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小到大,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天晚上回家之后,柯小轻微感冒,奶奶劝了她几次去看医生,她都说没那么严重,吃两颗感冒药就好了,可是也不见她去拿药。

后来柯亮去诊所给她拿药,也许是因为药不对诊,一直到开学,她还是老咳嗽。

晚自习的时候没有老师在,齐璐太久没见她了,拉着她一直说话,两句开头,然后直奔洛明朗。

柯小脑袋昏昏沉沉的,听着她说,时不时应上两句。

开学的第一个晚上,偌大的教室里,有人起了头说悄悄话,就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场故作认真的喧嚣。嘴里说着话,手里写着练习题,眼睛却时时盯着教室门口和窗户。

突然“嘭”的一声,让整个教室回归寂静,同学们坐直了身子,都以为老师来了。

“柯小!”坐在最后一排的齐璐惊喊一声。

大家回头一看,才发现没有什么老师,是最后一排的柯小摔滚在了地上,两个月没有打扫的教室里扬起厚重的灰尘,呛人得很。

临近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一看,脸色苍白,额头上不断冒着细汗,伸手一探,烫得厉害。

前桌的男生先反应过来,一把抱起柯小就往教室外跑。齐璐跟在后面,冲教室门口的同学说:“快去叫老师。”

学校里有医务室,在女生宿舍楼外的宽巷里,男生抱着柯小走出教学楼,迎面而来的是艺术班的几个男生女生。借着灯光,齐璐看见和人说话的洛明朗,洛明朗循声而来,就看见被人抱着的柯小。

“她怎么了?”

齐璐喘着气:“发烧了,我跟她说着话……”

话还没说完,洛明朗从男生怀里抱过柯小,一路往医务室跑。

柯小醒过来的时候,头沉得特别厉害,所以当她看见隔壁病**坐着的人长得特别像洛明朗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伸手去抓,没想到那人真凑了过来。她两指弯曲捏在那人脸上,对方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瞬间变得狰狞。

“柯小,你脑子烧糊涂了吧!”

这一声,让柯小真的清醒了过来,她看着揉着脸的洛明朗,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觉得不对,她刚刚不是在教室里吗?

“这是哪儿?”

洛明朗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嘴里啧啧:“该不是真的把脑子烧傻了吧?”

柯小挥开他的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洛明朗弯腰俯身而来,柯小吓得不敢作声,被他一把捞起,背后特意给她多垫了两个枕头。

她的脸是红的,左右看了看,环境陌生,问他:“我怎么在这儿?”

床头放着保温盒,洛明朗打开来,里面还冒着热气。

“什么都不记得了?”

柯小摇摇头。

“晚自习的时候你晕倒了,医生说你是重感冒,刚吊完水。”

柯小伸出手,右手手背上有两个针眼,靠近虎口的那一个周围青紫,微微发肿。

“我手上怎么有两个针眼啊,该不会是你拿针扎我了吧?”

洛明朗白了她一眼,大拇指扣住食指在她脑门上重弹一下:“你当我是容嬷嬷啊,喜欢没事儿到处扎人。”

“那这是怎么回事儿?”她把手伸在洛明朗眼前。

洛明朗面色凝重地看了一眼青紫的地方,想起刚刚失控的场面,眼神躲闪:“你皮太厚,护士找不着血管,多扎了一针。”

她皮太厚?柯小不信:“我手背上的血管明明肉眼可见,你少糊弄人了。”

洛明朗不再跟她吵嘴,一碗热粥递到她面前:“快吃,吃了回家。”

墙壁上挂着时钟,已经快十点了。

柯小接过保温盒,碗壁微烫,放在手心里暖暖的。

也许是因为刚吊完水,她的手使不上力,颤颤巍巍的。

洛明朗把碗拿了回来,舀了勺白粥,等热气散了,喂到柯小嘴边:“吃。”

柯小别过头,不肯张嘴。

“大小姐,我急着回家呢。”洛明朗语气松动,故作可怜。

听他这样讲,她才发现已经过了晚自习下课的时间,不知道朵朵是不是还在等她,见她不在是不是该着急了。

她张了张嘴,还没问,洛明朗说:“我跟柯亮说了,他们会送陈双朵回去。”

柯小“哦”了一声,手拽着白色的被子,想着这时间不能再消磨下去了。

“上次你住院,我也喂了你喝粥,这一次,就当咱们扯平了。”

没料到柯小会说这个,洛明朗怔了怔,久久地,应了一声:“好。”

一口热粥喂进嘴里,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医务室不算大,但是分成就诊区和吊水间,隔着一扇门,吊水间里整齐摆放着四张床,柯小对面的那一张病**被子凌乱地铺着,应该是有人吊水刚走,枕头的凹印还在。

门外的医生不知哪里去了,整间医务室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任何声音。

粥喝了一半,柯小受不了这安静,叫了他一声。

“干什么?”他应得冷冰冰的。

柯小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听同学说,你以前堵在教室门口给齐璐唱情歌。”

“是啊。”一口粥又喂了过来。

“为什么啊?你喜欢她啊?”

洛明朗饶有兴致地看她:“不喜欢,就图她长得好看。”

“肤浅。”柯小嫌弃。

洛明朗听了反倒笑:“我肤浅?那你呢,为什么喜欢成录,因为他长得好看?”

