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要怕,有我在。

安静下来的解巷,其实特别动人。怎么说也是有百年历史,滚滚长河都没把它带走,见过了多少人和事,它静静沉睡在这里,日晒雨淋,**气回肠。

柯小不知道该去哪里,柯亮睡在于康乐家里,她其实特害怕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屋子里。

奶奶走了快半年了,他们从高二升上高三,别人都在为高考忙忙碌碌,好像只有她跟洛明朗整天无所事事。

她对人生没有规划,唯一的渴求,就是碰上一个倾尽全力爱她的人,以前她把成录放在心上,现在不了。成录已亲手斩断了她的念想,她觉得,她再多想,会给成录造成困扰。

那是个很平常的星期五,因为学校整修操场,漫天黄沙飞舞在空中,学生被勒令只能待在教室里,可是男孩子皮,不当回事儿,偷偷逃课。

有一个男生本来是想去给喜欢的女生买生日礼物,可是最后不知道怎么的,摔进了搭着钢筋的工地,出了事。男生的家长来学校里闹,学校担心学生再出事,决定放假一周。

柯小觉得这简直是件天大的事儿,好好的一个人,平白就出了意外,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让她更难接受的,是坐在成录家阳台上的女人,女人穿着粉色蕾丝睡衣,正吞云吐雾地看着站在巷子里的她。

那是洛青。

睡衣下的身体若隐若现,发丝凌乱地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她的“呼之欲出”。

柯小脚下仿佛生了千斤铁,一步也挪不动。

下一秒,成录出现在女人身后,他双手圈住洛青,头抵在洛青的肩膀上,闭着眼抱着她摇啊摇,摇得柯小眼睛生疼,眼泪滚滚而下。

洛青是个很聪明的人,她的聪明不在于算计,而是懂得适时击破。就好像她对成录,和一直看着成录的柯小。

她喜欢成录,喜欢得滴水不漏。以洛明朗为借口,一点点接近他,横冲直撞进他的生活,又故作潇洒地挥手,等到时机合适,再卷土而来。

一个女人喜欢男人的时候,不需要多说话,身体比眼神更诚实,无意识地靠近,懂得适时藏匿,她拿捏得比谁都精准。

所以,柯小这样的黄毛丫头对她来说,只是征服成录过程中的一道添加剂而已。

“怎么都不把头发擦干啊?”洛青伸手从旁边的椅子上取下毛巾,轻轻擦拭着成录湿漉漉的头发。

成录不戴眼镜的时候,习惯闭着眼睛。洛青知道他所有的习惯,并且知道什么时候贴近什么时候松开,懂得分寸的女人,最讨男人喜欢。

成录抓着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吻,睁开眼看她。

他的眼睛狭长,恰到好处的迷人,里面装着宏伟的山河大海,她多爱他啊。

“公司的事谈得怎么样了?”他声音轻柔,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陷进去。

“没谈拢。新签约的艺人后台太大,我费了好些口舌才让他同意参加比赛,顺势打造。”

她动作温柔,隔着毛巾的头发被她一点点擦干。

成录揽着她的腰,特细,惹火的身材让他有些贪恋,“嗯”了一声:“要是忙就别来这儿了,我去找你。”

洛青笑:“要是心疼我的话,就让明朗跟着我一起去。”

成录推开她,手扯下毛巾,转身就要走。

洛青摇头笑着,伸手抱住他,声音里有些撒娇:“我开玩笑的,知道你疼他。但是我们说好了,如果他愿意,你也不能阻拦他。”

成录没有说话,洛青靠在他的背脊上,头蹭了蹭,像只温顺的小猫。她曾经太想得到他了,以至于现在就算双手环绕在他的身体上,都觉得不真实。

“我不想他变成他父亲那样。”冰冷的声音在房间里绽开。

洛青头埋得更深:“不会的,有我在,更何况他还是我弟弟。”

成录抿了抿嘴:“如果是他的本意,就让他去吧。”

“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他。”

成录转身看她。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女孩儿,长成了成年女人的模样,妖娆美丽,让他不禁动情。

他伸手拨开她蹭乱的头发,一个吻落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到欲火上身,他想占有她。

可是洛青却推开他,嘴边的笑意带着胜利,踮脚吻在他的额头上。

“接下来,我就不打扰你了。”

成录茫然,洛青眼睛看着窗外。

柯小还站在原地,她什么都看见了,泪水糊了眼睛,却看不清窗户边两个人的模样。

洛青下楼的时候,柯小坐在客厅里,手里的杯子冒着热气。

她看了柯小一眼,嘴角上扬:“帮我跟他说一声,我先走了。”

直到她走到院子里,柯小才敢抬头看她,女人的背影透着风情万种,手腕上系着一条丝巾,是成录的。

她想起自己刚刚的样子,应该很蠢,哭得满脸泪水,被窗户边的成录喊进来,桌子上已经放好了一杯水,听见楼梯上传来声音让她等一下。

他是个很细致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够照顾到别人。

成录下楼时,已换上了一身衬衣长裤,金丝边框眼镜被他取下拿在手里,整个人就像从山水图里走出来的仙人一般神清气朗。

他问:“你都看到了?”

柯小无言,看到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地出现在他房间的窗户边,看见他跟那个女人卿卿我我,全部都看到了。

她点点头,不说话。

椅子被拉动,成录坐在她对面,眼镜放在桌面上,像跟她介绍一般开口:“她是我女朋友。”

柯小“哦”了一声,还是不说话。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成录,在她对成录的感情里,她认定是成录出轨,她当然可以昂首挺胸地质问他。

可是凭什么呢?她自己也知道,那是她对成录的感情,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自作多情。况且,成录刚才说了,洛青才是他的女朋友。

她叹了口气,自艾自怜着。

成录叫了她一声。

她点头,示意听着。

“你喜欢我对不对?”

