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里住着的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变了。

那天晚上,柯小腹部绞痛。

等她回教室的时候,已经下了晚自习,教室里只亮着最后一排的灯,方便保卫处巡逻。

她坐在位置上。齐璐把书堆得乱糟糟的,她毫不介意地直接枕在上面,浅浅的睡意向她袭来。

她没有想过,那些在她生命里留下各色印记的人,在别处又是什么样的颜色。原来,暖色调和冷色调真的是同时存在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将它们消灭摒除,这些颜色,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会在你的生命里画下厚重的一笔。

下课半小时后,教学楼将会统一熄灯。柯小隐匿在黑暗之中,幽幽的月光在窗台边上轻轻晃动,她转过头,看见渐渐变化的月影。肚子里翻滚得更难受,豆大的汗滴从额头顺流而下,她随手拿着的一本书已经被她抓得发皱。

安静的空间里,只有她不时发出的阵痛声。

宿舍熄灯的声音响起,老旧的广播话筒里传来的声音刺人耳膜,她挣扎着站起身来。

再不走,学校就要关门了。

可是她只迈出了一步,整个人就重心不稳地跌在地上。手心的皮肤被擦破,瞬间,她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泪珠子和汗珠子混在一起,揉进眼睛里涩得生疼。

哭到最后没了声,她揉着眼睛看着门口处站着一个影子,高高的,一动不动,正盯着她看。

小时候,她看过一部侦探类型的港剧,里面有个场景是林中骑马的人瞬间被割掉了头颅,给她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阴影。后来,于康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鬼的,隔壁胡同的黄瞎婆子整日神神叨叨的,就是魂魄附身啊。

所以,她从小就害怕这些灵啊鬼的,一直都跟奶奶睡在一张**,直到上中学。也许是因为最疼爱她的奶奶走了,她变得不再害怕这些东西,她想,万一哪天奶奶的灵魂回来了,连声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她就被吓晕了过去,那多辜负奶奶千里迢迢跑一趟啊。

她依然抽泣着,擦破的手挥在半空中,问影子:“是奶奶让你来找我的吗?”

影子点点头。

她觉得安心,奶奶真有本事,都有鬼小弟了。

影子往她的方向靠近。

柯小蜷缩着身体,微微侧头,蒙蒙月光下的脸有些苍白。她缩着身子往前挪了两步,抓着影子的手腕,终于看清了来人。

“洛明朗,你怎么在这里啊?”

洛明朗低下头,手腕的地方覆上一层细汗,他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柯小好不容易站稳,就看见了洛明朗眼睛里流转的点点星光。

月色与星融合,那一刻,她双眸里的潮湿被逼退。

“接你回家。”

他一开口,柯小就觉得温暖。

对她来说,那个夜晚宛如噩梦。

她一直以为她跟她最好的朋友之间是永远没有秘密的,她从来与陈双朵坦诚相对,甚至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对方。可是,在陈双朵的心里,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仅有的一个能够倾听她内心的人。

而柯亮,她确实讨厌过他,可是身体里流动着相同的血液,一次又一次推动着她去靠近柯亮一些。

就是这两个人,让她做了一个可怕得天塌地陷的梦。

梦里烟雾迷蒙,她孤身一人在林中拨雾往前,号叫声让她心生退缩,手背被利草割破,她跌下山谷,好在有人接住了她。

洛明朗,洛明朗……

他大抵是一缕光吧,微弱着,却足够驱散迷雾,点亮她的人生了。

直到洛明朗比赛,柯小再没有见过陈双朵。

小小的解巷里,人群涌动的校园里,那些她们走过无数次、留下那么多印记的地方,一下子变成陌生的别境,广袤无限,不能遇见。

柯亮每天躲在房间里,可是柯小知道,那扇没有关紧的房门后面,有双眼睛一直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假装看不见,漠视而过。

怎么面对?好像,还不能面对。

比赛在市中心举行,商场外的空地上搭起一米高的表演台,横长十米。音响设备堆放在台下一角,几个黑衣的男人站在一旁清点,看起来,比赛规模特大特严肃。

齐璐拉着柯小满广场跑了一圈,额头上生了细汗,手一抹脚一站,终于歇了口气。

“就这儿了!”

她们站的位置离表演台十米远,正对着,两边还有匆匆的人流。

柯小踮脚四处打量着看,这里,应该是视野最好的地方了。她点点头,埋头冲地上吹了吹,一屁股坐了下去。

齐璐扯她:“哎,你丢不丢人啊?人都看着呢!”

