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走吧,我要在这里等他。

一、她从不知自己竟有一日会对一个男子这般上心,就像戏折子里写的那样,得了相思疾。

苏叶也曾疑惑过顾清让为何要将时间定在三日以后,不过很快她便明白了究竟是为什么。

接下来的三天,顾清让突然变得很忙,忙到苏叶几乎都看不到他的人影。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约定好的第三日,顾清让却始终未出现,苏叶只在自己房内发现一张顾清让亲手写的小字条:

“我仍有杂事要处理,子时在约定好的地方相见。”

不知为何,苏叶心中始终有股异样的感觉,可纵然如此,她仍是去了那约定好的地方等顾清让。

子时,太阿门除了那些夜巡的弟子,路上已瞧不见一个人。

苏叶双手抱膝,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山石的缝隙中静静等着顾清让。

今晚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山风呼啸,不停在山石的缝隙里穿梭着,发出“呜呜”的怪叫声。

这样的地方定然会叫寻常女子感到害怕,而苏叶除了焦急,再无其他多余的情绪。

苏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此处等了多久,只知随着时间不断地往后推移,仿佛有一道光从厚厚的云层间钻了出来,原本混沌一片的天地也因此清明。

天在一点一点地变亮,她要等的人却始终未来,直至黎明的朝霞彻底被蓝天白云所取代,那片山石之后方才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苏叶知道,来者定然不会是顾清让,她却仍忍不住探出头去看了一眼。

可也就是这一眼,原本还算得上宁静的清晨突然就变得嘈杂起来。

“师叔!是那个魔女!我看见她了!她就躲在山石后面!”

“抓住她!抓住这个魔女!她杀了渡厄真人,伤了大师兄,一定不能放她走!”

苏叶甚至都未弄清状况,便被一群高阶弟子给团团围住了。

那些弟子看上去年纪都不小,个个器宇轩昂,一看便知定是修为更高的那一批精英弟子。而领头的那位长者,则与顾清让的师尊有着六分相像,同样是有着花白的眉与发,面容却如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那般俊秀。

苏叶并没有逃。

即便她想逃,也无法在太阿门这么多精英弟子包围的情况下全身而退。

她瞥了那名长者一眼,开口便问:“顾清让在哪里?”

换来的却是那长者的一声冷笑:“你这魔女还有脸来问?”

苏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脸问了,可她还记得,方才似乎还有人说了句,顾清让受了伤。

于是,她问得越发大声:“告诉我,顾清让他究竟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回复她的是一柄又一柄闪着寒芒的利剑。

她曾答应过顾清让,绝不会再杀太阿门中一人。

纵然利刃擦着她面颊而来,她亦不曾祭出隐灵,不过是翻转身子避开那一击。

围剿她的皆是太阿门中的精英弟子,纵然她使出了全力都不一定能全身而退,更遑论她这样不停地放水。

那些刀与剑一下一下地划过她的身体,有些地方渗出了血珠,有些地方已皮开肉绽见了骨,她手中明明还有一枚苏木给的神盾符,只要捏碎了她便能全身而退,可她尚未等到顾清让,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直到那名领头的长者用剑指在了她脖颈上,她方才彻底放弃了挣扎。

在众人的围剿之下她已伤痕累累,先前之所以还能撑住,不过是被恐惧支撑着,而今那些刀与剑都已撤去,只余一柄抵在她脖子上,她反倒得以放松,竟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

苏叶再度醒来的时候已在太阿门的地牢里。

她手腕与脚踝上皆被戴上了枷锁,她身上的伤仍一下一下地扯痛着。

她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可她更担心的仍是顾清让,也不知他如今在何方,身上又受了多重的伤?

