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5 他不知道的事

01

入围复赛的团队名单公布的那天,栀子的付出再一次得到了记者团全员的肯定。

而朱瑾,作为栀子粉丝后援团的“首席会长”,正悄悄地和狗头军师俸思毅商量着怎么样为小姑娘庆祝一番。

之所以称俸思毅为“狗头军师”,是因为这位仁兄的脑子里除了酒吧、唱K、送游戏装备之外,便再也检索不到任何跟“庆祝”有关的东西来。但他本人解释得振振有词:“庆祝庆祝,不玩嗨点怎么行,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请吃饭什么的多没新意啊。”

一句话直戳朱瑾心窝,要知道她平时连送女生什么生日礼物都纠结到脑仁疼,庆祝筹划什么的,着实不在行。她本想着请栀子吃顿大餐,但听俸思毅这么一说,确实觉得不妥。

两人思来想去,决定在酒吧办个小型狂欢派对。可是三个人的派对未免有些寒酸,朱瑾想起白桦林之行时自己无意间撞见的一幕,忽然灵机一动,让俸思毅去邀请鹿衔。

俸思毅顺口问一句:“栀子那边呢?你不打算通知啊?”

朱瑾理所当然地点头:“这还用问吗,以栀子的性格,最怕给人添麻烦了,肯定不希望我们大费周章地为她庆祝,说不准还有负担。所以,这事必须保密。”

俸思毅起身,一副了然状:“那行了,散会。”

“别走。”朱瑾眼疾手快将人摁回座位上,“还有一事,当务之急是要想清楚以什么样的理由来引栀子上钩,既然是惊喜,就不能明说啊。”

俸思毅粲然一笑:“山人自有妙计,瞧好吧。”

当天晚上,俸思毅建了个微信群,将栀子、鹿衔、朱瑾三人拉了进去,群名:三个颜值担当和一只猪的美妙人生。

还未等他将想说的话发出去,系统提示:天蓬不帅退出群聊。

俸思毅哑口无言,急忙拨通朱瑾的电话,那头的人声音不悦:“一只猪的奇妙人生,俸思毅你的勇气是梁静茹给的吗?”

俸思毅憋着笑:“行了行了,是我错了。不过眼下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想到了点子。”

“真的?”朱瑾瞬间正色。

“那是自然。”俸思毅成竹在胸,“明天小爷生日,到时候以生日派对的名义跟栀子说不就好了。你也知道的,像我这等潇洒之人,办个酒吧派对听上去也不违和。”

朱瑾拍案:“那还废什么话,抓紧安排啊。”

挂断电话,俸思毅又将朱瑾拉进了群。片刻工夫,系统提示:天蓬不帅已经将群聊名称修改成“三个颜值担当和疯四姨的糟心日常”。

俸思毅勾了勾唇,按照预先设想的那样,发了一长串的文字,大意就是他的生日快到了,想请他们这一小撮珍贵的朋友明晚狂嗨一下,地点暂且保密。

几乎同时,处在助攻位置的朱瑾秒支持,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疯狂刷屏,没一会儿话题就上升到“见证深厚友谊”的高度。

这个时候,俸思毅话锋一转:“所以,明晚我的派对你们必须都到场,不来就友尽吧。”

正睡觉的栀子被狂轰滥炸的消息扰醒,她翻了个身点开手机,视线凝在“派对”两个字时,忽然有些心绪不宁。

从小到大,她一直很抵触派对聚会,只因病症说不准会在哪一刻突然暴发。尽管她渴望能像正常人一样融于人群,但若是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和负担,她宁可自己永远都不参与,更何况,俸思毅和朱瑾一样,都是她珍视的朋友。

万一因为自身的原因将生日派对搞砸了,栀子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

就在此时,俸思毅部署计划最后一步,“艾特”栀子和鹿衔,敦促两人回话。

看到艾特的一瞬间,栀子原本就紧张的情绪更加焦灼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回复,视线扫到桌面摊开的电脑,那上面还停留在给白桦林外拍照片做后期的界面。她咬咬牙酝酿借口:“学长,那个,际哥布置的作业还没完成……”

消息编辑到这儿,栀子卡壳了,难不成后面要说“抱歉,我好像不能去了”,或者说“你们三个人去吧,我还很忙”,又或者“要不然改天可以吗”?

