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东风误

入秋天渐凉,叶子一层层染上红色,再一片片落下枝头,空气中弥漫着萧瑟的气息。秋离和元辰作别后,当务之急是找到司卿,可是应当从哪里入手,她没有任何思路。好在她要找的目标不止司卿一个,赤言也在找司卿,若是她能找到赤言,便能找到司卿。

而赤言这个人就好找多了。他那样一个臭美的人,肯定是不舍得换一副丑皮囊的,十有八九还是用的萧淳的模样。于是她画了几张萧淳的画像,在市集热闹的地方张贴,又加了重金悬赏,几天的工夫便有了消息。

大齐临兹,潇湘馆。

秋离一路疾驰而至。

潇湘馆做的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生意,光天化日,并不营业。门口有两个看门的小厮拦她,被她轻易地躲了过去。秋离一脚踹开潇湘馆的大门,里面空空的,想必劳累了一夜的客人们,都还在歇息。

她站在一楼的大厅正中,掏出玉笛便吹起了曲子。这曲子,是万年前,她乐理课结业被关时所作的,听过的人总共不超过五个。如果司卿在这里,那她一定知道她来了。

一曲毕,从楼梯上出现一个穿着玄色衣裙的蒙面女子,虽然遮着脸,可是身姿轻盈摇曳,如春风中的柳叶,让人想入非非,声音也是极其温柔的。女子微微欠身,丝毫没有因为被秋离踹开门而不高兴:“不才十三娘是这潇湘馆的当家的,不知女侠一早造访有何指教?”

这女子的身姿太过曼妙轻盈,让秋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一时之间,秋离也来不及多想,只是对十三娘抱抱拳,拿出赤言的肖像:“打扰了,我要找画上这个人。多少钱,你尽管开价吧。”

十三娘笑笑:“那可不巧,这位贵客昨日刚刚离开。”

秋离盯着她看:“那老板娘可知他去了哪里?”

十三娘痴痴一笑,万种风情尽在眼角眉梢:“这位女侠好生奇怪,我们潇湘馆的恩客尽兴了便走,哪里要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秋离打量十三娘,未觉有异常,便转身想离开。不料她刚转过身去,原本温柔的女子却突然变了脸,四下霎时窜出许多彪形大汉,将她团团围住。十三娘淡淡道:“女侠的话问完了,十三娘还有些话想问,不知女侠是否方便留步片刻?”

秋离回头看十三娘,阳光从门口直射进来,正好划过她的嘴角。她瞥了一眼身边二十来个对她虎视眈眈的壮汉,嘴角轻勾:“我有得选吗?”

十三娘款款从楼梯上走下,又轻声笑笑:“哦,说得也对,你好像没得选。”

身边的手下让出一条路来让她走到秋离身边,她伏下身,仔细端详了下秋离腰间的那块铁牌,随即直起腰来:“还请问女侠,腰间的这块铁牌,是哪里来的?”

秋离一下子谨慎起来,听说过苍龙阙传说的人不少,可是鲜有人知道苍龙阙的模样,所以她没有刻意隐藏,毕竟不过一块破铁牌,不曾有人打过它的注意,可是这青楼的女子,怎的能看出这块铁牌不寻常?

秋离身手好,她霍地出手摘下面前女子的面纱,女子躲闪不及,露出了面纱之下一张容颜尽毁的脸。

秋离倒吸一口凉气,本应拥有女子最美的韶华,可是十三娘整张脸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烫伤后凹凸不平的伤疤。那十三娘不是平庸之辈,趁秋离出神的一瞬间,伸手抢回了面纱,挂回了自己的脸上。

两人目光相交,眼神中彼此都多了一层戒备。

秋离心中有了计较,便开口先发制人:“你可认识阿雱姑娘?”

她没在清羽或者若嫣的记忆中见过十三娘,而她又知道苍龙阙,那她最有可能是阿雱的旧识。

十三娘好似料到她会这么问:“认识如何,不认识又如何?”

秋离道:“那就是认识了。”

十三娘眉眼轻挑,眼中流光潋滟,若是不曾毁容,应当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有意思。”两人僵持片刻,十三娘开口,“不若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你是为了谁找苍龙阙,我便告诉你那个红衣恩客相关的消息,如何?”

秋离定定地看了十三娘的眼睛片刻:“我不信你。”

十三娘依旧轻笑:“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秋离不语。静默了片刻,她突然伸手反手便扼住十三娘的咽喉,手法快得好似一条蛇,没有人看清她究竟是怎么出的手。秋离冷冷道:“我这个人不做交易。要不你告诉我这人去哪儿了,要不我掐死你。”

“哦?”十三娘眉头一挑,似是毫不在意,只听骨头撞击在一起响了“咔嗒”一声,十三娘的身子突然缩小了一圈,轻易从秋离的手下逃脱,然后一个反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架在秋离的脖子上,声音轻柔而妩媚,“不做交易吗?”

诚然,方才是秋离大意轻敌了。她其实注意到了十三娘好似跟常人不同的骨骼结构,却没有想到这是因为她练过缩骨功。

然而,秋离会法术。会法术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在落了下风的时候作弊。

秋离当即使了个隐身咒,快步绕到十三娘身后,用肘扼住她的脖子,然后现身,在十三娘耳边轻声道:“是的,不做交易。”

十三娘一下子被她扼住脖子,挣扎不得。她眼见着秋离从她面前消失,又在身后出现,却没有太惊讶,半是询问半是肯定地道了句:“你也是无崖子的徒弟?”

无崖子?

秋离没有见过此人,却感觉这个名字在她耳边出现了无数回。

第一次是清羽,她为了能与祝融恽比肩,跟随无崖子修行了一年。

第二次是若嫣,当年为了逃避阳泉君的追杀,家人将其送去无崖子处请他收留。

第三次是阿雱,她家道中落,若嫣让她拿着半块苍龙阙去找无崖子庇护。

第四次是十三娘,秋离用了隐身术后她不但不吃惊,反而觉得秋离是无崖子的徒弟。

秋离有些意外,这么重要的线索她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凡是和苍龙阙有关系的人,好似都少不了和无崖子扯上关系。

那这个从未露面的无崖子,到底和苍龙阙有着什么关系?

秋离忽而有了一个更大胆的猜想,这个猜想让她脊背一凉,苍龙阙和应龙,苍龙阙和无崖子,难道无崖子就是应龙?

这个想法使她激动得血液沸腾起来,然而她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是啊,你怎么认识家师?”

十三娘并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下:“我不跟你打了,我投降。你要问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

秋离冷冷道:“我要知道画上的人去了哪里。”她知道赤言做事仔细的性子,他应当料得到她也会来找司卿,必会给她留下些线索。

十三娘之前果然有所保留,红衣男子前日出现在他们这里,给一个不怎么有人气的花姑娘赎了身,还嘱咐道,若是日后有笛子吹得不错的人来找他,便叫她去城北莫邪庄相见。

秋离心中一叹,赤言那厮果然是个靠谱的,便立刻动身奔着城北去了。

莫邪庄一片萧索,青石瓦砌成的小院,枯死的葡萄花架下,赤言斜倚着身子在吃酒。见秋离来了,他没有半分意外,咂咂嘴调侃道:“哟,我眼没花吧,小离离你身上带的那是什么?鸽子?不要命了?”