柯小放下包,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全是齐璐给洛明朗准备的水。她握在手里晃着,眼神里意思明了——我是为了谁受的这份累?

齐璐理亏,只得哑言,站得离柯小隔了一个人的位置。

天很热,柯小手扇成扇,口干舌燥,脑子里被晒得嗡嗡的。她从包里拿过一瓶,扭开瓶盖,瓶口就要对上嘴唇。

齐璐大喊着冲过来,直接跪倒在柯小旁边,想要抢过水瓶,一用劲儿,**从瓶身里倒出,湿了柯小整张脸和整个胸口。

她本来满腹的委屈,却在齐璐夺回她还没来得及送到唇边的水瓶后咽了回去。

齐璐说:“这是我给洛明朗的,你别抢。”

柯小伸手擦掉下巴上的水,晶莹的珠子覆在指尖上。她看了一眼,余光里齐璐正拧紧瓶盖,抬头的时候刚好看见穿着白色T恤的洛明朗正弯着腰跟表演台旁边负责伴奏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

他的头发依然很长,从耳边的地方扎起一半,垂在半空中,风经过,摇摇晃晃。

柯小收回目光,突然笑了。齐璐站得离她更远了,连她的包也被齐璐背走了。她觉得,够莫名其妙。

可是更莫名其妙的,是她自己。

齐璐说,水是给洛明朗的。

她把手指送进嘴里,指尖的水珠子带着甜。

洛明朗的水,真的甜。

比赛在下午一点半准时开始,海选,报名人数超过两百。

中间不乏一些网络上有些名气和粉丝的小歌手,大多翻唱过两首歌或者自己录过demo(样本唱片),反响不错,可是粉丝年龄偏小,也不多。想着,参加场比赛,露露脸,也许就会有唱片公司来谈合作的事了。

更何况,这场比赛由昌河娱乐全权负责,连海选的评委都是拿得出作品的制作人,怎么着,都是赚了。

柯小坐地圈位,齐璐凑到她面前,对刚刚的事情全无印象一般,问柯小:“我听旁边的人说,康一鸣也会来参加比赛?疯了吗?他粉丝上千万哎,会看得上这种比赛?”

康一鸣?柯小皱着眉,问:“谁啊?”

齐璐一脸震惊:“康一鸣你都不知道啊?新晋小生,上个月刚播完的偶像剧就是他主演,圈了不少粉呢!”

柯小看她:“帅吗?”

齐璐猛点头。

“跟洛明朗比呢?”

她随口一问,齐璐两眼飘忽,左右为难,本来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眼柯小。

齐璐的手搭上她的肩,笑呵呵地说:“肯定是康一鸣啊,洛明朗?嗯……还是差了些。”

柯小张大嘴“哦”了一声,一只手抬上头顶。本来阴着的天现在露出了太阳,光不强,就是有些晃眼。她站起身,眼前瞬间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晃得认不出三四五来。

所以,她自然没认出打她面前经过的陈双朵和于康乐。

昌河娱乐在商场里包下了一整间的咖啡厅做休息室,两层,一层大厅里挤满了参赛的选手,架琴的架琴,拿鼓棒的正满房间里找橄榄油,往棒头上擦一点,声音更脆更动人。

二楼的房间里,洛青坐在最边上的位置,手里的宣传册两厘米厚,封面上的男人双眸凌厉,脸却太有欺骗性,勾着嘴角,却更显得可爱。

洛青皱着眉,电话一直打不通。手机熄屏被摔回桌上,闷响一声,旁边的林清乐补完口红,好奇地问:“怎么?急事?”

宣传册也被摔回桌上,换了角度,封面上的男人看起来更加嚣张。

“比赛都快开始了,根本联系不上人。”

端着茶杯的李伟平凑过来:“经纪人呢?联系没?”

洛青更火:“死了!”

听出语气里恨得牙痒痒的意思,林清乐和李伟平都不说话,两人摇摇头,各做各的事。

补完口红,林清乐对着镜子点了点睫毛,脱了点妆,一翻包,没带睫毛膏,想算了,再一看,眼线也散开了些。

她心烦气躁,手指在洛青面前的桌面叩了叩:“带化妆包了没?”