栀子痛苦地闭上眼,这些话都不礼貌。

然而,墨菲定律里有一句“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等她再一睁眼,编辑了一半的话就这样被发了出去,并且后面的一串省略号还给人一种“任人发挥”的感觉。

“啊!不要!”栀子下意识地去点撤销,可惜已经晚了,俸思毅秒回了一句话。

“小猪,栀子的作业交给你了@天蓬不帅。”

接着朱瑾发了个“OK”。

俸思毅紧随其后,发来一条语音:“明天第八节下课,教学楼门口不见不散,散会。”

栀子卒。

第二天放学,栀子跟着朱瑾刚走出教学楼,便碰见了俸思毅。

一想起昨天自己干的糗事,栀子就无地自容,但既然已下定决心要拒绝邀请,还是当面说会比较好。

“学长,很抱歉我、我……”

“别,”俸思毅先发制人,“让我猜猜,除了不参加派对这事,其他的我都能答应。”

朱瑾跟他一唱一和:“栀子不去,我也不去。”

俸思毅沮丧:“别呀,昨天在群里咱们可是同一阵营的。”

朱瑾配合道:“昨天是昨天,不知道女人善变啊!栀子不去,我去做什么,跟你和鹿队两个大男人在一块啊,别扭死了。”

栀子显然没料到局势会往自己这边倾斜,拒绝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感觉有些对不住俸思毅。

俸思毅眨巴眨巴眼睛,小表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小栀子,你听听啊,如果你不来,小猪就不来,鹿哥?鹿哥肯定也不来。那我这生日派对该多心酸了,你就算不心疼我,也得心疼我订场地的钱啊。当然,你难道忍心看你的朋友沦落至此吗,还是你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不不不,”栀子的脸噌地红了,急忙道,“我不是,我没有,当然是朋友。”

俸思毅憋着笑,他不过说了句玩笑话,栀子立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还红着脸焦急地跟他解释,一双澄澈的杏眸睁得大大的,明显是当真了。也难怪近来鹿哥那座冰山有要融化的趋向,换作谁碰上一个天然萌属性的姑娘都难以招架。但是,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俸思毅趁热打铁道:“所以,你答应了是吗?”

教学楼里不断拥出的学生听闻此言,纷纷投来八卦的目光。

栀子只觉芒刺再背,她本来就脸皮薄,处在这种情况下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但面对俸思毅真心实意地一再邀请,她实在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内心煎熬了一阵,她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俸思毅和朱瑾一对视,嘴角都扬起微微上翘的弧度,齐活!

于是,三个人各怀心事地往停车场方向走。

趁着栀子的精力被朱瑾牵制住的间隙,俸思毅给外出办事的鹿衔打电话,嘱咐他那边一结束就到酒吧和大家会合。

俸思毅说到最后,贱笑一声道:“鹿哥,你还别说,我觉得吧,你和小栀子挺登对的。”

通话结束。

鹿衔发动车子朝郊区驶去,平淡的情绪中有了一丝愉悦起伏。

02

片刻以后,鹿衔将车停在一间心理治疗工作室门前。

店面刚装修完,房檐下有一条涂了白漆的长凳,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出一条蜿蜒的小路,曲径通幽。鹿衔走在上面,每走一步,仿佛真的得到一丝治愈。

工作室门上系了串风铃,鹿衔刚推开门,里面就传来了尖叫声:“鹿,你回(脑补外国人发四声的音)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Rebecca将鹿衔拉到咨询室,这时乔端茶过来同他寒暄:“Hi,brother,how are thing treating you?(嗨,兄弟,你好吗?)”

“讲中文,好吗?”Rebecca一记眼刀飞过去,却没有一个音是在调上。

乔委屈地跟鹿衔打小报告:“She is wild about Chinese!(她对汉语着迷!)”

