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一朵葳蕤的花

01

俞东升老谋深算了大半辈子怎么也想不到会被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财务给算计了一遭。

黎江市暴雨袭城,一夜之间,他的十几间厂房不同程度被淹,里面的家具遭了殃。

木材加工是暴利行业,同时也是风险行业,那些价值十万百万的精品家具任凭工匠打造得再精致,被大水一泡都成了不中用的朽木疙瘩。粗略算算,厂房里半数以上的家具成了废品,其中更不乏出口的大项目单子打了水漂。

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导致工厂不能如期给合作商交货,俞东升面临巨额的违约金。生意场上结交的人哪个不是因势利导,俞东升此番赔上血本,还不知道能不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因此谁都不敢轻易地施以援手,私下里说他是成也木材败也木材。

这些话经由秘书的嘴传到俞东升耳朵里,他越发窝火,却仍是一副高不可攀的姿态:“人不救我,我自救,商场拼杀多年,什么大的风浪没见过,断不能在一条阴沟里翻船。”

然而,祸不单行,在这个节骨眼上,公司财务主管钟九卷款潜逃了。

俞东升一阵急火攻心,竟当场心脏病复发,病来如山倒。他亲手缔造的俞氏集团打从这天起变得风雨飘摇,无人不唏嘘。

栀子听说这个消息后,和鹿衔买了机票连夜赶回黎江,抵达市医院时,已经是次日深夜一点。

俞东升因为抢救及时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仍处在昏迷状态,手术结束后便直接被医护人员推到ICU病房观察。

还没到可以探视的时间,顾瑾秋在病房外的长凳上不知道僵坐了多久,神情有些恍惚。栀子连喊了好几声“妈”,她都没听到,一下子苍老了太多。

鹿衔抚了抚栀子的背,他想要给予安慰,可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言语有多苍白,搜肠刮肚也只是说:“一切都会好的,还有我在。”

栀子搓了搓自己的脸,叮嘱自己不要在母亲面前流泪。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处在崩溃边缘的顾瑾秋彻底垮掉。

听见脚步声逼近,顾瑾秋后知后觉抬头,看见他们来了,强颜欢笑道:“你们怎么赶来了?喜树这孩子,大惊小怪的,早知道不告诉他好了,害得你们大老远跑回来,吃饭了吗?饿不饿?现在这个时间点也不好找饭馆了啊。”

“妈——”栀子坐到她身边去握她的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双曾教她弹钢琴的纤巧的手竟布满褶皱,攀爬上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叫她怎么也拂不掉。一想到这里,她就止不住心疼,“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父亲他……”

“我没事,受得住。”顾瑾秋偏过身子摸了摸栀子的脸,为人母的一眼就能看穿孩子在努力掩着情绪,宽解她,“听妈的话,你和小鹿你们先回去,你爸这儿有我和你哥守着。你们俩大半夜赶过来也累了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咱们大伙啊,没必要都耗在这儿。”

栀子摇头,憋着劲不让眼泪掉下来。

鹿衔看得心里不是滋味:“顾阿姨,您听我一句,您年纪大了,身子哪能熬得住,我把您和栀子都送回去,这儿我守着。”

医院走廊过堂风大,吹得人脊背一凉,他把背包里的外套掏出来让栀子给顾瑾秋披上。

“妈,听鹿衔的吧。”喜树手上攥着一沓收据风尘仆仆地从缴费大厅赶回来,医院里花钱如流水,ICU病房更是一宿要花上不少钱,以俞东升目前的身体状况,还要再观察一阵子。他是家中长子,父亲病倒,他成了顶梁柱,默不作声地将一切扛在自己的肩上。

鹿衔又劝了几句,顾瑾秋拗不过,终于答应回家。

到家以后,鹿衔连鞋都没换,又马不停蹄地跟喜树去派出所报案,临走前站在玄关处叮嘱栀子要好好睡觉。

可栀子哪里能睡得着呢?