林清乐是洛青的前辈。当初洛青刚入行,跟的师傅还得管林清乐叫声姐。洛青会处事,打那以后人前人后管林清乐叫得又勤又甜。后来师傅转去文化圈,林清乐提携她进昌河,两个都是精明的人,大清小青,不稍时就叫出了名。后来林清乐嫁了人,出来得少,可是洛青打心眼里,还是敬重她。

洛青弯腰从脚边提起化妆盒,推到林清乐面前。

李伟平见两个女人这样子,想着多半又得聊到化妆文化了,晃着身子站在二楼的拐角,放眼而去,一楼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嘴里茶味苦涩回甜,他扭了扭脖子。江山才子,又来一朝。

下午一点半,比赛正式开始,开场就引起雷鸣掌声,欢叫不断。

当红综艺主持人,一手握着台本,一手举着麦克风,逗得台下的观众笑声不停。

评委中,五十出头的李伟平,头发泛白,连续五届金曲奖的最佳制作人,经他手做出的专辑最少不下三十万张的销量。梳着五十年代大上海复古发型的林清乐,捧出来的歌手艺人,红遍亚洲,票房大卖,演唱会加场。就连辈分比较低的洛青,在圈子里也有“金牌经纪人”的好名号。

在后台等待上场的选手纷纷掩额擦汗,这场比赛,真不是虚的。

众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唯独洛明朗一人靠在咖啡厅门前,背后倚着冰凉的玻璃门,视线里,一直在搜寻着某个人的身影。

早上出门前,他特意跑去柯小家门口,想提醒她,一想,觉得自己矫情,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洛青来接他,才转身走开。

就一分钟的样子,柯小出门,望着隐隐模糊的背影,信步往前。

灯笼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柯小的心啊,也跟着晃。

比赛进行得很快,经验丰富的评委,只用听上一句,有没有本事,心里就明了了。手里唰唰过两笔,洛青撇头看过旁边两位老师,心领神会之下,埋下头:“下一个。”

洛明朗排一百五十三号,他站得笔直,更像是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他一直仰着头,这下有些酸了,晃眼间,看见人群里没精打采的柯小,浅浅的笑浮在嘴边。

旁边的男生拿手肘轻轻撞他:“喂?哥们儿,你笑啥?”

洛明朗正了正脸色,瞥过一眼,摇头。

手机在裤兜里作响,他掏出来,是成录。

“到你没?”

洛明朗看了眼侯台的选手,七十九。

“还早呢。”

“你现在在做什么?”

“等着呗。”

“呵,”成录轻笑一声,“洛明朗,不要太自负了。”

洛明朗转过身,往咖啡厅里走:“成录,你第一我第二,我们谁也不要谦虚。”停在吧台前,要了一杯美式,等待的时间,背靠在吧台。

“怎么?咖啡都给你点好了,还不肯现身?”

一声轻笑又来,不过这次不仅仅来自于听筒,而是更加清晰地响在耳边。

成录就坐在咖啡厅里,修长的身姿往吧台前一站,颇有古道仙风的意思。

吧台前的小妹见了成录,脸有些红。刚刚她就一直注意着靠在门上的洛明朗,想着这人生得好看,这下见了成录,多了成熟和岁月沉淀,气质更优。

“先生,好了。”

成录点头接过,轻抿一口,不是合心意的味道,放回去,一手撑在吧台上。

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评委席上的洛青。淡妆,长裙外裹着羊毛领,活得细致又讲究的女人,在他心里是上天赐来的礼物。

齐璐站得脚脖子发疼,柯小依然屹立,安静得让齐璐不甘示弱,跺跺脚,继续看比赛。

人群涌动起来的时候,齐璐坚持着的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拉裂开了,身后的人撞在她身上,一个不稳,人就跌倒在地。柯小伸手捞她,她委屈得开始掉泪珠子。

“你哭什么?”柯小觉得不可思议。

现场一片混乱,台上的选手呆若木鸡,台下的观众欢声奔走,往广场外对面街上的那辆保姆车去。

洛青起身回头,白色的羊毛领子似雪白一片,唇上红色一点,星眸淡淡瞥转,开口着:“浑蛋。”

齐璐哭得眼泪哗哗而下,全然没了平日里清冷仙子的味道,手里攥着柯小的包,死也不撒手。

“不是,你哭什么啊你?”刚刚被人撞了好几下,柯小心里有火。

齐璐听她语气不好,屁股动着挪转身子,换个方向,继续哭。

摸不着头脑,没有办法,柯小索性背向着她席地而坐。

“康一鸣哎。”抽抽搭搭的声音。

“怎么啦?”