鹿衔笑了笑,表示同情。

Rebecca是鹿衔在美国治疗时结识的心理医生,近几年才到中国发展。因为一次机缘巧合结识了英国男人乔,两人一拍即合,干脆谁的国家都不回了,在黎江落了脚,还开了家心理咨询室。

鹿衔此番前来,是定期诊治,他最近的睡眠状态有些改善,Rebecca惊喜之余问他生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点了点头,或许是吧,自从和俞栀子走得近些,他已经好几天没再做噩梦了。

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这时忽然有人敲门。

乔起身去开门,进来一对母女,母亲看上去四十岁出头,小女孩约莫正上初中的年纪。

鹿衔让了位置,坐到沙发上,随手抓了本心理学的书翻看,思绪却不知不觉被牵引到他们的谈话之中。

原来小女孩是这附近一所私立中学的学生,因为受同学排挤,患上了轻微抑郁症。前不久学校办了一次晚会,班主任在得知她的病情后,非但没安慰一句还将原本属于她的角色给了别人。小女孩因此备受打击,最近还出现了幻听,不得已办理休学手续。

小女孩的母亲说到这里已经哽咽:“可是医生,我们然然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怎么就没人容得下她呢?”

那一瞬,鹿衔想到栀子。在育幼院的时候,她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小迟哥哥,我没有欺负过他们,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错不在你。

想到这儿,他下意识朝小女孩看去,她的表情很是冷淡,始终低着头摆弄手里的空药瓶,不断重复着拧开和盖上的动作,仿佛她母亲讲述的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

这种不寻常的行为,鹿衔曾在心理课上学习过,是刻板重复的表现。所谓刻板重复是指患者偏执地重复同一种动作,且这种行为常人难以理解。不论是人还是动物,一旦形成刻板重复,都将很难根治。

而一直到谈话结束,小女孩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当乔把门打开要送这对母女出去时,小女孩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丢了药瓶就往外面跑,吓得她母亲马上追了出去。

那个药瓶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迅速滚到鹿衔的脚边,他拾起来近距离一瞧,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LU,what's wrong?”(鹿,怎么了?)乔察觉到不对劲。

难怪他从一开始便觉得小女孩手里拿的药似曾相识,如今猛地想起竟叫他不寒而栗,这药跟栀子家中的一模一样!鹿衔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将药瓶递给Rebecca,语气很是焦躁:“你快看看这是什么药?”

“ChlordiazePoxide,”Rebecca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鹿衔,似乎很是费解他突然的情绪转变,但担心他听不懂,又立马补充了一句,“氮卓苯二氮卓类药物,适用于心理障碍调节……”

“什么?”鹿衔错愕地瞪大眼睛,他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语气更加急躁,“Rebecca,真的是这样吗?这药我见过,如果说,我是说如果,有人长期服用这个药,你是否能断定对方有心理障碍方面的问题?”

“LU,calm down please!(鹿,请冷静!)”Rebecca做着双手往下压的动作,努力安抚鹿衔的情绪,“你先别急,听我说。苯二氮卓类药物临床常用的用途有很多种,对抗焦虑、镇定催眠、抗癫痫有不同的侧重。像你刚刚递给我的这瓶药,主要的作用是抗焦虑,是心理治疗常用的药物。当然,如果有人长期服用,我不敢断言他是否有心理障碍,只是这方面的可能性极大。毕竟这类药物存在很大的副作用,一般人日常不会触及。”

如果说先前还存在什么侥幸心理,在这一刻已**然无存。

鹿衔只觉脊背发凉,心底一个可怕的声音在大声质问自己,原来栀子说的提高免疫力的话是骗人的,那么她究竟想隐瞒什么?

鹿衔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他顾不上跟Rebecca解释,莽撞地跑出工作室,开车就往酒吧赶去。

前方交通堵塞,车辆排起一条长龙,他懊恼地捶了捶方向盘,身体里的不安感不断积聚并且越演越烈。

03

同一时间,俸思毅那边车子一路畅通无阻,不出二十分钟抵达大学城后街。

夜幕降临,后街的娱乐场所纷纷亮起彩灯,迎接夜生活的到来,在这之中,当数“致青春”酒吧最热闹。

眼看着俸思毅将车开进酒吧巷子,栀子心中警铃大作,急忙问他:“学长,我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不是生日派对吗?”

“对呀,就在这儿,酒吧派对,超燃的有没有?”俸思毅将车熄火,回头看栀,“怎么样,被惊喜到了吧?”