话题突然转到自己的身上,柯小面色难堪:“才不是!我喜欢成录是因为……”

“因为什么?”

柯小警惕性地看他:“凭什么告诉你啊?”

洛明朗被她逗笑:“我也没想听。”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微微眯着,样子特别像电视里抱着松果的松鼠。

粥剩了没多少,柯小喝不下了,摇着头说:“不吃了,饱了。”

洛明朗一口粥就喂在她嘴边:“再吃一口。”

“喝不下了,肚子都撑起来了。”

她说得毫不忌讳,洛明朗的目光顺着她的声音往下,盖着被子,其实根本看不见,可是听她这么说,就是觉得好笑。

“听话,就一口。”

这么温柔的语气,柯小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乖乖地又吃了一口。

那天晚上,洛明朗送柯小到院子门外,将手里的药袋递给她:“明天要是还烧,还得去吊水。”

柯小点点头,推开院子门。柯亮坐在门口,见她回来,站起身。

她回头:“今天谢谢你。”

洛明朗“嗯”了一声,说:“没事儿别生病,怪麻烦人的。”

柯小本来想顶嘴,但是话到嘴边收了回来。他说得在理又实在,确实麻烦了人家一晚上,哪里还能叉着腰说人家多管闲事啊?

她点点头,默认了他说的话。

突然,头顶上压来一只手,洛明朗摸着她的头发,跟顺小狗毛一样:“你看,听话的时候多讨人喜欢。”

柯小伸手拍他,他撤回手,转身走了。

头发上还留着他手心里的温度。

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

柯亮还站在那儿,看她手里拿着药,问她:“要不,你明天请假在家吧?”

柯小觉得没那么矫情,就是发个烧、感个冒而已,开学就请假,说不过去。

“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她绕过柯亮进屋,奶奶的房间灭了灯,她问:“你没跟奶奶说吧?”

“没,我说你去朵朵家了,待会儿才回来。”

柯小本来站在里屋倒水,听他说完,看着他不说话。

“怎……怎么了?”柯亮忐忑地问道。

药被正方形的白纸包着,解开来,有十几粒,黄色、白色、绿色和红色放在一起,跟她的心情一样乱糟糟的。

她摇摇头,一口吞下,喝了口水,仰着头好一会儿才全咽下去。

进屋前,她叫住上楼梯的柯亮:“你最近常跟于康乐在一起吗?”

柯亮点点头:“放学后我们都在回来那条路上的音像店里。”

音像店?想起来了。

“问这个干什么?”

柯小手摸在墙壁上找电源开关,瞪了他一眼,拿出长姐的姿态:“怎么,我不能管你了吗?”

柯亮还没明白,柯小就已经关门进屋了。房间门上挂着一串紫色的贝壳风铃,是他十岁那年从沿海回来时带给她的。

那时候,她拎起来看了一眼,嘴里嫌弃:“这么难看,你为什么要给我?”

他不会说好听的话,被沿海暴晒的皮肤衬得牙特白,咧着嘴笑:“不难看,就是想送给你。”

他记得那串风铃明明被她锁在柜子里,直到那个暑假结束,他也没见她再拿出来看过一次。

而现在那串风铃挂在门上,他问奶奶从哪里找到的,奶奶看了一眼,说:“小小收拾旧东西的时候翻出来的,扔了好多东西,就拿着那串风铃看,后来就挂上了。”

刘结巴来修过木梯,可是时间长了,踩着还是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跟他的心情一样,咯吱咯吱,唱成一首欢快的曲儿。

雨连着下了一周,风吹进教室里,带起黑板下的白色粉末,飞在第一排同学的发丝上,染了白。

柯小抄着老师留堂的笔迹,轻轻咳嗽了两声。齐璐趴在桌子上睡觉,听见声响,抬头看她。

“你身子骨怎么这么弱?”

“一直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齐璐不信,从抽屉里掏出一块巧克力:“给你吃。”

柯小接过来,撕不开包装袋。齐璐拿回去,用嘴一咬,褐色的固体就暴露在空气里。

香甜的味道弥漫开来,前桌的男生回过头,看她病恹恹的样子,忍不住说:“柯小,你会不会是身体上有什么缺陷?”

话说得不好听,齐璐侧着身子一脚蹬了过去。吃了痛,男生也不敢多嘴,回了头规规矩矩抄作业。

齐璐虽然不乐意听,但也好奇,压着嗓子问:“不会真给他说中了吧?”

人都有秘密是不是?可是齐璐想,她们是朋友,那没必要藏着掖着,愿意说就说,要是不愿意说,就当她嘴皮子闲得慌,瞎问一句。

柯小手里握着笔,认认真真地想着怎么回答。

她身体一直都好,可要真说上来,是缺点儿东西,也不是什么病,只是这么多年,她自己心里明白。

巷子里那么多户人家,谁家孩子都有爹妈疼着爱着,唯独她,就是没有。

小一点儿的时候,也不觉得是个什么事儿,可是今天留在这里,明天吃在那里,亲眼看着别人爸妈疼自己家孩子如珍如宝似的,说她不嫉妒不羡慕,才是有了鬼。

这些东西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在柯小心里渐渐成了病。她太需要爱了,就像跌进深井里的人,永远向往井外的世界,伸手往外抓,奢想着能抓住什么让她逃出深井。

