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你听初雪的呢喃

01

按照赛程安排,决赛之际入围的各高校团队要参加路演和颁奖典礼。地点在距离海城市四十公里的省会,团队人员租了辆大巴车,周五一早便动身前往。

起初大家还有说有笑的,渐渐困意袭来,东倒西歪一片。

朱瑾连打三局游戏以后,打了个哈欠:“栀子,我太困了,肩膀借我靠一会儿啊。”

“好……”肩膀忽然感受到重量,栀子偏头看过去,朱瑾几乎是一秒入睡,手心的手机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掉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将之抽出来,放在对方书包里,轻轻地说了一句,“睡吧。”

车窗外不断有风景掠过,天高云淡,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孤独地矗立在路边,秋去冬来,是大自然的法则。

栀子往远处眺望了一会儿,眼睛有些乏了。就在这时,心底的小栀子冲她摇旗呐喊:“不能睡。”

或许是小时候被俞东升残忍抛弃过,她对乘车这件事至今心有余悸,即便困得眼皮子都要掐架,也不敢入睡。手机里存了几首重金属音乐,关键时刻能提醒她打起精神来,想到这儿,她本能地去翻耳机。奈何百密总有一疏,晨起时太匆忙,她竟将耳机落在了公寓里。

就在此时,一只蓝牙耳机不偏不倚扔到她包上。

隔着过道,鹿衔的大半张脸被鸭舌帽盖住,有声音钻出来,因为鼻塞,有些闷闷的,夹带着慵懒:“别翻了,用我的。”

“谢谢。”栀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帽子多少透露些光亮,鹿衔拿余光扫了一下,继而转过头朝向窗户,心情有点愉悦。

栀子戴上耳机,听里面传来舒缓的钢琴音,跳动的音符钻到心里去,将焦虑感驱散殆尽。

近三个小时的车程,一行人总算抵达大赛主办方指定酒店,鹿衔作为项目负责人,和大赛主办方有些事情要交接,被指导老师喊走了。其余的人拿了房卡,各自回房歇息。

栀子和朱瑾住一间,两人刚换了拖鞋,还没来得及收拾衣服,走廊忽然传来石竹的一声惨叫,吓得她们连忙冲出门去。

与此同时,走廊另一侧的男生房间,俸思毅也冒出脑瓜。

三人看着石竹举着手机上蹿下跳,栀子不解地问:“石竹学长,怎么了?”

俸思毅:“叫魂呢,有事说事。”

石竹生无可恋地说:“科技部新招的大一学弟——臧从,你们晓得吧?”

朱瑾一副了然状:“知道,那不是我‘同事’嘛,我俩一天面试的,小伙子憨厚得很,而且部长你还夸他作品厉害呢。”

俸思毅干着急:“别卖关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石竹把手机屏幕转给他们看,栀子离得近,将上头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念出来。

“冰桶挑战赛,我已经完成挑战,现行使点名权力,下一个挑战者是石竹……”

“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实诚!我就是客气一下,怎么这冰桶就真点到我头上了?”石竹捶墙,脸红似关公。

说起这冰桶挑战,是时下热门的公益活动,能够让更多的人认识到“渐冻人”这一特殊群体,号召社会各界对其关心,这是件传递正能量的事情,不少娱乐圈的明星都甘当表率。

只是眼下临近冬天,光是想想就让人脊背一寒。

俸思毅一听,走过去拍了拍石竹的肩膀:“兄弟,我也没什么能给你做的,冰块不好找,一大桶冷水还是可以的。”

朱瑾跟着助攻:“部长,我能给你录像。”

栀子往后挪了半步:“学长加油。”

石竹仰天长啸一声,挥一挥衣袖,冲进浴室。

俸思毅拽着朱瑾和栀子紧随其后,贴心地布置好一切,转身深藏功与名退下。

片刻后,浴室传出来一阵鬼哭狼嚎。

石竹披着浴巾瑟瑟发抖走出来,视线在三人身上流连:“下一个选谁好呢?”

俸思毅顾左右而言他:“我昨天买的小哑铃不错,我得回房里试试。”

朱瑾亦装傻:“四姨,我跟你一块瞧瞧去。”

栀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身后的石竹指尖飞快地发了条朋友圈,指定下一个倒霉的人。

到了中午,所有人都聚到酒店餐厅时,栀子发现鹿衔不在,于是问跟他住一块的俸思毅。

俸思毅蹬了石竹一眼:“你问他,还不是他干的好事。”

栀子不解,石竹有些尴尬地挠头:“就……冰桶挑战接力嘛,你们都点不得,我就顺手点了鹿哥。我也就是闹着玩的,谁知道他真应了……”

“什么?”栀子手上的汤勺一下子掉了。

朱瑾见状,助攻道:“部长,这可真是得怪你了,本来鹿队感冒就没好利索,这下更严重了。”

栀子听到这里坐不住了:“你们先吃,我去看看。”说完,起身就想走。

朱瑾瞪了俸思毅两眼,后者心领神会,麻利地递上房卡。栀子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转身闷头就往餐厅外跑。

俸思毅逗朱瑾:“你不跟过去瞧瞧?”