“这……这……”栀子死死钳住车门把手,笑容有些僵硬。

朱瑾迫不及待地下了车,转身看见栀子还在车里坐着,雀跃地催促她:“栀子,你快下来啊。”

“来……来了。”突然涌上来的胸闷感令栀子有些不舒服,她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慢吞吞地下了车,双脚落地的一瞬间有些站不稳,幸好朱瑾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栀子,你怎么了?”从驾驶室下来的俸思毅走过来关切地问。

“没……没事,脚有点麻了。”栀子垂下头晃了晃脚踝,声音有点虚,“活动一下就好了。”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那行,咱们进去吧。”朱瑾挎起栀子的胳膊,作势往酒吧里走。

“要不你们先进去,我在外面缓一会儿,随后就到。”栀子条件反射道。

朱瑾摇头:“那怎么行啊,这地方什么人都有,你叫我怎么放心?”

这时俸思毅挎起栀子另一侧胳膊,笑道:“我们俩挎着,保准你摔不了。时间就是金钱,快进去吧,要不然我可扛人了。”

栀子尴尬笑了笑:“那,我自己走。”

三个人进了酒吧以后,还没走几步,朱瑾突然感觉一阵腹痛要去洗手间,她对栀子说:“你和四姨先进去吧。”

不远处,洗手间的灯牌极其显眼,栀子拽住朱瑾的胳膊,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迫切道:“没关系,我也有点想上厕所,我跟你一块去。”

朱瑾点了点头,也没多想:“那四姨你自己待着,我们俩去去就回。”说完,拽着栀子就往卫生间狂奔。

身后,被丢在原地的俸思毅孤零零地站着,对女生之间的友谊有些纳闷,他自言自语地叹:“一块去小卖部也就算了,连上厕所也要手拉手形影不离,还真是有趣。”

但他转念一想,要是性别对调过来,换成他和鹿衔……呃……俸思毅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莫名恶心。

正巧这时,有认识的酒吧服务员招呼他进去,俸思毅刚要答应,却又担心朱瑾和栀子出来找不到自己。酒吧里各色人都有,为了安全起见,他干脆去洗手间外的走廊等待。

隔着一堵墙,洗手间内,栀子迅速冲进一个厕位,将门反锁上。

她下意识地去翻找背包里的镇静剂,一直以来,这样的情境不断地上演着,每当受到外界冲击,她身体中的防御意识便会觉醒,几乎本能地想通过服药来寻求庇护。

这时,她的身体中又有另一个意识敦促:“你必须振作一点,自己尝试克服障碍,否则永远都不会康复,你难道想永远这个样子吗?”

当药瓶将被拧开的一刹那,她收手了。与此同时,她一遍一遍地在心底鞭策自己:“俞栀子,冷静一点,今天是俸学长的生日,你千万不能搞砸了。虽然外面人很多,但你不要看他们就好了啊……”

短短几分钟时间,她努力地与自己和解,直到心底那个焦躁到发狂的声音渐渐冷静下来,她才摁下抽水马桶的按钮,倾泻的水流发出巨大的声响,掩盖住声势浩大的内心活动。

“栀子,你OK了吗?你出去的时候,告诉四姨一声,别忘了我的嘱咐。”隔壁传来朱瑾的声音。

“嘱托?什么嘱托?”

“啊,那个……”朱瑾拍了拍胸口,险些把计划说露馅了,她急忙打哈哈,“三言两语说不清,你就这么转告他就行了。”

“哦,好。”

从洗手间出来时,栀子如实地向俸思毅转达朱瑾的意思。

栀子听不明白,可俸思毅懂,他们俩瞒着栀子订了个包厢,里面布置了好多惊喜。

原本他们是打算一进酒吧就直奔包厢,但现在鹿衔还没赶来,还不到揭晓谜底的时候。

可问题是,俸思毅已经像一座石像似的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好久,现在又多了一个栀子。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多少有些尴尬,他想了想说:“栀子,咱们别在这儿傻等了,走,我带你四处转悠一圈。”

“俸学长,朱瑾还在里面,要是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我还是在这儿等她好了。”栀子往后退了半步,她看着不断拥向舞池中央的人,像对甜食趋之若鹜的蚂蚁,乌泱泱的一大片很是密集,她摇了摇头很是抵触。

“放心吧,这儿啊,朱瑾熟悉,不夸张地说,比看到教学楼还亲。”俸思毅俯下身和栀子视线持平,“我们不往远处走,就在外围转一圈,一会儿就回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栀子身子猛地一激灵,那种自己领地被侵犯的恐惧感蓦地涌上心头,她一个劲地摇头,局促地攥着衣服袖口。