秋离哪有心情和他斗嘴,上来就问司卿人在何处。

赤言依旧半倚着身子,眼睛半睁不睁,一副慵懒的模样:“喏,人在屋里,你去劝劝,她老在凡界躲着不是个事儿,得抓紧回西山,再这样拖下去,一条命就没了。”

秋离没明白赤言在说什么,不就私个奔,至于出要命的大事儿吗?他这个人总是喜欢将事情戏剧化,豆大点事儿也能说得天塌下来。

红木的案几上燃着凝神的安息香,屋中窗棂半掩,稀疏的几抹阳光漏在地上,半暗不暗,屋中没有半分声响,死气沉沉。

秋离依稀辨认得出,**躺着个人儿,她以为司卿在睡觉,便没有吵司卿,只轻手轻脚地挪了过去,掀开**的帷帐,目光落在司卿脸上那一刻,她吓得手指尖都凉了。

司卿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形容枯槁,虚弱到只剩一口气了。

“司卿!”秋离吓得一下子跪在她的床边,“司卿、司卿!”

秋离一连唤了十几声,眼前人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连脉搏都微弱得快要消失不见。她连忙将身上仅有的仙气都输给司卿,可是那些仙气到了司卿身体里,就仿佛泥牛入海,消失不见了。

秋离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夺门而出去找院子中的赤言:“这是怎么回事儿?”

赤言不疾不徐地喝着他的酒:“怎么回事儿,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跟她关系最要好,你不知道?”

“我……”秋离语塞,这件事最该知情的人就是她,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不过她脑子一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青逸呢,不是说私奔吗?怎么只有司卿一个人?”

赤言有点无奈地摇摇头:“青逸被西山的人抓回去了,我遇见司卿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秋离忧心司卿的安危,有求于赤言,她连说话的语调都温和了好几分:“神君你可知司卿这是害了什么病?她这番憔悴的样子,我看了心疼。”说罢还郑重地给赤言拜了拜,“六界之中听说赤言神君医术最为超群,还请神君不吝赐教。”

赤言见她这样郑重,上神的架子便端了起来:“我就说嘛,女帝给你们学什么诗书礼乐都没有用,医术这么实际的东西不学,遇到小病小灾,还要求人不是。”

秋离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当我姐妹求神君了。”

赤言终于将手中的酒杯放下,郑重道:“司卿有孕了。凡界灵气太弱,胎儿又太耗精气,这样下去,不出三日司卿就该油尽灯枯了。西山的法术源自洪荒之前,自成一派,与我青丘并不相容。就算我现在想要传些修为给她保命,于她也是于事无补的。”

秋离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捡不起来:“有……有孕?神君你没逗我玩儿?”

赤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像是个没事儿逗人玩的神君?”

秋离心想“可不是嘛”,不过这句话没敢说出口,转而问道:“那现在可怎么办?”

赤言沉默了半晌,一脸严肃:“三青鸟一族不可与外族通婚,你可知为何?”

秋离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的模样,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为何?”

赤言道:“三青鸟一族体质特异,不但修的法术与六界不同,便是在生老病死因果循环上,也与六界不同。三青鸟一族若是与外族通婚受孕,会形成畸形胎儿,胎儿先会榨干母体,母体死亡后胎儿再因缺氧死亡,最后只能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秋离有些惊讶,这点她确实不知。这是三青鸟一族的秘密,她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自然没有什么人跟她说这事儿。

只是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来得太突然,她一时间不知道要怎么办。

赤言摊手:“我也没辙,不过我已写信给萧夜,应该这两天就到。他鬼点子多,说不定会有办法。”

听到“萧夜”两个字,秋离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想要寻个地方躲一躲。然而,一个念头刚转完,秋离只觉背后一阵清风,一袭青衣从云头上飘下,已经进了院子。她刚要脚底抹油,却听身后青衣人轻飘飘地发话:“来都来了,急着走什么?”

秋离刚要开溜的一条腿在半空中僵住,硬着头皮转回身来,不敢抬头看萧夜,恭敬道:“殿下和神君说话,哪有我小辈插嘴的道理。”

萧夜垂眼看着她:“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秋离听萧夜这话里有话,似是认出她了。不过她心下一转,又觉得不可能,萧夜殿下活了几万年,若是每个见过一面的小仙都记得的话,脑容量得多大。

秋离不语,只是赔个笑脸。

萧夜却早已洞穿她的小心思,慢悠悠地道:“喏,你这小仙,胆量不小,竟然敢随身带着鸽子,看来是我这个战神的名号不够吓人。”

秋离顿时一头冷汗,白泽说萧夜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果然没错,这么点小事儿他在心里记了这么久,居然还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得是多么小的心眼儿啊。秋离心尖发颤,萧夜这个人,身上自带战神杀伐果决的气息,不怒自威,虽然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你看,便有一种莫名的压力在身上。据说有个小仙曾经被萧夜看了一眼,就吓得尿裤子了。

当时秋离还在心里嘲笑过那个小仙没出息,现在被萧夜这样盯着,紧张得心跳加速,才明白当年那个小仙的感受。

萧夜见着秋离怕他的模样,有些满意。赤言同他详细道了前因后果,萧夜也果然不负众望地给他俩指了条明路。

青荇草有安神宁魄、使尸身不腐的功效,而六界之中青荇草生长繁茂的地方,除了九重天上的千年寒潭,便是魔界的渭河河底。魔界之中一片荒芜,若是躲去那里,说不定一时半会儿没人找得到。

待到胎儿刚刚成形,而母体尚未死亡之时,提前引产,然后将胎儿置于水晶棺中,放在渭河河底,以河底灵气滋养,待几百年后醒来,有可能保胎儿和母亲两人性命。当然此法危险性极高,需要对引产的时机有极精准的把握。若是早一分,那胎儿尚未成形,脱离母体就会立即死亡;若是晚一分,那母体灵力被吸干,也是死路一条。就算时间选择得当,由于此刻婴儿和母亲都极为虚弱,就算有青荇草的加持,也是九死一生,两人能不能活,也全看命运造化。

这虽是个极危险的法子,但也是唯一的法子。而替司卿引产这件事儿,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医术最高的赤言做得来。赤言愿意为了司卿劳累一回,但司卿毕竟是西山人,此事必须得到西山女帝的同意才可以,吃力不讨好的事,赤言不做。所以,赤言此刻要先回西山一趟探探女帝口风,照顾司卿一事,暂时便落在了秋离身上。

秋离在莫邪庄守着司卿,一守就是月余。她的修为被限,只好每晚打坐吐纳,吸收日月精华,第二天再将所有灵气传给司卿。她白日照顾司卿,晚上还要修行,整个人消瘦下去一大圈。司卿不好意思,让她不要这么劳累,她却摇摇头表示不在意。

没有司卿,就没有今天的秋离。司卿原来说秋离的命门是美男、美食、戏本子,其实说得不完全对。秋离的第一大命门,其实是司卿。为了司卿,刀山火海,没有哪处她闯不得,一点修为算什么!就算豁出命去,她眼睛也不眨一下。