朱瑾夹起一个丸子塞过去堵住他的嘴:“你懂什么?”这种时候,电灯泡最是要不得。

俸思毅和石竹咂了咂嘴,埋头吃饭。

另一边,担心鹿衔会饿肚子,栀子没跑多远又折回餐厅,管服务员要了两个盒子,打包了一碗白粥和一些清淡的小菜,这才安下心来去鹿衔的房间。

开了门,栀子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进去。鹿衔躺在**,身上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头发半干不干洇在枕头上留下一圈水渍。

“鹿衔……”栀子有些心疼地唤他。

鹿衔睁开眼,看清来人后,哑着嗓子问:“你怎么来了?”视线飘飘忽忽落到栀子手上的粥,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撑着一股劲坐直身子,“我没什么事,不需要照顾,你快去跟他们吃饭吧。”

栀子没理他,把粥用勺子搅得凉些,送到他手上:“我看你吃完就会走。”

鹿衔把粥放到床头柜上,开始耍赖皮:“我一会儿就喝。”

栀子没搭话,伸手去探鹿衔的额头:“都这么烫了,你是真的不会撒谎。”

鹿衔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这是在学自己那天说的话啊,他忽然就笑了。

栀子还以为他被烧糊涂了,忙要下楼去买药。鹿衔叫她:“你出去都不认识路,万一走丢了怎么办?”

她只得又退到床头,用眼神示意他快喝粥。

鹿衔对着一碗寡淡的白粥实在没什么食欲,就着小菜,勉勉强强喝了大半碗:“这回可以放心了吧。”说着倒头就要睡。

栀子摇头,跑到浴室拿吹风机出来,给鹿衔吹了好长一会儿头发,顺带将枕头烘干,这才允诺他睡下。

鹿衔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身上的被角掖得严严实实,额头上的热毛巾还没凉掉。

栀子不在,床头柜上多了杯热牛奶,捂在手心暖暖的。

02

隔天,记者团一行人带着奖杯和证书返校,正儿八经地欢喜了几天。

但很快,被蒋福奇的期末复习动员令给冲散了。

周六,吃完早饭,朱瑾翻了翻比自己脸还白的英语书,终于有所觉悟,看着栀子往兜里装书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马上抱大腿求助:“大佬,去图书馆吗?带我一个。”

栀子摇头:“图书馆人太多了,要早上六点去排队占座才行,我打算去教室自习,要一起吗?”

“教室?”朱瑾打了个冷战,“不不不,那儿太冷了。”

栀子点头:“冷是冷,不过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一楼的公告栏上贴了通知,说八点开始有工人维修冻坏的水管,宿舍估计会很吵。”她看了眼腕表,“现在是七点五十……”

这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嗒嗒”的脚步声……

朱瑾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蹦下来,开门的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不用倒计时了,人已经来了。”

栀子走到门口一看,一大拨穿迷彩服的工人从楼梯上来,有扛梯子的,有拎工具箱的,还有拖着水管的,排场很大,仿佛要把这一整层楼拆掉。

她回头问:“所以,要和我一起去教室吗?”

朱瑾还在做垂死挣扎,这时俸思毅忽然发了视频邀请过来。

两人一对视,把手机往桌上的支架上一搁,摁了接听键。

俸思毅拄着下巴,表情要多忧伤有多忧伤,发现栀子也在,干脆化身凄凄切切的林黛玉,半讨好半哀求的声音从嘴里溢出来:“栀子,英语笔记有吗,能不能借我复印一下?”

栀子点了点头:“有的,只是学长你复印这个做什么?”

俸思毅挠了挠后脑勺:“这个嘛……说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大学英语一连挂三年了。”

朱瑾立即捧腹大笑:“没想到啊……四姨,你一个国交系的,将来都是走的国际路线,英语还挂了那么长时间。”

就这么一会儿插科打诨的工夫,走廊的工人已经开工了。

当好几台电钻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时,栀子和朱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俸思毅一脸惊讶:“你们那边什么情况啊?”

朱瑾捂着耳朵,干脆用吼的:“宿舍装修。笔记借是能借,只是这太扰民了,我们没办法学习,你给想个办法啊!”

屏幕另一端的人先是一脸蒙,而后十分得意地比了个“OK”手势,秒下线。

二十分钟后,俸思毅的车开到了女寝楼下。

四十分钟后,俸思毅将栀子和朱瑾“请”到了Flavor餐厅。

五十分钟后,俸思毅端了两壶热气腾腾的桂圆红枣茶到桌上,狗腿一笑:“栀子,仰仗你了。”

等鹿衔从记者团办公室回到餐厅时,就看见这样一幕——圆桌中间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在放英语听力,桌边紧挨着坐了三个人。

中间的小姑娘左看右看,一副督查的模样。两头的人抓耳挠腮,皆是一脸蒙的状态。

末了,中间的小姑娘试探道:“要不我们练个大作文试试?”

左边的人点头:“栀子,我最擅长编作文了。”

右边的人搓手:“来吧,小爷我学了三年好歹有点词汇量积累的。”

中间的小姑娘拄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说:“英语考纲上说要重视传统文化的积累,有关节日的去年出过了。那就从四大发明开始练习,火药怎么样?”

左边的人迷惑:“火药是啥?Hotdrug?”

右边的人笃定:“分明是Gunpower!”

中间的小姑娘弱弱举手:“是Firedrug。”

栀子揉了揉鼻尖,气氛有点尴尬。

一包松子稳稳落在面前桌子上,栀子蓦地抬头,眼底多了丝笑意:“回来了?”

桌子上有玻璃杯,鹿衔倒了一口水喝,这才不疾不徐地回话:“街角新开了家干果店,路过顺便买了点。辅导他们,尽力而为就行,犯不着勉强自己。”

俸思毅一听,扯着嘴角抱不平:“鹿哥,你说这话我就不乐意了啊。怎么就‘尽力而为’了?我还是很有潜质的好吗?”

“哦,”鹿衔瞥了一眼俸思毅手里咬变形的笔杆子,转而看向栀子,更正自己的说法,“也不用尽力而为。”

朱瑾低着头,踹了俸思毅一脚,龇牙咧嘴威胁他:“快闭嘴吧,tonight都能写成tounight,你不丢人,我都嫌砢碜!”

俸思毅关闭话匣子,埋头剥松子,攒了一小撮推给朱瑾:“吃不?”

