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情恶

翌日。

清羽一早便起来梳妆,她穿上大红喜袍,这喜袍是入宫时照她身形裁的,可是因为这几个月她过度消瘦,现已大如布袋,在她身上随风摇曳。清羽眯眼看着朝霞的方向,心跳得很快。今夜暮色降临之时,她和公子艰,只会有一人活着。

朝霞红似火,将半边天晕染开来,仿佛预示着什么。

不多时,公子艰手下的士兵,便领她去天台祭天。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很快,祭天台上,只有她、公子艰和他手下四名亲信。余下的人,皆在台下仰望他们。

公子艰在祭台前跪下,合上双目,准备祈祷。清羽将眼睁开一条缝,微风拂过她的面庞,吹乱她的发丝,但是她不敢眨眼。她盯着公子艰弯腰磕头的那个瞬间,认准机会,拔下头上的金钗,冲着公子艰刺去。她手快,公子艰的护卫手更快,还不等她的金钗碰到他,便被护卫发现,一瞬间四把明晃晃的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然后,对面人的血,溅了她一脸。

是赵相。他虽没有登上祭台的资格,但他可以伪装成清羽的家丁站在祭天队伍的最前列,趁四名守卫借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之时,从台下一跃而起,手起刀落砍下了公子艰的头颅。

公子艰身死,场面一时失控,她的双腿还有些发软。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祭台上跑下来的,只记得祭台上打杀声震天响,赵相护着她从祭台上一路杀下来,不多久两人身上便皆是血迹斑斑。

清羽肩上中了一箭,疼得她几乎晕厥过去。就算身边有赵相的搀扶,她也几乎无法站立。混战中,突然城门大开,她看到了为首那个骑在马上奔腾而来的少年,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祝融恽竟真的跟她心有灵犀,在同一刻动手。此刻,清羽觉得,就算受再多的伤,都不痛了。

她看着他一路向自己冲来,心中盛满欢喜。马背上的人坚定自信的眼神,势不可当。那刻,她忽然明白,她想要这个人坐上王位,她想要看他一统江山,因为她,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爱上他无论什么时候都坚定、自信的眼神。

为了他眼中的自信和坚定,她可以豁出自己的性命。

后来,清羽因为受伤过重,昏迷过去。在她昏睡时,天地易主。

公子恽登上荆王之位,等她醒来便听闻,荆王恽为她裁了嫁衣,要娶她过门,就在明日。

清羽欣喜地让喜娘帮她梳妆,她最近消瘦气色不好,他都没有见过她最美的样子。两年多以前,她同他在首饰店中相遇,那时,她正值豆蔻年华,只可惜戴着面纱,他没看到她。后来,她去他家串门,她躲在柱子后面看他,他依旧没看到她。

如今,她终于可以与他举案齐眉,她想,她一定要问问他,是否能猜到,她便是两年前那个同他斗诗,后来他满城找,却没找到的姑娘。

她特意叮嘱喜娘,将脸上的妆施得厚重些,她不喜欢浓妆艳抹,只是担心自己现在不够好看,她想将最美的一面给他看。

清羽满心欢喜地上了花轿,喜娘帮她盖上盖头。喜娘从小看着她长大,有如乳母的情分,她不知道,为什么喜娘看着兴冲冲的她,眼底有一抹她不懂的哀色。

她想,喜娘大概是舍不得她。于是她善解人意地安慰喜娘:“阿妈别伤心,清羽去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阿妈要为清羽开心才是。”

喜娘看着她欲言又止,叹了叹气,还是紧紧握住她的手,嘱咐了一句:“进了宫,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

说完这句,盖头便放了下来。清羽眼前倏地暗了下去,但她并不害怕。她是要去喜欢的人身边,路再黑、再长,她也不害怕。

锣鼓喧天中,清羽从郑府被人抬进了王宫。

她满心欢喜地在轿子中等待着,等待她的心上人揭开她的盖头,将光明和美好带给她。

等待的时候眼前是一片未知的漆黑,而在这片漆黑中,清羽不知道的那些回忆片段,一一在秋离面前展开。

祝融恽祭天称王,郑氏扶持有功,她的兄长被擢为护国将军,领二十万兵马。郑氏还希望再出一个皇后,先荆王早有意许清羽后位,清羽的父兄自然提出要让清羽做王后,却被祝融恽驳回。

大殿上那般空旷,空旷到祝融恽说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说:“公子艰已娶清羽为后,那孤任新帝,又怎可立自己嫂嫂为后?孤愿与郑氏结两姓之好,只是人选,需要再斟酌。”言下之意,是娶清云过门。

这番话,还好清羽没有听到。这话落在秋离这个外人耳中,都要替她疼,何况是刚从刀尖上捡回性命的清羽。她劳心劳力了五个月,瘦得脱了相,帮他争回王位,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他却因为他哥哥曾扬言要娶她,便嫌她名声不好,要换人。

双方僵持不下,在朝堂上争了一天,祝融恽势弱,最终同意娶清羽过门。

这一切,清羽并不知道,她醒来,听到的消息便是,荆王要娶她过门了。

屋外婚礼的热闹喧哗离她很远。她一人坐在床尾,等着他掀盖头。

屋内很静,更漏窸窸窣窣的声音暗示着时间的流逝,清羽紧张得手心出了汗。

清羽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刺杀公子艰的那天,她也没有这样紧张。

她想,他会主动同自己说话吗?若是他不说话,她第一句话又应该说什么呢?

你好?太俗套。

你来了?太傻气。

她思前想后,心里揣着一句“我喜欢你很久了”,却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说出口才合适。

要不,就说那句她写下的情诗:“山无陵,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她要与他白头偕老,此生,或喜或悲,是福是祸,她都是要陪着他的。

不待她理清思路,门便被人推开了,她的心怦怦直跳,脸上却努力攒出了镇定的微笑。

她模样生得很美,笑起来的样子更美,尤其是今日化了这样美艳的妆,又是从心底生出来的笑容,她想,她有把握他会喜欢上她。

毕竟当年,他曾经看着她的笑容,不小心失了神。

还不等她的思绪整理完毕,头上的盖头便被人近乎粗暴地一把拽下,盖头摘下后清羽对上的,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她完全不曾预料到对上祝融恽这样的神情,以至于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祝融恽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终于成了王后,你可满意?”

她不知他是何意:“嗯?”

他眼中似乎有怒气:“若不是为了能早日封清云为妃,孤怎会妥协,这么快娶你入门?”

她还是一头雾水。

祝融恽转身拂袖出门,窗外的月光在屋内碎了一地,冷风吹进来,刀一般刮在她脸上,先前祭台上留下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痛得她灵台有些混沌,思量着他方才的话。

变故来得太快,她还没回过神,不清楚他方才说了什么,他要娶清云?可是清云明明有了身孕……

脑海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可不待她想清楚,便听殿外小厮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报,清云被清羽的贴身丫头撞倒,跌入水池之中,早产了。

她手脚有些发凉,拖着疲累的身子从**挣扎着爬起来,一口气跑到清云的产房门口,产婆将她拦在门口不让她进去:“新娘子大婚之日不能进产房,见了血不吉利。”

清羽担心妹妹安危,使劲向里面张望,无奈产婆拦得紧,她进不去,只好问:“清云怎么样了?”

产婆脸色有些不好看:“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

清羽本想说保大人,可是记起妹妹入宫前的嘱托,便生生将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道:“保孩子。”

话音刚落,便被身后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打断:“保大人!”