太阿门的地牢由石块砌成,牢中只有一扇拳头大小的窗,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密不透风。

苏叶甚至都不知外面的世界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就这般拖着负伤的身体日复一日地在地牢中等着。

她从来都不信顾清让会骗她,她始终坚信着,只要顾清让身上的伤痊愈了,便一定会来找她。就像从前那样,不论她去了哪儿,他总能想办法找到。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等了多久,她在地牢里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和睡。

等待的时候,她脑子里满满当当塞的都是顾清让,甚至连睡着了的时候做的梦里都是他。

她从不知自己竟有一日会对一个男子这般上心,就像戏折子里写的那样,得了相思疾。

她身上的伤无人来治,她又日日闷在这样一个不透风的潮湿环境里,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已开始生脓发臭,她甚至都能闻到从自己身上传来的那股子死亡的味道。

纵然如此,她仍未去动那枚被妥帖放在胸口的神盾符,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会来救我……”

这样的话她已记不清重复着与自己说过多少遍,可她始终都未等来顾清让,反倒等来了白芷。

等来白芷的时候,她甚至连抬起头的力气都要失去。

黑暗中,是谁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她的名字?又是谁用剑砸穿了地牢那密不透风的石墙,使她看到一丝光亮?

然后,她听到了白芷那细细的啜泣声。

苏叶试图仰起头去看白芷,才仰一半便因力竭而重新落在了冰冷的石头地上。

白芷已然停止哭泣,只是声音里依旧带着哭腔:“魔宗之人混了进来,现在咱们宗内一片混乱,你快点趁乱离开吧,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余下的话尚未说完,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吓得白芷连忙抽出了腰间的剑。

所来之人是苏木,白芷虽不曾与他有过正面交锋,但苏木其人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莫说修魔者中无一人不识他,就连修仙界也几乎人人都识得他,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张比女人还要美的妖孽面容,更为关键的还是,他那与自身容貌十分不相称的辛辣手段。

白芷几乎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就僵住了,苏叶却率先反应过来,用仅有的力气支撑着自己爬了起来,一把挡在白芷身前:“别杀她!”

这话是说给苏木听的。

纵然苏叶不舍身护住白芷,苏木也不会去搭理白芷这种无足轻重之人。

他甚至看都没看白芷,直接将她视作透明,目光始终黏在苏叶身上:“为何不捏碎神盾符,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不待苏叶接话,他便已翘起了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还在想着等顾清让来救你?”

本如烂泥腐木一般了无生机的苏叶一听到“顾清让”三个字,眼中突然就有了神采,就像一朵濒临枯萎却又突然吸足水,瞬间饱满起来的花。

她连忙问:“你知道他在哪里?”

“不知道。”苏木冷冷答道。

听闻这话,苏叶又瞬间枯萎成原本的模样。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用微弱到几乎叫人听不清的声音说道:“你走吧,我要在这里等他。”

“呵……”这一次,苏木是真被苏叶气得笑出了声。

这种事根本就由不得苏叶来说不,她如今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着实太过碍眼,苏木连多余的话都懒得与她说,直接将她打横抱着便走。

苏叶已游走在油尽灯枯的边缘,被苏木抱起的刹那她本还下意识地去挣扎……

或许是她在这地牢里待了太久,久到几乎都要遗忘温暖这种感觉的时候,这般突然地被人抱起,她竟仅仅是挣扎了两下便窝在苏木怀里昏睡过去。

苏叶再一次醒来已是十日后。

她在太阿门地牢里被关了足足三个月。这三个月的时间里,她像是被所有人给遗忘了,起先几日还有人给她送饭,到了后来,太阿门被苏木搅得乱成了一锅粥,她便彻底被人给遗忘了。她本就有重伤在身,再加之近三个月粒米未进,仅仅是靠着残留在身上的魔息来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苏木与白芷若是再晚来一步,怕是就只能看到她的尸骨了。

苏叶从未想过,自己头一次进魔宗总舵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是了,这一次苏木并未将苏叶带回她所熟悉的那间茅草屋中,而是直接将她带回了魔宗总舵。

