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与君同

秋离睡觉到一半迷迷糊糊地觉得身前有人影晃动,努力睁开眼睛才见得来人正是元辰。

“你回来了。”

她想起身同他说句话却被他拦住:“别起了,我马上要走。”

本来还没睡醒的秋离因元辰一个“走”字困意全无:“去哪儿?”

元辰捋了捋秋离额角的细发:“奉嬴王的命,我去河南传一封诏书,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三天后才能回来。”

秋离“嗯”了一声,心中有一点失落。才见到没多久,怎么又要分开?

还在惆怅,元辰突然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往前一送,便在她嘴角留下一个吻。秋离蓦地将眼睛睁得溜圆。

然后,元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对还在出神的秋离说:“乖,等我回来。我要喝酸笋鸡皮汤。”

元辰走后好一阵,她还保持着那个下颌微微上扬被他亲吻的姿势,然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她听力好,隐隐约约听到房外方泽道:“公子不是说进宫前走得匆忙有东西忘了拿,特意绕路回来……”

元辰的声音中带着一点不易发觉的喜悦:“拿完了。”

一句话听得秋离面红耳赤,极羞涩地将自己卷在被子里,打了个滚。

既然三天后元辰才回来,秋离想,那她不能只做酸笋鸡皮汤这么简单的小菜给他了,他那么辛苦,风尘仆仆地回来,她得做一桌大菜迎接他。

这样想着,秋离便拉上阿如上街采买。凡界的吃食好多和西山的不太一样,她拿手的几个菜凑不齐材料,只好随意买些市面上常见的,又打听元辰的口味,开发新菜式。

在厨房闷头发明了三天新菜色的结果就是不仅喂胖了厨子、厨娘和烧火的小丫头,连在墙角打洞的老鼠好似都胖了一圈,秋离很开心。她不在的这些年,他消瘦了许多。他掉下去的肉,她以后都要一口一口地亲手喂回来。

得了空,秋离也在府中转转,元辰着实是个有品位的人,院子布置得很清雅,深得她心。

新树叶成阴,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后院有大片的竹林,林子一角有一把藤条打的椅子,她累的时候便愿意蜷缩在藤椅中吹吹风,听听虫鸣。这个地方总会让她想起白泽的竹中屋。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大隐隐于世,便是如此了。

秋离不觉又感叹,她喜欢男人的品味,还真是一成不变。蓝衣服,一身书生气,家中有竹林。

她想不明白这种相似是幸还是不幸,但她不打算想了,她现在和他在一起很快乐,这就足够了。

这些天元府她差不多转了个遍,唯有一个院子,门外有两个小厮把守,她想要进去的时候便被拦了下来。秋离好奇地向里面瞅了半晌,结果小厮把院子门关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看不到,便作罢了。

第三日,掐着时辰,秋离估摸着,元辰应该快回来了。

她将一桌菜张罗好,便趴在窗前等元辰回来,一边等,一边想要摆一个什么样的姿势才好看呢。

她第一次与他相逢,她美救英雄,在地上打滚打得很难看。

她第二次与他重逢,她路见不平,在泥里打滚打得很难看。

秋离仔细回忆着看过的为数不多的戏本子,那些美娇娘和公子哥都是怎么相遇的来着?

旖旎花解语,人面桃花相映红。

是了,秋离觉得,她需要一朵花来映衬一下。拿眼在院子中扫了扫,元辰这处院子并没有种很多花,唯有墙角一株梨花,开得正盛。

就是它了!

她要坐在梨花树上,对他盈盈一笑。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想好了那个画面,他顺着饭香进门,走到门口,找不到她的人影,自然而然地回头,便看到她一袭黄衣袅袅,坐在一树梨花之上,对他灿烂地笑。

秋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梨树下,琢磨着怎么爬上去才比较合适,刚爬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元辰的声音:“你在树上做什么?”

吓得秋离脚一滑,从树上直直跌了下来。树上梨花纷纷落下。元辰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她,两个人齐齐向后跌去,她跌在他身上,梨花落在他们肩头。

秋离愤懑,为什么每次她规划的剧本都不按套路演?

元辰眼中含笑地看着她,淡淡地道了一句:“真香。”

秋离努努嘴:“这梨花是挺香的。”

元辰诚恳地纠正:“饭香。我饿了。”

秋离打算从他身上爬起来给他盛饭,可是又被元辰抱住,跌回他身上,她皱皱眉:“不是饿了吗?”

元辰抱她抱得更紧了:“先抱一会儿,我还可以再饿一点儿。”

方泽领着嬴王的手诏走进院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梨花铺满草地,草地上一袭蓝衣和一袭黄衣正若无旁人地相拥。

他有些尴尬:“喀喀……少儿不宜。”

元辰倒是毫不在乎,怀中抱着秋离,懒懒地撑起身子看他,眼神冷得似乎能结冰:“你以后得习惯进门的时候先敲门。”

方泽想翻白眼,是他们两个大敞着门躺在院子里,要他敲哪个的门?他以前总觉得自家公子全心全意投在商铺经营和政事上的时候半丝红尘不沾没有什么人情味儿,太有距离感,秋离姑娘回来了之后,公子身上有点红尘气挺好的。然而现在他觉得公子已经红尘得快风尘了,这个势头还是得想办法打压一下。

方泽只好捂着眼睛举了举手上的手诏:“嬴王有令,召姑娘进宫。”

元辰眉头微微一皱,“嗯”了一声:“只召她一个人,没召我?”

方泽点头:“可能没想到公子这么快就从河南回来了。毕竟一般往返至少要五天,我们这一路跑死了八匹马才能三天赶回来。”

元辰拂拂袖子,扶着秋离一同站起来,理理衣襟道:“走,我陪你进宫。”

秋离拽拽元辰的袖子:“我做了一大桌菜,又不吃了吗?很浪费粮食哎。反正嬴王没有召你,你在家吃,等我回来。”

他的兄弟背着他传他的女人,他能吃下饭去就怪了!元辰望了秋离一眼,不知道她是天真还是真傻,后来看了她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觉得可能两者皆是吧。

他望着飘香的菜咬了咬牙:“都给我装上,我要摆到阿征面前去吃!让他看着,馋死他!”嗯,敢背着他偷传他的女人,这笔账他要是不好好和他算算,这些年他的元朗阁就白开了。

天地良心,秦征虽然有偷传秋离入宫的意思,可半点坏心眼也没安,宫中故事的版本是这个样子的—

那天元辰的反常让秦征很是不解,按捺了两天还是按捺不住,便悄悄派人去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元辰的脸色如此难看。由于元辰那天带秋离回府颇为招摇,以至于街头巷尾都传遍了,很快,消息传回,说元辰私藏了一个美娇娘。

这个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秦征正和李寺对坐饮茶,听到探子来报时,两人一口茶没喝下去全都喷到了对方的身上。那画面,让探子都不忍直视。

不过两个人的心思各异,秦征想的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居然真的让三哥找到了三嫂!

