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花辞

四月间杏花摇曳,风吹过,纷飞出一场遮天蔽日的大雪。杏花飞扬中,嬴王的旨意送到平阳君府。因治理瘟疫有功,嬴王特意在宫内设了晚宴,给秦子诺庆功。若嫣作为正室夫人,这样的场合,自然是要陪同出席的。

管弦丝竹,觥筹交错,让若嫣眼晕。与一群面和心不和的人坐在一起打官腔,她觉得呼吸不甚舒畅,便趁人不注意从宴席上溜出来,四处走走散心。

丝竹声渐渐离得远了,她长出一口气,想着终于能躲个清静,可一回头,在梅树下看到一个对着月亮发呆的男孩。十三四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孤独,可在这样的排场里,他不显得怯懦。

她见着他面生,便问身边丫鬟:“这是哪个?”

丫鬟恭敬地回话:“这是公子楚夫人家的远亲,元家公子,元辰。”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熟人,秋离冷不丁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起来:“元……元辰怎么在?”

赤言一脸看白痴的表情看她:“他们是旧相识,在回忆里打过照面有什么奇怪的。”

秋离点点头,是这个道理。只是在秦子诺和绍若嫣的回忆里走一走,还能遇到小时的元辰,这倒像是意外惊喜了。

若嫣又问:“既然是远亲,又在我嬴国做什么?”

丫鬟再答:“元家获罪,元小公子一路逃来投奔公子楚。”

若嫣“哦”了一声,望了望天上的圆月。她叹口气,触景生情,又想起小时的自己,月儿这样圆,可怎的世间有这样多支离破碎的家庭?

她虽久居深闺,但时事政治没落下。她知道公子楚是刚从昭国逃回的质子,在嬴国王宫中朝不保夕,因为逃得急,连自己的妻儿都没来得及带上。他的小儿子秦征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也被他抛在昭国,生死不明。一个连自己儿子都保护不了的人,又有什么能力来保护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远亲?这小孩子,留在这里,被排挤,被欺负是逃不过的命运。

或许真如绍若嫣所说,对那些和她有过相同处境的人,她实在无法冷眼旁观,不施以援手。她虽与元辰萍水相逢,却忍不住走向他。

若嫣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与他并排站在梅树下,抬头看月亮,不说话。

元辰看了她一眼,并不好奇,也自顾自地望天。

若嫣虽不是话多的人,可是从没见过这样话少的孩子,这跟她的设想不太一样,她以为他会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可是等了半天,都没等到这句开场白。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终于她忍不住先开了口:“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她这些年喝了好些药,找了好些大夫调理,说话的声音不再那么恐怖,却依然十分沙哑,不像是个正常女子该有的声音。

元辰拱了拱手:“原本不知,但是现在知道了。”他恭敬作揖道,“拜见华成夫人。”见她惊讶,元辰解释道,“今日宴请的,无不是皇族贵胄,夫人小姐,皆身出名门。若是有人有夫人这样的嗓音,闺阁女子,定是藏在家中不让出门;若是许了人家,便早该声名在外。可我来了咸城几日,并未听说有这样的女子。唯一知道的,不过是华成夫人是个哑巴,这样寻思,想必夫人不太爱说话罢了。”

若嫣神色暗了暗,眼眉低垂,可怜这小孩子年纪虽小,倒是聪明得紧。只怕偌大的皇宫中若是没人照顾他,这种聪明,只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元辰年纪小,想事情不周全,没想到她的思绪一时间转了这样多的弯儿,只以为自己说到了她口不能言的伤心事,立马满面尴尬之色,赔礼道:“元辰唐突了,请夫人恕罪。”

若嫣抿嘴苦笑,心想:他还算是个知事理的。心下一个不忍,她就在那夜宴会结束时,将元辰带回了平阳君府。她想,这个孩子留在宫中,必定是个没人照应的,她愿意做个人情,这个孩子这样聪明,以后说不定会是平阳君的好帮手。

若嫣愿意做这个人情不稀奇,奇的是秦子诺的反应。

他原本是极反对这件事的,这个孩子毕竟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还是公子楚的远亲。公子楚自己都不帮衬这个孩子,他为何要操这份闲心。

不知道元辰和秦子诺说了什么,二人秉烛手谈了一局黑白棋后,秦子诺便转了心思,不仅给了元辰百金,还把自己在咸城的几处铺子交给他打理。元辰年纪虽小,做事情却井井有条,不到半年,那些铺子的盈利便翻了倍。嬴王的信任加上敌国的财富,平阳君一时间成了咸城最炙手可热的新贵,权力之大,财富之多无出其右,可谓风光无限。

“你去哪儿?”见赤言扭着腰就往府外走,秋离赶紧追上去。

赤言掩嘴笑笑:“好不容易遇见个熟人,自然要去看看元辰在做什么!”

“哎—”还不等秋离阻止,赤言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她本是不想去的,觉得这样偷窥他的过去不道德,于是在原地等。可是在院子中呆呆地吹了会儿冷风,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袭来,差点痛得她昏过去。

“赤言你浑蛋!”她一拳打在旁边的树上,痛得差点将牙咬碎。枝头落叶纷纷,肩上、头上皆是落叶,她没有什么力气去拂,胸口痛得有些难以忍受。赤言见她没有追上来,便撤了加持在她身上的法力,一瞬间之前所有的法术反噬同时袭来,痛得秋离差点昏过去。

“死傲娇!”秋离又在心底骂了赤言一句,扶着墙向外追去。

赤言果然立在元辰窗外。

月已西斜,元辰还在书房对账,豆大灯火点着,照得屋内有些凄凉昏黄。

秋离看着他瘦小的身影投在墙上,孤单得让人觉得有点心疼。

赤言回头看她一眼:“来了?”

她白他一眼,不说话。

赤言朱红嘴角微扬:“这小子,还真的挺能干的。几家半死不活的首饰店,你可知不过半年时光,怎的就富可敌国了?”