天气晴好时,秋离扶着司卿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秋离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司卿扇着折扇,两人慢慢唠些家常,好似她们小时候。

当然,其中的话题少不了司卿是如何和青逸混到一起去的。

秋离只记得,那还是她和司卿天不怕地不怕在西山横着走的时候。她们听说天帝山的青逸很是嚣张,于是搓着手,跃跃欲试地想要为民除害。西山财政大权都握在天帝山,而天帝山一半的财富掌握在青逸手中,思量良久,她俩打算去敲青逸竹杠,然后去吃一顿好的。

然而,这是秋离和司卿霸王生涯的终结。

她二人去闯天帝山被狠狠地坑了一次,从此再不敢去青逸的地盘挑事儿。

她俩刚踏进天帝山的大门,还没见到青逸,秋离就被困在沼泽里,司卿说搬救兵来救她,然而一去便再未回。

之后,秋离花了半个月才将自己从沼泽里挖出来,又花了半个月才闯到青逸近前。而闯过青逸的机关和陷阱后,她才觉得,此前闯的那些机关,都不配称为机关;之后破的那些陷阱,也都不配称为陷阱。

机关、陷阱之术,秋离此生唯服青逸一人。

她原以为,和司卿分别了一个多月,以青逸的性子和司卿的智商,司卿肯定要被折磨得瘦下去三圈,可是再见的时候她才惊讶地发现,司卿不仅没瘦,还满面红光,胖了一圈。

秋离犹记得自己咂舌,问司卿这一个多月是怎么过的。

司卿一本正经:“青逸让我给他当小厮任他使唤。”

秋离疑惑:“那你怎么胖了?”

司卿继续一本正经:“他家的伙食挺好的。”

秋离无奈地看着她。

此篇就此掀过,因为有了这一遭,秋离和司卿也不再想着去招惹青逸,知道这家伙是个招惹不起的。离开天帝山的时候,秋离和司卿都回头望了一眼,当时秋离以为她们想的都是:“哼,天帝山,老子记住了,总有一天老子会再回来的。”

可是,现在再想想,司卿那分明是含情脉脉、恋恋不舍的眼神,也就秋离那时眼瞎才没看出来。没想到,在第一次她二人闯进天帝山的时候,司卿和青逸就看对了眼。原来,同大多数烂俗的戏本子一样,一个精明能干的少公子,一个糊里糊涂的帝姬变成的侍女,朝夕相处一个月,总要有些浪漫的故事发生。

秋离咂咂嘴,回忆着司卿当时的眼神,好似咂摸出些门道来,不由得暗暗骂自己愚笨,竟晚了两三千年才回过味儿来。

那时司卿不解为何青氏一族不能许嫁外族,只以为是门规而已,想着若是能将应龙找到,把自己的母亲劝上一劝,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然而热恋中的两个人,难免干柴烈火,还不待秋离回去,司卿便怀孕了。

再后来的事情,秋离都知道了。

秋离咬咬牙,司卿那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性子,这么大一件事,居然连她这个最要好的朋友都瞒着,定是为了保护青逸。三青鸟一族在西山独大,当时这件事若是被女帝知道了,纵然青逸是天帝山一族的首领,也免不了要被扒皮抽筋。

如此看来,司卿对青逸用情至深。

司卿躺在**,紧紧地抓着秋离的手:“你会不会觉得我傻……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非要和他在一起。”

秋离斜倚在帷幔旁,不由自主想起了元辰。

她微笑着摇摇头:“不会。”若是有一天,跟元辰在一起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和司卿一样的选择。

她和司卿一样,都是那种至情至性之人。轻易不动情,一旦动情,便轻易不会改变。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三个月后,赤言终于回来了,回来时身后还跟着青逸。秋离一见青逸恨不得踹上一脚,好在赤言拦着:“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司卿要紧,赶紧带她去魔界,别磨叽。”

几个人片刻工夫都不敢耽误便赶往魔界。

赤言带着司卿去了渭河河底,为她引产。秋离和青逸在岸上守着,两个人相顾无言,有些尴尬。

沉默良久,还是青逸先打破沉默,他长叹了口气道:“司卿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以后回了西山,还要劳烦你多多照拂她了。”

秋离先一愣,但脑子一转便明白,此事女帝已知晓,她怎肯让唯一的爱女冒着生命危险和青逸在一处?这几日过后,西山再无青逸的位置。于是,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自此以后,你都不再回西山了?那司卿怎么办?”

青逸低眉苦笑:“女帝答应我陪着司卿生产,也是有代价的。此行之前,女帝给了神君一枚嘉果。青家与司卿有婚约,还愿意与司卿成婚。我答应了女帝,这次若是司卿顺利生产,我便再不出现在她面前。”

嘉果有什么作用,秋离作为百木之王,最是清楚。不周之山,爰有嘉果,其实如桃,食之忘忧。

所谓忘忧,不过是将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从人心头抹去罢了。

可是,开心也好,伤心也罢,那些都是司卿自己的记忆,究竟如何处置,也应当是她自己的选择,凭什么要女帝和青逸来帮她选择!

秋离怒火中烧,声音也高了一个八度:“司卿为了跟你在一起,不畏死,可你呢?”

青逸不敢抬头看她,可是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晰:“她不畏死,可是我畏她死。她命悬一线时我束手无策,我还有什么立场说要誓死和她在一起?”

秋离狠狠地“呸”了一声:“胆小鬼,她都不怕,你怕什么?畏畏缩缩是不是男人!”

青逸的声音有些喑哑:“我怕,我自然怕。我怕日后每次司卿分娩,都是九死一生,而我无法以身相代;我怕每次都要连累朋友,赤言就算是青丘神君,也难免伤及真元;我怕再有下次,老天不肯眷顾,就算司卿侥幸生还,可是要面对十月怀胎落地便死,日日以泪洗面,无法释怀……又或者……”他顿了一下,似是哽咽,“又或者,她去了,那我们的孩子,便自幼没了母亲……”

秋离的眼眶一下就红了,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知道,青逸每一句都说得在理,她不是他们,无法替他们经历那般磨难,到头来选择权还是在他们手中。

“一定会有办法的!”秋离不信,她不是轻易就放弃的人。就算她没有办法,她也要想法子找到有办法的人。

她丢下这句话,登上云头就往东海飞去。她虽然怕萧夜怕得要死,但是萧夜殿下法子多,说不定能帮助司卿有情人终成眷属。

守门的虾兵蟹将说萧夜殿下闭关了,她不肯走,接连在东海龙宫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终于将萧夜等了出来。萧夜知她来意,只是对她摇了摇头:“这件事,无解。”

秋离不信:“不会的,这世上没有死局,只是没有足够努力而已。”

萧夜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司卿并不是第一个爱上外族的三青鸟,也不是唯一一个因此命悬一线的三青鸟。然而上万年过去了,这件事,从来无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世上有些事情我们就是无能为力。你现在还年轻,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可是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其实世道公平,对谁都一样残忍。”

说完,萧夜便要转身回龙宫中去。秋离猛地扑过去,拜倒在萧夜的脚下,拽住他的衣角。

她的声音中含了哭腔:“一定有办法的,你是战神,无所不知的神,怎么会有难得住你的事情?”