再然后,嬴王思索了许久,便有了这封诏书。

秦征知道那天惹得三哥不高兴,要想办法补救。他这个人年纪小,睥睨天下的能力还没有,优点是会来事儿,能将这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攥在手心里。所以他想着先将三嫂请来,回去好帮自己美言两句,可是没想到,诏书发下去没多久,大老远便闻见了一阵饭菜香。

他探头望出去,只见一袭蓝衣手中牵着一袭黄衣朝着自己宫内走来,蓝衣人冷着一张霜打过一样的冷脸。秦征用手一拍脑门,完了,这次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果然,进得门庭,元辰余光瞟见他就躲在屏风后面,也没有拆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让手下的人直接将食盒中的饭菜摆好,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饭菜香味儿霎时间逸了一屋子,秦征被香味勾得咽了咽口水,心想他三哥这是又从哪里找来的厨子,他在嬴王宫还没闻过这么香的饭菜,回头得想个办法将这个厨子讨来。

为了厨子,他终于沉不住气,绕到了屏风之前,垂手乖觉地立在元辰旁边。然而元辰还是自顾自地吃,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秋离眼尖,瞟见秦征的时候便在他身上感觉到了淡淡的龙气。她一愣,此人乃是帝女星选定的真命天龙,假以时日,必定统一天下。元辰果然没有看走眼,没有跟错人。

这样的发现使她有些欣喜,她忍不住偷看了元辰一眼,自己的男人果然有眼光。

元辰回以一笑。

秋离和元辰的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秦征的眼睛,他没话找话煞有介事地咂咂嘴:“这恩爱,都秀到我宫里来了。”

元辰不理他,自顾自吃得很香。

秦征再咂咂嘴:“这汤看起来就很好喝。”

元辰好似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正经道:“这汤就是很好喝。”说罢,将碗端起来喝了个底朝天,一滴不剩。

秦征只好再舔舔快要流到嘴边的口水。

他看着元辰面前的饭菜一脸艳羡:“三哥你常说福气占得多了会折寿。你得了三嫂这么个美人,把你家这个厉害厨子让给我呗,天下事不能两全,要不然你吃胖了会被三嫂嫌弃……”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殿内空气霎时间冷了一度,他不解地抬头看向元辰,只觉得他三哥的脸又冷了一分,身后的方泽一直给他使眼神,往饭菜上瞟瞟,再往秋离身上瞟瞟。

秦征只觉得头大,完了,马屁又拍在马蹄子上了。

好歹秦征生了一张甜嘴,总是能把一桩搞砸的事情再圆回来,于是煞有介事地对着秋离叹道:“果然是世间少有的美女,怪不得能逼三哥吐了一口血。”

秋离好奇心被挑起来,撂下筷子:“吐了一口血,是什么意思?”

秦征等的就是这个好奇心,元辰果不其然扫了他一眼,他连忙装作被元辰吓到的样子,摆摆手:“三哥不让我说,我可不敢说。”

秋离自是不依:“说吧说吧,我在这儿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有人撑腰,秦征的腰板便挺得直了,看了元辰一眼,故作神秘道:“你可知,我三哥今年二十有七,却还没有成家,全咸城的媒婆都要踏破元朗阁的大门了?”秦征还想再夸张地谈谈全咸城的媒婆是如何追着元辰跑的,只听身侧元辰轻咳了一声,便将话头收了回来,“别人说的亲他皆可不放在心上,可是二哥的表妹,不能不好好应付一下。”

秋离这些日子从阿如的口中得知了一些元辰的旧事。元辰小时候在昭国有几个很要好的玩伴,秦征是一个,这个二哥李靖,是另一个。

李靖从小醉心武学,是嬴国第一大杀手组织的头目,给元辰提供了手下能调动的大部分杀手和一半左右的消息来源。

机缘巧合下,李靖的远房表妹在街上遇见了元辰。元辰一直有一张非常招桃花的脸,这个“表妹”就是一朵不例外的桃花,回家之后便嚷嚷着非元辰不嫁。“表妹”的父亲被闹得没了办法,听说李靖和元辰有些交情,便拖着他一起登门造访。

若是别人,元辰定是沉着一张脸应付都懒得应付,不过二哥亲自上门,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于是,元辰让下人给二位上茶,掐准了两人快等得不耐烦了,再慢慢地从屋子里被人搀扶着踱步出来,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元辰给两人问好,热情地寒暄。他言语上十分客气,礼数周到,只是面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每说几句话便要顿一顿,咳一咳,后来咳得厉害了,还“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将李靖的远房亲戚吓了一跳。

而他一副已经习惯了的样子,接过下人递来的绢丝手帕,然后抱拳李靖的远房亲戚赔礼道:“小侄幼年时期被人追杀,身子骨弱了一点,不过不碍事。希望您不要见怪。”

李靖的远房亲戚脸当时就白了,哪有当父亲的想把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的,于是赶紧告辞,从元府出去还没等转过一条街,李靖的远房亲戚便拉着李靖,让他回去一定劝劝表妹,不能嫁给一个病秧子,否则后半辈子就毁了。

无巧不成书,李靖的远房亲戚话音刚落,回头便看见元辰站在街角,含笑看着他。李靖的远房亲戚一脸尴尬,估摸这个距离方才自己的话肯定一字不差地落在元辰耳朵里了。可是元辰是个涵养好的,表面上不愠不恼,好似没听见一般,依旧客气道:“方才备了两盒好茶,忘记给您带上,特地送出来。”

李靖的远房亲戚尴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好厚起脸皮来,拍拍元辰的肩说:“可惜啊可惜,这么好的少年,就是这身子,喀喀……好好调养。”

秦征一边给秋离讲,一边笑:“你不知道,二哥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说三哥一脸不能和表叔结亲家的惋惜,实力派演技看得他站在旁边都快要憋不住笑出声了……”

元辰自然是故意的,他就是要李靖的远房亲戚尴尬,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即使他以后知道元辰是装病,也不好再回去找元辰娶自己的女儿了,要不然脸皮得有多厚。

秋离有些担心地看着元辰:“那么大一口血怎么来的?咬舌头?疼不疼?”

秦征不以为意:“哼,你可小看我三哥了,他怎么可能吃这种亏?不过就是含了一口牛血在嘴里,找合适的时间吐出来罢了。”

见秋离听得入神,秦征甚是得意,想继续讲下去,却被元辰打断了。

元辰脸色突然变得阴沉,看不出喜怒,只是突然抓过秋离的手,跟秦征告辞:“人你也见过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

元辰的脚步极快,不等秋离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走出大殿了。

“喂。”秦征快步追出来,“美人嫂嫂,三哥生寡人的气了,你记得要帮寡人说句好话啊!”

秋离被秦征这声“嫂嫂”喊得脸有些红,可是看着元辰沉着一张脸,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转眼就回到了元朗阁。秋离刚想回房,却被元辰喊住:“阿离,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秋离点头。

在元朗阁的南苑,有一间三进的小院。正是那间她想去却被拦住没去成的小院。没想到,今日元辰主动将她带来。

院子正中是个池塘,水面上漂着白色的睡莲。虽不是接天莲叶,可风光让她想起西山的婆罗池。

秋离正看着风景出神,元辰突然开口道:“我回嬴国第一年,在元朗阁置办了这个院子,因为惦记着你说要来,所以备下了个地方给你落脚。”他蹲下,双手在树根下刨了刨,刨出两坛好酒,“你上次在昭国跟我说酒难喝,我回来就花重金从芙蓉楼买了两坛好酒埋在这里,等你来喝。怕人来来往往把坛子踩碎了,便干脆封了院子,不让人进来。过去了这么久,差一点就忘了当初为什么要封院子了。”他的眼神落在极远处,“今天被阿征提醒才想起来,人啊,有的时候走得太久,就不记得当初为什么要启程了。”

然后,他牵着她走到池塘旁边,两人在一处青石板上坐下。元辰将一坛酒递到秋离手上,两人也不讲究,一人一坛对着坛口便喝。

喝得酣畅淋漓,元辰帮她擦擦嘴角:“这个味道怎样?”