好似有人掀开了柯小的头骨,往里面丢进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得天翻地覆。

你喜欢的那个人,前一秒跟你说他有女朋友了,下一秒捉到你藏了好久的心思,并且直接摊到台面上讲,承认吧,就是我问的这样是不是?

柯小迟疑地点了点头,都说到这份上了,要死就死吧。

她抬起头,眼睛里泪水翻涌,可就是不掉下来。后来她想,幸好没掉下来,不然,成录对她感情上的不喜欢,会变成讨厌吧。

人生第一次,她问一个男人,你喜欢我吗?

成录摇头。

他是个经历了风花雪月的男人,自然知晓这个时候的喜欢,是什么喜欢。

一生一世,独你一人。

他心里,独有洛青。

柯小觉得挫败,她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是她,柯小。你喜欢我,想要我同等地喜欢你,但是那不是感情,是场交易,如果是以爱之名,捆绑一个人,那就不是喜欢。”

成录上楼之后,柯小依然坐在客厅里,风吹了进来,像巴掌一样打在她的脸上。

她想,就如同成录说的一样,她这段自作多情的感情,开始于他搬进解巷的那一天,他解救了陈双朵的生命,所以她期望着他也能解救她。

一场交易罢了。

罢了……

水杯放在桌上,起身的时候被她打翻,一沓资料浸了水,她一张一张铺开来,看见了夹杂在里面的汇款单。

收款人是刘月香,汇款频繁,已过百万。

一个巴掌拍在柯小的后脑勺上,她清醒过来,正站在惑空楼前。

洛明朗说,她已经来来回回在解巷走了十圈。十圈啊,一圈一千七百米,总共就是一万七千米,难怪她脚疼得要命。

洛明朗背靠着惑空楼的墙壁,双手一撑,就坐在了台面上,向她伸出手,一拉,她就坐到了他的旁边。

“一路上想什么呢,跟丢了魂儿似的。”洛明朗伸手拧着她的脸,扯得生疼。

这一问,让柯小心里愁绪万千。

“你说,我以后该去做什么啊?”她问。

小学的时候,有一道命题作文——我最想做的事。

柯小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字,交上去的时候昂首挺胸,自以为能拿到优,后来老师把她的作文单拎出来,在讲台上朗诵了一番,最后说,柯小,你以为你是孙悟空能改生死簿啊!

她写的什么呢?她写,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跟奶奶在一起,等一百年以后,我们还在一起。

太过稚嫩的作文是班上唯一的不及格,被老师贴在墙壁上给同学们做错误示范。前排的双马尾女生小眼蒜头鼻,嘲笑她的时候整张脸挤在一起,特像没长熟的绿豆子,她把书全扔在双马尾女生身上,女生跑去告老师,她被罚站了整整一周。

那篇作文贴在墙上,风吹起一角,掉落在饮水机前的一片水渍上。她站在座位上,“哇”的一声哭出来,不管数学老师怪异的目光,捡起作文纸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我就想跟奶奶在一起,奶奶对我最好了,我这辈子都想跟奶奶在一起!”

那时候不懂什么叫生和死,现在明白了,奶奶却走了,想一想,她好像就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了。

现在是高中最后的一年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年,刷题的刷题,学艺术的抓紧时间奔战各个艺术考点,她却觉得,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像走到分岔路口,往左往右还是往前,甚至是退后,她都不知道。

到底该怎么办啊!

洛明朗伸手在她肩头拍了拍,她转头,看见一个笨拙的鬼脸,于是扑哧笑出声来。

“你无不无聊啊!”

洛明朗见她笑了,再次发功,做了一个更丑的鬼脸,五官挤在一起,像极了小学时那个双马尾女生。

她捂着肚子笑出眼泪,摆摆手叫他不要再继续了。

“你看,什么事儿都能解决,往前走就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洛明朗苦口婆心,像个碎碎念的老妈子。

“那你呢?做摇滚唱情歌吗?”柯小擦掉眼角的泪星问他。

“是啊。”他站起身,“去唱给所有人听,这个世界是我的。”

他的头发飘**在空中,身体挺拔站在高台之上。柯小侧头看着他,想起升高中前的那个晚上,她和陈双朵在胡同里看见他唱歌的模样。

她在他身上,看见了自由和浪漫,还有不顾一切的勇气,他像个战士,终究要为自己打下一座城池。

柯小想,不知道那座城池的女主人,会是谁呢……

走到院子前,洛明朗看着柯小有些模糊的背影,叫了一声:“下个月我要参加一场比赛,你能来吗?”

他垂着眼,耷拉着脑袋,像个提出无理要求的小孩儿。

柯小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他:“好啊,到时候我去买些荧光棒,给你加油助威。”

洛明朗愣了愣,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说:“比赛是露天的,下午开始,你买荧光棒要圈在鼻子上做鼻环吗?”

他说的话让人好笑又好气,柯小转头站上门槛,挺直了腰板,跟他面对面相视着:“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我是好心去给你撑场子的,那叫什么——你得叫我撑场恩人,来,叫声哥听听。”

洛明朗不动声色,往前两步,两人隔着一米的距离,他一只手伸在半空,柯小怕他揍自己,吓得捂住脸。

下一秒,整个人就被他单手捞起,另外一只手,摁住她的头。

“这下叫谁哥?”

