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遇见一颗星星

01

冬去春来,栀子感觉大二下学期的日子过得飞快。

等到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她和鹿衔决定参加学校组织的暑期支教活动,地点定在距海城市几百公里的一个闭塞的小村庄。

原本栀子是要一个人去的,连报名表都赶在放学前偷偷呈到导员办公室。结果她前脚刚走,蒋福奇第一时间通知了鹿衔。

当晚鹿衔回到公寓后,栀子正在厨房炖鸡,嘴里还哼着小曲。

他从后面抱住她,想起白天蒋福奇在电话里说的事,下巴抵在她肩头,有些闷闷不乐:“真的要去吗?”

栀子握锅勺的手一顿,偏过头笑着装傻:“什么啊?”

鹿衔没有立即回应,他尝了一口鸡肉,口感味道都恰到好处,接着把天然气阀门关掉,盖上砂锅盖子让它慢慢焖一会儿。一系列动作完成后,他直直地盯着栀子,意味深长地笑:“你说呢?”

“你……你都知道了?”

“嗯。”

“啊?”栀子一下子就泄气了,一双澄澈见底的杏眸此刻因为事情败露有些迷茫。她眼珠转了转,好像自个儿想明白了,两眼一亮,语气还有点哀怨,“蒋导怎么能出卖我?”

但她只是哀怨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鹿衔正处在低压中心,她眼巴巴地抬头看他,有点怯怯地问:“所以呢,所以你同意我去吗?”说着抻了抻他衣角,像极了闯祸之后讨主人欢心的猫咪。

“我不放心。”鹿衔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担忧,像是为了坚定自己的立场似的又说一遍,“俞栀子,我不放心你。”说话间,将栀子抱到旁边大理石台子上,两只手从她腰间绕到背后去解围裙。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的病,但是和你在一起以后,我的症状已经日渐减轻了。更何况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一直都在你和朱瑾以及俸学长,还有许多同窗的鼓励下一点一点地迈出社交的步子,逐渐适应与人沟通,并且在这过程中结识了一群很好很善良的人。我不敢说此时此刻的自己有多么强大,但是对于支教,我是真的向往。我渴望去和更多的人接触,即便置身一个陌生的环境,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够做什么。鹿衔,你知道吗?我不想永远由你庇护着,我想变得强大一点,强大到能和你并肩。所以,可不可以成全我?”

鹿衔静静地倾听着,内心深受触动。他明白栀子这番话中的恳切之意,也欣喜于她的果敢和坚定。这世上有比“我想与你并肩”还要动人的话语吗?鹿衔想,应该是没有的,他只好点头,向她妥协。

栀子笑眼弯弯,兴奋得连声音都高了几度:“这么说,你答应了?”

“嗯,不过,我也跟你一起去。”鹿衔伸手点了她额头一下,及时补充道,“担心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想去那儿体验一回。最初选择摄影专业,就是想呈现世间百态,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些东西。这四年我去过很多繁华的城市,我的单反里记录了很多美景,却很少接触到贫瘠。支教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况且时间上和研究生入学又不冲突,我想以此为本科生涯画上句点,再是合适不过的了。你觉得呢?”

“嗯,这样最好。”栀子仰头笑,面前的人眼神温柔,却不囿于儿女情长,里面有坚定也有信仰。曾有人说过一句喜欢的人会发光,这一刻她在他眼中看到光芒万丈。

晚饭过后,两人窝在沙发上,用电脑检索支教准备事宜。

栀子心血**弄来几张白纸:“石头剪刀布,赢了负责想,输了负责写,好不好?”

“好啊,你不要后悔。”

“后悔是小狗。”

片刻以后,结果出炉——鹿衔负责想,栀子做记录。

栀子囧,鹿衔说:“要准备的东西不少,还是我来记录好了。”

栀子握住笔,仿佛握住自己最后的尊严,倔强道:“没关系,我来写。”毕竟鹿衔有意放水,从一局一胜到三局两胜,再到最后五局三胜,可惜她都没赢,愿赌服输,脸面还是不能丢的。

鹿衔笑了,每念一件物品,停顿一下,余光扫到栀子写完了,又不疾不徐地念下一个。

栀子写着写着,忽然灵光一现:“我们这样,好像小学听写汉字啊。”

鹿衔配合地冷下脸:“俞栀子同学,跟上老师念的了吗?”

栀子眼神有些迷茫:“老师,还剩多少个听写单词啊?”