喝过赤言酿的酒,哪还有别人家的酒能入口?不过秋离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认真品了品。白酒过喉,喝的时候不觉得呛,下肚了觉得嗓子火辣辣地烧着,是好酒,带着上了年头的香醇可口,已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她一饮而尽:“好酒。喝君一壶酒,欠君一诺。有什么想要的,我都满足。”

元辰的眸子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然而又压了下去。他仰头看着天,转了话题:“第二年,我命人在院中修了这个池塘。我记得你说你的家乡就是这样,所以我想让你宾至如归,这样你来了,可能就不想走了。”

元辰声音一顿,忽而带了一丝喑哑:“第三年,我遇刺差点去见阎王,也是那个时候,我听说了你可能不在人世间的消息。”他的声音变得很轻,仿佛是在害怕,“我找了那么那么久,求二哥出动了他手下所有的人找了半年,都没有任何消息……”

秋离咬咬嘴唇,每次听到这里,她都觉得对不起他。虽然她有她的苦衷,可是于他而言,她就是一下子消失了七年。

她喃喃道:“元公子,对不起……”她借着酒意大着胆子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也没想到耽搁了这么久。我不是故意让你等这么久的……”她犹豫着要不要将魔界的事情告诉他,可是一耽搁,趁说话的间隙,元辰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她这话头便又断了。

他抱着她,走进西侧的厢房。

厢房布置得素雅,正对门的红木桌台上,放了两个藤编坐垫,中间的小几上摆着黑白子的残局,还是那年他二人未下完的那盘棋,像是静等着人归来,才能得一圆满。

左手的隔间用一串珠帘隔开,元辰轻轻撩开珠帘,七彩玉珠碰撞,声音清脆悦耳。空旷的小室内只摆了一个檀木衣架,架着一身大红的嫁衣,金饰的凤冠上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

夕阳的余光打在红衣上,仿佛镀了一层金,闪闪发光。

元辰垂眸看着怀里的她,道:“于是,第四年,我请了最好的绣娘,花了一整年的工夫做了这身嫁衣。”元辰的声音越发喑哑,“或许失去后才懂得自己最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但我想,若是有生之年还能等到你回来,我一定要为你穿上这身嫁衣,娶你回家。”

秋离一愣。

元辰声音低沉地道:“你曾问我,为什么嬴王如此信任我,亲政后却没有封我个一官半职。那是因为我和阿征有个约定,我助他一统天下,他许我一生自由。如果是朝中之臣,那婚姻之事便会沦为政治筹码,身不由己;如果只是内府门客,那便可以随我心意,等不到你,我便终身不娶。”

这一番话,说得秋离心跳怦然加快,不能自已。

她抚摸嫁衣,不觉眼角有些湿润:“傻瓜,你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就不怕—”

一句话未完,被元辰轻声打断:“就不怕你不回来?就不怕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成家?就不怕你回来的时候已经忘记了我是谁?”

秋离低头,他说的话,她无法反驳。

元辰的声音像珠子断了线落在玉盘上,轻轻地、脆脆地,执着又无可奈何,他的手轻轻抚在霞帔之上,那么轻柔,仿佛在摸着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怕,怎么不怕?可是—”他话锋一转,低头看着她,“那又怎样呢?”

秋离一愣,看向他,正好对上他深沉的眼眸,可那又怎样呢?他的语气那么温柔,听上去却叫人疼得心肝肺一起碎了:“心都给了你,我还能怎么样?”元辰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你说会来,我便会等。承君一诺,等君一生。我本来是有点生你气的,阿离,你一走就是这么久,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七年音信全无。我原本想跟你置气的……可是今天阿征提醒了我,我七年间做了那么多事情,都是为了等你回来和你成亲,你现在回来了,我又为什么要和你置气呢?”

“阿离。”元辰温柔地唤她,“我要食言了。当初在咸城门口,我说你想留便留,想走便走,我给你自由。可事实是,我想把你圈在我身边,一生一世,每天醒来就要看到你,每天吃饭桌旁有你,再也不叫你离开。阿离,这袭嫁衣,你为我穿上可好?今生今世,我们白头到老,可好?”

元辰将木架上的凤冠取下,戴到她头上,低沉而温柔地道:“阿离,嫁我可好?”

秋离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她想要找一个与她心心相印,对她不离不弃之人,这人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她没有不珍惜的道理。

“好。元……”

听得她这声“好”,对面的人激动地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将她的话堵在嘴里。

她耳边是他温柔的声音:“元什么,公子?”

秋离勾起了嘴角,忍不住调皮了一下:“相公。”

她这句话出口,蓦地感觉抱着她的人身子一震。他的手轻抚上她的脸:“喏,是你要玩火的。”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便将她横打抱起,快步穿过珠帘,径直走进对面的卧房,掀开重重锦缎织就的帷帐,两人一同倒在柔软的锦被之中。

秋离觉得整张脸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你你你……你要……”她想问他要做什么,却又猜得到他要做什么,所以变得不好意思开口,支支吾吾了几句,却说不成句子。

元辰的头埋在她的肩头细细地吻着,竟听懂了她支离破碎的句子,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说:“总归是要做夫妻的。”

见她不说话,他深吸了两口气:“不过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等到我们成亲的时候。”元辰用肘将自己的身子支起来,可是支到一半,见她不说话,大眼睛望着他眨啊眨,又停住了,“可能我也等不及了。”

元辰一双眸子落在秋离身上等她回话。秋离看着他,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好像蚂蚁在爬,有些痒,却又不知道抓哪里,只觉得喜悦。她不说话,是因为看他看得太入神了。眼前人眉清目秀,眼角眉梢都顺眼,挺立的鼻子,圆润的嘴唇,越看越让她心生欢喜。

她想,人的一生,能遇到个真心喜欢自己的人本就不易,恰巧这个人自己也喜欢,还顺眼,那概率更是微乎其微。现在这个人被她碰上了,就说明老天没有亏待她,虽然她前半生过得清苦了一点,遇见了几个不靠谱的人,但是现在遇到元辰,她觉得那些清苦算不上清苦了。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用手去勾勒他嘴唇的轮廓。哎,这个人怎么能生得这么好看,她在心中轻叹。她沉浸自己的小世界里,完全没有听到元辰在问她什么,只觉得她摸他嘴唇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然后眼眸中有什么亮了亮,声音有些轻快:“我就当你同意了。”

嗯,她同意什么了?没待她问,便被封住了口,他的气息她在唇齿间游走,她有些痒,便张口咬他。

元辰被她咬笑了:“阿离,你这样调皮。”

她笑笑,又咬住他的唇。元辰也不计较,任她咬。空气中有一股暧昧的气息滋生。只是,就在此刻,秋离听到房顶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

非常非常轻的脚步声,秋离一度觉得自己是因为太紧张听错了。可是隔了片刻,又听到了脚步声。若不是她耳力好,绝对听不到,而且听声音,不止一人,来人定是故意掩盖自己的行踪。来者不善。

她还在考虑怎么告诉元辰才不会显得太突兀,然而元辰解她外衣的手忽然停了一下,然后将外衫给她系上。他这些年来遇到的刺客多了,若是连这都听不到,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他在唇边比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色有些恼:“这帮浑蛋,真会挑时间。”