柯小想,成录的出现,就是一双伸进深井的手。

这个世界那么广阔,他偏偏住进了解巷,偏偏资助了她最好的朋友。

神灵入世,那么他肯定也能救她。

中午吃饭的时候,洛明朗领着他们几人去学校外面的后街。

后街其实是条巷子,本来五米宽的街面被两边的小吃摊横七竖八摆放着圆桌长凳,家家如此,狭窄得只能单列行走。

下午有英语测试,单词本被柯小卷在手心里。她的发音有厚重的方言味道,怕羞所以不敢念出声儿,碰见拿不准的,递给于康乐帮忙纠正。

在国外待了三年,于康乐是纯正的美式发音,他缓缓开口的时候,气息往上,字正腔圆。

柯小长短音总是念错,于康乐问老板借了一支笔,特意在单词旁边注上音标,笔下成骨,锋利有劲。

“哎,”柯小支着头,“不用那么麻烦,你用汉字写上念音就好了。”

于康乐笔下一顿,墨迹散开:“死办法,用不长。”

“没关系,我就应付这一场考试而已。”柯小微眯着眼睛,懒洋洋。

旁边桌子的男生在庆祝生日,吃得差不多了,蛋糕摆在桌上,包装一掀,奶油的味道扑鼻而来,闻着鼻子痒,柯小连打了几个喷嚏。

一杯水送到她面前,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柯小抬眼,是洛明朗的手。

那一刻心里一暖,却想,这双手就该摸着琴弦,这个人,不该留在解巷。

桌面轻敲。

旁边桌上的蛋糕被分得一干二净,只剩点点奶油,被粗心地沾染在黑褐色的桌面上。

柯小吸了吸鼻子,侧头看着陈双朵:“啊?”

一张红色条纹的纸递了过来,上面写了几个菜名。

“看看还要吃什么。”

声音闷闷的,陈双朵双耳挂着蓝白色的口罩,从开学开始,每天如此。

柯小一扫而过,差不多都是她爱吃的菜,手上握着笔又放下,递给柯亮:“就这些。”

店子里人正多,旁边桌的男生已经吃饱喝足,留下一桌狼藉走人,唯一的服务员一边清扫着桌面一边骂骂咧咧。柯亮走到服务员旁边,顿了一下,径直往柜台走。

这时候上去,铁定得讨顿骂。

柯小忙着跟陈双朵说话,耳朵凑到旁边,皱眉听着。

“你声音大一点儿,听不清。”柯小打断。

捂着嘴的陈双朵愣了一下,眼神瞟着于康乐。见此,于康乐叫了一声:“柯小,记好了。”

他停下笔,合上单词本递给柯小。桌面上还有油渍,他一身白衣白裤的,柯小觉得他能坐在这间充满油烟的小店子里已经够不容易了,伸手接了回来放在大腿上。

左手边的凳子“咯嗒”一声,柯亮坐了下来:“得等好一会儿,厨房里正骂人呢。”

他说话的时候,厨房里正砰砰响,有什么东西摔落了地上。店里的人往厨房门口望过去,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跑出来,橘白两色相间的校服上全是汤渍,一边伸手掸着衣服一边冲厨房里吼:“我就是要去!我妈当初答应我了,你必须同意!”一脚往店门外跨过去,没承想,摔在了地上,闷哼一声。

柯小吓了一跳,柯亮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去扶起女生。

“小兔崽子,你要反了是不是!”左手高举汤勺的中年男人冲出厨房。

这一声,让店里吃饭的学生都为之一颤,那架势,就像自己爸妈扬起巴掌,下一秒脸上就是疾风暴雨的样子。

柯小缩着头,“扑哧”笑出声。

中年男人回头瞪了她一眼,柯小佯装喝水,避开他的眼神。

“小兔崽子,给我滚回去,天天野在外面,你还有女孩子的样子吗!”男人手垂在半空,汤勺指着摔了一脸灰的女生。

女生扭着头不看他:“我不,你先答应我。”

柯亮站在一边,看见她额头上渐红。

“死丫头,给你脸了是不是!”

汤勺在半空中又飞起,男人一脚往前,柯亮往一旁一站想挡下来,衣服却被人一扯,拉着跑了出去。

“柯亮!”柯小站起身来。

“死丫头,跑了就别回来。”男人对着消失在巷子里的身影怒骂着,转身回了厨房。

柜台边上的收银员探头往外面看了一眼,撇嘴坐回位置上:“假把式,没一次狠得下心的。”

柯小急眼了,刚刚还坐在旁边的人,转眼就被别人拉走了,要说一张桌子上吃饭的都关系匪浅,更别说那人是她亲弟弟。

“哎,你们不去追啊?”

洛明朗取下耳机,明知故问:“追什么?”

柯小指着门口。

洛明朗倒是配合她,转头看了一眼,点头“哦”了一声。

“快去啊。”

“又不是什么劫匪,一个女生你怕什么?”

柯小瞪他:“女生怎么了,狠起来一抓一挠也够受的啊。”

洛明朗看着她,笑出声:“现代文明社会,会使这一招并且一招致命的,只有你一个人了。”

柯小气得坐回位置上,抬手一杯水喝尽。

这时,旁边嗡嗡一声:“去看看吧。”是陈双朵的声音。

于康乐起身,看了陈双朵一眼,随即往门外走了。

本来五个人的午餐,现在变成三个人,柯小吃得索然无味,陈双朵更是连筷子都没动过,但是洛明朗面前的两个盘子已经空了。

等吃饱了,他问她俩:“走不走?”

