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衫薄

与元辰分别后,秋离回到了羊城,她想,她的首要任务是找到应龙,这样才能早日替司卿分忧。凡界她逛得差不多了,应该早些完成自己的差事,早些回西山。

她坐在客栈吃着早茶,一面吃,一面筹谋着如何再去碧渊潭将应龙寻上一寻,正思忖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板,来两壶上好的桃花酒。”

秋离顺着那声音望去,虽然还是原来那副相貌,可是他一张口,秋离便知道,他并不是萧谆。

就算一样是那副娇滴滴的富家公子哥做派,可是天上地下,若是真的有一个男子能璀璨得令众生倾倒,举手投足妩媚得让人心醉,也令她觉得如此欠扁,那只有一人—青丘狐帝,赤言神君。

她同赤言的初见,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那时,她收到东荒智尚元君传来的纸鹤,信中说他将从陵姬那里求来的大红锦缎,托七仙女裁成长袍,送去给他的心上人……后面的还没读完,她便和一个红衣身影撞了满怀,撞得满怀桃花芳香。

秋离有些愣,她发誓,她活了近八千年,见过的所有女子加起来,不及面前这男子万分之一的芳华。

银发似雪,如天边飞瀑,红衣灼灼,灿若桃花,他对着她淡淡一笑,满目春景便失了颜色。

秋离一瞬间以为自己瞎了,世间除了他身上的红色,竟皆成了黑白。

那男子以袖掩口,拖着长音轻笑道:“请问,这里可是三危山?”

秋离看了看他的红袍,认出那是用陵姬织就的锦缎做成的,上天入地,不可能再有第二块红锦缎会如此闪耀夺目,于是她想也未想便道:“你便是智尚元君家的那位?”

祸从口出,秋离并不知道,她长这么大最接近灰飞烟灭的时刻,便是此时。霎时间,红衣男子怒发冲冠,出手便是一道红光冲她袭来,速度快得她都没看清,吓得手中的玉笛脱手,径直往地上落去。却也奇了,那向她打来的红光突然转了弯儿,托住那掉落的玉笛。

她惊魂甫定,却听红衣男子咬牙道:“我送白泽小子的玉笛,他转手就这么送人了?”

听到白泽的名字,秋离脑子发蒙,以为这可能是场三角恋。

眼前这红衣“佳人”,可能心许的是白泽神君,所以见到白泽送她的笛子,才会这样愤懑,于是赶紧补充道:“白泽神君不是那种人,你勿吃飞醋。”

若是多给秋离半炷香的时间,让她看完智尚元君的那封信,她就不会说那么多傻话了。

那信上说,智尚元君的心上人得知那是表白之物,气得脸上失了血色,挥手就废了智尚元君五千年修为,将他扔回东荒从头修行。

秋离后来得空将那信看完,冷汗直流。她这才知道,眼前这红衣男子的身份,竟是排位比白泽神尊还要靠前的青丘神君,赤言。

她默默摸摸还健在的四肢,心想,定是白泽面子大,赤言才没动手把她打死。只不过跟赤言熟了后,秋离才知道,那日他没再动手,只是不想打碎自己造的那支玉笛罢了。

那段时间,赤言醉心于酿酒术。西山三青鸟一族,是洪荒前为西王母司膳食的仙族,四海八荒粮食的质量,自然也是西山最佳。赤言想酿好酒,自然要来女帝这里讨粮食。

所以他在西山一住就是五百年。荃山山脉的果木,因借了秋离的灵气,长得最好。因此,女帝便在荃山中为赤言辟了一方小院,离秋离的居处,腾云不过半炷香即可到达。

刚开始,秋离和司卿还畏首畏尾,不敢在赤言面前造次。背着他的时候,她们常常仰天长叹,求老天爷早日将神君请走。可时间久了,她们发现,神君本人就是个造次的人,所以在神君面前,她们便造次造得没什么心理压力了。再之后,她们闯了祸都打着神君的名号,连女帝都奈何不了她们,她们便打心底喜欢神君在西山住了。

凡事都有代价,她们既然打着神君的名号闯祸,自然也要当神君试酒的小白鼠。不论是月黑风高夜还是艳阳万里天,只要神君的新酒酿好,秋离和司卿必要被赤言抓来试酒。她二人年纪小,眼界浅,再加上女帝管得紧,没什么机会喝酒,更别提是神君酿的美酒,她们根本品不出好坏,只是逮住机会便要喝个畅快,她那一身好酒胆,也是如此练出来的。

神君颇爱坐在桃树下喝酒,桃花漫天,酒比桃花醉人,而神君那一身红衣,又比酒醉人。喝得烂醉,她和司卿双双醉倒在赤言屋前的青石板上,望着神君的一袭红衣感叹,花更美耶?人更美耶?醉兮醉兮,竟觉男子比桃花美,岂不傻耶?

也有他们都喝高了的时候,秋离不小心说漏嘴喜欢白泽的事情,被赤言要挟做了好些傻事,后来忍无可忍,她冲到赤言处说若是他敢将此事泄露给神君知道,她便满天下地宣扬他做的那些个好事。

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最终偃旗息鼓,握手言和。

如此一来二去,秋离和司卿竟与赤言没大没小地处成了好朋友。

秋离记得,学史的时候,夫子曾经同她们讲,父神魂魄凝聚而成的几位神君中,数青丘神君赤言的命最好。

神尊胤川凝聚时,六界一片萧条,百废待兴,他被送去西天苦练两万年,才以一己之力匡复六界,恢复了从前的秩序。史书上短短一句话,背后神尊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难,岂是常人能想象的。

萧夜殿下凝聚时,六界秩序初定,但四海八荒还有不臣之心者聚众造反,全靠殿下立下赫赫战功,才还六界真正的安稳。

而轮到赤言神君时,六界再无大患,又因是九尾狐,他被封在青丘那片肥沃、富庶、祥和的土地上,好山好水地养着。秋离叹息,也只有青丘那样的风水,才养得出这样一个赤言,顾盼间眼波潋滟,举手间,有种天下尽放眼前,也不及一时风流快意的洒脱。

每每看到神君那一动便迷醉众生的眼波,她和司卿便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她们时常聚在一起执手唏嘘,若是将来有人将神君收了,也不知道是享了大福还是造了大孽。

回忆中的那个红衣身影和眼前的这个人重叠在一起,秋离确定没有看错。萧谆固然也是风流公子坯子,扔在人群中,也算上顶显眼的存在,可他那气度芳华,却比不上赤言的万分之一,赤言柔而不媚,美而不骄,仙风道骨,世间无双。

她坚信,眼前这个人,定是赤言变的。

虽不知他来做什么,不过,他们神仙来凡界走一遭,不是什么稀奇事,用不着借凡人的模样乔装打扮这么麻烦。只有要长久逗留的,才需要变幻身形,省得吓着寻常百姓。

秋离心想,能让赤言神君下界走一趟的,一定不是小事。她不敢耽搁,将萧谆邀至自己旁边就坐,压低了声音道:“神君,我是秋离。”

赤言掩嘴笑了笑:“没想到,下来走一趟,还能碰到熟人。”

秋离问:“神君下界,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赤言再笑:“也没什么,有个老朋友下凡历劫,我来看看热闹。”

秋离暗笑,她还真是多想了,以赤言神君这种性子,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想罢,抬手想喝口茶,茶方入口,却听赤言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顺便来找找司卿,前女帝说她和人私奔了,仙界找不到踪影,所以托我来看看那丫头是不是躲来凡界了。”

“噗—”秋离一口水没咽下去全喷在了桌子上,“私奔!这么大的事儿,你顺便找找!”