好说歹说将顾瑾秋哄入睡后,栀子轻手轻脚回了二楼房间。关上门的刹那,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每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里,都充斥着剪不断的复杂情绪,令人不堪重负。

从得知俞东升出事的那刻起,栀子感到前所未有的惧怕。不同于遭受家暴时急于寻求避难所的恐惧感,她突然很害怕俞东升会离自己而去。尽管她和俞东升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僵得远比不上偶尔施以援手的陌生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之间存在着血浓于水的亲情。栀子明白,无论俞东升是好是坏,今生都是她唯一的亲生父亲,倘若他就此仓促离去,那她便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这种恐惧感一直流窜在她的身体里,直到抵达医院时听到医生说俞东升脱离了生命危险,她又感到无比庆幸,她听见心底有一个声音释怀道:“幸好,幸好他还活着。”

可庆幸之余,当看到顾瑾秋憔悴的面容和喜树匆忙的身影时,她潜意识中又滋生一丝埋怨出来。她埋怨俞东升从未给予妻子儿女应有的关怀和爱护,可到头来当他出事时,又是这些人第一时间跑前跑后地照料他、牵挂他。

但是,说到埋怨,栀子觉得她最该埋怨的人是自己,家逢变故,做子女的,本该是竭尽所能出一份力,她却因为心理的缺陷,没办法帮喜树分担压力,成为拖后腿的存在。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是万籁俱寂。

栀子缩在床头,不停地暗示自己该听鹿衔的话好好睡觉,可无论如何都没有睡意。这些复杂的情绪在脑海中展开拉锯战,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地攻占每一寸肌肤,仿佛要将她的身体撕扯粉碎。

日后回想起过往,栀子仍清楚地记得,等待这一天的天亮,比以往都要漫长,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她孑然一身,只有黑暗如影随形。

不知道僵坐了多久,她才迷迷糊糊入睡。等再睁开眼时,她便看见枕边熟睡的鹿衔。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也掀起眼帘,大而温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脸庞,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在。”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面前的人不是幻觉,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嘴里发出小兽似的呜咽:“鹿衔——”

头顶传来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低沉又温柔:“好了,现在没事了。警方那边已经发出嫌犯通缉令,相信很快会有好消息传来。”

她眼眶通红地抬头,对方扯了扯自己T恤前襟:“想哭就哭吧,喏,衣服给你当鼻涕纸。”

栀子撇了撇嘴,将自己泪痕未干的脸埋进他温暖的怀抱里,卸下所有防备。

02

警方那边很快传来罪犯落网的消息。

人是抓到了,但钱款早被拿去赌场挥霍一空,警方在搜查时一无所获。

隔着看守所的铁栏杆,五十岁出头的男人在面对栀子时,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一丝愧疚,他身子懒散地靠着椅背,被手铐铐着的双手不安分地上下挥动,口沫横飞:“今儿被抓了我认栽,要钱没有,贱命倒是有一条。”

“明知道会有进牢房的一天,钟叔您又是何必呢?”栀子很难理解,小时候还教过她打算盘,给她买限量芭比套装的钟叔叔有天会站到她的对立面去,用憎恶的眼光盯着她。

“何必?”男人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呵呵,不怕把实话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他俞东升就没把我当个人,当初哥几个一起打拼的,我没少给他效力!干了二十来年,就给个财务主管的位置糊弄我,一点油水都不让我捞,平日损我就跟损孙子似的。2006年我老婆生产都不让我陪,难产大出血啊,我愣是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他俞东升何止是欠了两条人命啊。现在好了,连厂子也被大水淹了,真是老天爷开眼啊!他一辈子醒不来才好!”

男人还在骂骂咧咧的,但栀子已经听不清楚了,两个警察朝她打了个招呼将人押走了。钟九侵占的钱款百万有余,等待他的将是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以及冰冷的牢房。

从看守所出来,栀子和喜树向银行申请了房产抵押。眼下临近月末,公司员工的工资还没有结算,只好先拿这笔钱来救急。尽管鹿衔说愿意出一份力,但栀子不好要他的钱,一来鹿家的家底不是很殷实,她和鹿衔目前在交往,还没有成为夫妻。就算是成婚了,她也不想因此让鹿家长辈有成见;二来面临违约风险的那些订单损失还没有清算,合作商那边喜树还在试图去谈谈看能不能延期交货……她已经置身旋涡中了,不能再拖累鹿衔。

殊不知鹿衔早已洞悉她的心思,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所有存款全部转到喜树的账户上。尽管兜了一个大圈子,但鹿衔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也不打算跟栀子明说。他们都在不动声色地守护着彼此,看起来是那么笨拙,却也真诚得可爱。