魔宗总舵,人称“魔宫”。

宫中有着整个修魔界最好的大夫,苏叶昏睡了足足十日,醒来时身体已好了大半。

她身上大面积的创伤皆已结了痂,小伤则已愈合得差不多,唯一令人有些担忧的就是那苍白如纸的脸色。

这十日,苏木可以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苏叶身侧。

苏叶一醒来,他便连忙端起一直备在一旁的热粥,准备喂给她喝。

苏叶却仍是那副冥顽不灵的模样,才喝一口粥,便又念着要见顾清让。

苏木并未回复她,眼中的暖意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去。

第三口粥才入腹,苏叶便又推开了苏木给她喂粥的那只手,挣扎着从**爬了起来。

温热的白粥随着苏叶的推搡洒落在了苏木绛紫色的衣袍上。

他面上仍无任何表情,额角的青筋却已隐隐在跳动。

苏叶却仿若未见,仍是道:“顾清让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她整个人都已陷入一种可称之为“癫狂”的情绪里,全然未发觉苏木已对她忍到了极限。

她又一次想要爬下床,却被苏木一把拽了回来,狠狠甩在**。

他已彻底被苏叶败了兴,索性连粥也不喂了,就这么直接将已被洒出一半的粥碗砸在了地上,任由苏叶饿着。

他这么一砸碗,倒叫苏叶瞬间清醒了。

而苏木已被她磨尽所有的耐心,他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甚至在反手关上门的时候还不忘在苏叶伤口上撒盐:“一切都不过是你自作多情罢了,你以为你怎么会被太阿门精英弟子围剿?是他出卖了你,暴露了你的身份。你死了这条心吧!他不会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

苏叶从来都不是那种会声嘶力竭去与人争辩的性子。旁人说的话都不算数,顾清让若真要出卖她,又何必等到现在?

苏木走了便走了,她亦懒得去争辩。

兴许是真被苏叶给气到了,接下来的几日,苏叶都未再见到苏木。

被苏木晾着的这几日里,苏叶倒是想清楚了不少事。她知道她与顾清让之间定然存在着什么误会,而她身在魔宫,必然什么都得依靠苏木。对于苏木的个性,她又岂会不知道,他这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越是与他犟,他态度便越强硬。

苏叶明白再这么与苏木斗下去吃亏的终究还是自己,她虽不会主动去向苏木认错道歉,倒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与他硬碰硬。

而苏木也确实是吃软不吃硬,见苏叶乖巧了、听话了,他的态度亦明显有所转变,甚至连与苏叶说话时都能称之为温柔,从一开始的冷嘲热讽变成后来的好言相劝。

二、她对苏木的感情太过复杂,有过最纯真的爱慕,有过发自内心的恐惧,有过不加掩饰的厌恶……最后只余麻木。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眨眼便又过了十日。

这十日里,苏叶一直都在安心调养,她身上的伤已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些天来她始终都在心中偷偷做着计划,一旦完全恢复了,她便要出去找顾清让。

目前来看,她像是彻底迷惑了苏木,也再未提过有关顾清让的任何事,她以为只要再过一两日便真的可以从这里逃离。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她做好万全的准备,计划连夜逃出去之时,她又收到一个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她要和苏木成亲!

这消息着实来得太过突然。

苏叶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要嫁给苏木,相较于苏叶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苏木却激动到连话都要说不清。

得知这消息的那一夜,苏木喝了很多酒。

那是苏叶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看他这般失态。

自打宗主告知苏叶这消息以后,她所居住的小院外突然多了许多人,她就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金丝雀,分明背生双翼却也难飞。

是夜,晚风微凉,风里飘着水一般清凉的花香,夜色深沉似墨,在全然无光的情况下纵然是伸出了手也看不清其轮廓。

苏木便是在这样一个深沉的夜里闯了进来。

他仍穿着一袭尊贵的绛紫色华服,与以往不同的是,他那从来都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发散落大半,那双藏着三分笑意、三分不羁、四分阴鸷的眼睛已被一层水雾给笼罩,他所有的情绪都被藏在迷雾之后,唯有嘴角始终是向上扬着的。