她有些激动,一时没压住声音,全客栈的人大概都听到了她这句话。民风一向淳朴的羊城被“私奔”两个字吓了一跳,一时间客栈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向秋离的方向,目光迥异。赤言嫌弃地端着茶盏向旁边的桌子挪了挪,羞得秋离想要挖条地缝钻进去。

她将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饭菜也没顾上吃,拎着赤言的衣领,低着头快步从客栈走了出去,找了个僻静的巷子,才将手放开,急急问道:“怎么回事?”

司卿打了近万年的光棍,怎么她离开西山不过月余,这厮不仅找到了对象,还有了私奔的勇气。

赤言没好气地甩开她,认真地将衣领理整齐,道:“西山有个叫青逸的,你可知道?”

秋离点头:“知道。”随即反应过来,吃惊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司卿和青逸私奔了?”

赤言好整以暇地点点头,秋离摸摸差点跳出来的小心脏,叹道:“这丫头和青逸私奔,是脑子进水了吗?”

赤言狡黠地一笑,笑完又不语,看得秋离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来萧谆还是萧谆的时候,秋离觉得这厮举手投足间有纨绔子弟的做派,现在赤言变成萧谆,秋离便觉得,这厮只有欠抽的做派了,不笑也欠抽,笑也欠抽。她不由得呛他一句:“你笑什么?”

赤言淡淡地拂拂袖子:“据可靠的小道消息,司卿和青逸初识之时,不知何故司卿正想从天帝山的后门翻进去,结果一个不小心跌进山后的温泉中,你也知道青鸟一族水性不怎么样,后山人迹罕至,青逸正在……”他突然顿了一下,“喀喀……泡温泉,正好被司卿砸到坏了好事,一气之下任她在里面泡了三天才捞出来,司卿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实在难说。”

秋离愤愤道:“这可靠的小道消息你从哪儿听来的?”

赤言无所谓地摸了摸头发:“司命啊。”

秋离翻了个白眼:司命是个人才,我记住你了!

秋离没有赤言那种说笑的心情,自从知道司卿和青逸私奔下落不明之后,便日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赤言倒是淡定,他说,他们想找一个躲起来的人虽然不容易,但司卿是来凡界找秋离的,只要秋离放出消息,司卿自然会找来。

秋离感叹,关键时刻,还是赤言神君脑子清楚。她不敢耽搁,立刻动手将自己的画像张贴在城中各处,说是自家走散的妹妹,望知情者到永安客栈提供线索,她想着如果司卿看到定会找过来。然而三天过去了,司卿没来,各式各样的登徒子却来了不少,永安客栈爆满,带得附近的小客栈也生意红火起来,来人均说画中女子容貌惊为天人,怎么都得一睹芳容才不枉此生,挤得秋离和赤言不得不另寻落脚之地,连夜将城中的小广告全撕了。

秋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从客栈放出话去,说邺城的贵人家遗失了一只青鸟,头顶有三只眼睛,额角有一缕红毛,如有线索者,来同福客栈,赏。这正是司卿真身的模样,四海八荒,唯有司卿一人是生来额角有一缕红毛的三青鸟,若是这话传到司卿耳朵里,定能知道是秋离在找她。

然而这次,大批大批来到同福客栈的全是来打劫的。养得起三青鸟的人家,定不是普通大富大贵的人家,盗贼一拨一拨地来,客栈里架打得比擂台上都精彩,打得客栈的老板都怕了,跪求秋离和赤言离开。

终于,赤言看不下去她这笨手笨脚的模样,伸手在胸前挽了一朵花,一道绿光便从他手指尖射出,直指北方而去。

秋离暴走:“你能用法术追踪你怎么不早说?”

赤言:“你又没问我,我为何要说?”

秋离:“没问就不能说了吗?”

赤言掩袖笑笑:“要不然,我哪有这么多好戏看。”

顺着追踪咒的踪迹,秋离和赤言一路来到昭国都城寒儋。沿路走来,麦田大片闲置,城中女子哭声一片,哀鸿遍野。

赤言眉头微蹙:“这是怎么了?这哭声真让人心疼。”

秋离心中也有疑问,她莫名想起了元辰,记忆中的他好似什么都知道,若这时他在身边,定能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娓娓道来。

此刻,她也只能摇摇头:“不知。”追踪咒似乎到了寒儋便没了影,想必司卿在这里施了结界,好叫西山的人找不到她。

她和赤言在小茶馆中歇脚。不比楚都,就算是寒儋最热闹的茶馆,也有些凄凉的意味,人迹寥寥,连做生意的小二也愁眉苦脸。

连带着秋离也心情沉重地跟着叹了好几口气。

她用手肘捅了捅赤言:“凡界萧索如此,你们一个两个怎么还总嚷着下凡来玩儿?”

赤言翻了个“你怎么这么没有见识”的白眼给她:“现在是战时,自然景色萧索,百废待兴。若是和平年代,凡界比我们青丘热闹多了。”

战时。秋离将这两个字在心中滚了一遭,她生得晚,没赶上洪荒战乱,也没赶上神尊肃清六界,又长在还算富庶的西山,衣食无忧,所以“战时”这两个字,于她不过是书中的描述用词,她没有什么切身感受。

哀鸿遍野,从前于她来说不过是一个成语,可是今日置身其中,才深刻地体会到其悲凉。

她拦住上茶的店家,问道:“小二哥,寒儋最近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怎么城内尽是女子哭声?”

那店家是个拐子,走路一瘸一拐,听秋离此语,他忍不住拭了拭眼角,长叹一口气:“今日是平长战败的祭日。去年此时平长战败消息传来,昭军降了,四十万年轻汉子卸甲投降之后,没想到被嬴军全部活埋了。”

“活埋!”秋离一愣。

“是啊。”店家咬牙愤愤道,“活埋。从此,城中再无壮年男子了,那哭声,都来自失了儿子、失了丈夫的妇女。若不是我老头子年岁大了,又是个瘸子,想必现在也埋在那山头下了。”

秋离忽而想起那日元辰说的话:“百年之中,多少马革裹尸,多少妻离子散,又多少颠沛流离。齐吞萧国,不多久,又有国家吞齐,迭代的是权力,而无辜的,都是平民。”

无辜的,都是平民。

想起连日来见到的荒野、焦土、残尸,秋离隐隐有些心痛,她忽而便理解了元辰的抱负。

赤言还是玩世不恭的做派,淡淡抿了口茶,又“噗”的一声全都吐了出来,秋离一脸怨念地擦着身上的茶渍,一面听赤言抱怨:“这也算茶?这样难喝,连马尿都不如。”

战时哪还有那么多臭讲究,有茶喝就不错了。店家投来不满的目光,秋离也觉得他这样说不太妥当,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你喝过马尿?”

赤言瞪了她一眼,如果眼神能杀人,此刻赤言就要将她千刀万剐了。赤言瞪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好歹是个神,不能老和她这种后辈小仙计较,于是不再言语,坐在木椅上,掐指算了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忽而勾人的桃花眼睁开,他拉起秋离便走。

三日脚程,两人来到城郊一处别院外。竹院在城郊林中深处,本应是清静之地,却传来铿铿锵锵的打斗之声。

秋离心头一揪,司卿!

