

看着玉带束发每日在校场和士兵操练的阿雱,王简时常遗憾:“姑娘是我见过的,学兵法学得最快的人。如此英姿飒爽的模样,真是我兵营里许多男儿也比不过的。可惜了,若姑娘不是个女儿身,定是平定天下的栋梁之才。”

阿雱不以为意,笑笑:“女儿身又怎么样,不还是一样辅佐君王?”

此刻的阿雱,是自信的、开心的,军营忙碌的生活让她忘记了和秦征之间政见不合的烦恼,她只要专注地练好兵,打好仗就可以了。当人的目标更简单的时候,果然更容易快乐。

只是愉快的日子没有过太久,不过月余,就听说嬴王御驾亲征,歇脚在离军营约莫一个时辰的驿站,宣阿雱前去见驾。

阿雱听到这则消息的时候,端着茶要送到口中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

她没想到,秦征会真的来找她。

他九五之尊,竟真的千里迢迢来找她。她坐在马车上忐忑地来到驿站,她以为秦征会对她的离开勃然大怒—鉴于他最近的脾气不怎么好,然而真的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差点心疼得掉下泪来。

只是一个月的工夫,他竟瘦了这么多。

“阿雱。”他看着她,缓缓唤出她的名字,眼中有那种孩子气的不甘和委屈,“你说过,不再离开寡人的。”

阿雱偏过头去不看他:“我给你留了书信,不算不辞而别。”

秦征仿佛没听见,轻轻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没事,寡人留不住你,你愿走便走,可你离开一天,寡人便找你一天,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直找你,找到为止。”

阿雱别过脸去,她知道秦征一直是固执的。这样固执的秦征,让她心疼,也让她觉得无能为力。

见阿雱不说话,秦征有些不安,小心地问:“你是不是还在生寡人的气?”

阿雱低着头不说话,她不生气。但是他们政见不同,说着说着便会吵架。

阿雱的心又柔软起来,做女子的,心肠哪有硬的?再生气,再失望,男子哄一哄,心也软了。她相信秦征是真的爱他,她也舍不得离开他,她只是无法接受他的政见。如果他愿意改变,她愿意同他再试一试,试着执手白头,共看天下盛世。

毕竟,她那样深爱过他,愿意为了他连性命都不顾。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就愿意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同他在一起。

然而阿雱打开秦征递过来的木盒,看到里面的东西,吓得将盒子扔在了地上。

一个满脸血污的头颅从盒子中滚出来,秋离看到那人头忍不住惊叫了起来:“十三娘!竟然是十三娘?”

连秋离这个外人都如此震惊,阿雱的反应更不用说。她的手颤抖着捡起那颗头颅,嘴唇一直上下颤抖着,攒出一个破碎的句子:“师姐、师姐,她……是怎么死的?”

秋离听得出来,她花了好大的力气强自镇定,但精神已经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秦征却好似没有察觉,全然不在意地撇撇嘴:“她,呵,她最在意她的宝贝儿子和大齐国的江山不是吗?那我便要她的儿子在江山和母亲中做出选择……”

阿雱的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所以,她是被最爱的儿子……”

心如刀绞,面如死灰,一切悲怆的词句,都不足以形容阿雱现在的心情。惊愕、悲伤、悔过的表情交织在阿雱脸上,难看到让秋离不忍直视。

秋离转过身将头埋在元辰的胸口,叹息一声:“唉,到底,秦征还是不懂她,他们还是不合适的。”

元辰轻轻地“嗯”了一声:“经今天这一遭,他们估计无法在一起了。说到底,阿雱的性子,也不适合这个世道。”

秋离将头又在他胸口蹭了蹭。

秦征作为乱世君主,有些雷霆手段,无可厚非。能够以一己之力,保全一国百姓不见血,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齐王不傻,为了保全大齐,不与嬴国兵戎相见,十三娘便成了牺牲品。

只是,十三娘是阿雱的师姐,是幼时为她遮风挡雨的至亲,就算日后有了再多嫌隙,以阿雱的性子,也决计不忍对十三娘出手。就算她日后助秦征攻打下齐国,她也会给十三娘谋条后路,给她养老。