柯小还在生气,筷子往桌上一摔,拉着陈双朵走出了饭店。

洛明朗跟在后面。

他脚步很慢,始终跟柯小保持着十米左右的距离。

他低垂着头,一颗石子被他踢了一路,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脚上使力,往柯小踢去。

被磕了一下,柯小回过头,看见洛明朗笑眯了的眼睛,她毫不顾及周围的同学,气上丹田:“洛明朗,你有病啊!”

那天中午,柯亮被女生一路拉着跑,穿过车辆来往的斑马线,经过刚刚开业的商场,一直到废弃的公园旧址,才终于停下来。

女生扎着马尾,齐刘海,一路下来,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伸手一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柯亮。”

女生坐在一块完整的砖头上,膝盖打开,双手撑在上面哼哧哼哧喘气。等歇息够了,男生依然保持原样站在她面前,她跳起来,仰着头:“我叫辜可,辜负的辜。”

柯亮最头疼的就是语文,写作文的时候,总是捡笔画最少的字应付,他心里暗暗算着,“辜”这个字,多少笔画来着。

辜可看他一脸茫茫然的样子,蹲下身,右手食指含进嘴里,沾了口水,在灰红色砖块上写给他看。

柯亮弯着腰,水迹很快干涸,好在他迅速在脑海里找到了这个字:“知道了。”

辜可坐回砖头上:“哎,你吃饭了没?”

她说着话,刚刚写字的手指随意在校服上擦了擦。

柯亮从兜里掏出一包纸:“还没。”

辜可接过来,打开来又折回去:“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不爱干净啊?”

“没,”柯亮笑,“挺有意思的。”

是真挺有意思的。

随手拉着一个陌生的男生在大街上乱跑,如果换作是柯小或者是陈双朵,大概是做不出来的。

辜可被他一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抬手理了理凌乱的刘海,汗津津的,特别不舒服,她站起身,拍拍屁股:“走,带你吃饭去。”

饭在食堂吃的,两人面前各自一碗白粥,上面漂着两片青菜,碗中间拿白色塑料袋装着一小袋萝卜丁的咸菜。

“我身上没钱,这还是我借同桌的饭卡刷的。”辜可说借的时候声音特小。

柯亮抿着嘴笑,点点头,表示没关系。刚才他亲眼目睹了“借饭卡”的全程,拳头就放在借卡的同桌的头上,想借不来,都不可能。

“哎,你是我们学校的吧,几年级?”辜可哧溜一口白粥。

“二年级。”

辜可抬头:“几班?”

“二十二。”

辜可夹起一粒咸菜:“理科班啊,脑子特好吧?”

柯亮摇摇头。他觉得,于康乐脑子才是真的好,上一次测验,全班第一,年级第三。

辜可继续说:“我学文,在一班,可是我连成语都不会背几个,想转去艺术班,可是我家老头儿不让。啊,就刚刚举着汤勺要大义灭亲的那个,我爸。”

说着,她伸手脱掉校服,上面的汤渍已经灰成一片。

柯亮听着她说了好多,大概就是中考的时候她妈妈去世,临走前嘱托她爸爸一定要照顾好女儿,别人家的大富大贵给不了,但是女儿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可是没一年,她爸就跟店里收银的胖女人搅和在了一起,那个女人还带着个乡下来的女儿,就是店里的服务员。

“我爸真是老糊涂,那个女人在他耳边一吹风,他什么都听,说学艺术要花大价钱,店子小,养不起我。笑话!我一个体育生,练长跑的,花什么钱?”

柯亮点点头,一碗粥就见了底。

辜可把两个碗重叠在一起,咸菜袋子装进碗里。

“吃饱了没?”

“饱了。”

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食堂大妈正收拾着桌面上的残渣,空****的一楼里,只听得见后厨里传来的黄梅戏调子。

“柯亮。”

“嗯?”

辜可低着头,犹犹豫豫着开口:“中午跟你一起在我家店里吃饭的那个女生是谁啊?”

柯亮看着她,没说话。

辜可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子已经泛红了,可是话已经问出口了,就索性问个明白:“就是我拉着你跑的时候,叫你的那个。”

柯亮回忆着,是听见有人叫他。

“我姐。”

辜可双手搭在桌子上:“亲姐?”

柯亮点头,提醒她:“桌上脏。”

“没事,”辜可把校服垫在桌子上,“那另一个呢?戴着口罩的。”她比画着。

另一个……

柯亮垂眸,想起开学前的那个晚上,于康乐拉着他蹲在陈双朵家门前的拐角处,手里揣着用粉色花纸包装的礼盒,问他:“你说双朵会喜欢吗,我怎么觉得太娘了。”

他背倚着墙,单薄的衣料下是从墙缝里生长出来的青苔,让他的背后湿了一片。他说:“会的,我姐说她喜欢粉色。”

得到回答,于康乐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好兄弟,这次全靠你了,不像明朗那家伙,都没来给我撑场子。”

他没开口告诉于康乐,他会来,是因为放心不下,柯小也没告诉他陈双朵喜欢粉色,他知道,是因为有一次,陈双朵送他的书里,有一张粉色的书签。

“柯亮?”辜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柯亮回神,语气平淡:“朋友。”

一直到晚上回家,柯小才见到柯亮。

当时她正修订着晚上发下来的英语测试卷,分数不高,应了于康乐那句话——死办法用不长。

见柯亮一脚跨进门,她问:“中午你去哪儿了?”