苏叶的希望早在听到自己与苏木婚讯的刹那破灭。

她甚至都懒得再去搭理苏木,任凭他一人像个傻子似的杵在她面前笑。

纵然是苏木自己也不知,他究竟目光痴痴地盯着苏叶唤了多少声“小叶儿”。

听惯了苏木用或是调侃或是阴冷的语调唤她“小叶叶”,而今再这般猝不及防地听他唤“小叶儿”,苏叶不禁一愣,这个称呼着实陌生却又耳熟得紧,她都已记不清究竟在哪儿听过。

苏叶的脑袋始终低低垂着,她的思绪早已飘向了远方,又岂能听得见藏在那一声又一声“小叶儿”背后的缱绻柔情?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大抵便是如此奇妙。

在此之前她若是不曾去太阿门,不曾遇见顾清让,又或者说……不曾被苏木任性而粗鲁地对待,或许就不会是今日的局面。

那一夜自苏木走后,苏叶突然做了个梦,梦到她与苏木一同回到了儿时。

仍是在她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那个小院子里。

彼时正值暮春,小院里芳草萋萋,粉蝶蹁跹,飞舞在成簇成簇生长的花丛间。

她坐在院里的石椅上小短腿一晃一晃,歪着脑袋望向苏木:“木哥哥,为什么我的名字叫苏叶呀?一点儿都不好听。”

苏木眉眼弯弯,声音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一棵树除去根以外,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苏叶将尾音拖得长长的,“树叶?”

“对。”苏木笑得越发温柔了,“所以,你明白了吗?”

“原来是这样呀。”苏叶眼中的疑惑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掺杂任何杂质的喜悦。

“那木哥哥你会一直喜欢小叶儿吗?”

“当然,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替代我的小叶儿。”

“可……那将来你若是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那,我们拉钩?”

“好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木哥哥要永远永远地喜欢小叶儿。”

……

苏叶记性不大好,往事在她的脑子里总是模模糊糊搅成一片。

梦里的那件事距今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年。那样一件小事明明早就被她和过去一同丢弃了才对,为何她又会一点不落地梦见了?

这场梦带回的不仅仅是那段回忆,某种早已被她深埋在心底里的感情亦被重新挖掘出暴露在阳光底下,散发出陌生而又陈腐的气息。

苏叶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她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那枝碧桃看了许久,眼中方才重新有了神采。

她对苏木的感情太过复杂,有过最纯真的爱慕,有过发自内心的恐惧,有过不加掩饰的厌恶……最后只余麻木。

那夜之后,苏木再未出现在苏叶眼前,而苏叶院外的看守也是一日更比一日森严。

时间一晃而过,很快便到了苏叶出嫁的日子。

才过丑时,便有婢子推开了门,将苏叶从被褥中刨出。

苏叶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只管摊开了手任由她们去摆弄。

她的眉眼鼻皆是带着钩的尖形,偏生两颊又生得肉鼓鼓的,一看就是个仍未长开的小姑娘。

宗主苏释天送来的这几个婢子手巧得很,又是敷粉又是描眉,不消片刻,一张薄施粉黛、两唇却涂得亮汪汪的明艳面孔便映在铜镜里。

苏叶本是精致艳丽的五官,却被一张肉乎乎的脸蛋拖了后腿。如今被婢子们的巧手一捯饬,最后再往她额上贴个花钿,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苏叶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

她怔怔地望着铜镜里那张全然陌生的脸,沉默着。

化完了妆,她像个木偶似的任由那群婢子来摆弄她的头发。

待到一切都准备就绪,她换上了绣着金线的鲜红嫁衣、盖上了喜帕,那群婢子方才施施然退出去。

今夜,整个魔宫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苏叶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换作从前她定然会因此而感到兴奋不已,可此时她着实无心去欣赏。

在此之前的无数个夜里,苏叶都曾倚在这扇窗上向院外眺望,不论是哪一次她所居的这方小院外都挤满了驻守的修魔者,今夜也不例外,只是相较前些日子,今夜的守卫明显松懈不少。

本已绝望的苏叶顿时又看到了希望。

她脑子里又开始飞快构思接下来的逃脱计划。

此时她院外的防守虽比往日里松懈,但也算得上是戒备森严,她在窗边踱来踱去,方才想到一计。

屋外仍有婢子在守候,苏叶忽而将梳妆台上的东西全部打翻在地。

一直候在屋外的人只听到屋里“哐当”一声巨响后,再无任何动静。

守在门左侧的婢子总觉着屋内有些不对劲,连忙敲门问了句:“苏小姐?”