秦征重眼前,阿雱志在千秋,自然话不投机。

若有人欺负秦征,他便百倍欺负回去,所以,秦征照顾阿雱的方法,就是以残忍的方式诛杀对她有威胁的人。他觉得阿雱软弱,便要以这种方式帮助她成长。

只可惜,秦征不懂,有些善良,永远变不成铁石心肠。世道对她再不公,阿雱也从未生出过害人的念头,更何况是从小对她照顾有加的十三娘。

对阿雱来说,这是致命的打击。她可以防着十三娘,躲着十三娘,偏偏不可以去害她。

阿雱的善良,让她难以融入这个波谲云诡的世界。

对于这样的善良,只能保护,不然,便只能分道扬镳。

阿雱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间,不出声,也不抬头。过了许久,她才起身,将十三娘的头抱在怀中,对着秦征行了一个欠身礼:“多谢嬴王美意,请容阿雱思考一下。”

说完,她便抱着十三娘的头颅,转身离开。

漫天阴云密布,衬得她的背影坚毅而决绝,她一袭单薄的衣裳走进了凛冽风中,好似走向无人的深处,让人有一种她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的错觉。

这一刻,她与秦征彻底决裂。

他们吵过那么多架,可是当决裂真的来临的时候,无声无息。

原来,所有真正的离别,都是这样悄然无息的。

阿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只感觉自己木着脑袋,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帐中,径直地倒在自己的**,憋了一路的眼泪,如决堤一般,再也忍不住了。

刚开始是小声啜泣,后来变成了放声大哭。

十三娘,她的师姐,在碧渊潭待她如亲人的师姐,居然被她心爱的人逼得被亲儿子杀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从天色大亮哭到月上中天,终于哭不动了。

刚开始是哭十三娘,后来,哭她和秦征的关系,哭得那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秋离没有想过,她这样一个要强爽利的姑娘,也会由着自己的性子,这样号啕大哭。

或许,一生只这一次,她任由自己放纵自己的感情。

他们,终于回不到过去了。秦征永远不会懂,阿雱想要的是什么。

那夜,阿雱悲恸过度,一夜白头。

是夜,阿雱满心绝望地打开了无崖子给她的第二个锦囊,并没有什么妙计,里面还是三个字,甚至,跟第一个锦囊里有两个字是重复的,只见无崖子力透纸背地写着—不要悔。

无崖子是这样懂他这个徒弟,他知她聪慧无双,却也知道,她的性格过于柔弱,放于乱世,她的肩膀或许扛不起天下。可是他坚信她的善良会将她带领到正确的道路上,所以在她第一次踌躇的时候,他让她不要怕,就算面临艰难险阻,也要勇往直前;在她第二次怀疑自己的时候,他告诉她就算善良被辜负,也不要悔,要善良下去。

他是这么了解她。

因为了解,所以原谅。

阿雱的眼泪瞬间便抑制不住流了下来。师父,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的信任。

她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明,阿雱擦干眼泪,思考她最想做的是什么。

思来想去,发现其实她和秦征的目标是一样的—天下统一。

只不过,秦征只相信武力,而她相信兵不血刃,照样可以收复一个国家。她拦不住他,那她也不再说了,她去做。

她要证明给他看,她说的,是对的。

于是,她向王简辞行,然后连夜离开了平舆,去了临兹。

大概是临兹的日子过于单调,这段回忆过得飞快。在这里,她女扮男装,做了大齐的谋士,她取得了齐王的信任,将都城治理得太平安逸。

如是,便是三年。

在这期间,若说唯一有什么料不到的,便是阿雱的身体了。那日她为了救秦征,在大殿上挨了晏金戈几拳,那些拳头力道极大,对她的五脏六腑都造成了损伤,一直没有调养过来。再加上十三娘之死让她悲伤过度,隐疾一下子爆发出来,便压制不住。

后来,嬴王大婚,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封为骊姬,宠幸有加。有几个试图揣摩圣意的人借此机会博得龙颜大悦,于是上折子建议嬴王加封骊姬为王后,却不小心引得龙颜大怒,差点被贬官。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日,阿雱一口血咳出来,躺在**好久不能起身。