“学校。”

柯小不信,却压着脾气:“吃饭没?”

她问得没有感情,柯亮却捕捉到了一丝温暖,点点头:“在食堂吃的。”

“那个女生,没把你怎么着吧?”

“没有,跟她聊了一会儿,后来就回去上课了。”柯亮站在院子里,打水洗脸,生了铁锈的水龙头不好控制,“噗”的一声,在水盆里溅起水花。

柯小把卷子收进英语书里,准备回房间。

开门的瞬间,她转头轻轻喊了一声:“小亮。”

“嗯?”

柯亮不可思议地抬头,柯小就站在门边,半张脸藏在门后,她双眼温暖,水波流动,就像好多年前的夜里,他贪玩,跌进河塘里,柯小把他捞上来,背着他回家。

他现在就站在那条明晃晃的巷子里,那一年,就在眼前。

有穿堂风进屋子,夜色深沉。

院子里的桂树根入地底,生长了百年,到现在,正是繁茂的时候,树枝探过院门顶梁伸展出去,风一来,唰唰作响。

柯亮就站在树下,月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投射下来,点点星光就映在他脸上。柯小看着他,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柯亮已经长得好高。

她的手趴在木门上,轻轻一动,就咯吱作响,手心里的木纹凹凸不平。她记得,小的时候奶奶拉着他俩就在这里比身高,一年刻下一刀,紧挨着的两列线条,就停在她八岁那年。

她念书晚,从小长在奶奶家。奶奶那时候身体还硬朗,每天带着她去裁缝铺里送衣服,回家的路上给她买麻圆子,麻圆子在油锅里炸得金黄,外面裹上一层芝麻,五个一串,她只吃一个,剩下的,分给奶奶、姑姑、柯亮还有双朵。

田美合从来没提她上学的事,连户口也一直没给她上。后来,小亮被田美合接走,走的时候,田美合跟奶奶说:“我照顾一个就够头疼了,小小就跟着你,好的坏的你说了算,我管不上。”

那天,柯小拉着柯亮在院子里玩跳房子,只差一步她就要赢了,可是田美合牵着柯亮走出院子,一眼都没有看她。她跟在后面跑,到巷子口的时候,冲渐渐消失的背影喊:“小亮,你快回来,我就要赢了。”

她根本没想到,那天以后,柯亮每年只回一次解巷,穿着新衣服新鞋子,从书包里翻出田美合买给他的玩具,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姐姐,你看,妈妈给我买的。”

她挥开他的手,玩具掉在地上,裂开了。柯亮哭得流鼻涕泡,她越看越烦,推开门去找陈双朵。柯亮跟在她身后,号着嗓子问:“姐,你不跟我玩跳房子了吗?你还没赢呢,这次你全部赢回来。”

柯小瞪他:“我已经不玩了,而且,我根本不会赢了。”

那时候性子正野,她手脚并用,一溜烟儿就爬上了高树,柯亮站在树下,看着她矫健的身手,踌躇了好几回,还是放弃了。柯小居高临下看着他,柯亮就像一只蚂蚁,看起来瘦小,可是他的身后有人庇护,那个人就是对她从来不闻不问的田美合。

她想起柯亮走的那一天,她回家看见奶奶手里拿着绢抹泪,把她叫到面前来,对她又亲又抱。她闻着奶奶身上的味道,笑得甜甜的。可是她不知道,奶奶心里像是被人拿着刀剐了一块又一块的肉。

后来,姑姑柯和丽急急赶来,她记得为了她升学的事,姑姑跟姑父大吵了一架,最后姑父敌不过姑姑的眼泪,终于妥协让柯小落户在自家的本子上。

那一年她八岁,她坐在房间里,听见奶奶在门外跟姑姑通电话,她知道,从柯亮出生开始,她就赢不了了。

回忆层层叠叠,被她装进一个盒子放在心底的某处,没想到在这个夜里向她呼啸而来。她抬手捂着左胸口,这里面,怎么这么疼啊?

柯小站在原地一直不动,柯亮走近些:“姐?”

没应。

他伸手扯她:“姐。”

他发现柯小的眼睛慢慢聚焦,水波之下,眼眶微微发红,他胸口发闷,动作很轻。

“没事,收拾好快睡觉,别吵着奶奶了。”柯小摆摆手,回了房间。

她关上门,突然觉得心里一顿,有双手把她的身体左右拉扯得生疼,她翻身躺下,院子里静悄悄的,心更疼了。

柯亮看着关上的门,回头看见奶奶房间紧闭着的门,灯还亮着,他走上前,手停在半空中转身上了楼梯,木梯咯吱咯吱响,一脚落下,他心里绞痛。

柯和平和田美合赶在丧礼的前一天回到解巷。院子里坐满了人,柯小跪在小堂屋里,来来往往的人,上了一炷香之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柯小垂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火盆里吱吱往上旋在半空的火星子。