南苑被元辰设为禁地,所以平常鲜有人来巡逻。想必是元朗阁中有谁的眼线,听说元辰只带着她进了南苑,便迫不及待地派了杀手来。

秋离摩拳擦掌隐隐有些兴奋,好久不打架了,手痒。而且终于有机会让她保护元辰了,她觉得欠了他那么多,能有一次报答的机会也是好的。

元辰本来还想安慰她说别怕,方泽的护卫还是很周全的,只要他们保持安静,半盏茶的工夫,护卫就可以赶到了。然而低头看到她跃跃欲试的眸子,想起自家娘子是个艺高人胆大的主,估计这帮刺客今天要倒大霉了,便转而做了个“请”的手势,有些幸灾乐祸。

秋离从榻上一跃而起,出门之前不忘回头调戏元辰一下,她附到他耳边,用气声说:“数到十,等我回来。”

元辰衣衫已经有些散乱了,他听话地从身旁拽来锦被将自己裹起来,没有要下床的意思,乖觉地对她点点头。

秋离很是满意。

“一。”元辰一手玩着头发,一面轻轻数起来。

秋离拉开雕花大门便出了去,足尖轻点翻身一跃上了房顶。

“二。”

刀剑相击,叮叮当当的声音。

“三。”

有几个黑衣人负伤从房顶上跌了下来。

…………

“九。”

最后一个黑衣人痛苦惊呼着从房顶跌了下来,房顶再没恼人的脚步声。

“十。”

随着元辰最后一声数完,秋离拍拍手掸掸身上的灰,从房顶跃下稳稳地落到院子里,回头对坐在**的元辰嫣然一笑:“怎么样,我说十下,就是十下,是不是很厉害?”她扬着头,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元辰大半个身子笼在阴影里,他抬手点亮床边的蜡烛,含笑看着她,轻轻道:“很厉害呢。”

方泽带着护卫冲进南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秋离一袭黄衣立于满院的刺客尸体之中,他家主子就懒懒地坐在床头点蜡烛!

这这这—

方泽有些凌乱。

主子明明是很厉害的,千军万马压境面不改色,怎么这次几个小刺客就躲在女人的身后呢?

他和元辰直来直去惯了,心中诧异,便直接说了出来:“公子,你怎么吃软饭吃得这么理所应当呢?”

秋离忙想解释一下是自己要主动冲在前面的,却被元辰不以为意地打断了:“有软饭吃,是件很幸福的事。”

“咣当咣当—”院子里的剑落了一地,所有护卫都愣了,没想到自家公子平时那么冷面的人秀起恩爱来杀人不见血。

元辰对护卫们的诧异视而不见,对着秋离招招手:“阿离,来。”

秋离从善如流地走进房间。

看着在院子里发愣的护卫,元辰沉了脸:“出去的时候记着带上门。”

一院子的护卫这才恍然大悟捡起剑争相往外退,方泽是最后一个回神的,他几乎是被别人拖出去的。被拖着的时候他还有些不忿。喂,他还有话问主子呢,你们拽什么拽……

门被掩上那一刻,秋离被拖进一个怀抱,她头枕在结实的胸膛上,觉得很安心。

“阿离。”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轻轻落下一吻,“吾心悦你。”

秋离心中一**,头埋在他的胸膛,听得那心脏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动:“吾心亦悦你。”

他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吻,她身子因他温柔的触感轻轻一震,烧红了脸。她隐隐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和司卿偷看戏本子的时候,那段经常被赤言抢去撕掉,尽管如此,她也曾窥见过其中一二。

春宵帐暖,自是一夜无眠。

天微微亮的时候,秋离枕在元辰的胸口上,他把玩着她的头发,她轻轻摸着他胸前一道道伤疤,有些心疼。

元辰把她的手按在胸口,在她脸上吻了一口:“别**,痒。”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尾音拉长向上挑,秋离一下子就听出了弦外之音,脸就红了。

她闭闭眼,折腾了一夜,有些累,困意上头,灵台也变得不清明起来,喃喃道:“有我在,以后你的身上不会再添一道疤了,我会护你周全的。”

睡去之前,她只觉得他抱她更紧了,声音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似有似无地传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听:“傻丫头,娶妻是用来疼的,哪有每次都是你冲在前面的道理,以后自然还是我护着你。”

元朗阁很快变得喜气洋洋,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喜事将近。元辰带着秋离进宫去找嬴王赐婚。

老王家的二姑娘和老张家的三姑娘掐了七年,就为了争元辰可能喜欢谁多一点,闹得不可开交。原先元辰一直未娶,二人便都还有幻想的可能,如今听说元辰娶妻,小心肝真是碎了一地。

自然,这也只是千千万万因为元辰娶亲愁断肠的女子中的两个而已。咸城上下的女子听说七年不近女色的元辰向嬴王请旨赐婚,哭得肠子都要断了。秦宫中女子更多,哭声更大,吵得人头疼。

元辰带着秋离进宫向嬴王讨一道赐婚的圣旨,一进大殿,秋离便十分天真地问秦征:“你家是不是死人了,怎么这么多人哭?”

秦征本就被哭声震得头疼,被秋离这么一问,头更疼。

关于赐婚,嬴王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他盼元辰成家已经盼了许久。只是故作老成地摸着下巴道:“寡人得给三哥挑个黄道吉日啊。三哥三嫂白头偕老,永不分离才好。”

元辰负手站在大殿上应和:“那是得慎重点挑。”

秦征见他认可,有些高兴,将占星官招来,翻着册子挑日子。占星官亦不敢马虎,捋着长长的白胡须认真地挑着:“依老臣之见,最近的吉日在明年二月初六,下一个,是明年十一月二十一,再下一个……”

元辰轻飘飘道了声:“仔细看看,有没有看漏……”

占星官有些疑惑,将册子翻来翻去:“没有啊,最近的就是明年二月。”

秋离有些泄气,明年二月,还有大半年呢。

元辰感觉到了她微微的不悦,将握在手心中的手轻轻拍了拍,示意她放宽心,然后上前一步,冲占星官礼貌地作揖道:“不知这册子可否借元某一看。”

占星官一愣,不知道他要这册子为何,只知道他是嬴王跟前的红人,得罪不起,便恭恭敬敬地将册子递给他:“公子请过目。”

那册子上画的是各种各样复杂的符号,秋离探头过去,发现自己完全看不懂,再侧头去看元辰,好似看得津津有味,只见他指着某一页诚恳地问占星官:“哎,难道明天不是一个好日子吗?”

占星官被他问愣了:“明天,不是啊……”

秋离不知道原来打断别人的话也可以如此彬彬有礼,反正元辰是做到了,他再将册子诚恳地往占星官面前递了递,沉了沉声:“您再仔细看看。”

占星官一把年纪,闻弦歌而知雅意:“哦哦,方才老臣看漏了,明天,好像也是个不错的日子……”伸手抹了抹额头,这个元公子,竟是个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的人。

秦征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一脸黑线。三哥你用不用这样,本来是个挺沉稳的人,娶个老婆怎么这么心急?他道:“成亲这么大的事情,三哥不要多准备准备?仓促了可不好。”

旁边方泽特别没有眼力见儿地插话:“不仓促、不仓促,我家公子已经准备了七年。”

只有秋离一个人在心底感叹,还是自家相公厉害,这占星官看不出来的吉日他都能看出来。

总归元辰兴冲冲地领了成亲的圣旨拉着秋离出宫去了,留下秦征一个人在宫里长吁短叹。

待元辰走得看不到影子了,那占星官才冲秦征行了个礼:“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秦征挥了挥袖子:“背着我三哥说的估计都不是什么好话,还是不说了吧。”

老人家没想到被秦征这样噎了回来,一句话本来到了嗓子眼又生生地压了下来,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忍了忍,又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拱拱手道:“恕老臣多一句嘴,秋姑娘和元公子星轨不合,秋姑娘命中带煞,恐元公子日后会因她而死。王上若是器重元公子,应当早作打算……”

什么打算,他适时地闭了嘴,可是意思那么明显。

秦征被宫中宫娥哭得一个头两个大,他揉揉太阳穴:“哦?你算得那么准,那你帮孤看看,孤什么时候能统一天下?”