她以为是西山的人来追捕司卿,想也未想便提剑冲了进去,只见院中黑衣人的尸体散落了一地,墙角处,一个青衣男子嘴角带血,被三个黑衣人团团围在中间,他腿上中了一刀,有涓涓血迹不断渗出,因为疼痛他眉头微皱,可丝毫不显颓势。

青衣男子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理一理衣襟,虽处于亡命之情势,却无半分惧色,逆着阳光,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战神:“还是一起上吧,这样利落些。”

秋离盯着那青衣男子仔细地瞧了半晌,想在他身上找出司卿的蛛丝马迹—或是她易容的,或者她附身的。可是把眼睛瞪出来了,她也没瞧出来他和司卿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然而从小养成的打抱不平的习惯还是让她下意识地拔剑加入混战。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虽只有三个人,但行动力极强,剑剑是杀招,再加上秋离要保护那个行动不便的青衣男子,打起架来略显得吃力。她分神看了一眼旁边的赤言,想着这厮有法术,怎的不得拔刀相助。然而赤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虽然接到她的眼神,却只是优哉游哉地叉着腰,半分要插手的打算都没有。

三名黑衣人看出秋离身手不凡,彼此交换了眼神,便先冲着秋离而来。秋离惦念着仙凡有别,不忍痛下杀手,却将她自己置于不利的位置。

三名黑衣人的剑锋明晃晃向她刺来,她用剑挡开,剑锋直刺向一人背心。

她灵巧地在地上翻滚而起,昨夜落了雨,地上的泥还有些潮湿,这一滚便不小心滚了一身的泥。秋离也顾不上擦,三人出招凌厉,她不得不迎头对上他们的招数,然而一个女子不敌三个汉子的力道,她被震得重心不稳,向后跌去,退了几步,跌在泥中,刚要起身,一双手映入眼中。

她一愣,沿着那双手往上看,手的主人有一双好看的眸子—正是元辰的。

泽出剑挡在秋离身前,替她拦下三人的致命一击,然后一个箭步上前便和他们缠斗在了一起。那三名刺客见又有一人参战,短时无法取胜,相互间使了个眼色,收剑逃了。

元辰扶她起身,秋离未曾想过,她与元辰的重逢,会是这个样子。

她有些羞恼,每次与他见面,都是她打架打得一身狼狈,不曾像戏本子中写的那样花前月下,才子佳人。

想至此,她又摇了摇脑袋,她怎么会突然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赤言突然在身后轻笑一声,饶有兴致地道了句:“有趣。”

秋离连忙回神从元辰怀中挣脱出来,刚想问他为何在这里,却见元辰一脸担心,开口问道:“怎么样,可有受伤?需不需要叫大夫?”

青衣男子袍子半边浸在血中,用剑撑地才勉强站直。至此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在旁边轻咳几声:“喀喀,见色忘友,我比她明显伤得重很多好吧。”

方泽给青衣男子做了简单的包扎。收拾利索了,那青衣男子理了理衣襟,正襟危坐对元辰道:“是子楚派你来杀我的?”

元辰依旧面上带笑,笑若清风:“是的话,叔父要如何呢?”

青衣男子愣了一下,又恍然回神:“你不会杀我的。”

元辰轻摇折扇,不愠不恼:“既然知道,又何必问呢?”

言语间,元辰将两人的关系简单地和秋离作了介绍,面前的这个青衣男子秦子诺,正是当今嬴国国君的堂兄,当年两人争夺皇位,子楚继位,子诺败走回到母国昭国避世。三年过去了,嬴王依旧担心秦子诺会借助昭国兵力杀回嬴国,夺他王位,因此派了无数杀手来取他性命。

四人围坐在一张竹子做成的矮几旁边,秦子诺自顾自低头倒水。他喝的并非普通的水,而是热水泡开的玫瑰花骨朵,倒入杯中,芳香四溢,粉红的花瓣在杯中悠然绽开,赤言眼睛一亮。

见得赤言这个眼神,秋离叹息,此番回去,也不知道谁家的玫瑰花要遭赤言神君的毒手了。

秦子诺推了一杯在秋离面前:“这是去年栽的花,上个月刚采的,晾晒了一个月,今日入口,是最佳口感。以此薄礼,谢姑娘出手相助之情。”语罢,又推了一杯给元辰,“你今日有口福了。”

元辰用杯盖压了压花瓣,轻啜一口,赞道:“不错,颇有几分华成夫人真传的意味。”

秦子诺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僵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旧事。秋离后来好奇地询问过元辰,才得知,华成夫人指的是昭国没落贵族后人绍若嫣,也是秦子诺还是嬴国公子时,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

细细数来,这女子,也算半个传奇人物。

十五年前,昭军由于主帅绍茄指挥失误,在谢里败于齐军,昭王震怒,下旨诛了绍茄九族,绍若嫣的父亲乃绍茄堂兄,因此一家人未能幸免于难。当时,绍若嫣在外求学,免于一死,后奔赴嬴国投靠亲戚,入宫为婢。因养得一手好花,沏得一手好茶,颇受婳阳夫人重视,婳阳夫人将她赐予秦公子诺为夫人。她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从一介卑微的侍女变成堂堂公子夫人。若是写成书,这会是一本传奇奋斗史。

秋离尝了一口玫瑰花茶,清甜可口,很是与众不同,赞了一句:“果然是好茶。”她随手将饮了一半的茶盏放在案几上,正好赤言坐在她手边,顺手拿起她的茶盏就要往嘴边送。

周围三人倒吸一口凉气。

秋离脑子“嗡”的一声,她可记得这位神君是有洁癖的,忘记是谁曾不小心坐了赤言神君专属的座垫,被神君直接从青丘扔出来摔了个半身不遂。今日这盏茶赤言神君要是真送进嘴里了,秋离想,她这条小命可能也就送了一半了,于是她连忙伸手阻拦道:“神君别动!这是我的杯子。”情急之下连称呼都忘了,直接说了出来。

赤言转头,一本正经地让她少安毋躁:“你的不就是我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秋离脑子又“轰”的一声,神君如此反常必有幺蛾子,吓得结巴了一下:“你你……你又在憋什么坏水?”

赤言和颜悦色道:“我哪有什么坏水?”

秋离愤恨地想,没有就怪了。

她眼睁睁地见着那盏茶贴上神君的唇,只觉一头雾水。神君的洁癖怎么没有让他抓狂到把杯子扔掉?仔细回想一下方才神君的动作,那一瞬间她感觉眼前有一抹不易捕捉的红光闪现,她低头看了一眼案几上的杯子,又看了一眼神君手中的杯子,案几上的那个杯子冲着她的边沿上有一点不起眼的淡红色,应当是方才她喝茶时不小心将唇脂印在了上面,也就是说,她的杯子好端端地放在案几上,赤言方才用了个障眼法将两个杯子调换过来,他手上拿着的那个,才不是她的杯子!

看穿这一切,秋离暗暗在心里给自己叫了声好,看来这些年自己的修为颇有进步,连神君的障眼法也骗不过她了。

她这厢想事想得出神,完全没有听到那厢赤言和元辰的对话。她错过的对话如下。

赤言贱贱地打圆场:“神君,不才表字,让各位见笑了。”

只听元辰略带尴尬地笑了笑:“萧公子和姑娘兄妹情深至此,令外人羡慕。”

赤言笑得妖媚,随口诓他:“其实我们不止兄妹情。我的倒霉老爹之前一直罔顾礼法想让我和阿离离亲上加亲,我本是不愿的,但是现在萧国破败,王室只剩了我俩,我突然觉得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将就的。”

听赤言此语,元辰一口茶没咽下去呛得直咳,秋离这才回神,给元辰递过一方帕子,元辰接过帕子,艰难地问了一句:“萧公子说的,可属实?”

秋离一脸疑惑地看着赤言,不知道他方才说了什么,刚要询问,看到赤言给她使了个眼色,便心领神会地敷衍了一句:“嗯,属实。”

话音刚落,只听“咣当”一声茶盏落地,秋离顺着声音望过去,元辰手中原本端得稳稳的茶盏不知怎么躺在地上,只见他收起一脸的惊讶之色,咳了一声:“不好意思,手滑了……”

用过晚膳,秋离几人便都歇在了秦子诺处。

他这竹园不大,有两间厢房而已,一间给了秋离,另一间便要委屈元辰、方泽和赤言挤一挤了。秋离不放心地看了赤言一眼,他现在顶着萧谆的模样,秋离怕他说错话露馅,于是便想要不自己和赤言一间算了,反正是兄妹,名义上还算说得过去。

然而这个提议受到了元辰和赤言二人的强烈反对,她只好作罢。

秋离不解,以赤言这样挑剔造作的性子,怎么忍得了和别人挤一个房间呢,他图什么?想来想去,秋离觉得,他也只能图元辰了。她心下一惊,难道是元辰的小模样太俊了,真的把赤言神君……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下午赤言神君跟自己故作亲近的模样,忽然了悟。啊啊啊,他下午没事儿找事儿,难道是故意激元辰吃醋?