萧夜只是冷冷地拂开了她:“因我是神,知这世上有些规矩,必得守;有些事,必不能强求。你若现在回去,还能在她身边陪她,若情况危急,还能帮赤言一二;若你一直留在我这里,真的有个万一,你可能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东海水寒,秋离的眼泪落下,凉凉的触感,从皮肤一直到心间。

萧夜的话,就像一把刀子。

是的,无论她和司卿多能闯祸,从来也没离开过西山的庇佑,就算犯了事儿,能摆平就摆平,摆不平的把西山帝姬的名号甩出来,也便平了。除了那些小打小闹的失恋,她俩没遇到过什么事儿。

所以,每次遇到问题,她都习以为常地觉得,最后总有办法能够解决。

离开了西山才知道,她们的能力那么有限,而人世间也有那么多的不如意。

天不遂人愿,改变不了的,只能接受。

萧夜快步离去,一袭青衣转眼间便隐没在水光之中。秋离也不再追,愣愣地发着呆。也就片刻工夫,她便止了眼泪,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是,萧夜说得对,她现在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回到渭河,守着司卿。

只是,回到渭河后,眼前的景象使她吃了一惊。赤言昏迷不醒,被青逸从河底捞了上来。秋离焦急地跑过去给赤言号了号脉,发现他受了很重的伤,灵力外溢。她惊得手一缩:“怎么会这样?司卿可还好?”

青逸点头:“倒是母女平安,我将她们安置在湖底将养,应当无碍。方才赤言想要输一些修为给司卿,不料遇上了出来觅食的横公鱼,两相缠斗,赤言虽胜了,但因为体力修为消耗到极点,晕了过去。我已为他护住心脉,应无性命之忧。”

从日上中天一直到日头西斜,赤言终于醒了,秋离松了一口气。

赤言懒懒地靠在秋离身上,虚弱地睁了睁眼,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秋离不放心地看着他:“你可还好?伤得可严重?”

赤言在秋离怀里靠得舒坦,一动也不想动,只是翻了个白眼:“你看我这样子,像还好吗?”

秋离将背挺直让他靠得更加舒服:“难道你不应该为了不让我们担心,说你没什么大碍吗?”

赤言睁开眼,疑惑地看着秋离:“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是谁教给你的?”

秋离认真地道:“哦,我记得是小时候你给我和司卿看的戏本子……”

赤言闭上眼,淡淡地道:“哦,看来我得给你找些新书看了。”

青逸对着赤言磕了三个头:“再生之恩,青逸谢过神君。”

赤言桃花眼半睁,睨了青逸一眼,有气无力道:“你最好祈祷我不要因为修为耗费过度长了皱纹,否则我就拔光你的狗毛……”

赤言这样一说,本有些紧张的气氛便缓和了过来。

赤言知道他们两个心系司卿,说道:“司卿没什么大碍,过几个时辰便能醒;小女娃显得有些先天不足,我将她放在青荇草最茂盛的湖底将养个两三百年,便能像正常娃娃一样了。只不过智力什么的,会显得比其他同龄的孩子差些。不过鉴于司卿的情况……”他顿了一下,咳了一声,“可能也差不到哪儿去。”

语罢,赤言喘了口气,想必是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不过说几句话的工夫,他就面色微微发白,额头也有些虚汗:“我方才给女帝送了信,不多久,女帝便会来接走司卿。”他面上有些不忍,将目光投向青逸,“嘉果一会儿便会生效,届时司卿便会将和你有关的一切忘记。还有半个时辰的工夫,你可以去湖底看看她,跟她道个别。”

青逸拜谢了赤言,径直分水去了湖底。

赤言说了太多话,累得闭上眼,片刻,又睁开,指挥秋离道:“对了,本神君刚才杀死的那条横公鱼,你用两枚乌梅煮了给本君吃,美容养颜,我操劳了太久,得好好补补……”

秋离无奈,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只惦记吃。

她还是很听话去给他做鱼了。洗洗涮涮,赤言一条鱼下肚,秋离看着她把鱼汤喝完,再抬头,便见着云头上女帝带着两个贴身亲信风风火火赶来。想到司卿和青逸今后的命运,秋离心中抽着疼了一下。

今日的女帝没有着华衣,只是穿了一件素净的紫色长袍,看起来,没有那么有距离感。几日不见,女帝也苍老得厉害,面容憔悴,眼底也生了些细纹。她动容的模样,更像一个母亲,而非一国威严的女帝。

秋离再叹一口气。

女帝向赤言微微欠身道谢,便命手下亲信将司卿从湖底抬了出来。

司卿熟睡在水晶棺中,不知道方才青逸和她说了什么,纵然睡着了,眼角眉梢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后面跟着的,是踉踉跄跄的青逸,满脸泪痕。

秋离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女帝不失礼数地向赤言告别,说完,就带着司卿的水晶棺飞上了云头。青逸在后面追,可是女帝广袖一拂,金光一闪,一道结界就把他弹了出去。

女帝威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青逸,我们说好的事情,你难道忘了吗?”

青逸跪在她脚下的云头上:“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女帝摇头:“无缘之人,多看无益。”说罢,转头离开。

秋离一个箭步跃起,将青逸扶起,想要追着女帝的脚步而去,却也被挡在了结界之外。她吃了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帝:“司卿现在如此虚弱,她需要我照顾。你让我跟你们回西山,我是司卿最好的朋友,没有人照顾她会比我更用心。”

女帝目光冰冷:“秋离,我知道你与司卿要好,所以更不能让你去西山了。”

秋离身子一颤。

女帝继续冷冷道:“嘉果虽然能改变人的记忆,可是终究非万全之策,若是哪天你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她想起前尘往事,可怎么好?”

秋离身子再一颤。

女帝接着道:“而且以我对你性子的了解,这一天,一定会来的,对吧?总有一天你会于心不忍将一切告诉司卿,是不是?”

秋离无话可说。

是,她不满女帝和青逸背着司卿,私下决定改掉司卿的记忆。如果真的想要忘记,那也得是司卿自己想忘才行。现在司卿身子不好,她不会说;可是,一旦司卿身子好了,在司卿成亲之前,她定会将来龙去脉告诉司卿,是去是留,要司卿自己决定才行。

见秋离不说话,女帝心下明了,掷地有声:“所以,秋离,近万年内,你不要再回西山了。在司卿成亲之前,你都不可以再踏入西山。”

“女帝,你不能—”她怎么能不回去?司卿现在九死一生,女帝怎么能剥夺她陪伴司卿的资格?秋离刚要追去,可是一道金光向她袭来,她心中大痛,脚没站稳,被击得从云头上跌了下去。以她的修为,她根本不是女帝的对手。

风很凉。

风中有些夺人神识的花香,让人晕晕沉沉的。

秋离急速下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上每一寸骨头碎裂般痛。然而身上再痛,也掩不住心中的痛。她想爬起来再追上去,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她明白,这是女帝的定身咒,一个小时之内,她别想起身。秋离眼睁睁地看着女帝带着司卿消失在视野中。她忽而悲凉地意识到,从此,西山,她回不去了;司卿,她见不到了。

那个地方,那个人,曾经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她从幻化出人形,一睁开眼睛,就在那里。虽然受过欺负,所幸,她遇到了白泽,遇到了司卿。

她的悲,她的喜,她此生最要好的朋友,都在那里。

可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

赤言因为修为耗损过多,再一次晕了过去,被青丘族长接回青丘闭关疗伤。青逸沉入了渭河河底,他决定留在那里守护着他和司卿的女儿,守护到她睁开眼睛为止。

而秋离,没有人想她、期待她、盼望她、需要她。浓重的悲凉瞬间席卷了她全身,秋离任由自己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连定身咒解开了也不愿起身。

她只是躺在魔界的这处荒芜之地上,只是躺着,因为即使起身,她也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仿佛万年前那个在武学场被人欺负的小女生,满身是伤地被人推进了冰冷的婆罗池中,刺骨的湖水冻得她心灰意冷,四肢麻木,任由自己向湖底的最深处坠去。

可是,那时尚有白泽救她,现如今,谁能再将她从绝望的旋涡中拉出来呢?