她回头,来人不是祝融恽又是哪个?呵,他身上还穿着和她成亲的喜袍便急匆匆地赶来,脸上的焦急之色难以掩饰。方才在屋中来不及想明白的事情清羽突然有了头绪,原来妹妹的心上人,也是自己的心上人。

只可惜,整个荆王宫的太医在产房进进出出忙碌一整晚,大人终究没保住。

清云的血染红了整个房间,祝融恽不顾手下人阻拦冲进了产房,跪在那片血红中,紧紧握住清云的手,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怀中暖着,仿佛这样便能阻止眼前人离开。

清羽呆立在门口看着这一切,想不明白祝融恽是何时爱上清云的,但是她看着祝融恽跪在清云的房间失声痛哭,便明白,祝融恽有多爱清云。

定然是爱已经深入骨髓,所以他才会两腿脱力直接跪倒在床边,将一身是血已经断气的清云抱入怀中,身边的人怎么劝,他都不肯松手。

心中有一个地方细细密密地疼,清羽想,若是死的人是自己呢,他会伤心吗?太医说她那一箭伤得很重,若不是她意志力强,大概就回不来了。

天快亮时,祝融恽终于摇摇晃晃从清云房中走出,满身的血迹,仿佛地狱来的修罗,他赤红着双目看着她,眼里有清晰的恨意,看得清羽浑身发凉。大概,他对清云的爱有多深,对清羽的恨便有多深。他路过清羽身边的时候,声音冰冷,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清羽身子一震,久久说不出话来。她忽而被无力感包围,后悔她活下来,要是在祭台上被那一箭射死了,或许他会少讨厌自己一些。

她终于悟了,原来他从未喜欢过她。是啊,他从未说过喜欢她,她凭什么认定他会欢天喜地地迎娶她?难道只是因为一年多前,他们在金钗店有过一面之缘?

这样的理由,她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真的好笑。

聪慧如清羽,不会不怀疑那天清云的死因。只是,祝融恽盛怒之下将她的丫鬟都杀了解气,她着实无从查起。

后来,清羽从只言片语中了解到那日朝堂上祝融恽和他父兄关于郑氏立谁为后的争执,又听说兄长为此事对清云很是不满。

她知道兄长向来不喜欢清云,若说他为了护着自己做出了什么事,也不是不可能。总归,清云的死,与郑氏脱不了干系。而她作为郑氏嫡女,清羽叹气,祝融恽恨她,也不算恨错了人。

祝融恽因为失去心爱的女子,打击过重,从此一蹶不振,无心政事。每日上朝不过做做样子,不甚用心,作了很多荒唐的决定,如他自愿降低身份向大齐示好,甘愿倾荆国之力为大齐马前卒,引起了朝臣的一致不满;名士白里曦来投奔,他却因为白里曦长得丑,便让人家去放牛;心眼极小,大将子玉只打了一场败仗,就被他赐死了。

此番事故接连而出,大臣们坐不住了,以郑氏为首的百官上书让荆王放权,祝融恽也不含糊,将所有奏折丢给清羽来批阅。

她父亲是朝中太傅,兄长手握十万大军,想来,没有别人比她更适合做此事。

如此,便是四年。

她日日埋头政务,他夜夜买醉,两人互不寒暄,互不打扰,也算是过了些和平的时光。

其间唯一的插曲,便是她爹爹将远房表妹郑瞀送到她身边伺候。瞀儿进宫正是清羽刚当上王后那年的严冬。那日天气好,连阴了好几日的天突然放晴,正午的阳光暖融融,清羽批阅了一早上奏章有些疲乏,便捧着暖炉,躺在后院的摇椅上,看着湖中的波光粼粼,悠闲地晒着太阳。

瞀儿穿着桃红色的小夹袄,圆嫩嫩的小脸,青春灼人。清羽瞥了她一眼,便知道父兄的用心,只好苦笑。她这些日子实在是不得宠,让家族一起跟着发愁。

她起身打量眼前的表妹,隐约想起小时来家中做客时,她同清云走得很近。见小姑娘低着头微微发抖的样子,清羽眉头微挑:“你怕我?”

瞀儿偷偷抬眼看了她,又迅速低下头,微不可见地轻轻点了点。

清羽眉头再挑:“哦?为何?清云没同你说过我是怎样的人?”

瞀儿脸色微微变了变,低头不语。清羽心头一紧,还是拿捏着语气:“说来听听,总归你以后要在我手下做事,有事瞒着我可不好。”

瞀儿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声音带着几丝颤抖:“瞀儿不敢有所隐瞒。清云姐姐说王后是个厉害的角色,不易相处,明面上对人好,背后里会捅人刀子。瞀儿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在王后身边肯定是活不过三天的,还请王后娘娘高抬贵手,让瞀儿回家吧。”

清羽的表情未变分毫,手上的暖炉却不小心掉在地上,应声而碎。

原来,她真心相待的妹妹,是这样想她的。

身边的小丫鬟想将那个暖炉拾起,她们知道那是清羽从娘家带来的暖手炉,她很是喜欢。然而丫鬟蹲下刚要动手,听见头顶上的人喜怒不明地悠悠道:“坏了便扔了吧,有些东西,终究是留不住的。”

清羽还是将瞀儿留在了身边,那是她父兄的决定,她无权置喙。

后来,她又从瞀儿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清云一直以来是很不甘心做个庶女的,她一直不喜欢自己庶女的身份,还曾在入宫后,托瞀儿帮她从宫外请产婆入宫。按理说,宫内到了日子,都会请产婆来接生。提前寻找产婆,就说明,清云早就想好了要早产。

或许清云也听说了朝堂上父兄的争执,料想家族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念,便用了这样一招釜底抽薪,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自己的孩子成了祝融恽的心头肉,祝融恽不得不好生疼爱着。

清羽想通这一切时,正在用金雕的假指甲拨弄着桌上的香炉,香炉明明灭灭,她的心也跟着浮浮沉沉。她曾想写封信,将自己收集到的证据都呈给祝融恽,证明不是自己下手害死清云的,可是动了笔后又作罢,将一封写好的信好生收好压在箱底,因为她明白,若是面对一个活人,她总是有机会做得比她好的,可是,清云已死,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撼动清云在祝融恽心中的位置。

而且她如此心高,又怎么会放下身段去跟一个死人比高低。

她只好作罢。只是可惜,祝融恽认定是她害死了清云,她还没有来得及对他说那句喜欢,已经永远失去了说出口的资格。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荆五十八年。

荆王去陵墓祭奠云夫人,途中遭了埋伏,行踪失联。正巧,齐国联合其他八国派兵攻来。荆国几位大将均被牵制,城内虚空,唯有两万禁军。

攻城之围何解,一下子难倒了荆国上下。临政殿中,几位肱骨大臣商量退敌之策无果,吵成一团。清羽坐在临政殿的侧位之上听着众人争吵,有些头疼。四年的时光褪去了她眼底小女生才有的紧张与不安,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意。毕竟,战国局势纷乱,世族权力纷争复杂,若是没有她的铁腕,荆国也不会如现在这样繁荣。

最后,令尹子文提议要她借荆王的名义,调郑氏十万大军回援救楚。她与郑氏同气连枝,定不会对她的求救置之不理。子文深受荆王信任,此提议一出一呼百应,所有眼睛都落在了郑清羽身上,只等她作决定。

是夜,月明星稀,一骑快马借着夜色的掩护,从楚城东离开。

马蹄疾驰,马背上的人正是郑清羽。冷风刮在她脸上,疼得她的神智无比清醒。出宫上马前的一幕,一遍遍在她眼前回演。

上马前,瞀儿问她:“令尹大人既然有了好法子,为何王后还要走?此去凶险,王后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清羽不语。她有百转千回的心思,却不知如何讲起。

子文忠心耿耿,她绝不怀疑。只是郑氏本就兵权独揽,功高盖主,幸而一直忠心耿耿,听命于王室而幸免遭殃。雁门关离都城只一门之隔,若是十万大军听她指挥围困雁门关,岂不是日后想要造反就能造反吗?那祝融恽的王位,以后岂还坐得稳?