占星官愣住了,这种话,他怎么敢乱说,找了个由头溜了。

秦征一句话把占星官挤对走了。他兀自笑笑,三哥那样看重三嫂,为了她七年不娶,星轨不和算什么?若是不让他们在一起,才是直接要了他的命。

她知道这样一来不止是费事而已,平时盯着元辰的刺客那么多,肯定都等着大婚这日动手呢。他迎亲的路那么长,是刺客埋伏的好机会。

元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可是我在乎啊。”

秋离还想说什么,被方泽打断了:“姑娘,我家公子已经把二公子手下的三千暗卫悉数调来,就为了明天保护你们,公子花了这么大手笔,你就让他嘚瑟一下姑娘以后是他的人了吧。”

阿如玩笑道:“方护卫可说错了,公子是为了向全咸城宣告他是姑娘的人了,叫路边那些抛木瓜、李子的莺莺燕燕心思能收就收了。”

元辰抛给阿如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秋离脸一红,没了言语。如此一来,此事便没有了异议。

秋离出嫁的队伍浩浩****,十里红妆。

元辰穿过大半个咸城,将秋离迎上花轿。锣鼓喧天,道路两旁的少女心也碎了一地。婚礼有多喜庆,少女心碎得就有多彻底。秋离沿路撩起轿帘往外看看,喜庆的唢呐声和少女的哭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断地有少女扑到路中央被人拦下,要不就是还在扑的路上自己哭晕了过去。见此情景,秋离才觉得,元辰这个决定,做得还是很在理的。这些不该落在她相公身上的视线,就是应该清一清。

宫中的王公大臣多半来观礼,秋离一个人坐在新房中等着元辰掀盖头。她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声音,忽而觉得有些遗憾。

她出嫁这么大的事儿,身边竟没有一个朋友在,有些伤感。掰着手指细数,如果真要请,请谁呢?数来数去只数到了司卿和赤言二人,又觉得自己万八千年都白活了,知心的朋友没几个。

或许是小时被执夙欺负孤立怕了,秋离最想要的,便是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前半生,她何其有幸,遇到了司卿。可惜,她叹口气,以后想与司卿再见恐怕难了。不过所幸,后半生,她遇到了元辰,一个愿意把她捧在手心里,愿意等她护她的人,除了和此人白头到老,她此生没有其他心愿了。

其实只要有他在,她便什么都有了。

正在出神之际,门被人推开,她惊讶怎么元辰这么快就回来了,抬头望去,瞧见萧谆搀着醉酒的元辰进门。

秋离讶异:“萧……堂哥,你怎么来了?”

萧谆理所应当:“好歹我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成亲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能不来?”

秋离有些汗颜,还真是这么个理。离开凡界太久,她都忘了他在凡界还有这么一个名义上的亲戚,以至于成亲这件事儿都忘记通知他一声,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秋离有些羞赧:“那也是为了赶吉时啊,今天是半年内唯一的吉日。”

萧谆呸了一声:“哪个说今天是吉日的,占星官眼瞎了吧……”话还没说完,正巧方泽巡视经过这里,便直接将萧谆架出去了。

当萧谆骂骂咧咧的声音飘远了之后,秋离扶过元辰:“谢谢你还想着将堂哥请来……”

元辰脸颊微红:“我怕你会寂寞,哪个新娘子出嫁,不想身边有个亲人。”他这话让秋离心中一动,可能是微微有些酒意,他本就白玉无瑕的肌肤染上了一层红晕,显得更加生动,让秋离忍不住想一口咬下去。

元辰搂着她一头栽到了**。秋离趴在他胸口,轻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他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定要灌你酒的。”

他喃喃地说:“怎么没人灌?只不过我偷跑了,我想你。”酒意上头,他微微眯起眼睛,“我,我想你,于是,我就偷跑回来……找你……”

他打着酒嗝,说话略略有点不利索。

秋离觉得他醉酒的样子有些可爱,故意逗他:“找我做什么?”

元辰忽而翻身将她压在**,眼神依旧迷离:“找你、找你做什么来着?”

因离得近了,元辰身上的酒气呼吸之间尽数传到秋离鼻尖,混着元辰特有的气息,让她有点贪恋地多闻了两下。

沉默了片刻,元辰眼睛一下子睁开:“啊,我想起来了,我来找阿离入洞房。”

秋离无奈,这个事儿,要想这么久吗?

他将要吻住她的时候,秋离用自己仅剩的理智推开了他:“等……等一下。”

元辰迷离的眸子看着她不明所以:“怎么了?”

秋离想,既然从此以后就是夫妻了,便不该再有秘密,自己的身份来历他虽从来没问过,自己也是时候该解释一下:“阿辰,有件事儿,我想跟你交代一下。”

元辰顿了一下:“多大的事儿,还用得上交代?”

秋离被他压着,姿势有些别扭,有些难为情地将头扭到一边:“关于、关于我的身份。”

元辰“嗯”了一声,眼睛里酒意浮浮沉沉,等着她的下文。

秋离话到嘴边了,却有些不好意思说了。看了一眼元辰,见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她便又鼓起勇气:“其实……我不是人……我是西山的一个小仙娥……”

元辰继续“嗯”了一声,秋离睁大眼睛看他:“你不惊讶?”

元辰思忖了一下:“你七年来样貌分毫未变,怎么想也不能是凡人。”

醉酒的元辰十分配合,张大嘴,像个小孩子一样:“哇,我居然娶到个仙娥做妻子。”

秋离这才有些满意地点点头:“我的原身是西山的一棵丹木树,得神尊照拂以五色泉水灌溉得以修成人形。我听说太上老君那里有凡人吃了可以飞升的仙丹,回头有机会,我去找他讨一颗,这样我们才可以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元辰的呼吸打在秋离的脖颈儿上,声音中带着浅浅的笑意:“那我还真是托了夫人的福。”

听得“夫人”二字,秋离触电似的抖了抖,声音软软的:“其实也不好。我从小到大都被说是死心眼,认准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现在我认准了你,你便只能跟我绑在一起,再不能有别人。而生活难免有变数,若是以后你不喜欢我了,还要同我在一起,那长命不死可能就不是一种福气而是一种折磨了。”

元辰似乎不解:“怎么会有别人呢?”