没有人。

秋离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被世界遗忘了,就那般一动不动,从天明,躺至月上中天。

明月大而亮,仿佛一轮玉盘,盘中,映出了一个人带笑的脸。秋离有些恍惚,伸手去摸,抓了个空,才笑自己竟然犯了癔症。

耳边,好似响起谁的声音:“一言为定,我在嬴国等你。”

那声音那么轻,仿佛被风一吹就散了。

那声音好像溺水的人突然看到浮木,令人欣喜若狂。秋离猛地坐起身。

是元辰的声音。

秋离想,自己方才恍惚中,看到了元辰的脸,听到了元辰的声音。

回忆一下如潮水涌来,一发不可收拾。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我以身相许好了。”

“吾心悦你久矣。”

“阿离,只要你肯来,我便等你。”

元辰。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心间。

她突然有些欣喜地意识到,自己不是没人期待、没人盼望的,在嬴国,还有个人在等她。

秋离终于从泥潭中爬起来,打起精神,她要回到嬴国,那里,还有人在等她。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魔界亦如此。

秋离再次回到人间,看到大街小巷皆已换了模样,忽然间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在魔界逗留了七日,而人间时光如梭,春夏秋冬交替,已经过了七个年头。

还依稀记得那日,花前月下,她和元辰并肩赏月,元辰邀请她去嬴国做伴,她说:“我要去找个朋友,等见到她了,我便去嬴国找你。”

而他眼眸明亮,说话掷地有声:“一言为定,我在嬴国等你。“

那情景,依稀在昨日。

她在云头上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才匆匆赶到凡界,可是站在咸城的大街上,她没有勇气往都城再走一步。

最怕的,不过是物是人非。

七年了,元辰还好吗?还记得她吗?还记得那年月光灼灼,他说“我在嬴国等你”吗?

她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答案。没有消息总比坏消息要好一些。

她在街上踌躇了半晌,还是没有勇气直接去王宫打探他的消息。她怕他们擦肩而过,她喊他的名字,他却认不出她来;她怕两人相遇之时,他们相视一笑,他问她“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但她更怕她遇见他时,他怀中已经有了别的女子,而她说不出祝福的话。

她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这一万年都白活了,此刻,她还像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就像第一次白泽把她从婆罗池中救上来,她抱着白泽的衣服,提不起勇气去还。

于是,她先在城中一家客栈落脚,顺便打听打听消息。正巧,最近城中热议的都是嬴王秦征的加冕仪式。

嬴王秦征只有二十二岁,但做起事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登基七年,摄政王韦布把控朝政,太后男宠廖皑在一旁虎视眈眈,小秦征在两座大山的夹缝中生存,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从不引起他二人的忌惮,还设了巧计让他二人自相残杀。

嬴王秦征隐忍七年,装痴装傻七年,终在上个月,借着加冕仪式,引诱廖皑造反,先在故都雍城埋伏好亲兵一举拿下了叛乱的廖皑,夺回兵权,又趁机罗织罪名将摄政王韦布牵连至叛乱之中,罢免其职,将其赶回封地养老。所有动作一气呵成,秦征一日之间便从任人操控的傀儡,翻身变成嬴国手握实权的当权者,雷霆手段让全国上下叫好,民心大振。

也有人说,其实秦征的手段早就有迹可循。他继位之初,嬴国国政局势复杂,掌握在以婳阳夫人为首的荆系外戚、以胞弟秦蛟为首的韩系外戚以及母亲绍氏与韦布为代表的外戚手中,三股势力错综复杂,而秦征自己在嬴国却没有一个信得过的靠山,早年只好假意与韦布合作,逼胞弟秦蛟绞杀婳阳夫人,之后便利落地手刃廖皑,囚禁亲母,驱逐摄政王廖皑,不过七年,就将政权重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可谓不厉害。

在这样的故事中,秋离也听出了元辰存在的蛛丝马迹,毕竟这样的雷霆手段,倒是像他的风格。可是秋离也打听了,嬴王身边新近的红人包括李寺、尉缭等等,没有一个是唤作元辰的。

秋离觉得事情不该如此,从当年秦征飞鸽传书给元辰专门请他回来帮自己理政来看,秦征应当是十分信任他的。

她思索来思索去,摸到袖中的雪鸽时,终于鼓起勇气给元辰写了一封信。可是鸽子放出去了,她有些懊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不停地想着会不会太唐突了,会不会收到信的人不是元辰而是他的妻小,那他们会怎么想……

她一面揪着窗前迎春花的花瓣,一面纠结。还好,回信来得很快,在窗前那盆迎春被揪光之前,小二敲响了她的门,说有故人来访,问是否要见一见。

秋离半是期待半是紧张地捋了捋头发,随小二下楼。小二一面走一面调侃:“之前就说姑娘眼熟,但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方才见到方大人,才想起来您正是五年前元朗阁千金悬赏要找的姑娘,小的这些天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秋离没听明白小二在说什么,从二楼走到一楼的路又太短,她还没来得及询问,便看到了客栈门口一道笔直的身影。

颀长的身姿,脊背挺得很直,远远看去,真真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

听到脚步声,那人回头,却看得秋离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是方泽,不是元辰。

为什么不是元辰?难道他真的出事了?

秋离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上跑下来,方泽见到她似乎也一时错愕,继而释然,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可眼神是疏离的:“当真是姑娘。”

当年分别时不过是个毛头小童,现在提剑站在她面前,方泽已经成熟到让人感受到压迫感,云谲波诡的政局果然最锻炼人。

秋离不知道他这句话要怎么接才好,只好点点头,衣襟在手中被绞了一圈又一圈,讷讷道:“是我。”

方泽做了个手势,将她引进一个隔间。小二上茶之后,便识相地退了出去。隔间布置得很是雅致,一枝干梅插在瓷瓶里,衬着一扇四折的绢白色屏风,好似冬日静雪,梅花傲立。

方泽替她斟了一杯茶,将茶盏推至她面前,脸上带着标准的笑容,客气得让秋离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抿了口茶,问:“元辰……他还好吗?”

方泽点点头,又摇摇头:“也好,也不好。”

她凝视了一会儿手中的茶杯,一句话几次滚到嗓子眼,又滚了回去,如此几次之后还是鼓起勇气道:“我想见见他,可好?”