若是这样,那祝融恽,又怎还会留她郑氏活口?

她了解祝融恽。世人说他是个无能的王,只是因为,他的计较,世人看不懂。向强国大齐示好,并不是他目光短浅、好逸恶劳,只是中原已被割据,若想占地盘,在齐国的授意下攻打,才是更安全的。

白里曦有治世之才,祝融恽让他去放牛,还被嬴国用五张羊皮便换走,并不是他不识人,而是他知道没有世族撑腰的白里曦不可能在荆国立稳脚跟,所以还不如送他去嬴国,等嬴国强盛了,便可牵制大齐,解荆国之危。

城濮之战失败,他逼大将子玉自刎,并不是昏庸,而是他削弱世族必须的一步。他四年不理朝政,看似无能,实则以退为进。

荆国大族掌权,王权岌岌可危,而祝融恽要做的,就是先稳固王权,再取而代之。他这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作为第一大世族郑氏代表人的她,与他有杀妻之仇,怎么能不惊心?

她初听到消息时,她便怀疑祝融恽一早便知道八国有出兵的计划,而他非要在此时出宫祭奠云夫人,只不过是要安排一个陷阱。他就等她挪用兵符好将她治罪。即使她一直不出手,真到危急时刻他也会回来。他擅长揣测人心,他只是赌她不会袖手旁观罢了。

她心烦意乱时,有过犹豫,也曾拿不定主意,而现在的冷风将她的思绪整理得无比清楚—是的,她不可能袖手旁观。

他太了解她的软肋。

荆国有她的亲人、她的家园、她的子民,她赌不起,输不起,因此明知可能是陷阱,她亦会跳进去。

这些小心思,她如何对别人讲?告诉瞀儿这些不过是一个泼天豪赌,祝融恽赌上了一城百姓的安危,要她挪用兵符,好置郑氏于死地?

她说不出口。

或许,她内心抱了一丝侥幸,只要她不说,这一切便不是祝融恽安排的陷阱,他便没有费尽心思地想要她死。

她不愿相信他这么恨她,毕竟她那么爱他,从第一眼见到他,便爱上了他。

破八国围困之局,清羽只用两步。第一步,她求了已经隐居的赵相出山,刺杀敌军主帅,扰乱敌军军心,拖延时间。

第二步,她散布谣言,说一切尽在荆王的掌握之中,一旦联军攻城,必定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因为她料想祝融恽不会真的拿全城人性命开玩笑,他不过在等待契机将联军一举拿下,于是她用流言逼他提前现身。

五日后,大齐主帅被暗杀,八国军心大乱,被两万禁卫军打散,向城外溃逃,逃亡途中遇到荆王早在城外埋伏好的三万士兵,此一战,八国损失惨重。

这一盘棋,她每个子都下得精妙无比。只是,这场赌局,清羽作为赢的人没有半分开心。

楚军胜利的消息传来时,清羽正在院中赏月。夜风寒凉,瞀儿为她披上斗篷,她却说不用。风虽凉,但比风更凉的,是她的心。

她对月叹息,呵,他所有的算计,她都猜对了,不枉夫妻四年。

然而,夫妻四年,她愿意将性命都给他,可他只想要她死。

荆王大败八国的消息传遍楚宫上下的同时,清羽带着瞀儿住进了清寒宫。

清寒宫是犯了错的后宫女眷关禁闭的地方,宫人不解她的作为,可是也没有谁敢拦她。荆王回宫后,听闻王后在清寒宫之事,一语未发。

清寒宫地势偏僻,因久无人住,连院中唯一的杨柳都枯死了,破败得不适宜人居住。夜里风凉,清寒宫显得比别的地方更冷,一阵凉风吹来,秋离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元辰随即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秋离有些羞赧地道谢,又问元辰道:“你懂得多,你说清羽明明立了功,为什么还要搬去冷宫住?而且荆王知道了,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元辰清澈的眸子动了动,看得秋离心痒痒的,只听耳边他的声音如清泉:“清羽是个聪明人。”

秋离好奇:“怎讲?”

元辰低头看着她,不想直接将答案戳破,于是循循善诱道:“荆王设这个局,目的就是置她全家于死地。现在不仅被她破了局,还让她立了功,如果你是荆王,你怎么想?”

秋离从来没有过要害别人的心,所以没有办法将心比心想到害人不成会是什么感受。只不过,她回忆了一下执夙原来坑她却被白泽护住的情形,那个时候执夙好似气得要将牙都咬掉了,变着法子地和她作对,于是她试探着回答:“会挺生气的?可能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元辰笑笑:“孺子可教。”

所以清羽才先自罚去冷宫,躲开与他的正面交锋。

想通了这一点,秋离一下子有些替清羽难过。其实秋离一直都挺替清羽难过的,只不过这次感觉两个人有了类似的经历,便更加惺惺相惜。秋离自己人生最难过的时光就是在西山学府里日日被执夙欺负的时候,所以一结业她便逃也似的离开,再也没有和执夙打过照面。

她好歹能逃开执夙,可是清羽呢?欺负她的那个人,是她全心全意爱着,逃不开也躲不掉的夫君啊。

秋离觉得清羽实在是有点可怜,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元辰侧头看她,温柔地问:“怎么叹气了,是不是以前也被人辜负过,触景生情?”

秋离的眼睛猛地睁大:“你……你莫不是会读心术?”

元辰指指秋离的眼睛:“都写在眼睛里了。方才整个人脸色都不对了,应当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秋离退后一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厉害得有点可怕。”

元辰抬手帮她捋了一捋额前掉落的细发,动作轻柔认真得让秋离心尖颤了颤。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好似要说什么,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与人交往,他极有分寸。虽然想关心秋离,却怕引起她的反感,于是转头看向前方:“且看下去吧。”

秋离低头。她一颗心跳得不听使唤。幼年时那些不靠谱的桃花经历秋离时常拿出来吹嘘,说自己好歹算得上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那时司卿就会笑她说:“你倒是想沾,你沾得上吗?”

一句话便戳破了真相,虽然说少不经事时她喜欢了好几个男子,但从没有哪个又给她披衣,又给她撩发的。和元辰这样的亲密动作已经超过了她过去万年中男女大防的界限,她却不想拒绝。

秋离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有些懊恼,难道又犯了以前那个见蓝衣男子就喜欢的毛病?

她偷偷侧眼看了元辰一眼,只见他神情专注地看着前面,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吃了蜜一样甜,蜜从心底漾到嘴角,变成了一抹掩饰不住的微笑。

因着清寒宫位置偏僻,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清羽连夜请了一个大夫来宫中为她把脉。

秋离离得远,听不太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见沈大夫对她摇摇头,只言片语传来:“王后受了风寒,寒气侵入心脉,想必一年,最多一年半,便会……”说到一半,沈大夫便不忍说下去了。

清羽苦笑。命运对她,果然不够仁慈。

瞀儿扑通一声跪在清羽身前:“瞀儿请求王后珍惜自己的身子,那些政治上的事情,王后就不要再想了,好好歇歇,调养调养身子。”

清羽只是轻轻一笑:“政治上的事情,哪里是我说不想就能不想的。到时候身子调养好了,郑氏没了,你我都没命了,荆国,也不知道在哪儿了。”

年少时,清羽不懂无崖子为何会用那种略带惋惜的眼神看着她,叮嘱她“情深而不寿,慧极则必伤,你日后行事,尽力便好,莫要强求”。

想必,他已经一眼看穿了她的命运。

她与祝融恽大婚那日,清云去世,祝融恽以夫人之礼葬清云,丧礼一应事宜,全是她一手操办,丧礼办了七日,第八日,祝融恽抱着清云的骨灰向祖坟出发,而她,累晕在王宫之中,高烧三日不退。