突然,DJ台传出一道亢奋的声音:“Ladies and Gentlemen,今晚的舞会马上开始,让我听到你们的呐喊声。”

就是这一吼,俸思毅更加有了兴致,拽住栀子的胳膊就要带她进去。

栀子一下子慌了神,她想甩开对方的桎梏,可身体好像坏掉的机器一般,无法遵从大脑发出的指令。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飞出身体,置身高空之上,看着地面的自己如同奔赴刑场的提线木偶任由俸思毅牵着,木讷地往前走。

栀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舞池中央的,直到人群中一个油头满面的男人突然挡在面前同她搭讪,她失声尖叫了一下。反应过来的俸思毅赶忙将她拽到身后去,对那男人道:“我的人也敢逗,冯三,你活得不耐烦了。”

这个叫作冯三的男人是大学城附近有名的无赖,四十岁出头,智力有些缺陷,常在这一片娱乐场所蹭吃蹭喝,任你是打是骂就是赖着不走。时间长了,这一带的酒吧老板都懒得管了,只要不闹出啥大事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他口饭吃也当行善积德了。

冯三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平常挑逗小姑娘,没少挨男生揍,被俸思毅吼了一嗓子,吓得缩了缩脖子,还不忘轻浮地说上一句:“好看,好看的姑娘。”

换作平常,俸思毅肯定一脚踹上去,给他一顿揍,但此刻俸思毅懒得理会。

方才将栀子拽到自己身后时,他的手不经意碰到她,她的手冰凉得厉害。眼下,他朝栀子看去,发现小姑娘的脸色也十分不佳。他眼皮一跳,该不会生病了吧,他忙对栀子说:“不玩了,不玩了,我带你去边上休息一下。”

忽然间,酒吧内音乐转换,台上DJ做了个“交换舞伴”的手势,舞池里的人一下子躁动起来。俸思毅心叫不好急忙将栀子往身边揽,可惜舞池里有人比他动作还快,眨眼的工夫,他怀里忽然撞进来一个妖娆的女人。等他回过神来,栀子早就被人群冲散不知所终了。

舞池的音乐越来越劲爆,欢呼声此起彼伏。

栀子被困在人墙之中,她拼命地往外挤,可是力气小,像撞了墙的气球一下子又被弹了回来。

她也尝试着呐喊“让一让”,可是声音刚出口便被湮没,所有人都在自顾自地享受狂嗨时刻,没有人关心。

周围的喧嚣仿佛永远都无法落幕,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不停地吸纳着耳边杂乱的声音。起初心都发着颤,可渐渐地,她好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大脑一片空白,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脚很轻头很沉,她想要跑起来却迈不动腿,想就此睡下却头痛欲裂。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栀子看见鹿衔神情紧张地朝她跑来,她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名字来。身体像飞速坠落的游乐场大摆锤,又像是云端飘浮的一朵云,她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过。

“栀子,俞栀子,你醒一醒。”鹿衔焦急地喊着怀里的人的名字,可无论他怎么叫,栀子都没有半点反应。

他像是发疯了一般,抱起栀子就往外面跑。酒吧门口围了一堆人,有人欠兮兮地凑上来:“妈呀,意识都没了,这得抓紧送医院啊,再晚了可要出大事的。来来,坐我的车。”

“滚!”

“什么?”

“我叫你滚。”鹿衔凶恶地蹬了对方一眼。

那人蔫悄悄地退到一边。

等俸思毅和朱瑾追出来时,只看到鹿衔的车子绝尘而去。

朱瑾急得直跺脚,她刚从洗手间出来,就听到旁人说酒吧里有人晕倒了,没想到会是栀子。

她又气又恨地怼身边的俸思毅:“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跟过去啊。”

结果一转脸,发现俸思毅的表情比哭还难看,朱瑾眼皮一跳:“你做了什么?”

俸思毅带着哭腔道:“小猪,我这下闯祸了。”

04

栀子是在自己房间醒来的,如果不是床边趴着的鹿衔忽然开口说话,她都以为这是一场梦。

“醒了?”

听见鹿衔问话,她点了点头。

鹿衔起身倒了杯凉水,扶她坐起来:“有哪儿不舒服吗?”