方泽没有答,只是抬头郑重地看着她:“姑娘这次回来了,可还要走?”

秋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哈?”

方泽沉着嗓子,声音有些冷:“自姑娘第一次救了公子性命,公子便惦记着姑娘,这一惦记,便是五年。后来好不容易遇上了,昭国一别,又是七年。这次姑娘再见到公子,又要消失几年呢?”

秋离再傻,听到方泽这话,也知道方泽生她的气了。

秋离知道,那是因为她去了魔界,凡人养的鸽子无法在六界穿行,雪鸽感应不到彼此。

方泽继续道:“当时我还以为姑娘遇险去世了。幸好老天眷顾,公子活了下来。公子听说了雪鸽的事情,便满天下打听姑娘的下落,还拿出了元朗阁一半的收益奖赏有可靠消息的人。”方泽顿了一下,“姑娘你可知,元朗阁一年的收益,是嬴国税收的三倍。”

秋离低头无言。

方泽沉眸,眼神中有些哀伤:“公子等了一年,来提供消息的人很多,却没有一条是真的,不过是些来讹赏钱的。然而就算如此,每次有人上门公子都万分欣喜,不管什么时候一定到门口去迎接,有几次鞋都顾不上穿,然而每次都被兜头浇一盆冷水。那个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公子心灰意冷。”方泽顿了一下,“后来赶上秦蛟叛乱,嬴王让公子派刺客去昭国暗杀秦蛟,但公子亲自去了。你也知道,公子的右手早就废了,此生不可能再提剑。”方泽又顿了一下,有些哽咽,“他之所以去,就是想去送死。他是在鬼门关走过那么多次都侥幸回来的人,这次却想去送死。”

方泽的声音那么沉,沉得她不敢抬头去看他。

方泽眉皱得更深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赶去昭国的时候,公子已经被人抬去了医馆。那时公子奄奄一息,看着我说:‘阿泽,我从来没有对自己这么失望过。我想保护天下人,却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心上人。’”

一句话不长,但是方泽中间停顿了好几次才说完,想必这段回忆使他有些痛苦:“公子之所以还活着,是要完成助嬴王秦征一统天下的心愿,否则,他早就追随姑娘的脚步而去了。过了这些年,公子的悲伤好不容易淡下来了些,我日夜陪着公子,知道他是在夜里大醉了多少次才能显得这样举重若轻。如果姑娘这次回来便不走了,我就带姑娘去见公子;若是姑娘回来又走,那我情愿公子不知道姑娘回来过。所以,”方泽的声音坚定,“我问姑娘,这次回来了,可还要走?”

方泽沉默了很久。他的手紧紧地攥了个拳头,又分开,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不要有太大的起伏:“这样,那恕不远送了。”

言下之意,是要她离开嬴国。

秋离胸口有些堵得慌,眼眶也微微发酸。她心疼元辰,想要见他一面,可方泽的话句句在理,她无力反驳。若是她继续留在嬴国,指不定有一天会在街上相见,到时候要说什么呢?寒暄都觉得尴尬。

而且,她不能再这样不负责任地搅乱他的生活。

她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了,想着嬴国有她惦念的人,便来了嬴国。此番再离开,她又要去哪儿呢?

这番话,她最终没有说出口,沉默了良久,只是点头道:“好,我今夜便起程,离开嬴国。”

元辰留在嬴王宫中议事整整两天,秦征终于得以亲政,百废待兴,廖皑叛乱后还有一片烂摊子等着收拾,他们披星戴月地处理逆党,再加之起草各项法案、制度,没时间合眼,直到夕阳西下元辰才回家。

照例,元辰每日回府后要将方泽唤来问问四下动向,可是今日回家,不见方泽踪影。元辰累得头有些痛,坐在藤椅上揉了揉太阳穴,又沏了盏茶,招来家中小厮:“可知方泽去了何处?”

小厮据实道:“方大人接到了一封信,急匆匆地出门,至今未归。”

方泽办事元辰自是放心的,只是照例问了一句:“方泽可有说是什么事?何时归?”

小厮摇摇头:“不知。”

元辰抿了口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方泽不是这种做事不交代的人,方泽不论做什么事,如果没有提前告诉他,总会留下口信。此事反常,反常必有异。于是,他问:“信呢?拿来我看看。”

小厮有些为难:“烧了,方大人看到信之后就烧了。”

元辰眉头一挑,端茶的手悬在半空,心中更加疑虑。他相信方泽对自己忠心不二,一时想不到他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可有看到送信的人?”

小厮摇了摇头,今天一问三不知,他很怕被自家大人惩罚,声音也低了下去:“没……没有人来送信,只是飞来了一只鸽子。”

元辰摆摆手,想必不是什么大事,便挥手遣了小厮下去。可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谨慎习惯,让他追问了一句:“那鸽子可有什么不寻常?”

小厮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回忆了一下,回身欣喜道:“很好看的一只鸽子,通体雪白,只有头顶和尾巴上一点黑。”

“咣当”一声,元辰手中的茶杯落地,小厮吓了一跳,以为是主子生气了,忙跪在地上等着责罚。

元辰哪有工夫和他生气,听到雪鸽来送信,元辰全身的血一瞬间都涌进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自己:她回来了吗?真的是她吗?

小厮等着元辰责罚,没想到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抬头看自家主子,却发现他脸上有一种难以读懂的表情。主子的手在微微颤抖,好似是害怕?

小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家主子多年陪在嬴王秦征身边,外人都评价说,嬴王秦征有个很可怕的谋士,聪明绝顶,无欲无求,这世上,没有什么他怕的事情。

怎么会没有呢?外人不知道罢了。元辰怕的,就那么一件事而已:怕无归期,怕空欢喜,怕来者不是你。

“备马!”元辰忽而喊道,声音从体内爆发出来,将小厮吓了一跳。

“给我牵最好的马来!”

只要你肯回来,不管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到你。

夕阳将天边烧成火红的颜色,秋离在城门与方泽作别。

方泽冲她点头示意:“姑娘珍重。”

她亦回以点头,想了想,没什么想说的,转身想走,却又想起嘱咐一句:“照顾好你家公子。”

方泽点头:“自然。”

她又点了点头。点头的次数太多都到了尴尬的地步,秋离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么,往城中张望片刻,实在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于是转身离开。

走出咸城门之际,秋离觉得眼眶酸酸的,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举目四望,天下之大,竟没有她的落脚之地。

而且,她是真的想他,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秋离叹口气,忽而听到身后疾驰的马蹄声,隐约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阿离!”

她下意识转头,只见一袭蓝衣飞马踏尘而来,不待看清来人面貌,便被强势地拥进了怀里。

“阿离。”耳边有人似隐忍地喊她的名字。

不用看,她也知道来人是谁了。

“嗯。”她点点头。

他抱她抱得那么用力,不知道是不是在生气。

“阿离。”耳边人又唤了一遍。

“嗯。”她轻声应道。

“阿离……

“阿离……”

也不消她回话,耳边人便这样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仿佛只要可以喊她的名字就足够满足。

元辰不敢相信,七年,她消失了足足七年,此刻回来,他怕自己是在做梦吧。

他想这样喊她的名字很久了,可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也等了七年才终于实现。

阿离,他的阿离,真的回来了吗?