她的病来势汹汹,宫中的太医说,她与公子艰周旋耗费了太多的心力,刺杀那日她又重伤未愈,一直操劳至今,以至于现在身子千疮百孔,已经如一棵枯柳。若是好好将养,还能活个十来年,若是太过劳心劳力,不过五年,便会心力衰竭而亡。

好好将养,说得轻巧。世家斗争纷乱,家中需要她这个王后撑腰,她怎么能不为家族出一分力;战国纷乱,荆国好不容易才在列国站稳了脚跟,她怎么能不为家国百姓,再出一分力。

即使出的这分力,要搭上她的性命。

人生在世,珍视的东西不同。所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无崖子懂她无法袖手旁观,所以才会那样惋惜地说“尽力便好,莫要强求”。

慧极必伤,一语成谶。

这也是她最终的归宿。

清羽搬入寒清宫的第三日夜晚,祝融恽终于来看她。

灯火昏暗,祝融恽站在殿门口,隔着重重破败的纱帘居高临下地凝视她,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的脸隐没在阴影中,声音也不带丝毫温度:“王后好手段,不过三天,满朝文武皆上书请愿要寡人将王后接回宫中。”

清羽捧着竹简坐在矮桌旁,眼睛不曾离开书简半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是悲:“曲平原大人在召陵与大齐国使者恳谈三日未果,难道大王今日前来,不是为了此事?”

祝融恽一时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轻咳一声:“是又如何?”

清羽轻笑,仍不抬头看他:“不如何。”说罢伸手挑挑眼前的灯芯,纤纤素手,细弱得不成样子,语气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妾有一计,只不过大王不会答应,不说也罢。”

祝融恽一愣,哑于她今日的坦率,觉得今日的她与往日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他沉吟半晌,终于将端着的架子放下来,几步踱到她身边坐下,抬手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王后但说无妨。”

清羽将书简放在桌子上,目光落在祝融恽推来的茶盏上,愣了愣。她入宫五年,与他对坐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他为她沏茶,不由得苦笑,看来这次的会盟,对他来说,着实重要。

将茶放在手心中暖暖,清羽指尖蘸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张地图:“齐南荆北,整个交界线都相邻,大齐不肯松口议和,究其原因还是忌惮荆国在北边布防的兵力。现在的大齐,没有用武力压制荆国的实力,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抑制荆国北扩。”清羽的指尖在桌子上敲了敲,“可是北扩与否,空口无凭,大齐国君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筹码。”

说罢,清羽抬头,祝融恽正有些愣地望着她,她有一瞬出神。六年前,在首饰店中,就是这双眼睛和她对望;五年前,在祝融恽的府邸中,便是这双眼睛闪着自信的光芒。

好似这四年的岁月不曾有过,他们还是青葱少年,她还是那个爱慕着他的小姑娘。手边的蜡烛突然爆响,“啪”的一声将她从回忆中拽出,她凝了凝神继续道:“这个筹码,若是不够分量,大齐国君定不会让步,为今之计。”她顿了一下,其实祝融恽这样聪明,早就想到了,只是他不愿意而已,“为今之计,唯有送质子去齐国,才能定齐国国君之心。”

“放肆!”祝融恽的反应果如她所料,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喝道,“寡人就商宸这一个儿子,待寡人百年之后,还要传位给他,你休要打他的主意!”

清羽面上表情分毫不变。商宸是清云的孩子,也是祝融恽唯一的儿子,若祝融恽舍得送儿子去齐国,今夜也不会站在她面前了。

她惨淡一笑,仿佛看穿一切似的轻声道:“不用商宸去,我去。”

“你去?”祝融恽挑了挑眉,面容有一瞬愣怔,随即又轻笑,“世人皆知荆王与王后不睦,齐国又怎会接受你做人质?”

清羽面容依旧是淡淡的:“可若是我腹中有大王的孩子,就另当别论了。”

祝融恽愣怔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突然欺身上来,将她压在床边,眼神中透出说不清的鄙夷,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如此想做我的女人,我成全你。”

清羽心中钝痛,不着痕迹地将他推开,一向能绷住喜怒不外露的脸显得有些惨白:“不用,只要大王和臣妾做出恩爱有加的假象,之后的一切,都由臣妾和太医来安排便好,不劳大王费心了。”

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喜还是悲。她是那样骄傲,她不要他的施舍,即使做人质,决定要牺牲,她也要按她的方式,丝毫不肯让他看不起自己。

楚五十八年春,世人皆言荆王变了。

他忽而将王后从寒清宫接入凤禧宫居住,自此不再夜夜笙歌,和荆王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夫妻二人恩爱有加,传为荆国佳话。

早晨,清羽帮祝融恽穿衣束发,送他上早朝;夜间,他若读书,她便红袖添香;若是他晚归,她就亲自熬了银耳羹,送去他的书房。

看着清羽在厨房忙活的样子,瞀儿忍不住心疼她的身子:“王后,不过是做个样子,又何必这么认真?煮汤束发这种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您多休息休息。”

清羽只是笑笑:“不必了,这些事,其实我早就想做,不过一直没有机会罢了。”

她一直想做他的妻子,想为他束发,想为他红袖添香,洗手作羹汤。以前,她是端着架子,他不喜欢她,她也不去招惹他。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又怎么能随便让别人代劳?即便是做戏,她也不介意自欺欺人一次,只这么一次而已,毕竟,她没有多少岁月好活了,以前的她活得太过清醒,现在糊涂一些也不错。

这样的恩爱和默契,让作为旁观者的秋离看不明白,他们二人究竟是假戏真做,还是演得太好。

若是连旁观者都分不清,那戏中的人,不知道分不分得清。

一次国宴饮酒归来,两个人皆有些醉意上头,洗漱过后,同宿凤禧宫。祝融恽吟起了诗,清羽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下句,二人从皇皇者华念到了关关雎鸠,四目相对,就那样水到渠成地放下了纱帘,一夜春宵,帐暖人欢。

隔着纱帘,究竟是祝融恽动了真情和清羽圆房,还是只是做戏给他人看,没有人知道。只不过,随后,便传出王后清羽有身孕的消息,满朝文武皆震惊,祝融恽下令大赦天下,二人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只是,好景不长。

或许是祝融恽察觉到了自己对清羽在意,所以对清云感到愧疚,这种愧疚,终于在清云忌日之夜全面爆发,将两个人本要缓和的关系,再次拉回了冰点。

是夜,祝融恽去给清云扫墓回来,喝得烂醉。清羽没想到他今日会来她的院中,正一个人坐在院中于月下吹埙。祝融恽推门而入,浑身的酒气,眼中也是醉意,语气不善:“阿云写的曲子,你怎么会吹?”

清羽一愣:“这明明是我写的曲子。”

祝融恽不屑地笑了笑:“清云说你总是抢她的东西。”他似是醉意上头,“你是不是想说,那年在首饰店,跟我抢钗的是你,日后同我斗诗的还是你?”

她不明白他说的“日后”是什么,只喃喃道:“六年前的金陵街上,是你将那支钗让给我的。”

“呵。”

祝融恽不屑地打断她:“阿云说,你们是好姐妹,她什么都同你讲,可是你反过来利用她,抢她的功劳。”

清羽一向不屑于辩解,却也忍不住喃喃道:“我没有……”

祝融恽两眼赤红,酒意上头,自话自说:“你没有,你是说是清云顶了你的名同我在一起?你在山中修行的那一年,我和她有上百封书信往来,探讨诗词,难道那些信都是你写的?‘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样清新的句子,是你写的?”