秋离又琢磨半晌,嗯,应该是这样的。

这样一来,她又有些不放心元辰了。她忍不住朝元辰望了一眼,见他一双眼睛定定凝在她身上,心中一**,便又赶紧低下头去。

他俩这一来二去地互望,落在赤言眼里便是眉来眼去,害她没少被奚落。

私下没人的时候赤言一直追在她身后问他二人是什么时候暗送秋波、暗生情愫、珠胎暗结的,她呸了一声说“你才珠胎暗结”,确定赤言真是吃醋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被赤言追到辩无可辩,只好在外面躲个清净。

月上梢头,秋离躺在屋顶上吹风,有些惆怅:唉,神君看上了元辰,这可如何是好!

她莫名想起智尚元君,心中不觉为他一阵怅然。四海八荒倾心于赤言神君的神仙数不胜数,而今日元辰首战告捷,秋离寻思了一下,认为应当是颜值的功劳。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而耳边传来笛声。秋离本来就是吹笛的好手,听这笛声悠悠,与她比起来虽然还差那么点火候,但是在凡界,应该算得上是登峰造极的水平了,而且,这笛声中,有些她听不懂的东西。

凄凄切切,清清冷冷,戚戚。

带着些婉转又张扬的忧伤,秋离听不懂,这些情感,从未出现在她的笛声中。她不是没有失过恋,只是,她从不曾体会过这样刻骨铭心的哀伤。

她从屋顶上略微探下头,望见月光之下,花海之中,秦子诺正在对月吹笛。清冷月光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清辉,他孤身站立在田间花海中,合眼认真地吹着笛子,长长的睫毛阴影洒落在脸上。

秋离大大方方地在房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偷听,跷起二郎腿,双手枕在头下,和着凉风和笛声,竟有了幽幽睡意。

眼前的光景渐渐暗下去,一片黑暗之中,好似听到一个女子温柔地哼唱悠扬婉转的民歌小调:“春风渡,雨丝稠,新柳悠悠挂长枝,娇花染新红。”

逆着光,隐约有一个女子的身影。眼前的画面渐渐地亮起来之时,秋离看到光的深处有一个身穿藕荷色纱裙的女子站在田间摆弄着花圃,一边摆弄,嘴里一边哼着小调,轻快而愉悦。

她虽无倾国倾城的容貌,可是让人觉得亲近,看了便欢喜。

风中,好似听到一个男子的叹息:“这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一首歌谣,可惜,没有机会说与你听。”

透彻心扉的哀伤席卷心头,秋离猛地惊醒,头顶星辰满天,风吹落叶翩然落在她的身上、耳边,带着些凉意。

秋离拿下落在脸上的叶子,透过叶子看着月亮发呆,不知为何凄凉之意涌上心头。方才,她通过秦子诺的曲调,看到了他心头的那个执念—那个种花的女子,还有那句未说出口的话。

房檐下突然传来元辰和秦子诺的对话:“叔父,离开昭国吧,日子会太平很多。”

夜色沉沉,秋离看不清秦子诺的表情,只见他摇了摇头:“别的地方,种不出这么好的花。”

秋离觉得这样听人墙脚不太地道,可是若现在离开,实在太容易被发现,便只好不地道地听了下去。

元辰轻笑:“为了一个不知道等不等得到的人将自己置于险境,叔父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秦子诺也笑:“见色忘友,难道你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他叔侄二人互相嘲讽,又会心一笑。

元辰不再劝他,只是转头看着月亮。秦子诺收了笛子,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道:“阿辰,这些年,我从不曾端着长辈的架子对你说教,你懂事得早,事情做得周到,从没有让家族担心过。只不过,你和那个姑娘……”

元辰似乎料到他说什么,打断道:“是的,我喜欢她。”

“我喜欢她”,掷地有声,半分都不想掩饰,听得秋离脸上一红。

秦子诺顿了一下,又问道:“多喜欢?”

元辰低下头,似乎在思考。秦子诺知道他这个人做事一向严谨,从不随意说什么,因此没有催他。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音了,唯有田间几声悠悠虫鸣。

元辰思考良久后说:“我方才在想,这世上有什么对我是重要的,想来想去,不过江山百姓而已。可若是有日她要,就算是江山我也愿送给她。”说罢,他笑了笑,“说来也怪,我一向自诩是个谨慎的人,在她面前,却破了功。”

这话别人听来甜蜜,而落在秦子诺耳朵中,却多了几分酸楚。他是情场里滚过的人,看得自然也比旁人通透几分。方才元辰说的是“我喜欢她”,而非“是的,她是我的人”。

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段关系里,元辰不过是单相思而已。纵然是单相思,也已入骨,药不能医。

秦子诺淡漠地道:“你的事我没有立场干涉,然而身逢乱世,你这样的身份,有这样一个软肋,可想好了?”

这次元辰并未犹豫:“想好了。”他抬头看着月亮,眼神坚定,“我以为经过这些年,心早已穿了一层厚厚的铠甲,练得刀枪不入。可是遇上她之后我才发现,人生短如白驹过隙,若是活得太清醒,太了无牵挂,便有些无趣了,能有这样一个软肋,生有欢死有惧,我觉得很庆幸。”

秦子诺笑了两声:“这般豁达,倒不似我以前认识的你了。”

元辰嘴角含笑,眉头一挑:“哦?那你之前认识的我,是怎样的?”

秦子诺的玉笛在手中敲敲:“锱铢必较,半点亏也吃不得,聪明得可怕。”

元辰嘴角的笑容更深了:“有多可怕?”

秦子诺负手而立:“嬴国杀手三千,尽数听你调遣;咸城最繁华地带,十家米铺,六家姓元。你且说,可怕不可怕。”

元辰跟着他淡淡地笑笑,手中扇子轻摇:“这样听来,好像是有点可怕。”

见这人没个正形,秦子诺也不再绕弯子,道:“元四公子从不做亏本买卖,你且说,你这次绕道来我这里,是来讨什么的?”

元辰也不客气:“记得华成夫人身上有一块浮云龙暗纹的铁牌,辰想借来一用。”

“何用?”

“苍龙阙。”

秦子诺脸一白:“那个暗纹的牌子,是苍龙阙?”语罢,他顿了一下,“你这样直白相告,不怕我私藏然后利用它对付子楚?”

元辰抿唇,一双乌黑的眼眸,似乎能洞穿人心:“叔父要是有这样的心思,怎会待在寒儋城郊三年不曾离开呢?他早该招兵买马,不知道杀回咸城多少次了。”

随后二人的对话声音压得低了些,秋离听不真切,不过大意是,那东西不在秦子诺这里。三年前,公子诺在夺嫡之争中失败,华成夫人便不知所终了。虽然她的大部分物品公子诺保留了下来,可那铁牌大概是华成夫人的传家之宝,随着她一同失踪了。

说罢不多久,元辰便拱拱手先行回房了,余秦子诺一人站在月色之下。秋离想待他走后,她便能从房顶上下来了,然而,秦子诺忽地转过身来,看着房顶的方向:“秋离姑娘,墙脚可听够了?”