良久,元辰才放开她。秋离这才有时间认真看他现在的模样,从青葱少年到年近而立,岁月雕琢出了他脸上的棱角,眉眼之间,已然有男人应有的气宇风度,这让他显得更加冷静沉着,成熟可信。

这才是嬴国第一谋臣应有的模样。

他这些年竟然消瘦至此。眼底一块乌青,显示着这些年他过得有多辛苦。

他过得不好,不好得那么明显。

就算是政务繁忙辛苦,他也不至于消瘦至此。她想起方泽给她讲的故事,心底又是一阵自责。

漫漫七年,他是如何度过的?不知道她是否会回来,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等她?

见她出神,元辰伸手摸摸她的脸,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担心她是幻觉会消失不见。

元辰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场面,却没想到是这样。她还没有见到他便又要离开。

他有一肚子的火气,想要斥责她为何这样不负责任,想斥责她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就消失了七年。他想问她是否忘记了答应过要来找他,但他最想问的,其实是,她曾说心悦他,都是在骗他吗?否则为什么不来找他?可是话到嘴边,便只剩一声叹息。何必,她回来了就好,何必咄咄逼人,像个怨妇。

于是,他轻轻帮她捋着鬓边的发梢,疼惜地道:“瘦了,你这些日子在外面,受苦了吧。”

秋离忍了那么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他才是瘦了的那个,他才是受苦的那个,他怎么能只字不提自己的过去,丝毫不对自己埋怨,只是道“这些日子在外面,受苦了吧”。

见秋离哭了,元辰的心立马软成一摊水,苛责的话再没有一句舍得说出口,轻轻为她擦了擦眼泪:“都结束了,从今以后,你有我。”说罢,翻身上马,俯身伸出一只手,想要牵她。

他轻声道:“走,我带你回家。”

回家……这个词让秋离有些愣神,她也是有家的吗?

见她不动,元辰脸上显出一丝失落。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为什么来了嬴国却不见我就走?”说罢,他长叹一口气,满脸了然,“阿离,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而你,是个懦夫……”

秋离微微一愣。是,她是懦夫。

她不敢去见他,因为不知道会留在他身边多久。如果终有分开的那一天,那不如不要开始。

没必要为了一时欢愉,换回头撕心裂肺的疼。

她害怕,她现在爱得深,将来便伤得深。

元辰再一次对她伸出手来:“阿离,跟我回家。你若在,我照顾你;你若走,我不拦你。只要你在一天,我便想珍惜一天。”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洒在元辰的指尖上,明亮而温暖。

秋离莫名地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她想起在荆国二人被刺杀那次,他也是这样在马上伸出一只手来牵她。

还有那次在昭国,她跟刺客缠斗跌入泥潭,也是他伸手将她拽了出来。

秋离忽然意识到,原来,他曾不止一次伸手想要拉住无依无靠的她。原来,在不经意的年岁中,在被人遗忘的光阴里,他曾不止一次温暖过她。

她伸手搭在他的手上,他立刻用力地握紧,轻轻一带,她便坐在了马前,他从后面拥着她的背,那种踏实的感觉,让她莫名感动得有些热泪盈眶。

原来,手一旦牵了,便想牵一辈子。

元辰的宅子在咸城最繁华的地段,闹中取静,从元府的大门踏进去后,便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院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院内兰花幽幽,芳香阵阵。

入口的一处假山,九曲十八弯,仿佛一个迷宫,隔开了尘世的所有喧闹,假山上有些凹凸不平的石头上长了青苔,好似泼墨山水画上的点睛之笔。

秋离在马上坐久了腿有些麻,下马后身子稍微有些不稳,元辰见状二话不说地便将她横打抱起,从家门口一直抱着走到了内堂。一路上的小丫鬟、小侍卫们看了都掩着嘴笑,还窃窃私语,弄得秋离有些不好意思,让元辰放她下来,元辰却不以为意:“他们以后,得习惯习惯了。”

秋离刚开始没明白元辰的话是什么意思,明白过来之后,脸又霍地烧红了。

元辰径直将秋离抱进侧厢卧房,丫鬟们个个很有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还不忘记把门带上。

秋离挣扎着想要从他怀中跳下来,可是脚才刚落地,又被他拽回了怀中。

“阿离—”元辰的声音有些哑,“别动,让我抱一会儿。”

元辰的声音好听得仿佛一个定身咒,秋离一下子就僵住了,乖乖被他抱了好一阵,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等了多久,秋离觉得抱着他的人变成了一个大铁秤砣,压得她腰都要折了,刚想推开他,却听得肩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秋离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元辰,只见他长长的睫毛安稳地垂在下眼睑上,果然是睡着了。

这个家伙,一定是累极了吧,竟然站着抱着她便睡着了。

秋离不忍心吵醒她,所幸他俩离床不远,她轻手轻脚地将他放到**,将被子掖了掖,定定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看他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那样好看。她想伸手碰碰他高挺的鼻梁,然而想想,还是不忍心吵醒他,只轻手轻脚地放下**的帷帐,转身出门。

轻掩上门的时候,看到方泽低头跪在门外,她轻声问:“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方泽低头道:“今日没有跟公子通报便烧了姑娘的信,跪在这里等公子责罚。”

秋离将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元辰睡下了。今天的事儿你也别放在心上,我会跟他解释的。”

方泽听到她的话,似乎有些惊讶:“你说,公子睡下了?”

秋离轻声应了一声:“嗯,难道有什么不妥?”

秋离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心疼了一下,然后便释然了,释然了之后还有些甜蜜,所以露出了淡淡的笑。

方泽不懂风月之事,被秋离这个笑弄得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秋离有点开心:“你跟我说说你家公子平时爱吃什么菜。”

“啊?”方泽完全没有跟上她的思路,只是木着脑子回答,“雪菜梅子鱼、鹅掌鸭信、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菜胆鸡鲍翅、水煮鳝片……”

秋离抚抚额:“呃,有没有家常一点的?”

方泽“哦”了一声,思索了一下:“元朗阁用的料都很讲究,厨子也是全咸城最好的,做的菜色都挺复杂的。”

秋离汗颜,有钱就是好啊。不过她还是不气馁:“你再想想,稍微常见点的?”