她的脸就贴在他的胸口。快要入冬的晚上,洛明朗穿着一件单薄的外套,隔着两层衣料,她还是能感觉到来自他身体里的温度,像是胡同口大爷卖的棉花糖的味道,香甜又绵长。

洛明朗揉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发丝糊进眼睛里,她伸手一撩,手指头却戳进了眼睛里,顿时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声。

“洛明朗!你个杀千刀的!”

暴喝之下,洛明朗松手放开她,她自然跌坐在地上,屁股生生摔成两瓣,接下来,身体里一股暖流汹涌而下,她暗叫一声不好,双手捂住裤子后兜灰溜溜地往院子里跑。

洛明朗从没想到自己眼神这么好,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之下,他清楚地看见了一抹红色,突然,脸不自然地燥热起来。

那个晚上的月光如湖水一样静静潺动在久远的解巷里。

在柯小的心里,只有天上的月亮能和这条巷子画上等号,它们同样活了很久很久。

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盈盈的月光恰好照在成录家的窗户上。她多久没在半夜里爬起来像个心虚的小偷一样趴在窗户上等着成录房间的灯灭了呢?

好像很久了,从他亲自斩掉她的念想那天开始,她结束了那段捆绑住成录的单方面交易。

在她灰暗的成长轨迹里,她同做生意的奶奶学得最通透的就是察言观色。成录说不喜欢她,那她也不要喜欢成录了。

他如同神明一般住进解巷,救了她最好的朋友,即使最后救不了她也没关系。她不想为难成录,也不想成录为难。

可毕竟是偷偷仰望过近三年的人,她心里,不是说立刻放下就能放下的。

陈双朵问她,如果他跟洛青有了婚约,你会不会难过?

不知道。柯小摇摇头,奇怪的是,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想起电视剧里梳着老鼠发型的蛇女曾经对着人世间的官人唱:“以为是,夫唱妇随共百年;却不料,孽海风波情难酬。”

夫唱妇随,说的是成录和洛青,跟她没有丝毫的关系啊。聚也好,散也罢,就此而已。

而已。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她想起了洛明朗。

人间肆意生长的少年郎,扫琴高歌,转身再不回头。她见识浅薄,却好像在他身上看见了茫茫风霜里,孤身行走的蓑衣大侠,仗剑天涯,没有归处,人间里是他,江湖里是他,可是他只有他自己。

从心底里自然生长出来的感情,像一根树似的生根发芽,一直不断往上,涌在她的喉口,呜咽一声,浅浅的哭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清晰无比,真心疼啊。

她从来不曾真正面对过洛明朗,就好像她从来不肯真正面对她自己一样,可怜的卑微的爱,她总是希冀于别人能带给她,其实,自己也能给自己啊。

夜里微凉,一个翻身之后,于康乐渐渐清醒过来。

窗外明月挂在天头,指腹沾染颜料的手在床头摸索着,头有些疼,他艰难地坐起身子,借着月光,看见桌上放着的相框。

四周是木雕的花纹,中间是漆上去的字,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殊荣,是于家的,是解巷的,是元老爷子的,那么多人都以他为傲,可是有什么用呢。

拳头砸在床柜上,骨头被磕得生疼,他连一声都没吭,像个男子汉一样倔强地抬起头,看着窗外。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连柯亮和洛明朗也是。

于金宝为他准备的宴席他没有去,他拉着柯亮和洛明朗坐在一楼大厅里。意大利进口地毯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堆啤酒,话还没说,他先咕咚灌下了两罐,柯亮扯他的胳膊,他甩开,一罐新的打开,递给洛明朗:“是兄弟的,就喝。”

洛明朗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摇摇头,接过来就喝得一干二净。可是于康乐没有放过他,又开:“再来。”

柯亮觉得于康乐大概是疯了,风度没有了,理智也没有了。

于康乐红着眼睛,跟柯亮说:“我当你是兄弟,你千万不要骗我。”

当头一棒,柯亮嘴角颤抖,一个拳头轻轻砸在于康乐背上:“你说什么呢!”又肯定地说,“我要是骗你,我这辈子都不能跟柯小相亲相爱做姐弟。”

他说得信誓旦旦,说得连自己都信了。可是,就连与他们的对话毫无关系的洛明朗都听得出来,这句誓言里,一半肯定一半否定。

于康乐看着他,微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举起酒灌:“我就是随口说说,看着我做什么,都快喝啊!”

喝醉后,于康乐说了很多胡话,他甚至从兜里掏出一沓红票子,趾高气扬地丢在地上,对着洛明朗嚷嚷:“来,给哥唱一首,要是我听哭了,我给你出钱做专辑。”

闻言,柯亮吓得起身想要捂住于康乐的嘴,可是洛明朗冲他摆摆手:“你什么时候见这小子这么浑过,别拦着他,反正我也差钱,要是他高兴了,说不定我也能做个正经歌手了。”说着,抱来吉他,自顾自地唱着。

他曾无数次在不同的教室门前唱歌给不同的女生听,她们要么长得好看,要么性格温婉如水,可是,他从未真正在柯小面前唱给她一个人听。

一曲唱罢,于康乐挥着手,像个狂热的歌迷,拍手叫好:“唱得真好听啊。”

最后,于康乐被柯亮扛回房间。

门关上,于康乐听着门外柯亮和陈双朵说话的声音,心脏疼得像被人用刀剜去了一样。

他从没有想过,他喜欢了十几年的女孩儿,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喜欢上了别人,而那个人,是他最好的兄弟。

这晚,他梦见了三岁那年,姑姑牵着个瓷娃娃走进他家,瓷娃娃怯生生地藏在姑姑身后,他去扯她,姑姑拍掉他的手,说:“小乐,不要欺负朵朵。”

朵朵,朵朵。

名字真好听,比小亮他姐姐的名字好听多了。

他迈着小短腿走出家门,又突然停住,粉白的小脸笑得睁不开眼睛,他问瓷娃娃:“我带你去骑木马好不好啊?”