秋离依然不说话。

她不答,赤言也不恼,自顾自地扇着他那风流公子的折扇道:“他将所有的铺子都卖了,花大价钱在杀手组织中雇了大批杀手,然后借助平阳君的名号盘了几家米店。咸城繁华,贵族奢靡,可毕竟是战时,柴米油盐比金银更加金贵。别家米店的进货送货渠道,全被他雇来的杀手打散,久而久之,这咸城,自然他一家独大。”

秋离低头,破釜沉舟,从头来过,这胆识气魄,确实非常人可比。这人年纪虽小,却是个狠角色。

林中风声簌簌,秋离耳尖,听得出风声中还夹了轻轻的脚步声,脚步声极轻,若不是她武学修为高,想必也辨不出。来者,武功不弱。

树大招风,尤其是元辰这样根基不稳的树。那些富商不是吃素的,他断了别人的财路,别人想要他的命,也不难推测。

她忽而揪心,这家伙不会武功,他刚来嬴国站住脚跟不久,想必身边没有什么帮衬的人,能保护他的最多方泽一个,可来人听着有七八个,他们可是对手?

她一时心焦,手按在剑上,刚要出鞘,却被赤言按住。赤言摇头:“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莫要冲动。你既能遇到一个生龙活虎的他,他必定也能撑过这一劫。”

她寻思他的话有道理,便默默地松开了紧握的剑。

黑衣人转瞬而至,提剑破窗而入,剑尖即将没入元辰的背心,千钧一发之际,方泽提剑从侧面冲出,将其一剑毙命。元辰顺势一个翻身越到桌子对面,抽出墙上的宝剑,两人便和黑衣人混战在一起。

看他和方泽配合的娴熟程度,这种刺杀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他们寡不敌众,自然要用点非常手段。可是这种刀尖舔血的事情,他竟然拿自己做诱饵,让对方大意,兵不血刃解决掉一个敌人。只要时机把握得不恰当,方才来人那一剑,便能要了他的命。

秋离不由得有些心惊。

可更让她吃惊的是,元辰竟然会使剑?!

她自诩是武学行家,和元辰相处数月,和敌人交手几回,从未有人看出他有身手。她不信自己看走眼了,其中,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故。

想至这层,她不禁又为他捏了一把汗。

来人人数众多,个个身手不弱,不多时,元辰、方泽二人便落了下风。黑衣人招招都冲着元辰的命门而来,剑剑致命,方泽有护他之心,可被其他人缠得脱不了身,每每试图突围,却又被剑锋拦下。元辰体力不支,慢慢落了下风,行动放缓,身上多处见了红,好几道触目惊心的口子,汩汩地渗出血来。

秋离紧张得额头都冒了汗,她几次提着剑就要冲出去,可都被理智劝了回来。她告诫自己,这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了,她无须太在意。可是每次看到他命悬一线,她都忍不住紧紧握住剑。

“公子!”方泽见元辰负伤,心急想要突出重围救他,出招乱了阵脚,躲闪不及,手臂被砍伤,也见了红。

黑衣人一剑从元辰的小臂直刺到手掌心,整条胳膊上一下子绽开一条血红的口子,“哐当”一声,元辰吃痛,手中的剑应声而落。

元辰的右手,便废在这一刻,此生再提不起剑来。黑衣人趁胜追击,一掌打在元辰的背上,他躲闪不及只得生生受了,内脏经脉都受了重伤,“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再也坚持不住身形,踉跄倒地。

“公子!”方泽见他受重伤,心下焦急,也顾不得许多,提剑便向元辰方向冲杀,出手没了章法,被敌方寻了可乘之机,身上又添了多处伤口。

元辰负伤跌倒在地,黑衣人提剑冲他刺去,电光石火之间,便要刺进他的心脏。元辰胸口的衣襟被划开,见了血,剑尖没入胸口,仿佛响起剑尖没入血肉的摩擦声,方泽见到这一幕惊恐得近乎呆愣住,被对手打伤也忘记了躲避,狠狠撞在墙上,却一直盯着元辰的方向。剑尖还在一寸寸刺入元辰的心口,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当”的一声,不知从哪里横空飞来一把短剑,两剑碰撞,黑衣人的剑应声而断。

是秋离。

元辰命悬一线,她还是无法袖手旁观,即使知道很有可能没有她,还会有别的人来救他,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

那把剑离他的心脏那么近,下一瞬,就可以洞穿他的心脏了,她怎么能不管。

有秋离出手,没两下子黑衣人便被打得落荒而逃。

元辰已然倒在血泊之中,方泽也身受重伤,秋离便带二人去医馆看伤。

赤言站在一旁摇着他的扇子不说话,他冷眼旁观她给元辰操劳地跑前跑后,包扎,上药,桃花眼含着脉脉深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秋离终于明白,那日她在元辰胸口看到的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了,果然她没看错,这确实是个深可致命的伤口。她只要再晚出手片刻,他便心脉尽断,再无回天之力。可是就算她救回了他一命,他的七经八脉也皆已受损,即使侥幸活了下来,他也会成为一个再也无法动弹的废人。

医馆的大夫冲着浑身是血的元辰连连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秋离别过头去,一时间眼泪竟不可抑止地涌上了眼眶。

她赶紧擦擦眼角,再回过头来看元辰,犹豫了片刻,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药瓶,那是她曾经和司卿常用的伤药。仙界物品,私下赠与凡人是不合规矩的,只是秋离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她将瓷瓶递给方泽:“这里面有七颗药,你每隔三天给他喂一颗,晚饭后用清水服下,一个月之后,他应当行动无虞。”后半句话她咽回了肚子里,只是,可惜了他的一身好武功,怕是就此全都废了。

秋离叹,怪不得她遇见的他不会武功。

方泽虽然负伤,但见秋离照料他二人如此用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秋离道:“姑娘可是公子的故交?请姑娘留下名字,等公子醒了也好上门去给姑娘道谢。”

秋离被方泽的盛情弄得有些局促,连声道:“不用了,不用谢。你将他照顾妥帖就可以了。”她偷瞄了元辰一眼,他好像在从书房来医馆的路上就重伤晕过去了,应当是没看见她的,这样最好,此刻她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

方泽年纪虽小,却很固执,跪在地上非要将秋离的名号问出来不可:“我家公子命苦,从小没个照顾他的人,所以若是有人对他好,他必定涌泉相报。若是问不出姑娘的姓名,公子回头要埋怨我的。”

秋离拗不过他,连忙摆手,一面让方泽不要追问,一面窘迫地从医馆中退出来。退着退着忽而想起,那日在山洞里,她问他胸口的伤痕是怎么来的,他反问:“这块伤疤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

她不由得一愣,难道,那时他就认出她了?