那个晚上,是柯亮先发现不对劲儿的。半夜下楼的时候,奶奶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敲门,没人应,从院子里再进来时,他再次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他双手颤抖,打开门,奶奶伏在缝纫机上,背微微拱着,一只手垂着。

柯小是被柯亮摇醒的,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泪脸,他嘴角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翻身下床,跑进奶奶的屋子里,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意识。

就像现在一样,她完全没有意识,不在乎是谁站在她旁边燃了香,谁跟她说了话。她很累,累得说不出话,累得无暇顾及别人,累得只要想到奶奶,泪水就滚滚而下,没法止住。

田美合在厨房里手起刀落,忙活着午饭。火烧得旺的时候,她站在厨房门口,数着院子里的人,跟掌勺的柯和丽招呼了一声:“一桌八个人,得坐三桌,外面十几个人呢。”

柯和丽点点头,心里一算,觉得不对,自己出去数了遍,转头不满地说:“不对,少算了个人。”

田美合切菜的手一顿,心里愤愤,这个小姑子,跟自己一直不对头。

“哪里不对了?”

柯和丽有气:“外面十九个人,加上你和我哥、我和我那口子,小亮,二十四个人。”

“是啊,没错啊。”田美合嘲笑她。

外面的聊天声起起伏伏,菜下锅,更觉得热闹了。

柯和丽将铲子一扔,没好气:“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女儿,现在正在灵堂前跪着呢!”

柯和平路过厨房,听见这话,走进来就看见田美合叉着腰要吵架的样子,他忙说:“哎哎,吵什么,和丽你做什么呢?”

“我做什么?哥,你说句公道话,当初你们不要女儿,我跑前跑后地帮着上户口,我抱怨过一句没有,现在你们回来了,你们算算,这些年,你们给小小买过几件新衣裳?说到这份上了,我再问问你,这下妈走了,小小怎么办?你们管不管?”柯和丽越说越气,将外套一脱,坐在厨房里盯着柯和平。

田美合见她咄咄逼人的样子,火也烧到心口,刀往菜板上一摔:“什么叫我不要女儿?我们两个在外面辛辛苦苦为这个家赚钱,现在是来作践我了是不是?当年那户口本来就不好上,你哥跑了好几次人家连门都不给开,怎么在你嘴里就是我故意不给上的意思了!”

柯和丽冷冷地看她:“跑的那几次,不是为了怎么把小亮的户口迁走吗?你们摸着良心说,这个女儿,你们要还是不要!”

柯和平脸色难看,扯着田美合不想让她再囔囔。田美合不依,挣开他的手往柯和丽面前一站:“我要还是不要,跟你没关系,你少管我们家的事!”

院子里安静一阵,随后又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柯亮迎着探究的目光走到厨房门口,叫住田美合:“妈,有饭没,我姐饿了。”

田美合正在气头上,听见这一声,解下围裙往地上一扔:“她自己没长手没长脚吗!”

柯亮脸色一沉,压低着嗓子:“妈!”

柯和丽冷笑一声:“呵,小亮给他姐送碗饭怎么了?他做弟弟的不应该吗?”

田美合说:“小亮是我儿子,她柯小凭什么?”

话说到此,厨房里的几个人都愣了。

柯亮脸色铁青,手握成拳,骨头咯咯作响。

柯和平捡起围裙:“你瞎说什么话。”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柯亮背后响起:“让一让。”

柯和丽站起身,脸色惨白:“小小……”

柯小应了一声,越过柯亮,自顾自地走进厨房里,打开电饭煲盛了一碗饭,从筷兜里抽出一双筷子,走出厨房,脚下一顿,站在柯亮旁边。

柯亮侧身看着她,听见她说:“饭我自己盛就是了,吵什么吵,别人听着呢,不丢人啊!”

奶奶下葬后,田美合和柯和平当天就离开了解巷。

柯小坐在院子里。水龙头被锈坏了,细细的水流直直往下,落在灰白色的地上。柯小看着水圈渐渐圈大,跟她心里的阴郁一样,好像会这样一直变大,直到膨胀到炸开,碎成细末。

柯亮从车站回来后,一直待在阁楼上。他打开窗户,看着那个单薄瘦弱的背影,恍惚间,他觉得柯小就像一株蒲公英,风一吹,整个人就散掉了。

他想起在车站外,他跟柯和平面对面站着,他已经高出柯和平半个头了,能清晰地看见男人头发里夹杂着的白丝,男人的背微微佝偻着,双手搓着,几欲开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柯和平的身后,站着一脸不高兴的田美合,可是看他的眼神却温暖,那个只出现在他身上的眼神,他多想分给柯小。

他声音涩涩地开口:“爸。”

柯和平抬头,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小亮,你回去好好安慰你姐,奶奶走了,我们都很难过。”

柯亮点点头。

“跟你姐说,那天的话,你妈不是真心的,她那天是气糊涂了,说话不好听。”

“我知道。”

“对了,”柯和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你的生活费,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收好。”

柯亮没接,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收着啊。”

柯和平抿了抿嘴,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承担过柯小的生活费。他低着头,许久之后,声音哽咽着:“我会汇进这张卡的,回去就汇。”

木梯发出声响,柯亮回头。

柯小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你收拾收拾东西,去奶奶的房间住,我先去整理奶奶的东西。”

下楼的时候,柯亮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爸留给你的生活费。”

柯小站在下面一级的梯子上,抬头看柯亮,问他:“小亮,没有我的对不对?”