此时,苏叶将东西全部打翻后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自然不会去应那婢子。

那婢子越发觉着不对劲,又追问了几声,结果仍是无人应答,一片死寂。

守在门外的两个婢子终于坐不住了,连忙将门撞开,却见着一袭嫁衣的苏叶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方才敲门的那婢子地位显然要比另一个婢子高,只见她朝另一个婢子使了个神色,另一个婢子便惊慌失措、匆匆地跑了出去。

卧房的门才被关上,苏叶便猛地睁开了眼,一掌劈在仍盯着自己看的婢子的后颈上。

那婢子霎时就晕倒了,苏叶连忙剥下她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

做完这些以后,她才又将头探了出去,继续暗中观察那些站哨的人。

也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老天爷有所安排,本还在院外来回巡逻的人竟也突然消失不见了。

事已至此,苏叶也管不得那么多,总之院外没人了,她便直接从窗口翻了出去,在月色的掩护之下一路狂奔,朝魔宫外跑。

她就如一只冲出笼的鸟,脸上洋溢着从前都不曾有过的笑容。

苏叶所不知的是,她做的一切全都落进了苏木的眼睛里,他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高处,眼睫轻垂,叫人看不清他眼中正在翻涌的情绪。

苏叶不眠不休地向前跑,她一路向西行,于三日后抵达太阿山。

来之前,曾在脑中幻想过无数次她与顾清让相遇时的情景,却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在太阿山脚下遇到一袭白衣的顾清让。

见到顾清让的刹那她明显呆了呆,她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本以为要想尽办法,乃至要交出性命才能见着的人就这么活生生地立在了她眼前。

她曾在脑子里构想过无数要与顾清让说的话,可当她真正见着他的时候才发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就在她踌躇不前,纠结着该如何说出第一句之时,一直背对着她的顾清让也终于发现了她。

在顾清让转过身看见她的刹那,苏叶再一次愣住了,心口骤然一疼,像是被什么尖锐物体给狠狠地捅了一下。

他的眼神是那样陌生、冰冷,甚至……还带着三分恨意。

“顾清让……”她试着轻声唤了句,“你没受伤吧?”

顾清让不答,反而提着剑质问她:“为什么要骗我?”

苏叶一头雾水,却又莫名地慌和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骗你了?”

顾清让却未接话,回答苏叶的是他手中那柄闪着寒芒的剑……

她看着顾清让的脸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眼前放大,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口口声声说要带她走,要和她远走高飞的顾清让会拿剑刺向她?

这大抵是她十岁以后第一次流泪,可她知道,一定不是因为肩头的那道伤太疼了。她对疼痛的忍受力向来都很强,纵然是断了胳膊、缺了腿也绝不会流出一滴眼泪。

那又为什么会哭呢?

她抹掉仍在不断往下流的泪水,嘶哑着声音问:“你就是这样带我走的吗?”

她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连顾清让的脸都看不清了。

“为什么要杀我师尊?”

耳畔是谁在低吼,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就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明明就只有肩胛骨中了他一剑,可为什么她的眼皮会这么重,像是再也抬不起来了似的?

她的意识在一点一点地散去,却仍能听到有人在她耳畔放声大笑。

是顾清让吗?

他真的就这么恨她吗?