不知不觉,半小时内已经列了好几页清单,从日用品到药品再到驱蚊装备,就连工具箱里的钳子、螺丝刀也写上了。总之,但凡是支教必须用到的、可能用到的,鹿衔全都算了进去。

栀子甩了甩手腕,有点想耍赖的势头:“其实用不着这么详细的。”

鹿衔合上电脑,摸了摸栀子的头:“没办法,谁让我带个孩子呢。”

因为有我护着,你不需要长大。

02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便出门采购,快到中午时才回到小区。

距离公寓楼不远时,栀子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脚步一滞,喊了一声“妈”。

顾瑾秋此次来海城探望自己的两个孩子,是背着俞东升偷偷来的。

第一站先到栀子这儿看看,之所以没打招呼,是想给栀子一个惊喜,眼下自家姑娘和鹿家少年牵着手有说有笑的,她才是被“惊喜”的那个。

顾瑾秋不动声色地道:“你们回来了啊,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妈,咱们上楼说。”栀子自然而然地把手头的东西卸给鹿衔,挽着顾瑾秋的胳膊上了楼,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关于和鹿衔交往这件事,栀子并非隐瞒不报,相反的是,她早在电话里跟顾瑾秋讲明了。

顾瑾秋也是喜欢鹿衔这孩子的,否则不会在栀子读大学时拜托鹿母请她儿子帮忙照顾。

虽说两人从在一起的那天,栀子就预想到未来定然会有见家长的这一天,但眼下这种时机见面,还是会有些尴尬。

进了门之后,顾瑾秋指使栀子去厨房洗点水果,要将鹿衔单独叫到书房去。

栀子一步三回头,忧心地看着鹿衔,对方进书房前回头给她使了个眼色,叫她放宽心。

厨房水龙头水流哗哗地响,栀子洗着水果思绪一阵乱飞,心跟打鼓似的狂跳,直叫人发慌。

身后书房的门被轻轻关上。

鹿衔和顾瑾秋面对面坐着。

鹿衔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顾阿姨。”

顾瑾秋欣慰地点头,开门见山地说:“小鹿啊,你也别紧张,阿姨不是那种不开明的父母,断然不会阻止你们年轻人谈恋爱。相反,说实话,阿姨心里很高兴。我和你妈妈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打小见你啊就觉得和我们栀子特别合适,没承想你们俩真走到一块了。但是,阿姨觉得,有些话一定要说在前头,这样对你们俩都负责。”

鹿衔身体坐得笔直:“您讲。”

顾瑾秋捋了捋两鬓的碎发,这些年因为深陷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中,她的头发过早染了霜雪,青丝都盖不住。她深思了一会儿道:“栀子小时候就跟同龄孩子不一样,她早慧又敏感。小学一年级,她刚满七岁,班主任组织大家去海洋馆参观。别的孩子看见海豚表演喷水都乐得欢实,只有她闷闷不乐,回了家还偷偷掉眼泪。她说海豚们不像人们看到的那么快乐,它们远离海洋,远离父母亲人,它们没有家,她也没有家。她那时还小,每次回想我都很揪心。

“栀子虽然是我和她哥哥娇惯着长大的,但她没染上一点跋扈的性格,甚至有些胆怯。说到底,我们在吃穿用度上的满足填补不了她心上的一道坎儿,父爱是唯一缺失,这也导致她一直缺乏安全感。

“在你们这个年纪,会因为相互喜欢而选择在一起。而在我们大人看来,经年累月之后,这份喜欢或者悸动终究会消耗殆尽,唯有相互陪伴才能走得长久。阿姨希望以后你能多包容我们家栀子,她不会大吵大闹,只是不太适应人群,偶尔有掉眼泪的时候是因为想起了从前一些不愉快的事,希望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必讲,只要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阿姨,您放心,我们之间不只是心动和喜欢,更做好了携手一生的准备。我现在是她的男朋友,以后会是她的丈夫。爱情或许有一天会消淡,但不是彼此厌倦而是细水长流,我想一直和她走下去,未来的日子里是恋人也是亲人。她缺失的爱我会尽自己最大能力去弥补,她渴望家庭,我便想给她一个家。”鹿衔边给眼眶湿润的顾瑾秋递纸巾边说,他目光灼灼,每一句都发自肺腑,在心底排练了好久,他一直在等这一天,能光明正大地守在栀子身边。

如此一来,顾瑾秋再没有不放心的了,在栀子的公寓小坐了一会儿唠唠家常,又去探望喜树。

当母亲的就是这样,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孩子多大,是男是女,心中总有牵挂,况且喜树年纪也不小了,她适当地也要把催婚提上日程了。

送走顾瑾秋后,栀子好奇地问:“我妈和你说什么了?”

鹿衔想了想:“你把第一个字去掉。”

“妈和你说什么了?”栀子说完这句,恍然大悟,红了耳根。

鹿衔说:“以后不分你我,是我们。”

他话音刚落,俸思毅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俸思毅和朱瑾要给他们饯行,问他俩出发了没有。

因为顾瑾秋的突然到访,两个人险些把这事忘了。鹿衔犹豫了一下,俸思毅瞬间懂了:“能不能行了,我不主动催,你是不是把我忘了?算了算了,我去图书馆接朱瑾,你们俩自己过来,地址我发到微信群了。”

鹿衔和栀子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好。”

俸思毅吃瘪,敢情这小子居然外放了,那他在栀子面前温柔的学长形象,岂不是崩塌了?不过他现在顾不上这些,当务之急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挂断电话后,栀子急忙收拾,鹿衔说:“不用着急,他没那么快找到朱瑾。”

一句话,让栀子慢了下来。

朱瑾自从决定考研之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图书馆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为了专心学习,她连手机都锁在保险柜里,除了吃饭睡觉,整个一失联状态。图书馆十多个阅览室,她不固定待在哪处,俸思毅能轻易找到才算怪了。

栀子想了想说:“不会的,这次俸学长一定能很快找到朱瑾。”因为她想让他找到。

果不其然,他们俩到KTV时,朱瑾和俸思毅已经喝完一瓶酒。朱瑾朝栀子伸手:“小栀子,我要的东西拿了吗?”