朱瑾睨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吃。”

栀子忍俊不禁,无意识地去看鹿衔,结果发现对方也正注视着自己,她慌忙地避开了视线。

自从上次酒吧晕倒后,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鹿衔态度的转变。

时至今日,她不敢说有多亲近,至少他不再对自己视而不见,总归是好的。

03

A大每学期有十八周,根据学工处的教学安排,第十七周是教师答疑周,第十八周是考试。

别小瞧这最后的答疑时间,很多学渣都能在此刻逆风翻盘。

究其原因,相当大一部分的老教授耳根子软,禁不住学生软磨硬泡,会缩小考纲范围,更有甚者,聊着聊着就透露几道题出来。

本着“白给题不拿分是傻瓜”的原则,朱瑾和俸思毅一大早就在教室之间游走,收集老师们的情报。

这第一站直奔方胜虎而去。

虽说思修这门课是开卷,但方胜虎向来不按照套路出牌,什么名词解释、简答题,占分比例少得可怜。换句话说,主观题的比重极大,要想期末顺利考过,必须向老师的思维靠拢。

朱瑾和俸思毅如是想,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心思。

于是,这原本由学生自愿参与的答疑课,竟然比第一堂课还要火爆。

方胜虎夹着教材姗姗来迟时,就揶揄大伙:“最后一堂课了啊同学们,我这环顾一圈,怎么看见好多陌生面孔啊。”

方胜虎把教材卷成个圆筒,路过第一排左边打头的男生时,狠狠地敲了一下,那人鼻梁上的眼镜差点没掉下来。

“马小强,都最后一节课了,你现在才想起来坐这儿,早干吗去了啊!”方胜虎恨铁不成钢地说。

马小强扶正眼镜,嬉皮笑脸:“虎哥,是不是看烦我这张脸了,那您就放过我吧。”

方胜虎瞪他一眼,话既是同马小强说,也是同大家说:“既然是最后一堂课了,为了给大家留给好印象,我也不计较那么多了。只要期末考试卷面你们都写满了,我都会适当地往上提提分。”

待到将答疑教室转了一圈后,朱瑾热泪盈眶地跟栀子发消息:“前所未有地觉得学校里的老师们是如此慈祥和蔼,尤其是方胜虎,我发誓他今后是我男神之一!”

入冬的校园冷风飕飕,栀子对着手哈气了几下,手指渐渐回暖,回复道:“我已经出发往餐厅走了,你和学长还有多久结束?”因为答应了要帮他们复习功课,栀子这大半个月以来,一有空就去餐厅做辅导。她待人就是这样,初识寡言,性子慢热,但一旦认定对方是朋友,就会掏心掏肺对对方好。

只是栀子不知道的是,她这厢还在犹豫复习听力还是翻译,从答疑教室出来的朱瑾已经为她的情感大业谋划了。

朱瑾对俸思毅说:“你打电话给鹿队,就说咱俩临时有事,不回餐厅了。”

“What?”俸思毅双臂环在胸前,脸上泛起两抹可疑的红晕,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朱瑾,“有事?我和你有什么事?”

朱瑾满脸写着“你脑子里装的是糨糊吗”,踢了踢他:“我就忍不住好奇了,你之前交往的玛丽、露西、贝娜娜,那些女朋友是大风刮过来的吗?”

俸思毅认真否定:“那倒不是,刷脸来的。”

朱瑾做了两遍吸气呼气的动作,露出假笑:“栀子和鹿队是闷葫芦也就罢了,偏偏你还没有半点眼力见儿。俸思毅你自己掰手指头算算,栀子给你补课没有一个月,也是半月有余了吧。聪慧如我,第二天便不去了,反倒是你,这电灯泡当得真是乐在其中啊。”

俸思毅毫不掩饰狐疑:“聪慧如你?难道某人不是因为学英语脑仁疼才中途退出的吗?”

朱瑾不自然地咳了咳:“这是我的重点吗?显然不是啊,我说了这么多,中心思想get了吗?”

俸思毅眨了眨眼,那意思是我又不傻,迅速给鹿衔打个电话报信。

完事后,他问:“所以,在你给他们制造二人世界的时候,请问我该何去何从?”

朱瑾从背包里掏出一张驾校传单,云淡风轻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载我报个名去。”

俸思毅绅士一笑,心想马路上从此又多了个女杀手,可悲可叹。

等栀子到餐厅时,发现只有鹿衔一个人在,她有些尴尬地问他:“朱瑾和俸学长没回来吗?”

“朱瑾摄影课出勤太差,被导员找去谈话了。至于俸思毅,跟英语老师求情,被督导抓住,也被拎去反省了。看样子一时间是回不来了,不跟你说是怕你担心。”鹿衔边擦桌子,边按照俸思毅教的说。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明明不想跟着他们胡来,还是这样说出口了。

“是这样啊。”栀子咬了咬下嘴唇,故作轻松地说,“那今天就不用辅导了,我就先回去好了。”

“等等。”

鹿衔把抹布放下。从挂掉俸思毅电话的时候,他就在擦这张桌子,一直到栀子来,手里的抹布都被焐热了也不自知。他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但现在手心攥出了一层的汗。

鹿衔挥了挥手腕,对栀子说:“店里负责采购的员工临时有事回老家了,你不忙的话,跟我去趟海鲜市场行吗?当然,你有事的话就……”

“好,我陪你去。”