“你不去看看啊?”渐渐平稳的声音。

“不去。”

“我想去。”带着乞求的声音。

柯小忍住不耐烦,回头:“那你去啊。”

齐璐愤懑扭头,柯小越来越不可爱了。以前那个软软糯糯,逗她两句脸准红的女孩子,发生了某些惊人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对柯小身边的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至少,在齐璐眼里,柯小有些让人讨厌了。

没了哭声,柯小反而不放心,往后看了眼,她背后,已经没人了。

她站起身四处寻找着,人群大多还簇拥在街对面,有人伸长了双手挥舞着,安保人员挡在车身前,车门迟迟没开。转头在另一拨人群中,她看见了陈双朵和于康乐。

两人并肩站着,于康乐笑得眼睛虚眯,时不时转头跟陈双朵说着什么。

柯小双腿灌铅,动也不是,不动,又不舒坦。

肩上被人轻轻一拍,洛明朗站在她身后,背着吉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饿了。”轻飘飘的声音在柯小头顶响起。

她问:“中午没吃饭啊?”

洛明朗摇头:“中午等着拿签,没心思。”

乌泱泱的人群跑过来,柯小侧头看了一眼,指着身后的快餐店:“去那边?”

洛明朗没有异议。

于康乐先看见的洛明朗,然后是旁边的柯小。也许是看出了最近陈双朵和柯小的不对头,他话音突转,生疏客套。

洛明朗抬眼,点头就走。

陈双朵也看着他们,柯小不自在,跟在洛明朗身后,拉开玻璃门的时候,她好奇地问:“他叫你吃饭你怎么不去啊?”

洛明朗反问:“不是说好跟你一起吃吗?”

柯小埋着头,心里一半觉得他说得在理,一半幻想如果洛明朗答应,她肯定也会巴巴地跟着去的。

“哎,柯小。”

站在点餐台前,洛明朗手指指来指去,问她:“够吗?”

“你点这么多啊?吃得下吗?”

洛明朗抬胳膊,把她颈后乱糟糟的头发捋直。

“你不也没吃嘛。”

他说得肯定又坦**,柯小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

从她到广场的时候,他就一直看着她,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吃饭更谈不上。

“我有神通。”

柯小嗤笑一声:“不要脸。”

排在后面的女生不满:“旁边桌子大,够你们谈谈情说说爱,能不能劳驾去那边?”

点餐员被逗笑,心想这漂亮男孩子吃瘪的时候也真帅。

洛明朗说:“要你管呢?”

再回广场,刚刚的一场喧嚣已经平静,后面的参赛选手一个接着一个上台。齐璐不知道去了哪里,柯小左右找不着,倒是洛明朗一直站在她旁边。

“你不去准备准备啊?”麦克风的声音大,柯小扯了扯他的袖子。

洛明朗侧头,凑近她的耳边:“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挺自大的,柯小想。

可是他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于康乐从来被人拉着扯着,柯亮永远被人推着往前走。这条巷子里,只有洛明朗一个人,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并且全力以赴。

这样的人,是皑皑雪地里初升的太阳,灿烂又温暖。

想着时,台上的主持人换了声调,捉迷藏似的跟台下的观众卖着关子。聪明的观众猜到些不同,扯着嗓子问,康一鸣是不是也来参加比赛。

主持人张大了嘴,又故意不说话,观众里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春心正萌动,受不了这样的大喘气。几个胆子大的女生猫着身子跑进咖啡厅,正巧碰上康一鸣从二楼下来,又咋咋呼呼地跑回广场。

“来啦!来啦!康一鸣来啦!”

这下人群更加涌动。洛青手里转着笔,心里有气咽不下,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康一鸣被三四个黑衣男人护送上台。

“混球。”

康一鸣长得是真的好看,一张脸太有欺骗性,穿得酷帅王子风,却生了张娃娃脸,一双桃花眼,弯弯月牙,勾魂夺魄。

没有任何的开场白,爵士音乐一起,热情活泼的舞步就已经绽放开来。他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互动,女生们被他征服得嗷嗷直叫。

柯小头一次见**性这么强的表演,也有些期待。

洛明朗抬手扣住她的脑袋:“好看吗?”