俸思毅狐疑:“什么东西?”

“好东西,不告诉你。”

栀子点头,身旁的鹿衔把挎在手臂上的纸袋放到茶几上:“考研笔记和资料都在这儿了,移动硬盘里还有一部分电子版,你自己挑挑看,有用的就打印出来。大二暑假开始准备,时间很充足,保持现在这个学习的劲头,没什么问题。”

朱瑾双手合十,朝二人拜了拜:“感恩的心。”

中途栀子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南星打来的电话,包厢里太吵,她溜去外面接。

南星在那头紧张兮兮道:“栀子,顾阿姨不让我告诉你她今儿坐飞机过去找你!你跟表哥在一块吗?他见阿姨吗?结果怎么样啊?”

“见过了,我妈没说什么,挺满意的。”

“真的?太好了,那你俩就正式被组织批准了,以后就真是一家人了!不行,我得赶紧告诉喜喜去。”

“哥估计也知道了,我妈在我这儿没待多久,就去看他了。”

两个人没聊几句,栀子听见那头南星同学喊她上晚自习,督促她几句便挂了电话。结果一回头就看见鹿衔倚在过道对面的墙上,手上拎着四杯可乐,塑料外壁上结了一层水珠,看样子驻足等了有一会儿了。

栀子笑:“买完饮料怎么不进去?”

鹿衔给她递眼神,栀子环视四周,走廊里有好几个喝高了的社会小青年,语气轻佻地打电话,时不时还对她露出猥琐笑容。

栀子浑身一个激灵,凑到鹿衔身后抻他的衣角:“我们走吧。”

鹿衔“嗯”了一声,胳膊搭着她的肩头,借用俸思毅的一句口头禅“保护好我方水晶”。

刚刚好回应她的问题。

03

栀子和鹿衔抵达支教地点影光小学时,那里的孩子们还没开学。

除了他们,学校组织的支教团队里还有八名志愿者,被分散到县城其余两所小学任教。

支教活动负责人是位四十出头的女性,名叫周姐,待人亲和。分组的时候,她知道栀子和鹿衔是情侣关系,便没将二人分开。

事后,鹿衔特意道谢。周姐语重心长地说:“都说患难见真情,可现在哪,少见这样的事了。年轻人,你不必感谢我,我没做什么。以后想起和那位姑娘曾同甘共苦过,好好珍惜就是了。”

“是,您说的是。”鹿衔朝周姐挥手再见,疾步追上前面的栀子。小姑娘热得脸红通通的,鼻尖冒着汗,硬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拉扯手上的两个大箱子,走得倒是挺快。

鹿衔喘着粗气:“不是说让你等着我吗,怎么自己拖着行李走了?这哪是你干的活。”

“反正还好,不算太重。”栀子把两只勒得发红的手揣进口袋,轻松地说。

鹿衔叹息一声,将栀子戴着的草帽正了正:“行李箱我来拿,你跟在我后面。”又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折叠纸扇递给她,“这个沉,给你拿。”

栀子掂了掂,还真是公平公正呢。

到了宿舍,简单安置好行李,鹿衔借来乡亲的单车载栀子去镇上买菜。

影光镇交通闭塞,外面的新鲜蔬菜没等运到小镇上便在路途中腐烂,久而久之,流通在市面上的以耐储存的瓜类居多,譬如南瓜、冬瓜、角瓜等。

两个人转悠了一圈,买了两个小角瓜、半个冬瓜,还有一些调味品以及一箱火腿肠,方便早晨填饱肚子。

鹿衔和栀子分工协作,一个做角瓜炒香肠,另一个炖冬瓜汤。在最简单的料理中吃出幸福,栀子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有点撑,出去散散步吧。”

不同于城市繁华的夜景,晚上七点钟过后,家家户户很早熄灯就寝。两个人行走在田埂上,披着月色散步,乡村的夜晚很宁静,偶尔会听到蟋蟀此起彼伏的叫声。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的距离,栀子穿得单薄有些冷,鹿衔看了看自己,上身就一件白T恤,是以没办法做到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帅气地给女友披外套。

栀子跟他想到一块去了,咯咯笑:“果然偶像剧和现实是有差距的。”

“有差距就想办法弥补差距。”鹿衔背起她往回走,“还冷吗?”