那是于金宝刚从省外给他带回来的礼物,他喜欢得当宝贝似的不准小亮和柯小玩,可是他愿意分享给朵朵,因为她比柯家姐弟长得好看多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着陈双朵,那张怯生生的小脸就这样在他心里烙印了一辈子。在国外的三年里,他总想起她,她笑时的眉眼,她躺在病**被针扎时痛得闭上的眼睛,她从身边跑过时的发香……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国见她,所以他以绝食的方式逼迫于金宝把他送回解巷。等他再见到她,暴怒的于金宝和哭喊的母亲在他心中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再见面的那年他只有十五岁,头发寸长,身单体薄。他单纯地以为这就是一辈子,可是没有料到,这只是个开始,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的结果。

天越来越冷,期末考试临近。元旦过后,桌面上的卷子堆起来可以糊成一床被子盖在身上了。

齐璐在修订完两张试卷后,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抗争了,双手一摊,整个人趴在桌子上,看着柯小耳边垂下来的发丝,心不在焉。

“柯小。”

“嗯?”柯小扭头看她。

“你知道洛明朗比赛的事儿吗?”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柯小生了什么误会。

柯小觉得特别不好意思,知道齐璐误会了,以为她就是洛明朗的什么人。这事儿,还得从很久前她发烧晕倒那次的第二天说起。

因为高烧,柯小精神不佳,病恹恹地趴在课桌上翻着书,指甲刮响书页。前桌的男生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笑嘻嘻地跟她说:“看不出来啊柯小,英雄救美这事儿也会在你身上发生啊!”他说话的样子不怀好意。

旁边的齐璐一摞书砸在他头上:“嘴臭不臭啊,酸什么酸。”

男生吃瘪,不服气地说:“齐璐你横什么啊,以为人家在门口给你唱了首歌就是喜欢你啊,自作多情吧你。”

两人你一句我一嘴地吵到上课铃响才停歇,柯小也从中听出了个大概。

前一天晚上,她被半路出现的洛明朗以公主抱抱去了学校医务室。医务室的值班医生是个头发花白的大爷,老花眼镜后的眼睛混浊不清,颤着手给柯小扎针,一针不稳,没扎进血管,柯小的手瞬间肿了。本来在一旁结算医药费的洛明朗顿时不干了,掀翻了吊针杆。

“得亏你当时晕着,不然你要是见了,肯定立马就芳心暗许了。”齐璐特别愤愤不平。

柯小没想明白,齐璐如此愤恨,是因为医生大爷那没扎进血管里的针,还是因为洛明朗因她红肿的手而暴走。

“那后来呢?”

“后来?”齐璐回忆着,“他抱着你就往学校外面冲,门卫拦都拦不住。真的,我从学校医务室出来的时候,就一个想法,洛明朗怎么能跑得跟一只百米冲刺的野狗似的呢?”

说完之后,她咯咯地笑着,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双眼无情。她曾经天天跟柯小说起洛明朗,说当初洛明朗站在教室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给她唱了一首歌。那该是多动人的场景啊,给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种下了多美多甜的梦啊,才能让她一直不肯醒来,甘愿从此沉睡。

她曾恨不得把世界上最美好的词汇都贴在洛明朗的身上,让他一生包裹在内,不受风雨惊扰。可是现在,她对他也用上了粗鄙的话。

柯小想抱抱齐璐,可是她知道,如果真的向齐璐伸出了双手,才是真正伤害了齐璐。

因为齐璐从来没有跟她喜欢的那个男生表明过心意,自然,旁人也该收起悲悯的目光,那才是保护她。

尽管那个时候的柯小,觉得齐璐误会了她跟洛明朗,可是,齐璐也是真的受伤了。

“这个星期天,你要去吗?”柯小停下笔问她。

窗外有双眼睛在观察着教室里的每个人,齐璐从书堆上抽出一本书摊开,小声地说:“去啊,再怎么着,我还是他的歌迷啊。”

柯小笑:“那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你做啦啦队队长。”

齐璐咧着嘴笑:“好!要不,咱今晚上去批发些荧光棒回来吧,到时候咱们台下一站,手里红的黄的绿的紫的颜色一呼啦,多长脸啊!”

柯小一手指头戳开齐璐乐得就要靠上她肩膀的头:“你想什么呢。比赛在白天,露天,你买回来要圈在鼻子上做鼻环吗?”她说得乐呵呵的,说完才反应过来这是洛明朗跟她说过的话。

那一个瞬间,她脸上燥热,没来由地羞出了红晕。

齐璐戳着她的脸:“你脸红个啥,内心**漾啊?”