方泽使劲想了想:“那就酸笋鸡皮汤、山药糕、桂花羹、荔枝蜜饯,公子过于劳累,胃不好,最喜喝汤,尤其是温热的汤。”

“酸笋鸡皮汤、山药糕、桂花羹……”秋离默念了一遍,开心地向方泽比了个手势,“我去去就回。”

她要去厨房给他弄点吃的,看他累成这个样子,肯定没有好好吃东西。秋离想,自己没有什么别的本事,除了给司卿善后,就是做好吃的。前面这项技能应该此生不太会再用到了,但是后者可以继续好好练练。她虽然在西山不是个好厨子,但是到了嬴国想必还是拔尖的。

她想对元辰好一点,想要弥补这七年的光阴,能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亲手给他做一顿好吃的。

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

虽然元府上下都没见过秋离,可适才元辰抱着个美人回府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这些年来自家公子一个姑娘都没往回领过,下人们已经开始猜测自家公子是不是……秋离这时出现,很及时。

于是,大家争相瞧一瞧这个姑娘究竟有多美。

当听说秋离去了厨房的时候,半个元府的小丫鬟们都呼啦地跑去了厨房附近看热闹,将门廊、走廊、过道,挤了个水泄不通,站不下的甚至坐进了米缸中,以至于秋离蓦地见到厨房有这么多打杂的人的时候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元辰竟是个这么奢侈的人,连厨房都有三四十个帮工,她想,以后得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说说,留上三四个勤快的就可以了,剩下的都可以遣了去。乱世中嘛,有银子也不是这么乱花的。

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还是很贤惠持家的。

只是可怜了一帮小丫鬟,挠破头也想不到,只不过看个热闹,竟然将工作看没了。

鸡肉切片,用盐和料酒在一旁煨好,锅烧热,加入酸笋、姜片、青椒翻炒,爆炒出香之后加入鸡肉翻炒,再加半锅水,用小火慢慢炖着。香味从锅盖下面溢出时,在旁边候着的厨房老妈妈看着秋离默默地咽了一口口水。

这个少夫人,她服。

约莫半个时辰,酸笋鸡皮汤、山药糕、桂花羹便都准备妥当。秋离刚想端去给元辰,一抬头,看到灶台周围围了一圈脑袋,一个两个睁大眼睛看着她,带着些馋意。秋离轻轻一笑,回头跟厨房老妈妈道:“酸笋汤锅中还有不少,想必元辰一个人也喝不下,你可以端了去,跟大家分分。”

她话音刚落,厨房中传来一阵欢呼声。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锅汤,就让她在元府三四十个小丫鬟心里坐稳了夫人的位置。

等她再回到厢房时,里面却没了元辰的影子。有个看门的大丫鬟在门口等着她,见她回来冲她福福身子:“公子刚刚又被嬴王急召入宫中,让我跟姑娘说不要等他用膳了。”

秋离端着托盘的手僵了僵,垂眸道:“好,我知道了,有劳了。”她心中想,可能元辰对她多少有些怨气。毕竟她一去七年未归,刚重逢时可能会有些难以自已,但冷静下来之后,心中还是有些难以解开的结。

丫鬟又冲她福福身子:“奴叫阿如,公子吩咐这几日就由奴贴身照顾姑娘。”

秋离冲她回以礼貌的微笑,刚想转身离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阿如,嬴王经常连夜召他入宫吗?”他,不是刻意躲她吧?

阿如是元府最机灵的丫鬟,看秋离的眼神,便知道她心中所想。她对着秋离粲然一笑:“自然,嬴王日理万机,其中九千机,都是公子帮忙理的。”

秋离被阿如一句话逗笑:“也就只有元辰,能**出你这么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此时日理万机的嬴王在宫中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揉揉鼻子,看了李寺一眼:“你说,孤连打了两个喷嚏,是不是三哥在骂孤?”

李寺含胸低头答道:“有可能。元公子回府休息还不到两个时辰,又被大王急召而来。换作是我,我也要骂人。”

秦征跪坐在屋中草席上,玩着手中的茶杯:“孤也没办法啊。韦布虽然回了洛阳,但是六国纷纷递来橄榄枝,请他去做大夫,若他真的应了,那对孤来说,简直是心腹大患。不请三哥来商量个对策,孤寝食难安。”

秦征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低沉的声音:“你寝食难安了,就得扰得我也寝食不安了才好是吧。”

听到这声音,秦征一下子从草席上跳了起来,迎了出去:“三哥你来了!”

从门外走进的蓝衣男子,正是元辰。他披星戴月赶来,蓝衣之上仿佛也披了一身的星辰,带着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三哥……”他停在原地,怯怯地道。

元辰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蓝色的下襟一撩,自顾自地坐在草席上,看也不看他:“什么事儿非得大晚上说?”

秦征愣了,平时的三哥都是温婉如玉的,这么凶的三哥还是头一回见。他连忙给方泽使了个眼色:“今儿是怎么了?”

方泽向秦征身侧挪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没喝到酸笋鸡皮汤,公子不开心。”

哈?秦征愣了,酸笋鸡皮汤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吃到,至于发这么大脾气吗?于是他十分狗腿地吩咐厨房去盛一碗酸笋鸡皮汤来。

然而,元辰看到汤时脸色更差了,脸阴得仿佛下一刻就要下雨了。

秦征拽拽方泽的衣角:“你靠不靠谱,三哥怎么更不高兴了?”

方泽也一脸茫然。

当然,方泽这个没经过风月的人不会懂,元辰想吃的,只是秋离亲手做的汤而已。

他虽然靠在秋离肩头小睡了片刻,但是秋离将他放在**掖上被角的时候他就醒了,之所以接着装睡不过是想看看她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做什么。偷跑吗?其实他有一点怕她再失踪一次,所以秋离掩门出去的时候,他打起万分精神听着门外的动静,听到秋离问方泽他爱吃什么要去厨房给他做的时候,他还是很惊喜的,便合着眼睛躺在**等着心上人来给自己送吃的。天知道他自从七年前在街边看到她煮面时,就想吃她亲手做的饭了。

然而,等了半晌,饭没等到,只等到了一封嬴王宣他进宫的诏书,他能不火大吗?现在秦征摆一碗酸笋鸡皮汤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意思,提醒他没吃到秋离亲手做的汤?他出门的时候都闻到香味儿了!

不过生气归生气,正事还是不能耽搁的。韦布虽然被除了官,可毕竟做了七年的摄政王,对秦征也算有扶持之功,在他胞弟秦蛟和祖母婳阳夫人把持朝政时,给了秦征巨大的支持。并且此人狡猾至极,虽然秦征心知韦布与此次廖皑谋反脱不开干系,怎奈韦布是个老狐狸,竟没能让秦征找到他的罪证。

若是没有实打实的罪证,便不能赐死,否则秦征落个迫害功臣、鸟尽弓藏的名声便难以服众了。只是,韦布此人一日不死,对于秦征来说,就是一日的隐患。

思来想去,处置此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恐吓。韦布此人极好面子,又极重名声,如果嬴王写封信骂他不忠不仁,定会使他羞愤交加,再加上一个合适的送信人,便可以逼得他自尽。

信不难写,可是送信的人不好找。得有一个人有足够的威信,让韦布对他恐惧,见到他便自觉再无生路,非死不可。

嬴王写好了信,元辰接了过来,连夜便带着方泽出发。

送元辰出门时,秦征脸上露出小孩子般的笑意:“我就知道三哥最疼我了。”

元辰刚要迈出院子的脚突然又收了回来,回头看了秦征一眼,看得秦征打了个激灵:“三……三哥,还有什么事儿吗?”

元辰将手中的信举了举:“这封信送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秦征点头:“三哥但说无妨。”

元辰正色道:“以后不许再连夜下诏书找我进宫。”

秦征一愣,虽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狗腿地笑着答应了。

元辰一直绷着的脸这才有了些缓和的神色。他等的人回来了,从此他晚上的时间自然也有了更好的过法。他们之间已经蹉跎了七年,他不想再错过一分一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