“好多了。”栀子两只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脸紧紧贴在他背上,闭着眼睛,隔着薄薄的衣服去汲取他身上的温度,像一只贪婪的树袋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到后来背上的人渐渐没了动静,鹿衔停下脚步,听辨出她细微的呼噜声,勾唇一笑。

回到宿舍,鹿衔将人小心翼翼地抱到**去,自个洗漱完,悄悄地往上铺爬。

说来有趣,两个人住的单间不大,桌椅脸盆都备着,两扇老式窗户干净通透,这在支教活动中已经算是较好的条件了。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两个人住上下铺。

鹿衔刚把脚搭到横杆上,还没来得及往上爬,栀子揉了揉惺忪睡眼,从**坐了起来。

“醒了?”鹿衔说出这两个字时,心底一沉,早知道在椅子上对付一宿好了。

栀子迷迷糊糊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两只脚穿上鞋以后,挪着小碎步去翻自个的登山包。

鹿衔以为她睡愣了,急忙跟过去看。

只见小姑娘东翻翻西找找,最后两手捧出个四四方方的纸盒,献宝似的递给他:“这个是给你的,拆开看看。”

鹿衔拆开一看,眼里有些不可思议,里面被泡沫紧紧包裹的是一盏便携式的台灯。他拿到手中里仔细地看,栀子在一旁说明:“这盏台灯很神奇的呢,可以设闹钟,听音乐,还可以循环充电。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它在,可以让你睡得安稳。虽然说现在这里也普及用电了,但是说不准会遇上停电的时候,有备无患嘛。”

鹿衔眼神缱绻地看着她,她是这样贴心,让他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栀子见他久久没吭声,有点失落:“怎么了,是不是不喜……”

还未说出口的“欢”字,被鹿衔一个霸道的吻堵住,栀子先是愣了一下,慢慢地有所回应。吻着吻着,两个人都笑了。

栀子有些不好意思问他:“你笑什么?”

“不需要什么台灯的,有你在我身边就好。”鹿衔说着,把手里碍事的台灯就近放到木桌子上,一把将栀子打横抱到下铺**去。两个成年人并肩躺在一张狭小的单人**,任谁胳膊腿都有些伸展不开。

就这样相拥了片刻,栀子忍不住:“有点挤。”

鹿衔往她那边蹭了蹭,搂着她的手没有半点要松开的意思。

“再让我躺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储存一点光亮,我的台灯姑娘。”

栀子被他逗笑:“哪有这样说的?不是田螺姑娘才对吗?”

“好,你是田螺姑娘,”鹿衔困得睁不开眼,嘴角的笑容却是丝毫不减,呓语里盛满温柔,“是我的小姑娘。”

04

第二天便是学生开学的日子,栀子和鹿衔被分到五年级,前者教英语,后者教数学。

等到清晨和孩子们见面的时候,栀子带去了来时买的一些金属书签,权当师生见面礼。

小物件不贵,但寄予了她的一颗拳拳之心,越是落后的地区越不重视教育。她希望这里的孩子们能够用知识做武器,走出大山。

全班三十五个人,排着队到讲台前去领书签,男生大多选择京剧脸谱和孙悟空,女生则青睐叮当猫和粉红豹。

一片欢乐的氛围中,栀子注意到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教室右后方的角落里,一个梳高马尾的女生在桌子上写写画画,其他同学都相继领完书签乐呵呵地回到座位,她也迟迟不肯抬头,走到讲台前面来。

栀子犹豫了一下,小声问离她最近的班长,那小女生叫什么名字?

班长是个长得敦实的小胖子,一直对栀子憨笑,听到她问话时,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她啊,叫翟星星,名字怪,人也怪,成天板着一张脸,跟谁也不来往,老师你不用搭理她。”

栀子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叫星星的女孩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掺杂太多复杂的情绪,仿佛将世态炎凉都看透,不该是处在花季年华的少女该拥有的。

不知为何,她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最终也没鼓起有勇气冲她招手说一句“星星,过来领礼物哦”。她不大能分清对方疏离的眼神是不是在表露对自己的厌恶,只是在路过翟星星的位置时,小心翼翼地放了枚书签在翟星星书桌的右上角。

接着班主任领着几个捧着厚厚一摞书的学生进门,栀子很快将讲台的位置空出来,退到一边去。

新学期第一天按惯例是发教材,班主任嗓音浑厚地主持道:“还是跟以前每学期开学一样,等着课代表把新教材发下去,一共十一本教材,发到手的时候都看一看,有没有缺页的,有的话报给我,我再跟学校申请调换。保持秩序,早点领完早点回家。”

也正因如此,栀子和鹿衔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跟班主任礼貌地问了声好,便离开了。

从教室出来回宿舍的路上,栀子还是不能忘怀翟星星的眼神,直觉告诉她,这个孩子身上有故事。她不敢妄言揣测,却也不愿意去相信班长的话。有时候,不和人交流不只是出于厌恶,还有畏惧,譬如她自己,也曾受困于那样的时刻。

鹿衔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边走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点担心明天自己第一堂课,有点紧张。”栀子现在不打算将自己的胡思乱想说出来,毕竟,眼下有更实际的事情要操心。

“那怎么办,要不要我们调换,你调到下午,我讲第一节。”鹿衔显然是对这个问题上了心,说着竟然真和教导主任那边联系上了,并且三言两语将事情办成。

栀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宠溺逗笑:“您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鹿衔顺口接了一句:“别啊,想报答的话,明天来听我的课,俞栀子同学。”

栀子重重地点头,那真挚的模样在鹿衔看来:完了,小姑娘认真的。

隔天鹿衔课上,栀子果真去旁听,还有模有样地带个记录的小本子,美其名曰“取经”。

恰巧星星旁边的位置空着,她走过去温声细语地问:“请问,我可以坐这儿吗?”