“这就是你的。”柯亮急了。

柯小笑着:“你看,你连撒谎都不会。”

柯亮抓起她的手,放进她的手心里:“说了这是你的。”

他走到窗户边,不敢看柯小,那双眼睛太空洞了,他害怕。

“小亮,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他们从来没有给我寄过生活费,我甚至觉得,他们可能已经忘记我了。”

咯吱咯吱,脚步很轻。

可是每一步,都踩在柯亮的心上。

窗棂上积了灰,一滴水珠子掉在上面,扬起心痛和悔恨。

奶奶的东西很少,两个巴掌摊开大的木盒子就收拾干净,针线包、珠针、纱剪……都是缝纫的工具。

生于民国时候的人,在黑色笼罩的时代背景之下成长,经历过战乱也见过生死,活得讲究又拮据。木盒里的每一样东西,柯小见过它们的年月不下十年,可是丝毫不见旧,线不散、针剪利,柯小一样一样拿出来,擦干净又装回盒子里。

那些东西是珍贵的,对奶奶来说是,对她来说同样也是。

在她跟奶奶生活的这些年里,这些缝纫工具是她长久的玩伴,她踮着脚站在缝纫机前,学着奶奶的模样穿起一针一线,成型的绣花长裙、染上风雪的棉袄,都少不了它们。

扣上暗锁,柯小抱着木盒走出房间。被子换了新的,缝纫机移到墙角,好像该说再见了。

关上房间的门,柯小的脚步挪得异常艰难。老旧的木门上有木屑翘出来,上面还有她小时候涂鸦上去的粉笔字,她伸手摸在冰凉的木材上,手心里的温度渐渐散开。

人要往前走,要毫不犹豫地往更远的地方奔跑过去,可是,她心里舍不得,也走不动……

巷头于家,最近来往了很多人,大包小包而去,又空手而回。

柯小坐在陈双朵家的院子里,手举在半空,素描着门口那棵柚子树。成录留下的作业,她异常用心,每一笔,都描得细致完美。

“你说于家接下来是不是该去乘风居摆几桌了啊。这几天我见着好多开着四轱辘车的人来,听晓露说,一出手就是五位数。”柯小在文具盒里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一支刚削好的2B铅笔。

乘风居是解巷附近最大的酒楼,统共三层,里面流光四溢,服务上乘,菜品又好,是这两年有钱人最爱宴客的地方。

“于康乐真是命好,出身金贵,长得好看,脑袋也不错,这次还拿了个全国奖,真给解巷长脸。”柯小闷声说着。

跟成录一样,师承国画大家元老爷子门下,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在全国最高荣誉的大赛上拿了头等奖,一下子在国画圈名声四起,更有人大胆预测,如果于康乐走定了这条路,以后铁定比成录更出色。

“那可不一定,成录谁也比不了,他手里出的画,只要他愿意,别人就算倾家**产也会买的。”柯小说得毫不脸红。在她眼里,成录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谁也别妄想站上比他更高的位置。

即使她跟成录,毫无可能。

“没有人会像你说的那么傻的。”陈双朵笑她。

“我就是比喻嘛,肯定要夸张一点啊。”

柯小等陈双朵算完最后一道题,丢下画笔挨着她坐下。

陈双朵字迹娟秀,卷面工整,是老师的最爱,就算扣了漏掉的步骤分,也会酌情给她多加两分。

看着卷面上的计算公式,柯小总能把简单的数字联想成柯亮的名字。那张写着柯亮名字的草稿纸被她压在英语书里,变得平整,字迹依然清晰,敲打着她平静的内心。

“想什么呢?”陈双朵伸手在柯小眼前晃了晃,她宽大的袖子自然垂落在手肘的地方,一条银色的手链在空气里发出丁零响声。

柯小惊讶:“你什么时候买的啊?”

“别人送的。”陈双朵扯回袖子,小心地掩着那条镶着花朵的银链子。

此外,柯小还发现陈双朵手上的针眼越来越多,陈双朵时常戴着口罩,说话的时候也不摘下。

她不敢问,或许说,她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接二连三地请病假,从医院回来后渐渐苍白的脸,刘月香变得越来越空洞的眼神,都好像在告诉她,越来越不好了,陈双朵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迅速掏空了。

于家真的大手笔办酒,酒席就摆在惑空楼前,整整十三桌,每家每户全体出动,放着电影,吃着酒菜。

厨子是从乘风居请来的,借了于二婶和柯小家的厨房,忙活得热火朝天。

柯小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那些头顶厨师帽的男人下刀颠勺,火烧得猛,蹿在半空中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有钱人,做什么都是一掷千金啊。

“小小,你去看看小乐他们去哪儿了,跟朵朵一起去找找。”于二婶走进厨房,推了推愣神的柯小。

“嗯,好。”

说着,柯小就噔噔跑了出去。

经过惑空楼前时,喝得有些醉的刘结巴拎着她的衣颈,嘴里含糊:“哎,小小,你怎么长这么大了?”说着,手划到胸前一比,“昨天才把手摔断了,今天怎么又到处跑了?”

柯小本来被他吓得不轻,听他说着胡话,绕到他面前:“刘叔,那年我才四五岁,不懂事,您别再拿出来说了,我脸羞得慌。”

说着嘴里打了个嗝,酒气喷向柯小,她有些发蒙:“你说什么?”