柯小一巴掌呼在齐璐的肩上:“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只是……只是没带那个。”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听起来不错的理由。

“那个?哪个啊?”前桌的男生忍不住好奇回头问。

齐璐心领神会,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〇”形,凶巴巴地对男生说:“有你什么事儿,写你的酸溜溜情诗去。”

男生转过身,拎起桌面上的一张薄纸,正准备朗诵以便告诉齐璐“哥这是正经情诗”的时候,窗外响起一声巨响。

然后,男生就被在窗外巡视的班主任粉天鹅“请”了出去。

柯小和齐璐埋着头嗤嗤地笑。齐璐拿出一片小天使递给柯小:“快去吧,马上下课了,就得等好一会儿了。”

柯小谢过她,把小天使揣进兜里,在门口跟粉天鹅迎面碰上。粉天鹅瞅着她揣在兜里的手,眼皮一沉:“去吧。”

晚自习还没有下课,走廊里却有细细碎碎的声音,柯小去卫生间的路上要路过洛明朗的班级。后门开着,经过时,她佯装不经意地一瞟,洛明朗坐在靠门的最后一排,看见她,冲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教室里本来就有些吵闹,这一声,更让里面的人坐不住,窗户边的男生站起来身子往外探,哄笑着:“朗哥,喜欢就追啊!”

“咣”的一声,柯小脚步不稳,摔倒在地,教室里顿时炸开。

柯小揉着屁股,听着教室里的起哄声,不敢睁开眼睛。

隐隐约约地,她听见沉闷的脚步声在空**的走廊里响起。她缩着身子,手撑着墙想站起来,不料,手腕被抓住,那只手滚烫,一个用力,猝不及防的她就被拉进一个怀抱里。

温热的鼻息在她头顶深浅不一。

“柯小,你是猪吗?”

她推开洛明朗,眼睛扫过他背后,好几个男生从后门走出来站在走廊里,一字排开。

那场面,像极了校园恶霸带着不良小兄弟欺凌单纯女学生。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出了声儿。

一根手指弹在脑门上:“你摔成傻子了吗?”

语气里的宠溺,像颗地雷将后面的男生炸成碎片,其中一男生张牙舞爪着:“朗哥,太酸了。人家也摔疼了呢。”

这边的动静引起了对面班级同学的注意,他们纷纷探头,一看,是洛明朗啊,那幅山水校草图里的山啊。

洛明朗侧过身子看着身后那男生,眼神冰冷:“皮痒了是不是?”

那男生附和:“是啊,人家也要你亲亲抱抱呢。”

柯小低着头,一边惊叹于这些人脸皮真厚,一边思考着怎么逃离这个地方。

“哎!”洛明朗叫她。

“啊?”她抬头。

“晚自习时间不在班上待着,跑出来瞎晃悠什么?”

柯小别过头,声音很轻:“不舒服。”

洛明朗往前一步,手探上她的额头。她闪躲,却被他禁锢住。

“哪里不舒服?”不放心的语气。

柯小侧头看着那些笑作一团的男生,脸微红:“就是不舒服。”

洛明朗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左右看了一遍,有些急:“感冒还是肚子疼,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

他动作太大,晃得柯小兜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空气瞬间凝固。

后面的男生有的踮脚,有的弯着腰,盯着地上的东西研究,然后都捂着嘴不敢笑出声。

柯小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她甩开洛明朗的手,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东西再站起,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涨红着脸冲对面的人吼:“洛明朗,你臭不要脸!”说完转身快步跑开。

拐上楼梯的时候,她听见刚才看热闹的男生的声音:“朗哥,你可真不上道啊,女生说不舒服就是那个啊,你非要问。”

“闭嘴。”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往上走,所以没看见洛明朗转过头,同样羞红的脸。

一直磨蹭到下一节晚自习的铃响,柯小才从卫生间里出来,肚子真的有些疼,她靠着墙,更不舒服了。

歇息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身准备下楼,可一个晃眼,她就看见柯亮和陈双朵一前一后走下楼梯,他们身后,还跟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

好奇心作祟,她跟在女生后面,走出教学大楼。

那女生就是那个在餐馆里被掌勺厨师痛骂的女孩,听柯亮说,好像叫辜可。

辜可猫着腰,在林荫大道上左右闪躲着,像一个下一秒就能掏出摄像机的狗仔。

辜可一路从教学楼跟到食堂后面的后花园,最后藏在一株半人高的树丛后面。柯小则站在宽壮的路灯后面,刚好可以掩住她整个人。

陈双朵走在前面,头发已经长到腰间,依然戴着口罩,回过头,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弯弯的,她明明笑着,可即使隔着十米远的距离,柯小还是能感觉到她的不开心。

柯亮站在灯光下,昏黄的光影圈住他的身体,细细的灰尘飘舞在他身边,看起来像一株立在荒漠中的仙人掌,无人救援,自我生长。

辜可半跪着身子,小心拨开遮挡视线的树枝,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只盯着面前的两个人,丝毫没察觉身后还有人在看着她。

柯小对辜可印象深刻,那一次辜可在餐馆拐走柯亮后,之后便像一块牛皮糖似的死死黏着柯亮。食堂里,她跑到正在排队的柯亮面前递给他打好的饭菜,放学后蹲守在教室门口给他送整理好的语文笔记,晨跑时脱离班级跟着柯亮跑在同一水平线上……

某个晚上,柯小叫住准备回房间的柯亮:“那个辜可,是不是喜欢你?”还没等柯亮回答,她先厉声警告,“现在高三了,你别花心思在别的地方上,听见没有!”