栀子毫不犹豫地应下。

不是行不行的问题,而是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陪你。

驱车二十分钟后,栀子和鹿衔抵达海鲜市场。

大学城一带的餐厅都到这儿进货,家家生意都很红火。

只是当下时令不济,没有盛夏时的客流量,商家进货周期变长,海鲜质量也是参差不齐。

两人兜兜转转找到家品相还不错的门店,对比清单上罗列的食材逐一采购。

Flavor餐厅以海鲜为主打菜系,每周推出一个主打新品。而在菜品推出前,必须要先做出一道试菜,再找五名顾客免费品尝,根据反馈调整sauce(酱汁),力求口味达到最佳。

栀子昨天听到鹿衔和后厨谈话,下周的新品定了爆炒文蛤。

她从店家那儿要了个袋子后,自然而然地蹲下身帮忙挑选。

所以,当鹿衔毫无征兆地突然伸手将她快要触到水面的手指握住时,她吓了一跳,像是触电了似的,呆愣住了。

鹿衔很是自然地说:“不用你伸手,水凉。”

“哦,好。”栀子抽出手,往旁边挪了挪,脸颊热得厉害。

鹿衔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表情,继续挑文蛤。

目睹全程的店家,不禁露出“姨母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哪,小伙子看着挺面冷的,没想到心还挺细,知道心疼人,都不让沾冷水的,不像我家那口子,不管不顾的。”

“不,不是,我们不是……”栀子把头摇成拨浪鼓,急着跟店家解释。她好不容易和鹿衔关系亲近些,但也只是普通朋友,她不想给他带来困扰。

反观鹿衔,神情就淡定得多了。

他站起身来,把袋子递给店家,礼貌地点到为止:“挑好了,您称一下,结账吧。”

一句话,打断了对方的八卦。

栀子在心底长舒一口气,听鹿衔叫她:“我们走吧。”

她点头,转身往外走。

身后的店家还在跟隔壁摊的摊主嘀咕:“这一对看起来真般配啊。”

栀子听见了,心底绽放了一簇烟花。

从海鲜市场出来时,天空忽然有雪花飘落。

起初是稀疏零星几片,还没走出百米远,雪势变大,演变成漫天的鹅毛大雪。

栀子和鹿衔肩并肩行走,她稍稍偏头就能看到他红通通的鼻尖,视线往上移,睫毛上挂着一层白霜,像极了从冰雪王国里走出来的异域少年。

她忽然记起几年前看过的《来自星星的你》,几乎脱口而出:“你知道初雪有什么寓意吗?”

“什么?”鹿衔驻足,有点没听清。

“没什么。”栀子急忙藏住心思,步伐却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鹿衔“哦”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着的。

初雪降下的这天,向暗恋的人告白就会成功。其实,他是知道的。

04

因为受到拉尼娜现象的影响,没过几日,南方多地也陆续突降暴雪。

一夜积雪压低枝头。

举目望去整个黎江市银装素裹,天与地苍茫成一色。

一中教学楼前的林荫路积了厚厚一层雪,一大早环卫工人就在打扫,给晨跑的学生开辟一条条绿色通道。也记不清是从哪届学生开始,学校开始实行冬季晨跑规定,各班自行选择片区,由班主任带头,领着学生跑圈。

高一(5)班。

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几个打头阵的高个子男生,一听喜树哨声响,都争抢着比谁快。身后的女生们叫苦不迭地追着,边追边喊:“前面的,慢点啊。”

男生们停了一会儿,又像是恶作剧似的使出一招亢龙摆尾,女生们干脆破罐破摔,三两结伴改用走的。

队尾,南星和同桌陶宋两人相互搀扶,龟速前进,嗓子干得都快冒烟了。

偏偏这时候肖主任顶着个啤酒肚过来巡查,好巧不巧逮住她们俩,“嗷”的一声大喊:“五班最后面那两个,干什么呢,跑跑跑……跑起来啊。”说着,还晃晃悠悠撵过来几步。

南星回头时,就见肖主任那如同煤气罐子成精的壮实身躯朝自己呼啸而来,脸上的赘肉上下浮动,像是两台巨型鼓风机吹出来的效果。

当视觉受到冲击的时候,人往往就忘了自己的行动,尽管陶宋连着提醒了三遍“当心脚下”,南星还是踩在了小食品袋上,身子猛地往后仰,摔了个四仰八叉。

日后南星回想起那天,仍觉得那一幕是心中抹不去的阴影。

在同学们都没围过来的时候,她还是仰着脖子的状态,看见从左边跑来的喜树,朝她伸手。

至于为什么强调“左边”,那是因为右边的肖主任也伸出了自个胖胖的手,九分残忍一分愧疚地说:“没摔坏吧,坚持住继续跑吧。”

继续跑吧?南星必然不会啊。

她嘴一歪,眼一闭,号啕大哭:“啊!尾椎骨要断了!”

兴许是她眼角豆大的泪水滴落得恰到好处,又或许肖主任想到了自己那判给前妻抚养的女儿。总之,肖主任的良心稍微痛了那么一小下,恩准她一个星期不用晨跑。

当然,摔得也真是够痛的。

一天八节课,因为难以落座,南星都是站着上完的。

等到放学,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以往她都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现在却成了倒数第一。

慢,但慢得不优雅,还是每迈一步都龇牙咧嘴的那种。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和喜树走出办公室的时间契合上了,并且能够顺理成章地一块走,蹭个饭什么的,偶尔再耍耍赖。

譬如现在,两个人走出校门,刚拐到一条狭窄的小胡同,南星就开始眨着眼睛撒娇:“喜喜,一点儿都走不动了。”

“马上就到家了,再坚持一会儿。”

南星努嘴:“好吧好吧,我知道我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的,天生就没人娇惯。栀子说让你平时多照顾我,但我也不能总依靠着不是,到底人生的路是要自己走的……”

“好好好,背你,背你总成了吧。”喜树蹲下,妥协道,“上来。”