“没有。”栀子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想了想,她问,“我不是应该在酒吧吗?怎么又回家来了?”

“你在酒吧晕倒了,恰好叫我碰上了。你兜里有钥匙,我上次来过这儿,所以记得路。”鹿衔把钥匙放到床头柜上,给栀子塞了个抱枕,做好了被询问的准备。

栀子身子一僵,攥着被角:“那俸学长和朱瑾呢,他们在哪儿?”

“来这儿待了一会儿,我见你迟迟不醒,就叫他们先回去了。他们都有事忙,没必要一块守着。”

栀子点了点头,喝了口水,似乎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鹿衔屈指敲了敲床边的栏杆,脸上写满了严肃:“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现在换我问了吧?”

栀子险些被呛到:“问我?”心里一阵紧锣密鼓。

鹿衔身子往前靠了靠,和栀子拉近距离:“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会晕倒?”

栀子笑着装傻:“可能是最近没休息好吧,没关系,睡一觉就好了。”

鹿衔先是沉默一阵,接着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那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栀子慌乱地想要敷衍过去,但鹿衔灼灼目光仿佛能将人看穿,她没能立即答上来,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小心摔的。”

“摔的?”鹿衔皱了眉头,“俞栀子,你是真的不会撒谎。”

栀子捏了捏手心,没说话。

两人对视一会儿,栀子败下阵来,难过的声音里有几分自嘲的成分在:“是俞东升打的。你知道的,我父亲从来都不喜欢我,否则……”她顿了顿,眼眶泛红,“否则,小时候就不会把我丢掉了。”

鹿衔欲言又止,最终没再就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了,你也早点休息。”

快走出房间时,他听见栀子又对自己说了声“谢谢”。他淡淡说了声“睡吧”,没有回头。

从房间出来到回到车里,不过几十米的距离,鹿衔却走得十分艰难,每挪一步,愧疚就会增加几分,呼吸变得很沉重,胸腔闷得快喘不过气来。

他说了谎。

在栀子昏迷的时候,他并没有直接将她带回公寓,而是先送去医院做了检查。

明明长期服用镇静药物却谎称药效是提高免疫力的,明明活蹦乱跳的人突然在公众场合晕倒……

他分明猜到了什么,可偏就是不愿相信。

直到栀子的检查结果出来,医生将他单独叫出去。

医院的走廊寂静冷清,时不时有病人或者家属来来回回,五十来岁的医生神情凝重地说:“从检查结果上来看,病人没什么大碍,膝盖处有几处轻微伤。只是,有一点很反常,既然是受惊吓晕倒的,面部表情却很惬意。一般来讲,这种反常的表现是人体自我保护机制被激发的结果,也就是说病人在有意识地躲避些什么。而且……我们刚才给她包扎膝盖处伤口时发现,病人小腿内侧有很多旧伤,从创口上来看像是柳条鞭子等物品抽打所致。以我从医二十年的经验来看,不排除遭遇家暴的可能性。”

他的耳朵里一阵嗡鸣。

一直到栀子醒来前,耳郭里都只有两种声音交织着、重复着,一遍遍从身体里碾过。

Rebecca说:“苯二氮卓类药物被广泛用于心理障碍治疗,这类药作用显著、见效快,却也存在极大的副作用,会致人头晕、嗜睡,长期服用甚至会产生严重的依赖性。这也是我一直不愿意让你用药的原因。”

医生说:“有空的话,建议带病人去看看心理医生,毫无征兆的晕倒或许是被什么刺激了也未可知。”

那晚回住处后,鹿衔喝了很多酒。

他向来是滴酒不沾的,所以酒量不好,到后来吐得胃里空空,一抽一抽地疼。

他想起俸思毅说一醉解千愁。

可实际上,他一点都没觉得心里好受。

他洞悉栀子的童年遭遇,却不曾知道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宁愿守着自己的苦衷顾影自怜,一次又一次地将她从身边推开,却从没想过她朝他走来的一路有多难。

抽屉里放着一张2006年照的相片,因为保存得当边角至今没有泛黄。

那是栀子待在育幼院第十天时,午休期间,他领取雪糕分她一半的画面,被和采访记者同行的摄像师傅定格。

他记得那时栀子每天都把“小迟哥哥好”挂在嘴边,逢人都恨不得将他夸到天上去。

现在想想,自己还真是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