秋离自知再躲下去便不合适了,有些尴尬地从房顶上飞身下来,涨红脸结巴道:“听、听够了。”她窘迫地笑了笑,“方才听公子的笛声有些入神,不是故意偷听的。”

秦子诺身手不弱,若是感觉不到她在偷听,那这些年早不知道被刺客捅死多少回了。

秦子诺并不恼她偷听,叹口气道:“阿辰这个人,看似精明,却死脑筋得很。我失势后,多少家人急着和我撇清关系,只有阿辰一次又一次地帮我,若不是他,我可能已经死了很多回。只不过因为我和若嫣曾经照拂过他,他便认准了以命相报。”顿了一下,他负手而立,“他方才的话,姑娘若是都听到了,还望能仔细思量。我这话说得或许自私,但是姑娘若能接受他的心意,便不要轻易辜负。若不能,便早早离开。”

秋离回忆起方才元辰的那番话,不觉脸上又有些烧。

夜风起,秦子诺负手而立:“我言尽于此,夜凉,姑娘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他便抬腿往回走。

秋离看着秦子诺的背影,一句话不经大脑地就从口中溜了出来:“公子若是好奇华成夫人的下落,秋离可以帮忙。”

秦子诺的身形顿了一下,多年的尔虞我诈让他变得很是小心:“这件事于姑娘,可有什么好处?”

秋离没想到他问得这样直接,愣了愣。诚然,她可以用法术找到华成夫人的下落,可这件事于她,除了能满足些看故事的好奇心,没有其他半分好处。她会有此一举,完全是为了帮助元辰。

秦子诺打量了她一番,讶异于她的直白,又怀疑她说话的可信程度。或许华成夫人的下落对他来说太过重要,所以他这样小心的人最终还是应了。

要使用浮生咒并非难事,只要秦子诺给她一件华成夫人的旧物便可。秦子诺作为当事人,不适合参与,于是秋离熏了香,让他在花田中入睡,也好让自己能安心做法事。

闭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陆离,冰冷的海水从眼前掠过,传来阵阵刺骨的寒意,变幻莫测的情景从眼前掠过,仿佛奔腾的河流,不回头地流去。

她自水底探出头来,视野陡然开阔,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

耳边充斥着嘈杂的说话声,秋离潜心听了半晌便明了,街头巷尾都在热议的话题,是倚红楼的歌女畅滢姑娘如何地幸运。她不是头牌,也不是绝色,却不知怎的得了平阳君的青睐,被一顶花轿抬进了门。

平阳君何许人也—嬴国太子安国君之子,秦子诺是也。

秋离莞尔,是了,故事应该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和华成夫人的牵绊,就在市井的闲言碎语中,拉开了序幕。一介青楼女子能进王室大门,着实算得上麻雀变凤凰了。据说,这已经是这一年抬进平阳君府的第三个歌姬了。平阳君是咸城新贵,又对歌姬青眼有加,弄得咸城的良家女子都想弄个歌姬当当,说不定哪日就被抬进平阳君的门,享荣华富贵了。

偶尔也会有几个碎嘴的提到平阳君家里的那位正室—华成夫人绍若嫣,不禁惋惜,说,正室夫人是个哑巴,虽有了华成夫人的尊号,可成婚两年,平阳君从未正眼瞧过她,是个可怜人。

因想着要节约时间,她果断地跳过这些世俗间的风言风语,去捕捉下一段华成夫人的意识,意识跳跃之间,眼前一片浓重的墨黑,让秋离有些心惊。

其实,浮生咒一般是施与人的,追着精神的游丝,一路向精神的上游探寻,窥探到之前的种种过往。旧物陪伴在人身边,承载着人的感情,也可以借来施展此术,一般越是贴身的东西,效果越好。

秋离不知秦子诺给她的东西和华成夫人有着怎样的联系,或许不甚贴身,总之这个法术施得不甚稳当,她在捕捉意识的过程中,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应当是受到了剧烈的反噬。

就在心口痛得她要承受不住之时,背上被人拍了一下,不适感骤然消失,她猛然回头,身后那个花枝招展朝着她贱笑的,不是赤言又是哪个。

灼灼日光没有令她目眩,赤言的一袭红衣倒闪得她花了眼。

赤言眨着桃花眼,含情脉脉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末了还不忘朝她翻了个白眼:“有这种热闹看都不叫我,真是活该被法术反噬。”

她感激地冲他笑笑,而他哼了一声,将她丢在身后,扭着腰肢朝着幻境深处走去。

秋离腹诽:臭狐狸,你这性格还能再别扭一些吗?

她追着赤言的脚步,走到一座花园内。四下望去,姹紫嫣红,百花争艳。她分神看了一眼园外的牌匾,果然是平阳君府,只见绍若嫣的院门口车水马龙,并不如传言中那般不受待见。

秋离听下人嘴碎提到,新宠畅滢想要证明自己比正室夫人绍若嫣更得宠,于是在花园里使绊子,使绍若嫣跌在玫瑰花上,刮破了脸。

畅滢以为,这个哑巴亏绍若嫣吃定了,毕竟,没有证据是她推了绍若嫣,而且,她有平阳君的宠爱,她料定平阳君会偏袒她。

然而事情就是那样急转直下,在所有人都以为华成夫人会吃亏的当口,平阳君没问缘由便将畅八子贬出了平阳君府。一时间,府内哗然一片。下人们以为华成夫人要复宠,原本门可罗雀的西苑一下子热闹起来。

若嫣的丫鬟绿漪一面沏茶,一面抱怨:“这些人也太势利眼了。”

若嫣抿了口茶,笑着摇了摇头。这西苑是热闹还是冷清,她都不甚在意:“侯爷性好听曲,女子为了争宠便在曲艺上下功夫无可厚非,但是恃宠而骄,便是不智了,侯爷不喜欢自作聪明的女子。”她声音喑哑难听,如同烈火中烧焦的炭火噼啪作响,秋离吓了一跳。

世人皆传华成夫人是个哑巴,却不知她其实是可以说话的,因为声音太过难听,所以她在外人面前不轻易开口罢了。她话音方落,突然听得男子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带着几分戏谑:“夫人对我的喜好,还真是了解啊。”

若嫣吃了一惊,抬头见着一袭竹绿色长衫的男子掀开门口珠帘款款走进来,来人正是平阳君秦子诺,手中一把扇子轻轻摇着,眼中却有些怒意。

秋离也有点惊讶,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秦子诺,和她昨晚见到的人,容貌虽一致,但气质截然不同。

面前的这个人,虽也是一袭青色长衫,可是身上那纨绔子弟的桀骜,是怎么都忽视不了的。

若嫣连忙行礼,他不伸手扶她,任她跪在地上。

他瞟她一眼:“既然这么懂得怎么讨本相爷欢心,那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若嫣不抬眼,淡淡道:“宠而不爱,非华成所求。”

秦子诺用扇子挑起她的下巴,那动作要多轻佻便有多轻佻。他嘴角虽是笑的,眼睛却冰冷得没有半分温度:“那你想求什么?”

她不接话,淡漠地跪在地上:“相爷来找臣妾,想必是为了婳阳夫人生辰贺礼一事吧,臣妾可以为相爷解忧。”

秦子诺眼神冰冷地在屋子里扫了一圈,便转身出了西苑。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西苑,绿漪才把跪在地上的若嫣扶起来:“夫人总是这么和侯爷僵着是何必呢?奴婢觉得侯爷心中是有夫人的。”

若嫣瞪绿漪一眼,绿漪知道自己失言,连忙闭嘴。只听若嫣淡淡吩咐道:“走,跟我去花园采两株杜若去。”

绿漪惊讶:“那可是夫人的宝贝……”话音还未落,她又被若嫣瞪了一眼,赶紧乖乖闭了嘴。

画面渐渐淡去,身边景致渐次暗了下去,秋离知道赤言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主,想必若嫣准备贺礼这段平淡的时光要被他跳过了,她忍不住回头去看他,只见赤言的折扇在手中敲敲,一脸满足:“相爱相杀的戏码,最是好看。”

秋离盯着赤言手中的扇子回忆了半晌,下午他手中还是没有这扇子的,她疑惑道:“你这扇子是哪里来的?”