若话也能锋利如刀子,那祝融恽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直接命中她的心脏,她失血过多,所以脸色只好惨白,脸色越发惨白,她就越发说不出话。

世上有句俗语:哀莫大于心死。如果非要给这词画出一个模样来,应该就是清羽现在的样子。

祝融恽明显是醉了,秋离看得出,他不过是在跟自己闹别扭罢了。那些年和执夙打架打多了,她能分辨哪些话是出于真心讨厌,哪些话是出于对自己不满意,要将怨气发给别人,虚张声势而已。

现在的祝融恽,便是后者。他对清云作了恩爱不相移的承诺,他守了四年,可是遇见清羽只三个月,他便破了功。他讨厌自己移情别恋,讨厌自己不坚定,可是每一次看到清羽,都不能控制地喜欢她。她本来应该是他恨的那个人,他却一步步不由自主地,沦陷到这个地步。

可话一出口,他又讨厌这样的自己,觉得话说得太过了,无颜面对清羽,索性拂袖转身出门。

明眼人都看得出,祝融恽并不是冲她发脾气,可是她没有看出来。自从那句“那年在首饰店,跟我抢钗的是你,日后同我斗诗的还是你”之后,她便走神了。

她脸色惨白地盯着眼前的烛光,连祝融恽出门都没注意到。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清云和祝融恽先有了感情,是自己插足,所以总是端着正室的架子,从来没想过去插足他二人的感情。

而今日,她原来坚持的一切,忽而成了一个笑话。

当日夜里,清羽闭门谢客。她连夜请自己的母亲入宫,关于清云和祝融恽的纠葛,她从前没想着要去搞明白,现在,这些却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她的眼前。

母亲叹了口气,告诉她,清羽随无崖子山中修行的第二月,她带清云上山烧香,恰巧遇见了息夫人一行,那公子恽望见了清云头上的那支金钗,便对她产生了兴趣,两人不时传些情诗。

因为祝融恽登基前,清羽全部心思都在与公子艰周旋上,她母亲不忍用这样的事分她的心,祝融恽登基之后,事情演变出乎意料,便也没有了说的机会。

送别母亲,清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她本以为知道真相后会心痛,却意料之外地没有。时隔四年,她终于透彻领悟,其实说与不说,又有多少区别呢?

毕竟他们之间的误会太多了,解释不清。

就算那日在首饰店他见到的是她,又如何?就能抹去清云同他的情意,抹去清云为他生下长子商宸的事实吗?

她越发确定,那日清云是故意早产,故意去世。清云要以自己的命,为商宸博得一个好前程。因为,清云和祝融恽之间,本就源于一场祝融恽将清云认错的误会,若是有朝一日被清羽澄清,那清云便一无所有。

然而这个误会,随着清云的死去,再也没有了解释的机会。

清羽不禁自嘲,她以为自己绝顶聪明,可是在“感情”二字上,远没有清云来得通透。清云吃定她的骄傲,即便她有朝一日发现了这个误会,也是不屑于解释的。

她一向自命清高得很,怎可能与死人争个高下?

所以,清云永远是祝融恽年少时惊鸿一瞥的初恋,因为他的能力不足,没有保护好心尖上的恋人,清云利用祝融恽这种愧疚,让他对商宸一直宠爱有加。

临出宫前,清羽的母亲留下一个木盒给她,说是当年祝融恽和清云传的信,若是她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以自己翻看。清羽本想将那盒子扔了,终究还是没能抵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打开了那个木盒。

其中有一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不是一首情诗,而是一封长信,总结来说,含义很简单:祝融恽许诺清云后位,只是碍于先帝的许诺,无法直接为之。他知道公子艰早有不臣之心,便故意远赴边关,引得公子艰谋反,他料想公子艰定会求娶清羽,他到时再率兵攻城,可以一举除掉公子艰这个心腹大患。若是清羽在战乱中和公子艰一起身死最好不过;若是清羽侥幸活下来,他可借此名正言顺推掉和清羽的婚事,一石二鸟。

手一抖,信从清羽手中滑落。

天边云头遮住太阳,凤禧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那天,清羽将所有的人遣出了寝宫,将自己闷在屋里。可是,所有人都听到了,宫内传来压抑的哭声。

四年来,祝融恽不爱她这件事她已接受,可如今看到这封信,她再也抑制不住几年来的委屈。怎么能不痛?原来她最引以为豪的事,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就算没有她的帮助,他亦早有安排,在她九死一生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时候,他根本只想让她死。她机关算尽,到头来,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她费尽心思守护他的江山,而他,不过想除掉她罢了。

清羽的回忆戛然而止。

眼前的幻景一下子消失不见,月色如洗,偌大的房间中,只剩下元辰和秋离两个人。

秋离还沉浸在清羽的故事之中,突然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断了,有些意兴阑珊。她想,故事一定不止这样,否则,为何祝融恽要以苍龙阙为代价,换取清羽的埋骨地。秋离心中好似有好多小蚂蚁在爬,痒痒的。

于是她问元辰:“后来怎么样了?清羽是怎么死的?”

元辰低头:“她去大齐做人质了,可是到了大齐不久被人劫走,下落不明。”

秋离气得骂了一句:“哼,祝融恽这个人渣。”

元辰看着她:“他只是没有早些看清自己的心意罢了。”

秋离又哼了一声:“那也是个人渣!”

元辰突然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对她道:“没有想到,原来前尘往事中,还有清云这样一个人物。她几乎不曾在史书中出现过,却是这场博弈中最大的赢家。”

秋离眉心微皱,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问题,不过,祝融恽和清羽被折腾得这么惨,确实都拜清云所赐。

元辰嘴角轻提:“杀人诛心,这个清云,倒是个诛心的高手。算准了祝融恽痴情,清羽高傲,为商宸博了一世宠爱,不知若是活到现在,能在七国之间掀起多么大的风浪。”

元辰看着她,顿了一下后道:“阿离,你要小心这样的人,他们杀人不见血。”

还不等秋离回话,窗外传来了萧谆的声音:“什么杀人不见血?你个元辰,大晚上的跟我妹妹说死不死的,吓坏了小姑娘可怎么好?”

萧谆桃花眼勾勾:“确有一事。荆王召见我们,可算是大事?”

元辰眉头一皱:“荆王半夜召见,可有蹊跷?”

萧谆嘴角撇了撇:“不知。总归我们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得听话。”

元辰点头,回头看了秋离一眼,嘱咐道:“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等我。”

萧谆“哟”了一声,桃花眼挑一挑,落在元辰身上:“腻不腻?我还在呢,就这么**裸地勾搭我妹妹,我看不见的时候,你还不得把我家阿离离生吞活剥了啊。”

秋离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将二人推出门去,临走前,元辰不忘回头看她一眼,她知道他的意思,冲他颔首,用唇语对他道:我会小心的,你放心。

萧谆和元辰二人离开,秋离一个人在屋中干坐着也闲得慌。她想知道清羽后来如何了,不知道结局,她总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不踏实。

于是她趁着夜色摸到了清羽生前住的宫殿。秋离想着不过片刻工夫她就能将事情弄明白,随后就回去,应该不会出岔子。

一片乌云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天空中无月,无星。

清羽的凤禧宫虽然十几年没有人住过,但是一应俱全,纤尘不染,一看便是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屋中的东西许久不用,感受不到丝毫人气,秋离在屋中逗留许久,也感受不到任何清羽的意识残存,有些失望。她在屋中随便翻看着,不经意间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封发黄的信,手在触到信的刹那,感受到了一丝丝的悲凉。

然而,这丝悲凉不是来自清羽的,而是来自祝融恽的。

耳边瞀儿的声音轻响:“王后,王上通传。”