柯亮摇摇头,说她想多了。

现在,她真想冲上去把柯亮捉过来,指着辜可说:你看看,你无意,可是别人有情啊。

可是,她不能因为赌气,让一个女生丢掉尊严。

柯亮的脚尖碾着草地,他双手插兜,眼睛一直望着陈双朵,追逐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起了风,他脱下校服外套,披在陈双朵的身上。陈双朵扯了扯衣襟,朝他笑。

“康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为什么最近你老是躲着我?”陈双朵问他。

柯亮埋着头,手握成拳,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朵朵,我们能不能不要骗小乐了,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对不起他。”

柯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陈双朵吸了吸鼻子,刘海遮住她的眼睛,她靠近柯亮,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小亮,那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声音软糯,还带着一丝可怜。

躲在树丛后的辜可浑身一抖,树叶落了下来,她立刻警觉,身体纹丝不动。

柯小本来觉得气氛不太对,可是见她这样,居然有些想笑。

柯亮埋下头磨蹭着陈双朵的头发,他想安慰安慰她,可是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肩上突然有些湿润,柯亮顿时慌乱,手撑着陈双朵的肩膀,弯着身子看她。

“你不要哭啊,你哭我就难受。朵朵,肯定会有办法的,你别哭啊。”

男生用手笨拙地擦拭着女生脸上的泪,蓝白色的口罩阻碍着他的动作,他伸手想要拉开,却被女生阻止。

“别,你别动。”陈双朵护住口罩,转过头。

“朵朵,我不怕。没关系,这个没关系的,我不介意。”柯亮劝慰着。

陈双朵摇头,不让柯亮进行下一步动作。

可是柯亮不罢休,他手伸在陈双朵耳边,想要扯掉她耳后的白线,拉扯当中,一声巴掌响起。

辜可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枯黄的叶子簌簌而下,她小心挪动着身体,匍匐在地上。

愣住的两个人丝毫没有在意这边的情况。

陈双朵红着脸,眼睛里烧着熊熊火焰,她退后两步,蹲在地上,双手环膝,哭得声音响亮。

柯亮没料到她的反应这么大,他只是想要告诉她,想证明给她看: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介意的,朵朵,你别这样子对自己。

可是他不细腻的心里不懂,一个女孩子,最在意的,就是在喜欢的男生面前暴露她所有的不堪。她的身世,她的疾病,她渐渐跟别人不一样的身体,都是她的残疾。

那扇门,如果不是她自己打开,她不愿意给任何人看,包括柯亮,更何况是柯亮。

柯小看着两个人争吵,心里升起一股不知名的火。她见不得谁欺负陈双朵,连她弟弟也不可以。她想要冲出去,站在陈双朵面前,张开双手保护陈双朵。

可是还没等她行动,陈双朵先设立起了防护墙。

她躲开柯亮的手,想远离他。她说话的时候断断续续,像是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柯亮蹲在她的面前,伸手揽住她,紧紧地把她禁锢在怀里。

可是陈双朵用尽力气想要推开他,无果后,她埋头张嘴咬在他的肩上。

隔着一层口罩,根本毫无力道。

柯亮眼睛里的晶莹接连而下,他多想替她疼啊,他多想替她承担痛苦啊。

可是他毫无办法,只能任她咬着、哭着、呜咽着。

他声音哽咽:“朵朵,我们跟小乐坦白,他会帮你的,他不会见死不救的,我们别伤害他,我们谁也不能伤害他。”

陈双朵的拳头砸在他的背上,一声又一声的闷响,像是她开不了口的委屈。

“还有成先生,不要骗他了,他是个大善人,他也会帮你的。”

“跟成录有什么关系,你们做什么了?”她拉起陈双朵,“朵朵,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陈双朵眼睛失神,她看着一脸惨白的柯小:“小小,你怎么在这儿啊?”

陈双朵看起来像个没有了灵魂的人,身体被人肆意摆动着,柯小摇晃着她,仿佛空空的身体随时会破碎掉。

柯亮伸手挡在她们两人中间,他说,“姐,你别晃她,你先松开。”

可是陈双朵越不说话,柯小越是害怕。

柯小想起在成录家看见的那些汇款单,上面的数字是她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她害怕,陈双朵做了不能被原谅的事。

柯亮抱住柯小,一声一声地叫她,她双手失力,陈双朵摔倒在地上,长长的头发沾上泥土,看起来,真可怜啊。

害怕的情绪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堵在她的心口,她指着柯亮,哭喊着:“你们到底对成录做了什么?”

“呵呵……”苦笑声像从地底传来,陈双朵站起身来,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柯小,她扯下口罩,开口问柯小,“柯小,你怎么不问问我呢?”

柯小转身看她。

“为什么你只看得见成录呢?你把我抛在身后,每天追在成录后面跑,可是人家看都不看你一眼。你自作多情的时候,真的,好可笑啊。”

空气里流动着深冬夜里的寒冷,还有微弱的腐败腥臭的味道。

“之前你问我,为什么每天戴着口罩,为什么不爱说话了,现在,你闻到了吗?”陈双朵颤抖着双腿,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脚上,就是害怕自己随时会跌倒。

她不想跌倒,她不想让柯小还有机会嘲笑她。

即使,她现在已经很可笑了。

柯小靠近她,手按着她的肩膀:“你说话。”

陈双朵垂着眼看她:“说什么?说我怎么骗成录,怎么玩弄于康乐的感情吗?柯小,你真的敢听吗?”