秋离随即否定了自己这个念头,他应当只在昏迷前模糊地看到了她一眼,难道就能凭微弱的记忆认出了她?这个想法一产生,她便一面退一面分心,在门口摔了一跤。

秋离窘迫地爬起,赤言就在门口摇着折扇看她,她没注意,正好和他撞了个满怀。秋离抬头,只见他一双桃花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叹了口气,道:“要说什么,说吧。说我傻也好,痴也罢,总归那刻,我无法冷眼旁观他去送死。”

赤言咂咂嘴:“春心都动了,嘴还这样硬。”

秋离翻个白眼:“你才动了春心!毕竟一路走过来是朋友,怎么能见死不救?”

赤言也不反驳:“你不好奇,当年的元辰,没有你插手,是怎么熬过这一劫的?”

秋离这才想起来,好奇地问:“怎么熬过来的?”

赤言摇摇折扇,声音拉得很长:“没有熬过来,他被一箭穿心,当即毙命。”

秋离讶异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怎么可能?那……那我们见到的那个……是人是鬼?”

赤言道:“因为你来了,改变了他的过去,所以一切因你而重写,他便活过来了。”

秋离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这是个什么操作?她怎么不知道?浮生咒难道不是一重幻景,怎的还能改变过往?

赤言敛了笑脸,一向浮夸不正经的脸上终于现出严肃的表情:“一念由心动,一相由心生。仙亦如此。”

折腾了一夜,此刻旭日东升,天空泛出鱼肚白。秋离低头琢磨了很久,突然想明白了:“所以神君你耍我……”她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咬牙切齿,“方才从平阳君府走出来,我们就不在幻景里了。这里是真实的过去,你用了时间扭转术,我们现在在四年前,这才是为什么我可以改变他的过去。”

赤言嘴角轻弯:“不愧是白泽最喜欢的弟子,脑子转得果然快。”

秋离没有心情和赤言开玩笑,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凡人的命格因仙人的心念而改,那便脱离了天命簿子排好的戏路,这凡人的命格便也系于此仙人心念之上。若是此仙人心念再动,那这凡人的命格会再次反转,一个不存在于天命簿子上的生命,会死亡,会消失,会变成虚无。

秋离忽而明白了什么,定定地看向赤言:“神君你不是为司卿而来的吧,是为我而来的。”

赤言是个严肃不过三秒的人,他随即又露出招牌式的桃花笑,折扇重新打开,摇了起来。他往身后的墙上一倚,摆出了极妖娆的姿势:“哎哎哎,小秋离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姑娘不假,可是自作多情就是你的不是了,我确实是受了西山前女帝的嘱托下来找女儿的,只不过下界前听司命说,一个他笔下应该死了十几年的人,一直莫名其妙地活着,便顺便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的扇子在她头上轻敲,“我就是顺便来看看你,顺便。”

她知道赤言的性子,明明是对你好,但总是要说得那么欠扁,可能是不想别人觉得欠他人情。当年她和司卿一起在背后说神君坏话的时候就说,如果以后哪个姑娘被神君看上了真是倒了大霉,莫名其妙就天天被人挤对……

不过现在她没心情和赤言斗嘴,元辰现在活着,完全是因为她冲动之下想要他活下去。如果有天她完成了司卿交代的任务,回到了西山,不再关心元辰的死活,他便有可能烟消云散。

怎么会这样?

“神君。”秋离抬眼看着赤言,赤言懂她,知道她一定会于心不忍。他既预知了此事会发生,便不会扔下她不管,“你既然顺道来看我,那我估计你也有一个建议要顺道告诉我是不是?”

赤言哼了一声:“人要活得傻一点,像你这么聪明,多没意思。”

秋离回了一句:“彼此彼此。”

她回忆了一下司卿让她帮忙的时候是怎么耍赖撒娇不讲理的,然后深吸一口气,弯起眼睛,嘴角挂上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低下头扯扯赤言的袖子,柔声道:“神君你就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嘛。”

赤言被她的反常吓得下意识弹出去一米远,甩掉她拽着他袖子的手:“哎,我怕了你了。”他捋了捋袖子上的褶子,“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你喜欢他,那就好好过。机会难得不是?”

秋离低头:“你也知道我的老毛病,万一我不是喜欢他,而是喜欢穿蓝衣服的……”

不等秋离把话说完,赤言气得用折扇直敲她的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简单的事情,你让他换件衣服不就行了吗?”

秋离在风中目瞪口呆,是啊,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她以前怎么没想到过呢。

她忽而想到下午元辰和赤言都有些怪异的脸色,问了一句:“对了,你下午和元辰说了什么,为什么他的脸色那么奇怪?”