南星一跃而上,笑得像只小狐狸。

晚上睡觉前,南星习惯性地翻了翻日历,距离圣诞节已经没剩几天了,她开始为送俞家兄妹什么礼物而发愁。自打和他们相识,南星就一直是被惯着的那个,也只有亲近的人才能任由她任性妄为,她都懂得,也很珍视。栀子那边还算好对付,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也相差不到哪里去。倒是喜树,害她每年都得绞尽脑汁地琢磨几天。

周一,做完间操回教室,班上的同学也都在讨论圣诞节送什么礼物好。

换作前几年,是清一色的平安果。一大堆彩色包装纸,再囤它几斤苹果,最后拉花一系,齐活。反正平安夜和圣诞节挨着,同学之间走个形式,热闹一回,这节日也就过去了。

但现在就不同了,凡事都讲究新颖、潮流。

总之,南星迅速加入班级讨论的浪潮中,跟同学问东问西。

她今天穿了件明黄色的上衣,上头绣了个卡通小龙人,在过道里穿梭的时候,因为表情过于认真严肃,竟有种皇帝视察民情的威严在。后桌班长李尧见状将她拦下:“臣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南星一屁股坐到桌子上,大手一挥,“Say。”

班长大人煞有介事地摸了摸下巴,眉头越皱越深,胖乎乎的小脸也揪成一团,模样认真极了。半晌,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绝佳妙计,手里的折扇“刷”地一下摊开,冲着南星憨笑:“钱吧,送什么都没有送钱好。”

南星翻了个白眼:“李尧,你知道你最大的浪费是什么吗?”

“什么?”

南星从桌子上蹦下来,摆出金星的“完美”手势,犀利点评道:“根本就不是什么浪费粮食,一天吃四顿饭外加消夜算浪费吗?NO!你最大的浪费就是白瞎了名字里的那个‘尧’字,尧舜禹的尧。”

南星说完话,身旁的陶宋抖了抖干脆面袋子,将最后一点掺着调料的碎屑生猛地倒进嘴里,完事道:“南星,打水去啊。”

陶宋是南星的同桌,更是一枚极品吃货,极品到什么程度?万年不动摇地坚信“最后一口是‘福根’”理论,就拿干脆面这事来说吧,最后一口咸得齁人,可你要是不让她吃,她还会跟你急。

不过南星已经习惯了,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瞬间斗志燃烧起来:“还剩五分钟上课哎,冲啊。”

陶宋捅了捅后桌李尧:“胖子一块啊。”

对方趴桌子上恹恹摆手,那意思是:您的班长大人已下线。

等南星和陶宋打完水从热水房出来,路过楼梯口的时候,恰巧看见喜树和白蔻在拐角交谈。

白蔻手里拿着某个男装品牌的包装袋,也不知道两人聊了什么,只见白蔻从袋子掏出件衣服来,米白色的,光是色彩就好看。她展示了一下,然后把衣服又装回去,将袋子给了喜树。

陶宋这时分析:“南星,你说这白老师是不是对咱班主任有好感啊?不过咱们一中是禁止办公室恋情的啊,还敢在学校送礼物,明目张胆啊。”

“我哪儿知道啊。”南星扭头就走。

陶宋并不知道南星和喜树的关系,这会儿仍自顾自地说:“我不容许,白老师就算人长得比我好看那么一丢丢,也不能独占了,班主任是属于大家的。”

南星已经懒得计较陶宋口中的“一丢丢”是怎么个计量方法了,当务之急是拿出一件礼物来,最好是能碾压白蔻十倍的那种。

括弧特指心意上碾压十倍,毕竟她还是个“吃土少女”。

在综合考量预算和寓意两方面因果后,南星决定绣个荷包。

虽然听上去有点老土,但好歹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温婉含羞,妙得很。

南星向来是个行动派,当晚买好材料就开启女工大业。只是针线活实在烦琐磨人,一晚上也没什么进展,南星有点焦躁,焦躁的结果就是把东西带到了课堂。

然而,事实证明,铤而走险多半以失败告终。

周二下午第一节就是语文课,南星支起书山作掩护,刚掏出针线,还没等绣上一针,就被语文老师刘晗逮了个正着。

刘晗清了清嗓子:“自觉点,去办公室吧。”

南星脸上堆满笑容:“老师……”

“让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南星抿下嘴唇,手里的红线团没拿稳掉在地上,她只来得及拽着个线头,还没等她弯腰去捡,便被刘晗揪着脖领子拽走了。

要说这红线团也真是够长,从教室一直扯到办公室门口,南星从前在电影中看到过一幕撒豆子当求救信号的场景,她在心底呼号:谁能摸着红线来救我?

隔着几个教室,陶宋从五班窗户探出头来,以眼神示意,臣妾做不到啊。

“说说吧,又是怎么回事?”喜树把南星从办公室带到走廊,刘晗没训几句话便急着回去上课叫他发落,可办公室里有几个同事在,南星脸皮薄挂不住脸。

“俞老师,我没什么好辩解的,要罚就罚吧。”

喜树一愣,觉得南星的反应有些异常,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指了指南星手里的东西,巴掌大的荷包,看不出绣的什么图案来,又想起刘晗临走前说“南星八成有早恋倾向”这回事。于是,他问她:“为什么要在课上绣荷包?是要送给谁吗?”

“闲来无事绣着玩的,没打算送给谁!”南星不着调地说,故意咬重最后一个字的音,烦闷地想我送谁你心里没数吗?

“真是这样?”