三、如果那一夜苏叶没有逃走,纵然是与苏释天为敌,他也一定会好好待苏叶,竭尽他所能地去对她好。

苏叶死了。

死在十七岁那年,她成亲的那一夜。

灵堂里,双目通红的顾清让立在苏叶的尸首前,不眠不休已足足三日。

这三日,他滴水未进,任凭谁来劝他都无用。

白芷便是在苏叶死后的第四日赶过来的,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精英弟子叶连召,以及叶连召曾在太虚秘境内救过的普通内门弟子钟年年。

白芷那双眼不比顾清让好到哪里去,唯一的区别是她的眼是哭红的。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勇气,她竟敢直接冲进灵堂一把拽住顾清让的领口,狠狠咬着牙道:“你为什么要杀她?你知不知道她当初为了等你,在那地牢中变成什么样子?就连苏木来救她,她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要继续等你……”说到此处,她开始低声哽咽,余下的话断断续续在喉间打着转,再也说不出口。

顾清让从始至终都未张嘴说哪怕是一个字。

他对苏叶的感情绝不掺杂任何杂质,不论是他从前与苏叶说过的那些话,还是一个月以前与苏叶的那场约定皆发自内心。

他不知他与苏叶之间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约定好了,三日后便一同离开。

白芷的哭声越来越大,从一开始的低声啜泣变作号啕大哭。

就连与苏叶并无多少交情的钟年年都不禁红了眼眶,而顾清让的眼睛更是红得几乎就要滴出血。

他知道,他又岂会不知道?

奈何他一开始不曾看穿这场局,他的理智在亲眼看见“苏叶”杀死他师尊,并将他重伤后便已彻底失去。

那一夜他伤得很重,“苏叶”招招狠辣致命,若不是他师叔突然造访,他怕是早已不在人世。

他恨!是真的恨,恨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信任苏叶,恨自己两次栽倒在同一个地方,明明从前就已被苏叶下过一次药,而今却还是这般不加防备,甚至还拖累了师尊。

他在“苏叶”拖着剑转身离去之时大声质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苏叶”却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妖娆神情,道:“修仙界两百年才出一个的天纵奇才就这般窝囊地死在我手上岂不是太可惜了?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来养伤,三个月后的今天,你我二人约在太阿山脚下一战,不见不散。”

“苏叶”话音才落,他便因身受重伤而昏厥。

当他再度醒来,已是半个月以后,彼时的顾清让尚不知晓,真正的苏叶早已被锁入太阿门的地牢中备受煎熬,所有知道苏叶被抓这一消息的弟子皆死于苏木手中。

太阿门高阶精英弟子与长老的大量死亡使得太阿门的防守变得极其薄弱。

苏木率领三万魔宗之人轻轻松松便攻上了太阿山。

太阿门因此元气大伤,甚至连修仙界第一大派的头衔都要不保。

从前于顾清让而言,修炼不过是为了敷衍师尊的手段,而今他却是在拼了命地在修炼,为的就是能以最快的速度痊愈去与苏叶决一死战。

他日等夜等,终于等到了那一天。

他以为自己永远都能保持冷静与克制,可他那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见到苏叶的刹那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像是突然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的理智,拿剑指着苏叶,大声质问着:“为什么要骗我?”

他的剑素来都很快,这一次也如往常那般,话音未落,他便已一剑刺穿了苏叶的肩胛骨。

他虽早已气到失去理智,却仍避开了要害,只刺了她的肩胛骨。

他以为苏叶只会受一丁点皮外伤,比起当初被她挑断全身筋脉的自己要好出千万倍。

她却就这样死在了他眼前。

他的剑上被人淬了毒,是那种一沾即毙命的剧毒。

他从来都不笨,又岂会猜不出这一切皆为有心之人设的局。

一瞬间,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来。

恨吗?后悔吗?