清羽带着几分看破红尘的淡薄:“就说我病了吧。”

秋离追着那声音找去,忽而一脚踏空,身边的景致变了样子,黑夜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秋日萧瑟的午后,一袭红衣的清羽趴在桌子上,恹恹地拨弄着金蟾蜍炉子中的香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眼神失了灵气,空洞洞的。

她的整个心神似乎都落在很远的地方,人好似在屋子里,却又不在屋子里。

秋离还年轻,不曾在情场中摸爬滚打过,不知道清羽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她比先前又消瘦许多。若换作是一个懂情的人来看,看到清羽的模样,大概会掉下泪来。

这便是一个女子在爱情中失望透底,生无可恋的模样。

清羽对祝融恽死了心。

自从那日之后,清羽将自己关在屋中好些日子,瞀儿几次来报说祝融恽来访,她都闭门未见。

哀,莫大于心死。

而心死的人,总是冷酷而决绝的。

终于,清羽在召陵会盟的协议上盖下了玉玺。当荆王后将于三日后启程去齐国为质的消息传遍朝野后,祝融恽破门而入。

祝融恽从殿上大臣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立刻散了朝,一口气从临政殿跑来她这里,气都没喘匀就急着问:“颁布诏书前,为什么不同孤商量一下?”

清羽朱红嘴角上扬,兀自笑笑,低头用梳子一下下小心梳过自己的发尾,轻声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妾不在了,大王心里不会更痛快吗?”

她虽然在笑,可是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洁白的脸庞如冰一般冷,可是嘴角的弧度让人觉得她是那样好看的女子。

祝融恽只觉得心中莫名一痛,讪笑:“阿羽,你为何总要说这样伤人心的话?”

清羽眼神疏离,声音里含着冰碴儿:“哦,这样就算伤人心了吗?”

说罢,她只是低头看着发梢,梳子一遍遍穿过浓密的发梢,滑到一片虚无的空气中。

祝融恽看着她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悻悻然离开。

三日后,清羽随着齐国的使团出发,带着腹中的质子前往齐国,从此开启了齐荆两国间长达十年的和平。荆国百姓,也享受了一段短暂的安稳时光。

然而这都是后话了。

临行那日,祝融恽站在城楼上目送清羽离开。城中的桃花开了,风一吹,粉红的桃花随风飞舞卷起漫天红雨。清羽穿着大红色的王后礼服,缓缓上车,随浩浩****的人马,离开楚都而去。

就在出城的一瞬间,清羽忽然回头看他。她大红的衣衫仿佛把天边的云彩都染成了红色,她回头看他,眼中没有任何温度,只是朱唇轻启,他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是读懂了她的唇语:“此生,就此与君决。”

祝融恽突然觉得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一下子痛得站不起身来。

这便是诀别了。

之后,祝融恽不时站在空旷的凤禧宫中,愣怔出神。看到她曾经穿的衣裳,他忽而没由来地走了神,他想,她那么瘦弱,小小的身躯都撑不起一件衣裳,旅途颠簸,会不会不习惯?

他留下了她身边的小宫女,因为清羽走后,他需要一个郑氏的女子做夫人,可是,鬼使神差地,他封了另一座寝宫给小宫女,并没有让小宫女住进凤禧宫。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她的离开而魂不守舍,他以为是不习惯,直至某一日,齐国传来消息说清羽被人劫走了。

他感觉心被人揪了一下,派出大半兵力,给手下下了死命令,要赶在大齐之前找到清羽。

或许,唯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吧。他想,他要将她接回国,管他什么召陵会盟,直到她离开,他才明白,没有她在的荆皇宫,是多么沉闷无趣。

他想,他要找到她,他要告诉她,他喜欢上了她。他想要向她赔罪,告诉她自己那日喝醉了,说出伤她心的话,那并不是他的本意。

那夜,雨势异常猛烈,雨打芭蕉噼里啪啦的声响让人心中不宁。祝融恽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忽而一道闪电撕开黑夜的沉寂,随着风雨和闪电,一个人影破窗而入,带着满身雨水的凛冽和泥土的腐败气息,挥剑便冲他刺来。

是赵相。

他浑身被雨打得湿透了,双眼通红,仿佛刚从地狱忘川中爬出来的厉鬼,死死地盯着祝融恽。三招之内,便将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祝融恽一愣,没有反抗,颓然问道:“阿羽在哪里?”

赵相没有回答,只是扔了一个木盒在他面前,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道:“你和清云的事,她都知道了,这一巴掌,是我替她打的。”

这一声惊动了侍卫,侍卫将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祝融恽捡起那木盒,摆摆手,让侍卫放赵相走。木盒里面掉出的,是一封发黄了的信,上面的封蜡从来没有动过,他好奇地拆信,只见上头写着:见信如唔。君见此信时,妾想必已不在人世间。与君缘起于一金钗,思慕君两载,终还是有缘无分。妾心系君身,愿以性命换君似锦前程,望君谨记,不仁不智不宁之国,必先图尔。荆五十六年三月二十日夜,羽。

字迹并不轻快,似乎可以看出写信的人心中明明紧张,却又故作镇定。

还有一句添在最后的话:山无陵,天地和,乃敢与君决。

脑海中时光飞转回楚五十六年,他在城外领三万大军起兵诛杀公子艰,而她在城内以一人之力与公子艰周旋。那个时候的她,美艳动人,就算一人面对万人,也眉头都不皱一下。她那个时候爱他,愿以命为他换远大前程。

山无陵,天地和。她那时说。

祝融恽握着信的手颤抖起来,原来,她曾经那样真挚地爱过他,可是,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先听到的,是她临行前回头对他说的那句“此生,就此与君决”。

最后,她应该是恨极了他吧。

而在这封信下面放着的,赫然是清羽在山中修行时,写给清云的信,里面一字一句解释他曾写给清云的诗句的含义,还有她写的那句:“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曾倾心清云的才情,原来一切不过是假象。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终于,深夜的楚都皇宫中,响起了男子难以抑制的哭声。

年少之时,他对那个抢金钗的姑娘一见钟情。他深陷于她的笑容、才情中无法自拔,他想,即便掘地三尺,也要将她找到,他要让她幸福,他要天天看到她那样醉人的笑容。

他从不知道,原来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便认错了人。

此后十年,祝融恽着手整顿了荆国全部的贵族势力,偏偏对郑氏手下留情,没有赶尽杀绝。

故事至此落幕,秋离终于看出一点政治手段的门道。正如元辰所说,杀人诛心。当清羽不再爱祝融恽的时候,便知道如何一针见血、杀人诛心。

到最后,关于清云之死的真相,清羽不屑于解释;关于祝融恽之前对她的算计,她也懒得在意。只是,祝融恽恨郑家人让他失去清云,所以一旦祝融恽王权在握,郑氏难逃一死,所以,临死之前,她还是要想办法保住郑氏家族的荣光。

她甚至将自己的性命也算计了进去。她偏偏要在自己死后才让祝融恽知道,他们之间原来是一场错过和误会。而因为她的死,他没有办法对这场错过和误会做任何弥补,这种错过会让他遗憾、内疚,也是这种遗憾和内疚,会让他对郑氏额外开恩。

原来,她不爱了之后,会这么狠心。郑氏女子的手腕都不容小觑。

祝融恽看懂她的算计,却还是一步步,按照她设计的路线,保住了郑氏的荣华。

他不介意她算计他,不介意她耍手段。他愿意一步步按着她的安排,下完所有的棋。他唯一的遗憾,就是不知道清羽被葬在了哪里。

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多次去郑家打探,然而郑家人只是说:“清羽留下遗言,她活着的时候爱了你一生,爱得太累了,死后只想清清静静的,再没有你打扰。她最后的心愿,还请你尊重。”