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走,像是经历了一场大的风暴潮,俞氏企业在喜树没日没夜地拉扯下,终于有了一点起色。尽管大单子的赔偿金还有很多要还,但厂房慢慢恢复运营,从小单子做起积少成多,高筑的债台也在一点一点削减。

俞东升是在昏迷了半个月后的某个下午苏醒过来的,喜树将报喜电话打到栀子这儿来时,她正和鹿衔做新房大扫除。俞家的小别墅被抵押出去后,他们辗转好几个地方买到现在这栋小公寓。房子各方面条件自然没办法和以前比,但离菜市场很近,小区周围绿化条件不错,楼后面还新建了一个大广场,每天都有许多老年人晨练。总的来说是个温馨的小窝,况且顾瑾秋很满意,栀子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听到电话那头喜树说俞东升已经苏醒了,栀子和鹿衔步履匆匆地赶过去。等到了医院门口时,栀子却忽然没有勇气下车,颓然不安地坐在副驾驶,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从蔚蓝的天空跌进堆积的尘埃里。

旁边的驾驶座位上,一只脚已经迈出车门的鹿衔见状又将身子缩回车里,看着她问:“怎么了?”

“要不然……”栀子搓了搓手背,飘忽不定的眼神暴露了她此刻的不安,她犹豫着说,“要不然我还是别上去好了。”

鹿衔愣住,栀子故作轻松地继续说:“父亲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我了,他好不容易大病初愈,我过去也只能给他添堵吧。”

鹿衔其实不太懂得如何去安慰人,听到栀子这样说时,身体早已先于大脑一步,将她用力抱住。好一会儿,他才笃定地说:“无论去或不去,我都支持你的决定。遵从自己的心就好,不要怕,记得你身后永远有我护着。”

栀子使劲嗅了一下他身上的香味,淡淡的栀子花,无形之中有一股充盈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身体当中,她轻轻地说了声“好”。

鹿衔一直护送她走到病房门口:“我就在门口等你,哪儿也不去,不要怕,他到底是你父亲。”

可当她真的走进病房时,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竟无法将**的病人和俞东升联系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他倚着床头坐着,宽大的病号服下,是一具形如枯槁的身躯,衣服敞开着露出大半胸膛,靠近胸腔的位置插着一根管子正不间断地往外排淤积的血水。脸部浮肿未消,呼吸很沉闷,嘴里还时不时发出“哼哼”声,像是步入耄耋之年的老者,和病痛以及光阴周旋。

栀子不忍心再看下去,心中的退堂鼓敲了起来。就在这时,一直闭着眼的俞东升仿佛有了某种心灵感应,他忽然睁开眼睛,哑着嗓子开口:“你来了啊。”

“嗯,我来看看您,父亲。”栀子掩盖住眼里的情绪,坐到床旁边的陪护椅上。

俞东升猛地咳嗽了几声,脸涨得通红。

栀子急忙将床头柜上的水杯递了过去。他喝了一口稍稍平定下来,目光落在栀子身上,又好像越过她看向别处,叹息:“‘您’哪,‘父亲’哪,到底是没听你喊过一句爸爸。”

“是啊。”栀子捏着自个指尖,似乎要将心里的痛转移过来,“您又何尝不是一样,没喊过一声女儿,这说起来啊,都挺糟糕的。”

俞东升似乎是没料到栀子会出言顶撞,在他的印象中,自己的这个女儿,身上集齐了他最讨厌的性格,唯唯诺诺又多愁善感,但现在看来她已经有所改变。奇怪的是,俞东升并没有觉得恼火,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女孩子长大了,厉害一点好,省得受欺负。”

栀子鼻头有些酸,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从来都不是被父亲庇护长大的孩子,骨子里的自卑和懦弱一直都没有变,但在俞东升面前,她无法卸下伪装。

俞东升沉默了半晌,冷不丁问她:“你恨我吗?”没等她回答,他自嘲地说,“哪能不恨啊,恨透了吧。”

“没有。”

俞东升一愣。

栀子平淡地说:“说起来,小时候是有恨过的,就在您抛弃我的那天,自那以后持续了好长一阵子。可是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为人子女是没有资格去恨的,因为您是我的父亲,给予我生命的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大的呢?我想是没有的。但是啊,我对您的感情也止于不恨了。”