星星没说话,将自己的椅子往靠墙的那边挪了挪,漠然的神色中有些许默许之意。

鹿衔在学生当中很受欢迎,这一点从活跃的课堂氛围中就能看出来。

而比这气氛更活跃的是栀子咕咕叫的肚子,因为早晨收拾得太匆忙,临走时囫囵吞枣吃的半根香肠根本不管饱,此时此刻,肚子和胃竟然达成联盟发出饥饿预警。栀子窘迫,趁没被同学们发现前,急忙用手去捂肚子。

但肚子好像成心与人作对似的,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绵长。

前桌的学生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与此同时,一名被鹿衔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非常给力地解决了一道难题,教室里响起阵阵掌声成功将肚子的“哀怨声”盖住。栀子迅速仰着头继续保持看着黑板沉思的表情,余光中扫到前桌那位同学挠了挠后脑勺,不明所以地掉头回去。她正要长舒一口气,面前的桌子上忽然有一袋饼干扔过来,星星口吻无奈地说道:“老师,您这样未免太影响我学习了,快吃吧。”

“谢谢你啊!”栀子有些惭愧。在大学课堂吃东西这种事,她跟朱瑾也干过,那时候大一要上早自习,时间上和第一节课是连着的,很多学生没有时间吃早餐,林天际不忍心孩子们饿一上午肚子,便默许大伙将早餐带到课上,香味重的包子、馅饼除外。但现在不同了,自己的身份是老师,这样做不合规矩。

星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从宽大的校服口袋里摸出几颗外包装五颜六色的糖,一股脑塞到她手上,不耐烦的语气中带着妥协:“这回总行了吧,还老师呢,胆子可真小。”

栀子感激地微微点头,拆了一颗糖,偷偷摸摸塞到自己嘴里,心虚地瞄了眼讲台上的鹿老师。他正在低头翻讲义,应该没看到吧?

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后,栀子重新拾笔做笔记,她偏头看了眼同桌,发现对方早已经转过头,脸对着墙打盹了。

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梳着高马尾,用来绑头发的皮筋在地摊上随处可见,一元十根,黑色基础款。最外层缠着的一圈黑线有很大一部分脱落,就连**在外的明黄色的皮筋也泛着白,看起来使用时间已经很久了。

即便这样,她身上仍然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凛冽的、不可侵犯的孤傲。

栀子突然很想了解她。

05

契机到来得很快。

下午,栀子的英语课上,为了活跃课堂氛围,在讲到“人际交往”这一单元时,她提出了一个小互动。

“Please describe one of your Classmates's appearance。”(请对你的一个朋友的外貌进行描述。)

采用“接力回答”的方式进行,即第一个回答完的学生可以指定下一个同学来作答。

起初大家的评价都很友爱,直到一位高个子女生站起来点到星星,栀子脸色一僵。

高个女生说:“Xingxing,She is a ugly woman,just like a gorilla。”(星星是个丑陋的女人,就像一只大猩猩。)再加上她那笑嘻嘻的模样、咄咄逼人的手势动作,远比恶作剧要恶劣得多。

栀子神情骤然凝重,语气也严肃起来:“You can't be rude!Only this time and no more,sit down please!”(你不能这么粗鲁,下不为例,请坐下!)

对栀子来说,在大庭广众下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是她此前从未有过的突破。

她向来是性格好到没脾气的人,第一次厉声斥责的场景竟然是在讲台上,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的学生,实在滑稽。

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她想收也收不回,心里还担忧自己是否言重了。

然而,事实上,栀子泼出去的一盆水没能激起半点水花,便被随之而来的哄笑声淹没。尽管她连喊了好几声“安静上课”, 底下学生都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威慑力大打折扣的同时,无形之中她竟被牵着鼻子走。

栀子有些愤懑,也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愧疚。尤其是当她看到星星正在注视自己并且眼中有失望一闪而过的时候,这种愧疚变成了恐惧。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是有毒的藤蔓在滋生攀爬,或许在星星身上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否则学生们不会肆无忌惮地嘲讽,更不会将刻薄当成玩笑露出习以为常的神情。

但她也不确定,只是无端地猜测着,课堂上发生的小插曲,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她只希望,是自己想太多。

而此时的她不会知道,正因为这一次“伸张正义”,为以后埋下了祸根。

隔天,英语课代表到办公室送卷子,栀子像大多数老师一样顺口问道:“收齐了吗?”