她便是这样恨极了他。

祝融恽屡次求郑家无果,只好在荆国境内发出悬赏,能找到荆王后埋骨地的,必有重赏。

事情便是这样,拖到了今天。

当残酷的真相终于演完,天色已经微亮了。秋离还没来得及感叹,便见门忽而被人推开,元辰一闪而入,将门掩好,神色慌张,身后跟着一片嘈杂的士兵跑过的声音,秋离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便被元辰一把拉过,躲在了身后的衣柜之中。

衣柜狭窄,二人面对面紧贴着,听着房间外士兵匆匆的脚步声,秋离满脸疑问。

元辰不便说话,怕引来追兵,在秋离的手掌心中一笔一画地写道:“商宸反了。”

秋离一愣,见元辰又写道:“商宸不仁,得知荆王有另立公子职画为太子的打算,于是领兵反了,已经刺杀了荆王祝融恽,正在宫内大肆屠杀。”

秋离眉头一挑,不禁感叹元辰神机妙算,游街那日他便想到了今日的情形,真是比她的推演术还要厉害。

元辰自然不知道秋离此刻心头转过的千百个念头,再写:“方泽去接应萧谆了,我们分头行动,城北集合。”

秋离有些唏嘘,世事果然难料。祝融恽曾这么宠爱这个大儿子,可曾想到日后自己会废他另立储君?又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他逼宫,落得惨死的下场?

秋离垂眼:“人非草木,无可免俗。”

元辰再写:“若此生只爱一人,白头到老,只生一子,一生专宠,便可无虞。”

秋离再写道:“话虽如此,可世间帝王,谁能做到?”

元辰写:“不论我身居何位,贫穷或富有,必能做到。”

柜内空间狭小,他二人本贴得近,元辰突然说这么一句,秋离一下子红了脸,再加上在掌心写字摩挲得心尖有些痒,见得元辰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由得低下头去,不敢看元辰。

有带刀士兵进了屋,气氛忽而变得紧张。秋离听脚步声,来人不下三十人,若是她自己倒可以勉强脱身,可是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元辰,她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能否护他周全。

或许是从她轻皱的眉间看出了她的犹豫,元辰在她掌心写道:“你先走。”

秋离摇头。

还不等他们再交流,柜门便忽然被带刀士兵打了开来,秋离一个跟头翻出去,便和为首的几人厮杀开来。她三拳将一个士兵打倒在地后,夺过他手上的剑,拉起元辰的手便向外冲。

“向北走,”元辰对她道,“城北有片密林,我们好脱身。”

秋离点头,转身便向北跑去。混乱之中有一匹受惊的马从对面的方向宫门疾驰而来,元辰一个回身拉住马身上的缰绳,飞身上马,双手利落地往后紧紧拽住缰绳。

拉住马的元辰即刻掉转马头,向着秋离的方向跑来,她将手伸向他,月光洒在她的指尖,他伏下身伸出手,将月光的清辉和掌心的温度一起握到她的手中,紧紧抓牢,疾驰之间将她拽上马背。

随着“驾”的一声利落断喝,白马前蹄跃起,秋离重心不稳差点向后摔去,连忙伸手环住元辰的腰,然后随着马落回地面,又向前摔去撞在他结实的背上。

元辰被她抱住嘴角微微上扬,轻轻道了一声“抓紧了”,便驾着白马带着她疾驰而去。

身后追兵不舍,流矢从四面八方射来,秋离以笛御敌显得吃力,一拨持箭人就在他们身侧不远的地方,再这样下去就算秋离有三头六臂,他二人也要被射得满身血窟窿,元辰虽然不断地掉转奔跑的方向以躲避流矢,可秋离还是听到了轻微的“噗”的一声,仿佛箭头穿破血肉。

“你受伤了?”秋离有些不安。

只听木头折断的声音,元辰回头看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淡淡地说:“不碍事。”

没有时间问得更仔细,元辰的马已经到城门口,城门下防御火力更为集中,他俩这样硬闯,没可能闯过去。

她当机立断,伸出一只手,对元辰道:“拉稳我。”

秋离左手拉着元辰的右手,一个侧空翻翻身下马,借助惯性整个人身子横着飞了出去,将身侧那些持箭的弓箭手一一踢倒在地。她身手敏捷,三两下便将守城人打倒在地,给逃生扫清了障碍。

元辰右臂微微用力,秋离便稳稳落回马上,坐于他身前。这样默契,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并肩作战了好几年。

他冲她笑:“抓稳了吗?”

她回以一笑:“抓稳了。”

说话间,两人便冲出楚都大门。一瞬间,太阳自远方的山头升起,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元辰扬头,在马身上重重一拍,白马疾驰而去,两人的身影便消失在晨光之中。

她的后背靠着他的胸膛,她似乎能感受到他心脏跳动的节奏,一下一下,稳健而有力。她的脸不禁又烧红了些。

秋离摇摇头,逃命的关头还能犯花痴,她真是服了自己。

城外是一片树林,借助地形的掩护,他们藏身一个溶洞之中,加上秋离隐藏行踪的本事,追兵完全找不到他二人的行踪。追至深夜,追兵也疲乏了,反正他二人不是商宸追杀名单上的头号人物,追兵们见冷风起了,便草草搜了搜林子,回去复命了。

追兵退去,他二人皆松了一口气。更深露重,元辰捡了树枝,两块打火石一碰,便生起火来。秋离才知道原来凡人不用法术也可以生火,便凑过去,看着打火石新奇得很。

她捡起打火石在手中学着元辰的样子敲打在一起,一个火星溅出落在她手上,吓得她一下子将打火石扔在地上,元辰紧张地拉过她的手:“可烫着了?”

秋离摇摇头,手还被元辰握在手里,四目相对,两个人又尴尬地将手放开。

借着火光,秋离注意到此刻元辰的脸色惨白得出奇,额头渗着微微的细汗。刚才天色黑她没注意到,现在才看到,他胸前洇出来一大块血迹。

秋离“啊”地低呼了一声,惊讶于自己的粗心,也惊讶于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一声没吭。

箭身被人为地掰断,整个箭头没入血肉之中,这样想拔出来包裹伤口都难了。

她有些发愣:“为什么折断了?”

元辰不以为意地勾勾嘴角:“怕你分心。方才生死关头,分心片刻,我们俩都不知道命丧何处了。”

秋离皱皱眉,心中有些淡淡的难过,她不知道这种难过是从何而来,她从来没有因为谁有过这样的情绪,明明伤的不是自己,却比自己受伤了还难过。难道,这种感觉就是心疼?

她心疼他?

秋离摇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脑子里摇出去,当下给元辰治伤最重要。

“还有没有别的伤口?”

元辰声音很轻:“背上还有一个,在肩头。”仿佛在说早安一般云淡风轻。

秋离心疼得说不出话。

元辰嘴角扯出淡淡的笑:“阿离,你心疼我,我很开心。”

秋离脑子有点蒙。她想起方才出城之前,她坐在马后;出城之后,她坐在马前。她想以元辰的性格一定不是闲得无聊要跟她换一换座位,而是因为要把她同城墙上的那帮弓箭手隔离开。

这样想来,她又有些懊恼自己不细心。

元辰继续道:“我左袖中有一柄小刀,还有金疮药,现在自己不便,还得麻烦你帮我包扎一下伤口。”

秋离依言行事,果然在他的左袖中找到了一个小布包,里面有金疮药、针线,还有一柄拇指大的小刀,这样小的刀自然是用来处理伤口而不是用来杀人的。她不禁感叹,元辰的装备还真齐全。

她将他右肩的衣衫半褪下,他露出结实的胸膛。本来解他衣衫时秋离还有些羞赧,可是看到露出的皮肤时,吃了一惊,羞赧什么的,全都被她抛到脑后去了。

秋离本以为元辰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没想到他胸前背后,有大大小小的刀伤、箭伤,仿佛星罗密布。她数了数,光左半边的身子上,疤痕就有七块。

秋离愣住了,指着他心脏位置最大的一块伤疤问:“这是怎么弄的?看这位置和大小,当时的情形应该很危险吧。”

元辰的眼中蒙上了她看不懂的神情:“这块伤疤是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

秋离一愣:“我为什么会知道?”