赤言拉着长音“哦”了一声:“那个嘛,我跟他说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

秋离脑子“轰”的一声响:“哈,什么玩意?”赤言神君,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好吗。

赤言不紧不慢地摇着手中的折扇:“你别激动,以他的脑子,今天下午就应该想明白我是在诓他了。我下午不过是想激他吃醋一番,早点向你表白。”

秋离一脸难以置信:“可是他早就跟我表白过了。”

赤言哑然:“这小子,下了凡性子直爽了很多嘛,害得我白操了那么多心。”说罢他掸掸衣服上的灰尘,如释重负道,“你们俩相互喜欢我就放心了,你跟他好好过。”赤言很满意地捋了捋头发,“这桩事解决了,我去给那个谁找女儿了。”他极自恋地摇了摇头,“我怎么这么忙。”随即自问自答,“大概是能者多劳吧。”最后自怨自艾地摸了摸脸,“唉,管完这桩闲事我要回青丘补个美容觉,这么奔波下去我要长皱纹了。”

秋离就没见过这么臭屁的人,还不等她寒碜他,赤言就不见了,只剩她一个人在风中回忆他方才的话。

喜欢他……

好好过……

秋离整理整理思绪,身边浓雾大作,眼前的景色在白雾中影影绰绰,似乎在飞速变化,待到视线再清晰时,她回到了幻境中的平阳君府,不过时间似乎往后延了几个月。

此时荆国阳泉君从荆国来投奔婳阳夫人。婳阳夫人自然要扶植娘家势力,更别说她从小便与这个弟弟亲近,很是宠他。婳阳夫人力保阳泉君为中吏,吹了没几天的枕头风,阳泉君便在嬴国取得官职。此番自然广撒请帖,力邀咸城中有名望的贵族一聚,秦子诺毫不意外地收到请柬,请柬中说,阳泉君在姐姐处看到几株杜若,对于能巧手种出这花的女子很是好奇,希望可以得见。

秦子诺去问若嫣要不要同去参加宴会,她眼睑微垂,似乎有满腹心事。

见她犹豫,秦子诺说,若是不想去便不去了,他挡回去便是,反正阳泉君初来乍到,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将他如何。

可是若嫣固执地点了点头,坚持要去。她眼神中有些东西在闪烁,似乎在害怕,可是在怕什么,他看不懂。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头一闪而过,可是形势逼人,容不得他多想。他只以为自己是多疑了。

夜宴那天,若嫣着了华服,化了红妆,她很少施浓妆,成亲那日是第一次,这是第二次。他负手站在府门前等她上马车,回头见她出门那刻,他愣住了。

她五官不算精致,可是铅华淡淡,有种动人心魄的美。他看着她出神,忍不住唤她:“阿嫣。”

她蓦然回眸,眼中似乎盛了星光,嘴角朱红微展,柔声道:“怎么?”

秦子诺又一次出神,今夜的若嫣有些反常。她有多久没有这样温柔地对他说话了?久到他都忘记了同她说话是多么舒服,仿佛一片干枯已久的草地忽逢甘霖。

和心爱的人说话,不用多,只消他唤她一声“阿嫣”,她轻声回他一句“怎么”,便感觉空气都暖洋洋的。

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见他出神,若嫣又追问了一句:“怎么?”

秦子诺摇摇头:“没什么。”继而补充道,“忽而想到,明年开春,我们一起去踏青好不好?”原先他很纠结,他爱若嫣,可是碍于她是婳阳夫人的眼线,他不得不一直端着个架子,装出不在意她的样子,离她远远的。此刻,他在心头郁结了很久的难题仿佛就在她的一句柔声细语中解开。既然还是这么喜欢她,他就不挣扎了,就算她是婳阳夫人的眼线又怎么样呢?重要的是,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刻。

若嫣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么一句,愣了愣,没有回答,转身上了马车。车帘后,传来若嫣似有似无的声音:“若是还能见到明年春天,我希望可以回昭国老家,守着一方苗圃,种种花,泡泡茶,就好了。”

秦子诺坐在马上,若嫣的声音虽小,但一句不落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他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他有信心,三年内可以坐上嬴国的王位,到时候他就带她回昭国,种花,煮茶,她想怎样就怎样。

他满心欢喜地畅想着他们的以后,只可惜,命运没有给他以后。

那次入宫,晚上婳阳夫人说好久没有和若嫣话家常了,想留她在宫里小住两日,秦子诺没多想就同意了。

可是,接连三天,若嫣都没有回来。

他派人去找婳阳夫人,小厮传话回来说,华成夫人前日就出宫了,早就不在婳阳夫人处了。

秦子诺觉得不对劲,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会不见了?他托了元辰帮他多方打听,直到一个月后,才听说阳泉君从宫中偷运过一个女子出宫,不晓得有没有可能是华成夫人。

秦子诺一边觉得此事荒唐,一边不敢耽搁地上阳泉君府上拜访。阳泉君接见了他,与他在后院对坐饮茶。一树雅樟绿意颇胜,可是秦子诺觉得这绿色艳得有些刺眼。听闻了他的来意,阳泉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说绍若嫣那个小贱人啊,她溜回昭国了。”

秦子诺强压着怒气:“华成是我的内人,还请你说话放尊重一些。”

阳泉君一脸不屑:“若是没有我的姐姐护着你,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啪”的一声,秦子诺的拳头落在面前的案几之上,将案几劈成两半。他拱拱手对阳泉君说:“在我的爵位比你还要高一等的时候,阳泉君你说话最好客气些。”说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秦子诺花了很多时间和很大精力寻找绍若嫣,不承想阳泉君因为害怕秦子诺报复,主动与刚从昭国作人质回来的秦子楚结盟,说服婳阳夫人认了秦子楚为干儿子,并将其立为太子。

政局瞬间反转,秦子诺忽然失宠,被流放。从万人瞩目到人人唾弃,就在一夜之间。

出乎所有人意料,流放当日,婳阳夫人居然亲自来给秦子诺送行。

他坐在囚车之中,婳阳夫人站在高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红紫色的华服好似正在盛开的紫罗兰:“本宫要想在后宫立住脚跟,的确做过不少不光彩的事情。只是有一件,我本来没想骗她的。”

秦子诺一愣。

婳阳夫人掸掸长指甲上的灰尘道:“你这一去,估计是回不来了,有些话,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告诉你,也算是为自己积点德。”她声音顿了一下,“若嫣和我的弟弟是旧相识了,你也知道,我嫁到嬴国之后没什么亲人,所以比较宠着这个弟弟,那日宫宴之后,他向我讨若嫣,我便允了。当时我承诺若嫣,只要若嫣去见他,我便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呵,也怪你自己不争气,跟我不齐心,浪费了她一片苦心。”

秦子诺呆傻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家中的门客见平阳君失势,均如鸟兽散,在流放路上多亏了元辰沿路接济,又带了三百死士拼死保护,平阳君才得以逃脱,获得了自由之身。

重获自由的秦子诺没有听从元辰的安排去荆国,而是改道来了昭国。他是不可能再翻身了,他也不想。他觊觎那个位置,从来都不是因为贪心,只是因为想要给她更好的生活。如果她不在了,他去争去抢,又有什么意思?