柯小眼睛追着舞步,重力压着她,点点头,无声赞美。

洛明朗鼻子哼气。有些时候,柯小脑袋真的不灵光。

洛明朗上台的时候,已经是近傍晚六点的时候。柯小站了整整一个下午,脚发酸,整个人恹恹的。

齐璐不知所终,本来说好的啦啦队二人组,现在变成她一个人。

输什么也不输气势,她挤到舞台最前面,一双白色的板鞋从踏上红色的表演台开始,她的双手就拍合不停。

旁边站着一对小情侣,女生往男生怀里靠了靠,凑近耳边说着什么,男生看着柯小,笑得不好意思。

女生说:“你看,当年你参加校园歌唱比赛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卖命鼓掌的。”

嗞嗞响的麦克风在工作人员的调试下见好,洛明朗站如青松,看见台下的柯小,莫名地红了耳根。

音色苍凉,像戈壁滩上刮来的漫天风沙,嗓子不清亮,刻意压低成烟嗓。

跟他本人,完全挂不上边。

梦里的姑娘你见过我吗

我是骑马而来的白衫少年啊

我想带你去看山野里的花

可你偏爱深谷里的荆棘啊

姑娘 我们说说话

姑娘 我们去流浪

姑娘 你跟他走吧

我路过这里

就此别过

就此作罢

……

霓虹灯光四处摇曳,人群轻轻晃动。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随风经过,情侣相拥。

灯光打在男生的身上,层层的光束包裹着他。

那个时候的柯小,眼里含着泪花。

她突然更懂得洛明朗了。

流萤岁月里成长的男生女生,永远秉持最美好的想法对待世界。可是解巷里出生的孩子们,谁都没能抓住那些美好,也不敢企图。

可是她现在想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去奔跑、去追逐,抓住流萤的尾巴,全数献给洛明朗。

一曲唱罢,台下的观众卖力鼓掌,评委席上的三人手里写个不停。

柯小脚踩在栏杆上,身体晃啊晃,晃进洛明朗的心里,沉稳安定。

那个晚上,歌唱比赛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才结束。

于康乐和陈双朵等在台下,看着洛明朗的排名一直靠前,想着怎么给洛明朗庆祝。

可是早在洛明朗下台之后,他挤进人群里,牵着柯小的手就离开了现场。

城市的边郊山上,两人前后往上攀登,一路虫鸣声像是节拍为两人高声唱着。

洛明朗回头,柯小正弯着腰喘气,汗珠子沿着眉骨边滚到下巴。

他把吉他递给她,脱下外套扔在她头上。

“你干吗!”柯小感觉全身已经动弹不得。

洛明朗半蹲在她身前,拍拍肩膀:“上来。”

意思明了,他想背她。

山上风大,柯小低头看着面前单薄的身体,心底里升起一股暖意。她穿得不少,刚刚徒步登山甚至身体有些发热。

洛明朗等得有些不耐烦:“快点,蹲着很累。”

柯小往前挪了一小步,想着怎么爬上去。

小时候,她经常看见戈晓露在她爸爸身上骑脖子,那时候她羡慕得不得了,总是幻想哪一天爸爸回来的时候也能背背她。

可是一年见面不过四五天的男人,永远跟在柯亮的屁股后面打转。

她这么想着,手攀上他的肩,左右探索过后,终于泄气了。

“我不会。”

洛明朗诧异回头:“不会什么?”

她手里攥着吉他背带,外套披在背上,看起来负重很重,可是心里确实空****的。

“没人背过我,我、我不知道怎么上去。”

她抬起头,看着洛明朗皱着的眉头,不合时宜的,觉得别样好看。

洛明朗再次蹲下,教她:“跳上来就好了,我接得住。”

不能跳,柯小想。她身上还有他最喜欢的吉他,要是碰坏了,她可能会更心疼。

她无声地摇摇头。

洛明朗彻底没了脾气,左右看了看,指着旁边小径的台阶。

“你往上多站两阶,我在下面,搂住我的脖子,双脚腾空,明白了吗?”

柯小点点头,看着低她两阶的洛明朗,扎起的头发周围有些细碎短发,在昏黄色的灯光下,无声翘立着。

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膝盖窝的地方被他冰凉的手握住,双脚不自然地腾空。

突然离开地面,她心里惊了一下,更加搂紧了洛明朗。

“大晚上的,你拉着我来这上面干吗啊?腿怪疼的。”走了两步,她不讲道理地抱怨起来。

“看风景,我还没见过这座城市的夜晚。”

柯小觉得他莫名其妙,每天放学在外面晃**到夜里十一二点才回家的人可不就是他嘛。

“站得高看得远是不是?洛明朗你别信那些,站得高摔得惨才是真的。”

洛明朗轻轻笑着,静静听着她瞎掰。

“对了,这么早就走,你不等结果啊?”