俞东升重重地呼吸着,无力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栀子笑容里掺杂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您明白的。小时候啊,巷子口老人常说一句话叫‘孩子是大人的一面镜子’。您给了我生命,健康的身体,又或者富足的生活、花不完的零花钱。但是,有一样我很清楚,就是从小到大我都没能体会到像寻常家庭那样最简单的幸福。我没办法去明白老师说的‘父爱如山’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的父亲不爱我。我也知道您讨厌我懦弱的性格,可我没有办法,如果父母的爱满分是一百,我只拿到了一半,那么就注定我是个不及格的人。像我这样糟糕的人,您说,我到底要怎么自学成才?我不能,我只是您的一面镜子啊。”

“是啊,是我造的孽。”俞东升长叹一声。他这一病,似乎看开了很多事情,什么钱啊名利啊,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心脏病复发的那几秒钟,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妻儿。他父母过世早,他自小寄人篱下情感淡薄,成年后也信奉钱是唯一给人安全感的东西,可直到那一瞬,他才幡然醒悟,亲情有多重要。他甚至悲悯地想,万一醒不过来,自己连句话都没办法交代,所有悔恨也从那一刻生了根。

想到这儿,俞东升声音颤抖:“还来得及吗?”

栀子岔开话题:“都过去了,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俞氏起死回生,您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俞东升身子朝她倾了倾,样子看上去很可怜:“你不愿意原谅我吗?”

“我说过,我没恨过您。但原谅这回事,我不是不愿意,而是我做不到。”栀子眼角渐渐湿润,她卷起裤脚,露出腿肚上嶙峋的疤痕,新伤覆旧伤,那些昏暗的记忆永远不能泯灭,她终究没忍住落了泪,“我只要一看到身上的伤,就会想起小时候暗无天日的日子,被丢到育幼院里受尽欺凌,被锁在阁楼里见不到一丝阳光。这太难熬了,哪怕只是想想,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像被鞭子鞭挞,被烙铁炙烤,被虫子啃咬一样痛。更何况……”栀子抽噎了一下,像是找到了某个宣泄口,将背包里瓶瓶罐罐的药剂翻出来,拿给俞东升看。

俞东升瞪大眼睛,狠狠地呛了一下。

这时,栀子继续说:“更何况,不只是身体上,就连心理上,我都……您或许不知道吧,您偶尔向外人提起的自己那个内向要死的女儿,何止是性格内向啊,她就是个怪物。一个偷偷去看心理医生,一个长期服用抗焦虑药物,一个连跟陌生人说话都开不了口,一个站在人群中央就有晕倒危险,一个患有重度社交恐惧症的女儿,那才是我啊。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又是谁呢? ”

俞东升用手捂住了上半张脸,嘴唇微张着,发出压抑的吭哧声。

栀子起身离开,快走出病房时,脚步一滞,回头淡淡地问:“当年……”

俞东升呆呆地抬起头,已经泛红的眼眶里有混浊的泪水在积聚。

栀子心中隐隐钝痛,却还是决心将多年前的疑问说出来:“当年俞幼院的那场大火,是您派人放的吗?”

俞东升像是知道这一天总会来临,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您……为什么要那么做?”“咔”的一声,栀子心里那根将断未断的弦还是断了。可到底忌惮着俞东升的身子,她咬紧牙关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当初瑾秋将你从育幼院接回来的当晚,就有狗仔盯上了俞家,想让我掏钱去买他们的独家新闻,他们狮子大开口,妄想从我这儿发一笔横财,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我给了育幼院院长一笔钱,一夜之间,育幼院大搬迁,弄它个人去楼空,让他们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至于那场大火,我本是不想放的,但你自从回来就一直都念叨小黑屋,我担心事情暴露,干脆叫钟九收拾个干净。”

栀子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抚着胸口:“所以,这就是黎江市多家媒体一夜噤声的原因?你以此恐吓他们,这就是和你作对的下场?”

俞东升没有反驳。

栀子踉跄地往后退了半步,眼神凶恶又绝望,一字一顿地诘问:“那你可曾知道,里面还困着一个孩子!”

“什么?”俞东升如同溺水一般不停喘息,整个身体都在颤抖,“钟九没跟我讲过这回事!”