“当然是假的。”南星很不喜欢被人盯着看,倒也不是心虚,就是不自在而已。恰巧这时身边经过一个路人甲,南星顺手把荷包塞过去,也不管那人要不要,“喏,送你的。”说完,就踩着下课铃回了教室。

路人甲一脸无辜地看喜树:“老师,我冤枉。”

喜树把荷包讨回来:“行了,回教室上课去吧。”

话是同路人甲说,眼神却黏在南星身上,小丫头背影还嘚瑟的。

南星这股劲持续得挺久的。

放学的时候,喜树从办公室出来,南星早早地就自己走了,并且也没去他那儿吃饭。

喜树找了一阵子,最后在自己住的公寓楼对面的咖啡店里将人找到。

“吃饭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回家?”

“不饿。”

“生气了?”

“没有。”

“做猪排饭给你吃啊?”

“不饿。”

已经没法再聊下去了,喜树忍俊不禁:“还说没生气,就只会说这两个词了?”

南星吃瘪,不拿正眼看喜树,余光却发现他手里正拎着白蔻送的袋子,这回忍不了了:“收到礼物了不起啊,我今天也收到好多男生送的礼物呢。”真相是李尧买刮刮乐中了二百块,买了一大箱妙脆角,分她两包,并且全班人都有。

喜树没理会她话里的揶揄,把袋子里的衣服掏出来,作势要递给南星:“你想要送你?”

南星腮帮子气得更鼓了:“拿走拿走。”

“早晚都有你的份。”喜树笑了,把衣服摊开。

南星别别扭扭偷瞄,只见左胸前的位置印着个黎江市一中的校徽,底下一排行楷小字——“高一(5)班”。

“班服吗?”南星石化。

喜树点了点头,在南星对面坐下:“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啊?”

南星挠头笑,这下尴尬了。

喜树说:“早先就听肖主任说各班陆续落实班服工作,我虽说替窦老师代班,但也想在自己任职时间照看好五班。恰巧白蔻在服装厂有熟人,我便请她帮我做件样装出来,本想圣诞时给大家一个惊喜的,这回你可是知道了?”

南星愧疚得不得了:“是我错了。”

“你知道就好。”喜树唤来服务员点单,看着南星一顿风卷残云之后,抓住时机说,“吃也吃饱了,想想怎么将功补过吧。”

南星打了个嗝,双手合十:“喜喜,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期末考试考到班级排名前十五。”

“啊?”南星挠了挠眼角,这是她每次骑虎难下时都会做的招牌动作。

“小栀说,你期末进前十五,就准你在她那儿过年了。”

南星开始动摇。这时喜树又说:“你不是一直惦记海城海洋世界吗,做得到就带你去。”

南星努了努嘴,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成交。”

05

海城市这一年的降雪量格外大。

自打进入一月份以来,这雪就没间断过。

年关将近,大学城内的高校陆续放寒假,学生们一走,没了客流量,不少商家也纷纷打烊。

Flavor餐厅。

员工们从昨天开始休年假,只剩鹿衔和俸思毅两个光杆司令。因为要等项目大赛奖金下发,办好育幼院那边的交接手续,两个人暂且都没回家。

至于朱瑾和栀子那边,前者是执着于拿驾照的本地人,后者因为父亲的关系不敢回去。两人一块提交了寒假住校的申请,也都留了下来。

如此一来,“三个颜值担当和疯四姨的糟心日常”这个微信群也就活跃了起来。

没一会儿,栀子就带着小笼包和豆浆赶来了。

俸思毅深藏功与名开车走了。

剩下的两人回到餐厅内,栀子把豆浆递给鹿衔,问他:“俸学长这是急着上哪儿?”

“项目大赛奖金陆续下发了,他去打探情况,看看能不能在年前把领到奖金,尽早投到育幼院里去。”鹿衔喝了口豆浆,似是想起什么来,去吧台里拿了两个暖手袋出来给栀子,“餐厅暖气不好,拿着暖和些。”

栀子点了点头,这时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喜树打来的电话。

两个人聊了几句,栀子对鹿衔说:“我哥来海城了,他刚才去公寓发现我不在,我得赶紧回去。”

话音未落,鹿衔的手机也响了。

鹿衔皱了皱眉,把屏幕亮给栀子看:“南星。”

南星期末考试成绩考了全班第十三名,喜树如约带她来海城市,栀子是知道的。只是他们二人原本今夜才能抵达,时间突然提前,栀子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她正欲收拾书包,鹿衔伸手制止她:“来不及了。”

餐厅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南星怀里捧着个小坛子咋咋呼呼进来:“表哥!大姨让我给你拿的酸菜,一路上熏死我了!”看见栀子时,南星狡黠一笑,“原来你们俩都在这儿啊。”

鹿衔和栀子站起身来,前者接过小坛子,跟南星身后的喜树打了声招呼:“你好。”

喜树微微点头,不咸不淡也回了句问候。

南星把栀子拽到一边,悄咪咪地说:“栀子,你觉不觉得这两个人怪怪的。”

栀子想了想:“或许是没怎么见过面吧。”

缘分这种东西说来真的挺奇妙的,她和喜树同南星是多年的朋友,同时,她和鹿衔又是小时候的玩伴,而南星又和鹿衔有亲缘关系,四个人的关系眼看就围成个圈子,偏偏鹿衔和喜树这根弦就是搭不上。仔细算算,好像这么多年也没正儿八经见过一面,尴尬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南星恍然大悟:“也是哦。”不过活跃气氛这种事,她向来是很在行的,她环顾了店内一圈,尽管餐厅没歇火,但一个顾客也没有,于是提议,“表哥,要不你把店关了吧,咱们四个一块吃顿饺子去啊。”

栀子也同喜树说:“哥,你和南星回来这一路上也累了吧,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歇一歇。”

喜树想了想说:“我看这附近的饭店都关了,也没地方可去。我看还是到超市买点食材,回公寓自己包吧。”