只剩下一件单衣,她的下巴落在肩上,只一眼,就能看见他细长白净的颈窝。

出了些汗,贴在皮肤上,细碎的头发搔着她的耳郭,痒痒的。

“成录在那儿呢,让他等就好了。”他微微侧头。

柯小紧了紧下滑的吉他,手上没注意,一个反肘打在他的背上。

力气也不重,就是他穿得单薄,突然来的力量让他哼出声儿。

“疼啊?”柯小不好意思。

“不疼。”他抬头,已经到山顶了。

他没有放下柯小的意思。

山顶风更劲,本来就是寒冬,吹过来,冷意像嵌进骨子里一样。

柯小挣扎着想下来,可是洛明朗双手抓着她两条小腿,就是不肯松手。

“你先放我下来,这么冷,你把衣服穿上。”

说着,柯小就打了个喷嚏。

洛明朗将她抓得更紧,身子微微后仰,两个人的身体前后依偎着。

他说:“就这样,很暖和。”

那不是暖和,是身体本能地发烫。

他的后背上,他双手抓着的,是他眼睛一直看着的姑娘。没有距离,没有隔阂,紧紧依靠着。

脚下是万家灯火,水桥之上嵌着灯,荧荧光亮,好似万丈光芒。

“这里风景真不错。”柯小深吸一口气,一只脚蹬上旁边的石台,终于从背上下来了。

洛明朗抱起吉他,一路上松松垮垮,琴弦岔了音。

他一边调试着,一边指腹摁拨在琴弦上,几个简单的音符,也轻轻柔柔地飘进柯小心里。

有歌词纷至沓来,他弹着旋律,闷声唱着:“你是此生最美的风景,让我心碎却如此着迷,就算世界动**,再绝望也有微笑的勇气……”

回解巷的时候,已经是近凌晨的时间了。

胡同里静寂无声,两个人并肩而走。

“如果这次比赛成绩好,那你是不是就要离开解巷了?”

她觉得很梦幻,跟她在一条巷子里生活了近三年的人,某一天,上了电视,也许,还会做歌手出专辑,变成荧幕里的大众情人。

这种事,她从无经历却又觉得熟悉。

两个人,从熟悉到陌生,大概就是如此吧。

洛明朗手揣在上衣兜里,骨节交错。

“不知道。”

他真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么走,他跟柯小,是不是就隔岸而走。

搬来解巷的时候,他毫不在意。以前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住宿在学校里,跟同学来往不深,后来他那个以歌为命的爸爸走了,他跟着成录,再也没有安定了。

可是这个静籁无声的夜里,旁边脚步轻慢的女生,让他的心一点点沉淀下来。

突然,他就想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比赛结果当晚就出来了,洛明朗排名理想,复赛在一个月后的隔壁城市,连续两天,不凑巧的是,正是腊月三十和大年初一两天。

柯小站在院子里,听着院门口于二婶跟成录说起这事儿。

于二婶的声音不见小:“本来团圆的日子,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儿啊?”

成录从裤兜里掏出一方丝帕,墨绿色的条格纹,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

若是以前,她虽然不敢往成录面前一站,温柔体贴地递上一碗姜茶,至少也会偷偷躲在门口,看着他一皱眉,心里就翻江倒海。

她拧干衣服的水,往晾衣绳上一搭,日出东方,成片的阳光投了下来,心情却不见好。

成录大概是感冒了,哑着嗓子:“明朗的祖宅就在那里,到时候跟他姐一起回去。”

“那你呢?一个人要是无趣了来我家,家里人多小孩子也闹,有人烟味儿。”

戈晓露最近报了作文班,得了两次奖,于二婶别提有多高兴,见人就爱跟人朗诵她女儿的文章。朗诵完之后,还带动着别人拍手的节奏。自然的,平日里说起话来的时候,也文绉绉的了。

成录说:“不麻烦了,过年我回沿海。”

于二婶说:“也好,那里不像咱这里这么冷,你身子骨也弱,回去待几天也好。”

听说成录要回沿海,戈晓露连蹦带跳地跑出院子:“成叔叔,你们那儿的大螃蟹好吃吗?”

于二婶推了她一把:“女孩子嘴这么馋,小心嫁不出去。”

戈晓露嘴一撇:“不嫁呗,家里什么都有,我就赖着你了。”

于二婶气得扬手想打她,可是女儿念家,为人母亲,心里听着乐滋滋的。

成录往旁边院门走了两步:“年初时候蟹不肥,你想吃我带几个回来尝尝鲜。”

戈晓露挽着她妈的胳膊,心里高兴,踮着脚跟成录道谢。

成录身子一侧,柯小站在院子里。

他一视同仁:“小小也有。”