“除了翟星星,大家都交了。”课代表有一说一。

将手上的教案暂且搁下,栀子面露善色:“是没有做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师还是您亲自问吧,我问她也不说。”

“那好吧,谢谢你啊。”栀子有些纳闷。她昨晚只留了一张单元测试卷,A4纸正反面,都是一些基础的选择题,题量不大,半小时就能做完,按照道理来讲,是不会完不成的。

趁着课间休息的工夫,栀子拜托课代表将星星叫到办公室来。她想起上次和星星做同桌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她字迹工整的数学笔记,本子上头还贴有便利贴,上面是她自己做出的方法小结,这样认真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交不上一张卷子。所以,她想和星星聊一聊,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好让她能及时予以开导。

她是这样想的,等星星来时便也这样问了。

星星默默听完她的话,稚气未脱的脸上依旧不见悲喜,言简意赅地解释:“老师,我没什么事,卷子弄丢了。”

栀子怔了一下,平心静气地说:“这样啊,没关系。”又递了张新卷子给她,“这张你拿回去,明天再交到老师这儿来。”

星星有些迟疑,似乎没料到栀子会这样说,但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朝栀子微微点头后接过卷子一言不发地走了。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合上,有个年纪稍大的女同事说:“要我说,这学生没准都没写,随便扯个由头糊弄你呢。栀子老师,你不用跟他们客气,这招数,我都见多了。”

栀子一笑带过,没有说话,直觉告诉她,星星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尽管卷子丢了这种理由听上去真的有些苍白,但她还是选择相信一回。从某些方面上来说,她觉得现在的星星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喜欢把所有事情都藏到心里去,连情绪都遮掩得小心翼翼。

放学铃声响了以后,栀子和鹿衔一块回住处,两人的办公室没分在一个屋子里,一见面聊了很多这两天做老师的见闻和感受。等到走出校门好长一段路,鹿衔忽然注意到了什么,问她:“你的包去哪儿了?”

栀子眼皮一跳:“糟了,好像落在办公室了。”

等折返学校时,校园已经没几个人了,两人直奔办公室取包。出来的时候,栀子担心教值日生没把教室门锁好,两人回去看了一眼。

五年级的教室位置比较偏,在走廊最深处的拐角,老旧的教学楼里光线比外面昏暗得多。离班级越来越近的时候,栀子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透过班级后门的小窗户,她惊讶地发现星星被一群学生围攻,并且领头的那个女生手上还攥着一张卷子,当着星星的面撕了个粉碎,然后将碎屑狠狠地扬在星星身上。

原来星星的卷子是被这群人拿了去!

栀子喉头动了动,一句“住手”几乎要脱口而出时被鹿衔一下子捂住嘴巴,拽到了一边去。

栀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挣扎的动作在看到鹿衔意味深长地摇头时停住了。鹿衔冷静地跟她分析:“这种时候你冒失地冲进去,什么忙都帮不上的。这一次你替星星出了头,日后没人看管得到的地方,那孩子会更加受欺负。”

栀子眨了眨眼睛表示明白,鹿衔松开对她的桎梏,压抑着心底的怒火的同时良心也在备受拷问,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机将全程记录了下来。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藏在暗处只能眼睁睁看着星星被欺负的栀子好像过完了一生。可鹿衔说得对,校园霸凌这种事绝对不是她此刻站出来教训施暴者一顿就能根治的,相反的是,在她顾及不到的地方,那些污浊昏暗的事情会加倍地落到受害者身上。她想要保护星星,就必须保留好最有力的证据,忍一时成一事。

等到那些嚣张的施暴学生离开后,栀子和鹿衔走进教室。

星星正一声不吭地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看见他们进来,星星忽然有些无所适从,她胡乱地将扫帚堆到墙角存放处,捡起地上沾了土的书包就要走。

“星星!”栀子追上去抓住她的手。

星星身子一僵,眼神飘忽闪躲不定:“栀子老师……”

栀子歉疚地看着星星,想说的话都堵在胸口处,沉默了一秒钟,她坚定地说:“一切都会好的,会有办法的。”

星星蓦地抽回手,用一种哀伤的眼神拒绝她:“不会好的,这不是您该插手的事。”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

栀子愣在原地,如临深渊。

好长一会儿的寂静,她语气悲切地问身后的鹿衔:“到底怎么做才会好?”

鹿衔一手揽过她的肩膀,眼神坚毅地注视前方星星跑开的方向,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那是光亮照射进来的地方。

他另一只手垂在裤线中央,用力地攥了攥手机。

06

第二天,鹿衔带着证据去找年级主任。

令人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做出多么惊讶的表情,仿佛司空见惯一般表示:“这事,我早就知道。”

鹿衔听了,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那您就没有想办法解决吗?学生遭受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够任由事态发展!”

“鹿老师,你先别激动,听我慢慢讲。”年级主任一脸无奈,“这事不是我不想解决,是我办不了。你说的解决办法,我也都想了,开家长会,三方会谈,也多次提这个事。可是越这么做,孩子们的行为越偏激,没什么实际效用啊。”

鹿衔心中的疑问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想起星星讳莫如深的表情,渐渐冷静下来问:“星星在班上被同学孤立排挤却一言不发,背后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都是上一辈造的孽啊。”年级主任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地将过去发生的事情叙述出来。

影光镇多是山坡,粮食收成不济。约莫十年前,国内苹果价格水涨船高,家家户户毁地种树,果子结得倒是不错,可山区交通不便,到了丰收的时候运不出去只能烂在山上。就在这时,镇上搬来一户阔绰的外地人家说要集资办水果加工厂,到时候果树统一管理,水果榨成果汁成吨地往外面卖,老百姓不但赚的钱多了,还能入股分红。

那年头,乡亲们法律意识还很淡薄,一听说这行当赚钱,十人里面有九人争先入伙,将自家积蓄都交了上去。

第一年,果园的经济效益还真不错,可第二年,经历了一场大霜冻,果树大面积冻死冻伤,老百姓在田间地头哭号一宿过后,等反应过来找那户外地人家讨本钱时,厂子大门紧闭,那家男主人早就卷款逃了。就剩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妈子,还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小丫头。

再后来,村民报了警。警方追查一年多,将男人抓了回来,被裁定为非法集资罪,判了无期徒刑。

那个男人就是翟星星的爸爸。

一次意外窥见的霸凌事件竟引出一桩陈年的旧事,鹿衔心里五味杂陈。翟父欠乡亲的钱还不清,到了下一辈,星星默默承受同学们的暴力,丝毫不予以还击,变相来看,何尝不是一种赎罪呢?