秋离顺着他的话认真地思考,托腮道:“万一以后……”

元辰在腰间轻拧了她一下,有些生气似的:“你还真想,咱俩大喜的日子,你就想我和别人在一起……”说着左手牢牢地拉过秋离,寻着她的嘴,低笑着咬了一口,“咬死你个小没良心的。”

这一口虽咬得不疼,但秋离觉得自己被这口咬得亏,是他问的所以她才认真地思考的,明明是他给她下了个套,还被他白白占这个便宜。她预备咬回去,可是牙齿碰到元辰的唇,却变成了两相纠缠。

唇齿相交的片刻,浑身一麻。社前新燕子,帘幕效双飞。已结同心约,蹁跹入翠帏。

一夜旖旎缠绵之后,秋离靠在元辰的怀中,晕晕欲睡。只觉他在身侧把玩着她的头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快要睡着之际,她才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傻丫头,其实你是谁,来自哪里,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们在一起。我这个人也是死脑筋,认准的事情便要一世认下去,我们凑一对,挺好的……”

婚后的这些日子里,秋离跟着元辰学了一句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她虽没有什么才情,不懂得诗句的原意,可是这确实是她生活的真实写照。

她与元辰刚成亲那几日,枝头上还有春意,一眨眼睛,花儿便都谢了。

大抵好的东西总让人沉醉,恍然回头,总觉太短。一晃之间,已经过去了月余。

时光果然匆匆。

她这些天跟着元辰在王城各处混得有滋有味,生活被安排得极好。每天日头刚升起元辰便拉着她出门去,玩到天色沉了才回来,极大地满足了她的玩心。

而所有的活动之中,元辰最爱的,便是垂钓。当然,他也很为秋离考虑,怕她无聊,除了钓具,他还备了各种秋离喜欢的小食。他钓鱼,她便在一旁看着,一面吃小食,一面看风景。当然有时玩性上来,看那鱼儿要上钩,她便拿出玉笛来吹奏一曲,将鱼吓跑,然后调皮地看着他。元辰也不恼,兀自收了鱼竿,将她揽到怀里。秋离脸通红,扑通跳进湖里给他抓鱼。

因着元辰不爱吵闹,所以他二人游船之时,元辰便将整个湖面的游船都包了下来,挑了一艘最好的供他二人乘,其他的船家都拿了银子回家了,所以他说些没皮没脸的话,秋离也就默许了,反正没人能听到。

她其实还想和元辰多歇上几日,可是秦征那厢每日打发三四个人来三催四请,每个小太监都苦着个脸,堵在府门口,哀怨地道:“元大人啊,王上在对昭国的战争中接连失利,在王宫里愁得头发都要拽没了,您可快去看看他吧。”

元辰搂着秋离不以为意:“跟他说了先打韩国,昭国得再等等,他不信,偏要信那个只会空口说白话的韩斐,小孩子就得吃些亏才能长记性。”

太监哭丧个脸:“这个亏吃了嬴国十五万兵力,是不是吃得有些大了……”

秋离本来和元辰游山玩水的心在听到“十五万”三个字后便全收了,听元辰讲,嬴国有足够的实力可以同五国开战,一一歼灭之。只是在方案的选取上,他与秦征产生了分歧。元辰主张从离嬴国近的韩、晏入手,远交近攻,一点点稳固自己实力;与此同时,韩国派来公子斐对秦征进行游说,说秦征应该从离得远的荆、昭入手,若是荆、昭二国攻下,则韩晏自动臣服,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

于是,秦征思索再三,被这句“不战而屈人之兵”收买,决定从昭国入手,元辰劝说无果,见秦征心意不改,也不恼,自顾自地游玩去了。

然,只半月,嬴国军队节节败退,秦征终于坐不住了,赶紧将他的好三哥请回朝堂收拾烂摊子。

元辰本还想再拿捏两天的身段,让这个臭小子以后不敢不听他的。但是秋离听完后,以天下苍生为重为理由,麻利地将元辰丢出去扔进宫了。

然,遥遥望着元辰背影远去时,秋离又有些舍不得了。

舍不得之后,她忽然悟了,元辰包了所有的船可能不是为了他俩二人世界,而只是为了躲避嬴王的说客。毕竟,湖上没船,这些说客也不能变成鱼游到他们身边。

秋离想,嗯,这个事儿等元辰回来了,要好好掰扯掰扯。

然而,看起来一切安好的日子,在三日后的傍晚发生了变故。

秋离自然和刺客打了起来,大意之下被刺客逃跑时放出的袖箭所伤。虽然只是皮外伤,但是箭上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秋离正要兴高采烈地同元辰回家,晕倒在了元辰怀里。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只听阿如告诉她,看到她晕倒,元辰吓得脸都白了,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边。后来查明派来刺客的是韩国的大夫,元辰亲自点了三百亲卫去刺杀那个大夫,还向嬴王请旨让内史腾攻韩,非灭了韩国不可。

这一下,天下舆论炸了锅。人们纷纷议论,全天下,招惹谁也不能招惹他们元朗阁的夫人,因为他们元朗阁的公子护起短来,让你不仅命没了,连国都被灭了。

秋离躺在**养伤半月,还能听到流言源源不断从街市上传进来。

屋内点着檀香,自从她受伤后,元辰就在她榻前设了张书桌,整个书房都挪了过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她本不是这么娇气的人,可是她不好拂了他的好意。

秋离听着流言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人还能一脸镇定地读战报,于是调侃一句:“喂,他们都把你描绘成了一个为了美色不顾一切的人,你不想找个时间,修补一下你的个人形象?”

元辰放下竹简,好整以暇地看着挣扎着从**爬起来的秋离,走过来又轻轻将她摁回**:“我觉得他们说得挺对的,为什么要修补?”

元辰说得轻松,可是气得秋离想翻白眼。从韩国入手统一天下已经是既定方针,这次他入宫便是和秦征谋划此事去了。只不过和她受伤之事凑巧赶在一起。干吗说得她好似红颜祸水一般,将韩国灭国的缘故全都安在了她的头上?

剑上的毒药虽然对凡人来说见血封喉,但对她来说,不过就是晕一晕罢了,没什么大事儿,他明明知道,还是将此事弄得天下皆知,沸沸扬扬。

他含笑看着她:“我难道不是会为了美人冲冠一怒的人吗?”说罢从桌子上的白玉盘中捏了一块紫薯糕喂进秋离口中。秋离只觉这块紫薯糕分外好吃,本来要说的“当然不是”四个字,就随着紫薯糕一起咽进肚子里了。

元辰眼眸沉了沉:“我不是开玩笑的。你不知道,看你昏迷不醒,大夫束手无策,我真的有要整个韩国给你陪葬的冲动。”

秋离打了个饱嗝,努努嘴:“我又不是凡人,你知道的,那些毒药对我没什么大的伤害……”

元辰又起身帮她将被角掖了掖:“知道是一码事,但看着你奄奄一息,又是另一码事。”他顿了一下,转而问,“夫人在意你在天下人心中的形象吗?”

秋离摇摇头,她不过就是为了他才留在这人世间,其他人怎么想,与她无关。

说完,元辰看看外面的云,在风的吹动下轻巧地飘着。是的,他不在意那些虚名,他在意的,不过是她的安康。若是能借着这件事旁敲侧击一下那些居心不良的人,让他们不敢轻易对秋离动手,那也不错。名声什么的,不过是身外之物罢了。

说话间,丫鬟已经将今日的晚饭端了上来。秋离最近身子弱,元辰吩咐下人打起精神来好好伺候,半点心分不得。府中丫鬟厨子小工都知道,他们家这个夫人是公子的心头肉,一国说灭就灭,若是伺候得不好,脑袋不是说掉就掉?于是一桌又一桌好吃的成天就往秋离屋里送,吃得秋离拽着自己肚子上的肉对元辰说:“知道的是你关照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喂胖了我杀了卖肉呢。”

“喂胖了去卖肉……”元辰轻笑,“这倒是个好主意,不知道一斤能卖几个钱?能不能补贴补贴家用?”