栀子点了点头,转而看鹿衔。鹿衔被这殷切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顺口答应了下来。

幸好餐厅附近还有家大型超市在营业,几个人买完食材后回到栀子公寓开始包饺子。

这厢南星和栀子剁肉馅好似交响乐般热闹,那厢鹿衔和喜树各抱着一个盆在餐桌前自顾自和面。手头上有工作干,倒也不太尴尬。然而,要命的是,南星像在盆里安了监控器似的,面一和好,就收到厨房里,顺便打发他们去沙发坐着等。

鹿衔不是善于主动聊天的人,除了喜树倒水给他时礼貌地说声谢谢,便也不知道聊些什么化解尴尬。两个大男人,坐在沙发的两端,都有些局促。

茶几底下的相框有些落了灰,喜树找来抹布逐一擦拭时,兀自说:“小栀不善交际,生活圈子小,人也单纯。南星也好,朱瑾也好,性格都很外向活泼,可她不一样,她就像是杯子里的水,表面岁月静好,可若是有谁猛拍桌子一下,就如同惊弓之鸟,泛起涟漪来。自她念大学以来,我还是头次见到她和异性走得近。”

鹿衔自然知道喜树话里有话,拿捏着分寸回复:“栀子性子是外冷内热型,但相处久了,和记者团的成员们关系都很融洽。不爱邀功,凡事都为别人考虑,一直默默做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大家都挺喜欢她的。”

喜树从众多相框中掏出距今年头最久的那个递给鹿衔:“这是小栀2006年照的,那会儿我刚被父亲收养到俞家不久,她整日病恹恹的,眼神总是悲伤又无望,不该是六岁孩童该有的样子。但在那之前,她也跟其他孩子一样,喜怒形于色,有很好的玩伴,是个男孩子,她叫他小迟。”喜树停顿了一下,“那孩子是你吗?”

鹿衔手一抖,相框险些掉在地上,脸上却依旧保持波澜不惊。

喜树没理会他的沉默:“是与不是,你把相框拆开看看。”

鹿衔动手一拆,一张照片从隔断中掉落飘落到沙发边,喜树这时又说:“栀子从小到大容貌都没变过,你也是一样。”

说话间,鹿衔把照片翻到正面,入目的正是他和栀子在育幼院分雪糕的合照,残缺得只剩下他那一半,倒像是他这么多年孑然一身的写照。

“这照片,小栀从前是不离身的,因为担心将她的小迟忘了,可也记不得是从哪天起,她把它放进相框里不再带着,脸上也有了快乐模样。当时我捉摸不透,直到今天来餐厅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她是找到了照片里的小迟了啊。只是兜转这么一大圈子,早就碰面该多好。”

“很抱歉。”鹿衔在这一瞬才知道,言语有多苍白,他找不到任何精准的表达,既能解释清楚为什么一直躲避栀子,又能掩盖因为心理障碍而恐惧黑暗的苦衷。

喜树却没在意,继续说:“其实在我看来,你和小栀十分相似,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也正因这样而羞于表达。我不清楚当年在育幼院里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小栀后来回去找过你。”

喜树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中,连口吻也放轻了一些:“小栀被母亲从育幼院接回来时,大病了一场。起初是昏迷不醒,在**躺了好几天,后来醒了,神志却一直不清醒,每天嚷着要回小黑屋去。父亲那时生意挫败嫌她吵,便将她关在阁楼里半月有余。等到禁足解除,我带她去育幼院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

鹿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消化这些话的,心里像是坍塌了一块,五脏六腑像被移位了一样,是沉钝的痛。时间被放慢了好几倍,过往一帧一帧在眼前浮现。当年,育幼院那场大火引来不少领养家庭,他从小黑屋逃脱出来后,便被鹿家收养,接着就去了美国看病。

他只知道自己是满怀痛苦而离开,却不知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栀子从厨房端着煮好的饺子出来时,就见沙发上的两个男人表情一个比一个沉重。

紧随其后的南星嘀咕:“这两个人怎么越来越怪,跟别人欠了他们八百万似的?”

栀子也是一头雾水,鹿衔的冷脸她看习惯了,但喜树这严峻的模样,她还是头一回见。

南星这时喊了一嗓子:“吃饭了!”声音雄浑,让人不回过神来都难。

“好。”鹿衔和喜树声音叠在一块。

栀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几次,将饭桌摆满,有饺子有熟食,还有两盘花生米打牙祭,看上去很丰盛。

六人的饭桌缺席了两位,鹿衔给俸思毅打电话,他那头还没忙完,叫他们先吃。

至于朱瑾,今早去驾校考科三,栀子不敢打扰,从超市回来时就发了短信过去,特意将她那份留出来。毕竟,饺子要现煮才好吃。

忙到现在,终于能好好吃上一顿饭。

栀子刚夹了一筷子花生米,还没等她咽下,手机忽然响了。

她接起来,脸色一变,带着颤音说:“朱瑾在驾校那边出事了。”

06

就这样,一桌刚做好的饭还没吃上一口,四个人急匆匆往医院赶。

在路上,栀子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大概。原本朱瑾的科三考试很顺利,考到中途有个左转弯的点,这环节不难,可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醉汉突然飞扑过来,副驾驶的考试员反应稍快,猛踩了一脚刹车,朱瑾没有防备,头磕到方向盘上,还因此扭伤了脖子。

“都说射手座这周水逆,教练,我说了这周不想报考,你非要我考,这下好了……”医院的走廊里,远远地就能听到朱瑾的咆哮声,这让听到消息就匆匆赶来的四个人稍稍安下心来,还能吵架,说明没什么大碍。

栀子刚走进病房,朱瑾瞬间偃旗息鼓,挂断了教练关切的视频通话,可怜巴巴叫了声:“栀子。”尾音何其哀怨。

待看到栀子身后的大部队时,她又有点羞怯:“那个,大家怎么都来了?”