栀子忽然明白因果循环这回事了。俞东升害得钟九没了家庭,钟九故意隐瞒小黑屋里鹿衔的存在,甚至不惜去杀一个无辜的人,一来宣泄自己的愤怒;二来有朝一日即便命案被查了出来,钟九也可以堂而皇之地说是受俞东升指使,临死还拉个垫背的。

所以说,钟九会在和她对峙时,说出那句“俞东升何止欠了两条人命”。

所以说,鹿衔曾告诉她起火时他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可无论怎么呼喊都没有人相救。

如此一来,一切便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只是俞东升种下的因,到头来果落在她身上。

俞东升让她遇见鹿衔,也让她失去鹿衔好多年。好在最后的最后,他们又相见。

至此,栀子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但她看着俞东升愧疚时,心里还是有不忍,临走前又留了一句:“幸好那个孩子,他还活着。”

身后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栀子没有回头,开门走了出去。

隔着一扇门,像是隔着一条广阔无垠的江。

栀子和俞东升站在江两岸。

江上无桥无扁舟。

今后,她拥有了真正的自由。

而站在江对岸的俞东升也有所顿悟。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通了顾瑾秋的电话。

他只说了简简单单三个字——

“离婚吧。”

不隔山不隔海,隔着二十年的漫漫时光。

大梦一场。

他终于将自由还给她。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03

新学期开学,记者团例行换届。

在经历一系列角逐之后,栀子和朱瑾分别拿下外联部部长、科技部部长职位。

按照记者团规定,每学期伊始的招新工作,部长需要全程把关,栀子和朱瑾忙碌了一上午,中午午休时,俸思毅的夺命连环call打到朱瑾这儿来,说要好好犒劳两位新任部长大人。

朱瑾一下子就看穿他葫芦里卖的药:“说吧,是不是又找不到发传单的小时工了?”

电话那头俸思毅贱兮兮地倒吸一口凉气:“天哪,小猪都这么了解我了吗?”

栀子作为吃瓜群众在一旁捂嘴偷笑。

朱瑾脸上有些挂不住,以一个发音纯正的“屁”字,结束了本次通话。

完事,栀子逗她:“你和俸学长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啊,我看着都着急,你就不怕他哪天追别人去?”

“Don't care!(不在乎!)”朱瑾一胳膊搭在栀子肩上,不着调地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他不定性我就不行。”

栀子大彻大悟地点头。

时光仿佛倒回了两年前的夏天,绿柳拂风,炎热丝毫不减,她和朱瑾依旧走在去往旧书摊的林荫路上,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穿梭,依旧是在快看到出口时,被一个不速之客拦住,问她们要不要免费扫码得西瓜汁。

只是这一次,栀子不再闪躲,而是一把接过对方手中一沓宣传单,卖力地吆喝。

“扫码可以免费领西瓜汁,那学姐,我能加你微信吗?”一个男生在栀子面前驻足,紧张又期待地问。

“这个……”栀子被男生突如其来的搭讪弄得有些无措,她下意识想朝朱瑾求助,可是距离有些远,她们被人群冲散了。而俸思毅被一群小姑娘围着,情况不比她好到哪儿去。

“学姐,你别担心,我没别的意思,我也是摄影系的,今天在记者团面试被刷了。听学院的同学都在传,说您在外联部很厉害,我想向你取取经,我们……交个朋友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

身后传来鹿衔的声音,栀子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救星,往他那边挪了挪。

鹿衔上前搂住她的腰,不动声色地宣誓了主权,漫不经心地抬眼看面前的男生,指了指他手上的手机:“拿来,我给你她的微信号。”

男生就算是再傻也看得出这两个人的关系了,哪儿还敢再要微信号啊。

他慌张地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学姐不方便就不勉强了哈,打扰了。”

鹿衔却丝毫不理会,依旧笑得如沐春风:“没关系,一个系的不用这么生分。”

一旁的栀子呆呆地看着,搞不懂今天鹿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要知道平时他都是一副“东亚醋王”的架势,今天怎么忽然大度了?

就在她溜号的工夫,鹿衔已经将微信号留给男生了,并且在对方临走前还“友善”地拍了拍对方肩膀:“没事啊学弟。”

等人走远了,栀子捅了鹿衔胳膊一下,有点不乐意:“你真把微信给他了啊?”