他只想找到若嫣,和她好好过后半辈子。

后面的事情,秋离就都知道了。

或许是华成夫人有些日子没有碰过这件旧物,顺着它能追踪到的精神游丝多数是秦子诺的,而非华成夫人的。所以故事的线索,到这里便断了。

秋离有些气馁,可是她应下了要替秦子诺打探绍若嫣的下落,实在不想这样半途而废。

她法力被封,想要追寻极其微弱的精神游丝实在困难,在一片虚无中仔细感知残存的记忆片段,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她屏息凝神,不放过幻境中任何细小的动静,用力过猛,只觉得脑仁有点疼,和法术反噬的疼痛叠加在一起,有点吃不消。

就在她快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一个女子沙哑的声音从耳边划过:“阿雱阿雱,我身边没什么可信任的人,这样东西,就托付给你了。”

这是若嫣的声音。秋离强忍住身体的不适向声音的方向追去,眼前骤然明亮,闺房之中,若嫣与另一个小女娃对面而坐,而若嫣要托付的东西,正是半块苍龙阙。

这个女娃,秋离没在秦子诺的回忆中见过,想必是若嫣之前的朋友。

若嫣继续道:“拿着这个去碧渊潭找我师父无崖子,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阿雱接过东西,满脸担忧地看着若嫣:“姐姐你真的要去见阳泉君吗?你不是很讨厌他吗?若晴姐姐不就是死在他手上的吗?你若是再去见他,怎么还有命回来?”

若嫣看向窗外,眼神有些迷离:“溪木杜若只有我绍氏一族会种,以阳泉君那睚眦必报的性格,既然认出我了,宴会去或者不去,我都是死路一条。”

画面忽地破碎开去,一片片朝着远离秋离的方向飞走。她努力地将碎片再拼凑起来,出现的是另一番景象。若嫣被绑在柴房中,全身伤痕累累,流出的血已经从鲜红变成了暗红,贴在身上,狼狈不堪。阳泉君面目狰狞地看着她:“我这条腿瘸了这么多年,都是拜你和若晴所赐,今天你落在我的手上,真是苍天有眼。”

此刻,秋离的法术已经使用到了极限,她整个人从幻境中被弹出来,然后“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元辰闻声从房间里赶来,看到满脸憔悴的秋离和昏睡在花圃中的秦子诺,有些惊讶:“怎么,刚才有人来偷袭?”

秋离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事。元辰体贴地帮她擦掉嘴角的血迹,又让方泽去端了碗热茶来给她。正待他要去叫醒秦子诺,被秋离拦了下来:“他无恙,你不用担心,约莫再睡一个时辰便会醒。趁他醒过来之前,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元辰点头,秋离问:“华成夫人幼时与阳泉君有什么恩怨,你是不是知道?”

元辰一愣:“你怎么会这么问?”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你用了上次那个法术,帮叔父寻找华成夫人的下落?”

秋离点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法术透支使她全身无力,脸色也有些苍白,只好任元辰扶着,半靠在他肩上道:“嬴国十家米铺,六家姓元,以你的消息网,如果你诚心寻找华成夫人的下落,又怎么会找不到?而你之所以一直拖着没有告诉秦子诺,就是因为华成夫人已经死了,是不是?”

元辰身子一震,然后闭闭眼,并不否定。沉默了良久,他才终于有些哀伤地开口:“她是被阳泉君虐待致死的。阳泉君生性好色,他年幼时去昭国,曾经试图猥亵华成夫人寡居在家的嫂嫂,被华成夫人和她姐姐举着棍子从家里打了出去,从此一条腿落下了残疾,一直怀恨在心。没过多久,华成夫人的姐姐便离奇暴病身亡,绍家人担心是阳泉君报复,便将华成夫人送去了无崖子处避难。没想到……”

秋离本已猜到会是类似的原因,可是真从元辰口中听到这件事,还是觉得伤感:“所以呢?你就打算一直骗你叔叔,让他一直在昭国等着她?”

元辰摇头:“华成夫人去赴宴之前,就猜到了此行必死。她还是去了,因为她知道,如果不去,以阳泉君的性格,不仅她,连整个平阳君府都会被搅得不得安宁。本来,华成夫人是想用她的死,给叔父博个好前程的。婳阳夫人答应她会扶植叔父,只是阳泉君心里忌惮若是叔父登位会因为若嫣之事对他发难,于是决定伙同韦布扶植公子楚……华成夫人是为了保护叔父才甘愿赴死的,可最终事与愿违,这个事实,你让我怎么忍心告诉他……”

秋离沉默了,因为她知道,元辰说得对,事实是如此伤人。如果有些话能够轻易说出口,绍若嫣早就亲口告诉秦子诺了。

元辰看着秋离,恳切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华成夫人的下落,希望能你不要告诉他,就再拖上个几年,等到一切淡去,我再告诉他华成夫人云游列国,途中染疾不幸去世。到时,他心里好受些。毕竟最后的时光,她是开心而自由的。”

秋离点头。她借由浮生咒看到了华成夫人浑身血污的样子,她临死之前的悲惨模样叫她一个外人看了都揪心,何况秦子诺。所以,她明白元辰的意思,最后的时光,他们都希望她是开心而自由的。

沉默了半晌,元辰突然道:“我送你的荷包,怎么不见你带在身上?”