赤言说:“方才市集上买的啊!”

秋离讶异道:“快入秋了,你买扇子干什么?”

赤言却顾左右而言他:“你有没有发现,长得好看的人,比如元辰,比如秦子诺,有一个共同点?”

秋离一脸蒙:“哈?”

赤言一脸严肃:“扇子啊!耍帅必备神器啊,本尊怎么能没有呢?”

秋离无语绝倒。

西河郡瘟疫,嬴王打算派一个王孙前去治理。

嬴王年事已高,秦子诺的父亲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已然熬成了一个老太子,可嬴王看着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究竟是父还是子先驾鹤西去,朝堂上众说纷纭,却没有人敢妄言。

若是在咸城就这两位天之骄子谁活得更久设个赌局,那一定是全咸城最炙手可热的赌局,只不过没有哪个嫌命长的敢做这件事。赤言不怕死,整日眼冒金光地筹划着,结果被秋离一句话泼了个透心凉。秋离说:“赤言神君,凡界的钱,带回青丘不能花啊。”

不过,赌局虽没开,赌注却有人下了。朝堂大臣们赌上了身家性命,开始站王孙的队了。太子年事已高,若是太子先嬴王而去,那天下便是交到王太孙手中的。在这样的情势下,西河郡瘟疫这件大事交给谁去处理,就像朝堂上的风向标,俨然是做王太孙的头功。

而这差事最终居然落在没有靠山的平阳君头上,舆论哗然,顿时便有不少人议论,说不定太子属意平阳君为王太孙。

而太子耳根一向软,听不得枕头风。他能有这一决定,众人纷纷猜测,和婳阳夫人生日宴上平阳君送了两株上好的杜若,引得婳阳夫人眉开眼笑脱不开关系。

西苑中,秦子诺将一盒金首饰放在若嫣桌上:“本侯一向赏罚分明,这次能去西河治瘟你有头功。”

秦子诺接过若嫣递过来的平安符,又望了望她那张悲喜不明的脸,不知哪里蹿起一股无名火,哼了一声说“不劳记挂”,转头便走。

秦子诺也不明白当时那股无名火是从何而来,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失去了一切,才明白,原来,不论他怎么骗自己不在乎她,她都妥帖地被他收藏在心底,她的喜怒牵动着他的喜怒,她的哀乐牵动着他的哀乐。

他期望她可以为了他而开心、难过,满腔期待落了空,只有莫名的失落和愤懑。

只是这种别扭的心情,他也不知道该向谁去说,在心里藏久了,变成了两个人的心结。

瘟疫难治,秦子诺一个月后控制了疫情从西河回来,自己也病倒了。太医来看过,说他也感染了瘟疫,加上这些时日劳累过度,治不治得好只能听天由命。屋子里的莺莺燕燕都哭傻了眼,却因为怕传染,没有几个肯来照顾他起居的。别看他平时爱姬多,可是真到了生死关头,大家更爱惜的,不过是自己的命而已。

病中迷迷糊糊,秦子诺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

秋离也因此了解他前半生的生活以及他与绍若嫣的初相识。

秋离想,这个物件可能贴秦子诺的身比较久,因为浮生咒带她看到的、体会到的多是秦子诺的想法,对于绍若嫣,她知之甚少。

秦子诺的母妃地位卑贱,是嬴国太子醉酒而宠幸的一名小小的宫婢。这宫婢人微言轻,生下他没几年便被人陷害而死,他也因此受了牵连,被禁足在冷宫之内。他虽有皇孙的身份,可是他父王有二十多个儿子,不久后就将他忘了。从小,他便被丢在皇宫一角,时不常有人来欺负他,他折腾得浑身是伤。

有几次,他痛极了,想着若是就这样死了,说不定也是一种解脱。小小年纪,他已有了厌世之情。于他,活着或是死了,都差不多。

他孤苦伶仃地过了四五年。后来,机缘巧合下,秦子诺认识了若嫣,她成了唯一接济他的人。

若嫣是婳阳夫人府上的小丫鬟。她同他一般年纪,看他可怜,时而偷偷送些吃的给他,后来,还带些书来给他看,他不识字,她便和他并排坐在月光下,借着清辉,读书给他听。

刚开始他还有些胆怯,坐得离她远远的,她也不恼,只是笑他胆子小。

他怯怯地问:“你来看我,不怕婳阳夫人知道了处置你?”

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婳阳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妃,她虽然不待见你,但你若死在这后宫中,她也免不了要负责任。你再不受待见,也是名义上的皇孙,所以我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她给他读史,九国战争纷乱,她分析得头头是道,脸上自信满满,不像个小姑娘,倒像是个满腹经纶的老学究。

他讶异于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地,她颇为自豪道:“我师父无崖子可是普天之下最有名的政治家,只可惜,我家道中落,没能在师父身边更久。”

这样,两个孩子便熟了起来。从九岁到十三岁的光阴,他身边只有她一人陪伴,亦师亦友。

那天他被几个皇子合起伙来欺负,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想,或许他这一生,快要走到头了。

他这一生命贱,丢了命也并不觉得可惜。只是生命最后的关头,他莫名想起若嫣,他想,她若看到他死了,会不会难过。想到可能会害她难过,他突然有点不想死了。

那个时候,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就是不要让她太伤心。

后来,他听说若嫣哭着去求了叶阳王后。就算叶阳王后对他没有什么感情,看到孙子伤成这副惨兮兮的样子,多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找了个太医来给他瞧病。

其间,若嫣寸步不离守着她,给他取药、煎药,再一勺勺地将药喂入口中。他不退烧,她便守在冷宫里不肯走。

他赶她去歇息,她不肯。看着她担心自己而皱在一起的眉头,他耍赖道:“你给我唱首歌吧,这样我就不这么难受了。”

她也不推托,张口就来:“春风渡,雨丝稠,新柳悠悠挂长枝,娇花染新红。”声音婉转,如黄鹂出谷般动听。曲是旧曲,词却是新词,她自己填的,她说,她一直向往能住在这样有山有水的地方,时光慢慢,流水轻轻,船桨摇摇,听雨赏花,便是一生。

唱完后,她满眼期待地望着他问道:“好听吗?喜欢吗?”她一向做事稳重,突然有这样天真的一面,倒是让人觉得可爱非常。

他故意逗她:“不好听,不要唱了。”

她气得抬手打他,他躲得狼狈:“喂,我还是个病人。”

她撇撇嘴:“你是我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哪那么容易被抢回去。”

若嫣嘴上这样说,手却不忍心落在他身上。他那日是在她的歌声中睡去的。他想,她的歌声那样好听,好听得伤口都不疼了。

后来,婳阳夫人知道若嫣越级去见叶王后,有些气愤,罚了她几个板子,关了她三天禁闭。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秦子诺恨得将牙都快咬碎了,可是躺在病**,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以前一直得过且过,也不觉得什么。可今日他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念头,他想,总有一天,他要让命数把这些年亏欠了他的,悉数还回来。他要强大到可以保护她不再受无妄之灾。

三天后,若嫣一瘸一拐地来看他,他忍不住难过。那样明媚的一个女子,为了自己,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他以前也好奇过,他这样一个落魄的人,怎么值得她费这么多的心,可是过于自卑,从未问过。

而这天,徘徊在心间许久的问题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若嫣的回答是,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若嫣说话的时候,抬眼看着天上的星星,目光却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她本是名门小姐,大家闺秀,在跟着无崖子修行期间家族遭受无妄之灾,迫于生计,投入秦宫为奴,一瞬间从枝头的娇花零落成泥,人人可欺。还好,她有种花这门手艺,深得婳阳夫人喜欢,才没被人欺负死。