当然。

他在苏叶已然僵硬的尸首前不眠不休地守了足足三日。

这几日里,有人来了有人走了,除却白芷,却无一人将目光停留在苏叶身上,统统都在劝他要好生歇息,好生吃饭。

苏叶虽不曾主动提及自己的过往,他却也并非对她一无所知。

人人都知魔宗宗主养了只杀人不眨眼的凶兽,却无人知晓,那足以令人闻风丧胆的夺命母夜叉是个才满十七岁的小姑娘。小姑娘明明生得那般冰雪可爱,眼中却永远是一片死寂。

在此之前,他不知晓世上竟还存在这样的姑娘,她手染鲜血,杀人不眨眼,却又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这样浑身上下都充满矛盾的姑娘就像一块磁铁,一出现便已将他深深吸引。

白芷离开以后,他的倦意方才袭了上来。

整整几日都不曾闭眼的他一睡便是一整天,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本该静静躺在棺材里的苏叶却突然消失不见。

某一瞬间,他甚至都以为苏叶又复活,从棺材里爬了起来。

然而,事实却是她消失了,连人带魂一同抽离了他的世界。

苏叶这次是真的死了,偷走她尸首的正是在幕后操纵一切的苏木。

正如顾清让所猜测,他与苏叶之间所发生的种种皆为苏木暗中操纵。

苏叶被埋在了太阿山脚下。

有传言说,最后的修罗女赤焰姬的业火红莲种子便是落在了这太阿山上。

传言虽是虚的,可业火红莲种子于天下每一个人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力。

世人皆知赤焰姬当年曾留下了业火红莲的种子,却无人知晓那种子是她留给自己刚出世的孩子的唯一物件。

直至死时,苏叶都不曾知晓她并非苏释天捡回的孤女,而是赤焰姬与白芨之女,修罗一族仅剩的血脉。

这个秘密只有苏释天知晓,后来这秘密又多了一人分享,那便是刚从极北之地回来的苏木。

这些年来,苏释天一直都在想办法让苏叶体内的修罗血觉醒,甚至,当年苏木派苏叶潜入太阿门也是为了这个,所有让她去完成的任务都不过是掩饰,最终目的却是让她长时间留在太阿山上,期望她的血脉能与业火红莲的种子产生共鸣。

苏木的想法倒是很好,可苏叶在太阿门待了大半年也仍无任何反应,直到后来,苏木发现苏叶对顾清让竟然生了情愫,方才有了之后的事。

修罗本就是一种恶鬼,而苏叶又是恶鬼与人族的混血,倘若彻底杀死了她为人的那一部分,那么,苏叶所剩的便只有为恶鬼的那一部分。

并不是每个人死了都能遁入鬼道。

为了使苏叶化成修罗,苏木可谓是煞费苦心,他早早便选好了日子,设局令苏叶穿着血红的嫁衣含着怨被此生挚爱顾清让所杀。

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一袭血红的嫁衣,又是含着怨死去被埋在了太阿山上唯一一处阴地,苏叶已具备所有化作修罗的条件,苏木而今所要做的便是耐心地等。

他这一等,便是一百年。

苏叶的坟仍无任何动静。

春去春又来,她仿佛就真的死在了一百年前,和那些再寻常不过的人一样,一旦死了,便真就彻底地消失了。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满怀期望的苏木已只剩绝望。

他对苏叶的感情不曾掺一丝假,可纵然再深的情都敌不过利益的驱使,更何况,他当年曾给过苏叶两个选择。

如果那一夜苏叶没有逃走,纵然是与苏释天为敌,他都一定会好好待苏叶,竭尽他所能地去对她好。

苏叶却从未选择过他,不论是儿时还是现在,得到的永远都是同一个答案。

与往常一样,今日的黄昏他又来看苏叶了。

苏叶的坟包仍是那样孤寂,孤零零地立在草木葱茏的山脚下,一如她生前那般与世隔绝。

他每次来看苏叶都从不会开口说话,总是提着一壶酒,盘腿坐在苏叶坟前一言不发地自饮自酌,他从堆满火烧云的黄昏一直喝到天黑,直至山脚下一片漆黑方才离开。

苏木所不知的是,他离开以后不久,那近百年都无动静的坟包上开始不断往外冒着黑气,直至破晓天明,一袭白衣的顾清让自此经过,苏叶那被杂草深埋的坟包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只听“砰”的一声,苏叶的坟便从中间裂成了两半,已化作修罗的苏叶便这么从坟中钻了出来。