秋离瞪他,元辰便立刻笑着让人去厨房说给秋离做些清淡的菜式来,大鱼大肉端了下去,隔了半晌,秋离餐桌上就只有青菜豆腐了。

看着青菜豆腐,秋离发愁。

然而,让她更愁的,还有一件事。

最近阴雨连绵,春雨润物无声,院子里所有的树都抽了新芽。

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万树梨花开,秋离这几日身子虚,体内余毒未清,虽性命无虞,却很影响她法力的发挥,虽然能勉励维持人形,可是雨势这样凶猛,她已然控制不住浑身蓬勃的生机,头顶上、指甲缝中、耳根后面都长出了小芽。

一夜之间,她好像变成了一棵树人。好在最近秦征将元辰喊入宫中议事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她羞得不敢见人,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所有人都不敢进屋。

几个丫鬟担心她,却不敢贸然进屋打扰,只好一个个在门口等元辰回来。

从宫内回来的元辰听得事情原委,莞尔,信步踏入她的小院。

听着元辰的脚步声,秋离的心怦怦直跳,有些紧张。他坐在床边,不知道她是不是睡了,不想吵醒她,轻轻往下拉拉她的被子。秋离当然没睡,她就担心元辰看见她这副鬼样子,就往上拉拉被子。

元辰再往下拉拉,她再往上拉拉。

两个人好像在拉锯战,拽着被子玩儿。

元辰哄小孩一样轻声道:“怎么了,不开心了?”

秋离瘪瘪嘴:“没、没不开心。”

元辰不解:“那怎么不肯见人?”

秋离继续瘪瘪嘴:“不想见人就不见。”

元辰不动声色:“你现在连耍赖都学会了,很好。”

秋离在被子里吐舌头:“我就是耍赖,你拿我怎样?”

元辰也不继续扯被子了,有点云淡风轻地道:“几天没见了,本来约了车马,想带你去郊外踏青,这样看来,我去将车马遣散了好了。”

秋离想要把手收回来,挣扎半晌未果,犹豫了片刻,只好认命道:“最近,天气太潮湿,我……我发芽了。”

“发芽?”元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哈。”

秋离恼了,一下子把头从被子中探出来:“你笑话我,坏蛋。”

元辰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缩回被子里:“实在有些好笑。”他玩弄着她指甲上长出的叶片,“还挺可爱的。”

她努努嘴,元辰在她下巴上刮了一下:“你明天放心出门,不会有人笑你的,放心。”

第二日,全咸城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元朗阁的车马,不管是人还是马,只要是会喘气的,身上都绑满了柳枝,连马耳朵上都贴了两片叶子,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移动的绿叶怪。

全城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不是今年春天新流行的什么时尚花样。

总归,当晚,街头巷尾都售卖可以绑在身上的柳枝柳条,很快被追捧的百姓一抢而空。

恰巧,这日秦征想召元辰入宫,抬头一看天色已晚,便转念带了几名贴身小厮,微服去了元朗阁。

白天的热闹景象他自然没看到,只是恍然觉得大街上莫名其妙多出了些绿色,不过他坐在车中,看得不真切,也没留意。

刚入正厅坐下,只见一个非人非树的生物从后院跑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叨叨着:“太潮了,受不了了……”

旁边小厮也看傻了眼:“那……那莫不是元夫人?怎么这副形容……”

秦征目瞪口呆,随即见到一个倒茶的侍女,头上、手腕上、腰上都绑着树枝树叶,走起路来树枝摇曳沙沙作响。

秦征咽了一口口水,抓住她,问道:“你们怎么都这副打扮?”

侍女冲嬴王苦笑:“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公子说,入了春就该满眼绿意,可是夫人身子弱,不宜日日外出吹风,故命我们均做此装扮。这是公子宠爱夫人,给夫人散心。”

秦征再回头,元辰正从屋内踱步出来,手中拿着两根树藤递给他,笑意盈盈道:“入乡随俗,王既然来了我元朗阁,那说话之前不如先感受一下春之绿意。”

秦征苦笑两声,往后退了一步:“啊,突然想起宫里还有点事儿,下次再来打扰三哥,告辞。”说罢就脚底抹油跑了。

有段日子没有秦征打扰,秋离的小日子过得惬意。元辰借口秋离生病在家请了假陪她几日没去宫中,可把家里的单身小丫鬟们都愁坏了。

自家公子没娶夫人时,一屋子的小丫鬟们愁。那时她们一天到晚地给自家公子送秋波,送得眼皮子都抽筋了也没见公子有半点反应,她们日日愁:可惜了这样一个美男坯子,不知道日后会便宜了哪家臭小子;后来一屋子的小丫鬟们更愁,原来公子就是个秀恩爱不见血的主,凡是近身伺候的,血槽不空是别想回来了。

丫鬟甲哭诉:“我进屋给夫人倒茶的时候,公子在一旁看书,见夫人要喝茶,便将书撂下,给夫人试水温。夫人先是嫌烫了让我去换了一壶,后来又说太凉了,又让我换了一壶,后来十分嫌弃地看了我一眼,将茶水倒出来在嘴边吹了吹,给夫人递过去。想我在元朗阁倒了近十年的茶,还没被这么嫌弃过。”

丫鬟乙跟风道:“我那日当值在花园中修剪花枝。公子和夫人就一直坐在庭院里赏花,公子先是剥了颗荔枝喂到夫人嘴里,又剥了颗葡萄喂到夫人嘴里。”

众丫鬟问道:“那怎么了?”

丫鬟乙道:“看得我饿,后来就把月银花光了全去买荔枝和葡萄吃了。”

丫鬟丙直说她们两个矫情,她那日帮公子和夫人送餐拎着餐盒立在外面许久,可是公子从外面回来径直就将夫人抱上了床,两个人路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的存在……

所以她也不去伺候了,反正去不去公子都看不到,不如躺着把钱挣了。

管家叹了口气,咂咂嘴,又叹了口气。

不过接连两天没人近身伺候,元辰和秋离果然没抱怨,反而自得其乐,更加自由。

总归,主子开心,丫鬟开心,他没什么可抱怨的。

然而这样悠闲的日子不过月余,咸城便出了一件大事。

韩国眼看便要灭国,唇亡齿寒之际,同为与嬴国接壤的小国晏国坐不住了。晏国太子丹在世家贵族中划拉了一圈,特意派了晏金戈、晏武阳两个勇士来献宝,为了同日益强大的嬴国示好。谁知献宝是假,刺杀是真。晏金戈接着上前献宝的机会,拿着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刺向秦征,虽然没有刺中要害,可是刀上有剧毒,秦征当场昏迷不醒,元辰被急召入宫。

半日后,元辰回到元朗阁,一脸阴霾。

秋离迎上去问:“宫中可是出了事?”