后来柯小想,成录这个人,永远点到即止。他从不对谁特意好,戈晓露是,她也是。

赶在期末考前,刘月香拜托成录给陈双朵介绍了位国画老师,想趁着过年放假的时间,补补基础课。

成录办事效率高,当天晚上就请了人来,听说当年也在元老爷子门下学过一段时间,后来自己开了间画廊,取姓命名,逯氏画廊。

陈双朵手指灵活,作的画说不上气势磅礴,也是惟妙惟肖。

逯老师对她称赞有加,答应了下来。

学校对艺术报考生有多条开明的通路。于是,刘月香跟学校批过假,到统考前,都在外学画。

于康乐坐不住,跟于金宝说报艺考的事。于金宝大手一挥,放手让他去了。

他逢人就说:“我儿子学习好,画也得过奖,走哪条路,都走得到底。”

那一年寒假,柯小没有跟着柯亮去爸妈工作的城市。

她说,以前每一年都是奶奶陪着她的,就算现在奶奶走了,可是奶奶的房子还在,她想陪着奶奶。

不是有话说,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她的根,和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盘根交错,不可分割。

田美合在电话里冷笑,那你就跟那破房子过一辈子吧。柯和平想劝劝她,可是柯小态度坚决,就是不肯走。

挂断电话之后,柯和平坐在沙发上抽烟,层层烟雾之下的一张脸有了岁月的痕迹,一条条皱纹爬上眼角和额间,是他衰老的印迹,也是孩子们成长的见证。

他第一次发现,为人父母,对待两个孩子,他从未对等相待过。

三十的晚上,解巷里换上了朱红色的灯笼,灯穗摇曳在风中,每家每户都是欢声笑语。

在二婶家吃完年夜饭,不等春晚开播,柯小就准备回家。

学会走路的小儿子跟在柯小身后,胖嘟嘟的小手扯着她的衣服,龇着牙:“姐姐……姐姐……”

柯小蹲下身子,把小棉袄后的帽子给他戴上,肉呼呼的脸上手指一戳,就见一个小坑。

二婶站在小儿子身后:“这么早回去,你一个人多无聊啊。要不跟晓露去放烟花吧?”

戈晓露从屋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仙女棒:“小小姐,咱们去外婆家,院子大。”

经她一说,柯小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晚上,解巷里的孩子都凑在于康乐家,烟花声此起彼伏,在天空中绽放出青春的颜色。

柯小摇摇头:“你去吧,我还得回家给奶奶倒茶呢。”

她晃着身子走出院子,左右看了一眼,却往巷尾走了去。

青石板路被映照成一片红色,她走过成录家,步子轻飘虚浮,裹着棉服的身体像只企鹅,一路摇摇晃晃。

陈双朵家熄着灯。期末考后,刘月香就收拾行李带着陈双朵去了逯氏画廊。

那一天,她们没有告别。

她赌气不去送陈双朵,陈双朵也没有来找她。

她们两个人像是势均力敌的相扑选手,因为力量等衡,谁也不愿意先认输。

她站在院子前,转弯的胡同口有小孩子在放孔明灯,黄色的灯衣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新年愿望,一整年的愿望。

她推开门,漆黑的院子里她信步而走,堆放瓶子的墙壁后有个崭新没有开封的孔明灯,是前一年春节时候剩下的。

透明的包装袋上积了灰,她伸手掸掉,衣服蹭在上面,脏了一角。

眼泪就啪嗒掉了下来。

这一年,好辛苦啊。

想写东西,可是身上没有揣笔,柯小在地面上摸着,一根细长的粉笔就摸到了手里。

就算现在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了,她也还是爱拉着陈双朵玩跳房子的游戏,粉笔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走出院子才有灯,她坐在台阶上,一下笔,才发现一点儿都不好使。

心里一烦,孔明灯被她索性丢在一边,呆呆坐着。

“你说你,怎么这么爱发脾气了?”

清清淡淡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人,不该在隔壁城市比赛吗?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还有比赛吗?”

洛明朗蹲身坐在她旁边,在衣服兜里摸了摸,摸出只碳水笔,咬掉笔盖,在孔明灯上面写着字。

“琴弦坏了,回来拿。”

柯小诧异:“坏了买一根就是了,特地跑一趟多麻烦啊!”