鹿衔一本正经:“真给了。”

栀子的表情更落寞了,这人什么时候不吃醋了,她还真是不习惯。

又听鹿衔补充一句:“俸思毅的。”

被一群小学妹缠着脑仁都快炸了的俸思毅正想向栀子求助,结果眼神相接时,他发现栀子和她身边的鹿衔正冲着自己笑,还笑得意味深长的。他有些不明所以,只是隐隐觉得瘆得慌,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俸思毅忒糟心,好不容易把小学妹给打发了,找个板凳坐着歇脚,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微信联系人那一栏,有人申请加他为好友。

俸思毅瞥了眼对方ID:纯情小奶狗。

他气得白眼狂翻不止,刚要点拒绝,对方又重新发了一遍添加好友申请过来,附上一条打招呼信息:“栀子学姐你好,我们刚刚见过的。”

这一回俸思毅的脸直接气成猪肝色,他恨得直痒痒:“给老子滚!”

那头可怜的男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这厢俸思毅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被“鹿氏夫妇”给坑了。

他气急败坏地要找他们算账,可一抬头,人家早就没影了。

“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路的栀子有些不安地问鹿衔,并且三步一回头担心俸思毅会追过来。

鹿衔停下脚步,扳正她的头:“好好走路,小心绊倒了。”

“这样做是有点不人道,”鹿衔停顿一下,表情有点惋惜,嘴上却不饶人,“但他俸思毅明知道会有人找你搭讪,却还敢背着我邀你帮忙发传单,显然是触了我的底线,总要付出点什么。至于那个学弟,我刚刚添加好友时看了他的昵称,一看就是常撩女生的情场高手,我必然要趁早掐断他的念想。”

栀子顿悟,两眼散发崇拜的光芒:“好啊,你是一箭双雕。”

鹿衔会心一笑:“嗯,你说得对。”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实验楼门前。

实验楼的收发室窗台上有许多明信片和信件,按照日期陈列在不同的盒子里,待人来取。

在这个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人们动动手指发条微信就能相互问候,但仍有一小部分人,仍然坚持着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笔墨信笺间,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蕴藏其中,等待载着光阴的一封信跨越空间的距离抵达收信人的手中。

哪怕隔山隔水,情谊只增不减。

栀子很快从一堆的信件中,找到星星的那封。自打她支教回来,星星每周都会寄信给她,有时候讲学校趣事,有时候讲自己的烦忧。当然,更多的时候她充当着倾听者的角色,而每一次收到信件,她就仿佛在跟小时候的自己对话,这种感觉很奇妙,也很美好。

晚上临睡前,栀子将信封拆开,把信取出来,星星工整的字迹呈在眼前。

亲爱的栀子老师:

展信佳。

这是六年级上学期的第四周。

数学讲到了应用题,听了让人头大,要是鹿老师还在就好了,看在他的面子上我还能学个半小时。

英语上周周考的成绩还不错,打了九十五分,老师奖励我一个本子,非常厚,估计一年的笔记都有着落了。

生活依旧很糟糕,仍然有讨厌我的同学在恶作剧。前两天下了场暴雨,老屋的房顶又漏了一块,等村支书来帮忙修……不过,在这些烦心的事当中,有一件事我还挺高兴的。

班上新转来一个男生,所以我现在也有同桌了。

他长得有点好看,可性格比我还古怪,话比我还少,有时候一整天都听不到他说几句话。

但他人还是挺好的,我们两家住得近,离学校又远,他每次骑车上学都载我,放学也是,还跟我奶奶讲:“以后,奶奶您就不用担心猩猩了。”

猩猩,大猩猩的猩。

一个不太好的外号,可谁让我蹭人家车呢?只好忍了。

最后的最后,我的语文老师快要结婚了,她今天在课上讲了一句话——“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大意是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如彩虹一般美好的人。

栀子老师您呢,遇到了吗?

读到这儿的时候,栀子收回视线,身边熟睡的男人搂着她的那只胳膊紧了紧,似梦非梦地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说了一句“我在”,他才微微扬起嘴角,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夜深人静,栀子将信合上,嘴角挂着一丝浅笑,她执笔给星星回信,簪花小楷透着股婉转柔情——我遇到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遇上方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