柯小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嘴。

她闻到了,从陈双朵的呼吸里弥漫出来的,尿味。

陈双朵曾经给柯小讲过一个故事。

她说,有一个女孩儿,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儿,可是她却跟一个有钱公子哥儿在一起了,两人因为她被社会上的混混追打,可是女孩儿的心里,却希望公子哥儿能帮男孩儿挡过去。她们在某个夜里对女孩儿嗤之以鼻,义愤填膺。

柯小没有想到,那不是故事,那女孩儿更不是别人,而是跟她一起成长在解巷里的男孩儿女孩儿。

挣扎在人世里的芸芸众生,永远浴血奋战,持枪战斗,寻求命运的公平。

可是他们忘了,他们之所以寻求,就是因为命运对每个人都不公平,没有人能逃得过遥站在天际叫作命运的那个人的五指,即使是神话故事里的齐天大圣,也以战败收场。

那个所谓的故事,发生在高一那年的寒假。

刘月香每天像这座城市里的夜行人,留滞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垃圾桶前。一个矿泉水瓶,可以卖三毛钱,朵朵一次的治疗费是三千,算一算,每个月她需要捡拾到一万个空水瓶子才能凑够治疗费。

尽管有成录的资助,可是她也有自己的尊严。她感恩成录,可是她和朵朵的这一辈子,不能一直靠着成录。

每日早出晚归,陈双朵心疼她。在她每次出门后,已经躺下的陈双朵穿好衣服跟在她身后,从城市的最东边走到最西边,凌晨五点的日出,是陈双朵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风景。

可是刘月香不知道,在某个夜里,跟在她身后的女儿被一个满手臂花纹的男人掳进了离家不远的一条黑巷里,哭喊声中,衣服被褪去了大半。

在音像店一直待到打烊才回家的三个男生经过,救下了陈双朵。于康乐双眼充血一路追打花臂男人,洛明朗紧随其后。脱下外套包裹住陈双朵的柯亮,擦掉陈双朵脸上的泪水,把她抱在怀里。

“双朵,没事,有我在。”

有我在。

他太心疼这个女孩儿了,他恨不得把自己健康的身体给她,所有的痛苦都替她承担。

有我在。

那是陈双朵在恐惧的夜里,听过的最温暖的一句话。她抬头看见柯亮流动着泪水的眼睛,她钻进他的怀抱里,真温暖啊。

那个夜里,有人为喜欢了十几年的姑娘追着满脸横肉的男人跑了十条街,有人为兄弟的安危一直紧紧跟在身后,有人为了不让女孩儿害怕一直守护在她身边背着她回家。

如果你问后来的于康乐,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就是那个夜里,他没有陪在他喜欢的女孩儿身边,告诉她:“不要怕,有我在。”

被送回家的陈双朵依然止不住哭泣,她双手颤抖着把院子里的瓶子一个一个拾进油漆桶里。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她吓得回头,是不放心她又回来的于康乐。

身姿挺拔的男生有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劲瘦,帮着她把瓶子放进桶里。

陈双朵垂着眼,一直看着那双手。

她想,为什么人跟人的命这么不一样呢。她自小被抛弃,有幸被刘月香捡回家,可是她的身体,却是这个残破的家里永远的噩梦。

而于康乐,他从出生开始就跟别人一样,天之骄子,金光傍身。

生而为人,也不公平。

于康乐手里抓着瓶子,手背微微凸起,他盯着地面上大小不一的石子,话噎在喉口。眨眼间,他想起好多事情,小时候的瓷娃娃跟在柯小的身后永远安静,双手藏在背后,害怕别人看见手背上被扎得满满的针眼。

他抽了抽鼻子,抬手一扔,瓶子落进白色的油漆桶里,发出响声。

终于说出来了,他暗自轻呼一口气。

陈双朵神情冷淡,微微点头。

她可能,觉得只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吧。于康乐失落。

冷不防,她的声音响起:“有多喜欢?”

他欣喜,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语气诚恳:“很喜欢很喜欢,我想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

没有过恋爱经验的男生,告白的时候都特别笨拙,他们都以为,只要反复强调,就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意。

可是,哪里有那么简单啊!

陈双朵缩回手:“我很穷。”

“我有钱。”

“我有病。”

“我给你买药。”

“我这个病,很可能治不好。”说到这里,陈双朵站起身,坐在藤椅上,像个垂暮的老人。

于康乐站到她身边:“我在国外的时候,听说过一个肾脏科的名医,很多没有希望的病人都能治好。双朵,你还年轻,我帮你找他,就算他在天涯海角,我也把他带到你面前来。”

陈双朵闭上眼睛不看他,双眼湿润。

她想,在她的身边,有这么多的人都疼爱她,她好想,分一些给小小啊。

瞒着所有人,他们偷偷地在一起了,却还像当初一样,见面只会打个招呼。

陈双朵说:我们还小,而且,我不想妈妈知道。

于康乐说:没关系,你答应我,就已经让我觉得很幸运了。

她看着走出院子的男生,想起的,却是那个脱下外套为她取暖的男生。

那晚之后的第四天,花臂男人领着一面包车的小混混追砍于康乐,洛明朗和柯亮跑在他身后,他回头叫他们快跑,那男人找的是他。

洛明朗“啧”了一声:“是兄弟,就别说废话。”

柯亮跑在他身边:“管他来的什么牛鬼蛇神,咱们三个还干不赢他们吗!”

风声呼啦在耳边,那时候的于康乐,觉得自己可以算是人生赢家了,含着金汤匙,喜欢十多年的女生成了他的女朋友,干架的时候有兄弟。

他跑到凉亭里,冲手里挥舞着西瓜刀的小混混喊:“来啊!”