元辰眉头蹙着:“阿征昏迷,此事有异。我的探子来报,说晏金戈棋差一着,没有伤到阿征,可是宫中之人说晏金戈刺伤了阿征,所以阿征当场昏迷。我不相信我的探子会误报,可也实在想不到谁能在我探子给我送信的间隙,在满堂武官眼皮子底下伤了阿征,此事怪异。”

秋离道:“你有没有阿征的贴身物件?我帮你看看发生了何事。”

元辰摇头,一面让方泽去屋内收拾行装,一面道:“给阿征治伤要紧,御医说他中的那个毒,三天内解不了必死无疑。解药需要一种只开在大齐境内的花,两国关系紧张,我必须亲自去寻。嬴国对韩国用兵到了关键之际,我怀疑有歹人会趁我不在兴风作浪,所以留一半的暗卫给你。这几天待在府里不要乱走,万事小心,我三天后必回。”

然而世间事就是这样巧,说了万事小心的,便一定会出意外;说了我等你回来的,就一定等不回来。

自打从魔界渭河回来,赤言便一直在狐狸洞中闭关,未曾见客,此刻他正端坐在狐狸洞内调息,只感觉洞口一晃,应该是他的结界被人硬闯了进来。

天上地下敢闯他结界的,一只手数得过来。

胤川、萧夜、白泽、秋离,再算上司命一个。

胤川、萧夜、白泽应当都没有那么无聊,不会闲来无事闯他的结界,那便只剩下秋离和司命两个,刚才震得这样剧烈,说明来人闯得很勉强,秋离的功夫扎实,这样数来,来人必定是司命无疑了。

赤言想,司命若来,开口第一句一定是:“神君,出大事儿了。”

果然,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跑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来:“神君,出大事儿了。”

赤言嘴角一勾,他猜得一字不差。

每次司命来他的青丘,开场白都是这一句。他犹记得上次司命跑来他的狐狸洞,也是这样扑通往洞口一跪:“神君,出大事儿了。”

上次,司命跟他说,某天他在司命府宿醉醒来,睁开眼,便见眼前站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蓝衣神仙,不是白泽上神又是哪个?

司命赶忙爬起来给上神沏茶。

和赤言待久了,司命还以为上神都是赤言这样没有正形的。今日见到白泽,才知道,原来上神们还是很有仙风道骨的。那种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样子,看得司命膝盖一软,只想往地上跪去。

幸好白泽手快,拉住了他。司命这才发现,这个不染半点世俗气息的蓝衣上神,眼底却有一抹淡淡的哀伤,像是藏着一段心事。

一杯茶见底,蓝衣上神缓缓开口:“司命,听说你管凡人名簿,本座要下凡历个劫,有桩事劳烦你帮忙。”

司命狗腿地点头,上神发话了,还是如此仙风道骨的上神,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只听蓝衣上神说,他要下凡历个情劫,怎么苦、怎么折腾怎么写,苦情到恨不得求死,还要折腾得求死不得才好。

司命一听,下巴差点没掉在地上。下凡历劫的神仙,来他这里走后门的不少,一般都是求个大富大贵、一生无忧的命,没有见过让他使劲折腾自己的。

难道上古神祇的思想境界就是和他们这帮后辈小仙不一样吗?下凡历个劫就要踏踏实实历个劫,不能有半点水分。这样的风骨气节,令他佩服。

他不由得多打量两眼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的上神。

蓝衣上神的眼神中多了两分迷离。司命嗅嗅,坏了,他昨日为了助眠往茶壶里灌的尽是赤言给他带的“一杯倒”的新酒,他想也没想,方才就顺手倒给白泽了。

他腿肚子有些哆嗦,灌醉上神,这是个什么罪名?应当可以去跳诛仙台了吧。

不过白泽并不恼,可能是酒意让他今天分外话多:“我已饮了忘川水,所以历劫过后,会前尘尽忘,司命不用担心我会报复你,大胆地写。”

听了这句话,司命乐了。白泽这个神仙他喜欢,爽快!

白泽嘴角勾勾,似乎有些无奈:“越痛越好,最好痛到回来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能感受到心中有情之一字在隐隐作痛。”

司命眉头又皱了皱,这个上神,可能不是思想觉悟高,而单纯是受虐体质。

白泽不理他,自顾自地说:“这样,以后便再也不敢沾情字。天君对六界虎视眈眈,我们身为神祇,谈情太过奢侈。”白泽叹了口气,“只有心中无情,再不敢谈情,方能在修为上再精进一步。”

说完,他捏了个诀,便消失了。

司命在原地咂咂嘴,终于想明白了:“白泽上神,这是有心上人了!”他为自己这个发现感到高兴,于是一边写天命册子,一边喝酒,喝了个酩酊大醉,趴在册子上睡了一觉,醉了几日,等再醒来时,只觉得晴天霹雳。

这是造了什么孽!睡了一觉,他竟然让白泽上神的凡人转世,英……英年早逝了。

十五岁,情窦还没初开呢,就死了。

司命后背一片冷汗,片刻不敢耽误,驾云来了青丘往狐狸洞门口一跪,接连喊了两句,一句是“神君,出大事儿了”,另一句是“神君,救我”。

此桩事恰好和西山女帝找女儿的事儿赶在一起,便有了上一次赤言的凡界之行。

所以,赤言猜测,这次司命接下来的台词也应该是一样的。

然而第二句,赤言竟料错了。此番前来,司命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神君可知九重天有个小仙名唤执夙?”

恹恹的赤言眼睛都不带睁开:“本座像个很闲的神祇,每个后辈小仙都认识?”

司命摸摸额角的冷汗,心想,可不是嘛,不过嘴上还是很恭敬的:“不像不像。”他把手在袖子里揣了揣,换了个问法,“百年前的那场蟠桃会,南斗星君家的那位夫人,因为南斗星君喝了百花园小仙娥递来的百花酿,当即打翻醋坛子随手将案几掀了砸在小仙娥身上,被天君关了百年禁闭的那个……神君可还记得?”

赤言这次终于点点头。司命得意,他就知道,和八卦相关的事情,赤言的记性一直都是极好的。只见赤言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离:“那个泼妇竟有个如此好听的名字,真是可惜了这个名字。”随即眼珠转转,“这个人,和本座有什么关系吗?”

司命不好意思地缩缩头:“是和神君没关系,可是和秋离小仙有很大关系。”

司命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不知道神君听说过没有,秋离小仙幼时在西山学府受教,曾受一众西山女仙欺负,带头的就是这个执夙。”

赤言瞳孔缩了缩,秋离没跟他明说过,只是有一次喝醉了,隐隐提到过这件事,眼角仿佛有些湿。那时赤言就知道,此事是秋离心中很难跨过的一道坎。

赤言听了一会儿,声音突然变得很沉:“这个执夙,最近又怎么了?”

司命结结巴巴道:“我前两天和南天门的守卫聊闲天,聊起了这桩八卦。按理说,这位夫人的禁闭还得有几年才关到头,可是她前些时候被天君秘密召去,不知道谈了些什么。据眼最尖的张守卫说,他看到南斗星君的夫人偷偷摸摸下凡去了。”说到这儿,他偷看了一眼赤言的脸色。

司命想,该说的不该说的,他说到这里,对面的那位,应该懂了吧。

赤言眯起狐狸眼,他本就生得极美,这样将眼睛眯起来,又多了几分智慧的狡黠,饶是司命一个男子,看得也快要把持不住了,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

赤言琢磨着,天君掩人耳目让执夙下凡,定是有任务交给了她。

天君允和胤川面和心不和不是一两天了,只是碍于上古神祇的威慑,不敢轻举妄动罢了。此刻,他派执夙下凡,难道是冲着白泽去的?

转念一想,不应该,就算白泽去凡世间历劫,也不是一个后辈小仙说伤就敢伤的,如果不是白泽,那就是……

秋离!

赤言眼睛骤然一缩,她的目标是秋离!

借刀杀人,赤言“哼”了一声,允这一招,杀得漂亮!

司命只觉面前红光一闪,一阵风刮过,待他能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哪还有红衣神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