所以今朝见他一个皇子过得这样惨,她有些于心不忍。

或许是相似的经历,慢慢让两颗心越贴越近。她来看他,他认真地听她讲史讲诗;她忙时,他便偷偷溜到武场,去观摩别的王子是怎样习武的;月上柳梢头,他在自己的冷宫中扎上稻草人,和着冷风和月光,一点点摸索那些招式。

渐渐地,他不再那么弱小任谁都能欺负。他脸上有了自信的笑容,她再来看他,他就将学到的招式演示给她看,她开心,他便更开心。

他有时会央着她唱歌给他听,她从来不端架子,说唱就唱,口中的小调从来没有重样。这是秦子诺最惬意的时刻了,晚上躺在房顶吹风,看着月亮,听着若嫣的歌,总让他忘记一天的疲惫,心中万分安宁。

眼下的日子过得似乎过于顺利了。从十三岁到十八岁,鲜有人欺负他,眼见着就到了可以出宫建府的年岁。

秋离莫名有些心惊。

若是事情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秦子诺能娶若嫣为妻,他定会把她放在手中捧着、宠着,恩爱不相疑,哪至于如秋离之前所见,他丝毫不在意若嫣似的。若嫣也应该还有婉转如黄鹂般的嗓音,哪至于成了近乎不能说话的哑巴。

赤言也有同样的预感,见她揪心,故意逗她。他用折扇在手心敲敲,道:“有位先知曾说,生活就是这样,欲扬先抑,欲抑先扬,扬扬抑抑,才有意思。”

秋离:“哪位先知?”

赤言一副理所当然:“司命啊。”

秋离翻白眼:“他算什么先知!”

“凡人的命格簿子都是他写的,你说,咱们看的这段故事,他算不算得上是先知?”

秋离闭嘴。跟赤言斗嘴,永远不可能斗赢。

转折说来就来。

就在秦子诺出府的前一晚,宫中火光大作。毫无疑问,火是有人故意放的。毕竟,秦子诺再不济也是个皇子,出宫建了府,便可以招揽门客,拉拢人脉了。这些年做过亏心事的人,总是怕因果报应的,于是想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他被熏晕在浓烟之中,失去了意识。昏迷中,他隐约听到若嫣和婳阳夫人的对话,他听到若嫣说,她愿为婳阳夫人的细作,监视他的一举一动,若是他有了二心,便手刃了他。

他惊醒,衣襟被汗全部浸湿,才发现不过是一场噩梦。

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新宅子中。宅子,是婳阳夫人安置的,听说,婳阳夫人还给他指了个夫人,不日完婚。

他的美娇娘,不是别人,正是若嫣。

他日日想起噩梦中若嫣要将他的头颅献给婳阳夫人的事,夜里便一身一身冷汗,睡不踏实。终于熬到大婚的日子,他自我安慰道,他一定是太想娶她,所以才会紧张到胡思乱想。

他一日一日挨,想着挨到娶她的那日,就该安心了。

别人敬新郎官的酒,他都没舍得多喝,他要清醒地见到她,熬了十来年,终于熬到和她执手白头,他怎么舍得醉。

他要牵着她的手,告诉她,苦日子都过去了,柳暗花明了。他会为了她,闯出一片天,他要庇护她一生无忧,一世安康。

然而,洞房内,掀起盖头,他望见她眉眼如画,一双清澈的眸子却如古潭清冷,不带丝毫温度。他被她的眼神冰得愣了一下,试着喊了一声“阿嫣”。

若嫣很少染红唇,今日化了浓妆,嘴唇红得有些刺眼。她嘴角笑意如花绽放,却莫名让人看了悲凉:“平阳君。”

她声音喑哑,吓了他一跳,仿佛一夜之间她的嗓子就废了,连发出的音节都有些破碎。

他疑惑:“阿嫣,你的嗓子……”

不待他说完,便被她打断:“不干你的事。”

她开口疏离,听得他半晌回不过神。

她冷冷开口:“既然我们今后便捆在一条船上了,有些丑话,还是讲在前面好。”她顿了一下,“我从小对你好,不过看准了你成年便能出宫。我不想在宫里和别人钩心斗角,浮生短短,我只求安稳,利用了你,很是对不住。不过,我也救了你一命,咱们就两清吧,我终究是婳阳夫人宫中出来的人。从今后,你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道不同,不相为谋。”

若嫣的话,仿若一把钢刀刺进他心底,他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可又该是怎样的,他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疼,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唤她的名字。

“阿嫣……”一句话,就那样生生凝在半空,冻结成冰。他觉得,今晚的若嫣,比他那日在噩梦里见到的还要可怕。

若嫣起身,红色的喜袍垂下,铺了满地。她径直向外走去,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以后,我都去书房睡。”

若嫣的身影僵了一下,她沉默了良久,长叹一口气,不悲不喜,嘴角扯出叫人看不懂的笑:“我本还掂量着这样伤感情的话要怎么说出口才好,不过既然你问了,我也不用瞒你了。”

秦子诺抓着她的手一下子便僵在了空中。

“是的,婳阳夫人是我的主子。”朱红双唇轻启,声音没有起伏,“我以监视你作为交换条件,获得了出宫的自由。”

若嫣话说得这样露骨,真叫他没法接。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秦子诺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得让看到的人都心疼。只可惜,若嫣背对着他,看不到。

赤言在一旁闲不住地咂咂嘴:“啧啧,这女子,心也是够狠的。”

秋离站在一旁看着,无法想象秦子诺此刻的心该有多冷。她忍不住想,如果若嫣能看到秦子诺面如死灰的表情,会不会有些心疼,会不会说话就不这样伤人,他们便也不会像日后那样形同陌路。

可缺的就是这个“如果”。没有如果,没有当初。

有些事情,如同箭在弦上,一旦发动,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绍若嫣和秦子诺就如同两支射往不同方向的箭,从此命运轨迹再无交缠。

外面流言传出,平阳君大婚当夜嫌弃娘子身份低微,摔门便出,从此不曾有一夜宿在西苑,整日流连花丛,小妾纳了不少。

那些羡慕华成夫人的流言,渐渐转了风向,原来人人都说绍若嫣是个好命的,丫鬟嫁了皇子当夫人;现在人人都说,飞上枝头的麻雀,也是家雀罢了,注定没有当凤凰的命,还要守着活寡,让人心疼。

不论怎样的流言,若嫣都只在后院里侍弄她的花,安然自若。他,不过听他的曲,纳他的妾,处在流言中心的二人,倒是比市井中人过得还要悠然自在。

日子就这样,一晃到了今日。

秦子诺在瘟疫中高烧不退,不知怎的,就将这些过往全都想了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被打得半死,哄着若嫣给他唱歌,她那家乡小调,听着便让人觉得心安,仿佛世间再无洪水猛兽能伤他分毫。

他流连戏楼,戏子们个个人比花娇,外人说他好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喜欢的从来都不是她们的貌,而是她们给他唱那首歌儿:“春风渡,雨丝稠,新柳悠悠挂长枝,娇花染新红。”那首在他落魄时,陪伴了他整个童年的歌曲。

于是,他近乎疯狂地将每一个能将这首歌唱得好听的戏子纳进门。只可惜,不论谁唱,都不再给他那样心安的感觉。

这首小调,给了他力量,他似乎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在乌黑的奈何桥畔听到了这曲子,便将孟婆汤抛了,朝那盛汤老人拱拱手,抱歉道:“我在世间还有些留恋的人,回头再来和孟婆叙旧。”