秋离一愣,今日重逢时便觉得他往自己腰间打量了一番,本以为他是在看苍龙阙,没想到是在看荷包。她一笑,从怀中把荷包掏出来:“我收在怀里了。今天下午我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她撇撇嘴,有些不好意思,“风里来,泥里去,我怕弄坏了。”

元辰见她从怀中掏出荷包,眼神中陡然多了几分欣喜,他接过荷包,仔细帮她系在腰间:“没关系,弄坏了,我再给你买新的。”

秋离脸上绷不住笑意,又不好意思看他,心中小鹿乱撞,将脸扭去一边。

“哦,对了。”秋离忽然想起来,“苍龙阙的下落我有线索了,若嫣儿时有个朋友叫作阿雱,苍龙阙的残片在她手中。”

“阿雱?”元辰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她?”

听得元辰话中有话,秋离问道:“你认识她?”

元辰点头:“我儿时在昭国,和她是朋友。后来她家道中落,不知所终。既然有了线索,打探起来应该不会太难。”

秋离点头,两人忽而很有默契地都不说话了,月光皎皎洒下清辉,花田幽香阵阵,虫鸣幽幽,此刻的安静不让人尴尬。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秋离说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赏过月了。从白泽离开西山开始算起,约莫有几千年的光景了。千年之中,她始终不敢抬头看月亮,怕触景生情。

而今夜,她抬头看着那明亮的玉盘,或许是因为有了可以共同赏月之人,她不觉得那么难过了。

秋离想,如此良辰美景,就差清酒一壶了。

元辰和她有着同样的心情,秋离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元辰便喊方泽端了几壶酒来。

元辰抬头对壶直饮,一壶酒片刻一饮而尽:“古人云‘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这样的人生,确实快意得让人羡慕。”

秋离也点头:“一蓑烟雨,渺海阔而天高,确实快意。只是天下战火未歇,哪有什么闲情去吃喝玩乐呢?”

这话一出口,秋离自己也愣了。她说这话的口气,和元辰一模一样。

元辰听她此语,嘴角一扬:“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

秋离也笑笑,刚下凡时,她对“战火连天”这四个字的理解只停留于字面之上,对于凡界的一切,没有任何留恋,满心想的,不过是赶紧找到应龙,回去向司卿复命。而现在,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已经将天下苍生的福祉放在了心间。这样的改变,让她自己也有点吃惊。

秋离对去嬴国没有什么抵触,只是她心中记挂着赤言下界来找司卿这桩事。虽然赤言做事稳妥,可是事关司卿,她没办法不上心。

见她不说话,元辰眸子暗了暗,缓声道:“我知道了。没关系的。”

元辰有些失望的神色让秋离的心揪了揪,她脱口而出:“我不是不想同你去,我是要去找个朋友,等见到她了,便去嬴国找你。”

元辰似乎有些惊讶,毫不掩饰地欣喜道:“一言为定,我在嬴国等你。”

秋离也笑笑,摇摇手中的酒壶,与他轻轻一碰:“一言为定。”玩笑道,“不过到时候你要拿出点好酒招待我才行,这个味道……”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和赤言酿的比起来差远了。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秋离身上暖暖的、痒痒的,这样半倚在元辰身上,让她莫名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这些天看到了太多明明相爱却错过的故事,便不想再在自己的心意中挣扎。

她借着醉酒,壮着胆子道:“元公子,我有个不情之请。”

元辰偏头看她:“嗯,怎么?”

秋离的一句话在舌头上绕了几个弯,她要问的问题实在奇怪,即使借着酒意,问出口也让人羞赧。她鼓足了勇气,道:“你能不能换件别的颜色的衣服穿给我看?”

元辰偏头:“为何?出门走得急,只带了两件换洗的袍子,都是蓝色的。”

秋离咋舌,不过人一旦突破脸皮的底线了,就没什么话说不出来了,她没过脑子道:“那……那你把袍子脱掉给我看里衣,里衣总不是蓝色的吧。”

元辰一脸吃惊地看着她。这句话出口,秋离的酒便也醒了一半,急忙摆手:“不、不,我不是要脱你衣服的意思。”

元辰一脸坏笑向她靠近了一步:“哦?那是哪个意思?”

他的鼻尖离她那么近,稍微往前倾倾身子就能碰到一起,呼吸之间,秋离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酒意扑在她的脸上,微微痒着。

连带着她心里也有些痒。

靠得这样近,连夜风都不觉得凉了。秋离不受控制地想向他靠近一步,空气一下子变得暧昧,她觉得在这样的花前,这样的月下,这样的酒里,她的心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蛙叫,拉回了秋离的意识。

她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踩在花田中,脚下一个不稳,急急向后跌去,元辰伸手去拉她,可是喝了酒反应变慢,他伸手之时正好与她指尖相错,两个人的手生生错开,秋离毫无悬念地重重摔了下去,跌得屁股疼。

元辰“哦”了一声,随即也倒在花丛中,躺在秋离旁边,两手一张,道:“那你躺在我的身上吧,我给你当肉垫。”

两个人皆是醉了才能说出这样没皮没脸的话。

元辰应了的事便会做到。他不能脱衣服,但是可以换上方泽的衣服。

元辰进屋片刻,换了一身红衣出来。秋离正疑惑他是从哪里找了赤言同款的,便见元辰手中拿着张字条给她解惑:“萧公子留字条说他先行告辞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说给我留了一身红衣,正好穿出来给你看。”

秋离笑,赤言真够朋友。然后,她看到元辰递过来的赤言的字条,就笑不出来了。只见那字条上写着:“元弟,本以为国破山河不在了之后,会将终身大事看淡,和吾妹阿离将就此生。然,今夜辗转难眠,始悟终身大事无论如何将就不得,吾与吾妹自小唯有兄妹之情,在此将吾妹托付给你,请务必珍重。”

秋离恨不得把牙咬碎了!她不想说话,只想打人。一抬头,见到此刻元辰一袭红衣站在花间望着她,她一肚子的怒火,莫名地不翼而飞了。

什么赤言,什么将就,在看到元辰的这一刻,心中万般杂念全部抛诸脑后。

夜里安静,秋离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一下跳着,跳得很大声。

月光淡淡洒在二人身上,秋离嘴角不自觉爬上了一抹笑意,她忽而想起凡界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就是他,那样好看,让她如痴如醉。蓝衣也好,红衣也罢,她都喜欢。

秋离眯着眼睛看他,只觉得心生欢喜。赤言不是总劝她要顺从自己的心意嘛,她想,她今日就顺从一次自己的心意。借着酒意,她抬头附到元辰耳边轻声道:“元公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去嬴国找你的。吾心悦你。”

元辰身子一颤,瞳孔猛地放大,低下头来看着她:“阿离,你是真心的,还是因为我给了你太多压力,你不得不回馈我?”