刘结巴抬手指着左边额角靠里的位置:“喏,就这儿,缝了三针。”

那年柯小从树上摔下来,醒来的时候刘结巴正抱着她往医院赶,奶奶颤颤巍巍地跟在身后。她哭得惊天动地,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醒地记得,在落地之前,有个跟她差不多高的身影一晃而过。

刘结巴当时跟她说,朵朵回家了。她以为,回家就是没事儿了。

其实不是。

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要不是陈双朵接着她,她哪里只是摔伤手的结果。陈双朵滚在地上,额角正好撞上石头,血糊在上面,斑驳一片。刘月香把陈双朵抱回家,哑着嗓子给她清洗血迹,医生急急赶来,三针缝合过后,终于舒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对身体没什么影响。”

陈双朵自幼身体就不好,刘月香擦着泪水陪在床边,心里把柯小怪了千遍万遍,可是陈双朵拉着她的手,说:“妈,你别怪小小,我就她一个好朋友,我喜欢她。”

小孩子的世界里,就算受到了伤害,转眼也能忘记,更何况对陈双朵来说,这条巷子里,只有柯小肯带她玩。

于是,陈双朵磕破头这件事儿,成了解巷里只有柯小一个人不知道的秘密。没有人责怪她,因为陈双朵,也因为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从那以后,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剪了齐刘海,遮掩住一道疤,守护住了她最珍视的友情。

喝了酒的男人女人都微微有了醉意,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坐在一起的人哄笑起来。

柯小透过那些摇摇晃晃的人看见坐在刘月香旁边的陈双朵,她低着头,口罩拉在了下巴处,刘海挡住了半边脸。刘月香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抬头看着柯小,拉上口罩跟桌上的人说了句什么,就向柯小走来。

“我妈说我可以回去了,你要去哪儿?”藏在口罩后的声音湿蒙蒙的。

柯小挽过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巷头走。

“去找于康乐,二婶说不见他人,应该是在家里。”

陈双朵点点头,脚步却挪动得异常缓慢。

柯小攥着衣服的手越来越紧,刘结巴的话现在还响在耳边,她没有办法抑制住心里汹涌而来的澎湃,那种感觉压着她特别难受。

“朵朵,你额头上是不是有道疤?”柯小问得特别轻松,好像这只是从别人那里不经意间听来的一个很平常,平常到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儿而已。

“是啊,小时候摔在门上留下的,怎么了?”

如她所愿,陈双朵也回答得特别轻松。

她伸出手,撩开陈双朵的刘海,红色灯笼下的疤痕已经浅得看不清模样,只是摸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一点点凹下去的地方。

“早忘了。”

来开门的是柯亮,脸上横七竖八贴了好几张纸条子,柯小侧头一看,洛明朗正坐在地毯上看于康乐洗牌。

三个男生凑在一起斗地主,地上还有几个喝光了的啤酒罐,柯亮脸颊上还泛着红,看见柯小和陈双朵,整张脸惨白,唯唯诺诺叫了一声“姐”。

柯小推开他,走到洛明朗身后,脚踢倒了地上的空酒罐子,啧啧道:“于少爷,整条巷子的人都等着给你道喜呢,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于康乐洗牌很快,将牌扣在地上,分成两叠,然后又混合在一起。他抬头说:“柯小啊,来,坐这儿。”拍了拍他和洛明朗中间的位置。

柯小没理他,依然站在洛明朗身后,斜着眼看他。

脸上的红晕蔓延至耳根,醉意蒙眬的人打开了话匣子,于康乐一边半起身拉着柯小坐下,一边冲洛明朗使眼色:“杵着干吗,给我们柯姑娘拿杯水来啊,酒也可以,柯小,你能不能喝?”

柯小被他一扯,本来没好气,听见他又教唆她喝酒,声音提高:“于康乐,我告诉你爸去。”

洛明朗还清醒着,听她一囔囔,伸手把她摁回地上:“柯小,你都成年了,能不能别玩小孩子那一套了。”

柯小打掉洛明朗的手,双手叉腰:“怎么了怎么了,我现在就还是小孩子啊。”

她撒着泼,于康乐附和着她,整个人靠在她身上,手在半空中挥着,呼吸里带着难闻的酒味:“就是,我们小小一直都是小朋友,谁都得疼着。”

柯小一愣,她从没见过于康乐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不禁觉得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

“对啊,谁都得疼着。”柯小点头。

陈双朵和柯亮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柯小抬眼,恍惚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是是是,你就是个宝贝,谁都喜欢得很。”洛明朗一边轻轻笑着,一边分着牌。

“玩不玩?”洛明朗又问陈双朵。

柯小一把将地上的牌混在一起:“玩什么,二婶交代我把他拎过去呢。”她指了指还靠在她身上的于康乐,沉得很,又不敢推开他,只能示意柯亮,柯亮听话地把于康乐挪了过去。

“他这样子还怎么过去,不如在这里待着。”洛明朗提醒她。

于康乐已经睡着,整个人像长在了柯亮身上,柯亮一动,他也跟着动。

柯小想了想,也是。

那个晚上,谁也没有再去惑空楼,柯亮把于康乐背回了房间,陈双朵回了家,柯小跟在洛明朗的身后,踩着影子一步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