只是这样的赎罪法子真的对吗?

鹿衔扪心自问,答案显而易见,是不对的。

他语气平淡地说:“可是主任,凡事都要讲求一码归一码,且不论‘父债子偿’这句话在法律上仅有一部分情况适用。翟父亏欠乡亲的是钱债,星星即便要帮他还,也要用钱去还。您不应该默许校园暴力的发生,更不应该默许星星通过这种方式抵消罪过!”他深呼吸一下,一瞬间想到了小时候的栀子,眼神中有哀伤涌动,“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小的时候遭受了校园欺凌,成年以后也无法忘却曾经受到的伤害,甚至一度患上社交障碍。后来读大学时,她才结交到朋友,费了好多努力才从阴影中走出来,至今还心有余悸。更何况星星她还那么小,被全班同学孤立,没有一个朋友。可她因为心怀愧疚甚至不会还手,一直默默承受着一切,永远深陷水深火热之中走不出来。您说,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年级主任到底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尤其听到鹿衔真诚的话语,备感触动,不经意间眼眶也湿润了。

他走到鹿衔跟前,拍了拍鹿衔的肩膀:“鹿老师,你说该怎么做,我全力支持。”

鹿衔沉思了一会儿,神情认真地说:“把学生们借给我一天时间。”

07

“什么?”晚上临睡前,栀子鲤鱼打挺似的从下铺坐起来,手脚麻利地爬上鹿衔的床,殷切地问他,“你真打算这么做吗?”

鹿衔背贴着墙给她腾出一点地方,栀子爬过去躺下,鹿衔拄着胳膊看她:“你觉得怎么样?”

“我明白你的心思,以情景再现的方式带学生们看校园霸凌,是想要旁敲侧击那些做坏事的孩子。可是眼下,上哪儿去弄投影设备呢?”栀子愁容满面。

“这就不劳你忧心了,自然有办法。”鹿衔神秘兮兮,大手覆盖在栀子额头前替她挡住棚顶晃眼的灯光,“到时候,我负责放映,你给我主持就好。”

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噜声,鹿衔愣了一下,缓缓移开手掌,被栀子一秒入睡的模样萌坏了。

他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她的睡颜,想起朱瑾在他们两个在一起之后曾经用半是威胁半是托付的语气请他照顾好栀子,那时朱瑾说的一句话让他印象很深刻。

而现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再也不用畏首畏尾,她睡得安稳,睡得坦**,像只八爪鱼似的黏在他身上,叫他宽慰又欢喜。

隔天下午,鹿衔组织了一次观影活动,让五年级全体同学观看。

这部电影有些特殊,是他拜托记者团的学弟学妹依照手机里存储的星星被欺负时的视频连夜拍摄出来传给他的,总时长不到十分钟,将所有情节、言语高度还原。

放映时间从下午两点一直持续到四点钟,循环播放了十几遍,直到底下的学生们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落了泪,他才按下暂停键。

但这还没结束。

事后,他把曾经欺负过星星的孩子单独叫到小黑屋里,询问他们观看影片的感受。

有的人已经慌了,有的还在故作镇定。

他又找出当下好几条校园霸凌事件的新闻,在经过栀子润色后,以第一人称受害者的身份将残忍的过程记录下来,然后打印出来,叫他们大声地朗读,通过接力的方式,令他们亲自打破自己的心底防线。

鹿衔冷冷地问了一句:“如果换作你们是受害者,你们怕吗?”

这个时候,屋子里已经有学生忍不住抽噎。

鹿衔将所有人的神态变化看在眼底,使出了最后一道撒手锏,让他们去看校园霸凌事件中施暴者的结局——他们被万千网友唾骂、被人肉、被亲友所不齿、被整个社会排斥……

最后,鹿衔又问:“施暴者呢?如果你们是施暴者会怕吗?”

底下已经有人站出来招供,将那天欺负星星的事抖搂了出来。鹿衔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叫他坐下,继而看了一眼栀子,对方心领神会。

栀子从容不迫地走上讲台,字正腔圆地说:“同学们,鹿老师今天没有给你们上课,却又给你们上了课。老师这一句话说得很矛盾,但我相信,你们中的大部分人听懂了对吗?