秋离头还有些晕,元辰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阿离,其实我找了你很久了。五年前,我爱上救我的那个姑娘。我虽只是模模糊糊地看到她的身影,但昏迷之中,我感觉到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那样小心妥帖……自此后,我便一直在找那个姑娘,可是她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直到我再一次遇见你,只那一眼,我就知道,你就是她,虽然你好似不记得我了……”

秋离眼中的迷离尽退,闪过慌乱的神色:“我……”支吾了半晌,却作不出合理的解释。就算她据实相告,又有谁能相信?她也是方才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他的救命恩人。

秋离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我也是认真的,我心悦你,收不回去了。”

忽而,她的脸被人捧了起来。秋离看到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他墨色的瞳孔中,洁白的皮肤上沾着一点红晕,眼睛大而迷离。她看到他眼中她的影子慢慢地离自己越来越近,突然嘴唇上贴上了一个柔软的物事。

她的脑子里好像突然被人点了一个炮仗,震惊得酒意全无。

他、他……秋离咋舌,他怎么要亲她都不提前打个招呼呢。

“阿离—”元辰低沉地唤她的名字。

“嗯?”她觉得心底好像有一潭什么东西烧开了,在咕嘟咕嘟地冒泡泡。这种感觉奇妙得难以描述,但她觉得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受。

“闭上眼睛—”

“哦。”

过了半晌。

“阿离—”

“嗯?”

“不许笑—”

“哦。”

又过了半晌。

“阿离—”

“嗯?”

“吾心悦你久矣。”

这是秋离的初吻,秋离想,原来这就是吻的滋味,美好而令人留恋。

翌日一早,二人向秦子诺辞行。

秋离按照昨日二人商量好的“脚本”给秦子诺回话,就说华成夫人聪慧,设法从阳泉君手中逃脱后云游列国,曾在昭国待过一段时间,现在不知云游到了何方。

秦子诺听后沉默了半晌,然后只是苦笑。秋离读不懂他笑中的意味,好似有几分失落,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三人抱拳在竹屋外告别,临行前元辰说有一件礼物要赠予秋离。

元辰摆摆手,方泽立刻拎上一只鸽笼,他接过鸽笼递到秋离手上:“这只信鸽是我从小**过的,不论在哪儿,只要你找我,让它传信给我就好。”

秦子诺“呀”了一声:“这信鸽通体雪白,只有头尖一点和尾尖一点是黑色的,应当是传说中千金难求的雪鸽吧。雪鸽一雌一雄,心有灵犀,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对方。据说因为生育困难,整个中原不超过五对。”

元辰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

秦子诺调笑他:“出手挺大方啊,元老板。”

元辰一脸的理所当然:“搜罗好东西的目的,不就是送给喜欢的人吗?”

秦子诺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秋离本来想推辞,可是他俩这样一唱一和,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两千年前。

那个时候,赤言还赖在西山学酿酒,小有所成,嘚瑟得紧,大缸的酒分装成小坛,用上好的红封封上,写上两个大字“赤酒”。赤言揣上酒就往九重天上跑,说是要带去给胤川和萧夜尝个鲜。

白泽那边,自然也不会少。

赤言将酒壶挂在秋离身上,就把她往云头上推:“我去九重天送酒,跟昆仑虚不顺路,就劳烦你给我跑一趟了。”

要是她显出半点不乐意的样子,他便端出一副上神的架子来:“本尊的话你也敢不听了?”然后装出无赖的样子来,“你要是不乐意,我去!去了昆仑虚我就告诉白泽那小子,他在西山乱留情,害人家姑娘相思了数百年。”

被赤言这样威胁,她饶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昆仑虚是六界圣地,一般小仙若没有什么事儿,是轻易进不去的。她这次揣着赤言酿的酒,算是有个由头,把门的小仙没有难为她。

她向扫院子的白衣小仙询问白泽的去处,那小仙指了指身后的湖,道:“师父悟道去了,一早便划船进了池中。你若想寻,前面有座栈桥,桥下有木舟。”

她施礼谢过小仙,拾起裙角,便向着木舟去了。

一望无际的碧蓝湖面上,泛着层薄薄的白雾,秋离执桨穿行,仿佛划进了那浓雾之中,而湖上的景色,又仿佛破雾而出,向她袭来。花叶相交,她仿佛立在水中,分花而去。

湖水清澈见底,连湖底鹅卵石上的纹路,也能看个清清楚楚。偶尔有红色锦鲤穿过,从她的桨下刺溜钻过去,回头冲她吐了个泡泡,不知道是在同她玩耍,还是因她划船不长眼差点撞上它进行控诉。

婆娑池一侧傍山,入了秋,树叶染了不同的颜色,离湖面较近的,还泛着青,再往上些的,便泛了黄,再向上去,接近阳光的位置,染了红,一眼望去,从青到红,渐次染出五种不同的颜色。日光暖融融,秋离好生划了会儿桨,生出了些倦意,便躺在船头,悠闲地晒起日光来。

这样舒坦的时刻,酒香钻鼻而入,勾得她犯了酒瘾,便将怀中的酒打开一壶,偷喝了两口。

她往日酒量还不错,至少三坛的量。不知道赤言给白泽准备的是什么玩意儿,她不过两口下肚,就已然晕晕乎乎分不清东西南北,整个人躺在木舟之上,软成一摊泥。日头正好晒在身上暖意融融,飘飘然睡意袭来。

她努力找回意识无果,便放纵自己睡去。身边莲叶丛丛,掩掩映映,小舟随着清波缓缓向前,载着她这一袭黄衣,消失在了莲叶深处。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微微凉意,她才惊醒,猛地睁开眼,头顶上已然繁星点点。