元辰别过头,似是在想什么,然后轻咳一声:“我以为你当下的重点,应当是给我止血。”

秋离这才回神,嗯,她这个人,有时候是容易分心了些。她拿起小刀,认真道:“我要把周围的皮肤剌开,才能把箭头取出,可能有些疼,你忍着些。”

元辰点头。

待要下刀,她又抬起头来,不放心地在地上扒拉了一根枯树枝,嘱咐了一句:“若是实在疼了,忍不住了,你就喊出来,或者咬住树枝。”

元辰接过枯树枝,向她回以一笑:“不碍事的,我都习惯了。”

这是今天第三次听到元辰说“不碍事的”。

秋离叹了口气,曾经,这也是她的口头禅。她于包扎术上还是有些经验的,因为小时候她被执夙欺负,身上没少挂彩。那个时候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去医馆,就全都是在小屋里,自己给自己包扎的。

后来司卿来了,就是司卿给她包。那个时候司卿也一脸心疼地看着她,问东问西,她总是摇摇头,对司卿笑笑:“不碍事的。”总归不是第一次挂彩,都习惯了。

这样想来,秋离觉得她很理解元辰。由于有了理解,也跟着多了几分心疼,心好似柔软得化成了一摊水,手下的动作也不禁变得更加轻柔而小心翼翼。

将所有伤口处理妥帖,秋离松了一口气:“好在都没伤到要害,上了药,过两天就能结痂,七八日应该就能愈合了。”

说罢她便要起身,却突然被元辰牵住了手。她愣怔在原地,回眸,正好对上了元辰那双灼灼地看她的眼睛。

“喀喀,”元辰清了清嗓子,“承蒙阿离今日又救了我一命。”他顿了一下,脸上反常地有些微红,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有别的原因,就那样牵了她好一阵子,才张口道,“姑娘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以身相许好了。”

秋离的眼睛瞪得比鸡蛋还要大:“你—我—”支吾了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勉强挤出几个字,“你莫不是拿我取笑吧,我们才相识几日……”

他们相识不过月余,在秋离近万岁的生命中,不过是弹指一瞬罢了。

元辰垂了眸子:“当然不是取笑。”说罢顿了半晌,小心地组织措辞,良久才一字一句道,“今日追兵在侧,眼看命在旦夕,我便想若是此生命葬于此,能得你相伴于生命的最后时刻,也算是一桩幸事。若是上苍眷顾侥幸脱险,我便一定要向你剖白心迹。不知秋离姑娘是否相信一见钟情,元某自打见到姑娘的那一眼起,便对姑娘动了心。不知为何,总觉得姑娘是个故人,仿佛认识了许久,见之不能忘怀。元某向来是个直接的人,有一说一,既然喜欢了,便不想掩掩藏藏。”他一向是胸有成竹的,一派淡然,此番话却说得小心翼翼,生怕被对面人拒绝。

秋离脑子一阵晕,继续处于失语状态。虽说六界去西山求娶她的人数不胜数,但是司卿知道她对他们无意,便也没有给他们自由恋爱的机会。凡是秋离看上的人,从来都是她在身后追着跑,不撞南墙不回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认真地同她说喜欢,她脑子中好似烧开了一锅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让她想不清楚事情。

元辰也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道:“我原先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感觉,但是今日听说商宸反了,要屠遍荆王宫上下,我冲进你的屋子你却不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寒意从心底袭来,我手足无措,有生以来第一次脑子一片混沌不知道要怎么办,我这才了解原来这就是害怕的感觉。”

秋离舌头打结:“我……”

脚边火堆的余柴即将烧完,木柴噼啪作响,一撮小火苗挣扎地迸出最后一抹火光后,便无声地熄灭了。

夜静极且暗极,可是即便在暗极中,秋离也能感觉到元辰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他的声音恬淡:“我说这些,不是要逼你回应我。只是寻找苍龙阙一路艰险,元某担心今日不说,明日便没有机会了。毕竟刀剑无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便去了。”又是一阵沉默,“希望元某今日的话不算太唐突了姑娘。”

元辰又点燃了几片枯叶,微弱的亮光照在他们脸上,能勉强看清对面的人。明明有了光,却不知为何感觉比方才一片漆黑还要暧昧。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不喜欢元辰?可是她常忍不住对着他脸红,因他一个小动作而心跳加速。她喜欢元辰?可是前一万年的经验告诉她,她可能只是又犯了老毛病将他错当成另一个人罢了。

斟酌半晌,她还是放弃回答了。

两个人相对沉默着,枯叶燃烧的声音显得分外刺耳。

元辰见她不说话,伸手揉揉她的发,面上浅笑刚好被火光照亮:“你看起来明明是个自信的姑娘,可是眼中偶尔会闪现出唯唯诺诺的慌张,突然被全世界抛弃般不安。于是我猜,你小时候是不是被人抛弃过、欺负过。那日在清羽的回忆中,我确认了这个念头。可这也让我很心疼,很想照顾你。乱世之中,我承诺不了太多,唯一可以承诺的是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一定会在你身边保护你,不离不弃,不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秋离感觉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被撞了一下,有点疼,有点酸,又有点甜蜜。

或许是她沉默了太久,让气氛有些尴尬,元辰轻咳一声,打破沉静:“好了。”他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要说了,我等着就是了,无论你是喜欢上我,还是后来喜欢上别人。”

火燃尽,两人相对而眠。

可是,这夜秋离辗转反侧,未得片刻安眠。元辰的一番话在她心中打了无数个滚儿,直到她能倒背如流,眼前闪现过无数个蓝衣身影,从白泽到西海二皇子,又到智尚元君,最终定格为元辰含笑的面容。

她想起第一次在茶庄与他相遇,他手中折扇轻摇,用玩世不恭的语气,给她讲苍龙阙的故事;她想起后来在碧渊潭外相遇,他执意带她去看大夫,紧张她的样子;她想起他毫不隐藏地讲述自己要寻找苍龙阙的目的,那样野心勃勃又胸有成竹。还有今日,他二人一起躲避追兵,明明相识不久,却默契得仿佛多年挚友。

他们认识的时间那么短,可是回忆起来,好像有那么多的故事。

以前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要照顾她一辈子不离不弃,她很感动,可是感动过后,却不知道要怎么办。

如果自己又犯了喜欢穿蓝衣服的人的老毛病,那还是悬崖勒马为好。她不想随便接受他的心意。于这凡界,她终究只是个过客,牵扯过深,对谁都不好。

半睡半醒之际,她想起当初她痴迷西海二皇子的日子,他拒绝她拒绝得很彻底,最初几天她虽觉得苦痛难熬,可是现在回过头来,她其实很感谢他当时的决绝。

天色微微泛白,秋离终于做了决定。

她颔首,不敢看他的眼睛:“感君恩情,无以为报,只好先行告辞,有缘再会了。”

元辰叹了口气,沉默了良久,道:“终究还是我唐突了。”

秋离摇头:“你在意我,我很欢喜,只是现在我不知该如何看待你的那份在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需要时间想想清楚。”

元辰低头,答得大气:“好,我等着便是。”

她不再言语,他也未挽留。

秋离看着元辰离去的背影,鼻子有些酸。可是,她觉得她做的是对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