“其实没什么事啦。”朱瑾夸张地舒展五官,收敛自己生无可恋的表情,安慰栀子,“就是软组织挫伤,我本来不想麻烦你来的。但是医生非要我保持三十度仰视前方,我低不了头,也不大方便看路……所以,大家不要误会我用鼻孔瞪人啊,我也不想的。”

到底是朱瑾,天大的事在她这儿,都能被她乐观地调侃一番。

这时,鹿衔问:“事发突然,驾校那边这么说?”

“这次的事说到底都怪那个半路杀出来的醉汉,他突然冒出来,害我躲无可躲,多打了半圈方向盘,车头撞到半米高的花坛,好巧不巧撞个大坑出来。所以……”朱瑾越说越心虚,“所以,还得办理车辆损坏赔偿。”

鹿衔冷静道:“赔偿的事不用担心,早先我也在这个驾校考的证,认识些熟人,我去办。”

栀子说:“我跟你一起去。”

鹿衔看了眼喜树,后者微微点头,于是对栀子说:“那好,我们走吧。”

决断之快,让人赞叹。可赞叹过后,朱瑾忽然意识到一个有些尴尬的事实——南星和喜树留下来照顾自己。

以她现在的战斗力来看,随时都有被南家小屁孩虐待的可能,而事实上因为视线看不到,耳边传来的刀削声更是令她汗毛倒竖。

“喂……”南星还没来得及问“你吃不吃苹果”,**的人倒头大睡,眼睛闭得紧紧的,她递出去的手转了个弯,手上握着的苹果最终入了自己口中,傲娇地哼了哼,“不吃拉倒。”

待到整个苹果都进了肚,她好奇地伸出手在朱瑾面前晃了晃,语气还有点可惜:“什么嘛,真睡着了。”

喜树这时轻轻唤她:“南星,我们出去吧,别打扰朱瑾同学休息。”

南星走出病房前回头看了一眼,忽然对这个“一马平川”的姐姐感到钦佩。

明明经历了那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却还能保持冷静,换作是她,肯定当场就哭了。

她悄悄想,等朱瑾醒来,定要问问她头发是在哪儿染的,看上去好酷。

南星的心思,朱瑾自然是不知道的。

要问她为什么能倒头就睡,并不是因心理强大,经此一事还没心没肺,而是她真的太困了。

这事说起来也惭愧,昨晚她打游戏打到了深夜两点多,一大早又被教练的微信消息狂轰滥炸叫醒,稀里糊涂去了北湖考区。

北湖考区是海城规模最大的科三考试场地,全市近十家的驾校考生都被分配在一处考试。她从早上六点半一直排到下午一点钟,好不容易轮到她上路考试,还出了这档子事,此刻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脑子里紧绷的弦就断了,人也安心地睡下了。

此时,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床头柜上放了两盒盒饭,盖子上头有南星留的字条,写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喂,醒了吃。

饭还是热的,约莫着刚买完不久,应该是看她熟睡没忍心叫。

朱瑾心里有点小感动,费了好一番力气下了床。

结果刚走出病房,她就看见喜树和南星站在隔壁病房的走廊窗前。

南星正低头扒饭,有点委屈:“喜喜,我真的不能回病房吃吗?我发誓绝不吧唧嘴,站在这走廊没一会儿饭都吹凉了。”

“朱瑾同学受了惊吓,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喜树把自己的那份推给南星,“凉了就不要吃了,吃这份。”因为盖子还没掀开,里面的饭菜都还热着。

南星也不跟他客气,拆开盖子就大快朵颐。喜树边递纸巾边说:“医院餐车的饭菜不比外面,想吃什么回去给你做。”

单身汪属性的朱某听到这儿,识趣地退回病房。

别人都成双入对的,她只能和温暖的被窝推心置腹了。

俸思毅风尘仆仆赶来时,朱瑾已经又睡醒一觉,跟朋友打“农药(《王者荣耀》)”了。

玩得正兴起呢,手机忽然被人一把夺了去,她还没来得及发怒,额头落了个栗暴,俸思毅揶揄她:“都这个样子了,还有心思玩呢?”

“关你什么事啊,快把手机还我。”朱瑾一激动,一不小心扯着了脖子,疼得“嘶”了一声。

俸思毅到底是心软,把手机还她,温声问:“饭呢?吃了吗?”

“没啊。”说来也奇怪,之前朱瑾一直都没觉得饿,经他这么一问,忽然就想吃东西了。

俸思毅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刚忙完手头的事,就收到鹿衔消息说朱瑾这边出了事,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来病房前,他又在医院外面的饭馆点了几个清淡的菜,打包完拎了上来。这会儿,他把病床自带的小桌架起来,将饭菜摆好,还得听病人的吐槽。

“俸思毅,你买的都是什么啊?鸽子汤、排骨炖山药、清蒸鲫鱼……我就是脖子扭了一下,又不是坐月子,你能不能不要气我啊!”

俸思毅无辜:“花了小爷三百大洋,你吃不吃,不吃我端走了。”

“哎哎哎,别,我吃,吃行了吧。”朱瑾就是跟什么过不去,都不会跟钱过不去的。

门外站着四个围观群众,看热闹看了有一阵子了。

鹿衔对栀子说:“好了,快进去吧,走廊风大。”

栀子点头,拽着脖子抻得好长的南星往病房里走。

鹿衔和喜树前后脚进门。

如此,六个人总算聚在一块。

朱瑾抿了抿嘴角的油花,才想起来问俸思毅正事儿:“奖金的事你那边搞定了没有?”

“没有。”俸思毅垂下头,手也不知道在口袋里翻什么,忽然一惊一乍,“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兜里掏出张支票来。

一室欢笑。至此,兵荒马乱的一天总算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