那日清晨突然狂风大作,原本晴朗的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暴雨的颜色甚至逐渐由淡变浓,渐渐变成了血一般浓稠的红,是天下将要大乱的征兆。

顾清让一如百年前那般白衣翩翩,而苏叶却已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重逢的时刻二人皆是一愣。

顾清让那本无一丝波澜的眸忽而一亮。

就像是一道曙光突然撕裂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厚厚积云,他漆黑一片的世界里渐渐透进了光,他想伸手去触碰那一抹亮,才将手抬起,指尖便一阵轻颤,连带着他的心脏一同抽搐。

脑中又不自觉回想起那句曾在他心中回**过无数遍的话:“你就是这样带我走的吗?”

他眼中亮起的光又渐渐暗了下去,一点一点地湮灭在他眸子里。

苏叶死了。

早在一百年前,便已死在他的剑下。

如果说再度重逢时顾清让的情绪是懊悔与自责,那么苏叶的心情却要复杂得多。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子,那颗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竟开始一阵一阵地抽痛。她突然变得很难过,却又不知那种难过究竟是从何而来,原本空****的胸腔里突然被一股子酸涩的气体填充得满满当当,几乎就要喷涌冲出那已腐朽的胸腔。

她竭力抑制住那股异样的情绪,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静静注视那人。

那人的眉眼分明好看极了,她却越看越觉心痛,甚至有一股被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恨意如春日里新发的芽一般破土而出,甚至它在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而飞速成长壮大,渐渐长为一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巨木。

萦绕在她身上的那股本就算不上多平和的气息突然变得危险至极。

她脸上虽仍能看出从前的影子,却因消掉了婴儿肥而变作另一种风格,其中变化最大的还是她那双眼睛,从前是深渊一般不见底的黑,面无表情且不说话的时候总让人觉着她就是一个用木头雕琢而成的人偶,而今的她那双眼睛已变作比血还要浓稠的暗红色,美则美矣,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异诡谲。她整个人就像是一柄被拔出鞘的利刃,有种杀气腾腾的美,叫人不敢逼视,只觉心悸。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忍不住唤了一声:“叶儿?”

可也正是因为这一声“叶儿”,苏叶那仅存的理智也消失了。

她双目通红,滔天的恨意犹如火山爆发一般自她体内喷薄而出,刹那间,甚至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肃杀之气,她的头发和衣裙无风自舞,宛若一朵迎风而绽的曼珠沙华。

顾清让又岂会感受不到她所散发出的杀气?

可他仍痴痴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望着那美得张扬却又危险至极的女子。

如果她真是他的叶儿,化作修罗自坟茔中爬了出来找他索命,那么,要杀便杀吧,太阿门的首席弟子顾清让早已死在了一百年前,伴随那个名唤苏叶的少女一同离去。

苏叶双手弯曲成爪,正要朝他面门扑来,指尖却骤然停在了他鼻梁前。

像是有一股力渗透了她的身体,用灵魂将其动作制止。

两行殷红的**就这般猝不及防地顺着她眼角慢慢滑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翠绿的草地上,红与绿的交织夺目至极。苏叶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她恨极了眼前之人,身体却像是突然之间就不听使唤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顾清让面前。

而顾清让的目光始终都未离开她的眼,这一眼就像是穿透了漫长到没有尽头的时光,回到他与苏叶初遇的一百多年前。

山脚下有微风拂来,有虫鸣鸟啼,甚至有粉蝶蹁跹,缠缠绵绵落至他的肩头她的鼻尖。

这本是一幅美到足已入画的景象,却被一把不知打哪儿飘来的嗓音搅碎。

“顾师叔!”男子低沉而浑厚的嗓音再一次响起,彻底撕破了原有的平静。

苏叶那双殷红的眼睛里再度恢复平静,而顾清让的眼亦正逐步恢复清明。

“顾师叔!”待到最后一声低吼传来之时,苏叶的眼睛里已看不到任何情绪,她目光深深地瞥了顾清让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似一抹残红飘然而去,徒留顾清让一人杵在原地。