愚蠢的是,他的女朋友,在赶来医院的时候,哭着被另一个人抱在怀里。

柯小嘴角**,她从来不曾想过,那一次于康乐和洛明朗住院,是因为陈双朵。

难怪啊,陈双朵知道于康乐的东西习惯放在哪里。原来,她也曾偷偷在几个深夜里,去见过于康乐。

她扭头一巴掌打在柯亮的脸上:“柯亮你是不是人啊,她都跟于康乐在一起了啊,你算什么东西,非要硬挤在他们两个人中间啊!”

声音清脆,打得三个人都蒙了。

对了,还有躲在树丛后面的辜可。

陈双朵一把扯过柯小:“你凭什么打他啊!”

柯小冷笑:“凭什么?凭我跟他一样姓柯,凭我是他姐姐!”

陈双朵嘴里喃喃着什么,声音很小,根本听不清。

她眼里含泪看着柯小,那些狠毒的话被她狠狠咬在牙缝里,咬碎之后咽回肚子里。

她陈双朵这辈子,不管是跌进泥潭里还是掉进地狱里,都不会伤害柯小。

柯小看清她眼睛里静静流淌的东西,像岁月的长河蜿蜿蜒蜒到解巷的巷子里,两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儿,手牵手,一步两步抬脚往前走着。

“那成录呢?你们的事跟成录又有什么关系?”

对解巷来说,成录就像天界降临的神明,他解救了解巷里最命苦的那对母女,活得像个神仙似的。

对刘月香来说,成录确实是如此的存在。

在她跟混沌的生活做艰难抗争的时候,他来了,毫无条件地资助了她女儿上学的费用,甚至连医疗费也承担了一半。

她曾经并不羞耻于在社会的最底层里摸爬滚打,她始终相信,总有一天,这些黑暗会过去的。她内心虔诚,对于生活降临给她的磨难毫无怨言。她一个孤寡女人,不会做什么发财梦,小学毕业,没有多大的理想,支撑着她在每个寒夜里依然前行的,是陈双朵。

她太喜欢这个女儿了,那是她的宝贝啊。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她都想治好朵朵的病,让女儿跟平常人一样,去玩耍、去疯闹,即使终有一天女儿会离开自己,那也没关系。

只要朵朵活着,她这条命,才叫作命啊。

可就是那个把她踩在地上、说着要羞辱朵朵的男人,把她的虔诚一并踩在了地上一起羞辱,让她也发出了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得一直是站在最底层的那个人啊?

她想让朵朵变成一个健康的人,她想要朵朵过得比别的孩子都好,甚至要更加光鲜亮丽。所以,她一次又一次从成录那里要来救命钱。一开始只是四位数,她细细盘算,这个月的生活费,下个月的透析钱,明年的学费,到后来五位数、六位数。

欲望无限扩张,撕扯着她的身体,在心底叫嚣。

成录是个好人,是世间难有的大善人。他从来不过问为什么数额一次一次变大,为什么转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总是右手执着画笔,微微点头,不出两个小时,钱就会到账。

她感激成录,可是她更加依赖成录。

她来往成录家更加频繁,今天送来两颗新鲜的柚子,明天兜里又满载而归。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增多,站在成录面前时双手揉搓得更加厉害。

那些钱,她用来给朵朵添置了新衣服,买了昂贵的炭笔,画纸从棉浆换成纯布浆。朵朵想学画,她找了最好的素描老师。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朵朵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肾功能衰竭比以往更快,朵朵现在,必须要做透析了。

她害怕,抓着刘月香的手问:“妈妈,我会不会死啊?”

刘月香摸着她的脸,手心的厚茧搔得她的皮肤痒痒的,她听见苍老的声音歇斯底里:“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朵朵,我们要活着,要好好活着,咱们有钱,多贵咱都要治。”

陈双朵想,刘月香大概是疯了,她们那个一眼望穿的家里,哪里是有钱的样子啊!

医生说,病人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刘月香怕她担心,在病床边上解开裤带,里面用碎布缝着小包,她从里面掏出一本存折,翻给陈双朵看。

“咱有钱,朵朵,你别担心啊,好好治病,咱娘俩都要活着。”她嘴皮干涸惨白,可停止不了喃喃之语。

陈双朵看着上面的数字,惊得心底涌起恐惧,问刘月香这钱是哪里来的。

刘月香掖着她的被子,叫她不要操心,说这些事妈妈都会替她办好。

可是陈双朵哪里会不担心,那笔钱,就算是靠着刘月香环卫工作和捡破烂换来的,也得换几辈子了。

她扯着刘月香的衣服,哭着问:“妈妈,你不要鬼迷心窍啊,你告诉我,那些钱都是怎么来的?”

刘月香手捂着嘴巴,不肯说话。

陈双朵拔掉吊针,扯掉身上的管子,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跑去医生的办公室。她哭着跟医生说她不治病了,求医生把钱还给她,那些钱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不敢用。

刘月香跟在她身后,抱着她软绵绵的身子,两个人坐在医生办公室的白色瓷砖地板上,眼泪掉在上面,看也看不见。

最后,陈双朵哭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透析的管子依然插在她的身上,她感觉到透析液和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来回流动,每一下,都疼得她无法呼吸。

刘月香趴睡在床边,白色的发丝越来越多,染白了一半。她舍不得妈妈,可是她更不想妈妈为了她做傻事。

她偷偷从妈妈的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通知转账的短信还在,她看见末尾处成录的名字的时候,一滴晶莹的眼泪滑过她白净的脸庞。

她从一开始就欠着成录,现在,怎么也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