忽而,漆黑的天边好像被乌云扯出一道口子,金光射了进来,他的眼睛适应了许久面前的光线,才看出来,这是他的卧房。

阳光透过窗棂,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中浮浮沉沉的灰尘,那么清晰。

他想转身,却见床边趴了一个人。他一动,她便也跟着醒了。

正是若嫣。

她迷迷糊糊地醒来,见他醒了,一时间出神,眼睛睁得老大,里面是惊喜、惊讶还是别的什么,太复杂,他看不懂。随后,她似乎想起什么,随意绾起发髻,浅浅一笑:“没死就好,那我走了。”说罢,她就起身出门,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他。

后来,他还是从丫鬟口中听说,他重病不省人事,家中姬妾怕被瘟疫传染,没有一个肯近前伺候的,唯有华成夫人衣不解带地在病床前照顾他。大夫说可能药石无用了,她却还不肯放弃,日日抓药来煎,夜里,便唱小调给他听,虽然声音哑,可全府上下,没有一个人觉得不好听。

听说她关心他,他有些开心,在街上买了一口酥带去西苑找她。他还记得,小时她最爱吃一口酥。第一次她从厨房偷东西出来给他吃,带的就是这个一口酥。她目光炯炯地把酥递到他嘴边说“快尝尝好不好吃”,一边说,一边不自知地舔了舔嘴角。

他摸摸手中的一口酥,有一句话压在心口。他想问问她,他重病时她去照顾,是不是因为在乎他,就算她从前没有对他动过心,那之后呢,他们有没有在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可能呢?

秦子诺一只脚踏进西苑的时候,若嫣正在侍弄窗边的牡丹,正红色的牡丹开得似火。若嫣见他进门,大方地笑笑,声音喑哑但不带半分卑怯道:“我今日方晒好的玫瑰茶,要不要尝尝?”

他接过茶,只觉香气扑鼻,这一扑,那满腹话语便被扑得不知从哪儿说起才好。琢磨间,只见她摆弄着桌子上的茶碗,漫不经心道:“前几日照顾公子的事情,公子也不必要放在心上,总归我担了平阳君夫人的名号,和院外的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夫妻二人,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我去照顾公子,不过是为自己谋个好前程。”

秦子诺一杯茶没喝完,一句话没问出口,又被挤对得撩了帘子气呼呼地出了西苑。买的一盒酥,也被他全都扔在了地上。

她总是什么都不用问就看透他在想什么。她对他了若指掌,可他对她一无所知。

秦子诺记忆中没有的那些画面,秋离看得到。

那天,秦子诺走后,若嫣蹲在地上,亲手将摔碎的了一口酥一片一片地捡起来,像捧着珍宝,放在手心里,小心地捏了一片放进嘴里,甜甜的酥饼入口,眼泪却下来了。

秦子诺不知道为什么若嫣如黄鹂般的嗓子会喑哑至今,秋离知道。

秦子诺出宫的前一日,冷宫火光冲天,宫中一时流言四起,说看到秦子诺被房梁砸中,已经晕倒在火光之中,救也没用。这样的流言一出,众人救火的劲头,便弱了下去。

只有若嫣不肯信。

她说不动别人救火,只好心一横,扯了块披风罩在身上,捧起一盆水兜头浇下,冲进了火势汹汹的冷宫。

秦子诺已然昏倒在院中,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背起秦子诺一路冲出火场。可惜,出来前她的衣领上落了颗火星,很快便烧了起来,她背着他,分不出手去扑火,只能忍着痛先冲出来,等她在地上打滚儿扑灭火时,整个左肩和脖颈的肌肤,已经模糊一片,看不得了。

若嫣的嗓子,便是废在这里。

凭借着惊人的毅力,若嫣将昏迷不醒的秦子诺拖到婳阳夫人面前,跪下为他求情,希望婳阳夫人请大夫来医治他。

那时她的嗓音已经喑哑到难以分辨出口的是怎样的音节,她还是忍着剧痛求婳阳夫人。

婳阳夫人虽不是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但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她现在虽没有子嗣,若是有了子嗣,也是要在众多王子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对手能少一个是一个,她没必要阻拦。

面对若嫣的求情,婳阳夫人不动声色,悠然地抿着茶,身边的婢女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扇着扇子,若嫣急得磕头额角磕出了血:“夫人就算行行善,不是为了公子诺,也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

“嘭”的一声,婳阳夫人将茶杯磕在桌上,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若嫣,带着些许狡黠和杀气,叫人看不出来她究竟在想什么。

空气安静得让人害怕,他二人的生死便在婳阳夫人这一念之间。

若嫣知道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太子今年五十有一,莫说夫人现在还没有子嗣,就算有,年纪这样小,也不可能封王太孙。别家的王子母亲都还健在,可公子诺不一样,夫人不如做了这个顺水人情,也为自己将来铺路。”

婳阳夫人眉头轻挑。

没有子嗣,这是她的心病。凭她的身份,凭着太子的宠爱,若是她能有个血脉,那大嬴国的太后她当定了。只是,这些年她的肚子一直没消息,说她心中不愁,那是假的。她身边的婢女都知道无后是婳阳夫人的忌讳,没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和夫人提这桩事。

婳阳夫人转着小指上长长的金色指甲套,并不言语。

若嫣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阿嫣愿为夫人犬马,在公子诺身边将他的一举一动汇报夫人,若他有二心,阿嫣一定替夫人清理门户。”

婳阳夫人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意,声音软软绵绵,听着是极温柔的,可又透着些彻骨的寒意:“怎么个清理门户法?”

若嫣沉了脸:“阿嫣愿手刃之,提公子诺之头颅来请罪。”

终于,婳阳夫人笑了,她着人请了太医,好生将公子诺调养好了,又选了处宅子,将人送了进去,还亲自请了太子下旨,将若嫣指给秦子诺做了夫人。

宫中一下子炸开了锅。再不济,秦子诺也是个王子,抬个丫鬟做妾了不得了,怎能做夫人?一时间,后宫议论纷纷,有些丫鬟羡慕若嫣好命,有些则嚼着舌根,说公子诺好不容易熬到了出宫建府,却又被指了个丫鬟当夫人,想必这辈子别想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若嫣便是在这些流言蜚语中换了红妆。她披了盖头坐在床边等人引她上轿,先等来的不是新郎,而是婳阳夫人。

婳阳夫人不掩来意,她救了秦子诺一命,也不是白救的,她终究不是心善的菩萨,若嫣父母皆亡,这样没有把柄握在手里的人,她用着也不放心。

于是,一颗药丸,便在若嫣大婚这日送到了她面前。从此,她的命便掌握在婳阳夫人手中,若每月讨不到婳阳夫人的解药,她便会一命呜呼。

锣鼓喧天,没有祝福,没有家人,陪若嫣出嫁的,唯有一颗入喉毒药。

红盖头遮住了两行清泪。

若嫣曾说:“宠而不爱,非我所求。”

她求的是什么呢?不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经历了那么多起起落落,知道最珍贵的,就是那能牵手白头的人。她跟着无崖子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她的师姐们皆学有所成,开口家国天下,头头是道。唯有她,师父夸她聪明,但她心思从未用在读书上。

是,她对那些合纵连横的策略半分不感兴趣,得了闲,便偷戏本子来看。她想,人生大幸莫不是得一合心意的人,神仙眷侣般不理世事地过完后半生。

可是,她从吞下婳阳夫人递过的毒药开始,便失去了这个资格。

当命不属于自己的时候,又有什么资格说爱呢?

那日,秦子诺问若嫣:“那你想求什么?”

她没有说话。

只因为从出嫁这日开始,她所求的,不过是求而不得罢了。

她知道他有心觊觎那个位置,这么多年他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他贪恋美色,流连花丛,只不过是障眼法。他作为新贵,没有根基,自然不能太惹眼。但背地里,他日日努力读书、习武,经营权势。她不忍他的付出付诸东流,却摆脱不了婳阳夫人眼线的身份,只好装作不爱他,将他推得远远的。

她爱他至深,所以宁愿委屈自己,来成全他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