“我们利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不去讲书本上的知识,而是讲人生的课。在你们这个年纪,三观尚未定型,很容易做出错误的决定。‘知错能改’这四个字,相信你们从小长辈们就谆谆教导大家。但我希望今天以后大家能够真的去践行这句话。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这一句话我一直奉为箴言,如今赠予你们,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温暖地活着,于己于人,都是一样的。”

台下先是一片寂静,而后有人拍手,慢慢地,掌声连成一片。

推门进来的星星朝栀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那笑容很美,像一束光,一路披荆斩棘地照进了栀子心里,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治愈。

支教结束的当天,栀子和鹿衔被星星邀请去家中做客。

古朴的篱笆小院子,院中央有一间红瓦房,房檐下的窗台上趴着的两只花猫正在打盹,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一只小黑狗冲上前吠了一声,两只猫吓得钻进菜园子里,没了踪影。

小黑狗扭头看到有客人来拜访,晃头晃脑地就要往人身上扑,被星星吼了一声,蔫悄悄地退到主人身后,却仍不停地朝栀子摇尾巴。

鹿衔心血**想要摸一下,身子还没完全蹲下,小黑狗竟吠了两声,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鹿衔哭笑不得,原地转身略带委屈地看着栀子:“我竟然成了‘狗嫌人’。”

“狗嫌人”顾名思义被狗嫌弃的人。

“摸摸头,别哭。”栀子摸了摸他的头发,朝他伸出手来。鹿衔也难得幼稚一回,手屈成“爪”递了上去。

走在最前头的星星没注意到这碗“狗粮”,朝里屋喊了一声:“奶奶,老师们来了。”

话音未落,屋里走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栀子和鹿衔连忙正色,将来时买的东西毕恭毕敬地递上去。

翟奶奶几度推辞,最后拗不过栀子收下了,抹着泪去厨房忙活。

乡下的灶台烟熏火燎,栀子想进去帮忙,翟奶奶怎么都不肯,一个劲地将她推到门外去,将门帘一放:“丫头,这屋里呛,外面待着去吧。”

身后传来星星的声音:“栀子老师,您哪,就让奶奶自个做吧,要不她心里不舒坦。”

“那好吧。”栀子回过身,看见星星蹲坐在板凳上剥土豆皮,面前放着一大盆蒸熟了的土豆,她凑上前,“这……是要晾土豆干吗?”

“是啊,”星星点了点头,“今年土豆种得多吃不完,奶奶怕生芽子,晾干了冬天吃。”

栀子拽了张小凳子,自然而然加入剥土豆的行列。

鹿衔身高腿长地坐不下,只能在边上干瞪眼。栀子忍俊不禁,跟星星说:“要不给你鹿老师也找点活吧。”

星星抬眼看了看鹿衔,似乎很纠结地想了想:“篱笆墙有个缺口,要不您给填上?”

鹿衔把外套脱下交给栀子,一手拎着一捆玉米秆往篱笆墙方向走,脊背笔直如松。

栀子最近看韩剧看得入迷,霎时觉得心上人的背影比《鬼怪》里的孔侑阿加西还有型。

剥土豆是个很细碎的活。

起初,栀子和星星还能闷头干上一阵,没过半小时,都开始降速,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

是星星先开的口:“栀子老师,谢谢您。一直以来,第一次有人站到我这边。您和鹿老师……我不会忘记这份恩情的。”

栀子放下土豆,转过头看她:“星星,这没什么,我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你口中的恩情,我不想让你记住,就像我希望你忘记那些令你不愉快的事情一样。你的人生从此以后是要重新翻篇的,过去的事儿,不需要介怀,也不要缅怀。我希望你以后能温暖坚毅地生活,这就足够了。”

“山水一程,或许会,或许不会。”栀子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星星,上头写着她的联系方式和学校地址。尽管她明白人和人很多时候都是一期一会的,但她仍然不可抑制地感性。说到底,她对这个像极了自己的孩子放心不下。

星星把字条郑重叠好,放进衣服口袋里,继续闷头剥土豆,好一会儿,声音闷闷地说:“栀子老师,我会常常写信给你的。”

栀子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饭桌上,翟奶奶热情地给栀子和鹿衔夹菜。

眨眼工夫,栀子面前碗里的菜就摞成了小山。

星星怕栀子有负担,急忙打趣:“奶奶,您这也太偏心了吧,不公平,来来,给我也夹点。”

翟奶奶傲气地哼了一声,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将亲孙女打发,继而又给栀子夹了一块肉:“栀子老师,你多吃点。”

星星努嘴,埋头扒饭。

小黑狗这时凑过来,用身子蹭着星星的腿肚,似乎也想要分一杯羹。

星星分了一点土豆丝给它,小黑狗嗅了嗅,扭着屁股走开了。

星星“哎”了一声:“狗都不吃,我吃这么香干吗?”

一屋子人哄笑。

就在这时,鹿衔的手机突然响了,他起身去外面接。

栀子的心没来由地发慌。

好长一阵子过后,鹿衔面容沉重地回来,几度欲言又止,还是决定把事实告诉栀子。

“俞叔叔他……出事了。”

“啪!”

栀子一下子失了魂,手中的碗倒扣在地上。小黑狗伺机出动,将肉吃光之后,又嗅了嗅土豆丝,只是这一次,没有人理会,它悻悻地钻进铺满稻草的狗窝里。

一场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