百公里的距离,连续两天的比赛,一晚在路上奔波,心累身乏。

字写好了,他递给柯小:“别的用不惯。”

他的字不算好看,但中规中矩,扁圆体,写着——答案,不过是场好觉睡醒。

柯小写在下面,笑他:“讲究。”

难得的是他没有顶嘴,轻轻应了声:“是。”

洛明朗撑着头看她写字,她握笔的姿势不对,提出来,柯小说:“从小就这样,改不过来了。”

“对眼睛不好,到时候你的脸得贴在桌面上写字。”

“可是我字写得比你好看。”

洛明朗把孔明灯拿回来,上下对比:“是好看。”

娟秀的字体有隐隐的笔锋,一笔一画,单个拎出来字散还乱,可是放在一起,就是好看。

小时候写田字格,她的字永远被老师当作范本。后来学校美术课添了书法练习,她临摹行楷,学不像,却另有风格。

她说:“练了一学期的毛笔字,一横一竖总是写不好。”

“是这样吗?”食指扣在笔杆上,洛明朗问她。

“不对。”柯小摇头,“手往上一些。”

一往上,姿势就不对。柯小拿过笔,握给他看。

洛明朗学着,手里没东西,感觉不到。

他伸手握住柯小拿笔的手,掌心贴合着她的手背,很冰。

他用另一只手把孔明灯放在柯小的膝盖上:“柯老师,教教我呗,我求知若渴。”

柯小带力把墨黑色笔尖落在黄色纸上,被握着的手却被另一股力带着走,墨迹晕染开来。

来——日——方——长。

放完孔明灯后,柯小送他去胡同外的公交车站等车。

赶上最后一班车,洛明朗坐在靠窗的位置,探出头跟她挥手,她看着车灯亮起,转身就走。

烟花炸开的声音嗡嗡响在耳边,她抬头,黑色的天幕里,五颜六色的星火转瞬即逝。

心情有一点点变好,不知道是因为这漫天的星火,还是因为本来孤独的夜里,有个人,陪着她许下了新一年的愿望。

她不知道,身后不远的距离,是和她重叠的脚步。

那个本来坐上去往火车站的男生,在公交车起步的瞬间跳下了车,跟在她的身后。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心里发酸。

下午比赛开始前,柯亮打电话给洛明朗打气。

当时他坐在化妆镜前,洛青站在他背后训人。

听说那人是冠军热门人选康一鸣的经纪人,现在耳提面命,听着数落。

洛青曾经跟他提过,如果这次反响不错,那签约的事铁定跑不了,那这个人,也会是他的经纪人。

他笑,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

洛青拿出一张demo(样本唱片),冷着脸说:“这是叔叔录过的歌,你想让它们就这样躺在杂物间的最底层,再也无人问津吗?”

挂断电话之后,一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洛青说:“晚上回家吃饭,爷爷说好久没见你了,怪想你的。”

他像听不见,脑子里一直回响着柯亮说的话。

“我姐在解巷呢……没,她自己不愿意过来……劝不动……”

比赛下场之后,他连招呼都没有跟洛青打,直奔火车站。正是归家的时候,路上堵车,他一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

最近的一趟车是六点半的,他跳下车,一路跑到火车站。

寒风中的人被汗浸湿了整个后背,堪堪赶上。

窗外夜色降临,玻璃窗上起了雾。他抬手,“柯小”两个字映出来。

柯小……

真折磨人。

手机来电被他摁断。

电话那头的洛青在比赛场地里暴走,康一鸣和经纪人坐在台下,瑟瑟发抖。

远在沿海的成录,正想跟思念的人问候,手机就亮了起来。

成录还以为是心灵相通,接起之后听见的是暴怒的声音。

好不容易把洛青哄好,他伸手拿起旁边桌面上的相框。

相框里的女人长发过肩,眼睛看着远处弹着吉他的男人。他笑:“你儿子可真是个臭小子。”

空**无人的街上,孤独的影子映在墙上。

洛明朗蹲在马路边上,数着正落下的第十七片枯黄叶子。

他刚跟洛青通完电话,没有末班车,连去邻市的火车也停了。比赛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开始,他只能等洛青来接。

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白色路斯特停在他面前时,已经近零点了。

“小祖宗,好玩吗?一家二十几口人等着你吃团圆饭,你发哪门子疯又跑回来?爷爷脸都气绿了,扬言要打断你的腿。”

洛明朗毫不在意,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就算奇迹发生,也跑不过他。

他咧开嘴:“姐,我错了。”

洛青不吃他这一套,车开在高速路上,揪着他问:“说,回来干什么?”

洛明朗摁开电台,清扬的音乐声后是快讯报道,正播下午的比赛结果。

“弦断了,回来拿。”

洛青拧他耳朵:“你少胡说,明天的比赛你压根儿用不上吉他。”

洛明朗吃痛:“你好好开车,前面前面!”

车灯打在沥青路上,碑碣一闪而过。

他转过头,心里怅然。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他不知道。可是心里住着的这个人,这辈子都不会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