“醒了?”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从身后传来。

秋离连忙转身,这一看不打紧,差点把自己吓得从船上掉下去。

四周空旷寂寥,湖心唯一叶扁舟;扁舟上,唯她和白泽两个。白泽一袭蓝衣端坐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仿佛静候多时。

“神、神君。”秋离讷讷道。

她不知神君在船上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看她睡了多久,更不知方才自己睡着之时是否流口水。

她一下子窘迫得脸都红了,心里不禁骂了赤言两句。这个家伙,给自己帮的什么倒忙。

白泽依旧是一派正襟危坐的模样,蓝衣倒影投在蓝色的湖面,相得益彰。“我这婆罗池的鱼儿,怕是都要成了醉鱼。你走的时候不妨捉两条回去给女帝做清蒸红锦,大概省了用料酒腌了。”

秋离低头,她偷喝的那坛子“赤酒”抱在怀里,没盖紧,趁着她睡觉的工夫,都流到了婆罗池中,有好事的锦鲤钻到船下偷喝,现在醉倒翻了白肚,一条条亮着肚皮,在池中打着酒嗝。

这样一来,秋离的脸便更红了。

她将怀中还好好封着的另一坛酒捧出递到白泽面前:“我来替神君送酒,叨扰了。”

白泽接过酒坛,不置一词。

两人相坐对视了半晌,气氛沉闷得有些尴尬,秋离找了很多个话题,可是绕到嘴边全都没好意思说出口,窘迫得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最后还是白泽先开口:“西山一切可好?”

她连忙点头:“都好。女帝身体健康,司卿吃嘛嘛香,最近赤言神君上了九重天不在西山祸害—咳—做客,西山上下都好得不行。”

白泽点头,似是对这个答案不甚在意,眼神在衣袖处不经意飘了飘,又问:“那你可好?”

秋离心下一颤,感觉脸上似乎烧得有些烫,暗暗嗔了自己一句不争气,然后道:“劳烦神君惦记,秋离也一切都好。”

白泽这才满意:“那就好。”

忽而平静的湖面上狂风大作,一瞬间掀起千层大浪,原本星星闪烁的天空变得墨黑,仿佛要掉下雨来。小舟在湖面上被浪逐着左右摇晃,感觉就要翻在湖中央。

秋离心中一揪,看这架势,该不会是婆罗池下藏了个什么怪物被她的酒引了出来吧。又给白泽神君添麻烦了,她简直想把自己扔进湖里喂妖怪,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秋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既然祸已经闯了,就得面对。能和神君并肩作战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况且她打架不弱,说不定一会儿还有美救英雄的机会。

她走上前和白泽神君并肩而立,手摸上玉笛,准备迎战。白泽余光轻轻瞥了一眼她紧张的样子,嘴角似乎有一丝笑意,蓝袖轻轻一拂,独木轻舟变成了乌篷船,头也不回对她道:“你进去躲躲,这里有我。”

她刚坐稳,便觉得船头一沉,她将竹帘扒开一条小缝向外看去,只见一个青衣男子立在船头,青丝飞扬,也是个俊美得不像话的人物,只不过眼神透着点点桀骜,让人看了有些害怕。

白泽与男子对立船头,面容陈静依旧如一泓秋水,波澜不惊。

青衣男子攥了攥拳,脸色不是很好看,似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白泽。”

秋离想,这厮敢直呼白泽神君大名,看来来头不小。或者—她心思一转—说不定只是个不怕死的。

白泽冲青衣男子微微颔首,也不冷不淡地打了声招呼:“萧夜。”

秋离一时间只觉晴天霹雳。萧夜?如果她耳朵没毛病的话,面前的青衣男子就是天地排位仅次于神尊胤川的神祇萧夜,传说中司战的战神萧夜!

刚才她还想什么来着,想和他打一架?

呵呵,若是真去了,她现在骨头渣都不知道在哪儿了。

不过惊讶过后,秋离又有些诧异,她真的没听错吗,眼前这个模样俊美、文质彬彬的小生真的是能使六界闻之变色的萧夜?他这个长相配那个名号,未免有点……有点……娘?

不是说萧夜长得娘,他长得还是很有男子英气的。只是在她心里,六界战神就算不是凶神恶煞也应该块头很大,武器傍身,满脸横肉,而不是这样……她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词,这样“秀气”。

萧夜向秋离这边瞥了一眼,轻笑道:“我还以为白泽神君放了我的鸽子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原来是为了来看一个小仙醉酒睡觉。”

秋离一愣,放了鸽子……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说法?

后来秋离才知道,她来昆仑虚这日,萧夜也在。他在西海逮了一只白色的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便带来昆仑虚让白泽起名字。

白泽端详了半晌,说:“这鸟看着性情温顺,不如就叫鸽子好了。”

白泽话音方落,便有手下的小仙来报说,西山来送酒的黄衣小仙醉死在婆罗池中,不见踪影。白泽手一松,那鸽子趁机扑棱翅膀飞走了。萧夜好不容易逮到一只没见过的鸟,还没仔细看就被白泽放走了,刚要发火,白泽却一下子没影了,他在昆仑虚找了半晌,才找到这里。

秋离听完后背上直冒冷汗,她听说萧夜殿下是个有仇必报的主,非常不好惹,不知道以后他会给她下什么绊子,于是从那以后每每见到鸽子,都心有余悸,下意识地有点害怕,以为是萧夜来给她找麻烦了。

这次再想起白泽,秋离忽然发现她没有了往日那种伤感。从前想起白泽来,她心中总有个地方空落落的,好似感觉难以言说的怅然,而这次,她觉得坦然了许多。

她抬头看看元辰,不,是他,将自己从回忆的牢笼中放出来了。

这样想着,她脸上不由得又挂上了一丝笑意。

回忆完毕,当下,秋离看着元辰递来的鸽子,只得硬着头皮收了礼物。从此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这么一只鸽子,秋离咽咽口水,她还真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