从此,她时不时咳血,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

就这样日复一日,直到王简兵临城下。她已经有足够的实力劝说齐王投降,也终于走到油尽灯枯的一天。

那天,她拿着一纸诏书,亲自送出城门,交到王简手上。她也终于证明给秦征看,兵不血刃,也可以收复一国。

手中苍龙阙一丝丝地凉下去,秋离知道,阿雱的生命,要走到尽头了。

忽而迷雾又起,重重叠叠的影子一闪而过,画面定格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晚上。

村口的老槐树下,两个幼童的身影被拉得老长。那是幼年时的秦征和阿雱。

这是他们去救元辰的那一夜。秦征目光灼灼地看着阿雱,双手在她肩上豪气地拍拍:“结拜了就是一家人,救出家人,我们义不容辞!如果有一天你出事了,我和三哥也会这样奋不顾身地去救你!”

小阿雱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神中尽是惊讶、感动,许久说不出话来。忽而,大眼睛眨巴眨巴,感动变成悲伤,流出两行跟此情此景不相称的清泪来。

秋离认出,那是成年后的阿雱的眼睛。

时间就定格在这一刻。两个人,长久地沉默地伫立着。阿雱的眼泪一直流淌着,顷刻间电闪雷鸣,化为一场倾盆大雨,仿佛黄河决堤,滔天大浪转瞬间席卷了天地间的一切。

秋离下意识地抓住元辰的手,两个人被大浪冲走,被旋涡席卷身不由己地向远方冲去。

秋离明白,这便是阿雱的梦魇。她对秦征全部的信任和爱意,起源于这一天,她一直相信就算全世界都抛弃她,秦征也会不顾一切地来寻她。她也一直相信,他是她可以毫无保留去相信的人,是值得她拼上性命也要保护的人。这种想法,深深地根植在她内心深处,仿佛一种信仰。

他给了她这种信仰,却又亲手打破。他继续向前走着,她却一直被困在这打破信仰的悲伤中,故步自封。

这种悲伤,给了她想要毁天灭地的冲动。

周遭的一切景致被巨浪席卷,房屋倒塌,树木损毁,目之所及,一片断壁残垣。巨浪滔天,秋离和元辰在洪水中挣扎着浮浮沉沉,可是阿雱和秦征的身影似是两尊雕像,安然不动地站在槐树下。

秋离急了,再这样下去,她和元辰,都要命丧于此。

“阿雱!”秋离急切地对着她喊,“醒过来,阿雱,醒过来。”

面前的两人依旧一动不动。

秋离又在水中沉浮几遭,才将头又伸出来,喊道:“阿雱,他终不是你的良人。这世上没有人能救赎你,除了你自己。”

声音落时,暴雨骤停。

一道金光劈开重重乌云,在墨黑的天际撕开一道裂口,投下和煦的日光。

呆立许久的阿雱终于开口,脸上是与她小小年纪不相称的悲伤:“阿征,你说的话,我当时怎么就信了呢?”

“人是会变的,可我却那么傻,一直还留在原地。”

阿雱的手轻轻地抚上秦征的脸颊:“阿征哥哥,你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你了……是我,一直没有承认的勇气……”随后,阿雱轻轻将手收回来,“我不再固执了。我,决定放我们自由。”

就在她的指尖离开秦征脸颊的那一瞬,所有的画面破碎了,碎成千千万万块,消失于虚无。

秋离身边景致变成了一片白雾,然后,在一片白雾中,颜色又被一笔一笔地被填上,仿佛一个最厉害的画师,勾勒出了世间的景象。

终于,秋离和元辰回到了阿雱的小院。

阿雱静静地躺在竹榻上,显得那么安详。秋离喊了她一声,许久没有人回应。

元辰伸出手探探阿雱的鼻息,然后一脸哀伤地冲她摇摇头:“阿雱她,去了。”

与此同时,消息传来,嬴王秦征统一六国,诏书下达至整个嬴国,也传到了临兹的这间小院。

他曾经承诺她,待六国一统,便可以牵着她的手,光明正大地接受万人朝拜。

可惜,这一天,永远无法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